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苏国梁】-京达5G资源社
葬礼之后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苏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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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苏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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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之后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苏国梁】

献给詹姆斯,
以纪念艾布尼的那段欢乐时光


老兰斯柯姆步履蹒跚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把百叶窗依次拉开。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周围皱纹满布,不时向窗外张望。

他们应该快从葬礼上回来了。他拖沓的步伐稍稍加快了一些,因为窗子太多了。

恩德比府邸是一幢哥特风格的巨大建筑,建于维多利亚时代。每个房间里都挂着厚重的锦缎或天鹅绒窗帘,已经有点儿退色。有的墙面上仍挂着老旧的丝绸。老管家兰斯柯姆走进以绿色调为主的客厅,看了看壁炉台上挂着的肖像,画中人正是科尼利厄斯·阿伯内西,恩德比府邸就是为他建造的。他棕色的胡须气势汹汹地向前翘着,手扶着一个地球仪,实在无法辨别这种构图究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还是画家使用了某种象征手法。

真是一位强悍的绅士,老兰斯柯姆时常这么想,同时庆幸自己从未和他打过照面。理查德先生是他心中真正的绅士,是一位好主人,医生已经为他治疗了一段时间,主人还是猝然长逝。唉,莫蒂默少爷的去世给他造成了太大的打击,主人一直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老人摇摇头,快步走进隔壁的白色卧室。太可怕了,那是一场真正的惨剧。那么年轻有为,那么健康强壮的一位绅士,你绝对想不到那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可怜啊,实在是太可怜了。戈登先生又在战争中丧了命。噩耗接踵而至,现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一切对于主人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不过,就在一周前,他看上去还很健康。

白色卧室的第三扇百叶窗怎么也拉不上去,刚拉起来一点儿就卡住了。弹簧快不行了——应该是这里出了问题——这些百叶窗都太过老旧,就像这幢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而且这年头老物件都没办法修了。“太老了。”他们总这样说,同时鄙夷地摇着头——好像老东西根本没有新东西好!他可以明确地告诉这些人!一半的新东西都是华而不实的廉价货——刚拿到手就完蛋了。材料劣质,手工就更不用说了。是的,没错,他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们。

看样子,除了搬个梯子来,真的别无他法了。近些年,他很不喜欢爬梯子,总令他头晕目眩。算了,就让它维持这样吧,应该没什么关系,这间卧室的窗户不在房子正面,人们坐车从葬礼上回来时应该也看不到——而且这卧室似乎从没用过。这是间淑女的闺房,而恩德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淑女了。莫蒂默先生没结婚,真是太可惜了。他老是跑去挪威垂钓,去苏格兰打猎,或是去瑞士溜冰滑雪,却没想着娶一位贤惠温柔的淑女,早日安定下来,在家里看着满屋的孩子嬉闹,尽享天伦之乐。这幢房子里也很久没有出现过小孩的身影了。

兰斯柯姆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过去的一段时光——比过去这二十年的记忆清晰多了,过去二十年的记忆模糊、混杂。人来人往的,他很难记清楚。但那段老时光的记忆却历历在目。

对于他年轻的弟弟妹妹们来说,比起兄长,理查德先生更像是位父亲。二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他立刻接手了父亲的事业,每天准时外出工作,让这个家庭继续享受奢华富足的生活。小姐和少爷互相陪伴、成长,是个非常和睦的家庭。当然,不时也有口角,那几个女家庭教师当时可是吃尽了苦头!都是些懦弱的家伙,兰斯柯姆总是瞧不起那些女家庭教师们。那会儿小姐们精力旺盛极了,尤其是杰拉尔丁小姐。当然,还有科拉小姐,尽管她年纪小很多。现如今,利奥先生去世了;劳拉小姐也是;蒂莫西先生沉浸在悲痛中,已然成了废人;杰拉尔丁小姐死在海外;戈登先生在战争中丧了命;理查德先生虽然是最年长的,到头来却成了兄弟姐妹中最强壮的一个;不过不能算是最长寿的,因为蒂莫西先生还健在;还有科拉小姐,嫁给了一个惹人厌烦的艺术家。兰斯柯姆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她了,她和那家伙出走的时候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如今,他几乎快认不出她来了,身材矮胖,穿着做作,佯装出一副艺术家的姿态!她丈夫是法国人,或者有些法国血统——嫁给那种人绝不会有好下场!不过科拉小姐向来有些——幼稚,换句好听点儿的话说,单纯。每个家庭都会出一位这样的人物。

