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伦旅馆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舒金佳】-京达5G资源社
伯特伦旅馆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舒金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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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舒金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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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伦旅馆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舒金佳】

献给哈里·史密斯,感谢他用科学的眼光阅读我的小说。

伦敦西区的中心有一些小巷子,除了经验丰富的出租车司机以外,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出租车司机们总能得意洋洋地穿街走巷,到达帕克街、伯克利广场或南奥德利大街。

如果你从帕克街拐上一条不知名的路,左右再拐一两次弯,就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而你的右手边就是伯特伦旅馆。伯特伦旅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战争期间,它右侧的房屋尽毁,左侧稍远一些的房屋也未能幸免,旅馆却毫发无损。当然,按房产经纪人的说法,它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损坏的痕迹。不过,经一笔数目不大的费用修整之后,这座房子就恢复如初。到一九五五年时,它看上去就跟一九三九年的时候一模一样——高贵、朴实,静静地显露自己不凡的价值。

伯特伦旅馆有着长年不断的客源。其中有高级神职人员、乡村贵族的遗孀,还有在昂贵的礼仪学校念书的姑娘们,在她们放假回家的途中,伯特伦旅馆也是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现在的伦敦,适合独自出行的姑娘住的地方真是少得可怜,而伯特伦旅馆恰恰就是少数地方之一。我们在那儿住过好些年呢。”)

当然,曾经有过许多与伯特伦相似的旅馆。其中一些依然存在,但是它们几乎都觉得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趋势。为了迎合不同的顾客,它们进行了必要的现代化改造。伯特伦也不例外,但它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乍看之下并不怎么明显。

大门外的台阶下站着门卫,仪表堂堂,姿态仿佛一位陆军元帅,金色穗带和金属勋章装点着他那强壮而宽阔的胸膛。他的举手投足都无可挑剔。如果你患有风湿,很难自己从轿车或出租车里出来,他会体贴而关切地迎接你,小心地引导你走上台阶,并领你穿过静静打开的大门。

进入门内,如果这是你第一次来到伯特伦,你会近乎惊奇地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时光倒流,你再一次置身于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

当然,旅馆里是有中央空调的,但是并不突兀。像以前一样,中央大休息厅里,有两处煤火总是烧得正旺的壁炉。壁炉旁的黄铜煤斗擦得锃亮,如同出自爱德华时代的女仆之手。里面盛着的煤块,大小也和那时候的一模一样。休息大厅铺着毛绒绒的红色天鹅绒地毯,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扶手椅都不是当今这个时代的。椅面离地板很高,这样患了风湿的老太太就不必有失风度地挣扎着站起来。和如今许多昂贵入时的椅子不一样,这些椅子的坐垫大小适中,没有在臀部和膝部的中间短上一截,这样就不会给患有关节炎或坐骨神经痛的人带来什么痛苦。旅馆的椅子也不全是一种型号的,有的直背,有的躺背,椅宽各不相同,以适应不同的体形。不管高矮胖瘦,几乎任何体形的人都可以在伯特伦找到一张适合自己的椅子。

现在是喝茶时间,大厅里坐满了人。其实休息大厅并不是唯一可以饮茶的地方。旅馆内有一个客厅(用印花棉布装饰);一个吸烟室(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仅供男士使用),里面的大椅子都是用上等皮革所制;还有两个书房,你可以带一个要好的朋友来,在安静的角落里舒适地说些闲话——如果愿意,你还可以在那里写信。除了这些令人惬意的爱德华式休息场所,旅馆中还有一些其他的角落。这些地方并没有大肆宣传,但需要用它们的人们总能找到。有一个双重酒吧,里面有两位调酒师。一个是美国人,他让美国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并为他们提供波本酒、裸麦酒及各式鸡尾酒。另一个是英国人,他为客人提供雪利酒和皮姆一号酒,还可以和中年绅士们畅谈爱斯科赛马场和纽伯里的赛马——他们往往是为了参加重要的赛马大会才来伯特伦入住。一间电视娱乐室隐蔽地藏在走廊的尽头,以满足客人们看电视的需求。

但休息大厅仍是人们喝下午茶的首选地点。上了年纪的女士们喜欢在这儿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会会老朋友,感叹世事多变。休息大厅还吸引了许多美国客人,他们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英国贵族认认真真、平心静气地喝着传统的下午茶。于是,下午茶也成了伯特伦的一大特色。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旅馆的日常主事是亨利,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十多岁,慈祥、热心,拥有那些消失许久的工种——完美无缺的男管家——所特有的谦和而威严的风范。身材纤细的年轻侍者们在亨利严格的指挥下进行日常的工作。旅馆里有许多印有徽章的银制托盘、乔治时代的银茶壶;还有瓷器——即使不是罗金厄姆和达文波特的,看起来也很像。这里的布林德厄尔式瓷器尤其受欢迎。茶也是上好的,都是最好的印度茶、锡兰红茶、大吉岭和正山小种。至于吃的东西,你可以点任何你想吃的,而且肯定能吃到。

这天,十一月十六日,来自莱斯特郡的塞利娜·哈茨夫人,六十五岁,正在吃涂满黄油的美味松饼,这是所有老太太们的最爱。

松饼虽然吸引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但是每当大厅的门打开,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访者,抬起头来视察一番。

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微笑着点头欢迎勒斯科姆上校的到来。他身材挺拔,有军人风范,脖子上挂着一副单筒望远镜。她像旧时的独裁者一般,傲慢地示意他过来。不一会儿,勒斯科姆上校来到了她身边。

“您好,塞利娜,您怎么到城里来了?”

