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P.G.沃德豪斯
——多年来他的书籍和小说照亮了我的生活,同时也很荣幸他能告知我他喜欢读我的书。
第一章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在她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家小住,一天晚上她们一起去另一个朋友家帮忙准备为孩子们开的晚会。
晚会准备得热火朝天。女人们忙进忙出,搬来椅子、小桌子、花瓶,还有一堆黄灿灿的南瓜,然后精心摆放好。
这是一场为一群十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举办的万圣节前夜晚会。
奥利弗夫人离开人群,斜靠着一处空的墙面,捧起一只大南瓜细细打量。“我上次见到南瓜,”她一边说,一边把散落在高高的额头前的灰白头发拢了拢,“是去年在美国,有好几百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南瓜。其实,”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从来不知道南瓜和葫芦有什么不同。这是只南瓜还是只葫芦呢?”
“很抱歉,亲爱的。”巴特勒夫人说,她不小心被奥利弗夫人的脚绊了一下。
奥利弗夫人往墙边靠了靠。
“都怪我,”奥利弗夫人说,“是我站在这儿挡住路了。不过那确实让人特别难忘,那么多南瓜或葫芦,不管是什么吧。商店里、人们家里到处都是,有的在里面放着蜡烛或夜灯,有的系在外面。真的特别有意思。但是那不是万圣节前夜,是感恩节。现在我总是看到南瓜就想起万圣节,万圣节前夜是在十月底。感恩节要晚很多,是吧?是在十一月吗,大概十一月第三个星期?不管怎么说,在这儿,万圣节前夜就是十月三十一日,是吧?首先是万圣节前夜,后面是什么节?万灵节吗?在巴黎,万灵节要去公墓祭奠献花。但是人们并不伤感,我是说,孩子们也跟着去,他们能玩得很开心。人们要先去花市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花。没有哪儿的鲜花比巴黎花市的更好看。”
忙碌的女人时不时被奥利弗夫人绊到,但是她们正忙着,没有人听奥利弗夫人在说什么。
人群中大部分是当母亲的人了,还有一两个比较能干的老姑娘;有的孩子也来帮忙,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爬上梯子或者踩着椅子,把各种装饰品、南瓜或者葫芦,还有鲜艳的魔术球挂在高处。女孩儿们在十一到十五岁之间,她们三五成群,东游西逛,不停咯咯笑着。
“万灵节祭奠之后,”奥利弗夫人肥胖的身躯伏在长椅的扶手上,“就要过万圣节了,我说得对吧?”(注:实际上,正确的顺序应为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前夜(Hallowe’en),十月一日万圣节(All Saints’ Day),十一月二日:万灵节(All Souls’ Day)。)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晚会的主人德雷克夫人,一位健美的中年女人,开口说道:“虽然这确实是在万圣节前夜,我却不想叫它万圣节前夜晚会。我称它为‘中学升学考试晚会’。来参加晚会的孩子大都在这个年龄段。大部分孩子要从榆树小学毕业,到别的地方上中学了。”
“可是这么说并不准确吧,罗伊娜?”惠特克小姐边说边不满地扶了扶她的夹鼻眼镜。
作为当地的一名小学教师,惠特克小姐向来注重准确性。
“因为不久前我们已经废除了小学升中学考试。”
奥利弗夫人满脸歉意地站直身子。“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就一直坐在这儿念叨什么南瓜、葫芦的——”顺便歇歇脚,她心里想着,有一点点过意不去,但还没愧疚到大声说出来。
“现在我能做点儿什么呢?”她问道,马上又接上一句,“好可爱的苹果!”
有人刚端进屋一大钵苹果。奥利弗夫人特别偏爱苹果。
“漂亮的红苹果!”她又说。
“这些苹果并不特别好,”罗伊娜·德雷克说道,“但是看起来还不错。这是为玩咬苹果准备的。都是面苹果,咬起来比较省劲儿。把苹果端去藏书室,可以吗,比阿特丽斯?咬苹果总是弄得满地是水,不过藏书室的地毯不怕湿,那地毯太旧了。哦,谢谢,乔伊斯!”
