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
有些陈词滥调只属于某种类型的小说,像是传奇剧里的“秃头坏男爵”,侦探小说里的“藏书室里的尸体”。多年来,我一直试图适当改编那些人们已经熟悉的主题。我给自己立了一些规矩:谜题中的藏书室必须是传统中常见的,另一方面,尸体必须出乎意料、耸人听闻。因为这些规矩,这些年出现在我笔记本上的只有几行字。后来,某个夏天,我在海边一家高级酒店住了几天,就在那时注意到坐在餐厅里餐桌旁的一家人:一个瘸腿老人坐在轮椅上,身边是家里年少的晚辈。幸运的是,他们第二天就离开了,我有机会任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当人们问我:“你把真实的人物写进书里吗?”答案是,我不可能把任何我认识的人或和我交谈过的、甚至听说过的人写进书里!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在我眼里不是活生生的人。但我能赋予这些“木偶”不同的特征和自己的各种想象。
所以一个瘸腿老人成了故事的关键人物,而我的马普尔小姐的好朋友——上校和班特里夫人——恰好拥有这样一个藏书室。我像写菜谱一样添加了以下配料:一个职业网球选手、一个年轻的舞者、一位艺术家、一个女童子军、一个舞女,等等人物,再把这道菜以马普尔小姐的方式呈现给大家。
阿加莎·克里斯蒂
献给我的朋友纳恩
第一章
1
班特里夫人在做梦。她的香豌豆花在花展上赢得了一等奖。身穿长袍和白色法衣的教区牧师在教堂颁奖,他妻子穿着泳装从旁边走过。这种举动在现实生活里一定会引起一片反对。不过,梦境赋予的特权使其没有引起教区的任何不满。
班特里夫人沉醉在她的梦里。这些清晨的梦让她很享受,直到被送来的早茶唤醒。半梦半醒中,她听到每天清晨家里都会出现的嘈杂声。在楼上拉窗帘的女佣弄出的窗帘环碰撞声,在屋外走廊清扫的女佣用扫帚和簸箕弄出的声音。远处,大门门闩被拉开了,发出沉重的响声。
又一天开始了。她要尽力从花展中获得最大的愉悦,因为它越来越像一个梦了……
楼下客厅传来木制大百叶窗被打开的声音,她似乎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这种悄悄做家务发出的被压低的声响通常会持续半个小时,它并不扰人,因为太熟悉了。晨曲的高潮是走廊里轻快而节制的脚步声、印花布裙子的窸窣声,茶盘放在了门外的桌上,茶具发出低低的叮当声,进屋拉窗帘之前,玛丽轻轻的敲门声。
睡梦中的班特里夫人皱起眉头。蒙眬中,她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不太对劲儿。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太匆忙、太快了。她的耳朵下意识地等待瓷器碰撞的声音,却没有等到。
敲门声响了。睡梦中的班特里夫人应道:“进来。”门开了,现在应该是窗帘被拉开的声音了。
但是没听到窗帘环的碰撞声。昏暗的绿色光线里传来玛丽急促的呼吸声和惊恐的叫喊:“哦,夫人,哦,夫人,藏书室里有一具尸体!”
接着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她又冲出了房间。
2
班特里夫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要么是她的梦境出现了转折,要么就是——就是玛丽真的闯进来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藏书室里有一具尸体!
“不可能,”班特里夫人喃喃自语,“一定是我在做梦。”
尽管这样说,她却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梦,那个一向非常克制自己的玛丽确实说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班特里夫人定了定神,然后急忙用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熟睡的丈夫。
“亚瑟,亚瑟,醒醒。”
班特里上校咕哝着抱怨了什么,翻了个身。
“醒醒,亚瑟。你听见她说了什么吗?”
“很有可能,”班特里上校口齿不清地说,“你说得很对,多莉。”接着又睡着了。
班特里夫人摇晃他。
“你听好了,玛丽进来说藏书室里有具尸体。”
“呃,什么?”
“藏书室里有具尸体。”
“谁说的?”
“玛丽。”
班特里上校醒了,他定了定神,试图应付眼前的局面。他说:
“别胡说了,老伴儿。你在做梦。”
“不,不是的。开始我也以为是做梦,但不是。她真的闯进来这么说了。”
“玛丽跑进来说藏书室里有具尸体?”
“是的。”
“但这不可能。”班特里上校说。
“对,对,我也觉得不可能。”班特里夫人犹豫了。
她想了想,又说:
“那么,为什么玛丽说有呢?”
“她不可能说有。”
“她确实说了。”
“一定是你的幻想。”
“我没幻想。”
班特里上校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他打算把这事弄个明白,便和气地说:
“多莉,你刚才是在做梦,就是这样。是因为你读了那本侦探小说《断火柴的线索》。你知道的,埃格巴斯顿勋爵在藏书室壁炉前的地毯上发现了一具金发美女的尸体。小说里的藏书室总会发现尸体。我在现实生活中可从没遇到过。”
“也许现在你遇到了,”班特里夫人说,“不管怎么说,亚瑟,你得起来去看看。”
“但是说真的,多莉,这一定是个梦。你刚醒的时候,梦总是特别真实,于是你就相信是真的。”
“我刚才做的梦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梦到的是花展,牧师的妻子穿着泳装——诸如此类的事。”
班特里夫人来了精神,她跳下床,拉开窗帘。秋日晴朗的日光立刻涌进了房间。
“这不是我的梦,”班特里夫人肯定地说,“快起床,亚瑟,下楼去看看。”
“你让我下楼去问问藏书室里是不是有具尸体?别人肯定会以为我是个该死的傻子。”
“你什么也不用问,”班特里夫人说,“如果真的有具尸体——当然也可能是玛丽疯了,认为自己看见了不存在的东西——立刻会有人告诉你。你一个字都不用说。”
班特里上校一边抱怨,一边披上睡袍走出了房间。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楼梯下面挤着一小簇仆人,有几个还在抽泣。男管家表情严肃地走过来。
“先生,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已经下令,在你来之前什么都不许做。现在你要我打电话报警吗?”
