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朋友纳恩
序章 夏季学期
1
今天是芳草地学校夏季学期的开学日。下午晚些时候的阳光闪耀在屋前宽阔的石子路上。学校的大门热情地敞开,范西塔特小姐站在当中,头发丝毫不乱,外套和裙装的剪裁无可挑剔,和校舍的乔治王朝建筑风格完美搭配。
一些不太了解情况的家长会以为她就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殊不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习惯是隐身其后,只有极少数受到特别优待的人才有缘得见。
站在范西塔特小姐一侧,负责性质不太相同的工作的是查德威克小姐,她平易近人又无所不知,就像是芳草地的一部分,很难想象学校没有了她会怎样。事实上,芳草地一直有她的存在。正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一同创办了这所学校。查德威克小姐戴着夹鼻眼镜,伛着腰,看起来穿着不甚考究,说话亲切但是有些含混,可她是名才华横溢的数学家。
范西塔特小姐殷勤有礼地与大家打着招呼,各种欢迎的寒暄在楼中回荡。
“你好啊,阿诺德太太!啊,莉迪亚,希腊邮轮之旅玩得可还开心?真是个不错的机会!拍了些照片留念吗?”
“是了,加尼特夫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收到你关于美术课的信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你好吗,伯德太太?……是这样啊?我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今天不会有时间讨论这个的。罗恩小姐应该就在附近,如果你想和她说说这事儿的话?”
“帕米拉,我们调换了你的寝室,你现在住靠近苹果树那头的房间。”
“是啊,确实是这样,维奥莱特夫人,今年春天到现在的天气一直不好。这是你最小的孩子吗?你叫什么名字啊?赫克托?赫克托,你这架飞机真是漂亮啊。”
“很高兴见到你,夫人。哦,很抱歉,今天下午是不可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实在是太忙了。”(法语)
“下午好啊,教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东西吗?”
2
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安·夏普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秘书,正在又快又准地打字。安是位三十五岁,年轻漂亮的女士,头发像是一顶戴在头上的黑缎面帽子。只要她愿意打扮,会是一位相当吸引人的女性,只是生活教会了她,高效和能力通常能有更好的回报,还能避免那些令人痛苦的麻烦事。她正专注于成为一个从各方面而言都合格的、著名女子学校校长的秘书。
每打完一页,在往打字机里夹上一张新纸的时候,她会看看窗外,对来到学校的人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天哪!”安有些愣神地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英国会有这么多专职司机!”
一辆气派十足的劳斯莱斯开走,一辆样子小巧,有些年岁的奥斯汀紧接着开过来。对此她讪讪地笑了笑。一位看起来有些不安的父亲带着女儿从车里钻出来,那女儿看起来倒是比他要冷静。
正当他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时,范西塔特小姐从大楼里走出来接待他们了。
“是哈格里夫斯少校吗?这就是艾莉森?快请进来吧。我带你亲自去看看艾莉森的房间。我是……”
安咧嘴笑了笑,又开始打字。
“我们的范西塔特啊,真是个不错的接班人。”她对自己说,“她倒是把布尔斯特罗德的那一套完全学会了。说起来,还真是一字不差。”
一辆相当宽大,几乎可以说是富态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凯迪拉克开了过来。这辆树莓红和天蓝配色的车滑进车道(考虑到车身的长度,倒是很不容易),刚刚好排在令人尊敬的阿利斯泰尔·哈格里夫斯少校那辆古旧的奥斯汀后面。
司机跳出来打开车门,一位身材高大、蓄着络腮胡、皮肤黝黑,身穿阿拉伯式无袖长袍的男子走出来,跟在后面的是一名身穿巴黎时装的女性,然后是一位肤色显黑的苗条女孩。
这八成就是那位什么什么公主了吧,安想道,真想象不出她穿着校服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猜这个奇迹明天就会出现了。
这一次,范西塔特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同时出现。
“看起来他们要被带去觐见女王了。”安暗想。
她忽然想到一点,这倒是挺奇怪的,大家都不怎么拿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开玩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算是个大人物。
“你还是小心着不要把p打成q了,大小姐。”她对自己说,“打完这些信,一个错都别犯。”
倒不是说安有犯错的习惯。有很多秘书的职位可供她挑选。她给一家石油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当过私人助理,给默文·托德亨特爵士做过秘书,这位爵士以博学、暴躁和字迹潦草著称。她以往的雇主里还有两名内阁部长和一位重要的公务员。不过总的来说,她的工作总是和男人们在一起。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完全被女性淹没。总之呢,这些都是经验!对了,还有丹尼斯!忠诚的丹尼斯从马来西亚、缅甸,从世界各地回国,总是一如继往地一次又一次向她求婚。亲爱的丹尼斯!但是嫁给丹尼斯也实在太乏味了。
在不久的未来,她大概会想念男性的陪伴。现在她身边都是些女教师——这地方一个男人都没有,除了一个八十岁上下的园丁。
但是安马上就遇到了点儿惊喜。往窗外看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在修剪车道旁的树篱——明显是一个园丁,但是距离八十岁还远得很。年轻英俊、肤色黝黑。安琢磨着——她倒是听到过要再找个帮工的说法,但是这人可不像是个粗人。哦,也是,现在的人什么活儿都肯干。有些年轻人想挣些钱,做这个做那个的,又或者只是为了维持生计。但是看他修剪树丛的样子倒是很专业,看起来还真的是个园丁。
“看起来,”安又对自己说,“看起来他可能是个有趣的人……”
只剩一封信要打了,对此她挺开心的,说不定待会儿她会去花园走走。
3
楼上,舍监约翰逊小姐正在忙着分配房间,欢迎新生,和老生打着招呼。
她很高兴又是开学时间了。一到假期,她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她有两个已经结婚的姐妹,虽说可以轮流住在她们家,但是她们自然更关注自己的事情和家庭,而不是这所芳草地学校。约翰逊小姐很爱自己的姐妹们,可她真正感兴趣的也只有芳草地学校。
是了,学期又开始了,真好——
“约翰逊小姐?”
“有事吗,帕梅拉?”
“我是说,约翰逊小姐,我觉得我箱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流得到处都是。我想应该是发油。”
“啧啧!”约翰逊小姐咂了咂嘴,赶忙过去帮忙。
4
石子车道外的茂密草坪上,新来的法语老师布兰奇小姐正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个修剪树篱的健壮年轻人。
“真是不错。”布兰奇小姐心想。
布兰奇是位身形瘦小的女士,给人一种老鼠的感觉,非常不引人注意,不过她自己倒是能留心到周边的一切。
她的目光转向一路停到大门前的那列车,按价钱给它们排着顺序。芳草地学校确实是了不起啊!她在脑中暗暗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应该能赚到的利润计算了一下。
是啊,真的是了不起!
5
教英文和地理的里奇小姐飞快地朝大楼走去,有些磕磕绊绊,因为她和往常一样总不注意自己脚下。也和往常一样,她的头发从发髻里飞了出来。她有一张神情急切、显得很难看的脸。
她自言自语着。
“还是回来了!又到了这儿……像是过了好多年……”
一把叶耙绊到了她,年轻的园丁向她伸出胳膊说:“稳着点儿,小姐。”
艾琳·里奇说了声“谢谢”,却没有看他一眼。
6
罗恩小姐和布莱克小姐都是低年级的老师,两人朝体育馆方向踱着步。罗恩小姐身材瘦小,皮肤发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布莱克小姐倒是丰满白皙。她们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不久前的佛罗伦萨之旅:看过的图画、雕像、果树,还有两个年轻意大利绅士的殷勤——她们倒希望那是不怀好意献上的殷勤。
“当然啦,”布莱克小姐说,“人人都知道意大利人是怎么回事。”
“不羁,”学过心理学和经济的布莱克小姐说,“有人觉得是非常健康,无拘无束的。”
“但是朱塞佩知道我在芳草地教书的时候倒是相当惊讶,”布莱克小姐说,“他马上变得礼貌起来。他有个表妹想来这里读书,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不太肯定能有空缺。”
“芳草地是所挺有名的学校。”罗恩小姐开心地说,“真的,这座体育馆看起来威风极了。我没想到它能按时完工。”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过,必须按时修好。”布莱克小姐用那种不容对方再争辩的语气说道。
“哦。”她有些吃惊地补上了一声。
体育馆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姜黄色头发的干瘦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不太友好地狠狠盯了她们一眼,迅速走开了。
“那应该是新来的体育老师吧。”布莱克小姐说,“真是粗鲁啊!”