十三岁的乔伊斯长得很壮实,她麻利地把苹果端起来。有两个苹果像被女巫的魔棒指引一样滚落下来,恰巧滚到了奥利弗夫人脚边。
“您爱吃苹果,对吗?”乔伊斯说,“我从哪儿读到过,要不就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您是一位写谋杀故事的作家,是吧?”
“是的。”奥利弗夫人回答。
“我们应该让您弄一个关于谋杀案的游戏。编一个今天晚会上发生的谋杀案,然后让人们侦破它。”
“不用啦,谢谢你,”奥利弗夫人说,“再也不了。”
“您说再也不了,是什么意思?”
“哦,我曾经玩过一次,但并不是很成功。”奥利弗夫人说。
“但是您写了很多书。”乔伊斯说,“您从中挣了很多钱吧?”
“算是吧。”奥利弗夫人说,她想起了国内税收。
“您的书里有一个侦探是芬兰人。”
奥利弗夫人承认了。一个看样子还不到参加小学升中学考试的年龄的小男孩儿严肃地问道:“为什么是芬兰人?”
“我也想知道。”奥利弗夫人如实说道。
哈格里夫斯夫人,风琴手的妻子,拎着一个绿色的大塑料桶,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这个怎么样?”她说,“用它玩咬苹果行吗?我觉得肯定很好玩。”
配药师李小姐说:“镀锌桶更好些,不容易被打翻。把这些放在哪儿呢,德雷克夫人?”
“我觉得最好放在藏书室,那儿的地毯是旧的。无论怎么玩都会溅出来不少水。”
“好的。我们把这些都拿过去。罗伊娜,这儿还有一篮苹果。”
“我来帮你。”奥利弗夫人说。
她捡起脚边的两个苹果。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啃上了苹果,并且“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德雷克夫人狠狠地从她手里把剩下的那只苹果抢过来放回篮子里。人们兴奋地交谈起来。
“对呀,但是我们在哪儿玩抓火龙呢?”
“在藏书室玩吧,那间屋子最黑。”
“不,我们想在餐厅玩。”
“那得先在桌子上铺点儿东西。”
“先把这块绿桌布铺上,然后再在上面铺上橡胶垫。”
“照镜望夫是真的吗?我们真能看见我们未来的丈夫吗?”
奥利弗夫人悄悄地脱了鞋坐在长椅上,一边静静享用她的苹果,一边仔细打量满屋的人。她从作家的角度想着:“现在,我要以这群人为背景写一个故事,我该怎么写呢?我想他们大体上都是好人,可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
对这群人一无所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奥利弗夫人更有吸引力。这些人都住在伍德利社区,其中有些人朱迪思曾经对她提到过,所以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约翰逊小姐和教会有点儿关系。不是教区牧师的妹妹,哦,对,她是风琴手的妹妹,肯定是。罗伊娜·德雷克,她好像是在伍德利社区管理什么事儿。那个气喘吁吁的女人拎进来一只桶,一只让人讨厌的塑料桶。不过话说回来,奥利弗夫人对塑料制品从来没有好感。接着就是一群孩子了,男孩儿女孩儿都有。
目前为止,他们对奥利弗夫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南,比阿特丽斯,凯西,戴安娜,还有乔伊斯,刚才问她问题的那个自负的女孩儿。我不怎么喜欢乔伊斯,奥利弗夫人想。还有一个叫安,是个长得高高的盛气凌人的女孩儿。还有两个刚刚尝试剪了新发型的青春期男孩儿,不过新发型效果并不理想。
一个略显稚嫩的小男孩儿扭扭捏捏地走进来。
“妈妈让我把镜子拿过来问问行不行。”他大气也不敢喘地小声说。
德雷克夫人把镜子接过来。
“谢谢你啦,埃迪。”她说。
“这些就是普通的手镜,”叫安的女孩儿问道,“我们真能从这些镜子里面看见我们未来的丈夫长什么样吗?”
“有的能看到,有的看不到。”朱迪思·巴特勒回答说。
“那您以前在晚会上看见过您丈夫的样子吗——在这种晚会上?”