“看牙医,”塞利娜夫人嚼着松饼,含糊不清地说,“我想着,既然来了,不如再去找哈利大街的那人给我看看关节炎。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虽然哈利大街上治疗各种疾病的时髦医生有上百人,但勒斯科姆的确知道她指的是哪位。

“治疗有效果吗?”他问道。

“我宁愿相信他的医术,”塞利娜夫人勉强说道,“真是非同一般的家伙,出其不意地揪住我的脖子,像拧鸡脖子一样转了一下。”她小心地转动自己的脖子。

“伤着您了吗?”

“那样拧脖子肯定疼。不过时间太短我来不及感觉。”老夫人继续小心地转动着脖子,“感觉还不错。我多年来头一次能越过右肩看东西了。”

她实际检测了一下,向右看去,然后惊叫道:“我敢肯定那是老简·马普尔,我原以为她好几年前就死了。她看来像一百多岁了。”

勒斯科姆上校瞥了一眼死而复生的简·马普尔女士,但她并没有引起他多少兴趣:伯特伦里总有零星几个像这样被他称作“长毛老猫”的人。

塞利娜夫人继续说道:

“这可是伦敦唯一还能品尝到松饼的地方,真正的松饼。你知道吗?去年我在美国,他们早餐菜单上也有叫松饼的东西,但和真正的松饼完全是两回事。那只是些加了葡萄干的茶点。我就奇怪了,为什么那也能叫松饼呢?”

她把最后一口沾满黄油的食物塞进嘴里,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周。亨利眨眼间就来了。他不急不慌,好像凭空出现一样。

“您还需要点什么,夫人?蛋糕如何?”

“蛋糕?”塞利娜夫人思忖着,拿不定主意。

“我给您推荐我们这儿的香饼,夫人,它们尝起来非常可口。”“香饼?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是正宗的吗?”

“哦,是的,夫人。厨师的秘方是祖传的,您肯定喜欢。”

亨利对一个随员使了个眼色,年轻人马上退下去吩咐制作香饼。

“我想您去了纽伯里吧,德里克?”

“是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我连最后两场赛马都没看。非常糟糕的一天。哈利的那匹小母驹完全不行。”

“我早料到它不怎么样。斯旺希尔达如何?”

“最后得了第四。”勒斯科姆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我的房间。”

他穿过休息大厅,向前台接待处走去,同时看了看大厅里的桌子和客人。在这里喝下午茶的人数惊人,仿佛回到了往日的时光。这里的人把喝茶当作一顿饭那样隆重,这在战后已经有点过时了,但在伯特伦显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都是谁呢?两个教士和奇斯尔汉普顿的主任牧师。对了,在那边角落里有一个穿高帮鞋套的人,应该是一位主教,至少他的职位绝不会低于主教!看来这儿缺的只是教皇了。“至少也得是大教堂的教士才能负担得起伯特伦的花销。”上校想到。普通的神职人员是来不起这种地方的,可怜的家伙们。这么一想,他不明白像塞利娜·哈茨这样的人怎么能付得起旅馆的开销,她每年只有大约两便士的钱来养活自己。还有贝里老太太、从萨默塞特来的波斯尔韦特夫人,和西比尔·克尔——她们都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走到前台,接待员戈林奇小姐亲切地向他问好。戈林奇小姐是老朋友了,她认识旅馆中的每一位老主顾,就像对待皇室成员一样,她从没忘记过一张顾客的脸。她的衣着复古,看起来很可敬,留着一头卷发,发色微黄(似乎还用了很复古的发夹)。她身着黑色丝裙,脖子上挂着的金吊坠盒垂在高耸的胸前,还别了个刻有浮雕的宝石胸针。

“十四号,”戈林奇小姐说,“勒斯科姆上校,我想您上次住的也是十四号房间,而且您也很喜欢它。那间很安静。”

“我真不能想象你是如何把这些事都记住的,戈林奇小姐。”

“我们希望能让老朋友们住得舒适些。”

“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打住了话头,汉弗莱斯先生从里面的一个房间走出来跟他打招呼。

汉弗莱斯先生经常被初来乍到的人误认为是伯特伦先生本人。究竟谁是伯特伦先生,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位伯特伦先生,这类问题的答案已经消散在历史的迷雾中了。伯特伦旅馆创建于一八四〇年,但从未有人有兴趣追本溯源。它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矗立在那里。有人把汉弗莱斯先生称为伯特伦先生时,他也从不纠正,如果人们希望他是伯特伦先生,那么他就是。勒斯科姆上校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汉弗莱斯到底是旅馆的管理者还是所有者。他觉得更像是后者。

汉弗莱斯先生五十来岁,风度翩翩,颇有初级部长的风范。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满足客人们的任何要求。他可以谈论赛车店、板球、国际政治;可以说些皇家轶事、提供车展信息;他还知道时下上演的最有意思的剧目;哪怕美国游客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能建议他们去哪里观光。他知道所有有用的信息,能告诉不同收入、不同口味的顾客哪些餐厅最适合他们就餐。他做这些事情,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他也并非随时待命,戈林奇小姐对这些信息手到擒来,并且可以高效地转述。汉弗莱斯先生就像太阳般,时不时地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会儿,以他的私人关怀使某个人感到荣幸。

这一刻便是勒斯科姆上校有这样的荣幸,他们就几个老套的赛马问题交换了看法,但勒斯科姆上校心中盘旋着先前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可以给他答案的人。

“告诉我,汉弗莱斯,那些可爱的老太太是怎么住到这儿来的呢?”

“哦,你觉得这很奇怪是吗?”汉弗莱斯觉得很有意思,“嗯,答案很简单。她们自然是负担不起的,除非……”

他停顿了一下。

“除非你给她们特价优惠,对吗?”

“差不多。她们通常不知道自己享受了特价,即使意识到了,她们也会认为那是因为她们是老顾客。”

“那,不会就这样吧?”