“为什么要报警?”
管家扭过头,责备地看了一眼正伏在厨娘肩头、哭得歇斯底里的高个子姑娘。
“先生,我以为玛丽已经向你报告了。她说她已经讲了。”
玛丽喘着气说:
“我太难受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吓坏了,两腿发软,心里直翻腾。看到那个——哦,哦,哦!”
她又靠在埃克尔斯夫人身上,埃克尔斯夫人耐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亲爱的。”
“玛丽有些害怕是正常的,先生,是她发现了那可怕的场景。”管家解释说,“她和平时一样走进藏书室拉窗帘,然后——差点儿被尸体绊倒。”
“你是说,”班特里上校追问道,“我的藏书室里有具尸体——我的藏书室?”
管家咳嗽了一声。
“恐怕是的,先生,你最好亲自去看看。”
3
“喂,喂,喂,这里是警察局。是的,你是哪位?”
波尔克警员一手握着听筒,另一手在系制服上衣的扣子。
“是,是,戈辛顿大宅。什么?哦,早上好,先生。”波尔克警员的语气略微起了变化。他发现对方是警察局比赛活动的慷慨资助人和当地的行政官员,语气里便少了些不耐烦的官腔。
“是的,先生。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吗……对不起,先生,我不太明白……一具尸体?你是说……是……奇怪……是这样,先生……你不认识的年轻女人?你是说……好的,先生。是的,交给我办吧。”
波尔克警员放下听筒,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然后开始拨他上司的电话号码。
厨房里的波尔克夫人探出身来,带出一股诱人的煎熏肉的味道。
“怎么了?”
“你所听过的最离奇的事,”她丈夫回答,“戈辛顿大宅发现了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在上校的藏书室里。”
“谋杀?”
“他说是被勒死的。”
“那女人是谁?”
“上校说他根本不认识。”
“那她在他的藏书室里干什么?”
波尔克警员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波尔克夫人安静下来。警员对着电话用非常正式的语气说:
“是斯莱克警督吗?我是波尔克警员。我接到报案,说今天早上七点十五分发现了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
4
马普尔小姐接到电话时正在穿衣服。铃声让她有点儿慌乱。通常没人会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她是一个生活严谨的老小姐,日程安排得有条不紊,出人意料的电话会让她浮想联翩。
“天哪,”马普尔小姐困惑地看着电话,“会是谁呢?”
九点到九点半是村民们致电问候的时间,一天的计划、邀请做客等等都是那时的话题。如果猪肉买卖出现危机,肉铺老板九点前就会打来电话。一天之中的其他时间也会有电话,但晚上九点半以后的电话被认为是很失礼的。尽管马普尔小姐的外甥——那个作家——很古怪,会在最奇怪的时间打电话,最晚的一次是在午夜前十分钟。但无论雷蒙德·韦斯特有多少古怪行为,早起肯定不是其中之一。不管是他还是马普尔小姐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会在早上八点之前来电话。确切地说,是八点差一刻。
即使是电报也太早了,邮局要到八点才开门。
“一定是打错了。”马普尔小姐断定。
她走到不耐烦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吵闹的铃声停了。“喂?”她说。
“简,是你吗?”
马普尔小姐大吃一惊。
“是的,我是。你起床可真早,多莉。”
电话那头传来班特里夫人焦虑不安的声音,她听起来气喘吁吁的。
“发生了最可怕的事。”
“哦,亲爱的。”
“我们在藏书室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一时间,马普尔小姐还以为她的朋友疯了。
“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知道,没人会信的,不是吗?我是说,我也以为只有书里面才会发生这种事。今天早上我和亚瑟争论了很久,他才同意下楼看看。”
马普尔小姐努力保持镇定。她屏住呼吸,追问道:“可是,那是谁的尸体?”
“一个金发女郎。”
“一个什么?”
“一个金发女郎,漂亮的金发女郎——又和书里一样。以前我们谁都没见过她。她就那样躺在藏书室里,死了。所以你得马上过来。”
“你想让我过去?”
“是的,我立刻派车去接你。”
马普尔小姐迟疑地说:
“哦,当然,亲爱的,如果我能给你带去一些安慰——”
“哦,我不需要安慰。我知道你对谋杀案很擅长。”
“哦,不,说真的,我那一点儿小成功大都是理论上的。”
“可是你特别擅长处理谋杀案。你知道,她是被勒死的,是谋杀。我认为如果家里出了谋杀案,能自己侦破就太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要请你过来,帮我找出凶手,解开谜团。这太让人激动了,不是吗?”
