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赖多克夫人从镜子前后退了一小步,长出了一口气。
“哎,只能这样了,”她低声道,“简,你觉得还好吗?”
马普尔小姐赞许地看着兰瓦内利设计的这件睡袍。
“非常漂亮。”马普尔小姐说。
“还算过得去吧。”范·赖多克夫人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斯蒂芬尼,帮我脱下来。”她说。
一位头发灰白、嘴巴紧抿的老女仆顺着范·赖多克夫人伸起的双臂把睡袍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脱了下来。
范·赖多克夫人穿着粉红色的绸缎衬裙站在镜子前,衬裙里穿着件紧身胸衣,仍然匀称的双腿上套着双尼龙长袜。她化了妆,加上经常按摩,让她的脸远看上去几乎和年轻姑娘的一样光滑。她的头发呈淡蓝色,发型做得很美。很难想象此时盛装打扮的范·赖多克夫人原本是什么样子的。范·赖多克夫人全身都是用钱堆砌起来的——辅之以节食,按摩和长期的锻炼。
露丝·范·赖多克好奇地看着她的朋友。
“简,别人会觉得我和你的年龄一样大吗?”
马普尔小姐回答得很诚实。
“他们肯定猜不出来。”她确定无疑地说,“老实说,我的长相和年纪相差不大。”
马普尔小姐的头发已经白了,脸色白里透红,有些许皱纹。她的眼珠湛蓝,眼神无辜,俨然一个可爱的老奶奶。但没人会把范·赖多克夫人称为“老奶奶”。
范·赖多克夫人说:“简,你的确老了。”她苦笑了一声又接着说,“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和你老的方式不同罢了。‘那老家伙是怎么保持体形的啊!’别人都这么说我。不过,他们都知道我已经很老了。上帝,我怎么也有这种感觉啊!”
她重重地坐在那把缎面的椅子上。
“斯蒂芬尼,没什么事了,”她说,“你出去吧。”
女仆拾掇好衣服便出去了。
“尽职的斯蒂芬尼,”露丝·范·赖多克夫人说,“她跟了我三十多年,真正了解我的人也只有她了。简,我想和你聊聊。”
马普尔小姐将身体微微前倾,显出乐于倾听的模样。她和这间装饰华丽的套房有些不协调。她穿着一件寒酸的黑色上衣,手里拿着个购物袋,活脱脱一位老妇人。
“简,我有点担心卡莉·路易丝。”
“卡莉·路易丝?”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使她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生活在佛罗伦萨的寄宿学校里,还是一个面色红润的英国女孩,来自一个宗教家庭。学校里有一对姓马丁的美国姐妹,两人奇特的说话方式和奔放的性格让马普尔对她们充满了兴趣。露丝个子高,热情洋溢,非常自信;卡莉·路易丝则小巧玲珑,非常美丽,浑身上下透着股机灵劲儿。
“简,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算很久,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年了。当然,我们每年圣诞节都互寄贺卡。”
友谊非常玄妙。简·马普尔和两个美国女孩开始就不是一类人,但她们之间的友情却延续了下来;时不时写两封信,圣诞节互致问候。家(或者说几处家)在美国的露丝和她见得更频繁一些。不,这也不足为怪。和大多数这个阶级的美国人一样,露丝是个都市化十足的人,每隔一两年到欧洲玩一趟,穿行于伦敦与巴黎之间。去一次里维埃拉,然后再返回美国。她很乐意抽空与老朋友们聚一聚。类似的相聚已经有许多次了。在克拉里奇、萨伏依、伯克利或多切斯特,她们品尝美味佳肴,互诉昔日友情,最后难分难舍地匆匆道别。但露丝一直没时间去圣玛丽米德村。马普尔小姐也没想让她去。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节奏。露丝的生活节奏很快,马普尔小姐却喜欢不紧不慢的日子。
马普尔和从美国来访的露丝见过很多次面,但和住在英格兰的卡莉·路易丝却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住在同一个国家的朋友没必要刻意安排时间见面,人们总觉得迟早能见上。结果却各忙各的,总也见不了面。更何况简·马普尔和卡莉·路易丝的生活之间没有重合点,见不上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露丝,你为什么担心卡莉·路易丝?”马普尔小姐问。
“不知什么原因,我就是非常担心。”
“她没生病吧?”