“嗯,勒斯科姆上校,我是在经营一家旅馆,我可不能做赔本买卖。”

“但这样你怎么赚钱呢?”

“这是一个有关氛围的问题……到我们国家来的陌生人(尤其是美国人,他们通常都很富裕)对英国是什么样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些常在大西洋上往来的商业巨头,这些人通常会去萨伏依或多切斯特酒店。他们要求享受全套的现代化设施、美国食品,还有一切能使他们感到亲切熟悉的东西。但是还有许多难得来一次的外国游客,在他们的期待中,英国应该是——嗯,我不说像狄更斯时代那么遥远,但他们起码读过《克兰弗德》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英国竟然和他们自己的国家一样!所以他们在这儿住过之后,回去就会说:‘伦敦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叫伯特伦旅馆,住在那里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它就是古老的英格兰!那儿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你在别的地方是绝不会碰到的!那儿有了不起的公爵夫人,供应所有古老的英式菜肴,有美味的旧式牛排布丁!你肯定从未品尝过这样的东西。那儿有上好的牛腰肉和羊肉,还有传统的英式茶以及美妙的英式早餐。当然啦,也有其他普通的食物。那里非常舒适,非常温暖。用木柴烧火取暖这点子棒极了。’”

汉弗莱斯停止模仿,差点儿就咧开嘴笑了。

“我明白了,”勒斯科姆若有所思地说,“这些人,没落的贵族、贫穷的古老世家,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的摆设,是吗?”

汉弗莱斯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我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个问题。当然,我发现伯特伦可以说已经完全具备了相关条件,只缺一些昂贵的老古董了。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以为只有他们发现了那些东西是真古董,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想,”勒斯科姆说,“当初买那些古董时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噢,是的。这里虽然看起来像爱德华时代,但也得有一些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舒适条件。我得让那些老宝贝们——请原谅我这样称呼她们——觉得尽管新世纪开始了,但生活并没有变化;同时让我们的游客既可以感受到另一个时代的氛围,又可以享受到在家习以为常、缺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

“有时是不是很难办到呢?”勒斯科姆问道。

“不太难。拿暖气来说,美国人要求——我得说是需求——的温度比英国人高出至少十华氏度。因此,我们有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客房。我们安排英国人住一种,美国人住另一种。这些房间从外观上看来都是一样的,但实际上有很大差别——像浴室里的电动剃须刀、淋浴喷头和浴缸;如果你想吃美式早餐,我们便提供麦片、冰橙汁等等,当然如果愿意,还可以吃英式早餐。”

“鸡蛋和熏肉?”

“对。不过如果需要的话,品种远不止这些,熏咸排,腰子和熏肉,冷松鸡肉,约克火腿,还有牛津橘子酱。”

“我明早一定要记起这些名字,在家里再也吃不到这样的东西了。”

汉弗莱斯笑了笑。

“大部分男士只点鸡蛋和熏肉。他们,嗯,他们早已不再惦记旧时的那些东西了。”

“是的,是的……记得我小时候……餐具架都被热菜给烫得直哼哼……没错,这种生活方式非常奢华。”

“我们尽量满足顾客的任何要求。”

“包括香饼和松饼——没错,我明白了,各取所需,就是这样,最大限度地满足要求……有点像共产主义。”

“什么?”

“就是随口一说,汉弗莱斯。物极必反。”

上校拿着戈林奇小姐给他的钥匙转身走开了,一个侍从过来领他到电梯。不经意间,他看到塞利娜·哈茨夫人正和她那叫作简什么的朋友坐在一起。

“我猜你现在还住在可爱的圣玛丽米德吧?”塞利娜夫人说,“那是个多么美丽又宁静的村庄!我经常想起它,它还是老样子吧?”

“嗯,不太一样了。”马普尔小姐想了想自己的住处:新的住宅区,扩建的乡公所,令商业街改头换面的时髦临街店铺——她叹了口气:“我想,人总得接受变化。”

“进步,”塞利娜夫人含糊不清地说,“尽管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进步。看看他们现在弄的那些智能排水装置。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好看倒是挺好看,他们称之为‘涂饰’。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是那些按键中又有哪个是真的‘提’或‘按’一下就管用呢?每次去朋友家,你都会在洗手间看到这一类的标记:‘速按速松’,‘向左侧拉’,‘迅速松手’。但是在以前,你只要随意地拉拉把手,水就立刻像瀑布一样流淌出来——这位是亲爱的梅德门哈姆的大主教。”塞利娜夫人截住话头,看着从旁边经过的一位长相英俊的年长教士:“我敢肯定他几乎快瞎了,不过是个了不起的激进派神父。”

一小段关于神职人员的谈话开始了,其间穿插着塞利娜夫人同许多朋友和熟人的寒暄,其中许多人都不是她以为她认识的人。她和马普尔小姐谈了一会儿“过去的日子”,当然了,马普尔小姐与塞利娜夫人的生活经历大不相同,她们能一起回顾的日子也只有那么几年,那时候新寡而手头拮据的塞利娜夫人住在圣玛丽米德的一栋小房子里,她的第二个儿子那时就驻扎在附近的一个空军基地。

“你来伦敦时都住在这儿吗,简?奇怪,我以前怎么从没在这儿见过你?”

