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M.E.L.M[1]
阿尔帕契亚,1933年
[1]M.E.L.M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二任丈夫马克斯·埃德加·卢希安·马洛温(Max Edgar Lucien Mallowan)。阿尔帕契亚是伊拉克一处考古挖掘点,当时马克斯的工作之处。
第一部 事实
第一章 托罗斯快车上的重要旅客
叙利亚的冬季,清晨五点钟,阿勒颇[1]站台旁停着一辆在铁路指南上美其名曰托罗斯快车的火车,上面有一节厨房车、一节餐车、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客车厢。
通向卧铺车厢的踏板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法国中尉,穿着一身醒目的制服,正在跟一个矮个子男人说着什么。后者用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鼻尖和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
天气寒冷,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送行这份工作可不怎么令人羡慕,但中尉迪博斯克还是勇敢地坚守在岗位上,用优雅的法语说着优美的词句。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些谣言。将军——他的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坏。然后来了一个陌生的比利时人,好像是大老远从英国过来的。过了一星期——无缘无故紧张的一星期——再后来发生了某些事,一位很有名的军官自杀了,另外一位突然宣布辞职,那些焦虑的脸上忽然没有了焦虑,一些军事防御措施也放松了,而将军,迪博斯克中尉的顶头上司,好像忽然年轻了十岁。
迪博斯克偶然听到了将军和陌生人的一部分谈话。“你救了我们,亲爱的,”将军充满感情地说,白色的大胡子激动得直哆嗦,“你挽救了法国军队的荣誉,避免了很多流血事件!你接受了我的请求,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你这么远过来——”
这个陌生人(他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回答得很得体,其中有这么一句:“可你确实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忘记呢?”接着将军也很得体地做了回答,表示过去的那件事不值一提。又提到了法国、比利时、光荣与荣耀诸如此类的话题,彼此热情拥抱之后结束了谈话。
至于两个人说的究竟是什么,迪博斯克中尉仍然是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被委以重任,护送波洛先生登上托罗斯快车,作为一位有着远大前程的青年军官,他怀着满腔热情执行这一任务。
“今天是星期日,”迪博斯克中尉说,“明天,星期一晚上,您就到斯坦布尔[2]了。”
他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火车发动之前,站台上的对话多少会有些重复。
“是啊。”波洛先生表示赞同。
“我想,您打算在那儿待几天吧?”
“没错。我从没去过斯坦布尔,错过了会很遗憾的——是的。”他说明似的打了个响指,“没有负担——我会在那儿游览几天。”
“圣索菲,很漂亮。”迪博斯克中尉说,不过他可从来没见过。
一阵冷风呼啸着吹过站台,两人都打了个冷战。迪博斯克中尉偷偷地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五十五分——只有五分钟了!
他唯恐对方注意到他偷看手表,赶紧继续说道:
“每年这个时候,旅行的人都很少。”他说着,看了看他们上方的卧铺车窗。
“是这样。”波洛先生附和道。
“但愿您别被大雪困在托罗斯!”
“以前有过吗?”