“她很纤弱——身体一直不太好。但现在应该不会比以往更差,和我们一样,维持着老样子。”
“那她是心情不好吗?”
“哦,当然不是。”
不会是心情不好,马普尔小姐心想。很难想象卡莉·路易丝会不开心——生活中肯定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马普尔小姐没察觉到而已。也许会有迷茫,也许会有困惑,但卡莉绝不会极度悲伤。
范·赖多克夫人又开腔了。
“卡莉·路易丝总是神游于这个世界之外。”她说,“她不了解这个世界。也许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的周围,”马普尔小姐刚扯开话头马上又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应该都是些讲求实际的人。”她说。
“我指的是她本人。”露丝·范·赖多克说,“卡莉·路易丝一直是我们当中比较有抱负的一个。理想在我们年轻时是种时尚——我们都很有抱负,这对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简,你当时想照看麻风病人,想当个修女。但这种无聊事总是过了就忘。人们都说婚姻会改变一切。大体上讲,我的婚姻还算美满。”
马普尔小姐觉得露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她结过三次婚,每次嫁的都是十分富有的人,每次离异都只是增加了她的银行存款,一点都没影响到她的心情。
“我也很坚强,”范·赖多克夫人说,“不会被生活压垮。我的希望本来就不高,对男人更是没有过高的要求——这点我做得不错——不会放不下哪段感情。我和托米仍然是很好的朋友,朱利叶斯也常问我对市场的看法。”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卡莉·路易丝却总爱和怪人结婚,我担心的正是这点。”
“什么怪人?”
“一些有理想的人。路易丝很容易被所谓的理想蒙蔽。十七岁时她瞪大双眼聆听老古尔布兰森谈论他关乎全人类的宏伟计划,然后便和那个五十多岁、有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的老头结了婚。她嫁的只是那些慈善家般的想法。她着魔一般听古尔布兰森讲话,两人之间的关系像苔丝狄蒙娜和奥赛罗一样。好在没有伊阿古那种人出来捣蛋——幸亏古尔布兰森不是有色人种,他是瑞典还是挪威人。”
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古尔布兰森是个外国姓氏。古尔布兰森具有极其敏锐的生意头脑,积累了大量财富。他为人很正直,把钱都通过慈善机构捐掉了。他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有影响。古尔布兰森信托公司、古尔布兰森研究基金会、古尔布兰森公立救济院,还有以他名字命名、供工人后代上学的教育学院。
“她不是为了钱才和他结婚的,”露丝说,“如果是我我就会冲着钱去。但卡莉·路易丝不会。如果古尔布兰森没在她三十二岁时去世,真不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对寡妇来说,三十二岁是很好的年龄。她有了处事的经验,也能适应外面的世界。”
单身的马普尔小姐听着露丝的话,不自觉地联想起圣玛丽米德村她认识的几个寡妇,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卡莉·路易丝和约翰尼·雷斯塔里克结婚时我非常高兴。当然他看上的只是她的钱而已——如果路易丝没钱,他肯定不会和她结婚。约翰是一个自私自利、喜欢寻欢作乐的大懒虫,但比那些空有理想的神经质要强。他要的不过是享乐。约翰要卡莉·路易丝找最棒的服装设计师,买最好的游艇和汽车,一同享受生活。这种男人很安全,只要给他安逸奢华的生活,他便会对你百依百顺。我从不把约翰的装模作样当回事,但卡莉对此非常生气,觉得他过于奢侈,非要他过穷酸的生活。而后那个可怕的南斯拉夫女人掌控了约翰的心,从卡莉身边抢走了他。他其实不想离开,如果卡莉·路易丝能更理智些,再等一等,也许他就会回来。”
“卡莉对约翰的离开非常介意吗?”马普尔小姐问。
“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我认为她并不十分在意,这反而正合她的心意——她非常开心。卡莉巴不得和约翰离婚,让他和那个野女人结婚。她同意接受约翰第一次婚姻生下的两个儿子,让他们的生活更加稳定。可怜的约翰——他不得不和那个女人结婚,过了半年糟糕透顶的生活。后来两人死于悬崖坠车。人们都说那是场事故,但我认为是那个女人一怒之下把车开下了悬崖!”
