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拉里和黛娜
很抱歉我使用了他们的游泳池作为案发现场
第一章
星期五早晨,六点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尔睁开她那双湛蓝的大眼睛,又是新的一天。同往常一样,她立即完全清醒了过来,并且马上开始思考从她那活跃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她迫切地需要同别人商量和交谈,于是想到了自己年轻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尔——她昨天晚上才来到空幻庄园。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溜下床,往她那优雅的肩头披上一件便服,径直走向米奇的房间。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思维活跃得惊人,因此,如往常一般,她已经在自己的脑海里展开了这场谈话,并运用她那丰富的想象力,替米奇设计了答案。
当安格卡特尔夫人推开米奇的房门时,这场谈话正在她的头脑中进行得如火如荼。
“——那么,亲爱的,你一定也同意吧,这个周末必定会有麻烦的!”
“嗯?哇!”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声,从酣睡之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安格卡特尔夫人穿过房间走到窗前,敏捷地打开了百叶窗、拉开窗帘,让九月黎明那苍白的光芒照射进来。
“小鸟!”她兴致盎然地望着玻璃窗外,“真好。”
“什么?”
“嗯,不管怎样,看样子天气不会有什么问题。应该是晴天。这可是个好消息。你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如果一大群性情迥异的人都得被关在屋里的话,情况可就糟糕得多了。也许可以玩圆桌纸牌游戏,但可能又像去年那样了,想想可怜的格尔达,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事后我对亨利说,都怪我考虑得太不周到了——但我们肯定得邀请她啊,因为如果邀请了约翰而不邀请她,可就太失礼了,但这确实使事情变得相当难办。最糟糕的是,她人那么好——说真的,这事儿确实很奇怪,像格尔达那样好的人竟然完全缺乏智慧,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补偿原则,那我认为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露西?”
“这个周末,亲爱的,明天将要到这里来的人。我整晚都在想这件事,简直困扰得要命呢。所以能跟你讨论一下这件事,我觉得轻松多了,米奇。你总是那么谨慎又那么务实。”
“露西,”米奇严厉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太清楚,亲爱的。我对时间毫无概念,你是知道的。”
“现在是六点一刻。”
“是啊,亲爱的。”露西·安格卡特尔说,语气中却毫无懊悔之意。
米奇严厉地注视着她。露西真是让人恼怒万分,完全无法忍受!米奇心中暗想,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都要容忍她!
然而,尽管在心中这么想着,她也很清楚答案。露西·安格卡特尔正微笑着。米奇望着她,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拥有的那种超乎寻常、无孔不入的魅力。即使是现在,当她已年过六旬,这种魅力依然无往不利。正因为如此,全世界的人:异域君主、随军参谋、政府官员,都愿意忍受她带来的种种不便、烦恼和困惑。正是她在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和愉悦,消解了他人的不满。露西只需睁大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伸出那柔弱的双手,低低地说一句:“哦!真是对不起……”一切不满就烟消云散了。
“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真是对不起。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但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
“太遗憾了!但你会帮我的,难道不是吗?”
“关于这个周末的事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米奇的床边坐下。米奇想,这可不像其他的什么人坐在你的床边。她是那样虚幻,好像一个仙女在此停留了片刻。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一种可爱而无助的姿势,伸出她那不断轻快挥舞着的白皙的双手。
“所有不合适的人都要来——我是说,不合适的人将要聚集到一起。我并不是指他们本身;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很可爱。”
“到底有谁要来?”
米奇抬起一条结实的褐色手臂,把她浓密坚硬的黑发从方正的额头前撩开。她身上完全不具备虚幻的仙女气质。
“嗯,约翰和格尔达。这本身当然毫无问题。我的意思是,约翰非常讨人喜欢——相当有吸引力。至于可怜的格尔达——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必须对她非常友好。非常、非常地友好。”
出于某种模糊、本能的反抗感,米奇说:“哦,得了,她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糟呢。”
“哦,亲爱的,她可悲极了。那双眼睛。而且她似乎从不能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确实不能理解,”米奇说,“不能理解你所说的话——但我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的脑筋啊,露西,转得实在太快了,想要跟上你说话的节奏需要进行大幅度的思维跳跃,每个转折之间的关联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只猴子。”安格卡特尔夫人含糊地说。
“除了克里斯托夫妇之外,还有谁要来?我猜,亨莉埃塔也会来吧?”