“有过,是的。今年还没有。”
“但愿吧,”波洛先生说,“欧洲来的天气预报,说不太好。”
“很糟糕,巴尔干的雪下得很大。”
“我听说德国也是。”
“好吧,”对话又要中断了,迪博斯克中尉赶紧说道,“明晚七点四十分,您就到君士坦丁堡了。”
“是的,”波洛先生说,拼命接着话茬儿,“圣索菲,我听说很漂亮。”
“我相信肯定棒极了。”
他们头顶上一节卧铺车厢的窗帘被拉到一边,一个年轻的女人往外看了看。
自从上个星期四离开巴格达之后,玛丽·德贝纳姆就睡眠不足,不管是在去往基尔库克[3]的火车上,还是摩苏尔[4]的旅店中,甚至在昨晚的火车上,她都没睡好。这会儿,躺在闷热不通风的车厢里睡不着,实在让人厌烦,于是她起身向外张望。
这一定是阿勒颇。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个长长的、光线暗淡的站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喧闹而暴怒的阿拉伯语吵骂声。她窗户下面有两个男人正在用法语交谈,其中一位是个法国军官,另一位是个留着夸张小胡子的小个子。她微微笑了笑。她从未见过穿得如此严实的人。外面肯定非常冷,难怪他们把车厢弄得这么热。她想把车窗拉低一点,可是拉不动。
卧铺车的列车员向两个男人走来,说火车就要开了,先生最好上车。小个子男人抬了抬帽子。他的脑袋简直就像一颗鸡蛋!尽管之前有些出神,玛丽·德贝纳姆还是笑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个子,无须把这种人当回事儿。
迪博斯克中尉说着道别的话,他早就想好了,直到最后一分钟终于派上了用场,说得很是漂亮优雅。
波洛先生不甘落后,回答得同样优美……
“请上车,先生。”卧铺列车员说道。波洛先生装出一副万般不舍的样子上了火车。列车员跟在他身后也爬上了火车。波洛先生挥动着双手。迪博斯克中尉向他敬礼。火车猛地一动,缓缓向前开去。
“可算结束了!”波洛先生嘟囔着。
“啊——”迪博斯克中尉颤抖着说,这才意识到自己冻坏了……
“好了,先生,”列车员动作夸张地向波洛展示他卧铺车厢的美观以及安置整齐的行李,“先生的小旅行袋,我放这儿了。”
他带有暗示意味地伸出一只手。波洛往他手里放了一张折好的钞票。
“谢谢,先生。”列车员立刻生机勃勃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先生的车票在我这里,请您把护照也给我。先生是在斯坦布尔下车吧?”
波洛先生点了点头。“我看旅行的人不太多呢。”
“没几个,先生。除了您,只有两位旅客——都是英国人。来自印度的上校和从巴格达来的年轻的英国小姐。先生您需要些什么吗?”
波洛先生要了一小瓶矿泉水。
清晨五点钟搭乘火车是个尴尬的时刻。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天亮,考虑到晚上睡眠不足,并且刚刚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棘手的任务,波洛先生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半,他冲进餐车,想喝杯热咖啡。
此时那里只有一个旅客,很明显是列车员说的那位年轻的英国小姐。她身材修长苗条,黑色的头发,二十八岁上下。从她吃早饭以及让服务员添加咖啡的冷静样子来看,想必是个见多识广、经常旅行的人。她一身暗色的旅行装束,料子轻薄,很适合车上闷热的空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起她来。
他判断,她是那种无论在哪儿都能照顾好自己的年轻女人,沉着能干。他尤其喜欢她那极为端正的五官和细致白皙的皮肤,也喜欢她那顺滑整洁的黑发,还有她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不过,她看起来太干练了,不是他心目中的“美女”。
没过多久,另一个人走进了餐车。这是个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人,身形偏瘦,棕色皮肤,两鬓略有些斑白。
“印度来的上校。”波洛自言自语道。
新来的人对女子微微鞠了一躬。
“早上好,德贝纳姆小姐。”
“早上好,阿巴思诺特上校。”
上校站住了,一只手搭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你介意吗?”他问。
“当然不。请坐。”
“呃,你知道,早饭可不是聊天的好时间。”
“正合我意。不过我不会咬人的。”
上校坐了下来。
“服务员!”他专横地命令道。
他点了鸡蛋和咖啡。
他的视线在赫尔克里·波洛身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毫不在意地移开了。波洛明白这个英国人的想法,知道他准会这么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个该死的外国佬。”
不愧是这个民族的,两个英国人并没有闲聊,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女子就起身回自己的车厢了。
午饭时,那两个人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边,仍然无视第三个旅客。他们的谈话比早饭时活跃了一些。阿巴思诺特上校说到了旁遮普[5],还间或询问了对方几个关于巴格达的问题。很明显,她在那儿当过家庭教师。谈话中他们发现了几个彼此共同的朋友,这立刻使二人友好起来,不再那么拘束了。他们提到了一个叫老汤米的人,还有一个老雷吉。上校问她是直接去英国还是在斯坦布尔下车。
“我直接去英国。”
“那岂不是很遗憾?”