她还记得他。“哟,是兰斯柯姆!”她看见他似乎很高兴。啊,他们几个过去都很喜欢他,每当晚宴时,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跑到餐具室,而他会从餐厅里端出来的餐盘里拿些果冻和奶油布丁分给他们。那时他们都认识老兰斯柯姆,而现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谁了。年轻的一代,他也区分不出谁是谁,他们只知道他是这家里服侍了很多年的老管家,仅此而已。当他们来参加葬礼时,他自顾自地想着,都是些陌生人——一群惹人厌烦的陌生人!

这当中不包括利奥夫人——她不同。和利奥先生结婚后,夫妻二人不时会前来拜访。利奥夫人,她可是位淑女——真正的淑女。衣着得体,发型优雅,一举一动都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主人一向很喜欢她。可惜她和利奥先生到现在还没孩子……

兰斯柯姆回了回神。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呢,在这儿傻站着回忆往昔有什么用?楼下的百叶窗都拉开了,他应该让珍妮上楼去把卧室的窗子也打开。他、珍妮和厨娘参加完教堂的葬礼仪式之后就回来了,把百叶窗都打开,准备午餐。当然了,必须得是冷餐。火腿、鸡肉、牛舌和沙拉,甜点是柠檬奶酥和苹果馅饼。先上热汤——他们过不了一两分钟就回来了,他最好去看看玛乔丽都准备好了没有。

兰斯柯姆加快脚步,穿过房间。视线不经意间被壁炉架上的肖像吸引过去——这一幅和客厅里挂的那幅是一对。画中的白绸缎服装和珍珠画得细致极了,而穿戴着这些衣服和珠宝的主人公则被掩盖在当中,夺走了一些光彩。她容貌温婉,玫瑰蓓蕾般的嘴唇,中分的长发,是一位娴静、谦虚的女性。科尼利厄斯·阿伯内西太太,关于她,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她的名字了——科拉莉。

自从六十多年前发迹以来,科拉家族面粉企业和附属的科拉制鞋公司一直收益不错。没人知道科拉家族的企业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个家族的事总引得大众遐想不已。正是因为这个财力雄厚的家族企业,这座新哥特式的宫殿,连同周围数英亩的花园才得以建成。科拉家族还保证七个子女能按时拿到钱,由于这笔定期收入,三天前去世的理查德·阿伯内西非常富有。

2

兰斯柯姆把头伸进厨房,催促了两声,结果被玛乔丽教训了几句。厨娘玛乔丽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七岁,她一直是兰斯柯姆的眼中钉,因为她压根儿不符合他心中合格厨师的标准。对于兰斯柯姆的头衔,她也毫不尊重。总说这房子是幢“古旧的阴森陵墓”,还不时抱怨厨房太大,又是洗涤区,又是食物贮藏区,还说什么“从前到后走一遍都得花一整天时间”。她在恩德比已有两年时间了,留下来没有辞职,一是因为丰厚的薪水,二是因为阿伯内西太太非常喜欢她精湛的厨艺。珍妮站在料理台旁边喝茶,她是个年老的女仆,虽然总喜欢和兰斯柯姆斗嘴,但一直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对抗以玛乔丽为首的年轻一辈。厨房里的第四个人是到厨房来搭把手的杰克斯夫人,她似乎很喜欢葬礼。

“太美了这实在是,”她倒满一杯茶,优雅地闻了闻,说道,“十九辆车,教堂里的人塞得满满当当。牧师的祷告词美极了,我想。今天可真是个举行葬礼的好日子。啊,可怜的阿伯内西先生,像他这样的人,世上没剩几个了。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汽车喇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汽车驶近的声音。杰克斯太太立刻放下茶杯,高声说:“他们到了。”

玛乔丽把瓦斯炉打开,上面搁着一大锅奶油鸡汤。铸造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巨大炉灶冷冰冰地矗立在一旁,像是纪念往日时光的祭坛。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下来,身着黑衣的人们犹犹豫豫地穿过门厅,走进绿色的客厅。钢制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驱散着萧瑟秋日的习习凉意,缓和葬礼肃杀的气氛。

