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理查德和米莱尔·马洛克夫妇谨以此书纪念佩特拉[1]之旅
[1]佩特拉,约旦著名古城遗址,位于约旦首都安曼以南二百五十公里处。希腊语意为“岩石”。
第一部分
第一章
1
“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这句质问飘进寂静的夜,像是在那里悬浮了片刻,紧接着便越飘越远,消失在死海之中。
赫尔克里·波洛正抓着窗户把手,愣了片刻。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坚决地关上了窗户,这样就可以杜绝那些伤人的夜间凉气了!赫尔克里·波洛从小就懂得,外面的空气还是留在外面的好,尤其是夜晚的凉气更是有害健康。
他拉上窗帘,严整地遮住窗户,走向床边,脸上浮现笑意。“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死!”对于赫尔克里·波洛这位侦探来说,在耶路撒冷的第一个晚上就听到这么一句话,着实有些引他心生好奇。
“显然,无论我走到哪儿,犯罪这码事总是缠着我!”他喃喃自语,脸上的笑意未曾消减。他还记起了之前听来的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一件事。
当时特罗洛普正乘船穿越大西洋,听到两个乘客在讨论自己某部小说最新的连载情节。
“很好看,”其中一个人说,“但是他得把那个烦人的老太婆干掉。”
小说家眉开眼笑地跟那两个人打招呼:“先生们,乐意之至啊!我现在就去把她干掉!”
赫尔克里·波洛想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冒出来的。或许是关于一场戏,抑或一本书的讨论?他思索着,笑意犹在唇边。“说不定哪天这席话再被想起,恐怕就带着不吉利的意思了。”
他回忆起那个嗓音,里面的焦虑和紧张——发着抖,像是道出了心里绷紧了的思绪。是个男人的声音——或者是个男孩……
赫尔克里·波洛关上床头灯。“下次再听到我应该能认出来……”他这样想着。
2
雷蒙德和卡罗尔·博因顿两人将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头靠头依偎着,凝视着深邃幽蓝的夜空。雷蒙德紧张地又说了一遍之前的话:“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卡罗尔·博因顿不安地动了动,她开口说话,嗓音深沉而粗糙。“这太可怕了……”
“再可怕也比不过现在!”
“我想也是……”
雷蒙德情绪激动。“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卡罗尔也开口了——但她的话里充满不确定,她自己也明白。“如果我们能设法逃走……”
“我们逃不掉的。”声音空洞而绝望,“卡罗尔,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
女孩颤抖着。
“我知道,雷——我知道。”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急促而痛苦的大笑。“人们会说我们疯了——就连出去走走都不行——”
卡罗尔缓缓道:“也许我们是疯了。”
“我说也是。是的。我们是疯了。无论如何我们很快就会……这也难怪,我们眼下正在冷静地盘算,无比冷血地筹划着杀死自己的母亲!”
卡罗尔尖叫。“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是啊,她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雷蒙德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仿佛大局已定。“你也同意,是吧,卡罗尔?”
卡罗尔稳稳地答话:“我觉得她应该死——是的……”然后她突然爆发了,“她是个疯子……我坚信她是个疯子……她——她如果还有理智的话,不会这么虐待我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而事实是一切从未改变!我们说‘她总会死的’——但是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我不觉得她会死,除非——”
雷蒙德冷静地接下去:“除非我们杀了她……”
“是的。”
她扶着窗台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她的哥哥继续往下说,以一种冷酷而确凿无疑的语气,只是偶尔的颤音透露出他内心深藏的激动。“我们之中总得有个人去做这件事,你明白吗?雷诺克斯要照顾娜丁,我们也不能让金妮来做这件事情啊。”
卡罗尔浑身发抖。“可怜的金妮……我好害怕……”
“我知道。事情越来越糟了,对吧?这就是为什么越早动手越好——要赶在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之前。”
卡罗尔突然站了起来,把散在前额的发梢往后面捋了捋。“雷,”她说,“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是吗?”
他用同样算得上是毫无波澜的语气回答:“没什么不对的。我想这就像是杀死一条疯狗——一条在人世造孽的疯狗。想阻止它,这是唯一的法子。”
卡罗尔喃喃道:“但是他们——他们依然会把我们送上刑椅……我是说我们没法解释她怎么……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这,你明白吗,这依然不过是我们脑子里的幻想!”