“她当然没有。”乔伊斯插嘴道。
“也许她看到过呢。”比阿特丽斯骄傲地说,“那叫超感知觉。”她得意扬扬地补充说,仿佛对这个流行的新词了如指掌。
“我读过您的一本书,”安对奥利弗夫人说,“《垂死的金鱼》,写得太好了。”她礼貌地说道。
“我不喜欢那本书,”乔伊斯说,“不够血腥,我喜欢血腥味十足的谋杀。”
“那样可会是一团糟,”奥利弗夫人说,“不是吗?”
“但是那才够刺激。”乔伊斯说。
“未必吧。”奥利弗夫人说。
“我见过一次谋杀。”乔伊斯说。
“别乱说,乔伊斯。”小学教师惠特克小姐说。
“我真见过。”乔伊斯说。
“真的啊?”凯西问道,她睁大眼睛盯着乔伊斯,“你真的亲眼看见过?”
“她当然没见过。”德雷克夫人说,“别乱说了,乔伊斯。”
“我真看见过,”乔伊斯坚持道,“真的。真的。真的。”
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稳稳地坐在梯子上,颇有兴趣地向下看着。
“什么样的谋杀?”男孩儿问道。
“我才不信。”比阿特丽斯说。
“当然不能信,”凯西的妈妈说,“她瞎编的。”
“我没瞎编,是我看见的。”
“那你为什么没报警呢?”凯西问。
“因为我看见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那是一场谋杀。我是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谋杀。大概一两个月前有人说了一些话才让我突然认识到:没错,我见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看吧,”安说,“她全是瞎编的。都是胡说八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比阿特丽斯问。
“很多年前了,”乔伊斯答道,“我当时还很小呢。”她补充说。
“谁杀了谁啊?”比阿特丽斯又问。
“我才不告诉你们呢,”乔伊斯说,“你们太讨厌了。”
李小姐拎着另一只水桶走了进来。话题马上转移到了用水桶还是塑料桶玩咬苹果的游戏比较好。于是大多数帮手都去藏书室查看场地去了。一些小一点的孩子急切地开始彩排咬苹果游戏,并排除困难来表现自己的能力。结果是头发湿了,水洒得到处都是,大人们赶紧取来毛巾替他们扫尾。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镀锌的水桶比塑料桶更合适,塑料桶虽然好看,但是更容易打翻。
奥利弗夫人端进来一大钵苹果,这些苹果是预备着明天用的,她又给自己拿了一个吃起来。
“我从报纸上看到您喜欢吃苹果。”一个不满的声音,来自安或苏珊——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对她说道。
“这个毛病一直困扰着我。”奥利弗夫人说。
“如果爱吃甜瓜就更糟了,”一个男孩儿反对说,“那么多汁儿,更会弄得乱糟糟的。”他一边说,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瞅着地毯。
奥利弗夫人对自己在大庭广众下暴露贪吃的毛病感到有些愧疚,于是她起身离开,打算去找个特别的房间安身,一个非常容易找到的房间。她爬上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她撞到一对小情侣,两个人靠在一扇门上紧紧拥抱着,而那扇门,奥利弗夫人肯定那就是自己想要找的房间的门。这对小情人根本就不理她。他们叹了口气,然后继续互相依偎着。奥利弗夫人猜想着,他们能有多大呢?男孩儿也就十五岁,女孩儿十二岁多一点,虽然她的胸部看起来发育得挺成熟。
这栋叫“苹果林”的房子大小合宜,奥利弗夫人觉得肯定有几处隐蔽的角落。人们都太自私了,奥利弗夫人心想。不为他人着想,她突然想起这句老话。以前接二连三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先是保姆、奶妈,后来是家庭教师、她的祖母、两个姑婆,她的母亲,还有一些其他人也说过这句话。
“对不起。”奥利弗夫人清晰地喊道。
男孩儿和女孩儿搂得更紧了,嘴唇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借光,”奥利弗夫人再次说道,“先让我过去行吗?我要进去。”
小情侣很不情愿地分开了。他们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奥利弗夫人径自走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插上插销。
房门并不严实。她还是听到了门外微弱的谈话声。
“人们怎么这样?”一个有点变声的男高音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不愿意被打扰。”
“太自私啦,”女孩儿尖声说,“他们只想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
“不为他人着想。”男孩儿附和说。
第二章
为小孩子准备晚会比准备成人的聚会麻烦多了。对成人聚会来说,有好酒好菜——再备上些柠檬汁,就足够了。虽然花的钱多,但是麻烦会少很多。在这一点上,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和她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看法一致。
“那青少年的晚会呢?”朱迪思问。
“我也不太清楚。”奥利弗夫人答道。
“在某种程度上,”朱迪思说,“我觉得青少年的晚会最省事了。我是说,他们把大人都赶出去,然后一切都自己动手。”
“他们自己能弄好?”