兰斯柯姆端着银质托盘走进房间,把雪利酒送给客厅里的人。

恩特威斯尔先生——历史悠久、声誉卓越的博拉尔德-恩特威斯尔公司的资深合伙人——正靠在壁炉旁取暖。他接过一杯雪利酒,用他那律师特有的锐利目光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并非所有人都是他的旧识,所以有必要一一弄清楚。葬礼前的介绍毕竟既仓促又敷衍。

应该先夸老兰斯柯姆两句,恩特威斯尔先生暗暗想着:“这可怜的老家伙,手脚越老越不利索了——就算他活到九十岁我也一点儿都不惊讶。是啊,他有那笔丰厚的养老金,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忠诚的人啊,如今这种老式仆人早就绝迹了。现在尽是些帮佣、临时保姆,上帝救救我们吧!多么悲惨的世界。没准儿可怜的理查德早早去世是件好事,这世上真没什么东西值得让他继续活下去了。”

对于今年七十二岁的恩特威斯尔先生来说,理查德·阿伯内西只活到六十八岁,确实是走得太早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两年前就退休了,但身为理查德·阿伯内西的遗嘱执行人,出于对这位老主顾和老朋友的尊敬,他还是不辞辛劳赶到了北方。

他一边回想遗嘱中的条款,一边暗自审视着这家人。

利奥夫人——海伦,当然了,他很熟悉。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士,他很喜欢,也很尊敬她,他赞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此刻她正站在窗边,黑色配她再合适不过了。她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喜欢她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从太阳穴向后梳拢的灰色头发,还有那对矢车菊一样的眸子,依旧湛蓝湛蓝的。

海伦今年多大了?大概五十一二岁,他寻思。很奇怪,利奥死后她没有改嫁。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啊,不过他们夫妇非常恩爱。

他的目光移到蒂莫西夫人身上。他不是很了解她。黑色不适合她——她穿着一件乡村粗花呢外套,看得出非常能干。她一直是蒂莫西先生忠心的好妻子。细心照料他的健康,为他大大小小的事务操心——或许有些操心过头了。蒂莫西真的生病了吗?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看来,不过是臆想症罢了。理查德·阿伯内西也这么认为。“他小的时候,心肺很虚弱,”他过去曾说,“可我不认为他现在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唉,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嗜好。蒂莫西的嗜好就是没完没了地为自己的健康担心。蒂莫西夫人是不是被他骗了?应该不可能——但女人就算知道被骗了也绝不会承认。蒂莫西的日子肯定过得很舒服。在开销方面,他从来都不节省。不过附加税可是逃不了的——在如今这种税制下。估计战后他得精打细算,缩减开销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劳拉的儿子,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劳拉的丈夫是个体面的人物,自称是股票经纪人。乔治则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是什么有名的事务所。他长得很英俊,不过看起来很有心机。他的日子应该也挺拮据。劳拉在投资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五年前去世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她当年可是个既漂亮又浪漫的姑娘,但对理财一窍不通。

恩特威斯尔先生把目光从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移开。那两个女孩是谁?啊,没错,盯着孔雀石桌上的风蜡花的那位,是杰拉尔丁的女儿——罗莎蒙德。漂亮的姑娘,的确美极了——一副无知愚蠢的长相。她从事演艺工作,在一个定期换演剧目的剧团演出,嫁给了一个演员——一个长相很出众的家伙。“而且很清楚自己的优点,”恩特威斯尔先生暗自评价,他很不喜欢这些从事演艺工作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背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目光鄙夷地看着迈克尔·沙恩,看着他那飘逸的金发散发出的野性魅力。

另一个女孩是戈登的女儿苏珊,如果她上了舞台,绝对比罗莎蒙德要强。她更有个性,或许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个性太突出了一点儿。她站得离他很近,恩特威斯尔先生便暗暗观察起她来。深色头发,浅褐色——近乎金色的眼睛,一张忧郁迷人的嘴。旁边站着她的新婚丈夫——据他所知,是个药剂师助手。说真的,药剂师助手!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观念里,女孩绝不应该嫁给一个站在柜台后面为别人服务的人。不过,当然了,如今这个年代,她们可以嫁给任何人!这个年轻人长相毫无特色,脸色很苍白,淡茶色的头发,看上去似乎很不自在。恩特威斯尔还是宽容地把这种表现归咎于他见到妻子的这么多亲戚,过于紧张。