“噢,我之前都不住这儿。我可付不起房费,而且,这些年我几乎没离开过家。这次也不是我付的钱,是我的一个好心的外甥女,她觉得到伦敦走走对我有好处。琼是个好心的姑娘——也许可以勉强称她为姑娘。”马普尔小姐不安地想到,琼现在都快五十岁了,“要知道,她是位画家,颇有名气。琼·韦斯特。她前不久刚办了个画展。”

塞利娜夫人对画家没什么兴趣,实际上她对任何有关艺术的事都不感兴趣。她认为作家、美术家和音乐家都是些头脑聪明、精通表演的动物;她总是表现得很喜欢他们,但心底里还是奇怪为什么他们会以此为职。

“我觉得这是些时髦人物,”她说着,目光游移不定,“那位是西塞莉·朗赫斯特——瞧,她又染了头发。”

“恐怕亲爱的琼还真挺时髦的。”

在这一点上,马普尔小姐大错特错了。琼·韦斯特二十多年前曾时髦过,但现在已被那些年轻的艺术家“新贵”们视作彻头彻尾的老古董了。

马普尔小姐稍稍瞥了一眼西塞莉·朗赫斯特的头发,便又沉浸到幸福的回忆中,她想起了琼是多么的善良。琼曾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希望我们能为可怜的舅妈做点什么。她从没离开过家。你说她是否愿意去伯恩茅斯住上一两周呢?”

“好主意。”雷蒙德·韦斯特说。他的新书非常成功,所以心情相当好。

“我觉得她很喜欢西印度群岛的那次旅行,尽管有点遗憾的是被卷入了一起谋杀案。[1]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好像总碰到这样的事情。”

雷蒙德很喜欢他的老舅妈,经常为她准备一些活动,还把他认为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书送给她。令他吃惊的是,她常常礼貌地谢绝这些款待,尽管她总说那些书“非常精彩”,他有时不禁怀疑她从未读过它们。当然了,她的视力确实越来越不行了。

在最后一点上,他错了。马普尔小姐的视力与她的同龄人相比是很不错的,而且她总是怀着强烈的兴趣和乐趣注视着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

对于琼提出的,让她在伯恩茅斯一家最好的旅馆住一两周的提议,她踟蹰着,喃喃地说:“亲爱的,你们真是,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真的不想……”

“可这对您有好处,简舅妈。偶尔离开家出去走走很有好处。这会给您一些新的想法,也会让您遇见新的事情。”

“啊,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也愿意到外面去转转,调节一下。不过,也许伯恩茅斯不是我的首选。”

琼有点惊讶,她还以为伯恩茅斯是简舅妈最向往的地方。

“伊斯特本?还是托基?”

“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马普尔小姐犹豫着。

“哪儿?”

“我敢说你们肯定会觉得我太蠢。”

“不,我保证不会的。”这位亲爱的老太太到底想去哪儿呢?

“我真的想去伯特伦旅馆——在伦敦。”

“伯特伦旅馆?”这名字非常耳熟。

马普尔小姐把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在那儿住过一次,那时我十四岁。跟我的叔叔和婶婶一起,我的托马斯叔叔是伊利的教士,我从来没忘记过那次经历。要是我真能在那儿住上……一周就足够了,两周可能会太贵。”

“噢,没关系,您当然可以去。我早该想到您会愿意去伦敦,那里的商店——那整座城市都很吸引人。我们将安排好一切——如果伯特伦旅馆还在的话。有好些这样的旅馆都倒闭了,不是毁于战火,就是无法在这样的时代生存。”

“它还在的,我碰巧得知伯特伦旅馆仍在营业。我有一封从那里发出的信——我的美国朋友,波士顿的艾米·麦卡利斯特寄来的。当时她和她丈夫住在那儿。”

“很好,那我就先走一步,把一切都打点好。”她温柔地接着说,“恐怕等您到了之后会发现它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了,到时候您千万别觉得失望啊。”

但是伯特伦旅馆没有变化。它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在马普尔小姐看来,这简直太奇妙了。事实上,她怀疑……

这一切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到毫无真实感。凭着她异常敏锐的直觉,她非常清楚自己只是想要重温旧日的时光。她的大部分人生不可避免地用在了回忆往日的欢乐上。如果能和旁人一同回忆,那便是真正的幸福。但现在想要获得这样的幸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和她同时代的人大部分都已去世。而她却仍坐在那儿回忆。让人觉得奇妙的是,现在的一切似乎使她获得了新生——简·马普尔,那个两颊粉红,肤色白皙,神情急切的小姑娘……从许多方面看还真是个傻姑娘……还有那个和自己一点儿也不合适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是——哦,天哪,现在她甚至都记不起来了!她母亲当初那样坚决地将他们之间的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啊!许多年后她曾与他偶遇——他那样子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当时她为了这事,至少有一周都是哭着睡着的!

当然了,如今的社会嘛——她思索着,如今……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其中有一些人是有母亲的,但绝不是那种好母亲——她们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远离愚蠢的爱情、私生子和过早的不幸婚姻。这些都太让人感到悲伤了。

她朋友的声音打断了这些沉思。

“哎呀,我还从来没有。那是——对,没错,贝丝·塞奇威克在那边!在这最不可能相遇的地方……”

马普尔小姐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塞利娜夫人对周围事物的评论。她与塞利娜夫人完全处于两个世界,所以她没办法就那些塞利娜夫人认出的、或自以为认出的众多朋友和熟人的轶事交流意见。

可是贝丝·塞奇威克不同。贝丝·塞奇威克是个在英格兰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字。三十多年以来,新闻界一直在报道贝丝·塞奇威克所做的各种不同寻常或者超凡脱俗的事情。在战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法国援助队的成员,据说她的枪上有六道凹痕,这代表了死在她枪下的德国人。几年前她曾独自飞越大西洋,骑马横穿欧洲大陆,最终到达了凡湖[2];她开过赛车,还曾从失火的房子里救出过两个孩子,有过几次光彩的和不光彩的婚姻,据称她的穿衣品位在欧洲排名第二。坊间还传言,她曾成功地偷偷登上了一艘处于试航状态的核潜艇。

基于上述原因,马普尔小姐满怀兴趣地坐直了身子,毫无顾忌地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注视起这位传奇人物来。