“两年前我也坐过这趟车,那时候在斯坦布尔度过了三天。”
“哦,我明白了,我得说很高兴你直接去英国,因为我也是。”
他略显笨拙地欠了欠身,脸色有点发红。
“我们的上校很容易动感情啊。”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致地想,“这趟火车跟在海上航行一样危险!”
德贝纳姆小姐淡然地说那很不错,她的态度有些克制。
波洛注意到上校陪她回了她的车厢。后来,他们穿行在托罗斯壮丽的景色之中,两人肩并肩地站在过道上,俯瞰奇里乞亚门[6]时,女子忽然叹了口气。波洛正站在他们旁边,听到她低声说道:
“真美啊,我希望——我希望——”
“什么?”
“我希望自己能欣赏它!”
阿巴思诺特没有应答。他下巴的那条方形线条似乎更加严峻、冷酷了。
“希望上帝让你摆脱这一切。”他说道。
“嘘,请别说了。”
“哦,好吧。”他有点气恼地向波洛这边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不过我不喜欢你当家庭教师这个想法——对那些专横的妈妈和她们讨厌的小鬼唯命是从。”
她笑了,声音有些失控。
“不,你不能这么想。家庭教师‘饱受压迫’,是个已经被推翻了的传说。那些父母还怕被我欺负呢。”
两人没再说话。也许阿巴思诺特对自己的感情爆发感到羞愧。
“我在这儿看到了一幕奇怪的小喜剧。”波洛沉思着自言自语道。
他以后会记起这个想法的。
那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抵达科尼亚[7],那两个英国旅客下车伸展四肢,在布满积雪的站台上走来走去。
波洛先生乐于透过玻璃窗观察车站上拥挤的情形。然而大约十分钟后,他觉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兴许不是件坏事,于是他仔细地准备了一番,用好几件大衣把自己裹严,围上围巾,又在整洁的靴子外面套上胶套鞋。穿戴完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站台上,一路向车头走去。
一阵声音让他认出了站在货车厢阴影中的两个模糊的人影。阿巴思诺特正在说着:
“玛丽——”
女子打断了他。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事情过去了,再——”
波洛先生小心地转身走开了,暗自纳闷……
他差点没听出来德贝纳姆小姐那冷淡而干练的声音……
“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生过口角,两人没怎么说话。他感觉那位姑娘心事重重的,眼睛周围也有了青晕。
大约下午两点半时,火车忽然停了。大家都把脑袋探出窗外,几个人聚在轨道旁,看着餐车下方,还指指点点的。
波洛也探出头,询问匆匆经过的列车员。那人回答完,波洛缩回脑袋,转过身,差点撞到站在他身后的玛丽·德贝纳姆小姐。
“怎么了?”她急促地用法语问道,“为什么停车了?”
“没事,小姐,餐车下面有什么东西着火了,火势不严重,已经熄灭了,他们正在抢修。别担心,没有危险。”
她做了个不太淑女的手势,仿佛想把危险事故丢到一边,把那当作无关紧要的事。
“是的,是的,我明白,可是,时间!”
“时间?”
