第一章 戏剧晚会
公众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埃奇韦尔男爵四世,也就是乔治·阿尔弗莱德·圣·文森特·马什被谋杀一事曾经带来的兴趣和激动已经成为过去,不再被忆及;更新的喧嚣很快取而代之。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从未在关于这件案子的公开讨论中被提及。我必须指出,这一点完全是出于对他本人意愿的尊重。他不想在这种情形下抛头露面。功劳自然是归了别人,不过这也正合他意。此外,从他个人的独特观点来看,这件案子应该是他失败的纪录之一。他发誓说,完全是在街头听到一个陌生人的随口空谈,他才意外发现了正确线索的。
尽管如此,正是由于他的天才,案件才得以真相大白。如果没有赫尔克里·波洛,我很怀疑罪犯的手法能否被最终证明。
因此,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案子的一切都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的时候了。我完全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需要说明的是,我这样做将会满足一名异常迷人的女士的心愿。
我常常想起那天,我这位不算高的朋友在他紧凑整洁的客厅里,一边在那块狭长的地毯上来回踱步,一边以巧妙而吸引人的方式讲述案件经过。那么,我也准备从他这段叙述的开端展开我的故事——那是去年六月,发生于伦敦的一家戏院。
那时,卡洛塔·亚当斯正风靡伦敦。之前一年,她曾出演过几个日场,而且获得了巨大成功。今年开始,她已经连续担纲三个星期的演出,那晚也是当季演出的倒数第二个夜场。
卡洛塔·亚当斯是一位美国姑娘,在独角戏的演绎方面有令人惊叹的天分,完全不受化妆和布景局限。她似乎可以流利使用任何语言。她的那出《外国旅店的一夜》实在是妙不可言。戏中,她依次扮演美国游客、德国旅行者、英国中产阶级一家、几名身份可疑的女士、几近赤贫的俄罗斯贵族,以及心生倦怠却不失礼数的侍者,个个栩栩如生。
她的表演时而悲戚时而欢欣,过渡毫无痕迹:医院中奄奄一息的捷克斯洛伐克女人令人哽咽,一分钟之后出现的那个一边残害病人,一边与那些无辜家伙亲切聊天的牙医又让人前仰后合。
卡洛塔·亚当斯的节目总是以一个她称做“人物模仿”的段落收尾。
和之前一样,她再次奉献出令人惊艳的表演。无须任何化妆,她的五官似乎忽然凭空消散,然后重组成某个或者是有名政客、或者是众所周知的女演员、又或者是某个社交名媛的相貌。她会为每个人物配上一段简短但具有代表性的发言。这些讲话也相当犀利,几乎能一一击中被她选中对象的要害之处。
她最后演出的人物之一是简·威尔金森——一位当时在伦敦非常出名的、颇具天分的美国年轻女演员。这段表演确实非常精妙。虽然明知从她口中发出的是些空洞至极的说词,但这些说词被某种有力的情绪所包裹,听者似乎还是感觉到了每个词的深远和触及本源的意义。她的发音精准,有一种低沉沙哑的调子,着实令人陶醉。她的动作并不夸张,但是奇怪地令人印象深刻;身体微微摇曳,却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形体美感——我真是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一直是美丽的简·威尔金森的仰慕者。她情绪强烈的演出令我折服。面对那些承认她的美丽,但是不认为她是一名好演员的人,我总是强调她的表现能力相当强。
当晚,我听到了那个曾打动过我无数次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众所周知带有宿命论的感觉,完全可以称得上有些神秘;看到她缓慢张合的手展现的凄美姿态,以及猛然向后仰头、秀发随之划过脸庞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正是她经常用来结束戏剧性一幕时的动作。
很多女演员会在结婚之后离开一段时间,过几年又重返舞台,简·威尔金森也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她嫁给了富有但是略有些怪异的埃奇韦尔男爵。传言说,婚后没多久,她就离开了他。总之,在结婚后的第十八个月,她就开始在美国拍电影了,她甚至回到伦敦,在一出非常成功的戏剧中露面。
看着卡洛塔·亚当斯聪明但是可能略带恶意的模仿,我不免想到,那些被选作模仿对象的人会怎么看这些表演?他们会对这种恶搞——即使是一定程度的宣传——感到高兴吗?或者说,他们会对这种表演感到不快吗?毕竟这是对他们赖以成名的小技巧的刻意揭示。卡洛塔·亚当斯难道不是在向她的对手示威:“哦,这是个老把戏了,太简单了。我来示范一下是怎么做的。”