安格卡特尔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觉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总是这样的。你知道,亨莉埃塔真是非常和善——不仅仅是表面功夫,而是由内而外的和善。她在这儿对可怜的格尔达将大有裨益。她去年的表现真是太了不起了。那次我们在玩五行打油诗游戏,或是拼词游戏,或是引文游戏——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某个游戏吧,当我们都已经完成,并念出结果的时候,突然发现可怜的格尔达竟然还没开始。她甚至还没弄明白游戏怎么玩。真是糟透了,不是吗,米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待在一起。”米奇说,“那么费脑子,还有什么圆桌牌戏,还有你那独特的谈话方式,露西。”
“哦,亲爱的,我们一定要尽量努力啊——可怜的格尔达一定非常厌恶这些事。我常想,如果她还有那么一点儿脑子的话,她就不该来——但是,事情就是那样了,而那个可怜的人儿一脸的迷惑,以及——唉——窘迫,你知道吧。约翰看起来那么不耐烦。我完全想不出来怎样才能使情况重新好起来——而就是在那时,我对亨莉埃塔充满了感激。她立即转向格尔达,问起她身上穿着的套头毛衣——其实是很糟糕的一件,还是那种褪色的莴苣绿,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活像旧货市场里的货色,亲爱的——格尔达立刻容光焕发。那件毛衣似乎是她自己织的,亨莉埃塔向她询问毛衣上的花纹,格尔达看上去极为高兴和自豪。这就是我所说的亨莉埃塔的独到之处。她总能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技巧。”
“她愿意费那个工夫。”米奇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而且她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说什么。”
“啊,”米奇说,“但那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你知道吗,露西?亨莉埃塔确实织了一件那样的套头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面色凝重起来,“还穿了?”
“还穿了。亨莉埃塔做事总是做到底的。”
“是不是非常难看?”
“没有,穿在亨莉埃塔身上很好看。”
“哦,那是当然的了。这正是亨莉埃塔和格尔达之间的区别。亨莉埃塔做每件事都做得那么出色,而结果也总是那么理想。她几乎在每件事上都很机灵,对自己的专业也很擅长。我必须要说,米奇,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顺利度过这个周末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亨莉埃塔。她会友好地对待格尔达,会让亨利开心,还会使约翰心情愉悦,并且我很确定她能帮忙应付戴维。”
“戴维·安格卡特尔?”
“是的。他刚从牛津回来——也许是剑桥。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真难相处——特别是聪明的那种。戴维就很聪明。人们甚至会希望他们能等到年纪大些之后再变聪明。而事实上,他们总是对人怒目而视,咬指甲,满脸的粉刺,有时还长了喉结。而且,他们不是默不作声,就是说得停不了口,说话又前后矛盾。然而,正如我所说的,我依然信任亨莉埃塔。她做事很有策略,总能提出恰当的问题,而作为一个女雕塑家,人们都尊敬她。尤其是她并不仅仅雕塑动物或是小孩的头像,而是创作前卫的作品,就像去年她在新艺术家展览馆展出的那个用金属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玩意儿。它看上去很像希思·罗宾逊折梯[1]。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一类的东西正能够使戴维那样的男孩子感到敬佩……我个人则认为那玩意儿傻乎乎的。”
“亲爱的露西!”
“但亨莉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觉得非常可爱,比如那件‘哭泣的白蜡树’。”
“我想,亨莉埃塔确实具有一定的天赋。而且她也是一个非常可爱、招人喜欢的人。”米奇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又漫步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窗帘的系绳。
“为什么是橡子?真怪。”她嘟囔着。
“橡子?”
“窗帘系绳上的扣子啊。就好像大门上的菠萝形装饰一样。我是说,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系绳扣完全可以做成冷杉球果或者梨子的形状,但永远都是橡子形。它在填字游戏中被称为‘饲料用坚果’——你知道,用来喂猪的。我总是觉得这事儿太奇怪了。”
“别扯远了,露西。你过来是为了讨论周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焦虑。如果你能放弃张罗圆桌纸牌游戏,跟格尔达聊天的时候保持思路的一贯性,并且让亨莉埃塔去驯服聪明的戴维,还能有什么麻烦呢?”
“这个嘛,还有一件事,爱德华也会来。”
“哦,爱德华。”米奇说出这个名字后,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轻声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邀请爱德华过来度周末呢?”
“我没有啊,米奇。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他自己想来。他发了个电报过来问我们是否愿意让他来。爱德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是知道的。那么敏感。如果我回电说‘不行’,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开这个口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米奇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想,爱德华确实是这样的。他的面孔刹那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张她深深爱着的面孔,多少带有一些露西的那种不真实的魅力;温柔、羞怯、嘲讽……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说,应和着米奇头脑中的想法。
她不耐烦地继续道:“要是亨莉埃塔能下定决心嫁给他,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欢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们能够在克里斯托夫妇不在场的情况下,在此共度一个周末的话……事实上,约翰·克里斯托总能对爱德华产生最不幸的影响。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约翰表现得越是强势,爱德华就表现得越弱势。你明白吗?”