范·赖多克夫人停顿了一会儿,拿起一面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然后她拿起眉毛夹,用夹子拔去几根眉毛。
“接着卡莉·路易丝和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结了婚。刘易斯又是个怪胎。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他爱她——但他也中了邪,要改善每个人的生活。要我说,改善生活还得自己来。”
“我不太了解那个人。”马普尔小姐说。
“和时装一样,慈善也是一股风。(亲爱的,你见过克里斯汀·迪奥倡导女人们都穿裙子时的猴急样吗?)我说到哪儿了?对了,一股风。慈善也是个讲时髦的行当。古尔布兰森的时代流行教育,但现在教育已经过时了。国家会管理教育。所有人都认为受教育是自己的权利——得到时不会太在乎。现在的问题是青少年犯罪,少年犯非常猖狂,到处都是少年犯和潜在的罪犯。所有人都为此忧心忡忡。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厚镜片后面那对晶亮的大眼显示出他热情而狂躁的本质:他属于不计索取,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某项事业的那种人。卡莉·路易丝像年轻时那样情迷于这一点。简,我不喜欢这样。他们喜欢开信托投资会,爱把新思想灌输给别人。他们把那里变成少年犯改造基地,叫了些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学家过来。刘易斯和卡莉·路易丝就和那些孩子住在一起,这简直太不正常了。那里聚集了治疗师、教师和少年犯,其中一半是疯子。卡莉·路易丝也混在这些人中间,真是太可怜了。”
她停顿了一下,无助地看着马普尔小姐。
“露丝,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马普尔小姐困惑地问。
“我不知道!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只去那儿住了几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应该是那幢房子——房子里的气氛非常怪异——绝对错不了。我一直对气氛非常敏感。我告诉过你我劝朱利叶斯把联合谷物公司出售,公司脱手后很快就破产了的事吗?我的预感一向很灵。那里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来自那些讨厌的少年犯,也许是那种惺惺作态的家庭感。到底是什么我暂且说不上来。刘易斯为他的理想活着,别的什么都不管,卡莉·路易丝则只想看见和听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的想法不错,但太脱离实际了。那里肯定酝酿着什么罪恶的事情。简,希望你马上去看个究竟。”
“我吗?”马普尔小姐嚷道,“为什么让我去?”
“你有探察这种事的天分。简,你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任何事都吓不到你,你总能预料到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情况总会成真。”马普尔小姐低声说。
“我不明白,你对人性的看法为什么那么坏——你住的可是个宁静而淳朴的古老村庄啊!”
“露丝,你没在乡下住过。宁静而淳朴的村庄里发生的事会吓你一大跳。”
“也许吧。既然任何事都不会让你害怕,何不亲自去石门山庄走一趟呢?我想你会去的,是吗?”
“亲爱的露丝,混进去可不容易。”
“不难。我全想好了。如果你不生我的气的话,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做了些准备。”
范·赖多克夫人不安地看了马普尔小姐一会儿,点了根烟,然后紧张地继续解释。
“我想你一定赞同,英国战后的日子很艰难,人们的收入都很少——简,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没错。要不是雷蒙德外甥的一片好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范·赖多克夫人说:“卡莉·路易丝对你外甥一无所知——即便听说过,也只把他当作家看,根本想不到那是你的外甥。我对卡莉·路易丝说了,简的日子过得非常糟糕。有时连吃的都没有,又高傲得不肯求助于人。我们可以不谈钱,但可以和老朋友一起在优雅的环境里好好待上一阵,无忧无虑地享受营养美味的食物。”露丝·范·赖多克夫人顿了顿,横下心来对马普尔小姐说,“你想发火就朝我发吧。”
马普尔小姐略显惊讶地睁圆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露丝,我为什么要冲你发火?这是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卡莉·路易斯一定答复你了吧?”
“她给你写了信,你回去就会收到。简,你不觉得我太自作主张了吗?你不介意……”
她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马普尔小姐巧妙地给出了答案。
“你想问我介不介意充当被救助者去趟石门山庄是吗?——当然不介意,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完全可以走这么一趟。”
范·赖多克夫人吃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相信你的判断而已。露丝,你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女人。”
“但我并没有明确的线索。”
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记得基督降临节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做礼拜时我坐在格蕾丝·兰布尔后边,对她越来越担心。没错,一定是哪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是一种非常确切的扰人之感。”
“结果出什么事了?”
“是出事了。她那位曾是海军上将的父亲有阵子一直神经兮兮的,那天礼拜后,他拿着个矿锤去找她,说格蕾丝是反基督教徒伪装的,差点儿杀了她。后来人们把他送进了疯人院,格蕾丝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才恢复正常——真是命悬一线啊。”
“你在教堂就有不祥的预感了吗?”