“同事里多出这样一个人倒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罗恩小姐说道,“琼斯小姐以前总是那么友好,那么和蔼可亲。”
“她绝对是瞪了咱们一眼。”布莱克小姐不太满意地说。
这么一来,两人都不高兴了。
7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会客室两头都有窗,一边对着车道和外侧的草坪,一边是大楼后方的大片杜鹃花。这是一个很气派的房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则更气派。她身材高大,气质高贵,灰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服帖,灰色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嘴巴的轮廓坚定。学校的成功——芳草地学校已经是英格兰最成功的学校之一——完全归功于这位女校长的个人品格。这是一间学费非常昂贵的学校,但这不是真正的卖点。这样说应该会更好:虽然付出去的钱能把你盖到头顶,但是每一分都花得物有所值。
你的女儿会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被教育。当然,也是依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意愿。两厢结合的结果倒是令人满意的。也因为收费高昂,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可以请到足够多的职员。这间学校不以批量生产为荣,讲求的是个性,但是也强调纪律。要求纪律而不追求一律,这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座右铭。在她看来,纪律是对年轻人的保障,这可以给予他们安全的感觉;一律则会引起反感。她的学生出身不同,有来自名门的外国人,通常是外国的王室;也有来自望族或者是豪门的英国本土女孩,希望在文化和艺术等方面得到训练,又能学到人生常识和社交能力,最终成长得举止优雅、大方得体,还能参与关于任何话题的有洞见的讨论。有些女孩愿意勤奋用功,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最终拿到学位,她们需要的只是良好的教导和特别的关注。有些女孩则不适应传统类型的学校生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自有她的一套规则,她不会接受低能儿或者是少年犯;她更愿意让那些她所喜欢的家长的孩子入学,还有那些在她看来会有发展前景的姑娘。学校学生的年龄差别也很大:有些在过去会被称为“超龄”,还有些只是比小孩子大一点点而已。她们当中有不少人的父母都在外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为这些学生安排了有趣的假期规划。这间学校的一切,都需要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批准才能算是最终的决定。
现在,她正站在壁炉的旁边,听着杰拉德·霍普太太略带哭腔的倾诉。她很有预见性地没有请霍普太太坐下。
“你是知道的,亨丽埃塔非常容易激动,真的非常容易被激怒。我们的医生说……”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点点头,很温和地表达着安慰,极力克制她可能会脱口而出的尖刻话——
“难道你真不知道?你这个笨蛋啊!每个傻女人都会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带着坚定的同情说了下面的话。
“不要有任何担忧,霍普太太。我们的教员之一罗恩小姐,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学家。我很肯定,一两个学期之后,你会对发生在亨丽埃塔(这个你根本不配做她母亲的聪明好孩子)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
“啊,这我是知道的。你们在兰贝思家的孩子身上创造了奇迹——绝对是奇迹!所以我是很高兴的。还有啊,是了,刚才忘了说,我们六个星期之后要到法国南部去,我想带上亨丽埃塔。这应该能让她放松一下。”
“恐怕这是不太可能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道,轻快,带着迷人的微笑,就像是她答应了某个请求,而不是拒绝了它。
“啊!可是……”霍普夫人的脸色在示弱和动怒之间动摇着,好像是有些生气了,“说真的,我必须坚持。说到底,她是我的孩子。”
“完全正确。但这是我的学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孩子从学校接走吧?”
“哦,那是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可以,你当然可以接走。但是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她再回来。”
霍普太太现在是真的要动怒了。
“想想我付的学费有多贵……”
“也没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你让你女儿读我的学校,难道不是吗?要么接受这样的设计,要么走人。就像你现在穿着的那套迷人的巴黎世家。这是巴黎世家,对吧?能遇见一位真正有服装品味的女士确实是让人高兴。”
她一手笼住霍普太太的手,握了握,不动声色地就把她领到了门口。
“完全不用担心。啊,亨丽埃塔在这儿等着你呢。”她带着赞许的神色看着亨丽埃塔,这个孩子堪称罕见,她聪明而镇静,理应有个更好一点的妈妈,“玛格丽特,带亨丽埃塔·霍普去见约翰逊小姐。”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退回自己的会客室,不一会儿就开始说起了法语。
“当然了,阁下,您的侄女可以学习现代交际舞,这对社交是非常重要的。还有各种语言,也是极有必要的。”
下一位访客还没露面,浓烈的名贵香水味便先到一步,几乎让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往后打了个踉跄。
“一定是每天要往自己身上倒一整瓶这些玩意儿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迎接这位深色皮肤、衣着精致的女士。
“很高兴见到你,夫人。”
这位夫人咯咯笑起来,一副娇滴滴的样子。
那位穿着东方服饰、蓄着胡子、身材高大的男士托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手,俯身亲吻它,用非常好的英文说:“我很荣幸地向您介绍谢斯塔公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位从瑞士某学校转来的新学生的情况倒是都了解,但是对送她过来的人不是很清楚。她可以肯定不是王公本人,可能是某位大臣,或者是某个临时代办。和以往那些搞不清楚的时候一样,她用了“阁下”这个称呼,并向他保证,谢斯塔公主将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谢斯塔公主礼貌性地微笑着。她的穿着也很时尚,身上洒满了香水。她的年龄,就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所知,是十五岁。但是跟很多东方和地中海国家的女孩一样,她看起来要大一些——相当成熟。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她谈了谈她的学习规划,很安心地发现她可以很快地用熟练的英文回答,而且完全没有傻笑。事实上,相比之下她的举止要比很多十五岁左右笨拙的英国女学生文雅很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时常会想,把英国女孩送到某些近东国家去学习一些礼节和教养应该是个很好的安排。双方又讲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房间又空了,只是浓郁的香水味还充斥其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两头的窗户都完全打开,好让它散去一些。
下一批来访的是厄普约翰太太和她的女儿茱莉亚。
厄普约翰太太是位很好相处的少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浅茶色的头发,脸上有雀斑,戴一顶不太合宜的帽子,应该是考虑到当下场合的严肃性才做了这样的让步,因为她显然是那种习惯不戴帽子的年轻女人。
茱莉亚是个相貌普通、满脸雀斑的孩子,前额突出,感觉应该是个风趣的人。
开场的寒暄很快完成,茱莉亚被玛格丽特带着去见约翰逊小姐了,她走开时高兴地说:“再见啦,妈妈。点煤气炉的时候请务必小心啊,我没办法再帮你做这件事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微笑着转向厄普约翰太太,但是没有请她坐下。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虽然茱莉亚看起来开开心心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其他人一样,还是会想要强调一下自己的女儿非常容易激动。
“关于茱莉亚,还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我吗?”她问道。
厄普约翰太太显得很高兴地应答起来。
“哦,不,我想没有了。茱莉亚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很健康,一切正常。我想她脑子也相当好用,但是我敢说母亲们都这么想自己的孩子,不是吗?”