无论她曾对伯特伦旅馆抱过怎样的期待,她都绝不会想到能够在此看到贝丝·塞奇威克。奢华的夜总会,卡车司机云集的咖啡馆——这类地方都可能会符合贝丝·塞奇威克那广泛的兴趣爱好。但像伯特伦旅馆这样极具声望并且充满古典气息的地方则不像她会出现的地方。

可面前的这位,毋庸置疑就是她本人。贝丝·塞奇威克的面孔几乎每个月都出现在时尚杂志或流行刊物上。而现在,她就活生生地在这里,不耐烦地抽着烟,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大托盘,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托盘似的。她点了——马普尔小姐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她们之间的距离有点儿远——没错,她点了炸面包圈。很有意思。

她看到贝丝·塞奇威克把香烟在茶碟上碾灭,拿起一个炸面包圈,咬了一大口,一股红色的鲜草莓酱涌出来,流到她的下巴上。贝丝仰头大笑,伯特伦旅馆的休息大厅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传出过这样响亮且愉快的笑声了。

亨利立刻出现在她身边,递上一块精致的小餐巾。她接过来,像小男孩那样用力擦着下巴,感叹道:“这才是我说的真正的炸面包圈啊!棒极了!”

她把餐巾往托盘上一扔,站起身来。同往常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也许她喜欢这样,也许她早已不再注意这些。她也确实值得一看——并不是说她有多漂亮,但确实十分引人注意。浅金色的头发,光滑整齐地垂落到肩膀上,头部和脸部的骨架十分精致,鼻子稍有点鹰钩,眼窝深陷,眼珠是纯正的灰色。她生来就有一张喜剧演员式的大嘴。让大多数男士感到迷惑的是,她的服装是如此简单。用的面料是最为粗糙的那种麻布,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到什么扣子,线缝之类的。女人们倒是深谙此道,甚至连那些住在伯特伦旅馆的外地老太太都知道,并且相当肯定,这身衣服一定价值连城。

在贝丝·塞奇威克大步穿过休息大厅走向电梯的路上,她同塞利娜夫人和马普尔小姐擦肩而过。她向前者点头致意。

“你好,塞利娜夫人。自从克鲁夫茨之后再没见过你。博日瓦斯一家怎么样了?”

“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贝丝?”

“只是在这儿小住。我刚从兰德那边开车过来,花了四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感觉还算不错。”

“总有一天你会害死自己,要不就会害了别人。”

“哦,但愿不会。”

“但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贝丝·塞奇威克快速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似乎领悟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嘲讽地笑了笑。

“有人对我说这地方值得一来。他们说得不错,我刚刚吃到了最美味的炸面包圈。”

“亲爱的,他们还有正宗的松饼呢。”

“松饼,”塞奇威克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没错……”她似乎也表示认同。“松饼!”

她点点头,继续向电梯走去。

“与众不同的姑娘,”塞利娜夫人说。对她来说,和马普尔小姐一样,任何小于六十岁的女人都是小姑娘。“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时谁都拿她无可奈何。她十六岁时,跟一个爱尔兰马夫私奔,他们及时把她弄了回来——可能不算及时。反正最后他们把马夫打发走了,让她稳稳当当地嫁给了老科尼斯顿——他比她大三十岁,这个没用的老废物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桩婚事没维持多久,她就和约翰尼·塞奇威克跑掉了。要是他没有在马术障碍赛中摔断脖子的话,两人可能还会在一起。此后,她嫁给了里奇韦·贝克尔,那条美国游艇的主人。三年前他们离婚之后,我听说她一直和某个赛车手混在一起——对方似乎是个波兰人。我不知道她到底结婚了没有。和那个美国人离婚以后,她便恢复了塞奇威克这个姓氏。她和那些最不寻常的人四处游玩。还有人说她吸毒……这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些。”

“不知道她是否过得开心。”马普尔小姐说。

显而易见,塞利娜夫人从未考虑过这一类问题,她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猜她有大笔的钱,”她迟疑地说,“赡养费之类的。当然啦,那并不意味着一切……”

“嗯,的确不是。”

“并且她总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男人——追随在她身后。”

“哦?”

“当然,对一些女人来说,在这个年纪,这些便是她们想要的一切……但不管怎么说……”

她停了停。

“不,”马普尔小姐说道,“我还是觉得不是这样。”

也许有人会对这么一位老妇人的声明露出善意的嘲笑,她不可能是花痴界的权威。实际上,马普尔小姐自己也不会用“花痴”这个词——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总是对男人太感兴趣”。但是塞利娜夫人把她的观点视作自己看法的佐证。

“她的生活中确实一直有很多男人。”她指出。

“是的,没错。但是我想说,你难道不觉得男人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经历,而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吗?”

马普尔小姐怀疑地想,会有哪个女人来伯特伦旅馆只为和男人幽会?伯特伦旅馆绝对不是这样的地方。但对于贝丝·塞奇威克这样的人来说,也并非不可能。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只稳重地走着的古旧大钟,努力地用饱受风湿折磨的双脚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电梯。塞利娜夫人朝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一位军人模样的老绅士身上,他正在看《旁观者》杂志。

“真高兴再次见到你。呃,阿林顿将军,对吗?”