雷蒙德说:“没有人会知道的。我有个计划。我已经全部计划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卡罗尔猛然转身。“雷——不知道怎的——你不一样了。你怎么了……是谁把那个念头塞进了你脑子里?”
“你怎么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
“因为……雷,是因为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吗?”
“不,当然不是——怎么会是为她呢?哦,卡罗尔,别胡思乱想了,让我们继续讨论——讨论——”
“讨论你的计划?你真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吗?”
“是。我觉得是……我们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当然。之后——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们便会获得自由——我们所有人。”
“自由?”卡罗尔叹了口气。她抬头仰望群星。突然,她全身战栗,声泪俱下。
“卡罗尔,你怎么了?”
她近乎崩溃地抽泣着。“这夜色,这湛蓝的夜空,还有这群星——是这么的可爱。如果我们可以融入其中……如果我们能够像其他人那样,而不是现在这样——性情乖戾,大错特错。”
“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确定吗?已经太迟了吧!我们在旁人眼中,已经是性情古怪了吧?”
“不,不,不。”
“我觉得——”
“卡罗尔,如果你不想——”
她推开他满怀安抚的臂膀。“不。我和你一起——我一定和你一起!为了其他人——特别是金妮。我们必须拯救金妮!”
雷蒙德愣了愣。“那么——我们应该继续?”
“是的!”
“好。我这就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
第二章
医学学士莎拉·金小姐,正站在耶路撒冷所罗门酒店的写作室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她蹙着眉,若有所思。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法国人从大堂走进写作室,看了她一会儿,接着信步走到她桌子的另一侧。两人目光相遇,莎拉认出对方后,微微一笑。
她记得这个男人。在从开罗过来的路上,这个人曾经帮她搬了一个行李箱,那时候她刚好找不到乘务员来抬箱子。
两人寒暄了一番之后,男士问道:“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从某方面来说,这里其实很奇怪。”莎拉说着又补充道,“尤其是宗教!”
法国人看起来饶有兴趣。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英语几近完美,“各种花样百出的宗教纷争!”
“他们的建筑也很怪异!”莎拉说。
“是的,没错。”
莎拉叹了口气。“今天,就因为我穿了件没袖的上衣,他们居然不让我进门。”她悲伤地说,“显然,那位全知全能的神不喜欢我的胳膊,虽然明明是他把我造出来的。”
杰拉德笑了笑,然后说:“我想喝点咖啡,一起吗,这位小姐?”
“我姓金,莎拉·金。”
“我——这是我的名片。”他抽出一张卡片。
莎拉接过来。她马上瞪大了眼睛,带着敬畏,还有些欣喜。“杰拉德医生?哦!见到您太荣幸了!我读过您所有的书,一本不落。您关于精神分裂的观点实在是惊人的有趣!”
“‘一本不落’?”杰拉德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莎拉颇为羞涩地解释说:“你看——我刚好也是学医的。刚刚才拿到学士学位。”
“啊!我明白了。”
杰拉德医生要来了咖啡,两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比起莎拉的医学造诣,这位法国人显然更在意那被她捋回耳后的黑发,还有那形状美丽的红唇。她对他那显而易见的敬畏也让法国人觉得非常有意思。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他随意地问。
“三五天吧。然后我要去佩特拉。”
“啊?我也是,如果路途不远的话,正琢磨着去看看呢。你看,我十四号就得回巴黎了。”
“我想得花一周呢。两天去,停留两天,然后再花两天回来。”
“早上我得去趟旅行社,看看他们能怎么安排。”
这时,一群人走进了休息室坐下。
莎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她压低声音说:“刚刚进来的那些人——在火车上那晚,你留意他们了吗?他们是和我们同一时间离开开罗的。”
杰拉德戴上眼镜,望了望房间对面。“美国人?”
莎拉点点头。
“是的,是来自美国的一家人。但是——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说?”