“是的,当然,亲爱的,如果我能帮你的话。”
“好极了!亚瑟现在不太好对付。他似乎认为我根本不应该对此有兴趣。当然,我知道这事令人难过,可我不认识那个女孩——你见了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真实。”
5
马普尔小姐从班特里家的车里出来,有点儿气喘,司机为她扶住车门。
班特里上校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看上去有点儿惊讶。
“马普尔小姐——呃——很高兴见到你。”
“你妻子给我打了电话。”马普尔小姐解释说。
“太好了,太好了。她是需要有人陪着,不然会崩溃的。现在她装作若无其事,可你知道其实——”
这时,班特里夫人出现了,她大声宣布:
“回餐厅去吃早饭,亚瑟。你的培根要冷了。”
“我以为是警督到了。”班特里上校解释说。
“他很快就到,”班特里夫人说,“正因为如此,你必须先吃早饭。你需要吃早饭。”
“你也是。最好进来吃点儿东西,多莉。”
“我马上来,”班特里夫人说,“快去,亚瑟。”
班特里上校像一只倔犟的母鸡,被她嘘着赶进了餐厅。
“好了!”班特里夫人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来吧。”
她引着马普尔小姐迅速穿过长长的走廊,向房子东翼走去。波尔克警员守在藏书室门外,威严地拦住了班特里夫人。
“夫人,恐怕任何人都不许入内。这是警督的命令。”
“荒唐,波尔克,”班特里夫人说,“你很清楚马普尔小姐是谁。”
波尔克警员承认他认识马普尔小姐。
“让她看看尸体,这很重要。”班特里夫人说,“别犯傻了,波尔克。这毕竟是我的藏书室,不是吗?”
波尔克警员让步了。他向来习惯屈从于上等人。不过他明白,这件事绝不能让警督知道。
“任何东西都不能碰。”他警告两位女士。
“当然不会。”班特里夫人不耐烦地说,“我们知道。如果你想的话,进来看着吧。”
波尔克警员没错过这次许可,他确实想进去。
班特里夫人带着她的朋友凯旋般地穿过藏书室,来到一个老式大壁炉前。她以戏剧到了高潮般的架势叫着:“那儿!”
直到这时,马普尔小姐才明白,她朋友所说的那个死去的女孩看起来不真实是什么意思。藏书室极好地体现了主人的特点。非常宽敞,陈旧而凌乱。几张快散架的大扶手椅,大写字台上放着烟斗、书籍和不动产文件。墙上挂着一两幅漂亮的家庭成员肖像,已经有些年头了,还有几幅拙劣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水彩画,以及一些自以为有趣的狩猎主题绘画。墙角有一个装着紫菀的大花瓶。整个房间光线昏暗、色彩柔和、陈设随意。显然这间藏书室已经使用了很久,与传统有着种种联系,主人对这里非常熟悉。
然而,横在壁炉前熊皮地毯上的东西,却是新奇的、突兀的、惊悚的。
那是个艳丽的女孩,脸庞边散落着完美到不自然的头发,那些弯曲的鬈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单薄的身体上裹着一件白缎子做的露背晚礼服,上面缝着亮闪闪的饰片。妆化得很浓,淤青肿胀的脸上堆着粉,看上去奇特诡异;厚厚的睫毛膏横在变形的脸颊上,猩红的嘴唇像一道深深的伤口。她的手指甲,还有廉价银色凉鞋映衬的脚指甲上都涂着血红的指甲油。这具低贱、媚俗、艳丽的尸体和班特里上校藏书室那稳重传统的风格截然相反。
班特里夫人压低了声音:
“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不真实。”
站在她身旁的老妇人点点头,久久俯视着那具蜷曲的尸体,陷入沉思。
最后,她轻声说:
“她很年轻。”
“是——是——我想她是的。”班特里夫人看上去很惊讶——仿佛刚刚发现了什么。
马普尔小姐弯下腰。她没碰那个女孩,而是看着紧抓住裙子前襟的手指,它们似乎在为最后一口气而疯狂挣扎。
窗外传来轮胎碾上砾石路的声音。波尔克警员紧张地说:
“警督来了……”
正如他所深信的,上等人不会让你失望,班特里夫人立刻走向门口,马普尔小姐跟在她后面。班特里夫人说:
“没事的,波尔克。”
波尔克警士马上松了一口气。
6
班特里上校匆匆用一口咖啡送下最后一片抹果酱的面包,然后急急忙忙地回到大厅,正看见梅尔切特上校从车上下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和梅尔切特一起从车上下来的是斯莱克警督。梅尔切特上校是班特里上校的朋友。他向来看不惯斯莱克——一个自负而精力充沛的人,和他的名字截然相反,他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对任何他认为不重要的人都不屑一顾。
“早啊,班特里。”警察局局长说,“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此事看来很不寻常。”
“这——这——”班特里上校一时词穷,“不可思议——太稀奇了!”
“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完全不知道。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她。”
“管家知道些什么吗?”斯莱克警督问。
“洛里默和我一样震惊。”
“啊,”斯莱克警督说,“是这样。”
班特里上校说:
“餐厅里有早点,梅尔切特,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不——最好先工作。海多克应该到了——啊,他来了。”
又一辆车停在门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海多克医生从车上下来,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法医。接着,另一辆警车里跳出两个便衣,其中一个带着照相机。
“都准备好了吗?”警察局局长说,“好,我们开始吧。在藏书室里,斯莱克说了。”
班特里上校叹了一口气。
“简直不敢相信!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妻子坚持说女佣进了房间,告诉她藏书室里有具尸体。我就是不相信。”
“当然,当然,这我完全明白。希望你夫人没有因为这事而过于紧张。”
“她很好——真的好极了。马普尔小姐从村子里来了,在这里陪着她,你知道。”
“马普尔小姐?”警察局局长紧张起来,“为什么请她来?”
“哦,一个女人需要另一个女人吧——你不觉得吗?”
梅尔切特上校笑了出来:
“我倒是觉得,你妻子想让业余侦探显显身手。马普尔小姐可是一位出名的本地侦探。有一次让我们都信服了,对吧,斯莱克?”
警督斯莱克说:“那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一起地方性案件,先生。这位女士对村子里的一切确实了如指掌,但这一次可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梅尔切特冷冷地说:“斯莱克,可你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啊,等着瞧吧,先生。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了结此案。”
7
餐厅里,班特里夫人和马普尔小姐开始吃早餐了。
照顾好她的客人之后,班特里夫人急忙问道:
“你怎么看,简?”