“没错,会延误的。”
“有可能——没错。”波洛同意道。
“可我们不能误点!火车应该在六点五十五分到达,可我还得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8],到对岸去坐九点钟的辛普朗东方快车,如果晚一两个小时,就赶不上那趟列车了。”
“有可能——没错。”他承认道。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握着窗口栏杆的那只手有些不稳,嘴唇也在哆嗦着。
“这对你很重要吗,小姐?”他问。
“嗯嗯,很重要。我——我必须赶上那趟车。”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过道找阿巴思诺特上校了。
然而她完全没有必要担忧。十分钟之后火车又开动了。到海德帕萨时只晚了五分钟,损失的时间在途中补了回来。
博斯普鲁斯海峡风高浪急,波洛先生很不舒服,他在船上和同行的旅伴分开了,没有再见到他们。
到达加拉塔大桥后,他径直坐车去了托卡林旅馆。
[1]叙利亚西北部城市。
[2]斯坦布尔(Stambul),曾为土耳其城市名,旧时又称“斯坦堡”。现为伊斯坦布尔南部的老城区。
[3]基尔库克(Kirkuk),伊拉克东北部城市。
[4]摩苏尔(Mosul),伊拉克北部城市。
[5]印巴交接的一个地区。
[6]奇里乞亚门,土耳其南部托罗斯山中的一个重要山口。
[7]科尼亚,土耳其城市。
[8]欧洲与亚洲交界,北连黑海,南通马尔马拉海。
第二章 托卡林旅馆
在托卡林,波洛要了一个带浴室的房间,接着走向门房的写字桌,问有没有他的信件。
有三封信和一封电报。看见电报时,他微微抬了抬眉毛。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他像平时那样灵巧从容地打开电报,印刷的电文字字清晰:
你预测的卡斯纳案件有了突破进展,请速回。
“烦人。”波洛气恼地咕哝着,看了一眼挂钟,“我今晚就得走,”他对门房说,“辛普朗东方快车什么时候开?”
“九点,先生。”
“你能帮我买张卧铺票吗?”
“没问题,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都不难买票,火车差不多都是空的。头等厢还是二等厢?”
“头等。”
“好的,先生。您要去哪儿?”
“伦敦。”
“好的,先生。我会给您买一张到伦敦的票,在斯坦布尔-加来车厢为您订个卧铺。”
波洛又看了一眼挂钟,七点五十分。“我来得及吃饭吗?”
“肯定来得及,先生。”
比利时小个子点点头。他退了房,穿过门厅来到餐厅。
点餐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啊,老朋友,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矮胖老人,头发像刷子般支棱着,正开心地笑着。
波洛跳了起来。
“布克先生!”
“波洛先生!”
布克先生是比利时人,国际客车公司的董事,跟这位比利时警方的昨日之星相识多年。
“这次算是离家远行了吧,亲爱的?”布克先生说道。
“在叙利亚有点小事。”
“啊,所以你是要回家了?什么时候?”
“今晚。”
“太好了!我也是。我要去洛桑[1]办些事,你是要坐辛普朗东方快车吗?”
“是的,我刚刚让他们买了一张卧铺票,本来打算在这儿待几天。可我又接到一封电报,说有重要的事要我回英国。”
“唉,”布克先生叹了口气,“重要的事,重要的事!如今你在你们那行算是登峰造极了,老朋友!”
“可能是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小成就。”赫尔克里·波洛极力让自己显得很谦虚,但显然失败了。
布克先生大笑。
“待会儿见。”他说。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那撮胡子沾到汤汁。
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之后,波洛环视四周,等着他的下一道菜。餐厅里只有六个人,其中两个人引起了赫尔克里·波洛的注意。
这两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桌子旁,年轻一点儿的三十岁上下,长相讨喜,明显是个美国人。然而让这个小个子侦探感兴趣的却是他的同伴。
这个男人有六七十岁,从远处看,俨然一副慈善家的和善面孔,有点秃顶,圆圆的额头,微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假牙——这些都展示了他随和的性格。只是那双小眼睛露了馅儿——眼窝深陷,眼神十分狡诈。还不止这些。他跟他年轻的同伴说话时,扫了一眼房间,瞪了波洛片刻,就在这一瞬间,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恶毒神情,透着不自然的紧张。
随后,他站起身。
“结账去,赫克托。”他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柔软中含有古怪和危险的意味。
波洛在休息室遇见他的朋友时,之前那两个人正准备离开旅馆。他们的行李被送到了楼下,年轻的那位在打理这些事,没多久,他打开玻璃门,说道:
“都准备妥当了,雷切特先生。”
那老人咕哝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便走了出去。
“那么,”波洛说,“你怎么看这两个人?”