我想,如果我是被模仿的对象,我会非常不高兴。当然,我应该会掩饰自己的不开心,不过肯定不会喜欢这种事。只有那种有极其博大胸怀和独特幽默感的人才会赞赏这种无情的揭露。
正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那种令人愉悦的沙哑笑声,和舞台上的表演遥相呼应。我赶紧回头。在我正后方的座位上,嘴唇微张、身体前倾的正是台上模仿表演的真身——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或者以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来称呼,简·威尔金森。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推断完全错误。她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像是合不拢似的,眼中充满了喜悦和兴奋。
随着“人物模仿”的结束,她用力地鼓掌,大笑着转向她的同伴,一名身材高大、外貌英俊如希腊神祇一般的男人。我认出了这个在银幕上比在舞台上更有名的人。他叫布赖恩·马丁,当下最红的电影明星。他和简·威尔金森已经合作了好几部电影。
“她太棒了,不是吗?”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说。
他也在大笑。
“简,你太激动了。”
“是啊,她真的是太厉害了。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很多。”
我没听清布赖恩·马丁的回应,他引起简·威尔金森的再次大笑。
卡洛塔·亚当斯又开始了新的即兴演出。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直认为是非常奇怪的巧合。
看完表演之后,我和波洛去萨伏依酒店吃晚饭。
坐在我们邻桌的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布赖恩·马丁,以及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把他们指给波洛看。与此同时,又有一对男女走过来坐在了他们的邻桌。其中那名女士的面容我觉得很熟悉,但奇怪的是,我没办法马上想起她是谁。
接着我忽然发现,我盯着看的正是卡洛塔·亚当斯本人!旁边那位男士我不认识。他穿着考究,神情看起来很高兴,但是又有些茫然,总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卡洛塔·亚当斯穿着非常不显眼的黑色服装。她的面孔也不是那种会引起关注或者被马上认出的类型,然而五官灵活敏感,正好适合于模仿艺术。这张脸可以很轻松地变成一个外国人,本身却没有什么清晰易辨的特征。
我向波洛讲述了自己的想法。他听得很认真,椭圆的脑袋微微倾向一侧,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我正在描述的那两桌人。
“所以说,那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对,我想起来了——我看过她的戏。她确实非常漂亮。”
“也是非常好的演员。”
“有可能。”
“你看起来并不同意。”
“我认为这取决于设定,我的朋友。如果她是整部戏的中心,如果一切都是围绕她的——那么,她可以演好她的那部分。我怀疑她能否演好一个小角色,甚至是那种被认为极具性格的角色。整出戏必须是为她而作,完全是写给她的。在我看来,她是那种只对自己有兴趣的女人。”他停了停,然后有些出人意料地补充了一句,“这样的人,一生都处在极大的危险当中。”
“危险?”我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用了一个让你意外的词,我的朋友。是的,危险。是这样,你想想吧,一个这样的女人只会看到一样东西——她自己。这种女人完全看不到她们身边的危险和危机——人生中数不清的利益冲突和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她们只会看到自己前进的道路。所以说,这样下去迟早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灭顶之灾。”
我对他的说法很感兴趣。我得承认,我自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见解。
“那另一个人呢?”我问道。
“亚当斯小姐?”
他的目光扫向了那一桌。
“那么,”他笑起来了,“你想听点什么呢?”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亲爱的,难道我今晚变成了看人手相,讨论性格的算命先生?”