“我倒不觉得那是预感。我的判断都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事发前总有些蛛丝马迹,只是人们往往意识不到。那天格蕾丝戴反了帽子,这非常少见,格蕾丝·兰布尔非常细心,不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能让她分心以至于没注意到帽子戴反了的事非常少。后来大家才知道,临出门时,她父亲朝她扔了个大理石镇纸,把镜子砸得粉碎,她把帽子随手戴上便匆匆出了门。她不愿意显得狼狈,更不想让下人听见什么。她把父亲的这些行为都归咎于‘爸爸的船员脾气’,她没意识到父亲的神经已经错乱,她早该意识到这点的。事实上,她父亲一直在抱怨有人监视他,说自己被敌人跟踪——这都是神经错乱的症状。”
范·赖多克夫人钦佩地看着这位多年的老友。
她说:“简,也许圣玛丽米德村不像我一直想的那样,是个宁静恬淡的安乐窝。”
“亲爱的,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只是在城市里更难观察一些。”
“你会去石门山庄吗?”
“会去,这也许对我外甥雷蒙德有些不公平,我是说,这会让人以为他不够照顾我。好在那个孝顺孩子要去墨西哥待六个月,等他回来,一切都该结束了。”
“什么该结束了?”
“卡莉·路易丝的邀请不会标明具体时间,但三周到一个月足够了。”
“够让你查明出了什么事吗?”
“这点时间完全够了。”
“简,”范·赖多克夫人说,“你对自己信心满满,是吗?”
马普尔小姐略带些责备地看着她。
“是你对我有信心,露丝。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努力证明你的信任没错。”
2
坐火车回圣玛丽米德村之前(星期三返程票特价),马普尔小姐用生意人一般的精明收集了些情况。
“我和卡莉·路易丝不常联络,只是互寄圣诞卡和新年历而已。亲爱的露丝,我想知道些基本情况,比如会在石门山庄见到些什么人。”
“你知道卡莉·路易丝和古尔布兰森的婚事吧?他们没孩子,卡莉·路易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古尔布兰森是个鳏夫,带着三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于是他们收养了个女孩,给她起名叫皮帕——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收养皮帕时她才只有两岁。”
“她是从哪儿领来的?家庭背景怎样?”
“简,我不记得了——也许根本没人听说过。多半是从收养协会领来的吧。或许是古尔布兰森偶然得知有个孩子没人要。为什么这么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多知道些情况总不会有错。请接着讲。”
“但卡莉·路易丝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大夫们说这种事经常发生。”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她就是怀孕了。有意思的是,卡莉·路易丝竟有些手足无措,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一开始她高兴坏了。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皮帕,因此她对这种喜悦有些内疚。后来,米尔德里德出世了,她不怎么招人喜欢。她像古尔布兰森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严肃而有威严,但长得不怎么样。卡莉·路易丝尽量避免把领养的孩子和亲生孩子区别对待,我常觉得她溺爱皮帕而忽略了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似乎对此非常愤恨。不过我不常见到她们。皮帕出落得非常漂亮,米尔德里德却相貌平平。埃里克·古尔布兰森过世时,米尔德里德十五岁,皮帕十八岁。皮帕二十岁那年和一个意大利人结了婚,那人是圣塞韦里诺的一个侯爵——不过有个名号罢了,其实就是个普通人。皮帕自称能继承财产(否则那个圣塞韦里诺人就不会和她结婚——你知道那些意大利人!)。古尔布兰森把财产平分给了两个孩子。米尔德里德和一个叫斯垂特的教士结了婚,这人不错,但对人冷淡。他比她大十五岁,但我相信他们婚后一定很幸福。
“一年前斯垂特死了,米尔德里德回到石门山庄和母亲一起住。我讲得太快,遗漏了其间的几件婚事。我先把这些婚事说一说。卡莉·路易丝对皮帕和意大利人的婚事非常满意。圭多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擅长运动。结婚一年后皮帕生了个女儿,自己却因难产而死。这是件可悲的事,圭多十分痛苦。卡莉·路易丝在意大利和英国之间来回跑了许多次,在罗马时遇见了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并和他结了婚。那个侯爵又结了婚,而且不介意女儿被富有的外婆养大。于是这些人都在石门山庄定居下来,住在庄园里的有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卡莉·路易丝,约翰尼的两个儿子亚历克斯和斯蒂芬(约翰尼的前妻是俄国人),还有皮帕的孩子吉娜。米尔德里德和教士结婚后搬出去住了。紧接着发生了约翰和南斯拉夫女人的事情,再接着是卡莉的离婚。约翰尼的两个孩子时常去石门山庄度假,他们很喜欢卡莉·路易丝。后来,一九三八年,我记得是那一年,卡莉和刘易斯结了婚。”
范·赖多克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
“你见过刘易斯吗?”