“他们是美国人。”布克先生说。
“的确是美国人。我是说,对他们的性格你怎么看?”
“那个年轻人挺有礼貌的。”
“另一个呢?”
“实话说,我的朋友,我没怎么留意他。他给我的印象不太好。你觉得呢?”
赫尔克里·波洛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餐厅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他终于开口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只野兽,一只凶残的野兽,从我身边窜了过去。凶残的,你明白吗?”
“可他看起来是一副受人尊敬的样子。”
“没错!他的身体——那笼子——怎么看都那么令人尊敬,可是透过栏杆,那只野兽却在盯着你。”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的朋友。”布克先生说道。
“也许是吧,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邪恶跟我擦肩而过的感觉。”
“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吗?”
“就是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
“好啦,”布克先生愉快地说,“可能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的邪恶太多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门房朝他们走来,一脸忧虑和抱歉。
“太不寻常了,先生,”他对波洛说,“火车上没有头等厢卧铺票了。”
“什么?”布克先生喊出了声,“这时候?肯定是旅游团,还是政客出访什么的——”
“我不清楚,先生,”门房恭敬地对他转过身,说道,“可的确是这样。”
“好吧,好吧,”布克先生转身对波洛说,“别担心,我的朋友,我们会安排好的。十六号卧铺房总是空的,那是列车员说了算的!”他笑了笑,看了一眼挂钟,“走吧,”他说,“我们出发。”
布克先生在火车站受到了身穿棕色制服的列车员的真挚欢迎。
“晚上好,先生,您在一号房间。”
他叫了搬运工,在半途中接过他们的行李,一路沿着车厢走过去,车身上的贴牌注明了目的地:
斯坦布尔—的里雅斯特[2]—加来
“我听说今天的卧铺都满了?”
“太不可思议了,先生,全世界的人都选择在今晚出行!”
“不管怎样你都得帮这位先生找一间卧铺房,他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住在十六号房。”
“已经有人了,先生。”
“什么?十六号?”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列车员笑了。他是个脸色发黄的高个子中年人。
“是的,先生,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车里已经满满的了——到处都是人。”
“怎么回事?”布克先生气呼呼地质问道,“是什么地方开会吗?还是旅游团?”
“不是的,先生,这纯属巧合。刚好很多人都选择了今晚搭这趟火车。”
布克先生生气地感叹了几声。
“在贝尔格莱德[3],”他说,“会加一节从雅典开过来的车厢,还有一节布加勒斯特[4]到巴黎的车厢。可我们明天晚上才能到贝尔格莱德,今晚是个问题。二等卧铺也没有空位了吗?”
“二等卧铺有一个,先生——”
“好,那就——”
“但那是个女士卧铺,而且已经有一位德国女士在里面了——一个女仆。”
“哎呀,真不巧。”布克先生说。
“别烦恼了,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坐普通车厢就行。”
“不行,不行,”他再次转向列车员,“旅客都到齐了吗?”
“其实,”那人说,“还有一位旅客没到。”他面带迟疑,慢吞吞地说。
“说下去!”
“二等卧铺的七号房。现在差四分钟九点,这位先生还没来。”
“是谁?”
“一个英国人,”列车员查了查他的名单,“姓哈里斯。”
“这名字是个好兆头,”波洛说,“根据我的狄更斯小说,这位哈里斯先生不会来了。”
“把这位先生的行李搬到七号房间,”布克先生说,“如果哈里斯先生来了,就跟他说已经晚了,卧铺不能为他留太久,到时我们再设法另行安排。我干吗要在乎这位哈里斯先生呢?”
