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彼得·桑德斯
感谢他对作者的友善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大妈” (注:原文为法语。后文中均以仿宋字体呈现。) 餐厅出来,向苏活区走去。他竖起大衣的领子,与其说是必须,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因为晚上并不冷。“在我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常常这样宣称。
他睡意惺忪,心满意足。“维拉大妈”餐厅的蜗牛是真正的人间美味。这个昏暗肮脏的小餐馆真是个难得的发现。赫尔克里·波洛闭目养神,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华丽的胡子。
是的,他吃了一顿美食……那么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放慢了速度。波洛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招手让出租车停下。为什么要搭出租车呢?反正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家,还没到上床睡觉的时间。
“唉!”波洛吹了吹胡子,喃喃道,“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
英式下午茶是他从来都接受不了的用餐习惯。“如果一个人在五点钟就吃了东西,”他解释说,“那么就没有足够的胃液去消化晚餐了。而晚餐,别忘了,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大餐!”
对他来说,早晨喝咖啡也不习惯。不,早餐应该是热巧克力配羊角面包。如果可能,十二点半用午餐,最迟不能晚于一点。最后是一天的高潮:晚餐!
这一日三餐是赫尔克里·波洛一天中的几个巅峰时刻。作为一个向来重视保护肠胃的人,他在晚年得到了回报。吃现在不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是一项智力研究。因此在两餐之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并记录新的美食场所。“维拉大妈”餐厅正是这些搜寻的结果之一,而且“维拉大妈”餐厅刚刚获得了波洛的美食认证。
但现在,不幸的是,还有一整个晚上需要打发。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如果,”他想,“亲爱的黑斯廷斯在这里该有多好……”
他沉浸在回忆老友的愉悦里。
“他是我在这个国家的第一位朋友——现在依然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的确,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气。但是我现在还记得这些吗?不,我只记得他难以置信的好奇样子,被我的天才所震慑的张口结舌的样子,我不用说一句假话就能误导他,使他迷惑不解的样子,还有当他终于察觉那些在我看来一目了然的真相时,惊奇万分的样子。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弱点,一直是我的弱点,喜欢卖弄和炫耀。黑斯廷斯也无法理解我这个弱点。但它对于像我这样具有非凡本领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必要的,我们需要孤芳自赏,也需要别人捧场。我总不能一整天坐在椅子里,心想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吧。人们需要人际交往。需要——照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应声虫。”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转入沙夫茨伯里大街。
他是否应该穿过大街,到莱斯特广场,在电影院里消磨一个晚上呢?他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电影,常常看得他生气,情节松散,缺乏逻辑性和连贯性,甚至那些备受推崇的电影画面在波洛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些场景和物体的特写,故意使它们看起来和现实中完全不同罢了。
波洛觉得,如今的一切都太人工化了。看不到他所高度推崇的那种对秩序和条理的热爱。鲜见对精微细致的欣赏,充斥着暴力和野蛮残酷的画面成为时尚。作为一名退休警官,波洛早已厌倦了残酷和暴力。早年他见过许多暴行,早已见怪不怪。他只觉得令人生厌,愚蠢透顶。
“事实是,”波洛迈步回家的时候心想,“我和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奴隶,只不过我的层次更高。我的工作奴役我,就像他们的工作奴役他们。当有空闲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些闲暇的时间。退休的金融家打打高尔夫;小商人在花园里种种球茎植物;而我,则是吃。但现在又碰到老问题了。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三餐之间的空隙难以打发。”
他经过一家报摊,瞄了瞄报纸上的新闻标题。
“麦金蒂案审理结果裁定。”
这引不起他一点兴趣。他依稀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短新闻。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谋杀。有个可怜的老妇人因为区区几英镑被人敲碎了头颅。正是当今这些毫无意义的暴行中的一例。
波洛走进他的公寓所在大楼的庭院,照例满怀赞赏。他深以自己的家为傲——一幢堂皇对称的建筑。他乘电梯来到三楼,他的豪华大套房就在这一层。屋里装饰精美,陈设考究,正方形的扶手椅,棱角分明的长方形饰物。全都方方正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找不到一条曲线。