他的最后一个观察对象是科拉·兰斯科内特。把她留到最后倒也公平,科拉是理查德最小的妹妹,可以算是这一家的编外成员——她母亲生她时正好五十岁。那个温柔的女人没能安然渡过这第十次生产——其他三个孩子都早夭了。可怜的小科拉!一生都无比尴尬,长得高大笨拙,还不时脱口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哥哥姐姐们对她都很好,总是尽量掩盖她的不足,弥补她的过失。谁都没想到科拉竟然会结婚,她向来不是个有魅力的姑娘,却总是明目张胆地主动接近年轻男子,让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接下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笑了笑,接下来就该说说兰斯科内特的事了——皮埃尔·兰斯科内特,有一半法国血统,当时,科拉在一家艺术学校学习水彩花卉画,后来不知为什么,改选了生活指导课程,在那儿遇见了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然后回家宣布准备和他结婚。理查德·阿伯内西极力反对——他很不喜欢这位皮埃尔·兰斯科内特,怀疑这个年轻人只是想娶个有钱人做妻子。正当他调查兰斯科内特的背景时,科拉和这家伙私奔了,还结了婚。婚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住在布列塔尼和康沃尔,还有一些画家们惯常居住的地方。身为一个画家,兰斯科内特糟糕透顶,作为男人也一样,但科拉对他一心一意,她一直都愿意原谅家人对待自己丈夫的态度。理查德非常慷慨地接济了科拉一些钱,恩特威斯尔相信,多亏了这笔钱,他们才得以维持生活。他甚至怀疑兰斯科内特是否曾经赚过一分钱。他已经死了十二年了,或者更久,恩特威斯尔先生想,现如今,他的遗孀就站在这里,体形鼓得像个靠垫,裹着精致的黑衣,戴着黑玉珠链,回到了自己童年时的家,东摸摸西瞧瞧,回想到童年的事便高兴地叫起来。对于长兄的死,她倒是没费心装出悲痛的模样。不过,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想到,科拉从不伪装自己。

再次进入客厅,兰斯柯姆用得体的低哑声音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在享用了美味的鸡汤,配着夏布利酒,品尝过各式各样精美的冷盘后,葬礼的阴郁气氛稍稍得以缓解。在座的没有一个人因为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而真正感到悲痛,因为他们和他的关系并不亲密。这种悲痛的举止只是出于适度的尊重和自持——除了无法自持的科拉,她显然很享受这一切。而现在,该遵守的礼仪都已履行完毕,可以恢复正常的交谈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很认可这种态度。他经历过不少葬礼,懂得如何把控葬礼的节奏。

用餐完毕后,兰斯柯姆引导众人到书房喝咖啡。这正是他心思机敏的表现。是时候谈正事了——换句话说,那份遗嘱——该好好聊聊了。书房里满是书架和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聊这件事,这种氛围再适合不过了,他把咖啡端给众人之后,便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心不在焉地闲聊了几句后,每个人都试探地看向恩特威斯尔先生。他立即做出回应,扫了一眼手表。

“我要赶三点三十分的火车。”他张口说道。

其他人似乎也都得赶这班火车。

“大家都知道,”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我是理查德·阿伯内西先生的遗嘱执行人——”

他的话被打断了。

“我就不知道,”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语气很欢快,“是你吗?他留给我了什么吗?”

这不是恩特威斯尔先生第一次觉得科拉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开口。

他用眼神制止她,继续说:

“就在一年前,理查德·阿伯内西先生的遗嘱还非常简单。除了部分财产外,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的儿子——莫蒂默。”

“可怜的莫蒂默,”科拉插话,“脊髓灰质炎实在是太可怕了!”

“莫蒂默的死是个悲惨的意外,来得很突然,给理查德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恢复过来。我当时提醒他,最好重新立一份遗嘱。”

莫德·阿伯内西语气低沉地问:

“要是他没立下新遗嘱会怎么样?是不是所有遗产都归蒂莫西——我的意思是,归他最近的亲人?”