米奇又点了点头。
“可我也不能推延对克里斯托夫妇的邀请,因为这个周末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但我确有预感,米奇,事情将会很麻烦,戴维会对大家怒目而视并且一直咬指甲,大家都要努力不使格尔达感觉到格格不入,而约翰是如此热情,爱德华又是如此消沉——”
“这样的配方看起来做不出好布丁啊。”米奇低语道。
露西冲她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啊,”她沉思着说,“顺其自然反而水到渠成。我邀请了那个侦探这个星期天来吃午饭。这样能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你说呢?”
“侦探?”
“他长得活像一只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曾在巴格达解决过一些事情,当时约翰是驻伊拉克的大使。又或许是在那之后?我们曾邀请他和其他一些外交官吃午饭。我记得他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扣眼里别着一支粉色的花,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漆皮鞋。对那天谈论的内容我记得的不多,因为我对谁杀了谁并无兴趣。我的意思是,一旦人死了,为什么会死似乎就不重要了,而对此大惊小怪就显得很愚蠢……”
“但是你这儿有什么罪案吗,露西?”
“哦,没有,亲爱的,他就住在附近一间奇奇怪怪的小屋里,你知道的,横梁矮得能撞到头,还铺设了一大堆高级管道,花园的设计糟糕透顶。伦敦人就喜欢这类东西。我相信隔壁那栋房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女演员。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一年到头都住在这儿。”安格卡特尔夫人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敢说他们很喜欢这样。米奇,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我没觉得我帮了你什么忙呀。”
“哦,是吗?”露西·安格卡特尔显得很惊奇,“那么,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别起来吃早饭了。等你起床之后,请你想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好了。”
“粗鲁?”米奇看上去很惊奇,“什么?哦!”她大笑起来,“我明白了!你的眼光真毒,露西。也许我会听你的话来对付你哦。”
安格卡特尔夫人微笑着走出了房间。当她经过敞开着门的浴室,看到水壶和煤气炉时,忽然有了主意。
人们都喜欢喝茶,她是知道的——而米奇要几个小时后才会被叫起来。她可以为米奇煮一壶茶。她把水壶放到炉子上,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她来到丈夫的门前,停住脚步,转了转门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一位能力卓越的行政长官,非常了解他的露西,非常地爱她,但不希望在睡晨觉时被打扰——把门锁上了。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很希望能跟亨利商量一下,但晚些再说也不要紧。她站在敞开的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接着打了一个哈欠。她躺到床上,脑袋贴在枕头上,不到两分钟就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浴室中,水壶里的水达到了沸点,并且继续沸腾着……
“又报废了一个水壶,格杰恩先生。”女仆西蒙斯说。
管家格杰恩摇了摇他那满头灰发的脑袋。
他从西蒙斯手中接过完全烧坏了的水壶,走进餐具室,从碗柜底层拿出了一个新水壶。他在那儿储存了五六个。
“给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没有必要知道这事。”
“夫人经常做这样的事吗?”西蒙斯问。
格杰恩叹了口气。
“夫人,”他说,“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但是在这座房子里,”他继续道,“我负责确保把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避免夫人感到任何烦恼或担忧。”
注释:
[1]W.希思·罗宾逊(W.Heath Robinson,1872—1944),英国卡通画家、插画师,擅长创造“以极为复杂的方式实现最简单的功效”的机械装置。
第二章
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捏起一小团粘土,轻轻拍到合适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练的手法雕塑一个女孩的头像。
有一个寡淡的声音正在她的耳边絮絮地抱怨,但那声音仅仅停留在她意识的表层。
“我的确认为,萨弗纳克小姐,我十分正确!‘真的吗,’我说,‘如果这就是你坚持的说辞!’因为我确实认为,萨弗纳克小姐,女人家就是应该在这种事情上采取坚定的立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可不习惯让别人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说,‘我只能说你的思想非常肮脏!’人人都憎恶不愉快的事,但我确实认为奋力反击是正确的,你不这样认为吗,萨弗纳克小姐?”