当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白色的门厅,他的男仆乔治轻轻走上前来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绅士在等您。”
他熟练地帮波洛脱下大衣。
“是吗?”波洛察觉到在“绅士”这个词之前有片刻非常细微的停顿。作为一个深谙社会等级之分的势利小人,乔治在这方面是一个专家。
“一位叫做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 (注:斯彭斯警监曾出现在《万圣节前夜的谋杀》一书中与波洛和奥利弗太太一同破案。) 。”波洛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但他觉得应该在哪儿听过。
波洛在镜子前稍稍停留了片刻,将胡子整理到完美的状态,然后打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坐在正方形大扶手椅里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好,波洛先生,希望你还记得我。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是斯彭斯警监。”
“当然记得。”波洛热情地与他握手。
科尔切斯特警局的斯彭斯警监。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正如斯彭斯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波洛竭力劝说他的客人喝点什么。石榴汁?薄荷甜酒?本笃酒?可可甜酒……
正在这时,乔治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是一瓶威士忌和吸管。“您是否想来杯啤酒呢,先生?”他轻声地问客人。
斯彭斯警监红润的宽大脸庞一亮。
“那就啤酒吧。”他说。
波洛再一次惊叹于乔治的本事。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公寓里竟然有啤酒,而且他也无法理解有人竟然宁愿喝啤酒而不要甜酒。
当斯彭斯端起冒着泡的啤酒杯,波洛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亮晶晶的绿色薄荷酒。
“你来看我真好,”他说。“真好。你是从哪里来的?”
“吉尔切斯特。我再过半年就要退休了。其实,我一年半之前就应该退休了。他们挽留我,我就多留了一阵子。”
“你是明智的,”波洛感慨地说,“非常明智……”
“是吗?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
“是的,是的,你很明智,”波洛坚持说,“你不知道无所事事的时间多么难打发。”
“哦,我退休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去年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可是疏于打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时间拾掇拾掇它呢。”
“啊,是的,你是喜欢打理花园的那类人。我也曾经下定决心住到乡下,种种西葫芦,可是没有成功,与我脾气不合。”
“你真该看看我去年种的一个西葫芦,”斯彭斯热情地说,“硕大无比!还有我的玫瑰。我特别喜欢玫瑰。我打算——”
他停住了。
“我今天来不是想谈这个。”
“不,不,你是来见老朋友的,真是有心。我很感激。 ”
“恐怕不仅如此,波洛先生。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是有求而来。”
波洛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房子,是抵押贷款的吧?你是要借钱——”
斯彭斯惊恐万分地打断了他的话:
“哦,老天爷,不是钱的问题!跟钱没有半点关系。”
波洛优雅地挥挥手表示道歉。
“请你原谅。”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来是为了桩该死的案子。如果你把我轰出去,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不会有那样的事,”波洛说,“继续说吧。”
“是麦金蒂的案子。也许你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
波洛摇摇头。
“没怎么关注。麦金蒂太太——是商店还是住家里的一个老妇人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着他。
“天啊!”他说。“让我想起了过去。不可思议……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个游戏。小孩子玩的游戏。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玩。很多人排成一排。挨个提问并回答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单膝下跪,像我这样。’然后接着下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手来,像我这样。’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跪在地上,把右臂伸出来,一动不动。然后,你就知道会怎么样了!‘麦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这样!’‘啪’的一声,排头的人向后倒下来,然后我们就像保龄球一样摔成一串!”斯彭斯回忆往事放声大笑。“真的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波洛礼貌地等着。虽然在这个国家住了将近半辈子,可是总有这样一些时候让他感到难以理解英国人。他本人小时候也玩过捉迷藏一类的游戏,但他并不想谈论它,甚至根本想都不会想到它。
斯彭斯终于止住笑,波洛略带些倦意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她是怎么死的?”