马普尔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卡莉·路易丝是一九二八年。她愉快地带我去科文特公园看了戏。”
“刘易斯非常适合她。他是一家很有声望的会计师事务所的头儿。我想他们是因为古尔布兰森信托公司和大学的财务问题相遇的。刘易斯很有钱,和她年纪相当,人又很正直。但他同样也是个怪人,在少年犯改造问题上态度激进。”
露丝·范·赖多克叹了口气。
“简,我刚才已经说了,慈善也是一阵风。古尔布兰森那个时代流行教育,再往前是施粥场——”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
“把葡萄酒果冻和牛头做的汤送去给病人。妈妈们经常这么做。”
“时代在进化。思想上的教育很快就替代了衣食饱暖。慈善家们热衷于提高下层人群的教育水平。但这股风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让你的孩子接受教育,觉得十八岁以下的人不识字才好。由于职能被国家取代,古尔布兰森信托及教育基金遇到了困难。这时,刘易斯却带着高度的热情改造起了少年犯。他在工作中注意到了这些人——查账时遇到过一些有欺诈行为的聪慧少年。他相信少年犯不会比别人差。他们聪明,也有能力,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
马普尔小姐说:“这话有道理,但是不完全对。我记得……”
她停下来看了看表。
“糟了!要错过六点半的车了。”
露丝·范·赖多克赶忙问:“你会去石门山庄吗?”
马普尔小姐拿起购物袋和伞,回答道:“如果卡莉邀请我的话。”
“她会请你去的。你会去吗?简,你一定要答应我……”
简·马普尔答应了。
3
马普尔小姐在金德尔市场站下了车。一位好心的乘客帮她把手提箱提下去。马普尔小姐手里抓着一个网线袋、一个褪了色的皮手袋和其他几件行李,念念叨叨地说着感激的话: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给你添麻烦了。站上没几个行李员,每次出门总是手忙脚乱的。”
说话声被站台工作人员的喊声淹没了,三点十八分到站的车将停在一站台,马上要发往别的车站。工作人员的嗓门很大,但口齿不是很清楚。
金德尔市场站是个空旷的车站,它迎着风口,站台上几乎看不到旅客和工作人员。六道铁轨上只停着一辆车——一节单节小火车,正扑扑地吐着气。
马普尔小姐穿得比以往还差(幸好她没把这些旧衣服送人)。当她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时,有个年轻人朝她走了过来。
“您是马普尔小姐吧?”他的声调非常有趣,如同这个名字是戏剧演出的开场白似的,“我是来接您的——从石门山庄专程而来。”
马普尔小姐感激地看着他,如果稍加留意,他也许会发现这个看上去无助的老太太有双狡黠的眼睛。年轻人的声音和性格反差很大,这不重要,甚至有人会说这根本无关紧要。他的眼皮因为紧张而习惯性地抖个不停。
“谢谢你,”马普尔小姐说,“我只带了个手提箱。”
年轻人没去拿手提箱,而是冲着正用手推车推行李的行李员打了个响指。
“把这个送出站,”接着他又强调了一句,“送到石门山庄。”
行李员爽快地说:“行,路不是很远。”
马普尔小姐觉得年轻人似乎对行李员感到不满,行李员像是没把石门山庄当回事。
他说:“铁路上的人真让人没话说!”