“哦,绝对是的。”亨莉埃塔说。她的声音中带有某种热忱。如果是非常熟悉她的人,也许会因此而怀疑她并没有在认真地听。
“‘如果你的妻子说出那种话,’我说,‘我对此也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萨弗纳克小姐,但似乎无论我去哪儿都会遇到麻烦,但我肯定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的意思是,男人们总是那么多情,不是吗?”那个模特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极其。”亨莉埃塔半眯着眼说。
真可爱,她暗想着,这眼睑下的平面——另一个平面则自下而上与之相接。下巴侧面的角度错了……必须刮掉重来。真难处理。
她用她那温和的、充满同情的声音说道:“对你来说,一定辛苦极了。”
“我真的觉得嫉妒之心非常不公平,萨弗纳克小姐,而且如此狭隘。说得直白一些,这就是妒忌,就因为有人比她们长得漂亮,比她们年轻。”
亨莉埃塔一边忙着塑造下巴,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是的,当然了。”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学会了这种技巧,把自己的注意力区分成很多个互不相关的区隔。她能够只分出很小一部分的精力,自如地打桥牌,与别人进行有意义的谈话,或写就一封结构清晰的信件。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研究在她指间慢慢成形的瑙西卡[1]的头部,而从那对非常可爱又充满孩子气的嘴唇中源源不断地吐露出的空洞而恶毒的话语,丝毫未能侵入她的大脑深处。她毫不费力地维持着这场谈话。她已经习惯了那些爱说话的模特。职业模特倒是很少会这样——而业余模特,由于对必须保持四肢一动不动感到不自在,作为补偿,就会滔滔不绝地倾诉心声。因此,亨莉埃塔心中极小的一部分倾听着,应答着,然而,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真实的亨莉埃塔评论道:“多么平凡的姑娘啊,刻薄,恶毒——但那双眼睛啊……多么多么可爱的眼睛……”
她忙于塑造眼睛的时候,便任由那姑娘说话。而当她进行到嘴部的时候,则需要她保持安静。想起来还真是有趣,那一连串空洞而恶毒的话语,竟然出自如此完美的弯唇。
哦,见鬼,亨莉埃塔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她想,我正在毁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过于强调骨骼了——眉毛应该是锐利的,没有那么粗浓……
她又退开几步,皱着眉头,目光从塑像转向坐在平台上那个活生生的人。
多丽丝·桑德斯继续说着:“‘这个嘛,’我说,‘我确实不明白,如果你丈夫愿意的话,为什么他不能送我一件礼物呢?而且我认为,’我说,‘你不应当说那些含沙射影的话。’那真是一个非常好的手镯,萨弗纳克小姐,真的十分漂亮——当然,我敢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应该是负担不起的,但我还是认为他很好,而且我是肯定不会把手镯还回去的!”
“是啊,没错。”亨莉埃塔嘀咕着。
“而且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我是说,没有发生什么下流的事——完全没有那种关系。”
“是的,”亨莉埃塔说,“我确信不会有的……”
她的眉头舒展开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狂热地工作。当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开头发的时候,粘土抹上了她的前额,粘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凶光。马上就有了……她马上就能做到了……
用不了几个小时,她就将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那种最近十天以来一直在她心中滋长的痛苦。
瑙西卡——她一度就是瑙西卡,与瑙西卡一同起床,与瑙西卡一同吃早饭,与瑙西卡一同外出。她曾怀着紧张而兴奋的不安感沿街游荡,除了一张依稀在她的思想深处飘荡着的美丽却空白的面庞外,她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任何其他东西上——那张脸盘旋不去,却看不真切。她曾见过几个模特,考虑过希腊式的脸型,但总是感到十分不满意……
她想要某种——某种能帮她迈出第一步的东西——某种能够将她已经部分具象化的想象真正化为现实的东西。她走了很远的路,让自己疲惫不堪,并喜欢这状态。而不断驱策着她、折磨着她的,是那种迫切而持续不断的渴望,去看清——
她走在路上,像盲目的人一般。她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始终在努力使那张脸更近些……她觉得恶心、难受、悲惨……
就在那时,突然之间,她的视野清晰了起来。她以那双凡胎肉眼看见了——当时她正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毫不在意它的目的地,而就在她的对面,她看见了——是的,瑙西卡!一张按照透视比例缩小的孩童般的脸,半张的嘴唇和眼睛——可爱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姑娘按了铃,下了车。亨莉埃塔跟随着她。
她现在十分镇静和有条理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种遍寻不着的巨大痛苦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一个职业雕塑家,坦白地说,你的头部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她的态度友好、迷人,但又不容置疑,因为她很清楚,当她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做。
多丽丝·桑德斯则表现得疑惑、警惕,又略带些得意。
“呃,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你需要的只是我的头的话。但是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啊!”
