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神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郑卫明】-京达5G资源社
复仇女神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郑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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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郑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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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女神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译者:郑卫明】

马普尔小姐习惯在下午看第二份报纸。每天早上都有两份报送到她家,如果第一份能按时送到,她会在吃早茶的时候看。送报纸的男孩儿在时间安排上变化无常,还经常来一个新人或临时代班的。这些报童都有各自不同的送报路线,也许是想让送报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单调吧。但是订报的人习惯很早就读报,这样他们就能在搭乘公交车、火车或其他交通工具去上班之前,抢先知道一些新闻中的热点。要是报纸送晚了,他们会很烦恼。尽管那些安安静静地居住在圣玛丽米德的中老年妇女更喜欢在自己的早餐桌上看报纸。

今天早晨,马普尔小姐全神贯注地看着日报的头版,以及几条其他的消息。她给这份报纸起了个绰号,叫“五花八门日报”,其中确实有那么一点讽刺的味道。这份《新闻日报》,由于报社老板更换,给她和她的朋友们带来了极大的烦恼。现如今,头版的位置上净是些男人的衣服、女人的服装、女性心中的大众情人、儿童比赛,以及女人们的抱怨信件,而那些真正的新闻却被挤走了,或者放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马普尔小姐是个旧派的人,她认为报纸就是报纸,是给人们发布新闻的。

吃过午饭之后,她坐在一把立式扶手椅上小憩了二十分钟,这椅子是专门为她那患有风湿性背痛的后背而定制的。之后,她打开了适合在休闲时刻阅读的《泰晤士报》,但这份报纸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令人恼火的是,你几乎找不到什么可读的东西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只要从头版开始读,就能轻而易举地略过其他不相干的,直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专题。现如今,那种由来已久的排版顺序被严重地打乱了。有两页被带插图的卡布里岛旅游攻略占据,体育报道登上更为显著的位置,法庭新闻和讣告则常规化了。那些一度引起马普尔小姐注意的关于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消息,已经从重要的位置挪到了其他地方。最近,马普尔小姐留意到,它们一成不变地被留在最后几版上。

马普尔小姐首先关注的是头版新闻,但她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这些跟她早上读过的差不多,只是措辞稍稍庄重些。她看了看栏目:报道、评论、科学、体育;接着像往常那样,把报纸翻过来,快速浏览了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消息。然后又翻到通讯一栏,在这里,她几乎总能发现一些让人高兴的事。再往后就是宫廷公报,在这一页上能找到当天的拍卖信息。还有一些科学小短文经常出现在这里,但她并不打算读,这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马普尔小姐照例翻过报纸,读完有关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新闻之后,心想:真是悲哀,如今竟要对死亡感兴趣!

有人生了小孩,不过马普尔小姐甚至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之前要是有一个栏目说到孩子,并注明是个婴儿,她总是可以愉快地认出是谁。比如她会这么想:玛丽·普兰德盖斯特有了第三个孙女!虽然想得远了点。

婚姻一栏她是略读的,并没有太关注,因为她那些老朋友的子女大部分在几年前就结婚了。接下来是死亡栏,她相当认真地看着,以确保自己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名字。阿洛韦,安格帕斯特罗,阿尔丁·巴顿、贝德肖·伯格韦瑟(天哪,德国名字,他以前似乎在利兹 [1]待过)、卡彭特、坎普尔顿·克莱格。克莱格?是她认识的姓克莱格中的一个吗?不,好像不是。珍妮特·克莱格,约克郡人。麦克唐纳·麦肯基、尼克尔森。尼克尔森?不是,不是她认识的尼克尔森。奥格·奥默罗德——肯定是她的某个姨妈或姑妈,她心想。是的,有可能。琳达·奥默罗德,不,她不认识。卡特利尔?老天,肯定是伊丽莎白·卡特利尔。八十五岁。哦,真的!她还以为伊丽莎白·卡特利尔几年前就去世了。难以想象她那么虚弱还能活这么久!没人想到她会长寿!雷斯·莱德利·拉斐尔。拉斐尔?她想起了什么。熟悉的名字。拉斐尔,贝尔福德公园,梅德斯通。贝尔福德公园,梅德斯通。不,她回忆不起来那个地址了。不收花圈。 [2]贾森·拉斐尔。哦,一个不常见的名字。她想自己一定是在某个地方听到过。罗斯·帕金斯。现在可能——不,不是。赖兰?艾米丽·赖兰。不不,她从来就不认识一个被丈夫和孩子深爱着的艾米丽·赖兰。呃,非常美好或者非常不幸,随你喜欢,从哪方面看都行。