“全听您的吩咐。”列车员说。接着他给波洛的搬运工指了路,自己则闪到车厢踏板的一边,请波洛上火车。
“最里面倒数第二间,先生。”他喊道。
波洛缓缓地沿着过道走过去,大部分旅客在自己房间外面站着。
他像钟表那样有规律且礼貌地说着“对不起”,最后终于走到了指定的房间,里面有人正伸手拿行李,正是在托卡斯旅馆见到的那个年轻的高个子的美国人。
看见波洛进来,他皱了皱眉。
“对不起,”他说,“我想你弄错了。”接着又用法语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波洛用英语回答他:“你是哈里斯先生吗?”
“不,我叫麦奎因。我——”
但就在这时,列车员的声音从波洛肩头传了过来——带有歉意而且急促的声音。
“火车上没有别的卧铺了,先生,这位先生只能住在这儿了。”
说这话时,他拉起了过道上的窗户,把波洛的行李拎了进来。
波洛对列车员语气中的歉意饶有兴致。这人肯定答应给列车员一笔不菲的小费,好让自己不受其他旅客的打扰,独自享用这个房间。可是,再慷慨的小费也不顶用了,因为公司的董事上了火车并下达了命令。
列车员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都放好了,先生,”他说,“您住上铺,七号房,火车一分钟后就开动了。”
说完,他便沿着过道匆匆走开。波洛走进房间。
“我可从没见过列车员亲自摆放行李,”波洛愉快地说,“真是闻所未闻!”
这位旅伴笑了笑。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也许他觉得再追究此事也没什么意义了。“这列火车真是座无虚席啊!”他说。
随着汽笛一声巨响,火车头也凄凉地长啸一声。两人都从房间来到过道上,外面有个声音大喊:“上车!”
“车开了。”麦奎因说。
但火车并没有开动,又传来一声汽笛。
“我说,先生,”年轻人忽然开口了,“如果你愿意睡下铺——如果方便的话——别客气,我都行。”
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不,不,”波洛谢绝道,“我不能——”
“没关系——”
“你太客气了——”
两人谦让着。
“只是一个晚上,”波洛解释道,“到贝尔格莱德——”
“哦,我明白了。你在贝尔格莱德下车——”
“也不全是。你知道——”
火车猛然一动,两人被晃到窗口,看到灯火通明的站台缓缓地从他们身边远去。
东方快车开始了为期三天的贯穿欧洲之旅。
[1]瑞士西部城市,在日内瓦湖北岸。
[2]意大利东北部边境港口城市。
[3]塞尔维亚首都。
[4]罗马尼亚首都。
第三章 波洛拒接案子
第二天,波洛稍晚了一些才去餐车吃午饭。他起得很早,一个人吃了早饭,整个上午都在阅读那些让他回伦敦办案的文件,没怎么见过他的旅伴。
布克先生已经坐在了桌边,招呼波洛坐在对面的空位上。波洛坐了下来,马上发现自己正坐在最佳的位置上——头一个享受餐点,而且种类丰富,味道出奇的好。
直到他们开始享用美味的奶油干酪时,布克先生的注意力才从美味佳肴转移到其他事物上来。人在吃饭的时候感慨最多了。
“啊,”他叹口气,“如果我有巴尔扎克的文笔,就能好好描述一下这番景象了。”他挥挥手。
“是个不错的想法。”波洛说。
“啊?你也同意?我想还没人写过吧?不过——这适合传奇的氛围,我的朋友。我们周围的人,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国籍、不同的年龄段,三天的旅程把这些互不相识的人聚集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吃住,谁也离不开谁,三天后,他们各奔东西,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除非,”波洛说,“发生什么事故……”
“啊,不,我的朋友……”
“你觉得这很糟,我同意。我们只是暂且假设一下,那么,这儿的所有人没准就——被死亡——联系在一起了。”
“再来点儿酒吧,”布克先生说着,急忙斟酒,“你太吓人了,我的朋友,也许是消化不良了。”
“确实,”波洛同意道,“叙利亚的食物也许不太适合我的胃。”
他抿了口酒,然后向后一靠,环视着餐厅陷入沉思。这里坐了十三个人,正如布克先生所说,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国家。他开始研究起他们来。