恰到好处的犹豫,巧妙地提出金钱上的要求。
“当然,请你务必接受应得的职业报酬。”
所以,瑙西卡来了,就坐在平台上,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吸引力,被塑为雕像而不朽(尽管她并不怎么喜欢亨莉埃塔工作室里陈列的那些作品),同时也极其享受将自己的心声一一倾诉给一个如此富于同情心,并且全神贯注的听众。
模特身边的桌上放着她的眼镜……出于虚荣心,她很少戴这副眼镜,有时宁愿像瞎子一般摸索着前进。她曾向亨莉埃塔承认,摘下眼镜后她几乎看不到前面一码远的东西。
亨莉埃塔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空洞而可爱的目光产生的生理原因了。
时间继续流逝。亨莉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长长地伸展了一下她的手臂。
“好了,”她说,“我弄完了。希望你没有太累吧?”
“哦,不累,谢谢你,萨弗纳克小姐。我觉得很有趣。真的已经完成了吗——这么快?”
亨莉埃塔笑了起来。
“哦,不,实际上并不算是完成。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与你有关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大块面部的结构出来了。”
那姑娘缓缓地从平台上走下来。她戴上了眼镜,脸上那种盲目、天真,以及模糊轻信的魅力立刻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放荡而廉价的漂亮。
她走到亨莉埃塔的身边,查看着粘土模型。
“噢。”她怀疑地说,声音中充满了失望,“不太像我啊,是不是?”
亨莉埃塔微笑着。
“哦,是不像,这不是一座肖像。”
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只有眼睛的结构——脸颊骨的线条——在亨莉埃塔看来这才是“瑙西卡”构想的基本主旨。这不是多丽丝·桑德斯,而是一个茫然得能令人诗兴大发的女孩。她的娇唇微张,就如同多丽丝那样,但那并不是多丽丝的嘴唇。那双唇能够说出另一种语言,表达出多丽丝绝对不具有的思想——
没有一处面部特征是清晰地刻画出来的。这是人们脑海中的瑙西卡,而不是双眼所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怀疑地说,“我猜,你再加工一下,它看起来会好一些吧……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是的,谢谢你。”亨莉埃塔说(“感谢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内心深处这样说道),“你简直棒极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老练地打发走了多丽丝,回来煮了一壶黑咖啡。她累极了——几乎精疲力尽,但感到十分愉快——愉快而宁静。
谢天谢地,她想,现在我又能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绪立刻飘到了约翰身上。
约翰。她想。一阵暖流涌上了她的面颊,心跳突然加快,使她的精神振奋起来。
明天,她想道,我就要去空幻庄园了……我就会见到约翰了……
她安静地坐着,伸开四肢靠躺在长沙发上,喝下那滚烫浓烈的咖啡。她连着喝了三杯,感到活力又在体内奔涌了。
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着,而不是另外那种样子,感觉真好。终于不必再感到坐立不安、悲惨不幸、被渴望驱策而无法自持;终于无须再郁郁寡欢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四处寻找,却又因为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而感到无比恼火与不耐烦!现在,谢天谢地,只剩下艰苦的工作了——谁又介意艰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来,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边。她凝视了一会儿,眉心又慢慢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完全不是——
哪儿出错了呢?
茫然的双眼。
茫然的双眼比任何能够看清的眼睛都美丽……茫然的双眼撕扯着人们的心,就因为它们是茫然的……但是,她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呢?
她原本得到了,是的——但同时也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某种她从未寻求或考虑过的东西……结构是正确的——是的,当然了。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隐隐约约的阴险的暗示?
这种暗示,来自于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心灵。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不知怎么的,那种想法还是进入了她的耳朵,通过她的手指,灌注到了粘土之中。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有办法把它从塑像中驱赶出来了。
亨莉埃塔猛地转过身去。也许这是幻觉,是的,一定是幻觉。明天早晨她的感觉将会截然不同。她沮丧地想,人是多么脆弱啊……
她皱着眉头,一直走到工作室的尽头,在她的雕塑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来。
这个还不错——一块上好的梨木,纹理恰到好处。她曾把这块木头珍藏了很久。
她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它。是的,它很不错,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作品——它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是的,一件有分量的展品。
她处理得很好:那份谦卑,颈部肌肉显现出的力量,弓着的双肩,微微仰起的面庞——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因为崇拜使人丧失个性。
是的,屈从,仰慕——而那种终极的奉献,已经超越了偶像崇拜,进入另一境界……
亨莉埃塔发出一声叹息。她想,要是约翰不那么愤怒该有多好。
那种愤怒曾使她震惊。这让她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而这些性格侧面,她想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
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样直截了当的口气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回到瑙西卡面前。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处理的,她想。她给它洒上水,用一块湿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说吧。现在不用着急。最迫切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所有基本的块面都已经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待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时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还有约翰!