恩特威斯尔先生打算给她上一课,好好讲讲什么是最近的亲人,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一字一句接着说道:

“理查德听从了我的建议,决定立一份新遗嘱。然后,在那之前,他打算多了解一下年轻的一代。”

“他是想先看看货再决定,”苏珊突然大笑起来,“先是乔治,接着是格雷格和我,然后是罗莎蒙德与迈克尔。”

格雷格·班克斯瘦削的脸庞变得通红,突然说道: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苏珊,先看货再决定,太过分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恩特威斯尔先生?”

“他留给我什么东西了吗?”科拉又问了一遍。

恩特威斯尔先生轻咳了两声,语气冰冷地说:

“我准备给在座的每一位寄一份遗嘱副本。如果你们要求,我现在也可以从头到尾为各位读一遍,不过对你们来说,里面都是些晦涩难懂的法律措辞。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小的遗物和一笔实际的遗产留给兰斯柯姆作为养老金,除此之外,绝大部分的资产——数量相当庞大——将被等分成六份。当中的四份,完税后留给理查德的弟弟蒂莫西,他的外甥乔治·克罗斯菲尔德,他的侄女苏珊·班克斯以及他的外甥女罗莎蒙德·沙恩。剩下的两份将存入信托基金,收益归他弟弟利奥的遗孀海伦·阿伯内西与他妹妹科拉·兰斯科内特所有,她们有生之年都享有这项收益。她们死后,这项收益将会被平分,由其他四位受益人或他们的后代平均继承。”

“实在是太好了!”科拉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份收益!能有多少钱?”

“我——呃——目前没办法确定。遗产税,当然了,会非常重,而且——”

“你不能给我说个大概数目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意识到,必须得给出一个数字才能让她满足。

“大概每年三千到四千英镑之间。”

“太棒了!”科拉说道,“我终于能去卡普里岛了。”

海伦·阿伯内西缓缓地开口:

“理查德真是慷慨善良。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情义。”

“他很喜欢你,”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几个弟妹中,他最喜欢利奥先生,而利奥先生去世后,理查德先生很感激你时常来探望他。”

海伦遗憾地说:

“我当时要是知道他的病有那么严重就好了——他去世前没多久我还来看望过他,虽然知道他有病在身,但没料想到竟然那么严重。”

“一直都很严重,”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只不过他不想提起,我相信没人能料到他会去得这么快,就连医生也感到很意外。”

“‘猝死于家中’,报纸上是这么写的,”科拉点点头,“不过,我得知后非常惊讶。”

“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难以置信,”莫德·阿伯内西说,“对蒂莫西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一直这么说,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严守了秘密,不是吗?”科拉回道。

屋里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这令她有些不安。

“我想你们说得都很对,”她连忙补充,“非常正确。我的意思是——也没什么好处——把这种事情公之于众,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这种事情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

望着她的一张张面孔变得更茫然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向前凑了凑身子:

“说真的,科拉,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科拉·兰斯科内特瞪大双眼,环视书房里的家人。她像只小鸟一样把头偏向一旁。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她说。

开往伦敦的火车上,恩特威斯尔先生坐在头等车厢的一角,想着科拉·兰斯科内特那句不寻常的话,越发不安起来。当然了,科拉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蠢女人,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大家就发现她常会脱口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实话。不,他的意思不是“实话”——用这个词很不妥。应该是“令人尴尬的话”——这么说好多了。

他回忆起科拉说出那句不祥的话之后的情形。那么多双混杂着震惊和谴责的目光全部盯着她,科拉似乎意识到自己那句话的严重性了。

莫德惊呼起来:“真是的!科拉!”乔治说:“我的好姑妈科拉。”不知谁说了句:“你什么意思?”