但这位绅士非常有礼貌地说自己并非阿林顿将军。塞利娜夫人道了歉,但没有觉得十分难堪。她集近视与乐观于一身,并且既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与老朋友、熟人相会,那么难免就会犯这样的错误。这里为了让顾客感觉舒适,调暗了光线,在重重阴影之下,人们非常容易认错人。可从来没有人觉得被别人认错是一种冒犯,反而觉得是一种荣幸。

马普尔小姐等电梯的时候,不禁笑出了声。塞利娜就是这样的人!总觉得谁都认识。自己可比不上她。她在社交方面的唯一成就就是结识了那位英俊的、穿着漂亮高筒靴的韦斯特彻斯特的大主教。她亲热地称他为“亲爱的罗比”,而他也同样热情地回应她,并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汉普郡教区的教士住宅里快活地大喊着“快变成一条鳄鱼吧,简妮婶婶。变成鳄鱼来吃掉我”。

电梯下来了,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让马普尔小姐感到惊讶的是,从电梯里出来的乘客是贝丝·塞奇威克,而她明明在几分钟前刚看到这位女士上楼。

随后,一只脚才站稳,贝丝·塞奇威克猛地定住了身。马普尔小姐吃了一惊,也停下了自己向前迈的脚步。贝丝·塞奇威克出神地从马普尔小姐肩膀上望去,她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引得这位老妇人也转过了自己的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看门人刚刚推开入口处的两扇弹簧门,他拉住门,让两位女士进入了休息大厅。其中一位是看起来颇为挑剔的中年妇女,她戴着顶不合时宜的印花紫帽;另一位是个身材高挑、衣着简单得体的女士,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直发。

贝丝·塞奇威克定了定神,有点唐突地转过身,又回到电梯里。就在马普尔小姐跟着她进去时,她转身表示歉意。

“实在抱歉,我差点儿撞到您,”她的声音热情而友好,“我刚想起来我忘了带些东西,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可笑,但事实确实如此。”

“三楼到了。”电梯操作工说。马普尔小姐笑了笑,点头示意她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她出了电梯,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愉快地思索着各种各样、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这是她的习惯。

比如说,她在想塞奇威克夫人说的不是真话。她刚刚才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定是在那时她“记起来忘了点东西”(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的话),于是就下楼寻找。抑或是她原来就打算下楼去见某人或者寻找某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一定看见了某位让她感到震惊和惊讶的人,因此她立刻转身回到电梯里,坐电梯上楼,而避免与某人相遇。

一定是那两位新来的客人。那位中年妇女和那个女孩。她们是母女俩吗?不对,马普尔小姐想道,不是母女俩。

就算在伯特伦,马普尔小姐欢快地想,有趣的事情也可能发生……


[1] 关于此案,详见《加勒比海之谜》。

[2] 位于土耳其。

“呃,请问勒斯科姆上校是否……”

那个戴着紫罗兰色帽子的妇女走到柜台前。戈林奇小姐微笑着欢迎她的到来。而一旁处于时刻待命状态的侍者立刻就被派去寻找勒斯科姆上校。但看来他已经没有完成这个差事的必要了,因为此时勒斯科姆上校本人正好走进了休息大厅,快步来到了柜台前。

“你好,卡彭特太太,”他礼貌地与她握手,接着转向那个姑娘。“亲爱的艾尔维拉,”他亲切地握住她的双手,“不错,不错,很不错。好极了——好极了。来,我们坐在这儿吧。”他领着她们来到椅子跟前,三个人都坐下了。“不错,不错,”他重复着,“很不错。”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但徒劳无功。他几乎不能再继续描述现在到底如何不错了。两位女士也并不能在此时帮上什么忙。艾尔维拉甜甜地笑着,卡彭特太太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轻抚自己的手套。

“旅途还不错吧?”

“是的,谢谢您的关心。”艾尔维拉答道。

“没遇到大雾什么的吧?”

“噢,没有的。”

“我们的飞机还早到了五分钟。”卡彭特太太说。

“好吧,好吧。不错,很好。”他直了直腰,“这地方没让你们失望吧?”

“嗯,我确信这里一定很舒适。”卡彭特太太四处看了看,热切地说,“非常舒适。”

“恐怕有点过时了,”上校抱歉地说道,“这里都是些守旧的人,没有,呃,舞会这类事情。”

“嗯,我也这么觉得。”艾尔维拉赞同道。

她环顾着四周,面无表情。显然,伯特伦是绝不可能同舞会联系在一起的。

“都是些因循守旧的老家伙们,”勒斯科姆上校又说了一遍,“也许应该将你们安排在一个更时髦的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这里有很多东西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潮流了。”

“这里很好。”艾尔维拉礼貌地说道。

“也就住那么几晚。”勒斯科姆上校继续说道,“我建议咱们今晚去看场演出,一个音乐剧——”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是很确信是否用对了词,“比如《散开头发吧,姑娘们》。你们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多么激动人心啊!”卡彭特太太惊叹道,“那一定非常有趣,对吗,艾尔维拉?”

“不错。”艾尔维拉语气平淡。

“然后咱们就去吃晚餐?就在萨伏依酒店如何?”

卡彭特太太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勒斯科姆上校偷偷瞟了一眼艾尔维拉,稍打起了精神。他觉得艾尔维拉对自己的安排一定是满意的,只是碍于卡彭特太太就在面前,她除了礼貌地表示赞同外,不便有其他的表示。“我不会因此责怪她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对卡彭特太太说道:

“也许你们想先看看房间,看看是不是合适。”

“哦,我想它们一定很舒适。”

“嗯,如果你们对房间有任何不满,我都能让他们进行更换。这儿的人都和我很熟。”

前台的戈林奇小姐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这两位客人,将三楼的二十八号和二十九号房间安排给了她们,这两间共用一间浴室。

“我上楼去放行李。”卡彭特太太说,“艾尔维拉,也许你应该留在这里跟勒斯科姆上校聊聊天。”

真是圆滑,勒斯科姆上校想。虽然可能有点儿太明显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离开一会儿也好,尽管他真的不知道要和艾尔维拉聊些什么。眼前这位是非常有礼貌的姑娘,但他对如何跟女孩相处并不是很了解。他的妻子因难产而去世,给他留下了个男孩,然后又被送去他妻子家抚养,而他的房子则交给了自己的姐姐打理。他的儿子已经结婚了,现在定居在肯尼亚。他的孙子孙女们,一个十一岁,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半,上次孩子们来看他时,他同老大谈论足球和太空,给老二玩电动火车,驮着老三骑大马。与这些孩子们相处非常容易!但是,和年轻的女孩们相处可就太难了!