“妈妈们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淡淡地说,“也不太相同的。”
“她能到这儿读书真是太好了。”厄普约翰太太说,“其实吧,是我婶婶付的学费,或者说,资助了费用。我自己可是负担不起的。但我是真的挺高兴的,茱莉亚也是。”她边说边走向窗口,带着羡慕的语气继续,“你们的花园真可爱啊,而且还那么整洁。你们一定有不少真正懂行的园丁吧。”
“我们请了三位,”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只是目前我们有些缺人手,也雇了本地人来干活。”
“现在就是这么麻烦啦,”厄普约翰太太接过话,“自称是园丁的人通常不是真的园丁,可能是想在闲暇时间找点事情来做的送奶工,要不就是八十几岁的老人家。我有时候想啊——天哪!”厄普约翰太太失声叫出来,眼睛还是盯着窗外,“这也太奇怪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声意外地呼喊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那时她自己也正漫不经心地透过另一边的窗户——也就是正对着杜鹃花丛的那扇窗——看着外面,正巧看到了一幕极为令人讨厌的场景——维罗尼卡·卡尔顿-桑德韦斯女士晃悠悠地沿着小路走着,她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歪在一边,喃喃自语着,显然是醉得不轻。
维罗尼卡女士倒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深爱自己的双胞胎女儿。按照大家的说法,她清醒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不幸的是,她通常都不是那个自己,而且变化周期完全无法预料。她的丈夫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对这类情况倒是应对地相当自如。有个表亲和他们住在一起,总待在维罗尼卡女士身边照看着,必要时还得拦着她别让她乱来。开运动会的那几天,在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和那位表亲的贴身守护下,维罗尼卡女士倒是完全清醒着来到了学校,穿得漂漂亮亮,就是一位母亲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维罗尼卡女士时常又会让那些对她抱着希望的人们失望,把自己灌得大醉,跑来找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含混不清地向她们保证自己无私的母爱。双胞胎女儿们今天一早搭火车到了学校,但是没有人说过维罗尼卡女士会过来。
厄普约翰太太还在说,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已经没有在听了。她正在考虑可以采取哪些行动,因为她已经发现了,维罗尼卡女士正在快速接近发酒疯的阶段。但是很突然地——就像是上帝听到了谁的祈祷——查德威克小姐小跑着出现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忠诚的查德威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么想着,不管是动脉出血还是家长醉酒,她总是那么靠得住。
“太不像话了,”维罗尼卡女士对查德威克小姐大声地说,“要拦住我——不想让我到这儿来——伊迪丝是被我骗过去了。我说去休息,然后把车开出来,伊迪丝这个老傻瓜完全被骗了——可怜的老处女,没人会有兴趣看她第二眼。路上倒是和警察有点争执,说我不适合驾车。胡扯。去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来把姑娘们接回家——我要她们回家去,母爱。伟大的玩意儿,母爱啊——”
“很好啊,维罗尼卡女士,”查德威克小姐说,“你能来我们真高兴。我特别想带你去看看新建成的体育馆,你肯定会喜欢的。”
她熟练地将维罗尼卡女士踉跄的脚步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把她带离了大楼。
“我想我们会在那儿找你的女儿们,”她高兴地说着,“真是间很漂亮的体育馆,全新的储物柜,还有专门晾干游泳衣的房间——”她们俩的声音慢慢远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维罗尼卡女士一度想要挣脱,回到走向大楼的方向,不过查德威克小姐和她倒是势均力敌。她们消失在杜鹃花丛的拐角处,朝着独处一隅的新体育馆走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松了一口气。好样的,查德威克就是这么可靠。不时髦,除了数学以外,也算不上太聪明——但是一旦有麻烦,她总能帮上忙。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点愧疚感面向已经高高兴兴说了好一会儿的厄普约翰太太。
“……是了,那是当然了,”她这么说着,“绝对不是什么刀剑盾牌那样的活儿,也不是背着伞包跳伞,又或者是敌后破坏,传递情报那样的事情。我应该没有那样的胆量。基本上都是些枯燥的工作,办公室的活儿,还有些规划什么的。我是说,在地图上标注些东西,不是讲故事那种谋划。但是当然有时候也会很刺激,一般也是挺有趣的,就像我刚说过的——在日内瓦,所有的秘密特工都互相跟踪,所有人都互相认得,经常就坐在同一间酒吧里。当然啦,我当时还没结婚。倒是挺有乐趣的。”
她忽然就停下了,略带歉意地友好微笑着。
“很抱歉,我说了太多,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吧,你还有那么多人要接待。”
她伸出一只手,说了再见后便离开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皱眉站了一会儿。某种本能警告她,她错过了什么事情,而且可能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努力抛开这种感觉。今天是夏季学期的开学日,她还有太多家长要接待。她的学校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名过,她有十足的把握取得成功。芳草地正处在它的全盛期。
没有任何迹象提醒她,仅仅几周后,芳草地就会陷入一大堆麻烦;她不会想到,混乱、迷惑以及谋杀,将会占据这儿;她不会知道,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一章 拉马特的革命
在芳草地夏季学期开学日之前大概两个月,发生了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将在这所著名的女子学校产生意料之外的余波。
在拉马特的王宫里,两名年轻人坐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思考着近在眼前的未来。其中一个年轻人有着深色皮肤和光滑的橄榄形面孔,大大的眼睛略有些悲伤。他就是阿里·优素福亲王,拉马特的世袭酋长。拉马特虽然是一个小国,但也是中东最富有的国度之一。另一个年轻人浅茶色头发,脸上有雀斑,除了作为阿里·优素福亲王的私人飞机驾驶员所获得的优渥薪水之外,他算是不名一文。虽然地位不同,两人之间的交往倒是完全平等的。他们曾在同一间公立学校读书,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是朋友。
“他们朝我们开枪了,鲍勃。”阿里亲王有些难以置信地说。
“他们确实是朝我们开枪了。”鲍勃·罗林森说。
“而且他们是真的朝我们开枪的,真的想要打死我们。”
“这群浑蛋确实是想这么干来着。”鲍勃冷冷地说。
阿里沉思了一会儿。
“不太值得再试一次吗?”
“再来一次我们可能就没有那种运气了。事情就是这样,阿里,我们拖太久了。你两周之前就该离开,我跟你说过。”
“没人愿意逃跑。” 这位拉马特的统治者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请记住,莎士比亚还是某个诗人说过,离开的人只是为了活着再战斗一天。”
“想想吧,”年轻的亲王有些感触地说,“我们花了多少钱才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福利国家。医院,学校,还有一个医疗系统……”
鲍勃·罗林森打断了他的一一列举。
“大使馆不能做点什么吗?”
阿里·优素福生气地涨红了脸。
“到你们的大使馆去避难?这个永远不行。这些极端分子可能会袭击那儿——他们可不会理会什么外交豁免权。而且,如果我去了,那就真的全完了!本来现在对我最主要的指控就是亲西方,”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太难想明白了。”他听起来有些迷惘,显得比他二十五岁的年纪要幼稚一些,“我的祖父是个很残暴的人,真正的暴君。他有几百个奴隶,他很无情地对待他们。在部落战争里,他毫无怜悯地杀害他的敌人,以酷刑处决他们。只需要轻轻说出他的名字就会吓得所有人面色苍白。结果呢——他到现在还是一个传奇!万众敬仰!备受尊崇!伟大的艾哈迈德·阿卜杜拉!我呢?我又做了什么?修建了医院和学校,创建了福利,提供了住房……所有那些人们需要的东西。难道他们不想要这些?难道他们更喜欢我祖父那样的恐怖统治?”