马普尔小姐放下报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填字游戏,纳闷拉斐尔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我会想起来的。”马普尔小姐对自己说。长年的经验让她深知老年人的记忆系统是如何运作的。

“我完全相信自己一定能想起来。”

她朝窗外的花园扫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努力不去想花园里的情形。很长时间以来,她的花园都是她最大的快乐源泉,她也为此付出了大量的辛苦劳动。现在,因为医生们的大惊小怪,她的园艺工作被禁止了。她曾试图反抗这项禁令,但最终得出结论,最好还是听医生的话。她一向把椅子摆放在一个不太容易看到窗外的地方,除非她确定并且非常希望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她叹息着,拿起编织袋,从里面取出一件还没织好的小孩子的外套。衣服的前后部分都织好了,现在她要接着织袖子。袖子总是最烦人的部分。两只袖子都一样。没错,太让人讨厌了。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件漂亮的粉红色毛衣。粉红色的毛线。等等,这跟什么有关?没错——没错——跟她刚刚在报上看到的名字联系起来了。粉红色毛线。蓝色的海洋。加勒比海。沙滩。阳光。她的编织物以及——哦,当然了,拉斐尔先生。她在加勒比海的一次旅行。圣多诺黑岛(St Honore)。侄子雷蒙德的招待。她记得琼——她的侄媳、雷蒙德的妻子,说:“别卷进任何谋杀案中,简姑妈,对你没好处的。”

其实她本来没想让自己卷进去,但这事儿就是发生了。就是这样。只不过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镶着一只假眼珠的少校坚持要给她讲一些冗长乏味的故事。可怜的少校,他叫什么来着?她已经不记得了。拉斐尔先生的秘书叫什么来?——艾丝特太太,对,艾丝特·沃尔特斯,他的按摩师叫杰克逊。全都回忆起来了。是啊,没错,可怜的拉斐尔先生,就这么去世了。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确实也这么跟她说过。看上去他活得似乎比医生预期得要久一些。他是个固执强悍的人,一个很有钱的人。

马普尔小姐这么想着,手上的毛线活儿一刻没停,但她的心思可不在织毛衣上。她在想刚刚去世的拉斐尔先生,以及她能记得住的关于他的一切。他是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她能清晰地记得他的音容笑貌。没错,一个个性鲜明、难以相处的人,一个急躁易怒的人,有时候粗鲁得要命。不过没有人讨厌他的粗鲁,这一点她也没忘。而人们都接受他的粗鲁,是因为他非常有钱。是的,他非常有钱,他有秘书、贴身护理人员,还有资深按摩师。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助,他都走不了路。

马普尔小姐心想,那个护士助理,是个可疑人物。有时候拉斐尔先生对他很粗鲁,可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原因还是拉斐尔先生很有钱。

“别人付给他的钱,连一半都不到。”拉斐尔先生说,“他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很称职。”

马普尔小姐搞不清楚服侍拉斐尔先生的是杰克逊,还是约翰逊。他待在他身边超过一年了吧?一年零三四个月。也可能没那么久。拉斐尔先生是个喜欢寻求变化的人,他会厌烦某人,厌烦他的行为方式、长相和声音。

马普尔小姐理解这一点,有时候她也有这种感觉。她那个和气、殷勤的同伴,咕咕的说话声就让她发疯。

“啊,”马普尔小姐说,“现在好多了,自从——”哦,天哪,她现在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叫什么来着——毕夏普小姐?——不,不是毕夏普小姐。哦老天,要想起来可真是困难。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拉斐尔先生身上,还有——不,不是约翰逊,是杰克逊,亚瑟·杰克逊。