马普尔小姐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班特里夫人期待地问:
“难道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马普尔小姐已经赢得了这样的名声:她能把发生在乡间的琐事和更重大的难题联系起来,并以此解决后者。
“没有,”马普尔小姐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我得说没有——至少目前没有。我只是忽然想起切蒂夫人家最小的伊迪,不过我觉得只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总咬指甲,因此门牙有点儿突出。仅此而已。当然,”马普尔小姐继续追述,“伊迪热衷于那些我称为便宜货的花俏装束。”
“你是说她的衣服?”班特里夫人说。
“没错,非常俗气的假缎子——质地很差。”
班特里夫人说:
“我知道。那些廉价小店里的东西每件都只要一个几尼。”她继续期待地问,“那么,切蒂夫人家的伊迪怎么样了?”
“刚获得第二份工作——干得不错,我认为。”
班特里夫人有点儿失望。在乡间找到可供对比的人和事是不太可能了。
“我还没想清楚,”班特里夫人说,“她到亚瑟的藏书室里来做什么。波尔克说窗户是被撬开的。她可能是和窃贼同伙一起进屋,然后吵了起来——但这根本不合理,是不是?”
“她那身打扮可不像窃贼。”马普尔小姐沉吟道。
“不像,她像是要去舞会——或是什么晚会派对。但这里根本没有派对——这附近也没有。”
“不……”马普尔小姐有些犹豫。
班特里夫人突然说:
“简,你一定想到了什么。”
“好吧,我只是觉得——”
“什么?”
“巴兹尔·布莱克。”
班特里夫人激动地喊出口:“哦,不!”她补充道,“我认识他母亲。”
两个女人看着对方。
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
“塞利纳·布莱克是我能想得到的最善良的女人。她的花坛太美了——简直让我嫉妒得眼红。而且她还乐于把它们剪下送人,慷慨得可怕。”
马普尔小姐没理会为布莱克夫人辩护的话,说:
“不管怎么说,你知道,最近有很多闲话。”
“哦,我知道——我知道。亚瑟听见巴兹尔·布莱克这个名字,就气得脸色铁青。他对待亚瑟的态度真是非常粗鲁,从此亚瑟就不想听到任何人讲他的好话。他总是傻乎乎地以轻蔑的语气谈论这一代男孩——他们嘲笑人们维护自己的母校和帝国,或其他的事。还有,当然了,他的衣着打扮!”
“人们说,”班特里夫人继续讲,“在乡下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我可没听过这种胡话,正是在乡下才会让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停下来,伤感地补充道,“他在澡盆里的时候还是个可爱的婴孩呢。”
“上个星期天的报纸上有一张切维厄特杀手在婴儿时拍的照片,非常可爱。”马普尔小姐说。
“哦,可是,简,你不会认为他——”
“不,不,亲爱的。我根本没那么想,直接下结论实在太草率了。我只是试图弄明白那个年轻女人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该是圣玛丽米德这样的地方。再说了,我认为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巴兹尔·布莱克。他的确开过派对,伦敦和电影制片厂都有人来参加——你记得去年七月吗?叫喊声和歌唱声——最可怕的噪声,每个人都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的混乱和碎玻璃,你看了都不会相信——贝里老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一个年轻女人睡在浴室里,什么都没穿。”
班特里夫人宽容地说:
“大概是电影圈的人吧。”
“很可能是的。而且——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最近这几个周末,他带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头发是浅金色的。”
班特里夫人惊讶地叫道:
“你不会觉得就是这个女人吧?”
“呃——我也想知道。当然,我从未走近了看她——只有上车和下车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她在小屋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只穿了短裤和胸罩。我从没看清楚她的脸,这些女孩都化着浓妆,头发和指甲看起来全一样。”
“你说得没错。不过,简,这也有可能是一条线索。”
第二章
1
这时,梅尔切特上校和班特里上校恰恰也在讨论这条线索。
看过尸体后,警察局局长便让手下去做他们的例行工作,自己和房子主人一起走到另一翼的书房。
梅尔切特上校是个外表暴躁的人,总是习惯性地扯他嘴唇上的红色小胡子。现在他正一边扯胡子,一边困惑地瞥着对方。最后,他责备道:
“我说,班特里,有件事我不吐不快,你真的不认识这个女孩吗?”
班特里立刻连珠炮般地解释起来,警察局局长却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是的,伙计。这样说吧,或许这会让你觉得难堪——你已经结婚了,深爱着你的妻子,不过这话只有你知我知——如果你和这女孩之间有任何关系,最好现在就说出来。想要隐瞒事实是很自然的,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也会这么做,但是行不通,这是谋杀案,迟早都会真相大白的。见鬼,我不是说你勒死了那个女孩——你做不出这种事——我知道。但她毕竟到了这儿——这幢房子,她可能是闯进来等你的,有个家伙跟着她到了这儿,杀了她。这不是没有可能,你懂我的意思吗?”
“见鬼,梅尔切特,我说了,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个女孩——我不是那种人。”
“好了,不能怪你,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问题在于,她来这儿干什么?她不是这附近的人——这非常确定。”
“整件事就是一场噩梦。”房子的主人非常生气。
“问题在于,伙计,她在你的藏书室里干什么?”
“我怎么能知道?又不是我请她来的。”
“是,你确实没有,可她还是来了,似乎是想见你。你有没有收到奇怪的信或什么东西?”
“没有。”
梅尔切特上校换了一种巧妙的问话方式:
“昨天晚上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干什么了?”
“我去参加保守党联合会的会议。九点钟在马奇贝纳姆。”
“你到家时是几点?”