“嗯,看看他们,特别是那个老夫人。”杰拉德依言望去,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迅速地扫了一眼那群人。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高个子、骨架柔软的男人——大约三十岁。长相讨喜,气色虚弱,举止冷漠得奇怪。那边还有两个年轻人,相貌端正——那个男孩几乎有一副雅典人的容貌。“他也有点问题,”杰拉德医生想,“是的——绝对是精神紧张。”女孩显然是他的姐妹,面容相似,她也处于一种情绪激动的状态中;还有一个姑娘,更为年轻——一头红金色的头发,发色很亮,如同光环一般炫目。她的双手躁动不安:正撕扯着膝上的手帕。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年轻,安静,黑发,皮肤雪白,面容恬静,令人想起圣母。她身上倒没有焦虑的气息。而在人群的中央——“我的老天!”杰拉德医生的想法带着法国人坦白直率的憎恶。“多么可怕的一个女人!”苍老,浮肿,傲慢,无可撼动地坐在他们中间——如同一只扭曲盘踞在蜘蛛网中心的老蜘蛛!
他对莎拉说:“她可一点儿也不美。”他耸耸肩。
“她有些——有些让人觉得不祥,不是吗?”莎拉问。
杰拉德又仔细审视了下那个女人。这次他的眼光是专业而非审美性的了。“水肿——心脏病吧。”他念叨了几个医学名词。
“哦,没错!”莎拉对他的医学观点心不在焉,“但是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这些人是谁,你认识吗?”
“他们姓博因顿。母亲,已婚的大儿子、儿媳,小儿子和两个小女儿。”
杰拉德医生喃喃道:“博因顿一家环游世界?”
“是的,但是他们对她的态度真的很奇怪。他们从不和别人说话。除非那个老女人点头,否则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
“她是个母系氏族族长的典型代表吧。”杰拉德思索着说道。
“在我看来,她是个十足的暴君。”莎拉说。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表示美国女人统治地球——这点大家都知道。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莎拉坚持着,“她——哦,她死死地控制着他们——简直就是攥在手心里——这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拥有太多权力对女人不好。”杰拉德突然严肃地赞同了一句,接着摇摇头说,“对女人来说,不滥用权力太难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莎拉。她正看着博因顿一家人——或者应该说她看的是那家人里的某一位成员。杰拉德医生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试探着问了句:“你跟他们聊过天,对吗?”
“是的——跟其中的一个聊过。”
“那个年轻男人——那个小儿子?”
“是的。就在从坎塔拉到这里的火车上。他站在走廊里。我跟他聊了几句。”
莎拉为人外向开朗,对人性满怀好奇,尽管脾气火暴,但待人友善。
“你为什么想和他说话呢?”杰拉德问。
莎拉耸耸肩。“为什么不呢?我旅行的时候经常和人聊天。我对人很有兴趣——对于他们所行、所想、所感都有兴趣。”
“也就是说,你把他们放到放大镜下面看喽!”
“可以那么说吧。”女孩承认。
“这回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好吧——”她犹豫着——“我觉得很奇怪……首先是那个男孩,脸都红到头发根了。”
“这很奇怪吗?”杰拉德干巴巴地问。
莎拉笑了。“你是说,他以为我是个无耻的轻佻女郎,在勾引他?哦不,我不认为他是那么想的。男人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对吗?”
她看着他,眼神坦然。杰拉德医生点点头。
“我觉得,”莎拉说,语速缓慢,微蹙着眉,“他——怎么形容呢——既激动又战战兢兢。激动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还非常敏感,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这很奇怪,不是吗,我通常都觉得美国人自视很高呢。一个二十岁的美国男孩,和同龄的英国男孩相比,通常懂得比同龄的英国男孩要多得多,为人处世也更圆滑。他肯定已经二十多岁了。”
“我估计得有二十三四岁了。”
“有那么大吗?”
“我看差不多。”
“是的……或许你是对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稚气未脱……”
“心智失调的话,孩子气的成分总是会多留一些的。”
“这么说我是对的?我是说,他身上有些什么显得相当不正常。”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因她的急切而微笑起来。“我亲爱的小姐,我们中有谁是非常正常的吗?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那个人确实有些问题,可能是某种精神官能症。”
“一定是那个可怕的老女人造成的!”
“你似乎非常不喜欢她。”杰拉德医生说,好奇地看着她。
“是的。她——哦,她的眼神太恶毒了!”
杰拉德喃喃地说:“很多母亲在自己的儿子被漂亮姑娘勾走魂的时候都会这样。”
莎拉不耐烦地耸耸肩。法国人都是一个样,她想,脑子里只有性!当然,她自己作为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精神分析医生,也必须得承认,大多数现象的产生都基于底下暗藏着的性的动机。莎拉的思绪沿着熟悉的心理分析一路奔走。她突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过来。雷蒙德·博因顿正穿过房间,走到了中间的桌旁。他选了一本杂志,返回途中路过莎拉椅子的时候,莎拉抬头看着他说:“今天的观光之旅很忙吧?”