他们对面那一桌坐着三个男人,他猜他们三个是独自旅行的,经过餐车服务员的准确判断之后被安排在这里。一个高大而黝黑的意大利人正起劲儿地剔着牙,他对面是个瘦削而整洁的英国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英国人旁边是个大块头美国人,穿着俗气的西装——可能是个旅行推销员。
“要做就做大!”他声音洪亮,鼻音浓重。
意大利人拔出牙签,随意地捏着。
“当然,”他说,“只是时间问题。”
英国人看着窗外咳嗽了几声。
波洛转过视线。
在一张小桌子旁边,笔挺地坐着一位他见所未见的丑到极点的老太太。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丑陋,与其说令人厌恶,还不如说是令人不解。她腰板儿挺得很直,脖子上戴着一条硕大的珍珠项链,看着不像是真的。两只手戴满了戒指。貂皮大衣披在肩上,一顶小巧、珍贵的无檐丝绒帽和下面那张蜡黄的、癞蛤蟆似的脸极不相称。
她正在跟餐车服务员说话,声音清晰、礼貌,但透着一种专横。
“劳驾,请在我的房间放一瓶矿泉水和一大杯橙汁,晚餐我要炖鸡肉,不加盐——再要一点白煮鱼。”
服务员恭敬地回答会照做的。
她礼貌性地微微一点头,站起身来,正好迎上了波洛的目光。她一副贵妇的气派,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那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布克先生小声说道,“是个俄国人。她丈夫在革命前变现了所有的钱,投资到海外,如今她非常富有,环游世界,四海为家。”
波洛点点头,他听说过德拉戈米罗夫公主。
“是个名人,”布克先生说,“丑成那副样子还要引人注目,对吧?”
波洛表示认同。
在另外一张大桌子旁边,玛丽·德贝纳姆和另外两个女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是高个子的中年妇女,穿着方格子上衣和粗花呢裙子,一头浅黄色的头发像个大面包似的奇怪地盘在脑后。她戴着眼镜,一张和蔼可亲的长脸像山羊脸,正在听一个结实的、满脸笑容的老女人说话。后者的声音清晰缓慢而单调,完全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
“……所以我女儿说,‘唉,’她说,‘美国的方法在这儿行不通。懒惰是这个民族的本性。’她说:‘他们没有一点精神头——’你要是知道我们那儿的大学的情形,肯定会很惊讶。他们有一批优秀的教师,没什么比教育还重要。我们应该教东方人认清我们西方的思想。我女儿说……”
列车钻进隧道,乏味单调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旁边一张小桌旁坐着阿巴思诺特上校,独自一人。他紧紧地盯着玛丽·德贝纳姆的后脑勺儿。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可其实座位并不难安排。为什么呢?
波洛想,也许是玛丽·德贝纳姆不愿意。家庭教师是很小心的,外表举止很重要。一个靠此生活的女孩得格外谨慎。
他的视线转向了车厢的另一边。尽头靠着墙壁,坐着一位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宽脸中年妇女。他猜也许是德国人或斯堪的纳维亚人。多半是那个德国女仆。
波洛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一对身体前倾、谈笑风生的情侣。男人穿着宽松的花呢英式服装,但不是英国人。波洛只能看见他的后脑,但是脑袋的形状和肩膀的模样,透露出此人身形魁梧匀称。他突然转过头,波洛看到了他的侧面。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英俊,蓄着一大撮漂亮的胡子。
他对面的那位是个妙龄女郎——也就二十岁。她穿着黑色紧身的小外套和裙子,白缎衬衫,小巧时髦的黑帽子很别扭地戴在头上。她长着一张精致的外国人的脸,皮肤白皙,棕色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修剪精致、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一根长烟嘴香烟,戴着一枚镶祖母绿的白金戒指。无论长相还是声音,都十分娇媚。
“很漂亮啊,”波洛嘀咕着,“是夫妻吗?”