“哦,天哪,”马普尔小姐再次叹息道,“我总是把所有的人名都搞乱。当然了,我刚刚想的是奈特小姐,不是毕夏普小姐。我为什么会把她想成毕夏普小姐呢?”她知道原因了。国际象棋的棋子。一个是马,一个是士。 [3]

“我猜,下次我想到她的时候也许会叫她卡斯尔小姐或鲁克小姐,虽然她其实并不是那种喜欢骗人的人 [4]——还真不是。那么,拉斐尔先生那个漂亮的秘书叫什么?哦,艾丝特·沃尔特斯,是的。我想知道艾丝特·沃尔特斯最近如何。她继承了一大笔钱?也许是现在才到手的。”

她想起拉斐尔先生跟她说过的一些事,也许她曾——哦,老天,当你努力想回忆得精确点时,事情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艾丝特·沃尔特斯。加勒比海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但她会让这些都过去的。她是个寡妇,不是吗?马普尔小姐希望艾丝特·沃尔特斯能再和一位和气、善良、可靠的男人结婚。看上去不太可能,她心想,艾丝特·沃尔特斯天生就喜欢和错的男人结婚。

马普尔小姐的思路又回到拉斐尔先生身上。不收花圈,提过了。她本来也没打算给拉斐尔先生送花圈,如果他想,他能买下英国所有的苗圃。再说,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他们不是朋友,也没有深厚的感情。他们过去一直是——她该用个什么词儿呢——盟友。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曾是盟友。一段激动人心的时光。他是个值得拥有的好盟友,她了解这一点。在加勒比海的时候,在一个漆黑而酷热的夜晚,她去了他那儿。没错,马普尔小姐记起来了,她一直围着那条粉红色的披肩——他们年轻那会儿管这东西叫什么来着?——迷人的东西。她经常把那条漂亮的粉红色羊毛披肩裹在头上,他则看着她大笑。之后她说——她在回忆里微微一笑——她用了一个词,让他哈哈大笑,但是最后他停止了大笑。是的,他照她的要求那么做了,因此——“唉!”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非常让人激动。她从没跟她的侄子或者亲爱的琼说过这件事,毕竟,是他们告诉她不要说的,不是吗?马普尔小姐点点头,小声嘀咕道:“可怜的拉斐尔先生,希望他去世前没有——受苦。”

也许没有。也许诊金昂贵的医生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减轻了去世前的病痛。在加勒比海的那几个星期,他吃尽了苦头。他几乎总是处于痛苦之中。一个勇敢的人。

一个勇敢的人。死了。马普尔小姐感到难过。虽然她觉得他又老又弱,但他的去世似乎让这个世界少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他在生意场上是个怎样的人,也许冷酷无情、粗暴、控制欲强、咄咄逼人。一个喜欢攻击的人。但——但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她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深切的善意,又很小心翼翼地不表现出来。是个让她欣赏并尊敬的人。是啊,他去世了,马普尔小姐很难过,她希望他心中没有那么多忧愁,希望他死得平静。毫无疑问,如今他已经被火化了,葬在宽大而华丽的大理石墓穴里。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他从未提到过妻子或儿女。他是单身?要不就是他的生活太充实了,根本不会感到孤独?她猜度着。

那天下午,她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想着拉斐尔先生的事。她没想过自己回英国之后会再见到他,也确实没见过。然而奇怪的是,她总觉得时时刻刻跟他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他们曾经共度的那段日子让她感受到一种联系,也许是别的什么联系,向她靠近,或者向她建议再见一面……

“当然了,”马普尔小姐说,她被闯入脑海的这个念头给吓坏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不会是冷酷无情的吧?”她,简·马普尔,无情吗?“知道吗,”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太不同寻常了,我之前可从未想过这些。要知道,我相信自己可以很无情……”

门开了,一个顶着乌黑鬈发的脑袋伸了进来。是彻丽,是毕夏普小姐——不,是奈特小姐可爱的继承人。

“您在说什么?”彻丽问。

“我在和自己说话呢。”马普尔小姐说,“我在想我会不会变得很无情。”

“什么?您吗?”彻丽说,“绝对不会!您非常善良。”

“这不是理由!”马普尔小姐说,“就算有正当的理由,我也可以很无情。”

“您说的正当的理由是指什么呢?”