“我离开马奇贝纳姆的时候刚过十点——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换了一个轮胎。到家时是十二点差一刻。”
“你没进藏书室?”
“没有。”
“真遗憾。”
“我太累了,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有人给你开门吗?”
“没有。我总是带着前门钥匙。洛里默每天十一点上床睡觉,除非我特意吩咐过他。”
“谁关上了藏书室的门?”
“洛里默。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七点半左右关。”
“之后他还进去吗?”
“如果我不在,他不会的。他会把盛着威士忌和酒杯的托盘留在大厅里。”
“知道了。那你妻子呢?”
“不知道。我回来时她已经在床上睡熟了,她昨晚可能去过藏书室或客厅。我没问她。”
“好吧,我们很快就会把所有的细节搞清楚。有没有可能是某个用人呢?”
班特里上校摇着头说:
“我不相信。他们都是非常体面的人,我们已经用了他们很多年了。”
梅尔切特表示同意。
“是的,他们不太可能掺和进来。这个女孩更像是从城里来的——可能是和什么年轻小伙子一起。不过,他们为什么要闯进这幢房子——”
班特里打断了他。
“伦敦,这就对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们的——至少——”
“哦,什么?”
“我敢肯定!”班特里上校叫道,“巴兹尔·布莱克!”
“他是谁?”
“一个电影圈的年轻人,无恶不作。可我妻子总是护着他,因为她和他母亲以前是同学。就是个一无是处、自大无礼的家伙!真想从后面给他一脚!他占据了兰夏姆路上那幢小屋,你知道的,那座可怕的现代化建筑。他家里经常办派对,尖叫,吵闹的人群……他还带女孩去那里过周末。”
“女孩?”
“是的,上星期还来了一个呢,那种金色头发的女孩——”
上校微微颔首。
“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是吗?”梅尔切特沉思道。
“是的。我说,梅尔切特,你该不会——”
警察局局长高兴地说:
“这是一种可能,这能解释像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到圣玛丽米德来。我想我应该去找这个年轻人谈谈——布莱德——布拉克——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布莱克。巴兹尔·布莱克。”
“你知道他在家吗?”
“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他通常在星期六上午的某个时间来这儿。”
梅尔切特冷笑道:
“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他。”
2
巴兹尔·布莱克的半木质结构小屋里装备着所有的现代化便利设施,是一幢仿都铎式建筑。邮局的管理者和小屋的建造人威廉·布克称之为“查茨沃思”,巴兹尔和他的朋友叫它“时代的杰作”,而圣玛丽米德村的人普遍认为它就是“布克先生的新房子”。
确切地说,这幢小屋在村外四分之一英里多一点儿的地方,坐落在野心勃勃的布克先生新置的一片建筑区里,就在蓝野猪旅店后面,正对着一条保存完好的乡间小路,戈辛顿大宅就在这条路向前走大约一英里的地方。
电影明星买下“布克先生的新房子”的消息传开后,在圣玛丽米德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他们期待在这个村子里看到传说中的人物亮相,仅就外表而言,巴兹尔·布莱克确实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然而,真相渐渐泄露,巴兹尔·布莱克不是什么电影明星——连电影演员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在英国新时代电影制作中心总部的莱姆维尔制片厂负责布景装饰的人中排名约第十五。村子里的姑娘们顿时失去了兴趣,挑剔的老小姐们对巴兹尔·布莱克的生活方式非常看不惯,仍然对巴兹尔和他的朋友抱有热情的只剩下了蓝野猪旅店的店主。自从年轻人来这儿之后,蓝野猪旅店的收入增加了。
警车停在布克先生高级住宅的粗木大门前。梅尔切特上校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装饰过度的查茨沃思,然后大步走到前门,使劲儿拍打门环。
没想到门很快就开了。一个身穿宝蓝色衬衣和橘色灯芯绒长裤,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人大声问道:“你有什么事?”
“你是巴兹尔·布莱克先生吗?”
“当然是。”
“布莱克先生,方便的话,我很想和你谈一谈。”
“你是谁?”
“我是梅尔切特上校,郡警察局局长。”
布莱克先生粗鲁地说:
“不可能吧,这太滑稽了!”
跟着他进门的梅尔切特明白了班特里上校为什么会对这个年轻人有那样的评价。他也感到一阵不快。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情绪,尽力用和蔼的口气说:
“你起得很早啊,布莱克先生。”
“根本不早。我还没睡觉呢。”
“是这样。”
“不过,我想你不是来调查我上床睡觉的时间吧——应该不会这样浪费郡里的时间和金钱。你想和我说什么?”
梅尔切特上校清了清嗓子。
“据我所知,布莱克先生,上周末你有位客人——一位——嗯——年轻的金发女郎。”
巴兹尔·布莱克瞪起眼,仰头大笑。
“是乡下的老悍妇告诉你的?是关于我的道德问题?见鬼,道德不是警察的管辖范畴。你知道。”
“你说得没错,”梅尔切特干巴巴地说,“你的道德品行与我无关。我来找你的原因是我们发现了一个金发女人的尸体——呃——外表像是从外面来的女人,她被谋杀了。”
“天哪!”布莱克瞪着他,“在什么地方?”
“在戈辛顿大宅的藏书室里。”
“在戈辛顿?老班特里家?哦,这可真是有意思。老班特里!那个下流的老家伙!”
梅尔切特上校脸色通红。他对着面前越来越兴奋的年轻人大声呵斥道:“请注意你的言辞,先生。我是来问你能否就此事提供任何线索。”
“你来问我是不是丢了一位金发女郎?是吗?这可——哎呀,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尖厉的刹车声,一辆车停在了外面。一个身着飘逸的黑白色睡衣的年轻女人从车里匆匆出来。她涂着猩红的口红和乌黑的睫毛膏,头发是淡金色的。她大步走到门口,用力推开门,生气地喊道:
“为什么丢下我?你这个禽兽!”