布克先生点点头。
“我想是匈牙利大使馆的,”他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还有两个人在吃午饭——波洛的旅伴麦奎因和他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后者面朝波洛坐着,于是波洛再一次研究起那张讨人厌的脸来,那对眉毛和恶毒的小眼睛都流露出假仁假义。
不用说,布克先生看出了老朋友的表情变化。
“你在看你的野兽吧?”他问。
波洛点点头。
波洛的咖啡端上来时,布克先生站起身,他比波洛吃得早,结束得也早。
“我回房间了,”他说,“等一会儿过来聊天吧。”
“非常乐意。”
波洛啜着咖啡,还点了一杯甜酒。服务员捧着他的钱盒子各个桌子收费。这时,那位年长的美国太太尖利而哀怨地说了起来:
“我女儿说:‘买本餐券就省得麻烦了——一了百了。’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得付一成的小费才给一瓶矿泉水——还有股子怪味道。而且他们连依云和薇姿都没有,真是奇怪。”
“没错——他们只能——你怎么说的来着——提供本国的水。”山羊脸太太解释说。
“哼,真是奇怪。”她十分不满地看着桌上那些找给她的零钱,“看看他给我的这些形状奇怪的玩意儿,第纳尔[1]还是什么,看着就像堆垃圾!我女儿说——”
玛丽·德贝纳姆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向另外两人微微点一点头,走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也起身跟在后面出去了。那位美国太太收起了她十分厌恶的零钱,和山羊脸太太一前一后地走了。那对匈牙利恋人也离开了。除了波洛、雷切特和麦奎因,餐厅里别无他人了。
雷切特跟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站起来离开了餐厅。接着,他也站了起来,但没有和麦奎因一同出去,而是出人意料地坐在了波洛对面的椅子上。
“能借个火吗?”他说,声音很柔和,还有点鼻音,“我姓雷切特。”
波洛微微欠了欠身,伸手进口袋掏出一盒火柴递了过去,可对方接过去后并未点燃。
“我想,”他接着说,“我有幸跟赫赫有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话,对吗?”
波洛又欠了欠身。“您所知正确,先生。”
在那人再次开口讲话之前,侦探早已留意到对方那双古怪而精明的眼睛正在打量着他。
“在我们国家,”他说,“人们说话一向开门见山。波洛先生,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一个委托。”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先生,如今我的顾客十分有限,我很少接案子了。”
“啊,当然,我明白。不过波洛先生,这可是一大笔钱。”他用柔和而颇具说服力的声音重复说道,“一大笔。”
波洛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呃,雷切特先生?”
“波洛先生,我是个有钱人,非常有钱。高处不胜寒啊。我有个敌人。”
“只有一个敌人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雷切特尖锐地问道。
“先生,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一个人到了你说的那个地位,往往不止有一个敌人。”
听到波洛的回答,雷切特松了口气,他赶紧说道:
“啊,没错,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一个或多个敌人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我的安全问题。”
“安全?”
“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波洛先生。我是个很爱惜自己的人,”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自动手枪,在波洛眼前晃了晃,冷冷地继续说道,“我认为自己还不至于遭人暗算,但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万无一失。我认为你值得我支付这笔钱,波洛先生。请记住,这可是——一大笔钱。”
波洛沉思着注视了他好一阵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对方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很遗憾,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能答应你。”
那人精明地看着他。
“你开个价钱吧。”他说。
波洛摇摇头。
“你不明白,先生。我在事业上很走运,所赚的钱完全可以满足我的现实需要和各种任性的想法。我现在只接受——感兴趣的案子。”
“你可真有勇气,”雷切特说,“两万美元能打动你吗?”
“不能。”
“如果你还想多要,那可不成,我是个识货的人。”
“我也是,雷切特先生。”
“我的提议有什么问题吗?”
波洛站起身。
“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不喜欢你那张脸,雷切特先生。”
说完,波洛离开了餐车。
[1]第纳尔,南斯拉夫、伊拉克、利比亚及阿尔及利亚等国的货币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