她只是随口找个话题,想看看他们会对此作何反应。
雷蒙德停下脚步,又满面绯红,惊慌失措,如同一匹紧张的马,畏惧的视线直接投向了他家族的中央。他喃喃道:“哦——哦,是的——那个,是的,当然了。我——”紧接着,就如同突然被人勒紧了马缰,他快步走回家人那里,递出杂志。
那如同古老佛像一般端坐着的老夫人伸出胖胖的手接过杂志,但是与此同时,杰拉德医生注意到,老夫人的视线是落在那个男孩脸上的。她嘟囔了句,几不可闻的谢谢。她的头轻微地动了动。医生看得出,她看向莎拉的目光颇为严厉,但神情木然。你完全没办法搞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莎拉看看自己的表,嚷出声来:“都这个时间了!”她站起身,“非常感谢你,杰拉德医生,谢谢你的咖啡。我现在得去写几封信了。”他站起身与她握手告别。
“希望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他说。
“哦,当然!你会去佩特拉吧?”
“我尽量安排。”
莎拉微笑着转身离去。她走出屋子需要从博因顿一家旁边经过。
杰拉德医生看到,博因顿老夫人的视线转回到儿子身上。他看到那个男孩和母亲目光交汇。当莎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雷蒙德·博因顿扭了下头——不是冲着莎拉而是避开……动作缓慢,不情不愿,就如同是博因顿老夫人正牵着一根隐形的线操纵着他。
莎拉·金也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年轻气盛而又待人热情,自然是被激怒了。他们之前明明在卧铺车厢晃悠悠的走廊上友善地聊过天;曾经交流过彼此对埃及的印象,还一起为牵驴小孩和街上揽客的人的笑话哈哈大笑。莎拉曾经跟他讲过,曾有个牵着骆驼的人满怀期待地过来找她,毫无礼貌地问:“请问,你是美国小姐,还是英国小姐——”她回答说:“都不是,我是中国人。”那人完全被搞晕了,瞪着她的样子是如何的让莎拉发笑。莎拉想着,那时,这个男孩就像个热情友好、有教养的学生——他的热情曾经几乎到了让人伤感的地步。而现在,完全毫无理由的,他变得腼腆而怯懦,简直可以说是粗鲁无礼。
“我就不该跟他扯上任何关系。”莎拉怒气冲冲地想。莎拉不是鼻孔朝天的傲慢小姐,但也从不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对异性有着毋庸置疑的吸引力,而且自己也绝不是那种受了气只会哭哭啼啼的类型!她确实,或许可以这么说,曾经对这个男孩有着超出一般友谊的感觉,说不准是什么奇怪的由头,她为他感到难过。
但是现在,显然他不过是个粗鲁莽撞的美国傻小伙!莎拉·金并没有动手写她之前说的信,而是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梳到脑后,看着镜子里一双怔怔的眼睛,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刚刚度过一场艰难的感情危机。一个月前,她和未婚夫分手了。那位年轻医生大她四岁。他们曾经彼此吸引,如胶似漆,但两人的性格实在过于相像。争吵、摩擦时有发生。莎拉性格独立、要强,绝无可能忍受那样的独断专行。
如同许多要强的女人一样,莎拉相信自己是仰慕强大力量的。她总是告诉自己,希望有人来支配、主宰她。当她遇到一个足以主宰她的男人时,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解除婚约让她心力交瘁,但是她很清楚,相互的吸引并不足以成为建立一生幸福的根基。她特意给自己准备了这次海外旅行,为的就是抛掉这段过去,好再次满怀热忱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
莎拉的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
她很明白,因为家人在场,他对自己的态度才会如此古怪,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看不起他。像那样被自己的家人控制得死死的——这简直可笑至极——特别是对一个男人来说!而且……
一阵古怪的感觉攫住了她。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吗?
她突然大声喊了出来:“那个男孩在求救!我一定要设法救他!”