巴兹尔·布莱克站了起来。
“你可出现了!为什么我不能丢下你?我让你收拾东西离开,你不肯。”
“凭什么因为你说了我就得他妈的离开?我当时正玩得高兴。”
“是啊——和那个下流的畜生罗森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就是嫉妒。”
“别高看自己了。我讨厌看到我喜欢的女孩喝起酒来无法节制,还让一个恶心的中欧人对她上下其手。”
“胡说八道。你自己才醉得不省人事——还和那个黑头发的西班牙婊子鬼混。”
“如果我带你参加派对,那我希望你能知道检点。”
“我可不会乖乖地听话,就是这么回事。你说过我们先去参加派对,然后才回这里。不尽兴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你不走,我走。我准备好回来就回这儿了。我可不会无聊地等一个蠢女人。”
“亲爱的,你可真有礼貌!”
“你不是一直跟着我混吗?”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
“如果你觉得能对我颐指气使,我的姑娘,那你就错了!”
“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应该再想想!”
两人剑拔弩张地瞪着对方。
梅尔切特上校抓住机会,大声清了清嗓子。
巴兹尔·布莱克转过身看着他。
“你好,我忘了你还在这儿。你该走了吧?让我来介绍——这是黛娜·李——这是郡警察局的老顽固。上校,现在你看到了,我的金发女人还活着,非常健康,也许你该去为老班特里的小女人操心了。再见!”
梅尔切特上校说:
“我建议你说话文明一点儿,年轻人,否则会惹上麻烦的。”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去,脸涨得通红。
第三章
1
梅尔切特上校在自己位于马奇贝纳姆的办公室里,仔细研究下属送来的报告:
“……所以一切都很清楚了,长官,”斯莱克警督总结道,“班特里夫人晚饭后在藏书室里坐到快十点才离开那里去睡觉。离开房间时她熄灭了灯,估计之后再没有人进去。用人十点半休息,洛里默把酒放在大厅之后回到自己房间,那时是十一点差一刻。除了第三女佣之外,没有人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但她听到的也太多了!呻吟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不祥的脚步声,还有很多别的动静。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的第二女佣说她明明整晚都睡得很熟,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些无中生有的人给我们找了一堆麻烦。”
“那扇被人打开的窗户呢?”
“西蒙斯说是外行干的,用了一把普通凿子——常见的型号——不会弄出太大动静。房子周围应该有把凿子,可没人找到。不过,找不到作案工具也并不奇怪。”
“会有哪个用人知道些什么吗?”
斯莱克警督不太情愿地回答说:
“没有,长官。我认为他们不知道。他们看起来都很震惊不安。我曾怀疑是洛里默——他当时保持沉默,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梅尔切特点点头,他并不觉得洛里默不说话有什么问题。接受精力充沛的斯莱克警督讯问之后,人们通常会有这样的表现。
门开了,进来的是海多克医生。
“我觉得应该向你通报几个要点。”
“是的,是的,真是太好了。情况如何?”
“要说的并不多。正如你所预料的,是窒息而死。她的缎子腰带绕过后背勒住脖子。很简单,毫不费力——也就是说,那女孩毫无防备。现场没有反抗的迹象。”
“死亡时间呢?”
“大概是晚上十点到午夜之间。”
“能再确切一些吗?”
海多克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我不能冒险破坏我的专业声誉。不早于十点,不晚于午夜十二点。”
“你个人倾向于哪个时间?”
“取决于具体情况。当时壁炉燃着,房间里很温暖,这都会减缓尸体的僵硬速度。”
“对于死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她还年轻——大约十七八岁,我猜。有些方面还没发育成熟,但肌肉发育得很好,身体健康。顺便说一句,她还是处女。”
医生点了点头,走出了办公室。
梅尔切特对警督说:
“你能确定之前没有人在戈辛顿见过她?”
“用人们对此非常肯定,他们非常愤慨。他们说,如果在这一带见过她,应该会记得。”
“我相信他们会的,”梅尔切特说,“如果在方圆一英里内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都不会忘的。看看布莱克家那个年轻女人吧。”
“可惜不是她,”斯莱克说,“不然我们就有线索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从伦敦来的。”警察局局长沉思道,“我不相信这附近会有任何线索。这样的话,我们最好报告苏格兰场。这应该是他们的案子,不是我们的。”
“她一定是为了某件事才来这里的。”斯莱克说,然后犹豫不决地补充了一句,“班特里上校和夫人一定知道什么——当然,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长官——”
梅尔切特上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
“你可以放心,我会把所有可能性考虑在内。每一种可能。”他接着说,“你已经查过失踪人员名单了吧?”