“哦,跟我们理解的不一样,”朱迪思说,“他们会忘了买一些东西,要不就是买了一堆谁都不爱吃的东西。他们把我们赶出去了,可到时候又得抱怨说那些东西我们应该提前给他们准备好,放在他们能找到的地方。他们会摔碎许多玻璃杯之类的,还总会有让人讨厌的人不请自来,或者有人带来了讨人嫌的朋友。你懂的。他们还弄了些古怪的药——叫什么来着?——花盆、紫麻还是迷幻药,我一直以为就是指钱呢,可显然不是。”
“那些药值那么多钱吗?”阿里阿德涅·奥利弗问。
“一点儿也不好喝,而且大麻太难闻了。”
“听着就丧气。”奥利弗夫人说。
“不管怎么样,这次晚会肯定会很顺利。相信罗伊娜·德雷克,她非常善于组织晚会。等着瞧吧。”
“我感觉我都不想参加什么晚会。”奥利弗夫人叹了口气。
“你去楼上躺一个来小时吧。到时候你肯定会喜欢的。要是米兰达没发烧就好了——她特别失望不能参加晚会,可怜的孩子。”
晚会七点半开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不得不承认,她的朋友是对的。客人们都准时到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晚会设计巧妙,进展顺利,一切井井有条。楼梯上装点着红灯、蓝灯,还有许多黄色的南瓜。到场的男孩儿女孩儿们都拿着装饰过的扫帚准备参加比赛。开场白后,罗伊娜·德雷克开始宣布晚会的程序。“首先进行扫帚比赛,”她说,“评出第一二三名。然后切谷粉糕,在小温室里进行。接着是咬苹果,那边墙上钉着游戏配对的名单,然后就开始跳舞。每次灯灭的时候就交换舞伴。之后每个女孩儿都能去小书房领一面镜子。最后进行晚餐、抓火龙,还有发奖品。”
像所有的晚会一样,刚开始大家都有些扭捏。大家一起评选扫帚,都是一些小巧的扫帚,装饰得也都简陋粗糙。“这样更容易评选,”德雷克夫人在旁边对她的朋友说,“这个比赛很有用,我是说,我们都知道总有一两个孩子在别的比赛中得不了奖,所以就能在这场比赛中偏向他们一点儿。”
“太缺德了,罗伊娜。”
“也不算吧。我只想让比赛更公平一点,奖品能平均分配。关键是谁都想能赢点儿什么。”
“切谷粉糕怎么玩?”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问。
“哦,对了,以前我们玩的时候您不在这儿。是这样,拿一个平底酒杯装满面粉,压实,倒在托盘里,然后在上面放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接着每个人小心地切下一角,不能让硬币掉下来。让硬币掉下来的人就出局了。这是一场淘汰赛。自然,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就能赢得这六便士。喂,咱们走吧。”
她们走了出去。一阵阵兴奋的尖叫从藏书室传了出来,咬苹果游戏在那儿进行。从里面出来的选手头发都湿得一绺一绺的,身上也都湿漉漉的。
无论何时,最受女孩儿们欢迎的就是万圣节前夜女巫的来临。今年的女巫是由古德博迪夫人,一个当地的清洁女工扮演的。她不仅有女巫标志性的鹰钩鼻子和非常翘的下巴,而且能熟练地发出低沉邪恶的咕咕声,还能念出那些魔法咒语。
“下一个,过来,比阿特丽斯,是这么读吗?啊,比阿特丽斯。多么有意思的名字。你想知道你未来的丈夫长得什么样子。现在,亲爱的,坐在这儿。对,对,坐在这盏灯下面。坐在这儿,手里拿着这面小镜子,等下灯一灭你就能看到他了。你会看到他在你的上方看着你。现在握紧你的镜子。阿布拉卡达布拉,你将看见谁?将来会娶你的那个人的脸。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你会看见,你心中所想的那个男人的脸。”
一束光突然穿过了房间,是从放在一个屏风后面的梯子上照射出来的。它照在房间特定的一个位置,正好反射在比阿特丽斯兴奋地拿着的镜子里。
“哇!”比阿特丽斯喊道,“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啦!我能从镜子里看到他!”