当下,科拉·兰斯科内特立刻感到罪大恶极,窘迫至极,焦急地吐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句子。

“哦,太抱歉了——我的意思不是——哦,当然了,我真是太蠢了,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所以——哦,当然了,我知道这没什么不对,只是他死得那么突然——请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我并非故意这么愚蠢——我知道自己总是口无遮拦。”

不安的气氛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人们讨论起一些实质问题,关于理查德·阿伯内西私产的处置问题。恩德比府邸和里面的所有东西,恩特威斯尔先生补充说明,这些都将被拍卖。

科拉的过失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毕竟,她总是天真到令人难堪的地步——如果不能称为不正常的话。她完全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未成年的时候还没什么大碍,人们顶多说句“童言无忌”,一笑置之,可如果到了近五十岁还童言无忌,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她总是突然说出些不受欢迎的实话——恩特威斯尔先生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个令人不安的词语第二次出现了。实话。为什么这两个字令人如此不安?当然了,是因为科拉脱口而出的话语里总是藏着尴尬与难堪。他们每每因为她的话而感觉难堪,是因为里面或多或少包含着真相!

尽管这个体形臃肿的妇人已经四十九岁,外表和当年那个呆傻女孩也没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恩特威斯尔先生还是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科拉的怪癖——每当她说出某些使人厌恶的话时,脑袋总像小鸟一样偏向一旁——摆出一副满心期待的愉快神态。带着这种神态,科拉曾评价过厨房女仆的身形:“莫莉的肚子那么鼓,简直没办法靠近料理台了。看起来好像已经怀孕八九个月了,我真好奇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胖?”

科拉立即被人堵住了嘴。阿伯内西家族的家风沿袭了维多利亚时期那种严厉的管教方式。那个厨房女仆第二天没有出现,经过一番调查之后,一个园丁被下令娶她为妻,并分到了一间小农舍。

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中的确有些道理……

恩特威斯尔先生进一步审视自己不安的原因。科拉那句荒谬的话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潜意识?从她的话里,他抽出两句,“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和“只是他死得那么突然……”

恩特威斯尔先生从第二句话开始探究。没错,理查德的死,按照常理,的确可以说是很突然。他曾和理查德本人还有理查德的医生讨论过病情,医生坦白地告诉过他,照理查德目前的状况,不能指望长命百岁,但如果好好保重自己,再活两年甚至三年应该不成问题。兴许还能更久——不过可能性不大。无论如何,医生并没有预测短期内的死亡。

看样子,医生错了——不过医生从没有把握能确切了解每个病人对于疾病的反应,这一点,医生自己也承认。有些完全没有希望的病人反倒康复了,而一些恢复得很好的病人却病情突然恶化死去。关键在于病人自己的生命力,在于他们内在的求生欲。

理查德·阿伯内西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强壮男子,却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六个月前,他唯一在世的儿子莫蒂默染上了脊髓灰质炎,不到一周就病逝了。他的死对理查德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那么强壮,生机勃勃,热衷于四处冒险,擅长各种运动,人们总说他从没有生过一天病。当时他正要和一位迷人的少女订婚,他父亲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令他十分满意的宝贝儿子身上。

悲剧降临。未来对于理查德·阿伯内西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徒留丧子的悲痛。一个儿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第二个还没有任何子嗣就病逝了。他没有孙子。事实上,阿伯内西已后继无人,谁来继承他的财产,接管他的事业?

恩特威斯尔先生知道,这件事让理查德十分忧心。他唯一在世的弟弟和废人没有两样,剩下的就是年轻一代了。律师琢磨,理查德虽然没这么说,但他早有打算,除去一些已确定归属的次要遗产,他打算从年轻一代中选出一个继承人。就恩特威斯尔先生所知,他去世前的最后半年里,他邀请他们和他生活在一起,依次是他的外甥乔治,侄女苏珊和苏珊的丈夫,外甥女罗莎蒙德和罗莎蒙德的丈夫以及他的弟媳利奥的太太海伦。恩特威斯尔律师估计,继承人应该是从前三位当中选出。他估计,理查德邀请海伦·阿伯内西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情感,可能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因为理查德一向看重她的判断力和审时度势的能力。恩特威斯尔先生也记得,在那六个月里,理查德曾短暂拜访过他的弟弟蒂莫西。

最后的处理结果就是律师公文包里的这份遗嘱,所有遗产平均分配。因此,唯一的结论就是,他对他的外甥、外甥女、侄女都很失望,让他失望的可能还包括外甥女和侄女的丈夫们。

就恩特威斯尔先生所知,理查德当时并没有邀请他的妹妹,科拉·兰斯科内特来拜访他——这一点让律师又想起科拉脱口而出的那一串毫无条理的话——“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