笑意从斯彭斯的脸上消失了。他突然恢复了老样子。
“她的后脑勺被人用尖锐的重物狠狠地打了。她的房间遭到洗劫,她的大约三十英镑现金的存款也不见了。她独自住在一栋小房子里,此外还有一个房客。一个叫本特利的男人,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窗户和门锁也都没有任何被撬的迹象。本特利生活艰难,失业,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丢失的那些钱在屋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底下发现了。本特利外套的袖子上有血迹和头发——与死者的血型和头发一样。根据他第一次调查时的供词,他说自己从来没有靠近过尸体——所以血迹和头发不可能是无意间沾到的。”
“是谁发现的尸体?”
“面包师送面包来的时候发现的。那天是他收账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开的门,说他敲过麦金蒂太太卧室的门,但没有人应答。面包师说她可能生病了。他们请女邻居上去看看。麦金蒂太太没有在卧室里,也没在床上睡觉,但房间被洗劫过,地板也被撬开了。于是他们想到去客厅里看看。她就在那里,躺在地板上,那个女邻居女人吓破了胆,尖叫起来。后来,当然,他们报了警。”
“那么本特利最终被捕并受审了?”
“是的。案子移交到了刑事法庭,昨天开庭审理。今天早上陪审团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做出了裁决:有罪。判处死刑。”
波洛点点头。
“然而,在判决之后,你搭火车来到伦敦,来这里见我。为什么?”
斯彭斯警监盯着他的啤酒杯,手指在杯口慢慢地划着圈。
“因为,”他说,“我认为凶手不是他……”
第二章
两人间有片刻的沉默。
“你来找我——”
波洛没有说完这句话。
斯彭斯警监抬起头。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了。这是一张典型的乡下人的脸,平庸,自制,精明但诚实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这是一张不会让自己陷入庸人自扰或不辨是非的人的脸。
“我在警队服役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说,“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我看人很准,不比任何人逊色。我办过不少谋杀案——有些案情一目了然,有些不那么简单。其中一个案子你是知道的,波洛先生。”
波洛点点头。
“那个案子很棘手。要不是你,我们可能找不到真相。但后来我们确实搞清楚了——毋庸置疑。另一件你不知道的案子也一样。那人叫惠斯勒,他被抓住了——罪有应得。还有那些枪杀了老加特曼的家伙。用砒霜下毒的维罗尔。川特逃脱了,但绝对是他干的。科特兰太太,她很幸运,她的丈夫是个讨厌的下流胚,陪审团宣告她无罪。这不公正只是出于同情。这种事情时不时会发生。有时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有时是因为情感因素,有时凶手骗过了整个陪审团——最后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但的确有可能发生。有时,是由于辩护律师的出色工作或由于控方律师的失误。哦,是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但是,但是……”
斯彭斯摇了摇粗大的食指。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无辜的人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这种事情,波洛先生,我不希望看到。”
“不,”斯彭斯加上一句,“这个国家不能发生这种事情!”
波洛回瞪他。
“你觉得你现在要碰到这种事情了。但为什么——”
斯彭斯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即使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奉命侦办这个案子。我奉命搜集相关的证据。整个过程我非常谨慎,实事求是,寻找一切可能的证据。所有的事实都指向一个地方,指向一个人。搜集了所有证据之后,我把它们交给我的上司。之后,这个案子就不归我管了。案件移交到了检察官手中,由他负责。他决定起诉,证据确凿,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所以,詹姆斯·本特利被逮捕并受审,经过正式审判,他被判有罪。证据确凿,他们不可能对他有别的判决。因为证据就是陪审团必须考虑的东西。我得说,关于证据不存在任何疑问。不,应该说判他有罪,大家都相当满意。”
“除了你,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
斯彭斯警监叹了口气。他用大手抚摩着下巴。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说不出理由,具体的理由。我敢说对于陪审团来讲,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杀人犯,但对我来讲,他不是。我比陪审团更了解杀人犯。”
“是的,是的,在这方面你是专家。”
“你瞧,首先,他不狂妄自大。而根据我的经验,杀人凶手通常都是狂妄自大的。总是该死的对自己做的事情沾沾自喜,总以为他们骗倒了你,总是相信自己聪明过人,事情从头至尾都没有纰漏。甚至当他们站到了被告席上,知道自己罪无可赦,还是会从中得到某种奇怪的心理满足。他们大出风头。成了大众瞩目的对象。也许平生第一次,他们有了当明星的感觉。他们,嗯,你知道的,狂妄自大!”