他带马普尔小姐向出口走。“我是埃德加·劳森,塞罗科尔德夫人让我来接您。我为塞罗科尔德先生办事。”
马普尔小姐觉得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在暗示他很忙,出于对老板夫人的殷勤,他把重要的事搁在一边才赶到了这里。
但感觉还是不太对——总有些演戏的成分在里面。
有必要好好琢磨琢磨埃德加·劳森这个人。走出车站,劳森把老太太带到一辆旧福特V8车旁。
他随口说了一句:“你和我坐前排还是一个人坐后排?”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辆闪闪发光的双排座宾利飞驰而来,停在福特车前。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跳下车,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穿着普通的灯芯绒裤和对襟衬衫,却依旧光彩照人。
“埃德加,你还在啊,我还以为赶不上了呢。看来你已经接到马普尔小姐了。我来送她过去。”她冲马普尔小姐一笑,南欧人特有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一排皓齿。她说:“我是卡莉·路易丝的外孙女吉娜。旅途怎么样?过得糟吗?你的网兜真好。我很喜欢这种提袋,我帮你拿网兜和大衣,让你稍微轻松一点。”
埃德加脸红了,向吉娜提出抗议。
“吉娜,接马普尔小姐的是我,原本是这样安排的……”
吉娜慵懒地一笑,又露出那排可爱的牙齿。
“埃德加,我知道,但我觉得我来会更好。她坐我的车,你负责把行李带回去。”
她关上马普尔小姐那一侧的门,跑到车的另一边,跳进驾驶座,迅速把车驶出车站。
马普尔小姐回头看了看埃德加·劳森的脸。
她对吉娜说:“亲爱的,我觉得劳森先生不怎么高兴。”
吉娜笑了。
“埃德加是个白痴,”她说,“他总是一副自大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是!”
马普尔小姐问:“他是谁?”
“埃德加?”吉娜轻蔑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残忍,“他是个疯子。”
“他是疯子?”
“石门山庄的人都是疯子,”吉娜说,“刘易斯、外婆、家里的男孩们和我不疯,贝莱弗小姐也不疯。但其他人都是些疯子。有时我觉得住在那儿我也快疯了。连米尔德里德姨妈散步时都在自言自语——教士的遗孀应该不会这样,难道不是吗?”
汽车飞驰着离开了站前的那条路,沿着平整而空旷的大道越开越快。吉娜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客人。
“你和外婆一起念过书,是吗?这点挺怪的。”
马普尔小姐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年轻人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乌发老人也曾年轻,也曾为了小数点的计算和英国文学而发奋苦读。想起来总会有点不可思议。
吉娜的语气充满尊敬,显然不愿太过唐突。“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没错,是的,”马普尔小姐说,“这点在我身上比你外婆身上更明显吧?”
吉娜点了点头。“这么说很贴切。外婆总给人一种没有年龄感的感觉。”
“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变化大不大。”
吉娜含糊地答道:“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因为关节炎的原因走路得用拐杖,最近情况比较糟。我觉得——”她顿了下,转而问马普尔小姐,“你以前来过石门山庄吗?”
“从来没有。只是听过那里的一些事。”
“那里挺可怕的,”吉娜乐呵呵地说,“房子是哥特式的巨型怪兽,斯蒂夫说它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厕所。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挺有趣的。房子里的人和物能让人发疯,到处是精神病医生,他们像童子军首领一样自得其乐,但生活环境相差很多。少年犯像宠物一样被圈养着。有人教我怎么用电线开锁,有个天使脸蛋的男孩教我怎么用短棒打人。”
马普尔小姐仔细思量着听到的话。
吉娜说:“我喜欢恶棍,不喜欢怪人。刘易斯和马弗里克大夫认为他们都有些怪——他们俩认为这是愿望被抑制,家庭生活不怎么正常,或是母亲与士兵私奔等原因造成的。我倒不这么看,因为有些人的家庭生活也十分不幸,但长大后却很正常。”
马普尔小姐说:“这是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吉娜笑了,再次露出她那排漂亮的牙齿。
“我倒并不担心。总有些人希望把世界变成更好的地方。刘易斯醉心于此——他下周要去阿伯丁,那里的治安法庭要审讯一个曾被五次定罪的男孩。”
“那个在车站接我的劳森先生呢?他告诉我他为塞罗科尔德先生做事。他是塞罗科尔德先生的秘书吗?”