理查德·阿伯内西究竟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说的?如果科拉没有来过恩德比,那么理查德·阿伯内西一定去过她在伯克郡艺术村落里的那幢小别墅。又或是理查德在写给她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恩特威斯尔先生皱起眉头。当然了,科拉是个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很容易就会误解一句话,歪曲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话能被误解成……

这种强烈的不安让他考虑,是否应该拜访兰斯科内特夫人。不能太着急,最好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很想弄清楚理查德·阿伯内西究竟对她说过什么,让她能够轻松地脱口说出那句令人震惊的话: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2

同一班列车尾端的三等车厢里,格雷格·班克斯对妻子说:

“你那个姑姑简直是个疯子!”

“科拉姑姑?”苏珊有些含糊地说,“哦,是,我想她是有点儿过于单纯之类的。”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坐在他们对面,语气尖锐地说:

“必须阻止她到处乱说这种话,人们听到了会胡思乱想的。”

罗莎蒙德·沙恩正拿着口红,细致地勾勒她那丘比特之弓般的嘴唇,喃喃地说:

“我不认为有人会相信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太婆嘴里的话,瞧她穿的那些奇怪衣服,还有那些珠珠串串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必须得制止她。”乔治说。

“好吧,亲爱的,”罗莎蒙德笑着收起口红,满意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要阻止,你去。”

她丈夫突然插话:

“我同意乔治的观点。确实很容易引起人们的风言风语。”

“就算真的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罗莎蒙德思量着这个问题,她那丘比特之弓一般的嘴唇两端向上翘起,露出微笑。“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四个声音异口同声问道。

“家中发生了谋杀案,”罗莎蒙德回应,“很惊险刺激,不是吗?”

神色紧张、闷闷不乐的年轻人格雷格·班克斯意识到,苏珊的这个表妹,除了吸引人的外貌之外,和她姑妈科拉多少有些相像之处。罗莎蒙德接下来说的话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这种想法。

“如果他真是被人谋杀的,”罗莎蒙德说,“你们认为是谁干的?”

她若有所思地环视整个车厢。

“他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好处,”她想了想说道,“迈克尔和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迈克尔在‘桑德波恩秀’里有一个很好的演出机会,如果他能坚持等到那个时候的话。现在我们有钱了,只要我们想,就可以推出我们自己的戏。事实上,有出戏里有个非常精彩的角色——”

没有人在听罗莎蒙德沉溺在狂喜中的唠叨。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即将改变的未来上。

“真是命悬一线,”乔治心想,“现在我可以把那笔钱补上,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不过,差一点儿就露馅了。”

格雷格闭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避免受到他人干扰。

苏珊用她特有的尖利嗓音说:“我真为可怜的理查德叔叔感到难过。不过他年纪已经非常大了,再加上莫蒂默也死了,他活着真没什么盼头,一年又一年像个废人似的活下去,对他来说一定很可怕。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突然辞世,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那双闪烁着自信的犀利眼神一看见丈夫,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她很爱格雷格,她总隐约觉得,格雷格没有像她爱他一样地爱着她——不过这反而增加了她的激情。格雷格是她的,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

3

恩德比府邸。莫德·阿伯内西换下衣服,准备去吃晚餐——她决定留在这里过夜。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出多待几天,帮海伦整理和打扫房子。一定全都是理查德的私人物品……也许会有信件……她猜测,所有重要的文件应该已经被恩特威斯尔先生拿走了。而她必须尽快赶回蒂莫西身边,没有她在身边照料,他总是很不安。她希望他在得知遗嘱的内容后能高兴一些。她知道,蒂莫西认为理查德的大部分财产应该归他所有,毕竟他是唯一仍在人世的姓阿伯内西的人,理查德的亲弟弟。理查德也完全可以将年轻一代交给他照顾。没错,她估计蒂莫西要是知道了遗嘱的内容之后肯定会很生气……这对他的肠胃很不好。而且说真的,每当生气的时候他都不太理智,有好几次甚至还失了分寸……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巴顿医生聊一聊这种事情……那些安眠药——蒂莫西最近服得太多了——每当她想帮他保管药瓶子时,他就会大发雷霆。但那些药可能会造成危险——巴顿医生这么说过——服药的人可能会变得昏昏沉沉,忘了自己已经吃过了——然后服下更多的剂量。然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瓶子里现在没多少药了,按正常的剂量本应该剩下更多的……蒂莫西总不把吃药当回事,从来不听她的……有些时候他真的很不好对付。