“你可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强多了。”我回道。
“你对我还真是有信心,黑斯廷斯。我很感动。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阴暗的谜团,一个包括了自相矛盾的激情、欲望,以及态度的迷宫。当然是这样,都是真的。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是十次有九次都是错的。”
“赫尔克里·波洛不会犯错。”我笑着说。
“即使是赫尔克里·波洛!哦,我很清楚,你一直觉得我很自负,但是事实上,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其实是个非常谦卑的人。”
我笑出了声。
“你——谦卑!”
“真是这样。除了——这个我得承认——我对自己的胡子是有些自豪的。在伦敦,我可没有见过可以与它相提并论的。”
“这一点上你是相当安全的。”我假装严肃地说,“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胡子。所以你是不打算大胆评价一下卡洛塔·亚当斯了?”
“她是一名艺人!”波洛简明扼要地说,“这差不多概括了一切,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你不认为她的一生也是在危险当中?”
“我们大家都是如此,我的朋友。”波洛严肃起来了,“不幸总在等待机会冲向我们。不过就你的问题来说,亚当斯小姐,我想,会成功的。她很聪明,而且远远不止如此。你肯定发现她是犹太人了吧?”
这个我倒是没有。不过既然被他提醒,我看到了一些闪米特人的痕迹。波洛点了点头。
“这就注定她会成功。不过这还是一条充满危险的路——既然我们正说到危险。”
“你的意思是?”
“对金钱的热爱。热爱金钱会让这样的人离开谨小慎微之路。”
“我们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我说。
“这也是真的。但是你,或者我,多少能看到这其中的危险。我们会权衡利弊。如果你对钱看得太重,你就只会看到钱了,其他都只是在阴影当中。”
我被他的严肃态度逗笑了。
“埃斯梅拉达,吉卜赛女王,你终于显身了。”我开玩笑地说。
“性格心理学是很有趣的。”波洛不为所动,“一个人不可能对犯罪有兴趣而对心理学没有兴趣。不是杀戮这种行为,而是它背后的东西吸引着专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黑斯廷斯?”
我告诉他,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注意到,当我们一起办案的时候,你总是催促我行动起来,黑斯廷斯。你希望我去丈量脚印、分析烟灰、趴到地上去检视细节。你从没有认识到,躺在扶手椅里闭上眼其实可以让我们更容易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在这个时候才是用心灵的眼睛来观察。”
“我做不到。”我说,“当我躺在扶手椅里闭上眼,一定会发生一件事,也只会发生这一件事。”
“我注意到了,”波洛说,“这很奇怪。在这种时刻,大脑应该是激烈活动的,而不是陷入慵懒的状态。大脑的活动如此有趣,如此刺激。对小小灰色脑细胞的使用是一种心理上的乐趣。它们,也只有它们可以被信赖,带领我们穿透遮掩真相的迷雾⋯⋯”
我得承认我已经习惯在波洛提及他的灰色脑细胞时转移注意力了。这个论调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这一次我的注意力来到了邻桌的四人身上。在波洛的独白接近尾声时,我笑着说:“你还是备受关注,波洛。美丽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几乎没办法把目光从你身上挪开。”
“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了她我是谁。”波洛说,试着摆出淡定的样子,但是没有成功。
“我觉得是因为著名的胡子。”我说,“她为它的美丽而倾倒。”
波洛偷偷捋了一下胡子。
“它确实是独特的,”他承认,“哦,我的朋友,你的那撮你自称为‘牙刷’的胡子,简直恐怖,是对造物主恩泽的暴行,是有意的玷污。剃掉吧,我的朋友,求你了。”
“天哪,”我没理会波洛的恳求,“男爵夫人站起来了。我想她是要和我们说话。布赖恩·马丁正在反对,不过她不会听他的。”
一点儿不错。简·威尔金森猛然离开她的座位,走向我们的桌子。波洛站起来鞠躬致意,我也站了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对吗?”她用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愿为您效劳。”
“波洛先生,我想和你谈谈,我必须和你谈谈。”
“当然可以,女士,你要坐下吗?”