她打了个哈欠,像猫一般带着热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个懒腰,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块肌肉。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惫。
她泡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空中那一两颗星星。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里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现在看来,确实涵义特别明显,带有传统风格的印迹。
多么幸运啊,亨莉埃塔想,能够不断地进步……
现在,睡觉!之前喝的浓烈的黑咖啡并不会令她失眠,除非她希望保持清醒。她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一种能够随时召唤困意的技巧。
从记忆库中选择出一些念头,接着,不要盘桓,让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过,不要握紧,不要盘桓,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这么缓缓地滑落。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约翰陪伴着她站在甲板上……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坐在餐桌对面朝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别墅餐厅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愤怒!……出门沐浴在夜晚的空气中——而那辆车,顺服地挂上排挡的感觉——毫不费力,平滑如丝,加速离开伦敦……沿着沙夫丘陵一路向北……成片的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逐渐陷入无意识之中,进入极乐世界。
但有某种尖锐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了回来。有件事她还没有做。她一直在回避。
瑙西卡?
亨莉埃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亨莉埃塔感到浑身一震。她向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做。”
因为如果她此刻不马上动手的话——明天就会丧失这勇气。这不啻于摧毁自己的肉身,令人痛苦——是的,非常痛苦。
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端着那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直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清理干净。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以及宁静。
瑙西卡,她悲哀地想着,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惨遭污染,直至死亡。
奇怪,亨莉埃塔想,万事万物都能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内心。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已认识到了多丽丝那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内心。这个认识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无意识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已经成为一堆粘土——一堆原材料,不久就会被制作成别的东西。
亨莉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这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性,就只是塑造的结果吗——他人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谁的思想呢?上帝的吗?
这就是《培尔·金特》的思想吧?又回到了铸扣人的长勺中。[2]
那个期待中完整、真实的自我去了哪里?
约翰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晚上他是那么疲惫——那么沮丧。里奇微氏病……没有一本书能告诉你里奇微是谁!真傻,她想,她很想了解……里奇微氏病。
注释:
[1]荷马著作《奥德赛》中的人物。
[2]《培尔·金特》,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的代表作之一,通过描述纨绔子弟培尔·金特放浪、历险、辗转的生命历程,探索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实现。在培尔·金特的生命接近终点时,一个铸纽扣的人找到培尔,告诉他,他的一生已完结并将被铸成纽扣,因为他一生都未保持真面目。
第三章
约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诊室里,正在为上午的倒数第二个病人看病。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鼓励,注视着正描述——解释——阐发无尽细节的对方。他不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问了几个问题,给出一些指导。病人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克里斯托医生真是太好了!他是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地关怀病人。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使人感到好了许多。
约翰·克里斯托抽出一张纸,放到面前,开始在上面写字。最好给她一付轻泻剂,他想。那种新出的美国药——包着漂亮的玻璃纸,外表是少见的橙粉色,显得十分吸引人。这药相当昂贵,也很难弄到——并不是每个药剂师都有货的。她也许将不得不光顾沃德街上的那个小店。这对她应该会有好处——也许能使她精神振奋上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必须想点儿别的什么药给她。他根本帮不了她什么忙。那么弱的体质,什么药都没有用!根本无从下手。不像克雷布特里老太太……
一个乏味的上午。收入不错——但此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啊,他太厌倦了!厌倦了那些病恹恹的女人和她们的小毛病。缓和剂,止疼药——来来回回也就只是这些。有时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立即想起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那长长一排的病床,克雷布特里太太咧开她那张掉光了牙齿的嘴,抬起头冲着他微笑。
他和她相互理解!她是一个斗士,而不像邻床那个虚弱无力的女人。她与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她想活下去——天知道是为什么,她居住在贫民窟,丈夫是个酒鬼,家里还有一大窝任性的孩子,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外出工作,擦洗无尽的办公室里那无尽的地板。无休止地艰苦劳作,几乎没有任何乐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热爱生活——就像他,约翰·克里斯托一样,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的不是生活的条件,而是生活本身——对生存的热情。很奇异——无法解释。他心想,他必须和亨莉埃塔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他站起身来,陪那个病人走到门口。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充满温暖、友善和关怀。他的语气也充满了鼓励、专注和同情。她离开的时候感到相当振奋,几乎是幸福的。克里斯托医生是如此关心她!