他问艾尔维拉想喝点什么。他正打算建议她点苦柠檬、姜汁汽水或者橙汁什么的。但艾尔维拉先开口说道:

“多谢您。我想要一杯杜松子加苦艾酒。”

勒斯科姆上校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他不禁怀疑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她多大来着?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是否真的能喝杜松子加苦艾酒。但他又说服了自己,艾尔维拉一定知道她自己的举止是否得体,就像她知道准确的格林尼治时间一样。他点了一杯杜松子加苦艾酒,和一杯干雪利酒。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你觉得意大利怎么样啊?”

“谢谢您的关心,我在意大利过得很好。”

“你住的那个地方,那个女伯爵——呃,她名字叫什么来着,她对你没有太严厉吧?”

“她的要求很严格,但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

他看着她,不是很清楚刚刚这番回答是否有点儿其他的隐藏含义。

虽然现在还有点结巴,但已经比之前自然多了,他继续开口说道:

“我是你的监护人和教父,我们本应该很熟悉,但恐怕现实并非如此。你知道的,要让我,让我这样一个老家伙知道一个女孩想要什么,或者说至少她应该有什么,这真的太难了。先是上学,然后是从学校毕业之后继续接受教育,我们那会儿称之为‘精修’[1]。但我想现在更为严肃,会从事某种事业吗?得到某种工作吗?诸如此类的。我们该找个时间好好讨论一下这些事,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吗?”

“我想我应该会报一个秘书班。”艾尔维拉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热情。

“噢,你想成为一名秘书?”

“并不是很想。”

“呃,好吧,那么——”

“只是大家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艾尔维拉解释道。

勒斯科姆上校有了一种奇怪的被看低的感觉。

“我还有一些表亲,梅尔福特一家,你觉得你会愿意和他们同住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噢,没问题。我很喜欢南希,跟米尔德里德也很亲近。”

“那这样可以吗?”

“是的,目前为止的话。”

勒斯科姆上校一时语塞,在他思索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艾尔维拉开口了,她的措辞简洁明了。

“我会拿到钱吗?”

他再一次在开口回答之前沉默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说道:

“是的。你会有很多钱。也就是说,一旦你二十一岁了,你就会拿到这笔钱。”

“那现在是谁在保管呢?”

他笑了:“现在有人替你保管。每年从收入中扣除一部分费用,用来支付你的生活费和学费。”

“那么您就是受托人了?”

“一共有三位,我是其中的一位。”

“要是我死了,会怎样?”

“好了,好了,艾尔维拉,你才不会死,说什么胡话呢!”

“我也希望如此,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不是吗?就在上周,还发生了一起空难,乘客们都死了。”

“好吧,但这事儿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啊。”勒斯科姆上校说。

“这您可说不准。”艾尔维拉说,“我只是想知道,要是我死了,谁会拿到我的这笔钱。”

“我也不知道。”上校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听起来会很有趣。”艾尔维拉沉思着,“我在想这笔钱是否会让一些人想杀死我。”

“说真的,艾尔维拉!这样的谈话真的毫无必要。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纠结这种问题。”

“噢,只是一些想法。人总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不是在想黑手党之类的事情吧?”

“喔,那倒没有。那样也太傻了。那么在我结婚之后,这笔钱会给谁呢?”

“我想应该是你的丈夫。但真的——”

“您确定吗?”

“不,我不是很确定。这要看信托基金上是如何规定的。但你现在还没有结婚,又为什么要担心这件事呢?”

艾尔维拉没有回答。她看起来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最终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您见过我的母亲吗?”

“有时会见,但不是经常见面。”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哦,在国外。”

“哪个国家?”

“法国,或者葡萄牙。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她曾经表示过想见我吗?”

她澄澈的眸子凝视着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是说真话的时候吗?还是应该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又或者是撒一个善意的谎?当一个女孩问你一个极其简单但答案又何其复杂的问题时,你会如何作答?他不悦地答道:

“我不知道。”

她目光严肃地扫视着他。勒斯科姆完全慌了神,他把这事儿弄得一团糟。这个女孩肯定怀疑了,明显已经在怀疑了。换作其他女孩也会怀疑的。

他说:“你不能这么想,我是说这有点儿难以解释。你的母亲,呃,她非常与众不同——”

艾尔维拉用力点头。

“我知道。我总在报纸上读到她的新闻。她真的很特殊,不是吗?实际上,她是个相当完美的人。”

“没错。”上校表示同意,“完全没错。她是一个非常棒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但完美的人经常——”他截住话头,再次开口,“有一个那样完美的人当母亲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这点你可以相信我,这是事实。”

“您并不喜欢说真话,是吗?但我觉得您刚刚说的都属实。”

坐在那儿的两人都盯住了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包着铜皮的大门。

突然,门被大力推开了,在伯特伦旅馆很少有人用这么大的力量推门。一位年轻人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向前台。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充满活力,相比之下伯特伦旅馆就像是一座博物馆,而旅馆里的人都像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被灰尘包裹着的文物。他弯下腰,问戈林奇小姐:

“塞奇威克女士住在这儿吗?”