“不,不,不在这儿。我想私下和你说。我们到楼上我的套间去。”
布赖恩·马丁站到了她身边,略带自嘲地笑着说话了。
“稍等一会儿吧,简。我们才吃到一半,波洛先生也一样。”
但是简·威尔金森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
“怎么,布赖恩,这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他们把晚餐送到套间里去,跟他们说说,好吗?还有,布赖恩——”
她转身过去追上他,看起来在催促他做什么事情。他好像不太愿意,我是这么看的。他摇摇头,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更加坚决地说了几句,最终他耸耸肩,让步了。
在与他说话的时候,她看了一两次卡洛塔·亚当斯坐的那一桌,我猜她要说的事情也许和这位美国姑娘有什么关系。
她的目的达到了,简走了回来,容光焕发。
“我们现在就上去。”她说着对我笑笑,示意我也加入他们。
我会不会同意她的计划似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她毫无歉意地拉着我们走了。
“今晚能够看到你真是太好运了,波洛先生。”她带着我们走向电梯时说道,“事事都顺心还真是太棒了。我正在苦思冥想到底该怎么做,一抬头就看到你坐在隔壁那桌。我对自己说:‘波洛先生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她抽空对电梯侍者说:“三楼。”
“希望我能帮到你——”波洛开口说话了。
“我肯定你可以。我一直听说你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如果说有人能帮我走出现在的困境,我想这个人就是你了。”
我们在三楼下了电梯,她带着我们走进长廊,停在一扇门前,接着走进了萨伏依酒店最豪华的套间之一。
她把白色披肩丢到椅子上,镶嵌着珠宝的手袋放到桌上,径直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大声说:“波洛先生,不管怎样,我必须摆脱我的丈夫。”
第二章 晚餐会
波洛大吃一惊,片刻之后才恢复常态。
“不过,夫人,”波洛眨着眼说,“帮人摆脱丈夫并不是我的专长。”
“当然,这个我是知道的。”
“你需要的是一名律师。”
“这就是你们没有搞清的地方了。我对律师可是厌烦透了。我用过正直的律师,也见过一些不老实的律师,没有一个能帮上我的忙。律师只知道法律,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常识。”
“所以你觉得我是有常识的?”
她笑了起来。
“我一直听说你有着猫的胡须,波洛先生。”
“听说?有猫的胡须?我不是很明白。”
“怎么说呢——反正你就是那个人。”
“夫人,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头脑——事实上我是有的——何必假装呢?但是你这件事情,不是我的专业。”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我的事情也是一个问题啊。”
“哦!一个问题!”
“而且是个难题。”简·威尔金森接着说道,“我得说,你不会是一个畏惧困难的人。”
“先让我对你的洞察力表示赞赏,夫人。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个人不会做离婚调查。这并不光彩——我是说这种活儿。”
“亲爱的先生,我又不是让你做间谍。这也没什么好处。我只是必须摆脱他,我相信你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又带上了一种新的腔调。
“那么夫人,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急于‘摆脱’埃奇韦尔男爵?”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毫无迟疑,迅速而坚定。
“为什么?当然是我要嫁给别人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大大的蓝眼睛一派天真地睁开。
“但是离婚也很简单吧?”
“你是不知道我的丈夫,波洛先生,他是——他是——”说到这儿,她打了一个寒战,“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个怪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他就不应该结婚——不该和任何人结婚。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办法形容他,他就是一个——怪人。他的第一任妻子,你知道的,跑掉了,只留下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他从未和她离婚,直到她在海外凄凉地死去。然后他娶了我。但是——我没办法忍受了。我很害怕。我离开他去了美国。我没有离婚的理由,就算我给了他一个理由,他也不会理会。他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在美国有几个州是可以由你提出离婚的,夫人。”
“这对我没用——以后我是要住在英国的。”
“你希望住在英国?”