“埃德加才不是当秘书的料呢。他曾经犯过事。以前常混迹于各大宾馆,装扮成志愿兵或战斗机飞行员,借了钱就溜。只是个小混混。可刘易斯对他们都很不错,让他们有种家庭的归属感,给他们工作以培养他们的责任心。但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中的哪个会把我们全杀了。”吉娜笑着说。
马普尔小姐却没有笑。
汽车穿过一扇有门卫值勤的大门,开入两边长满了杜鹃花的车道。路况非常差,路面上斑痕累累。
看到马普尔小姐的表情,吉娜连忙解释道:“战时没请园丁,我们也不是太在意。看上去确实有点糟。”
绕过一个弯道,宏伟的石门山庄便展现在她们眼前。和吉娜所说的一样,这是幢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住宅——像某个财阀的宫殿。这位财阀给这幢建筑增加了几处侧翼及一些附属建筑,风格虽然统一,却使大宅子失去了整体的一致性。
“不怎么样,对吗?”吉娜一腔怨气地说,“外婆在平台上。我把车停在这儿,你去见她吧。”
马普尔小姐沿着平台朝老友走了过去。
尽管扶着拐杖,但从远处看,卡莉·路易丝的身影依然那么娇小。感觉像年轻女孩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模仿老太太走路似的。
“简!”塞罗科尔德夫人嚷道。
“卡莉·路易丝,我亲爱的。”
没错,是如假包换的卡莉·路易丝。令人惊讶的是,她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年轻。和姐姐不同,卡莉不用化妆品或任何人工手段。她的头发呈银灰色——她的头发原本就是银色的,几乎没怎么变。皮肤仍是玫瑰花似的白里透红,只是花瓣有些起皱了。她的眼神依旧纯洁无辜,体形如同年轻女孩一样苗条,头像要起飞的鸟一样微微前倾。
“这么多年没见错全在我,”卡莉·路易丝甜甜地说,“简,多年没见了。真高兴你能来。”
吉娜在平台那头说:“外婆,该进屋了,天越来越冷——乔利会发脾气的。”
卡莉·路易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她说:“他们老是对我兴师动众的,欺负我是个老太婆。”
“可你并不这么想吧?”
“简,我当然不这么想。虽然全身上下不舒服,经历过很多事,但我的心和吉娜一样年轻。别人说不定也这样。镜子能诉说岁月的痕迹,但他们就是不信。现在回想起来,佛罗伦萨的事就像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还记得弗劳琳·施瓦格和她的长筒靴吗?”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回忆着几乎半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一同走进一个小门。门口有位瘦削的老太太,长着个傲慢的大鼻子,头发剪得很短,身穿裁剪得体、结实耐用的粗花呢裙。
她厉声道:“卡拉[1],你真是疯了,在外面待到现在。你完全没能力照顾自己。真不知道塞罗科尔德先生会怎么说。”
“乔利,别责备我。”卡莉·路易丝恳求道。
她把贝莱弗小姐介绍给马普尔小姐。
“这是贝莱弗小姐,她是我的一切:护士、监护人、监察者、秘书、管家,还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朱丽叶·贝莱弗吸了吸鼻子,由于激动鼻头通红。
她生硬地说:“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个家太疯狂了,我没法把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亲爱的乔利,当然没办法事事有条理。何必要那么尝试呢?你打算让马普尔小姐住在哪儿?”
“蓝室。我可以带她上去了吗?”贝莱弗小姐问。
“乔利,带她去吧。一会儿带她下来喝茶,今天茶点在书房吃。”
蓝室的窗帘很厚,华丽的蓝色织锦花缎已然褪了色。马普尔小姐想,该有五十多年了吧。家具大而结实,由红木制成,床是红木做的四柱床。贝莱弗小姐打开通向浴室的门。浴室出人意料地现代化,整体呈淡紫色,个别地方镀着明亮的铬。
她严厉地看了浴室一眼。
“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和卡拉结婚时在这幢房子里新建了十个浴室,之后只是更换了些管道。他不同意对其他地方做改动——他说这里是上个时代的完美杰作。对了,你认识他吗?”
“不,从来没见过。我和塞罗科尔德夫人虽然通信但很少见面。”
“他很会做人,”贝莱弗小姐说,“但不是什么好人。他在家里表现得很好,很有风度。许多女人都喜欢他,最后却死在女人手里。和卡拉完全不是一路人。”
接着她粗鲁地问:“女仆会替你整理行李。用茶点前想先洗漱一下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说会在楼梯口等待马普尔小姐。
马普尔小姐走进浴室,洗了洗手,然后略有些慌张地用淡紫色的毛巾擦干。她脱下帽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推开门,马普尔小姐发现贝莱弗小姐正在门外等着她。两人顺着宽敞却有些昏暗的楼梯下了楼,穿过同样昏暗的大厅,走进一个书架高到屋顶的房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人工湖。
卡莉·路易丝站在窗边,马普尔小姐走到她身旁。
“房子好大啊,”马普尔小姐说,“我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了。”
“是啊。真够荒唐的。这里最初是由一个发迹的铁匠建起来的,没多久他就破产了。这点并不奇怪。大约有十四个厅——全都很大。我觉得家里只需要一间客厅就够了。还有很多大卧室。完全没这个必要。我的卧室也大得让人发愁——从床边走到梳妆台要走很远的路。深红色的窗帘又大又重。”
“没让人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吗?”