“我觉得是这样。”鲍勃·罗林森说,“听起来不太公平,但确实就是这样。”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鲍勃,为什么?”
鲍勃·罗林森叹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似乎想要尽力说明自己的感受。他一直被自己的表达能力欠佳所困扰。
“是这样,”他开始说了,“他能搞出一出好戏——我觉得本质上就是这样。他是那种——那种戏剧化的人——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看着自己那个绝对不带一点戏剧化人格的朋友。沉静的正派小伙,真诚又带着些迷惘,阿里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鲍勃喜欢他的原因。他既不英俊逼人,也不性格粗暴。在英国,外貌惊艳而又粗暴的人常常令人有些难堪,不会太招人喜欢,不过鲍勃相当肯定,在中东情况则完全不同。
“但是民主——”阿里开始说起来。
“哦,民主——”鲍勃挥舞着手上的烟斗,“这是一个在不同地方有着不同含义的词。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从来都不是希腊人最初想要用这个词表达的东西。我敢和你赌任何东西,如果他们能把你拖出去,某个能言善辩的商人将会控制局面,大声赞美着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全能至高的神,然后慢慢收紧绳索,或者干脆把任何敢于在任何事情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抓来砍头。然后呢,你记清楚,他会说这就是一个民主的政府——民有、民享什么的。我觉得大家也会喜欢这样,对他们而言够刺激,到处都是鲜血。”
“但是我们不是野蛮人啊!我们当下已经变文明了。”
“文明也是各式各样的……”鲍勃嘟囔着,“而且——我倒是觉得我们都应该保留一点野蛮的习性——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一个适当的由头让它发泄出来。”
“也许你是对的。”阿里有些阴沉地说。
“有件东西是现如今在哪儿都不太受欢迎的,”鲍勃说,“那就是有基本常识的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这个嘛,阿里你是一直都知道的——但是我经常想,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东西——一点点基本的常识。”他放下了烟斗,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过也先别管这些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军队里面有没有什么你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阿里·优素福亲王缓缓地摇着头。
“如果是两周之前,我倒是敢回答‘有’,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敢说一定有……”
鲍勃点点头。“确实是这样。至于你的这座王宫,实在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阿里面无表情地默认了这句话。
“是的,王宫里到处都是间谍……他们什么都能听到,他们——什么都知道。”
“甚至连停机棚都是——”鲍勃停了一下,“艾哈迈德倒是很不错的。他像是有某种第六感,发现有个机械师想要破坏飞机——这可是我们会发誓说完全可靠的那批人之一。听我说,阿里,如果还有机会把你弄出这儿,那得赶紧开始行动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猜——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我要是留在这儿,一定会被杀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情绪,或者说,没有一点点慌乱,反而带着一些超脱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样,我们会死掉的可能性都很大,”鲍勃警告他说,“我们必须往北飞,你知道的。从这个方向他们没法拦截我们。但是这意味着我们要飞越山脉——而且是在一年里的这个时候。”他耸了耸肩,“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冒险的。”
阿里·优素福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儿,鲍勃——”
“不要担心我,阿里。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重要,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是那种迟早都会死掉的家伙。我总是干些疯狂的事情。不,要做出决定的是你——我不是在设法说服你做这或者做那。如果军队里还有一部分人是忠诚的——”
“我不喜欢逃跑这种想法,”阿里直接地回应,“但是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做个殉道者,然后被一帮暴徒砍成碎片。”
他沉默了那么一会儿。
“那就这样吧,”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就试一试吧。什么时候?”
鲍勃又耸了耸肩。
“越快越好。我们得让你很自然地到机场去……要不就说你要去贾萨省视察新的道路工程?突发奇想要去看看。就今天下午,然后嘛,车队经过机场的时候,停下,我会准备好一切,发动好飞机。就说是要从空中俯瞰道路施工,怎么样?我们就起飞,走人。我们不能带任何行李,这是当然了。一切都要即兴发挥。”
“我也没有什么想要带的——除了一样——”
他笑起来了,这个微笑完全改变了他的面孔,像是忽然就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有着现代化思维,被西化的年轻人——这个微笑里面包含了所有那些帮助他的历代先祖得以幸存的、植根于种族血脉的狡谲和诡计。
“你是我的朋友,鲍勃,你应该看看。”
他的手伸到衬衫里摸索着,然后递给鲍勃一个小巧的羚羊皮手袋。
“这个?”鲍勃皱着眉,看起来有些迷惑。
阿里从他手里接回手袋,解开系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
鲍勃屏住呼吸,然后用一声轻轻的口哨把这股气释放出来。
“我的老天哪。这些都是真的?”
阿里看起来很开心。
“当然全都是真的。这大部分都属于我的父亲,他每年都会购置一些新的。我嘛,也是这样。它们来自很多地方,由可以信赖的人代表我的家族去挑选——伦敦,加尔各答,还有南非。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传统,积攒这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他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以当下的价格计算,它们大约价值七十五万英镑。”
“七十五万英镑。”鲍勃又吹了一声口哨,抓起这些宝石,让它们从指缝滑出,“这真是奇妙,像是一个童话。这会让人变得大不一样。”
“是的。”深色皮肤的年轻人点点头,那种经年累月的疲惫神态又回到他的脸上,“人一见到珠宝,马上就不同了。这些东西的背后总跟随着一长段暴力的过往。死亡、浴血,还有谋杀。女人们的表现是最可怕的,对她们而言,珠宝的意义不仅仅关乎价值,而是存在于珠宝本身。美丽的珠宝能让女人发疯。她们想要拥有它们,戴在脖子上,挂在胸前。我不会放心把这些珠宝交给任何女人。不过,我应该可以相信你。”
“我?”鲍勃瞪大着眼睛。
“是的。我不希望这些宝石落到我的敌人手上。我不知道推翻我的起义会是在何时,也许就计划在今天爆发。今天下午我可能根本没法活着到达机场。拿上这些钻石,尽你的力量去做。”
“可是——我也说不好。我拿着这些宝石能做什么?”
“想办法把它们带出这个国家。”
阿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忐忑不安的朋友。
“你是说,你要我带着这些东西,而不是你亲自拿?”
“可以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说真的,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把它们带到欧洲。”
“但是听我说,阿里,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我完全没有概念。”
阿里在自己的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他安静地笑着,显得相当开心。
“你有常识啊,而且你是诚实的。我一直记得,从你还是我的学弟开始,你就总能想出些天才的主意……我会给你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他是帮我处理这类事情的人——我是说——如果我无法活下去的话。不要这么担心,鲍勃。尽力而为吧,我只能这样要求了。即使失败,我也不会怪你的。全凭真主的意愿行事,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希望这些宝石是从我的尸体上被取走的,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耸了耸肩膀,“就像我说的,一切遵照真主的旨意。”
“你这是疯了!”
“不,我是个宿命论者,仅此而已。”
“可是听我说啊,阿里。你刚刚也说过我是诚实的,但是七十五万英镑啊……你不认为这会摧毁任何一个人的诚信?”