“是的。”
“你要和谁结婚?”
“就是因为这个。是默顿公爵。”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默顿公爵到目前为止都让那些努力撮合姻缘的母亲们感到绝望。他是一名有着僧侣气质的年轻人,狂热的英国国教徒,据说完全受他母亲,一名可怕的孀居公爵夫人的控制。他的生活极度朴素。他搜集中国瓷器,传说品位相当不俗。但是大家都觉得他对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真是为他着迷了,”简深情地说,“他和我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默顿堡也非常奇妙。整件事是世上最浪漫的。他又是那样英俊——像一位梦幻般的僧侣。”
她停了停。
“我们结婚后,我就会放弃演艺生涯。我似乎对舞台不再有兴趣了。”
“从另一方面说,”波洛平静地开口了,“埃奇韦尔男爵是实现这些美梦的绊脚石。”
“是的——这让我很苦恼。”她若有所思地靠回椅子上,“当然,如果我们是在芝加哥,倒是可以挺容易就解决掉他,但是在这儿找个枪手好像不太可能。”
“在这儿,”波洛笑着说道,“我们还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活下去。”
“也许吧,这个我说不好。我猜如果少些政客的话大家能过得更好。就我对埃奇韦尔的了解,我觉得少了他大家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有些好处。”
有人敲门,一名侍者送来了晚餐。简·威尔金森继续说着她的问题,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是我可不是让你去帮我杀了他,波洛先生。”
“感谢您,夫人。”
“我想或许你能用什么聪明的方法劝劝他。让他接受离婚这个想法。我想你一定能行。”
“我猜你高估了我的说服能力,夫人。”
“哦!你一定能想出点什么,波洛先生。”她身体向前倾了一点,蓝色的眼睛再次睁大,“你希望我快乐,不是吗?”
她的声音温柔低沉,充满了诱惑。
“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快乐。”波洛谨慎地说。
“是的,但我不是在说所有人,我想的只是我而已。”
“我敢说你总是这样。”他笑道。
“你觉得我很自私?”
“哦,我可没这么说,夫人。”
“我敢说我是的。但是,你瞧,我也确实不想不开心。这甚至会影响我的表演。除非他同意离婚,或者干脆死掉,否则我会永远这样不开心下去。
“总之,”她又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他死了,事情会好很多,我的意思是,我会觉得更彻底地挣脱了他。”
她看着波洛,好像在要求一些同情。
“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波洛先生?”她站起身,拿起白披肩,乞求地看着他的脸。我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声音。门微微打开。“如果你不——”她继续说着。
“如果我不怎样,夫人?”
她笑起来了。
“我会叫辆出租车过去,自己动手把他杀了。”
她大笑着穿过房门去了隔壁房间,布赖恩·马丁正好带着那个美国姑娘卡洛塔·亚当斯、她的同伴,还有与他和简·威尔金森同桌的另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是威德伯恩夫妇。
“你们好!”布赖恩说道,“简在哪儿?我想告诉她我已经顺利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了。”
简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支口红。
“你找到她了?太棒了。亚当斯小姐,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我觉得我非得认识你不可。过来这边和我说会儿话吧,我还得补补妆。我看起来太吓人了。”
卡洛塔·亚当斯接受了邀请,布赖恩·马丁重重地瘫在了椅子里。
“那么,波洛先生,”他说,“你也让她抓到了。我们的简说服你为她而战了吗?你还是早点答应算了,她根本不知道‘不’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她还没遇到过吧。”
“非常有趣的人,我是说简。”布赖恩·马丁说。他靠在椅背上无聊地向天花板吐着烟圈。“禁忌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更谈不上什么道德。我不是说她不道德——她倒不至于这样。非道德,应该这么说才对。简的生活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想要什么。”
他大笑起来。
“我想她会开开心心地杀掉什么人——如果你抓到她,而且想因为这件事处决她,她倒会觉得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个人。事情的麻烦之处在于,她一定会被抓住。她没什么脑子。她对谋杀的理解就是坐上出租车,报上自己的名字,到达目的地,然后开枪。”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说。”波洛低声说。
“呃?”