斯彭斯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出这个词。
“你理解我的意思吧,波洛先生。”
“我非常理解。那么这个詹姆斯·本特利,他不像这种人?”
“不像。他只是吓坏了。从一开始就胆战心惊。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这正是他有罪的表现。但我不这么看。”
“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这位詹姆斯·本特利是什么样的人?”
“三十三岁,中等身材,面色萎黄,戴着眼镜——”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不是问他的外貌特征。他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哦,你是说这个。”斯彭斯警监沉思了片刻。“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紧张兮兮的,不敢正眼瞧人,眼神飘忽闪烁。面对陪审团的时候这种态度是最要命的。有时畏畏缩缩,有时蛮横无理,乱发一通脾气。”
他顿了顿,用闲聊的语气说:
“其实他是个害羞的人。我有个表弟就是这样的。一旦碰到尴尬的事情,他们就会说些一目了然的愚蠢的谎言。”
“你的这位詹姆斯·本特利听起来不是个有魅力的人。”
“哦,的确如此。没有人会喜欢他。但我不希望看到他因此而被绞死。”
“你认为他会被绞死?”
“我看不出有幸免的可能。他的律师可能会提出上诉,但即使能上诉也是基于非常弱的理由,某种程序上的瑕疵,据我看,成功的希望渺茫。”
“他请到了好律师吗?”
“年轻的格雷·布鲁克是根据贫困人士的法律援助条例被指派给他的。我得说他认真负责,已经尽了全力。”
“因此那个人受到了公正的审判,被他的同胞所组成的陪审团宣判有罪。”
“是的。一个结构优良的陪审团。七个男人,五个女人——都是高尚讲理的人。法官是老斯坦尼斯·戴尔。公正严明,没有偏见。”
“所以,根据贵国法律,詹姆斯·本特利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果他为了没有做过的事情上绞架,他当然有理由抱怨!”
“这样说很公道。”
“而且他的案子是我办的——我收集的证据,将它们综合在一起。正是因为那个案子和那些证据,他才被定罪。我不喜欢这样,波洛先生,我不喜欢。”
赫尔克里·波洛盯着斯彭斯警监那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很长时间。
“那么,”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斯彭斯看上去非常尴尬。
“我希望你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本特利的案子已经结案。我已经受命调查另一个案子,一件贪污案。今晚就得去苏格兰。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
“而我——是?”
斯彭斯满脸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已经尽了全力,我认真调查了每一种可能性,但一无所获。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做。但谁知道呢,可能你就是不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法很有趣。也许这个案子就应该用你的方法去解决。因为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她,那就是别人杀的。她不会自己砍了自己的后脑勺。你也许可以找到我忽略了的东西。你没有任何理由去管这件事。我提出这样的建议,的确是厚脸皮。但我还是来了。我来找你,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但是,如果你不想插手,也并无不妥,你本来——”
波洛打断了他。
“哦,但确确实实有理由。我很闲,太闲了。而且你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是的,我非常感兴趣。这是一个挑战,对我大脑里的那些灰色小细胞来说。而且,我也是为你考虑。我能想象六个月后你在花园里种花的情景,也许是玫瑰花,但你却体会不到应有的幸福,因为你的脑海中有不愉快的回忆挥之不去,我不会让你有这种烦恼的,我的朋友。而且最后——”波洛坐直了身子,用力点了点头,“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一个人没有犯谋杀罪,他就不应该被绞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假如最终证明的确是他杀的呢?”