光束消失了,灯光亮起来,一张印着彩色照片的卡片从天花板上飘下来。比阿特丽斯兴奋地手舞足蹈。
“就是他!就是他!我看见他了!”她喊道,“哦,他有漂亮的大胡子。”
她跑向离她最近的奥利弗夫人。
“您看看,看一看。您不觉得他很出色吗?他长得就像埃迪·普利斯维特,那个摇滚歌星。您不觉得吗?”
奥利弗夫人确实觉得他看着像她天天谴责为什么总出现在早报上的人之一。那络腮胡子,她觉得,是事后巧妙地添上去的。
“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她问。
“哦,罗伊娜让尼克弄的。尼克的朋友德斯蒙德也帮了忙,他在摄影上很有经验。他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化了妆,戴了一堆头发、鬓角、络腮胡什么的。再加上灯光还有其他东西的配合,当然会让女孩儿们欣喜若狂。”
“我忍不住想,”阿里阿德涅·奥利弗说道,“现在的女孩儿真是幼稚。”
“您不觉得一直都是吗?”罗伊娜·德雷克问道。
奥利弗夫人想了想。
“我想您是对的。”她承认。
“下面,”德雷克夫人喊道,“开饭啦。”
晚饭进行得很顺利。各种各样的糖霜蛋糕、小吃、虾、奶酪,还有坚果糖果。这些十多岁的孩子都把自己喂饱了。
“现在,”罗伊娜说,“进行晚会的最后一项,抓火龙。从这儿走过去,穿过备餐间。就是那儿。现在,先发奖品。”
奖品派发下去了,然后就听见一声女鬼似的哀号。孩子们就穿过大厅冲向餐厅。
食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餐桌上铺上了绿色的粗呢桌布,桌面上有一大盘燃烧着的葡萄干。所有人都尖叫着,冲向桌子,抢夺燃烧着的葡萄干,边抢边喊:“哎哟,烫死我啦!太漂亮啦!”火龙摇摇曳曳,一点点熄灭了。灯光亮起来,晚会结束了。
“晚会很成功。”罗伊娜说。
“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晚会好极了。”朱迪思轻声说,“好极了。”
她悲伤地补充道:“现在,我们得稍微打扫打扫。不能把这一片狼藉给那些可怜的女人留到明天早上。”
第三章
伦敦一栋公寓的电话铃响起来,打扰了坐在椅子上的公寓的主人,赫尔克里·波洛。一阵失望向他袭来。不用接电话他就知道是什么事。他的朋友索利今天晚上原本要过来,接着跟他无休止地争论坎宁路公共浴池谋杀案真正的凶手是谁。而这通电话肯定是要告诉他,索利来不了了。波洛已经为自己那有些牵强的推论找出了许多证据,现在他更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索利不会同意他的推断,不过他也毫不怀疑,当索利提出他荒谬的想法时,他,赫尔克里·波洛,也能轻易地从情理、逻辑、次序和方法等方面推翻他的设想。索利今晚来不了,至少会让他心神不宁。但是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俩见过面,当时索利确实咳嗽得厉害,他得了严重的传染性黏膜炎。
“他得了重感冒,”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如果我去给他送特效药,很可能就会被传染上,所以他不来也挺好的。还是算了吧。”他叹了口气补充说,“这就意味着我得自己度过这个枯燥的夜晚了。”
很多夜晚都是这么枯燥,赫尔克里·波洛想。他卓绝的大脑(他从不怀疑这个事实)还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他从来没有哲学辩证思想。有时他几乎有点儿后悔,当初怎么没去研究神学,而是进了警察局。一根针尖上有多少天使在跳舞?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并且和同事满怀热情地去争论,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男仆乔治走了进来。
“先生,是所罗门·利维先生的电话。”
“嗯,说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很遗憾今晚不能来陪您,他得了严重的流感卧病在床了。
“他得的不是流感,”赫尔克里·波洛纠正说,“他只是得了重感冒。人们总觉得自己得了流感。那样听起来更严重,更容易取得同情。要说自己得了黏膜炎性感冒,就很难从朋友那儿获得足够的同情和关心。”
“不管怎么说,他今晚来不了了,先生。真的,”乔治说,“这种感冒很容易传染,跟感冒病人在一起对您不好。”
“感冒了就太无聊了。”波洛很赞同。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
“谁又感冒了?”他问道,“我没约别人。”
乔治走向电话。
“把电话拿来我接,”波洛说,“我知道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不过至少——”他耸了耸肩膀,“或许能打发点儿时间呢。谁知道呢?”