第三章
莎拉离开后,杰拉德医生在原地多待了一会儿。他走向桌子,捡起最新的一份晨报,坐到了离博因顿一家大约几码外的一把椅子上翻阅着。这家人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最初,他是被那个英国姑娘对这个美国家庭的兴趣打动了。一开始,他断然认为那个姑娘只是对那家里的某一个人有兴趣罢了。但是现在,这普通的一家人中有些事情触动了他,触动了他作为研究学者心里更为深切和专业的兴趣。他意识到,其中确实是有些什么可以被归到精神研究领域里的。
在报纸的伪装下,他小心地观察着他们。一开始,最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位吸引了英国姑娘的年轻男孩。没错,杰拉德想,绝对是能吸引莎拉的类型。莎拉·金拥有力量——她的神经平稳均衡,头脑冷静锐利,意志也很坚韧。杰拉德判断那个男孩是那种敏感,腼腆、容易接受暗示的类型。他以精神学家的视角审视着这个男孩。此刻,显而易见的是,他的精神高度紧张。杰拉德医生很想知道原因。他很困惑。为何一个理应心理状态良好的年轻男子,在国外放松旅行的时候,会处于如此一种精神状态,紧绷到时刻能够崩溃的临界点呢?
医生的注意力转向家族里的其他人。栗色头发的女孩想来是雷蒙德的妹妹。一望便知,他们是同一血统:骨架玲珑,体型良好,五官端正富有美感。他们的手同样修长,形状优美,下巴线条一样的干净利落,还有那类似的头形,修长的脖颈。而这女孩……同样的紧张。她也显得十分亢奋,过于发亮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黑暗。当她张口说话的时候,语速极快,几乎喘不过气。她似乎时刻警觉着,枕戈待旦——无法放松。
“而且她也在害怕。”杰拉德断言,“是的,她害怕!”
他听到了一些对话的片段——非常正常普通的谈话。
“我们或许可以去所罗门的马厩看看。”
“妈妈能受得了吗?”
“上午去看看哭墙?”
“寺庙,当然好——他们管它叫奥马尔的莫斯科[1]。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会这样称呼啊,那是个清真寺啊,雷诺克斯。”
非常普通常见的游客谈话。然而不知为何,杰拉德医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听到的这些对话片段都带着不真实的感觉。如同伪装——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下藏着一些盘旋回转的暗流——隐藏得太深而无法诉诸言语……
他从报纸后面扫了一眼。
雷诺克斯?那应该是哥哥。他身上有着类似的家族特征,但有很大不同。雷诺克斯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杰拉德想,的确没那么神经质。但是,他也有些古怪。他身上没有像其他两人那么明显的肢体紧绷感。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杰拉德满怀疑惑,他回忆起自己曾在医院里看到的一些坐着的病人。“他很累——是的,饱受折磨后的疲劳。他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受伤的狗,抑或生病的马——如同野兽一般隐忍着伤痛……这很奇怪啊……从身体上来看,他并无异样……然而毫无疑问,他绝对是经受了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心理上的折磨。而现在他不再受其折磨了——只是麻木的隐忍——等待,我想,就像是等着最后一槌落下……最后的什么?我是怎么幻想出这一切的?不对,这男人是在等待着什么,等着最后末日的到来。就像是得了癌症的人躺着等死,感谢镇痛剂让自己多少得到了解脱……”
雷诺克斯·博因顿站起身,拾起老夫人掉在地上的一个毛线球。
“给你,妈妈。”
“谢谢。”
这位身材臃肿、面无表情的老夫人在编织些什么?又厚又重的什么东西。杰拉德想,给某家救济院编的手套?这幻想让他笑了起来。
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家族里较为年轻的成员身上——发色金红的姑娘。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皮肤干干净净,和她的金红色头发相得益彰。虽然有些过于瘦弱,但脸庞十分秀美。她还在自顾自地微笑——对着虚空。那微笑里有些让人好奇的东西,离这家旅馆、离耶路撒冷非常非常的遥远……这让杰拉德想起了什么。此刻回忆席卷而来,如同闪电。那是一种奇妙的微笑,仿佛从雅典卫城的少女唇边荡漾出来——遥不可及,几乎非人间所有……这一微笑似有魔力,那优雅的恬静让他有些发怔。
紧接着,杰拉德医生注意到了她的手,顿时大惊失色。她的手放在桌下,她的家人看不到。但杰拉德医生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她的膝头,她的双手正——正在撕扯——把一块精致的手帕扯成碎片。
这让他直接愣在了那里。
那淡然美妙的微笑——那恬静的姿态——还有那双急切地破坏的手……
[1]在英语里,莫斯科与清真寺(Mosque)发音相近。
第四章
一阵缓慢而气急的咳嗽声,紧接着,那浮肿的正忙着编织的女人开了口。
“吉内芙拉,你累了,最好还是去睡吧。”
女孩受了惊吓,手停止了毫无章法的举动。
“我不累,妈妈。”
杰拉德赞叹地听着她如同音乐般悦耳的话语,声音玲珑甜美,使最为普通的句子都镀上了一层歌唱般的韵味。
“不,你累了。我知道的。不然,你明天就不能出门观光了。”
“哦!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
她母亲的声音厚重粗糙,几近刺耳。“不,你不行。你会生病的。”
“不!我不会生病,不会的!”女孩急促地嚷起来。
有个轻柔安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和你一起上去,金妮[1]。”之前那个有着大眼睛、满怀沉思的年轻女人站起身来,她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
博因顿老夫人说:“不。她一个人上去。”
女孩哭了出来。“我想要娜丁和我一起!”