卡莉·路易丝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
“没有。与当初和埃里克住在这里时一样。只是重新粉刷了一下,用的是同一种颜色。这种事应该不重要吧?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何必把钱浪费在装修上呢?”
“除了粉刷之外,这幢房子没做过任何改动吗?”
“动过很多次。只有中间部分的房间之间的通道没动。我的第二任丈夫约翰尼十分喜欢中间部分的设计,就没让人动。他是个艺术家、设计师,懂得这些事情。不过东西两边的侧翼都进行了彻底的改建。隔出房间并分了区,改造成办公室、教员卧室什么的。男孩都住在学院楼——从这儿就能看见。”
透过树林,马普尔小姐看到几幢很大的红砖建筑。之后她的目光落在近处,兀自笑了笑。
“吉娜真是个漂亮姑娘!”她说。
卡莉·路易丝的脸上绽放出光芒。
“是很漂亮。”她轻声说,“让她回来真是太好了。战争开始时我把她送到美国,露丝那里。露丝谈起过她吗?”
“没说太多。只提了一下。”
卡莉·路易丝叹了口气。
“可怜的露丝!她对吉娜的婚事一定很生气。我告诉她在这点上我并不怪她。和我不同的是,露丝没能意识到婚姻中的等级观念和原有的那些问题都已经不存在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些观念都已经过时了。
“吉娜在做与战争有关的工作时遇到了那个年轻人。他是个海军士兵,有着很好的参战履历。一周后他们便结了婚。的确是快了点儿,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体会彼此是否适合——但当时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年轻人属于他们的时代。我们可能觉得他们挺傻的,但必须接受他们的决定。露丝却很生气。”
“她觉得那个年轻人跟吉娜不合适吗?”
“她说谁也不了解那个人。他来自中西部,没什么钱——自然也没工作。现在各处都是那样的年轻人——露丝觉得吉娜不该如此轻率地嫁人。但事情都过去了。我很高兴吉娜接受邀请和丈夫一起来这儿。这里的事情太多了——什么都缺人干。如果沃尔特想从医或拿个学位什么的,完全可以留在这儿。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吉娜的家。她回来真好,有她这样热情快乐的人真是太好了。”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看了眼窗外,那对年轻人就在湖边。
“他们真是出众的一对!”她说,“吉娜真心地爱着他!”
“那……那不是沃利[2],”塞罗科尔德夫人的话音里透着一丝尴尬,“那是约翰尼·雷斯塔里克的小儿子斯蒂芬。约翰尼去世以后,孩子们放假了就没地方可去,于是我让他们都来这儿。他们也觉得这里是他们的家。斯蒂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负责戏剧团——我们有个剧院,经常有演出。我们鼓励孩子们发挥出所有的艺术天赋。刘易斯说青少年犯罪主要是出于表现欲。大多数男孩的家庭很不幸,抢劫、盗窃能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英雄。我们鼓励他们写剧本、演出、设计舞台并自行配色。斯蒂芬就负责这些人。他用心,也有热情,把戏剧活动搞得红红火火的,成效非常显著。”
“是这么回事啊。”马普尔小姐缓缓地说。
马普尔小姐的视力很不错(圣玛丽米德村的邻居吃过苦头后都深知这一点),她看见斯蒂芬·雷斯塔里克英俊的脸上有急切的神情。斯蒂芬正和吉娜说着话。吉娜背对窗户,马普尔小姐看不见她的脸。但斯蒂芬·雷斯塔里克的面部表情却是确定无疑的。
“我本不该插嘴,”马普尔小姐说,“但卡莉·路易丝,我猜你也意识到了,他喜欢上了吉娜。”
“哦,不……”卡莉·路易丝的表情很困惑,“不,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卡莉·路易丝,你总是后知后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注释:
[1]卡莉的昵称。
[2]沃尔特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