房门在病人身后关上的瞬间,约翰·克里斯托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其实病人还在屋里的时候,他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一切都是机械的。然而,尽管这只影响到心神的表层,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给出了一个治疗者的机械化的反应,而此刻,他感到精疲力尽。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太累了。
只剩下一个病人要看了,接下来就是周末整段的空白时间。一想到这儿,他的心中就充满感激。夹杂着红褐色的金灿灿的树叶,柔软而湿润的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一条小径在树林间穿行——那火焰一般的树林,还有露西,那个举世无双、令人愉悦的生物——满脑子有趣而又难以捉摸的想法。在他看来,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兰最好的主人家,而空幻庄园则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这个星期天,他将和亨莉埃塔并肩漫步于树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顶,沿着山脊徜徉。同亨莉埃塔散散步,他就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病人。谢天谢地,他想,亨莉埃塔从来不生病。
接着,一个幽默的念头突然一转:即使她生病了也绝不会告诉我!
还有一个病人要看。他必须按下桌上的提示铃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还在拖延。他已经晚了。楼上的餐厅里,午饭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格尔达和孩子们一定在等着。他必须赶紧了。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累了——非常、非常累。
这种累的感觉最近一直在滋长。这全部源自于他那不断增长着的怒火,他心中十分清楚,却无法抑制。可怜的格尔达,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假如她不是这么顺从——这么轻易地愿意承认自己错了(有一半时候,应当受到责备的分明是他!)——那该有多好。有些时候,格尔达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激怒他,而最主要的是,他懊悔地想道,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无私、她对他意愿的屈从,使得他心情恶劣。而她从不抱怨他那随时爆发的怒气,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一味地听从他的要求,从不试图说一句表达自己心意的话。
(唉,他想,这不正是你娶她的原因吗?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呢?在圣·米格尔的那个夏天之后……)
想起来确实很奇怪,格尔达身上那些令他恼火的品格,却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莉埃塔身上发现的东西。而亨莉埃塔身上令他恼火的(不,这个词不对——她所激起的是愤怒,而不是恼火)——令他愤怒的是亨莉埃塔在面对他的时候那种刚正不阿的诚实。这与她对待这世界所采取的普遍态度截然不同。他曾对她说:“我觉得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骗子。”
“也许吧。”
“你永远都愿意对别人说他们喜欢听到的话。”
“我一直都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比说真话还重要?”
“重要得多。”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你不能对我说一点儿谎话呢?”“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是的。”
“对不起,约翰,我不能。”
“你一定时刻知道我希望你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可不能开始想念亨莉埃塔。他今天下午就会看到她了。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工作!按响铃,为最后一个该死的女人看病。又一个病病歪歪的生物!十分之一的病人是真的得了些小毛病,而十分之九都是疑神疑鬼!呵,如果她乐意为此花钱的话,就让她享受她那虚弱的健康,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些人正好和这个世界里的克雷布特里太太们一起,构成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已经累了——非常、非常累。他似乎已经累了很长时间了。他渴望某种东西——极其渴望。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这使他震惊。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意味着什么?家?他从未有过一个家。他的父母长期侨居在印度。从小到大,他不断地从一个姨妈家流落到另一位叔叔家,每个假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轮流过。他拥有的最长久的家,他想,应该就是哈利街上的这座房子。
他将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吗?他摇摇头,很清楚自己并不这样想。
但是作为医生的好奇心活跃了起来。这句突然闪进他头脑的短句有什么含义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种含义——某种景象。
他半闭双眼——这一定是基于某种背景产生的。
他的眼前仿佛十分清晰地出现了那蔚蓝色的地中海,棕榈树、仙人掌及多刺的梨树,闻到了酷热夏天的尘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滩上晒完太阳后,钻入海水中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圣·米格尔!