“如果是这样,我会非常感激你能帮忙确认这一点。”
“两个头脑总胜过一个?瞧,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投入此事中。很明显,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现场的痕迹已不可查。麦金蒂太太被杀的具体日期是哪天?”
“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那我们先来了解基本事实吧。”
“我带来了那个案子的笔记,一会儿交给你。”
“好。就目前而言,我们只需要了解案子的大概脉络。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死麦金蒂太太,那会是谁?”
斯彭斯耸了耸肩膀,语气沉重地说:
“到目前为止,据我所调查的结果看,没有人。”
“但是,我们不接受这个答案。既然每个谋杀案都必须有一个动机,那么,麦金蒂太太的案子,可能的动机会是什么?羡慕,嫉妒,报复,恐惧,钱?让我们先看看最后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谁将从她的死亡中获利?”
“没人能获利很多。她在银行有二百镑的储蓄,将由她的侄女继承。”
“两百镑不算很多,但在某些情况下,它足以派上大用场。所以,我们还是讨论一下侄女。很抱歉,我的朋友,要重新在你查过的线索的基础上再查一遍。我知道你一定仔细思考过这一切,但我还是要和你再审查一遍。”
斯彭斯点了点他的大头。
“我们当然考虑过她的侄女。她三十八岁,已婚。丈夫受雇于一家建筑装潢公司。他是油漆匠,品行良好,工作稳定,人也机灵,不是傻瓜。而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有点健谈,看起来很喜欢她的姑姑。他们俩都没有迫切需要这两百镑的理由,虽然我敢说得到这笔钱他们还是很高兴的。”
“那老太太的小屋呢?也归他们了吗?”
“房子是租来的。当然,根据租赁条约,房东不能赶老太太走。但现在她死了,我不认为侄女能够接手,反正她和丈夫都不想要。他们自己有一小套现代化的公租房,他们一直引以为豪。”斯彭斯叹了口气。“我仔细调查过那位侄女和她的丈夫,你明白的,他们看起来是最理想的嫌疑人。但我查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麦金蒂太太本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向我形容一下她——不仅仅在外貌方面。”
斯彭斯笑了。
“不想要警方的例行介绍吗?好吧,她六十四岁,是个寡妇。丈夫曾在吉尔切斯特的霍奇斯商店的纺织品部工作。他大约七年前去世了,死于肺炎。从那以后,麦金蒂太太每天都会到附近的人家里帮佣,做些家务零活。布罗德欣尼是个小村庄,近来开发成了住宅区。住着一两个退休人员,工程的合伙人,医生,诸如此类的人。那里到吉尔切斯特的公共汽车和火车线路都很方便,而卡伦奎,我想你知道这地方,是一个相当大的避暑胜地,离那儿也只有八英里远,再说布罗德欣尼本身就相当漂亮,一派田园风光,离德莱茅斯和吉尔切斯特之间的主路只有约四分之一英里。”
波洛点点头。
“麦金蒂太太的屋子是村子里原有的四栋老屋之一,另外一栋是邮局和商店,还有务农的雇工住的两栋。”
“她接收了一个房客?”
“是的。她丈夫在世的时候,他们接收夏季游客,但他去世后,她就只接收一个长住的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已经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詹姆斯·本特利?”
“本特利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吉尔切斯特的一家房产代理公司。在此之前,他与母亲住在卡伦奎。她行动不便,而他要照顾母亲,因此很少外出。后来母亲死了,母子赖以度日的退休金也没了。他卖掉了小房子,并找了一份工作。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没有什么特别的资质或技能,而且,正如我说的,其貌不扬,并不讨人喜欢。找工作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他后来还是在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家二流公司。我认为他干得不算出色,因为他们裁员的时候他就被裁掉了。他找不到另一份工作,钱也花光了。他平时每月向麦金蒂太太支付租金。她提供早餐和晚餐,每周额外收三镑——算起来比较公道。他已经有两个月没付房租了,差不多已经山穷水尽。他找不到新工作,房东又一直催他还清欠款。”
“他知道她在屋子里放了三十镑吗?顺便问一句,她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放三十镑,她不是在银行有储蓄账户吗?”