斯莱克点点头,拿出一张打字纸。
“这里。‘绍德夫人,一周前报告失踪,黑头发,蓝眼睛,三十六岁。’不是她。而且,除了她丈夫,每个人都知道她和一个从利兹来的家伙私奔了,为了钱。巴纳德夫人——六十五岁。帕米拉·里夫斯,十六岁,昨晚从家里失踪,她参加了女童子军领会,深褐色的头发,梳着辫子,五英尺五英寸——”
梅尔切特不耐烦地说:
“不用念那些无聊的细节,斯莱克。这不是一个女学生。我认为——”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喂——是——是——马奇贝纳姆警察总部——什么?等一下——”
他快速地记着从话筒里听到的内容。再次说话时,他的语气变了:
“鲁比·基恩,十八岁,职业舞蹈演员,身高五英尺四英寸,身材较瘦,金黄色头发,蓝眼睛,翘鼻子,据称穿着缝着亮片的白色晚礼服,银色凉鞋。对吗?什么?是的,我认为很确定。我现在就派斯莱克过去。”
他挂上电话,怀着刚刚激起的兴奋之情,看着他的属下。“有眉目了。是格伦郡警察局打来的(格伦郡是相邻的郡)。丹尼茅斯的堂皇酒店有个女孩失踪了。”
“丹尼茅斯,”斯莱克警督说,“这个很接近了。”
丹尼茅斯是不远处的一个大型时尚海滨度假胜地。
“距离这里只有大概十八英里,”警察局局长说,“失踪的女孩是堂皇酒店的舞女。昨天晚上轮到她上场时没出现,经理为此很不高兴。今天上午她还是不见踪影,另一个女孩就开始担心她。这事很蹊跷。斯莱克,你最好立刻动身前往丹尼茅斯,到了那儿就向哈珀警司报到,配合他工作。”
2
行动总是很对斯莱克警督的口味。驾车飞驰,粗暴地让那些急切地向他报告的人闭嘴,用情况紧急的借口打断谈话。这些都是斯莱克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赶到了丹尼茅斯,先去警察总部报到,然后和心烦意乱、忧心忡忡的酒店经理匆匆见了一面,给对方留下了令人生疑的安慰——“在我们正式行动之前必须确定死者就是这个女孩。”之后,他和鲁比·基恩最近的亲属驾车回到了马奇贝纳姆。
离开丹尼茅斯前,他给马奇贝纳姆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郡警察局局长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但像“这是乔西,长官。”这样简单的介绍似乎还是让他感到突兀。
梅尔切特上校冷冷地瞪着他的下属。他觉得斯莱克简直是脑子出了问题。
刚从车里出来的年轻女人连忙为他解围。
“那是我工作时用的名字,”她解释道,露出一排又大又白的漂亮牙齿,“雷蒙德和乔西,这是我和搭档用的名字,当然,酒店里的人叫我乔西。我真正的名字是约瑟芬·特纳。”
梅尔切特上校整了整状态,请特纳小姐坐下,同时用训练有素的目光迅速扫了她一眼。
她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更接近三十岁。她的美貌主要归功于精致的修饰,而不是天然的五官。她看上去能干、和气、精明。你或许不会把她归于光彩照人的那一类,但颇具吸引力,妆容精致,身穿定制的深色套装。她看上去焦虑不安,但上校觉得她并不感到非常忧伤。
她坐下之后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是真的。你们真的认为那是鲁比?”
“这个问题,恐怕我们要请你来回答。这可能会令你非常不愉快。”
特纳小姐忧心忡忡地问:
“她——她——看起来很可怕吗?”
“呃——恐怕会让你震惊。”他把自己的烟盒递过去,她感激地拿了一支。
“你——你们想让我现在去看她吗?”
“那再好不过了,特纳小姐。你知道,确认之前最好不要问你太多问题。尽快结束这一切,你认为呢?”
“好的。”
他们驱车前往殡仪馆。
乔西很快就出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
“是的,确实是鲁比。”她声音颤抖,“可怜的孩子!天哪,我觉得很难受。有没有……”她急切地打量着周围——“杜松子酒?”
没有杜松子酒,但是有白兰地。特纳小姐咽下几口,恢复了镇定。她坦率地说:
“看到这种情形实在太震惊了,是不是?可怜的小鲁比!那些男人都是猪猡。”
“你认为是个男人干的?”
乔西有些吃惊。
“不是吗?哦,我的意思是——我理所当然会认为——”
“你想到某个男人了吗?”
她用力摇了摇头。
“不——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鲁比不会让我知道的,如果——”
“如果什么?”
乔西犹豫着。
“嗯——如果她——和什么人约会了。”
梅尔切特用敏锐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不过直到回了办公室后才开口:
“特纳小姐,我想你得把所有的信息都告诉我。”
“当然。从哪儿说起呢?”
“我想知道这个女孩的全名和住址,她和你的关系,以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约瑟芬·特纳点点头。梅尔切特更加确定她并不非常忧伤。她震惊、苦恼,但仅此而已。她说话很快。
“她叫鲁比·基恩——这是她工作时用的名字,真名是罗西·莱格。她母亲和我母亲是表姐妹。我从小就认识她,但不太了解,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有很多表亲——有的做生意,有的从事表演。鲁比受过一些舞蹈方面的训练。去年她做了很多舞剧方面的工作。层次不高,但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当地公司。之后,她在伦敦南部布里格斯韦尔的王宫舞厅伴舞。那是一家正经舞厅,把这些女孩照顾得不错,但没多少收入。”她停了下来。
梅尔切特上校点点头。
“现在说说我吧。我在丹尼茅斯的堂皇酒店做了三年的舞者和桥牌女招待。这份工作很好,薪水高,做得愉快。我负责招呼客人——取决于他们的需要——有的人不喜欢打扰,有的人很孤独、想找事做。你要把合适的人组织起来玩桥牌,让年轻人一起跳舞,等等。这需要一点儿机智和经验。”
梅尔切特又点了点头。他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工作起来一定游刃有余;她让人觉得亲切而友好,梅尔切特还发现她很精明。
“此外,”乔西继续说,“我和雷蒙德每晚表演几场舞蹈。雷蒙德·斯塔尔——他对网球和舞蹈很在行。哦,是这样,今年夏天我游泳时不小心在岩石上滑了一跤,脚踝严重扭伤。”
梅尔切特已经注意到她走路有点儿跛。
“所以我暂时不能跳舞了,情况很棘手。我不想让酒店找人取代我。这一行总有风险——”忽然,她温和的蓝眼睛变得凌厉起来,她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奋斗的女性——“你知道,那很可能毁掉你的前程。所以我想到了鲁比,向经理推荐她。我继续做接待和组织桥牌的工作。鲁比只需要跳舞。我想把事情控制在自家人范围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梅尔切特说他明白。
“他们同意了,我给鲁比打了电话。这对她来说是个机会,比她之前的任何一份工作都好。这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
梅尔切特上校说:
“我知道了。她干得不错吧?”