他大吃一惊——感到有些困扰。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圣·米格尔了。他当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属于他生命中已经翻过去的一章。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了。他当时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他当时的判断绝对没错!他曾经疯狂地爱着薇罗尼卡,但这仍然不够。薇罗尼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拆吃入腹。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而且她毫不讳言这一点!薇罗尼卡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但是她没能抓住约翰!他逃脱了。他想,以传统的观点来看,他确实没有善待她。说白了,就是他抛弃了她!但事实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这正是薇罗尼卡所不能允许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并将约翰当作附属品纳入她的轨道。
当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好莱坞的时候,她大惊失色。
她轻蔑地说:“如果你真的想当医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儿拿一个学位,但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而且我也会日进斗金的。”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
“但是我热爱我的职业。我将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声音——一个年轻、充满热情的声音——中流露出敬畏的意味。
薇罗尼卡对此则嗤之以鼻。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约翰生气地说,“对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极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断了他:“谁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呢?加利福尼亚有着极为怡人的气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愿意没有你在身边。我要你,约翰——我需要你。”
而此时,他提出了一个令薇罗尼卡惊愕的建议,让她拒绝好莱坞的邀请,和他结婚,然后在伦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态度又十分坚决。她将去好莱坞,而且她爱约翰,约翰必须娶她,跟她一起去。她对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毫不怀疑。
他发觉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并这样做了。他写信给她,取消了婚约。
他曾为此饱受煎熬,但他对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毫不怀疑。他回到伦敦,开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后,他娶了格尔达,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同薇罗尼卡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
门打开了,他的秘书,贝莉尔·柯林斯走了进来。
“您还得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立即说:“我知道。”
“我还以为您也许忘了呢。”
她穿过屋子,从另一端的门出去了。克里斯托目送她冷静地离去。贝莉尔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但非常能干。她已经为他工作六年了,从未犯过一个错。她从不会忧心忡忡或是手忙脚乱。她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泥土色的皮肤和一个坚毅果敢的下巴。透过厚厚的镜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总是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以及这世上的一切。
他本就想要一个相貌平平、不惹麻烦的女秘书,也得到了一个。但有时,约翰·克里斯托会完全不合逻辑地感到愤愤不平。按照所有戏剧和小说的规则,贝莉尔应当无望地深爱着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对贝莉尔毫无吸引力。没有为爱奉献,没有自暴自弃——贝莉尔只将他看成是一个会犯错误的凡人。她从未为他的个性而倾倒,未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喜欢他。
有一次,他曾听到她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不,我并不真正相信他其实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自私。也许更多的只是不为他人着想,欠缺考虑。”
他知道她在谈论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为此而苦恼。
虽然格尔达那种盲目的热爱使他恼火,但贝莉尔那冷冰冰的评价也使他恼火。实际上,他想,几乎每件事都使我恼火……
一定有什么问题。工作过度?也许是。不,那只是借口。这种不断增长的不耐烦,这种易怒的厌倦情绪,一定有着某种更深层的意义。他想,这样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我能离开……
它又来了——那个莫名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与那个极其明确的逃跑的念头交相呼应。
我想回家……
该死的,哈利街四〇四号就是我的家!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诊室里等候。一个乏味的女人,有着太多金钱和太多空闲时间来操心她那玉体上的微恙。
有人曾对他说:“你一定早就厌倦了那些成天幻想着自己有病的有钱人了。还是治疗穷人比较有满足感吧,他们只有在真的生病的时候才来!”他当时哈哈大笑。普罗大众对穷人们的印象还真是好笑。他们真应当见见那位皮尔斯托克老夫人,她每个星期都要看五个不同的门诊,买来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剂。治疗背痛的止痛涂剂、治疗咳嗽的糖浆、轻泻剂和助消化的混合剂。“十四年来,我一直服用这种褐色的药,医生,只有这种药对我有效果,那个年轻的医生上个星期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也很合乎情理,不是吗,医生?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药已经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这种液体石蜡和那些褐色的药丸的话……”
他到现在还能听到那抱怨的声音。体格健壮,声如洪钟,即使吃下所有的药,也不可能对她有任何真正损害!
托特汉姆郡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第的福雷斯特夫人,她们在本质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你听她们的倾诉,用钢笔在纸上写下医嘱,区别无非是在昂贵的硬版便笺上,或是医院的病历卡上而已。
上帝,他对这一切真是厌倦透顶……
蓝色的海水、淡淡的含羞草的清香、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是的,结束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不管怎么样,他做了件明智的事,不是吗?那虽然非常痛苦。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熬了过来,切断了过往,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了一个平凡普通的秘书,娶了一个平凡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他已经受够了美人,难道不是吗?他亲眼见识过像薇罗尼卡那样的女人利用自己的美貌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对她的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每一个男人所起的作用。在经历了薇罗尼卡之后,他只想要安全。安全、平和、忠诚,以及生命中那些宁静而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在生活中对他言听计从,完全接受他的决定,在任何时刻都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经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正是在于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为福雷斯特夫人看了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这钱挣得同样轻而易举。他仍然只是倾听、问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达出同情之意,注入治疗的能量。他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病病歪歪的女人,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感觉到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过下去的。
约翰·克里斯托重新靠回椅背上。他现在自由了——可以上楼去,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度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不愿离开的奇怪感觉,那种第一次感觉到的难以理喻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