“因为她不相信政府。她曾说过他们可以拿走她两百镑,但休想得到更多。她宁愿把钱放在自己伸手就碰得到的地方。她跟一两个人说过这话。钱藏在她卧室地板的一块松动的木板下——一个非常明显的地方。詹姆斯·本特利承认,他知道钱在那里。”
“他可真配合。那么侄女和她的丈夫知道吗?”
“哦,是的。”
“那么,我们又回到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了。麦金蒂太太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在七点到十点之间,她已经吃过晚饭——腌鱼、面包、黄油。各方调查表明,她通常在大约六点半吃晚饭。如果那晚她还是和平时的习惯一样,那么根据消化情况推断,她大约是在八点半到九点钟之间被杀的。詹姆斯·本特利本人供称,那晚七点十五分到九点左右外出散步了。他经常天黑后出门散步。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在大约九点钟回来(他有钥匙),并径直回了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麦金蒂太太以前为了接待夏天的游客,在卧室里装了盥洗盆。他看了大约半小时书,然后就去睡觉了。他没听到也没看到任何异常的事情。第二天早上,他下楼到厨房,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准备早餐的迹象。他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去敲了敲麦金蒂太太的门,但没人应答。
“他以为她一定睡过头了,就不想继续敲门。然后,面包师来了,就和詹姆斯·本特利上楼再敲了敲门,后来的事情我告诉过你了,面包师到隔壁请来埃利奥特太太,她发现了尸体,吓得歇斯底里。麦金蒂太太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她被人用什么东西击中后脑勺,凶器应该是非常锋利的剁肉刀之类的东西。她当场毙命。抽屉被打开了,东西散了一地,卧室地板那块松动的木板被撬起,里面已经空了。窗户都从里面关着。没有撬锁或从外部破门而入的迹象。”
“因此,”波洛说,“要么是詹姆斯·本特利杀了她,要么是她在本特利外出散步的时候杀了自己,是吗?”
“正是。不是小偷或强盗。那么她会让什么人进来呢?某个邻居,或她的侄女,还是她侄女的丈夫。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排除了邻居。侄女和她的丈夫那天晚上去看电影了。有这样的可能性,只是可能性,即其中一人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了电影院,骑自行车走了三英里,杀了老太太,把钱藏在屋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电影院。我们调查了这种可能性,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把钱藏在麦金蒂太太的屋子附近?事后是很难把钱取走的。为什么不藏在三英里路上的某个地方呢?不,把钱藏在那里的唯一原因只能是——”
波洛帮他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你住在那个屋子里,但不想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间或屋里的任何地方。所以就是:詹姆斯·本特利。”
“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答案都指向本特利。最后,他的袖口上还有血。”
“他是怎么解释呢?”
“他说想起了前一天,他碰到了屠夫的剁刀。胡扯!那根本不是动物的血。”
“他坚持这套说辞吗?”
“没有。在庭审的时候,他讲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你瞧,他袖口上还发现了一根头发——沾了血迹的头发,与麦金蒂太太的头发是一样的。这就需要解释了。于是他就承认,他前一天晚上散步回来的时候进入过房间。他说,他敲门后进去,发现她躺在地板上,已经死了。他弯下腰,摸了摸她,他说,是为了确认人是否真的死了。然后,他就昏了头。他说他一直非常害怕见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几近崩溃,险些晕倒。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无法让自己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非常可疑的故事。”波洛评论道。
“是的,确实如此。然而你知道的,”斯彭斯思忖道,“这可能是真的。普通人或陪审团不会相信,但我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人。我不是指精神崩溃的事。我的意思是指有些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却根本无法面对的人。通常都是害羞的人。比如说,他进去了,发现她死了。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叫警察,找邻居,不管什么,总之应该做该做的事。但他惊慌失措。他想:‘我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今晚不需要到这里来。去睡觉,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在这样想法的背后,当然,还有害怕,害怕自己会被怀疑与这件事有牵连。他认为要尽可能让自己撇清干系,所以这个傻瓜就这样套了进去,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斯彭斯暂停了一下。
“可能就是这样。”
“有可能。”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再或者,这可能只是他的律师编造的想帮他脱身的最好说辞。但是,我不知道。吉尔切斯特咖啡馆的女服务员说,他平时吃午饭的时候总是挑一张桌子坐,在那里他可以看着墙壁或角落,不用见人。他是有点心理扭曲。但并没有扭曲到成为一个凶手。他并没有妄想症或被迫害狂那类毛病。”
斯彭斯满怀希冀地望着波洛,但波洛没有反应,他紧皱着眉头。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
第三章
最后波洛叹了口气,给自己鼓劲。
“呃,”他说,“我们已经排除了钱的动机。让我们再看看其他可能性。麦金蒂太太有仇人吗?她害怕什么人吗?”