此时戈林奇小姐的脸上丝毫没有那种“欢迎光临”的微笑,她的目光变得冷漠起来。她说:

“是的。”接着,她满脸不情愿地将手伸向电话,“您想找——”

“不,”年轻男子说道,“我只是想给她留一个口信。”

他从皮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将它沿着桃花心木的柜台推向戈林奇小姐。

“我仅仅是确认一下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说这话时四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里有一丝怀疑。然后他便转身面向门口,冷漠地扫视着大厅里坐着的人们。而这样冷漠的目光也掠过了勒斯科姆和艾尔维拉。勒斯科姆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该死。”他想,“艾尔维拉是位漂亮的姑娘。如果我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也会格外留心漂亮姑娘,尤其是在这么多老家伙们的陪衬之下。”但似乎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对漂亮姑娘表现出什么兴趣。他转回身,面向柜台,似乎是为了引起戈林奇小姐的注意般提高了嗓门,说:

“这儿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是一一二九吗?”

“不是。”戈林奇小姐说,“三九二五。”

“属于摄政街吗?”

“不是,是梅费尔区。”

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迅速走出了大门,像来时一样用力推开门扬长而去,留下两扇在身后摇摆着的门。

大厅中的每个人似乎都深吸了一口气,并且发现此时都难以接上刚刚被打断的各自的话题。

“好吧。”勒斯科姆上校更加不自然,好像找不到什么词语来组织对话。“好吧,真的是!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

艾尔维拉微笑着。

“您认出他来了,是吗?”她说,“您知道他是谁吗?”她的语气中有一些敬畏。随即,她继续提醒他:“拉迪斯拉斯·马利诺斯基。”

“噢,是那个小子。”勒斯科姆听到这个名字后觉得有点儿耳熟,“一位赛车手。”

“没错。他曾连续两年都是世界冠军。一年前出了起严重的事故,摔断了不少骨头。但我敢肯定他现在一定又在继续了。”她抬起头倾听,“他现在开的就是一辆赛车。”

街上那轰鸣的马达声传入了伯特伦旅馆。勒斯科姆上校看出来了,拉迪斯拉斯·马利诺斯基是艾尔维拉的崇拜对象之一。“好吧,总比崇拜那些流行乐歌手、抒情歌手或者留着长发的披头士强,无论他们管自己叫什么。”在看待年轻人的问题上,勒斯科姆很守旧。

大堂的门又打开了,艾尔维拉和勒斯科姆上校都满怀期待地看向那个方向,然而伯特伦旅馆已经恢复了正常,走进来的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教士。他站在那里,带着一丝疑惑的神情,四下望了望,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哪儿或者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样的经历对彭尼法瑟教士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在火车上时,也会这样记不起自己打哪儿来,记不清要去哪里,或者为什么要坐火车!他独自走在路上时,坐在委员会会场时,都曾有过这样茫然的时刻。而就在刚刚,当他坐在教堂里的教士席上时,他又经历了这样的时刻: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已经布完道了呢,还是正准备要布道。

“我认识那个老家伙。”勒斯科姆注视着他说,“他是谁来着?我记得他总是住在这儿。阿伯克龙比?领班神父阿伯克龙比?不,尽管他长得很像阿伯克龙比,但不是他。”

艾尔维拉毫无兴趣地打量着彭尼法瑟。同刚刚那位赛车手比起来,他毫无魅力可言。她对任何神职人员都不感兴趣,尽管在意大利时,她对红衣主教心存一些敬意,那也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些人至少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彭尼法瑟的脸色变得明朗起来,赞赏地点点头。他认出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没错,他在伯特伦旅馆,这儿正是他今天落脚的地方,他打算要去——呃,他要去哪儿来着?查德敏斯特?不,不,他才从查德敏斯特过来。他打算要去,没错,去卢塞恩开会。他向前迈开脚步,喜气洋洋地来到了接待台前。戈林奇小姐热情地接待了他。

“彭尼法瑟教士,很高兴看到您。您看起来真不错。”

“谢谢,谢谢。我上周得了重感冒,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这儿有我的房间吗?我是不是写过信预订?”

戈林奇小姐的话让他安下心来。

“是的,没错,彭尼法瑟教士。我们收到您的信了,并且已经为您预留了十九号房间。您上次来也住在这间。”

“谢谢,谢谢。我,呃,让我想想,我想住四天。实际上我要去卢塞恩一天,但在我不在的那天请为我保留房间。我会把大部分的行李都留在这里,只带一个小包去瑞士。没什么问题吧?”

戈林奇小姐的话再一次打消了他的顾虑。

“一切都没问题。您在来信中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了。”

换做是其他的人,也许不会使用“清楚”这个词。由于他的信写得很长,说是“详细”也许更贴切一点。

所有的焦虑都消散了,彭尼法瑟松了口气,连同他的行李一起被带到了十九号房间。

二十八号房间里,卡彭特夫人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那顶紫罗兰色的帽子,小心翼翼地将睡衣放在她床上的枕头上。她抬头,看到刚进门的艾尔维拉。

“噢,亲爱的,你来啦。需要我帮忙整理行李吗?”

“不用了,多谢。”艾尔维拉礼貌地说,“您知道的,我没什么需要整理的。”

“你要住哪间卧室呢?浴室就在这两间屋子的中间。我嘱咐他们把你的行李拿到稍远一点的那个房间里了,我觉得这间房有点吵。”

“您想得真是太周到了。”艾尔维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真的不用您来帮忙。我想先洗个澡。”

“嗯,没错,这是个好主意。要不你先洗吧,我还要再整理一下行李。”

艾尔维拉点点头。她走进两间房连接处的那间浴室,关上门,插上插销,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行李箱,将一些东西扔在了床上。接着她脱掉衣服,换上了睡袍之后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靠着电话机的床上。她仔细听了会儿周围的动静,以防有旁人打扰,然后拿起了听筒。

“这里是二十九号房间,麻烦您帮忙接通摄政街一一二九号。”


[1] 富家女孩为学习上流社会行为而在私立学校接受相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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