阿里·优素福慈爱地望向自己的朋友。
“很奇怪的是,”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深信不疑。”
第二章 阳台上的女人
1
鲍勃·罗林森走在王宫里那条带着回声的大理石走廊上,他一生从未如此不开心过。知道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装着七十五万英镑,这让他极为痛苦。他觉得好像一路遇到的每一个内廷官员都知道这件事,甚至觉得自己身携珍宝这件事情一定已经写在了自己的脸上。如果知道自己那张长着雀斑的脸还是和平常一样开朗,他应该会安心很多。
门口的哨兵刷的一声举枪致敬。鲍勃顺着拥挤的拉马特主街往外走,脑子还有些迷糊。要走到哪儿?打算干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拉马特的主街和中东其他大多数地方的主街一样,是破败肮脏和辉煌壮丽的混合体。几间银行炫耀着雄壮的新建大楼,无数小店里摆放的是大量廉价的塑料制品。童装短裤和便宜的打火机极不相称地陈列在一起。店里还有缝纫机和汽车零件。药房里放着脏兮兮的土制药品,各种各样包装的盘尼西林以及抗生素大荟萃。也许有那么几家店里有你想要买的东西,不过这些最新款的瑞士表是几百只几百只地堆在一个小橱窗里,品种之丰富让人瞬间被弄花了眼睛,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鲍勃还是有些恍惚地走着,在身着本地服装和欧洲衣着的各色人等中穿行。他打起精神,又问了自己一次,到底要去哪儿?
他转进一家本地咖啡店,点了一杯柠檬茶。一边喝着茶,他开始慢慢地清醒过来。咖啡店的氛围让人冷静。正对着他的桌子上有一位年长的阿拉伯人,正平和地拨动一串琥珀念珠,身后是两个在玩双陆棋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坐下来想想事情的好地方。
他是得想清楚才行。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交托给了他,完全由他制定某种计划把珠宝带出这个国家,而且没有时间可供浪费,暴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阿里已经疯了,这是自然的。就这样把七十五万英镑漫不经心地扔给一个朋友,然后自己稳坐下来,将一切都交托给真主。鲍勃可没有这样的信念可以寄托。鲍勃的上帝总是期望自己的信徒有决断,按自己的意愿最大限度地行使主所赐予的能力。
那他到底该拿这些该死的宝石怎么办?
他想到了大使馆。不行,他不能把大使馆牵扯进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大使馆会拒绝被牵扯进来。
他所需要的是某个人,某个极为普通的人,即将以极为正常的方式离开这个国家的人。一个商人,或者说,最好是一名游客。某个没有任何政治关系的人,这个人的行李最多只会被简单翻查一下,甚至很可能根本不会被检查,当然了,另外一头的情况也需要考虑。伦敦机场那边可能闹出大事,比如试图走私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这类的麻烦,这个人需要冒这样的险。
一个普通的人——某个货真价实的游客。鲍勃忽然想到自己还真是个傻瓜。琼,当然了,他的姐姐琼·萨特克利夫。琼和她的女儿到这儿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珍妮弗得了一场肺炎,医嘱要求多见阳光,还要干燥的气候。再过四五天,她们就要乘海轮回去了。
琼就是这个理想的人选。对于女人和珠宝,阿里是怎么说的来着?鲍勃对自己笑起来。琼倒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因为珠宝而昏了头。她会一直保持冷静。是的——他可以信任琼。
不过,先等等……他能相信琼吗?她的诚信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的谨慎呢?鲍勃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琼会说出去的,这一点她是忍不住的。其实更糟,她会卖关子——“我带回来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是这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
琼从来都做不到守口如瓶,但是如果有人说她是这样的人,她又会很生气。所以,琼绝对不能知道她带了什么,这对她来说也更安全。他要把宝石装在一个小包裹里,看起来绝不起眼的一个小包裹。对她编个故事:给某人的礼物?受人之托?他得想想该怎么说。
鲍勃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在街上大步走着,完全无视正午的灼热,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只有在王宫里才会意识到一场大火正在酝酿爆发;会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有人在窃窃私语。军队,一切都取决于军队。谁是忠诚的?谁又是不忠诚的?有人在试图发动一场政变,这是肯定的,但是到底会成功还是会失败?
走进拉马特最好的那家酒店时,鲍勃皱起了眉。这家酒店很谦虚地把自己叫做里兹·萨沃伊(注:里兹(Ritz)和萨沃伊(Savoy)分别是两个世界顶级连锁酒店集团。),有一个充满现代化元素的宏大门面。酒店在三年前高调开张,经理是瑞士人,厨师来自维也纳,还有一个意大利的总管。一切都曾是那么美好,后来先是维也纳厨师走了,接着是瑞士经理。现在意大利领班也不在了。这里的食物还是显出了厨子的野心,但是口味糟糕,服务令人深恶痛绝,花大价钱购置的管道设备很多已经坏掉了。
柜台后面的职员对鲍勃很熟悉,赶紧迎了上来。
“早上好啊,卫队长。要找你姐姐?她和小姑娘外出野餐了——”
“野餐?”鲍勃愣了一下——偏偏选在这个时间去野餐?
“还有石油公司的赫斯特先生和太太一起。”职员继续补充着信息。总有人什么都知道,“他们去了格拉迪瓦水坝。”
鲍勃暗自骂了一句。琼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回来。
“我去她的房间等吧。”他说着伸出手示意要钥匙,职员马上交给了他。
他打开门走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宽敞的双床房,和往常一样乱。琼·萨特克利夫从来都不是一个整洁的女人。高尔夫球杆就横摆在椅子上,网球拍丢在床上,衣服到处都是,桌子上散放着一些胶卷、几张明信片、几本平装书和一组从南部买回来的本地古玩,虽然当中的大部分应该是在伯明翰和日本制造的。
鲍勃环顾四周,看了看那些皮箱和拉链包。他面临着一个难题:在和阿里飞离这儿之前他应该是见不到琼了。去一趟水坝再回来,时间肯定是不够的。他可以把东西包好,再留一张字条——不过他立即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几乎总是被人跟踪着,可能从王宫被跟到咖啡馆,又从咖啡馆跟到这儿。这倒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个中好手。来酒店看他的姐姐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一旦留下一个小包或一张字条,一定会被人检查,被人偷看。
时间啊,时间啊,现在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了。
七十五万英镑的宝石就在他的裤袋里装着。
他又开始环顾房间了。
然后,他咧嘴笑起来,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他发现了侄女珍妮弗的橡皮泥,应该能派上用场。
他熟练又迅速地动起手来。中间有一段抬起头,疑心地看了看开着的窗户。没有,这个房间外面没有阳台,只是太紧张了,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
做完了手上的活儿,他满意地点点头。没人会注意到他做了什么手脚——他对此很有信心。不管是琼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会发现,更不会是珍妮弗了。她是个自我中心的孩子,绝对不会注意到甚至不会看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他把自己辛勤劳作留下的证据打扫了一番,全部收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四下看了看。
他把萨特克利夫夫人的便笺本拿过来,坐下皱着眉。
他必须给琼留个字条。
但是能说些什么?一定得是琼能明白的说法——但是对任何其他也能看到便笺的人却是没有意义的。
这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鲍勃闲暇时爱读的一些惊险小说里,你尽可以留下一种密文,但是总能被某个人成功破解出来。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密文应该怎么开始——无论如何,琼都是那种只有一般常识的人,你得把所有字句写得清清楚楚,她才会明白这东西的意思。
然后,他皱着的眉头展开了。还有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把别人的注意力从琼身上转移开:留下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字条,再托人给回到英国的琼带个口信。他很快写完了下面的话——
亲爱的琼——顺道来看看你要不要晚上一起打场高尔夫,不过既然你去了水坝,可能会累到什么也不想干。要不明天吧?五点在俱乐部见?