“正义。”马普尔小姐说。

“我得说,您对小加里·霍普金斯实施了正义。”彻丽说,“那天他折磨自己的猫的时候被您逮了个正着。我从来不知道您能那样对别人!您吓坏他了,他肯定不会忘记的。”

“希望他再也不会折磨猫咪了。”

“哦,他肯定不会的,他知道为什么您会那样。”彻丽说,“其实我不太确定有没有其他孩子害怕您。您拿着毛线的样子,还有用毛线织出来的好看的东西,等等,任何人都会觉得您温柔得像头绵羊。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如果您被刺激到了,就会像头狮子。”

马普尔小姐有些疑惑。她不太确定现在彻丽给她定义的角色是什么。如果她曾经——她陷入沉思,回忆着各种不同的时刻——她曾经态度激烈地对待过毕夏普——不,是奈特小姐。(用这种方法她就肯定不会忘记名字了。)但她的愤怒多多少少有种讽刺的感觉。狮子大概不会讽刺吧,也不需要讽刺狮子。它会跳跃。它会咆哮。它会用上爪子,然后大口大口地撕咬自己的猎物。

“说真的,”马普尔小姐说,“我觉得我的样子并不怎么像一头狮子。”

那天晚上,马普尔小姐沿着花园漫步,心中升腾起一种常有的苦恼。也许是看到了金鱼草,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跟老乔治反反复复地说她想要硫黄色的金鱼草,而不是花匠们喜爱的那种丑死了的紫色。“硫黄色!”马普尔小姐大声说道。

有人恰好经过屋子附近的那条小路,那人转过头来问:“抱歉,您说什么?”

“我在自言自语。”马普尔小姐说着,转身朝栅栏那儿看去。

圣玛丽米德的绝大多数人她都认识,但她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女人,矮矮胖胖的,穿着破旧却整洁的苏格兰裙,脚上是一双做工很好的乡下鞋子,上身罩一件翡翠色套衫,围着一条针织的羊毛围巾。

“恐怕人到了我这种年纪都会这样。”马普尔小姐补充道。

“您的花园可真美。”那个女人说道。

“现在不是我自己打理,”马普尔小姐说,“已经没那么美了。”

“哦,我明白,我理解您的感受。您也许有那么一个园丁——他们的名字大多粗鲁庸俗。那些老家伙说自己很懂园艺,实际上,他们有时候懂,有时候却完全不懂。他们过来喝很多杯茶,然后除点草就完事了。其中有些人还算和气,可仍然会惹人生气。”她补充道,“我自己则是个非常热心的园丁。”

“您住在这儿吗?”马普尔小姐饶有兴趣地问。

“哦,我寄宿在黑斯廷斯太太那儿。我记得她曾经谈起过您。您是不是马普尔小姐?”

“哦,是的。”

“我来这里是当园丁杂工的。顺便说一句,我叫巴特莱特,巴特莱特小姐。那儿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巴特莱特小姐说,“我的主人喜欢那种一年生的植物,并不需要花费什么精力。”说这句话时她张了张嘴,露出牙齿,“当然了,我也做一些零碎的事,比如买东西之类的。不管怎样,如果您需要人,我随时都能为您工作一两个钟头。我敢说,我比您现有的任何花匠都要好。”

“太好了,”马普尔小姐说,“我最喜欢的是花,对植物不太在意。”

“我给黑斯廷斯太太种植物——枯燥,可必须做。好啦,我走啦。”她从头到脚把马普尔小姐打量了一遍,好像要牢牢记住她似的,然后愉快地点点头,慢慢地走了。

黑斯廷斯太太?马普尔小姐不记得这个名字。黑斯廷斯太太肯定不是一个老朋友,而且肯定不是跟她在园艺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啊,她也许住在直布罗陀路尽头的那些新建房子里,去年有几户人家搬了进去。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又烦恼地看着金鱼草,看到了几根杂草和一两枝旺盛的根出条 [5],她多想马上将它们拔掉、剪掉。最后,她叹息着,勇敢地抵抗住了这种诱惑。她又想起了拉斐尔先生。他和她,曾经……那会儿她还年轻,他们经常引用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的?《萍水相逢》,真是恰如其分,她想起来了。船儿在夜晚穿梭而过……那个晚上,她求他——不,是要求他——帮忙。她坚持说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答应了,立刻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也许那时候她的脾气真像一头狮子?不不,根本不是这样的。当时她没有发火,只是坚持要马上解决一件亟需解决的事情。这一点他是明白的。