“没有这类证据。”
“她的邻居们有什么看法?”
“几乎没有。也许他们不太愿意和警察说,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说,她总是独来独往。但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你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们的村民并不友好。战争期间疏散到这里的人都这么觉得。麦金蒂太太和邻居相安无事,但关系并不亲密。”
“她住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想,大概十八年到二十年吧。”
“那之前四十年呢?”
“她的生平没什么神秘的。她是北德文郡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和丈夫以前在伊尔弗勒科姆附近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搬到吉尔切斯特。在那里有一间小房子。后来觉得那里太潮湿,所以又搬到了布罗德欣尼。丈夫看起来是一个安分而正派的人,有些害羞,不常去酒馆。一切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地方。”
“然而她还是被人杀害了?”
“然而她还是被人杀害了。”
“侄女知不知道有谁和她姑妈有过结的?”
“她说没有。”
波洛恼怒地揉了揉鼻子。
“你能理解的,我亲爱的朋友,要是麦金蒂太太不是麦金蒂太太,事情会简单得多。这么说吧,如果她是所谓的神秘女人的话,我是指那种有过去的女人。”
“嗯,她不是,”斯彭斯木然地说,“她只是麦金蒂太太,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靠出租房间、帮人打扫屋子过活。英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人。”
“但她们没有都被人杀害。”
“是的。我承认。”
“那么,为什么麦金蒂太太会被谋杀呢?我们不接受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还剩下什么?一个印象模糊,可能性不大的侄女。一个更模糊,更不可能的陌生人。事实呢?让我们回到事实。事实是什么?一位年老的清洁女工被谋杀了。一个害羞而没教养的年轻人被逮捕并被判谋杀。为什么詹姆斯·本特利会被抓?”
斯彭斯瞪大了眼睛。
“证据对他不利。我已经告诉过你——”
“是的。证据。但是告诉我,我的斯彭斯,那是真正的证据,还是伪造的?”
“伪造?”
“是的。假设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那就有两种可能性。证据是伪造的,有人故意要陷害他。或者他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目前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第一种情况,但同样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不是这样。那些钱被拿走藏在房子外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如果真的藏在他自己的房间,可能警察要找到它们还要花更多时间。谋杀是在本特利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外出散步的时候发生的。袖口上的血迹是像他自己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沾上去的,还是也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呢?是不是有人躲在暗处陷害他,故意在他的袖子上动了手脚?”
“我觉得这有点扯远了,波洛先生。”
“也许吧,也许吧。但是,我们就是得想远一点。我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我们目前的想象力尚无法看清道路……因为,你瞧,我亲爱的斯彭斯,如果麦金蒂太太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么凶手一定是不同寻常的。是的,这毫无疑问。这件案子的关键在于凶手,而不是被害人。这和绝大部分的罪案不同。通常被害人的个性是案子的症结所在。我通常对那些无言的死者更有兴趣。他们的恨,他们的爱,他们的行为。而当你真正了解了这些被谋杀的被害人,那么被害人就会说话,那些死人会开口说出名字,你想知道的名字。”
斯彭斯看上去很不舒服。
“这些外国人!”他似乎在心里这么说。
“但在这个案子里,”波洛继续说,“情况恰恰相反。在这个案子里,我们猜测还有一个未曾现身的人,一个躲在暗处的身影。麦金蒂太太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答案无法从麦金蒂太太的生活中寻找,答案要从凶手的性格里去寻找。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想是吧。”斯彭斯警监小心翼翼地说。
“有人想要得到什么?是为了除掉麦金蒂太太?还是为了除掉詹姆斯·本特利?”