你的
鲍勃
对他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姐姐来说,这个像是那种随手写的字条——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越随意越好。琼绝不能被牵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甚至连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都不行。琼不会作戏。对她最好的保护就是让她完全不知道任何事情。
这张字条还可以达到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从表面看来,鲍勃本人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计划。
他又想了一两分钟,接着走到电话机前,播通了英国大使馆的号码,很快就找到了埃德蒙森,他是大使馆的三等秘书,也是鲍勃的朋友。
“约翰吗?是鲍勃·罗林森。下班后能找个地方和我见一面吗?……能早一点儿吗?……你一定得答应,老伙计。挺重要的事情。是啦,确实是有关一个姑娘。”他假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她是挺好的,相当好,世间罕有啊,只是情况有点棘手。”
埃德蒙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似乎不以为然。他说:“哦,鲍勃,你和你的那些姑娘们。行吧,两点可以吧?”说完他挂断了电话。鲍勃又听到一点点咔嗒的回声,像是在偷听的人也放下了话筒。
埃德蒙森是个好样的老伙计。发现拉马特的所有电话都被人监听着之后,鲍勃和埃德蒙森想出了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暗语。“世间罕有”的好姑娘,意思就是某件紧迫而且重要的事情。
两点钟的时候,埃德蒙森会开车到商业银行外面载上他,他会告诉埃德蒙森东西藏在哪儿。还要告诉他,琼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如果鲍勃出了什么事,这就相当重要了。坐长程海轮回英国的琼和珍妮弗要六周以后才到,到那个时候,革命几乎可以肯定已经发生,要么成功了,要么被镇压了。阿里·优素福可能已经到了欧洲,或者他和鲍勃都被杀了。鲍勃打算告诉埃德蒙森足够的信息,但是也不能太多。
鲍勃最后环视了一遍房间。看起来和之前一模一样,安静,不整洁,有些家的味道。多出来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写给琼的那张字条。他把它立在桌上,然后就离开了。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2
住在琼·萨特克利夫隔壁的女人从阳台退回房间,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她走到阳台上本是要更仔细地检查一下那根居然厚颜无耻地从自己的下巴上长出来的毛发。她用镊子解决了它,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细心地观察自己的脸庞。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随着注意力的放松,她发现了另外的东西。她拿着镜子的角度刚好让镜中显现了隔壁房间衣柜的镜子,从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干着什么非常引人好奇的事情。
这件事是如此令人好奇又出乎意料,她站定下来,一动不动地继续观察着。从他坐在桌前的位置自然是看不见她的,她也只是通过两次镜子的反射才能看到他。
如果他回头看看,倒是可能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她的那面手镜,但是他太用心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完全没有向后观望。
倒是有那么一次,他忽然抬头朝窗口看了下,但自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很快又低下了头。
阳台上的女人一直看着他做完手上的事情。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写了一张字条,然后立在桌上。接下来他走出了她能看到的范围,但是能听出来是在打电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声调很轻松,很随意。接着,她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女人等了几分钟,然后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廊的另一头有个阿拉伯人拿着鸡毛掸子木然地打扫着。他走到转弯处,消失在视线里。
那个女人轻快地溜到隔壁房间的门口。门是锁着的,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她手上拿着发卡,还有一把开刃的小刀,迅捷而熟练地打开了门。
她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她拿起字条,封口只是轻轻搭在一起,很轻松就能打开。她读完了,皱着眉。里面没有任何解释。
她封好字条,放回原处,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刚伸出手,窗外就传来了下面露台上的人声,让她受了点惊吓。
其中一个声音是她所处房间主人的,斩钉截铁居高临下的语调,充满自信。
她快步走到窗口。
窗下的露台上,在她肤色苍白,体型结实的十五岁女儿珍妮弗的陪伴下,琼·萨特克利夫夫人正在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嗓门和一个高个的英国男人说着话,这个来自英国领事馆,满脸不快的男人听着她对他所做安排的评价。
“可是这也太荒唐了!我从没听过这种没道理的事情。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每个人都那么开心。我觉得这完全是大惊小怪了。”
“我们也希望是如此,萨特克利夫夫人,我们当然希望如此。但是大使感觉他的职责所在……”
萨特克利夫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她根本没打算考虑大使们的责任。
“我们还有很多行李,你是知道的。我们打算坐海轮回去,下周三的船。海上的旅行对珍妮弗有好处,医生是这样说的。我绝对不想改变我们的安排,因为这种傻乎乎的事情就改成搭飞机回英国。”
那个郁郁寡欢的男人还是鼓动地说,萨特克利夫夫人可以带着女儿搭乘飞机,不用飞回英国,至少是到亚丁,从那儿上船。
“带着我们的行李?”
“是的,是的,这些都是可以安排的。我有车正在等着——是辆旅行车。我们可以马上装上所有东西。”
“那好吧。”萨特克利夫夫人让步了,“那我们最好马上开始收拾行李。”
“马上开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站在房间里的女人急忙缩回头。她飞速瞥了眼其中一个手提箱的行李标签上写着的地址,然后很快溜出房间,赶在萨特克利夫夫人出现在走廊拐角之前的一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前台的那个职员从后面小跑追上来。
“萨特克利夫夫人,你的弟弟,卫队长,刚刚来过。他去过你的房间,但是我想他应该是又走了,想必刚好错过了。”
“真讨厌。”萨特克利夫夫人说,“谢谢你。”她对那名职员说道,接着转向珍妮弗:“我想鲍勃也在胡思乱想了。我在街上是没有看到任何骚乱迹象的。门没有锁,这些人也太不小心了。”
“可能是鲍勃舅舅忘了锁门呢。”珍妮弗说。
“真希望没有错过他。哦,有张便条。”她说着便打开了它。
“看起来鲍勃是一点都没有担心。”她开心地说道,“他显然是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外交手段,如此而已吧。天哪,我真是讨厌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收拾行李。这房间就像个烤箱。快点儿,珍妮弗,把你的东西从抽屉还有衣柜里拿出来,先随便塞进去再说吧。我们晚点儿再重新整理。”
“我还从没有置身于一场革命当中呢。”珍妮弗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你这次也不会遇到的。”她的母亲尖刻地说,“就和我说的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珍妮弗看起来有些失望。
第三章 鲁滨孙先生出场
1
大约六周之后,在布卢姆斯伯里某个房间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书桌后面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瘫坐在椅子上。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前襟上洒满了烟灰。窗户关着,室内的空气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那么,”这个胖男人暴躁地说,眼睛也只是半闭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传说中,派克威上校的眼睛在睡觉的时候只是微微闭上,在醒着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睁开。还有传说是,派克威上校的名字其实不是派克威,他甚至也不是什么上校,当然了,人们总是什么话都能传出来。
“长官,外交部的埃德蒙森来了。”
“哦。”派克威上校应了一声。
他眨了眨眼,看起来像是又要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
“拉马特革命发生时,大使馆的三等秘书。对吧?”
“是的,长官。”
“那我想最好还是见见他。”派克威上校不带什么明显情绪地说。他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一些,又把发福肚子上堆积的烟灰掸了掸。
埃德蒙森先生是个挺拔的高个子年轻人,衣着中规中矩,举止非常得体,略带一点目空一切的感觉。
“派克威上校?我是约翰·埃德蒙森。他们说您,呃,可能想要见我。”
“他们这么说了?也对,他们可能是知道的。”派克威上校说,“坐吧。”他补了一句。
他的眼睛又开始合上,就在完全闭上之前,他开口说话了。
“革命发生的时候你在拉马特?”
“是的,我在那儿。挺讨厌的差事。”
“我也觉得会是这样。你是鲍勃·罗林森的朋友,是吗?”
“我和他相当熟悉,是这样。”
“时态错了,”派克威上校说,“他已经死了。”
“是的,长官,我明白。只是我不能肯定……”说着,他停了下来。
“在我这里说话你不需要谨小慎微,”派克威上校说,“我们这儿什么事情都知道。或者说,就算不知道,我们也假装全知道。革命爆发的当天,罗林森带着阿里·优素福飞出了拉马特。从那以后飞机就没有任何音讯。可能降落在某个人迹未至的地方,或者就是坠毁了。在阿罗利斯山脉里发现了一架飞机的残骸,两具尸体。这条消息会在明天发布给报界,是这样吧?”