乔治说:“给您,先生。”然后退出了房间。
波洛伸出一只手,拿起听筒,喧嚣的铃声戛然而止。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刻意用庄严的语气说,想要给打电话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太好啦!”电话那头急切地说。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喘不过气而显得有些虚弱。“我还以为你肯定出去了,接不了电话呢。”
“您怎么会那么想呢?”波洛问。
“因为我总觉得现在的事情经常让人沮丧。比如你特别着急想找一个人,一分钟也等不了,可是你就不得不等着。我想马上找到你,特别着急。”
“您是哪位?”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那个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
“知道,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您是我的朋友,阿里阿德涅。”
“而且我现在状态非常不好。”阿里阿德涅说。
“是,是的,我能听出来。你是刚跑过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吗?
“准确来说我没跑,是情绪激动。我能马上去找你吗?”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他的朋友,奥利弗夫人,听起来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毫无疑问会花很长时间倾诉她的不满、她的悲痛、她的沮丧,以及一切让她不安的事情。一旦她来到波洛这方净土,除非采取一些不礼貌的措施,否则很难把她劝回家。能让奥利弗夫人兴奋的事情不计其数,总是让人无法预料,所以跟她说话必须小心措辞。
“有事儿让你心烦?”
“是的,当然我很烦,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告诉你,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是唯一可能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没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去吗?”
“当然能,当然啦。欢迎你来。”
对方重重地放下听筒,波洛唤来乔治,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柠檬大麦茶和苦柠檬汁,又为自己要了一杯白兰地。
“奥利弗夫人大概十分钟之后到这儿。”他说。
乔治退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为波洛端来一杯白兰地。波洛接过酒,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乔治又端来了奥利弗夫人唯一可能喜欢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波洛细细地品了一口白兰地,为度过接下来的煎熬增加点儿勇气。
“太遗憾了,”他自言自语道,“她太浮躁了。不过,她的心思很有独创性。也许她要告诉我的事会让我喜欢。也可能——”他思索了一分钟,“今晚要不就是大收获,要不就是无聊透顶。哎,好吧,生活必须冒险。”
有铃声响起来。在这个时候按公寓的门铃,而且并不是按了一下按钮就松开,而是使劲儿按着不松,纯粹是在制造噪声。
“毫无疑问,她太兴奋了。”波洛说。
他听见乔治走向门口,打开门。还没听到通报声,客厅的门就被打开了。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从门口冲进来,乔治紧随其后,手里抓着的好像是渔民的防雨帽和油布雨衣什么的。
“你穿的到底是什么呀?”赫尔克里·波洛问,“让乔治帮你脱下来。太湿了。”
“当然湿了,”奥利弗夫人回答说,“全都打湿了。我之前从没多考虑过水。想起来太可怕了。”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喝些柠檬大麦茶吧,”他说,“或者我能请你喝一小杯白兰地吗?”
“我讨厌水。”奥利弗夫人说。
波洛有些吃惊。
“我讨厌水,我以前从没想过,没想过水能做什么之类的。”
“我亲爱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乔治正为她脱下满是褶皱还滴着水的雨衣。
“过来坐吧。乔治终于把你从那里面解救出来了。你穿的到底是什么?”
“我在康沃尔买的,”奥利弗夫人说,“油布雨衣,一件真正的渔民穿的油布雨衣。”
“对渔民很管用,真的,”波洛说,“但是,我觉得并不适合你,穿起来太重了。过来,坐在这儿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奥利弗夫人边说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有时候,你知道,我感觉那不是真的。但是它确实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告诉我。”波洛说。
“我是为那件事来的。可是我到了这儿又很难开口了,因为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从一开始?”波洛建议道,“还是当时的行动太平常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确定。可能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你知道的。”
“镇定点儿,把你知道的这件事的线索集中一下,然后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呢?”