警监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
“是的,是的,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谁是真正的被害人?凶手的真正意图是谁?”
斯彭斯怀疑地说:“你真的认为有人会杀掉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为了将某人送上绞刑架吗?”
“俗话说,有失才有得 (注:原文为:One cannot make on omelette, they say, without breaking eggs。不打碎鸡蛋就做不了煎蛋。) 。那么,如果麦金蒂太太是鸡蛋的话,詹姆斯·本特利就是煎蛋。所以,现在把你所知道的詹姆斯·本特利的情况说来给我听听。”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在本特利九岁时去世了。他上的是一间比较小的公立学校,因为身体不好免于服兵役,战争期间在政府部门工作,和支配欲很强的母亲一起生活。”
“嗯,”波洛说,“比起麦金蒂太太的生活,有更多可能性……”
“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
“不,目前我什么都不相信。但我是说,现在有两条截然不同的调查线索,而我们必须赶快做出决定,到底追查那一条才是正确的。”
“你打算怎么着手调查呢,波洛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首先,我想和詹姆斯·本特利见一面。”
“这个可以安排。我会联系他的律师。”
“在那之后,当然,根据会面的结果,如果有收获的话——尽管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我会去一趟布罗德欣尼。到那之后,根据你的笔记,我将尽快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再调查一遍。”
“以免我漏掉了什么。”斯彭斯苦笑着说。
“我更愿意这么理解,有些情况对你和对我可能有不同的意义。人们的经验各不相同,所以反应也各不相同。一位富有的金融家和我在比利时列日 (注:比利时的一座城市。) 所认识的一位煮皂工锅炉的相似之处曾经带来了最满意的结果。不过这事就不提了。我想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排除我刚才所说的两条线索中的一条。为了排除麦金蒂太太的这条线索——一号线索,显然这条线索比二号线索要简单容易得多。那么,在布罗德欣尼期间,我可以住在哪里呢?那儿有舒适的旅馆吗?”
“有个‘三鸭酒店’,不过那么不提供住宿。三英里外的卡拉文有一所‘羔羊旅馆’。布罗德欣尼本身也有一家旅馆。它算不上真正的旅馆,只是一间相当破旧的乡村院落。经营者是一对年轻夫妇,为付费的客人提供食宿。”斯彭斯不大有把握地说,“我不认为那里会很舒服。”
波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该我受罪就去受罪吧,”他说,“这也是不得已的。”
“我不知道你用什么身份去那里好一点,”斯彭斯看看波洛,继续没有把握地说,“你可以说自己是一位歌剧演员,嗓子坏了,需要休息一阵子。这也许可行。”
“我就以我的真实身份前往。”波洛以一副皇室派头说。
斯彭斯听到此宣言不禁撅起了嘴。
“你认为这样明智吗?”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是的,必要的。想想看,亲爱的朋友,该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我们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假装我知道了很多。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伟大的,独一无二的波洛。而我,赫尔克里·波洛,不满意麦金蒂案的判决结果。我,赫尔克里·波洛,对真相到底是什么存在明显的怀疑。在这种情况下,我,独自一人,要去追查真相。你明白了吗?”
“然后呢?”
“然后,我施加影响,观察反应。应该会激起各方反应。毫无疑问,应该有反应。”
斯彭斯警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男人。
“瞧,波洛先生,”他说,“不要以身犯险。我不希望你出事。”
“但是,如果我真出事了,不就证明你的怀疑是对的了吗,难道不是吗?”
“我可不希望以这种方式来证明。”斯彭斯警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