埃德蒙森承认这些说法都是对的。
“我们这儿知道所有事情。”派克威上校说,“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飞机进入了山区,可能是天气的关系,也有理由相信是人为破坏,甚至会是定时炸弹。我们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报告。飞机坠毁在一个相当难以进入的地区,曾经有悬赏要找到它,但是这种事情总要很长时间才有效果。所以我们派了专家飞过去亲自检查。都是些官僚系统的繁文缛节,这是自然的。向外国政府递交申请,等待政府部长们的批准,还要行点儿贿——至于当地农民是不是拿走了些可能非常有用的东西,自然更不用提。”
他停下来看着埃德蒙森。
“整件事情非常令人难过。”埃德蒙森说,“阿里·优素福王子本可以成为一名开明的统治者,他有着民主的原则。”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可怜的家伙送了命。”派克威上校说,“但是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讲述国王们是如何丧命的悲惨故事上。我们被要求进行某种——调查。这是利益相关方的要求,他们的意思是说,可以随意差遣大英帝国政府的人。”他用力盯着对方,“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我听到过一些说法。”埃德蒙森不大情愿地说。
“你可能也听说了,尸体上,或者说飞机残骸里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我们所知,当地人也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过说到这个,农民们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他们可以和外交部一样守口如瓶。你还听到些什么?”
“没别的什么了。”
“难道没有听说过,也许本该找到某种非常值钱的东西?他们把你派过来找我是干什么的?”
“他们只是说,您可能想要问我些问题。”埃德蒙森正色答道。
“如果我问了你什么问题,我指望的是得到答案。”派克威上校直言。
“这是自然的。”
“你可并没有表现得很自然,孩子。在飞离拉马特之前,鲍勃·罗林森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如果说阿里还信任什么人的话,他应该是一个。来吧,说出来。他说过什么没有?”
“您是指什么呢,长官?”
派克威上校紧盯着他,挠了挠耳朵。
“哦,是了,”他嘟囔着,“又想打探些什么,又不想说出点儿别的。我是觉得你干得有些过头了。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你就是不知道了,这事就此作罢。”
“我想是有什么事情的——”埃德蒙森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犹疑地说,“有些很重要的事情,鲍勃可能是想要告诉我的。”
“哦?”派克威上校带着那种终于撬开了酒瓶盖的神情说道,“有点儿意思。把你知道的说说看。”
“不是很多,长官。鲍勃和我有一套很简单的暗语。我们觉得拉马特所有的电话都被窃听了。鲍勃在王宫里会听到些事情,我有时也要告诉他一些有用的消息。所以,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打电话给另一方,提到某个姑娘或者一些姑娘,用到‘世间罕有’这种形容,那就是说有事情要发生。”
“这样或者那样的重要消息?”
“是的。鲍勃在大戏开场的那天打给我,用到了这个说法。我本应在我们通常的接头地点见他——是在某家银行的外面。但是动乱正好在那个街区爆发,警察封锁了道路。我没办法联络鲍勃,他也找不到我。就在那天下午,他带着阿里驾机飞离了那儿。”
“我知道了。”派克威说,“知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电话给你的?”
“不知道,可能是从任何地方。”
“可惜。”他停了一下,然后很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你知道萨特克利夫夫人吗?”
“你是说鲍勃·罗林森的姐姐?当然了,我在拉马特见过她。她带着一个上学年纪的女儿,我和她并不熟悉。”
“她和鲍勃·罗林森的关系亲密吗?”
埃德蒙森思索了一会儿。
“不,我不这么认为。她比他的年纪大不少,很有些大姐的样子。他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的那个姐夫——对他总是用‘自负的蠢货’这种代称。”
“那人的确是那样,他是我们最负盛名的实业家之一——他们自负的程度可不一般。所以,你不觉得鲍勃·罗林森可能把什么重要的秘密交托给他的姐姐?”
“这也很难说——但是不会,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不这么想。”派克威上校说。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这样了。萨特克利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在从海路回来的路上。东方皇后号明天会在蒂尔伯里靠岸。”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然后,像是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伸出手来轻快地说道:“很感谢你能来。”
“很抱歉没有能帮上什么忙。您确定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没了,没了。我想是没有了。”
约翰·埃德蒙森离开了。
之前那个谨慎的年轻人又回到了房间。
“我本想派他去蒂尔伯里把坏消息带给那位姐姐,”派克威说,“她弟弟的朋友——这样的关系。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这样做。他太死板了,外交部训练出来的,不会随机应变。我还是派那个谁去——他叫什么来着?”
“德里克?”
“就是他了。”派克威上校点头表示赞许,“明白我的意思了,是吗?”
“我尽力而为,长官。”
“尽力是不够的。你必须做成。先去把罗尼叫来见我,我有任务派给他。”
2
那个年轻人把罗尼带进房间的时候,派克威上校显然是马上又要睡着了的样子。罗尼个头很高,深色皮肤,肌肉发达,看起来性情开朗,又有些不逊的样子。
派克威上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
“派你潜入一间女子学校,怎么样?”他问道。
“女子学校?”那名年轻人扬起了眉头,“这倒是新鲜玩意儿。她们是犯了什么事儿?在化学课上做炸弹?”
“倒不是这种事情。这是所非常高级的上等学校。芳草地。”
“芳草地!”年轻人吹了声口哨,“难以置信。”
“闭上你那张臭嘴听我说。已故拉马特亲王阿里·优素福的大表妹,也是唯一的近亲,谢斯塔公主,下学期就要去那儿上学了。这之前她一直在瑞士的学校读书。”
“要我去干点儿什么?绑架她?”
“当然不是了。我是觉得,就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我要你关注事态的发展。恐怕我没法说得太详细。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人会出现,但是如果有任何我们不太喜欢的朋友表现出兴趣,及时报告。观察,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
年轻人点点头。
“我该怎么进入观察位置?是不是要假扮美术老师?”
“学校的教员都是女性。”派克威上校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我觉得我得把你弄成一个园丁。”
“园丁?”
“是的。我想你应该是懂一些园艺的吧?”
“是的,懂一些。我年轻时候在《星期日邮报》的‘你的花园’开过一年的专栏。”
“哈!”派克威上校,“这不算什么!我自己也能写一年的园艺专栏,但是什么也不用懂——找几本内容详尽的苗圃名录,再来一套园艺百科,东抄抄西选选就行了。那些套话我都明白。为什么不挣脱传统的束缚,让你的花园在今年有一点点真正的热带风情?惹人喜爱的‘可爱长舌花’,再上一些奇妙的‘有罪生傻瓜’的中国新杂交种。还可以试试红艳欲滴,冠盖群芳的‘邪恶勿忘我’,虽然不是很耐寒,但是种在西边墙角应该可以生长无碍(注:这里派克威上校杜撰了一些植物的名称,将一些短语的发音向拉丁语靠拢,再加上典型拉丁语词尾,构成似是而非的植物学名。原文分别为Amabllis Gossiporia,Sinensis Maka foolia和Sinistra Hopaless。)。”他停下来,开心地咧嘴而笑,“毫无意义啊。听信了这个的傻瓜们去买了花,早霜一出就全部死掉了,然后悔恨不已,早知道就按老样子种点儿爬墙虎和勿忘我算了。不,我的孩子,我说的是真正的干活。朝手上吐口唾沫,拿起铁铲,和堆肥亲密接触,仔细陪护花根,用上荷兰锄头还有各种各样的锄头——要想豌豆香甜,就一定要深耕——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能累死人的活。你能做到吗?”