“你也会不安的。”奥利弗夫人说,“至少,我觉得会。”她满脸疑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你不安。你遇到什么事都能那么平静。”
“平静往往是最好的方式。”波洛说。
“好吧,”奥利弗夫人说,“是从一个晚会开始的。”
“嗯,好,”波洛说,听到是一个平常合理的晚会他如释重负,“一个晚会。你去参加了一个晚会,然后发生了一些事。”
“万圣节前夜晚会,你知道是什么样吗?”奥利弗夫人问。
“我知道万圣节前夜,”波洛回答说,“在十月三十一号。”他眨了眨眼睛接着说,“会有女巫骑着扫帚飞来。”
“是有扫帚来着,”奥利弗夫人说,“还给他们发了奖品。”
“奖品?”
“嗯,给那些扫帚装饰得最漂亮的人。”
波洛疑惑地看着她。最初提到晚会他还松了口气,现在他又觉得有点儿困惑。他知道奥利弗夫人一口酒也没喝,所以他不能得出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他已经得出的某个设想。
“一个孩子们的晚会。”奥利弗夫人说,“或者说,一个中学升学考试晚会。”
“升学考试?”
“是的,他们以前这么称呼它,你知道,在学校里面。我是说他们用来评价你有多聪明,如果你能通过升学考试,你就能上文法学校或者类似的学校了。如果你不够聪明,你就得上什么现代中学。这个名字太蠢了,没有什么意义。”
“我没明白,我承认,真没明白你在说什么。”波洛说。他们好像已经偏离晚会进入了教育领域。
奥利弗夫人深吸一口气,重新说起来。
“事情真正的起因,”她说,“和苹果有关。”
“啊,是的,”波洛说,“很可能。苹果总和你连在一起,不是吗?”
他沉浸在一个画面中:山上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个高大的女人正从车里下来。一个装苹果的袋子突然漏了,苹果洒落了一地,一个接一个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对。”他鼓励道,“苹果。”
“咬苹果,”奥利弗夫人说,“那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必玩的游戏之一。”
“对,我好像以前听说过,没错。”
“你知道,人们玩各种游戏。有咬苹果,从一杯面粉上切硬币,还有照镜子看——”
“看你的真爱的样子?”波洛很在行地提示。
“啊!”奥利弗夫人叫道,“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很多都是老传统,实际上。”波洛说,“你在晚会上都玩过啦。”
“是的,都很成功。最后玩的是抓火龙。你知道,一个大盘子里放着燃烧的葡萄干。我猜——”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猜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谋杀。抓火龙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回家了。”奥利弗夫人说,“那时,你知道吗,我们找不到她了。”
“找不到谁?”
“一个女孩儿。一个叫乔伊斯的女孩儿。所有人都喊着她的名字找她,问她是不是跟别人一起回家了。她的妈妈很生气,说乔伊斯肯定是累了,或者不舒服就自己先走了,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太粗心了——说了好些发生这种事时妈妈们都会唠叨的那种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找不到乔伊斯。”
“那她是自己先回家了吗?”
“不是,”奥利弗夫人说,“她没有回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我们发现了她,在藏书室。就在那儿,有人在那儿动手了,你知道吗?咬苹果是在那儿玩的。水桶还在那儿。一个大的、镀锌的水桶。他们不愿意用塑料桶玩。如果用的是塑料桶,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塑料桶没那么重,可能就被打翻了——”
“发生了什么事?”波洛问。他的语调尖锐起来。
“我们就在那儿找到了她,”奥利弗夫人说,“有人,你知道吗,有人把她的头摁在了漂着苹果的桶里。把她的头摁进去直到她死。当然,她淹死了。淹死的。就在一个快装满水的镀锌桶里。她跪在那儿,头朝下去咬苹果。我讨厌苹果,”奥利弗夫人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苹果了。”
波洛看着她。他伸出手倒了一小杯白兰地。
“把这个喝了,”他说,“你会好受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