“你和她很熟吗,先生?”
“我可以说曾经很了解她。”
他再次大笑起来,我忽然发现他的笑声里有些不寻常的苦涩。
“你们都同意吧,是不是?”他忽然转向别人问道。
“哦,简是个利己主义者。”威德伯恩太太表示赞成,“女演员必须是这样吧,我觉得。我是说,如果她希望表现出个性。”
波洛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布赖恩·马丁的脸上,用一种我不太明白的好奇而带有疑惑的表情观察他。
正在这时,简从隔壁房间踱了过来,卡洛塔·亚当斯跟在后面。我琢磨着简已经“补完妆”了,管它到底什么意思,总之她自己是满意了。在我看来她的脸还是那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之后的晚餐会相当快乐,不过我有时还是感到有种陌生的暗流在涌动。
我觉得简·威尔金森倒是没有任何复杂的地方,显然就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一次只关心一件事。她希望和波洛面谈,然后马上行动,毫不拖延地达到目的。现在她明显兴致很高,我想她邀请卡洛塔·亚当斯来参加聚会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她就像个孩子,因为被人巧妙地模仿而感到极度高兴。
不,我觉察到的暗流和简·威尔金森没有任何关系。那到底来自哪儿?
我依次观察在座的宾客。布赖恩·马丁?他的表现相当不自然。不过,我对自己说,可能只是电影明星的一点点特征而已。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过于习惯表演,而无法轻易放弃的夸张姿态。
卡洛塔·亚当斯,不管从哪个层面看都足够自然。她是个安静的姑娘,声音低沉、令人愉悦。我之前就观察过她,现在更有机会近距离完成研究。她有一种——我想说的是,迷人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有些消极的东西。这种消极的感觉倒是和她不刺耳不粗哑的声音很搭。她看起来是那种百依百顺的人。她的外表就是消极的,软软的深色头发,眼睛淡蓝,近乎无色,苍白的脸,再加上灵活敏感的嘴。这是一种你会喜欢,但是如果换了一身不同的衣服再次碰到时,又很难认出来的长相。
她看起来对简自若的风度和奉承的话语感到高兴。我想,任何姑娘都会这样吧——接着,就在那一刹那——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马上修正了这种相当草率的观感。
卡洛塔·亚当斯看了看桌子对面正在偏头和波洛说话的女主人。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像是在追究什么的成分——看起来像是在总结什么。与此同时,我忽然发现在那双淡蓝色眼睛里似乎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敌意。
羡慕,有可能。也许只是职业上的嫉妒。简是成功的演员,绝对达到了事业的巅峰。卡洛塔还只是在往上爬。
我看着晚宴上的其他三个人。威德伯恩先生和太太,应该怎么说?威德伯恩是一个枯槁的高个男人;而威德伯恩太太矮胖,能言,热情。他们看起来是那种对一切与舞台有关系的事物都有兴趣的有钱人。事实上,他们似乎不愿意谈论任何其他话题。由于我最近离开过英国一段时间,他们好像觉得我已经令人悲伤地落后于时代了,威德伯恩太太最后干脆转过身去,不再关心我的存在。
晚宴上的最后一个人是卡洛塔·亚当斯的男伴,圆脸、深肤色,是个看上去很讨喜的年轻人。我一开始有些疑心,觉得他似乎有些醉了。随着更多香槟下肚,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看起来好像是受了很深的伤害。晚宴的前半段他一直阴郁沉默地坐在那儿。直到后来他才向我吐露心声,好像是把我当做了他最老的朋友之一。
“我想说的是,”他说,“不是,不,我的老朋友,不是这样——”
我就把他语句中的含混和那些模糊的用语一起省略了。
“我想说的是,”他继续说道,“我问你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带着一个姑娘——我是说——到处跑,到处搅事。不是说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清教徒们——五月花号——那些个事情。妈的——这姑娘挺正直的。我说的是这个——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话很难开口。”我安慰他。
“对,去他妈的,就是这个。妈的,为了参加这个宴会,我得去找我的裁缝借钱。好人啊,我的裁缝。我欠他钱好几年了,倒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契约。没什么比得上这关系了。我把话放到这儿,老哥们儿。你和我,我和你。对了啊,你到底是哪位啊?”