“我就是干着这些活儿长大的!”
“当然了,我认识你的母亲。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那芳草地在招园丁吗?”
“肯定会有的,”派克威上校说,“英格兰的每个花园都人手不足。我会给你写几份漂亮的推荐信。等着瞧吧,她们会迫不及待地要你的。没时间可浪费了,夏季学期二十九号就要开始了。”
“我一边种花一边睁着眼睛四处打探,对吧?”
“就是这样。如果有早熟的年轻姑娘对你有什么想法,而你还有了回应,那就自求多福了。我可不希望你太快被人揪着耳朵扔出来。”
他递过去一张纸。“想要个什么名字?”
“亚当似乎挺不错。”
“姓什么?”
“伊甸怎么样?”
“我不是很喜欢你的这个思路。亚当·古德曼就非常好了。去和詹森一起把你的经历完善一下,然后就开始干活吧。”他看了看手表,“我没时间和你讨论了。我可不想让鲁滨孙先生等着。他应该已经到了。”
换了新名字的亚当正朝门口走着,忽然停下了。
“鲁滨孙先生?”他好奇地问,“真是他要来?”
“我是这么说的吧。”书桌上的电铃响了。“到了。鲁滨孙先生总是这么准时。”
“跟我说说,”亚当好奇地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真名是什么?”
“他的名字嘛,”派克威上校说,“就是鲁滨孙先生。我就知道这么多,所有人都只知道这些而已。”
3
走进房间的那个人完全不像是叫做——或者曾经叫做——鲁滨孙,更像是迪米特里厄斯,或者是伊萨克斯坦,又或者是佩内纳——虽然并不一定是这几个名字。他并不一定是犹太人,也不一定是希腊人或者葡萄牙人以及西班牙人,也可能不是南美人。不过,他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就是一个叫鲁滨孙的英国人。他胖胖的,衣着考究,黄色的脸,忧郁的黑眼睛,前额宽阔,嘴巴很大,露出超大、极白的牙齿。他的手形很好,保养得非常漂亮。他讲纯正的英语,没有一点点口音。
他和派克威上校互相打招呼的方式就像是两个在位的君主。他们讲了不少客气话。
然后,鲁滨孙先生接过一根雪茄时,派克威上校开始转向正题。
“您提出愿意帮助我们真是太好了。”
鲁滨孙先生点燃雪茄,欣赏地品尝着它。最后他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想说——我总能听到些东西,你知道的。我认识很多人,他们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派克威上校没有对这个原因妄加评论。
他说:“我想你已经听说了,阿里·优素福亲王的飞机找到了。”
“上周三,”鲁滨孙先生说,“飞行员是年轻的罗林森。高难度的航线。不过失事并不是罗林森犯了什么错。飞机已经被破坏了——有个叫艾哈迈德的人——资深机械师。本应该是完全可信的——或者说罗林森是这么想的。结果并不是。现在他在新政权捞到一份待遇丰厚的差事。”
“原来真的是被破坏了!我们还没有确认这一点。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是的。可怜的年轻人,我是说阿里·优素福——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付贪污腐败和阴谋背叛。他的公立学校教育不太明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但是我们已经不用再为他担心了,不是吗?他已经是昨天的新闻了。没有什么比死去的国王更乏味,我们现在关心的事情是,死去的国王留下来的东西——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方式。”
“留下的东西是?”
鲁滨孙先生耸了耸肩膀。
“在日内瓦有一笔不小的银行存款,伦敦也有一笔钱,在他的国家还有一些可观的资产,现在已经被光荣的新政权接收了——就我听到的消息,因为怎么瓜分这些钱还闹得不太愉快。最后嘛,还有一点点个人物品。”
“一点点?”
“这种东西也是相对而言。体积上很小,至少是这样。很容易随身携带。”
“没有在阿里·优素福的身上,至少就我们所知是这样。”
“不在。因为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年轻的罗林森。”
“你能肯定这一点?”派克威警觉地问道。
“要说呢,凡事都没办法肯定。”鲁滨孙先生略带歉意地说,“在一个流言四起的王宫里,不可能什么都是真话。不过确实有不少流言都指向这个说法。”
“但是东西也不在罗林森的身上……”
“这样的话,”鲁滨孙先生说,“那些东西应该是从别的什么渠道离开了那个国家。”
“别的什么渠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林森在拿到珠宝之后去了城里的一间咖啡店,没有人看见他在那里和任何人说过话,或者是有人接近过他。之后他去了他姐姐住着的里兹·萨沃伊酒店,上到她的房间,在里面待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当时并不在。他接着离开了酒店,去了胜利广场边上的商业银行,兑现了一张支票。当他离开银行的时候,一场骚乱正好开始。学生们为了什么事情闹起来,过了一段时间,广场才被清理。罗林森从那里直接去了机场,在艾哈迈德军士的陪同下,他检查了一遍飞机。
“阿里·优素福乘车离开王宫去视察新的道路工程,把车停到了跑道边上,和罗林森会合,表示要进行一次短途飞行,从空中看看水坝和新的道路工程。他们随即起飞,然后没有再回来。”
“你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亲爱的朋友,和你的推论是一样的。他姐姐出去了,也有人告诉他,她可能要到晚上才会回来。那为什么鲍勃·罗林森还会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他给她留了一张字条,这最多花掉他三分钟时间。其余时间他都在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把珠宝藏在了他姐姐行李里某个适当的地方?”
“似乎是这样,不是吗?萨特克利夫夫人在当天和其他英国人一起被疏散。她带着女儿飞到亚丁,明天船会到蒂尔伯里,我想是这样吧。”
派克威点点头。
“要照顾好她。”鲁滨孙先生说。
“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派克威说,“都已经安排好了。”
“如果珠宝在她那里,她就也处在危险中。”他闭上眼说,“我非常不喜欢暴力。”
“你觉得可能会有暴力?”
“很多人都有兴趣。各种各样讨厌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派克威冷冷地说。
“当然了,他们之间会有尔虞我诈。”
鲁滨孙先生摇摇头。“真是乱七八糟。”
派克威上校斟酌着问道:“你本人是不是也有任何——呃,是不是在此事里有什么特别的利益?”
“我代表很大一堆利益。”鲁滨孙先生这么说道,他的声音里略有些不满的意思,“这些宝石中的一些是由我代表的团体出售给已故亲王殿下的——非常公平合理的价格。我代表的这些人非常有兴趣寻回这些宝石,我可以大胆地说,他们的想法已经得到了已故物主的许可。我不应该再多说什么了。这种事情很微妙。”
“但是你肯定是站在好人一边的。”派克威上校微笑着说。
“哈,好人。好人——是的。”他停了一下,“你是否知道,萨特克利夫夫人和她女儿所在酒店房间的左右房间都住着什么人?”
派克威上校看起来有些走神的样子。
“让我想想啊,我想我是知道的。左手边是安吉丽卡·德·托瑞多女士——西班牙人——呃,在当地的舞厅跳舞。也许不完全是西班牙人,可能也不是很好的舞者,但是在顾客当中还是很受欢迎的。另一边是一个学校教师旅行团中的一人,就我所知是这样。”
鲁滨孙先生赞许地笑了笑。
“你总是这样。我想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结果几乎每一次你都已经知道了。”
“哪里,哪里。”派克威上校很有礼貌地否认着。
“就你我二人之间说说,”鲁滨孙先生说,“我们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两人的目光相接。
“我希望,”鲁滨孙先生边起身边说,“我希望我们知道的事情足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