她长叹一口气——心情瞬间明朗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比如,花园……

4

绿色的客厅里,海伦·阿伯内西坐在壁炉旁,等着莫德下楼来共进晚餐。

她环顾四周,回忆起和利奥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度过的旧时光。在过去,这幢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但像这样的房子需要足够多的人,需要嬉闹的孩童、穿梭的仆人、盛大的宴席和冬日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当这屋子里只住着一位丧子的孤单老人,房子也变得悲伤了……

她很好奇,谁会买下这幢房子?会被改成一间旅馆还是会所,或是专供年轻人居住的旅社?像这样巨大的府邸如今都是这样处置的,没人会买下来自己住。也许会被拆掉,整体重建。想到这儿,她悲从中来,但很快坚定地压制了这种感觉。留恋往昔不是什么好事。这幢房子,过去的确充满了欢乐,有理查德和利奥,一切都很美好,但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有自己真正应该操心的事……而如今,有了理查德留给她的那笔收入,她就可以留在塞浦路斯的小庄园里,所有的计划都可以付诸实践。

为了钱,她一直饱受困扰——税金——所有那些失败的投资……多亏了理查德的钱,现金,都过去了……

可怜的理查德。在睡梦之中悄然辞世对他来说真是太仁慈了……就在二十二号,那么突然——她猜测,这就是科拉产生那个想法的原因。科拉真是太可恶了!一直都是。海伦记起有一次在国外遇见她,正是在她和皮埃尔·兰斯科内特婚后不久。那天碰面时她表现得格外呆傻,简直是愚蠢透顶。她歪着头武断地评价着画作,尤其是她丈夫的作品,那些评语一定让他很不舒服。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一个白痴做自己的妻子,而科拉就是个白痴!哦,算了,可怜的东西,她也控制不了,而且她那个丈夫对她也不算太好。

海伦的目光停留在孔雀石桌上的一束风蜡花上,心不在焉地出神。当所有人都坐在这里等着出发去教堂时,科拉就坐在那张石桌旁,兴致高昂地回忆往昔的岁月,每记起一件事便兴奋不已。很显然,她非常高兴回到自己童年时生活过的家,高兴到忘了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或许,”海伦想,“她只是不像我们这么虚伪而已……”

科拉从不是一个注重规矩礼教的人。看她说出那句话时冒失的样子:“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周围的每一张脸都震惊了,瞪大眼睛盯着她!那些脸上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

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海伦的脑海里,突然间,她皱起眉头……那画面里有某个地方不对劲儿……

某个地方……

某个人……

是某个人脸上某种特别的表情吗?是不是?还是某种——她该怎么描述——某种不该出现的东西……

她不确定……她找不出来……但当时肯定有某种东西、某个地方——有问题。

5

与此同时,在斯温登的一家自助餐厅里,一位女士戴着黑玉珠串,身着修身丧服,正在喝茶,吃圆餐包,展望着自己的未来。从她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悲恸,她愉快极了。

这种穿越整个国境的旅行当然很折磨人,从伦敦回利契特圣玛丽就轻松多了——而且花费也贵不了太多。啊,花费现在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她本来可能得和家人同行,没准儿一路上还得和他们交谈。太麻烦了。

没错,还是选这条路线比较好。这些圆餐包好吃极了。参加葬礼总会让人异常饥饿。恩德比的汤倒是很美味——还有冷蛋奶酥。

那群人多么自命不凡啊——多么虚伪!那些看着她的表情——当她说到谋杀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样子!

嗯,那么说一点儿也没错。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肯定。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她扫了一眼钟表。离她乘坐的那班火车出站还有五分钟。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是什么好茶,她做了个鬼脸。

顷刻间,她做起了白日梦。梦见自己的未来一步步展开……想到这儿,她笑得像个快乐的孩童。

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她一边在心里暗暗计划,一边走出餐厅,向支线上的一列小火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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