“我叫黑斯廷斯。”
“可不就是吗。我可以马上发誓,你像极了一个叫斯宾塞·琼斯的哥们儿。亲爱的老斯宾塞·琼斯啊。我在伊顿和哈罗读书的时候认识他的,找他借过五英镑。我要说的是啊,一张脸可以和另一张脸长得很像——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咱们都是中国人,那我们彼此就分辨不清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忽然振作起来,又喝了一点香槟。
“还好啊,”他说,“我不是他妈的黑鬼。”
这个念头似乎又让他兴高采烈起来了,他接着说了好些开心的话。
“朋友,要往光明的一面看,”他算是恳切地说,“我的意思是,多看光明的一面。总有一天——等我大概七十五岁的时候,我就会变成有钱人了。等我叔叔死了,我就可以还钱给我的裁缝了。”
他坐在那儿,抱着这个想法开心地笑着。
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种很奇怪的令人喜欢的特质。他的脸圆圆的,蓄着一撮可笑的黑胡子,给人一种被困在沙漠中央的感觉。
我发现卡洛塔·亚当斯一直在注意他。她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离开,晚宴就此结束。
“你能上我这儿来真是太好了。”简说,“我真喜欢趁着一时高兴就做什么事,你是不是也这样?”
“不,”亚当斯小姐说,“恐怕我总是在做事之前仔细计划。这省了——麻烦。”
她的态度里有些不那么愉快的感觉。
“不管怎样,结果对你好就行了,”简笑起来,“我还从没像今晚看你的表演时那样高兴过。”
这个美国姑娘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了。
“过奖了,”她热情地说,“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需要鼓励。我们都是这样。”
“卡洛塔,”留黑胡子的年轻人说,“握个手,跟简婶婶说谢谢,然后我们就走吧。”
他能集中精神径直走出门,应该算得上是个奇迹了。卡洛塔赶紧跟上他离开。
“哎哟,”简说道,“这是怎么了,跑过来就叫我简婶婶?我都没注意到他呢。”
“亲爱的,”威德伯恩太太说,“你别答理他。他年轻时在牛津大学戏剧社倒也是个不错的孩子,现在可是看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真不喜欢看到年轻的天才最后一事无成。不过查尔斯和我得走了。”
威德伯恩夫妇说走就走,布赖恩·马丁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那么,波洛先生——”
他对她笑了笑。“嗯,请讲,埃奇韦尔男爵夫人。”
“天哪,请别这么叫我。让我忘了这个称呼吧。除非你是欧洲心肠最硬的那个人。”
“不,不,不,我可不是硬心肠的人。”
我想波洛今晚也喝了不少香槟,可能是多喝了一杯。
“所以,你会去见见我丈夫?让他遂了我的心愿?”
“我会去看看他。”波洛小心地答应了。
“如果他拒绝了你——他会这样的——你一定会想到更聪明的办法。他们可都说你是英格兰最聪明的人,波洛先生。”
“夫人,说我是硬心肠的时候,你可是用了全欧洲;但是说到聪明的时候,怎么就只是英格兰了?”
“如果你把这个事情解决,我就说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了。”
波洛摆摆手,求她别再说了。
“夫人,我没法承诺什么。仅仅出于心理学的研究,我会找机会和你丈夫见个面。”
“尽管对他做心理分析好了,这说不定对他也有好处。但是你必须成功——为了我。我得享受我的浪漫生活。波洛先生。”
她像做梦一样接着说:“只要想想——这将是多么刺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