“哦,是的。”乔西漫不经心地说,“确实不错。她不如我跳得好,但是雷蒙德很聪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而且她很漂亮——身材苗条,漂亮的娃娃脸。就是妆化得有点儿过头——我一直在提醒她。可你知道女孩是怎么回事,她只有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女孩都化妆,而且妆总是过于厚重。在像堂皇酒店这种档次的地方,这样做很不得体。我向她指出过很多次,要求她把妆化得淡一些。”
梅尔切特问:“人们喜欢她吗?”
“哦,是的。对了,鲁比很少加演。她有点儿木讷,和年轻人相比,年纪大的人更喜欢她。”
“她有什么特别的朋友吗?”
眼前这个女孩心领神会地看着他。
“没有你指的那种,或者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你知道,她不可能告诉我的。”
梅尔切特一时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乔西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一个严格遵守纪律的人。但他只是说:“现在请你说说最后一次见到你表妹时的情形。”
“昨天晚上,她和雷蒙德有两场舞蹈表演——一场在十点半,另一场在午夜。他们跳了第一场之后,我看到鲁比和酒店的一个年轻男客人一起跳舞。当时我和几个客人在休息室里玩桥牌。休息室和舞厅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午夜刚过,雷蒙德急匆匆地来了,问鲁比在哪里,该上场了,她还没出现。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气坏了。女孩子就会做这种傻事,最后惹得经理发火,把她开除。我和他一起上楼去她的房间,但她不在那儿。我发现她换了衣服。她平时跳舞穿的那条裙子——那种粉红色的大摆蓬蓬裙——搭在椅子上。她总是穿这条裙子,除了特别的跳舞之夜,那是星期三。”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们让乐队又演奏了一曲狐步舞,可鲁比还是没来,所以我告诉雷蒙德,说我和他上场表演。我们选了一首对我的脚踝来说比较容易的舞曲,还缩短了时间,但就算这样我的脚踝也受不了,今天早上全肿了。鲁比还是没回来。我们坐着等到两点。我对她非常生气。”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梅尔切特知道她是真的很生气。一时间,他觉得她对此事的反应过于激烈。他觉得对方在有意隐瞒什么,说:
“今天早上你发现鲁比·基恩还没回来,她的床也没人睡过,你就报警了?”
从斯莱克在丹尼茅斯打来的简短电话中,他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但是他想听听约瑟芬·特纳怎么说。
她一刻也没迟疑,说:“不,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特纳小姐?”
她坦诚地看着他,说: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不会的。”
“你这样认为吗?”
乔西说:
“我必须考虑我的工作。酒店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丑闻——特别是会招来警察的事。我当时以为鲁比不会怎么样。完全不可能!我想她是为了某个年轻人犯了蠢。我想她会平安回来的——还打算等她回来后教训她一顿!十八岁的女孩真是太蠢了。”
梅尔切特假装浏览笔记。
“哦,对,这里说是一位杰弗逊先生报了警。他是住在酒店的客人吗?”
约瑟芬·特纳马上回答:
“是的。”
梅尔切特上校问:
“为什么会是杰弗逊先生报了警?”
乔西摆弄着袖口,显得局促不安。梅尔切特上校的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了——她有事隐瞒。她满脸不高兴地说:
“他是个伤残人士。他——他非常容易激动。我是说,因为他的伤。”
梅尔切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
“你最后一次看到你表妹时,和她跳舞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他名叫巴特列特。住进酒店大约十天了。”
“他们的关系很好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认为。据我所知是这样。”
她的声音里又出现了一丝奇怪的愤怒。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跳舞之后,鲁比上楼去给鼻子补粉。”
“她就是那时换了衣服?”
“我想是的。”
“那是你知道的最后一件事?之后她就——”
“消失了。”乔西说,“就是这样。”
“基恩小姐认识圣玛丽米德的什么人吗?或那附近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丹尼茅斯堂皇酒店有很多各地来的年轻人。除非他们碰巧提起,否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你表妹向你提起过戈辛顿吗?”
“戈辛顿?”乔西的表情非常困惑。
“戈辛顿大宅。”
她摇摇头。
“从没听过。”她的语气非常确定,还有一丝好奇。
“戈辛顿大宅,”梅尔切特上校解释说,“是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戈辛顿大宅?”她瞪着眼睛,“真是太奇怪了!”
梅尔切特若有所思。“是奇怪!”他大声说:
“你认识班特里上校或班特里夫人吗?”
乔西又摇摇头。
“或者一位巴兹尔·布莱克先生?”
她微微皱眉。
“我觉得我听过这个名字。对,我肯定听过,但不记得任何有关他的事。”
勤快的斯莱克警督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递给上司。纸上用铅笔写着:
“班特里上校上星期在堂皇酒店吃过饭。”
梅尔切特抬头看着警督的眼睛。警察局局长的脸红了。斯莱克是一位勤勉热心的警官,梅尔切特非常不喜欢他。但他不能无视这种挑衅。警督正无声地指责他袒护自己的朋友——包庇所谓的同学情谊。
梅尔切特转向乔西。
“特纳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戈辛顿大宅。”
梅尔切特冷冷地迎向斯莱克的目光,几乎没有理会乔西表示同意的低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