“我当然会和你一起。”年轻女人往前迈了一步。
老夫人说:“这孩子想自己一个人上去——不是吗,金妮?”
沉默在她们头顶盘旋了片刻——接着吉内芙拉·博因顿开了口,声音突然变得平白而呆板。“是的——我想自己上去。谢谢你,娜丁。”
她走开了,高挑瘦削的身形走起路来带着惊人的优雅。
杰拉德医生放低了报纸,把博因顿老夫人的全部举止都看在眼里。她正盯着自己的女儿,肥胖的脸上渐渐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这微笑就像是扭曲了的刚才那女孩美丽的笑容。接着老夫人将眼神投向娜丁。
娜丁已经坐下了。她抬起眼,直视着婆婆。她面容沉静,从容不迫。老夫人的眼神则含着怒意。
杰拉德医生想:“她可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暴君!”
突然,老夫人的眼神径直投向他,杰拉德医生猛地深吸了口气。那双眼睛又小又黑,浑浊不清,但是里面有些什么——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股邪恶的波涛席卷过来。杰拉德对这种人格的力量略知一二。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反复无常、专制独裁的性格分裂。这女人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势。从她恶毒的眼神里,杰拉德医生已经感受到了如同眼镜蛇一般的威慑。博因顿老夫人或许可以用年老、体衰、重病缠身来形容,但她绝不是毫无力量。
她是个清楚知道何为力量的女人,她的一生是强力操控的一生,她从不怀疑自己的控制力。杰拉德医生曾经遇到过一个驯兽女郎,她与老虎一同做惊险表演。凶猛的野兽老实地盘踞在她指定的地方,然后做出各种低级可耻的表演动作。从猛兽的眼神和低声咆哮中分明可以看出它的憎恶和痛恨,但是它们对她俯首帖耳,怕得只会哆嗦。那个年轻女人,那个傲慢的黑发美人,便有着和老夫人一样的神情。
“驯兽师!”杰拉德自言自语。他现在终于明白在这看似和谐温馨的家庭谈话里,那潜伏着的暗流是什么了。是憎恶——那激流回荡的憎恶。
他想着:“别人会怎么看我啊,肯定觉得我荒谬可笑!人家只是来自美国的正常人家,举家来巴勒斯坦旅行——而我硬是编造出了一场混杂着黑魔法的故事安在其中!”
紧接着,他满怀兴致地看着那个被称为娜丁的年轻女人。她的左手戴着一枚婚戒,他观察着她,看着她迅速地扫了一眼那个头发浓密、体态松弛的雷诺克斯,泄露了她的心迹。那时他就知道了……他们是一对夫妇。但是那眼神,与其说是他的妻子,倒不如说是他的母亲——真正的母性眼神——满怀着保护意识和焦虑。而且他现在知道的比这还要多。他知道,在这一群人里,娜丁·博因顿是唯一不受她婆婆咒法控制的人。她或许是讨厌这老夫人,但并不怕她。她的魔力对娜丁无效。
尽管她怏怏不乐,为丈夫满怀忧虑,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德医生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1]金妮(Jinny)是吉内芙拉(Ginevra)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