可怜的拉斐尔先生。那艘在夜晚航行的轮船很有意思。一旦你习惯了他的粗鲁,也就觉得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了?不!她摇摇头。拉斐尔先生不可能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唉,她不能再去想拉斐尔先生了。

在夜晚擦身而过的船只,相互问候一声;

黑暗中只有信号灯和飘渺的声音。

也许她再也不会想他了。她会留意《泰晤士报》上有没有登他的讣告,但她觉得那不太可能。他不是个名人,只是很有钱。当然了,很多人就是因为有钱才会在报纸上刊登讣告的。但拉斐尔先生不是那种有钱人,他不是杰出的工业家,也不是伟大的金融家或者引人注目的银行家。他只是赚到了大量的钱财……


[1]英国北部城市。

[2]这里是讣文用语。

[3]“奈特”的英文写法为Knight,“毕夏普”为Bishop,这两个词在国际象棋中分别指“马”和“士”。

[4]“卡斯尔”即Castle,“鲁克”即Rook,都有“车”的意思,也有“欺诈”的意思。

[5]寄生植物的吸根。

1

拉斐尔先生去世大约一周后,马普尔小姐的早餐餐桌盘子上出现了一封信。在拆信之前,她先仔细看了一会儿。今天早上还收到了两封信,是账单,也可能是收据。不论是哪种她都不感兴趣。除了这封。

信封上盖着伦敦的邮戳,地址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是个纸质精良的长信封。马普尔小姐拿起准备在盘子里的裁纸刀,整齐地裁开信封。寄信人是律师兼公证人布罗德里伯先生和舒斯特先生,地址是布鲁姆斯伯里。信的措辞恰当而礼貌,并且用了法律用语,请她于下星期的某天去他们办公室,商谈一个跟她切身利益有关的问题。他们建议在二十四号,星期四。如果不方便,请告知他们近期她几号会在伦敦。他们还说,自己是已故的拉斐尔先生的律师,知道她跟拉斐尔先生很熟。

马普尔小姐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她思考着这封信,缓缓地站了起来。彻丽陪她下了楼。彻丽总是小心翼翼地在大厅里来回走着,以确保马普尔小姐不会由于一个人下楼而发生不幸事故——这段旧式楼梯中间有个急转弯。

“你对我真是照顾周到啊,彻丽。”马普尔小姐说道。

“必须的。”彻丽说道,这是她的口头禅,“好人太少了。”

“啊,谢谢夸奖。”马普尔小姐说着,安全地走下最后一级楼梯。

“没什么事吧?”彻丽问,“您的样子有些慌张,您懂我的意思吗?”

“不,没事。”马普尔小姐答道,“我从一家律师事务所收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

“不是有人要告您吧?”彻丽问。她总是喜欢把律师信跟某种灾难联系在一起。

“哦,不是。”马普尔小姐说,“不是那种事。他们只是要我下星期去伦敦跟他们见个面。”

“也许您会得到一笔遗产。”彻丽满怀希望地说。

“这个,我认为不太可能。”马普尔小姐说。

“哦,这事儿可不好说。”彻丽说。

马普尔小姐坐在椅子里,从刺绣编织袋里取出编织物,思索着拉斐尔先生留给她遗产的可能性。跟刚才彻丽说起这事时相比,现在她更加觉得不可能了。她想,拉斐尔先生可不是那种人。

她不可能按照信中建议的日期过去。那天她要去参加妇女协会的一个会议,讨论为新近增加的两幢小房子筹集款项的事宜。但她写信定了下星期的某一天。

她很快就收到了回信,确定了日期。她想知道布罗德里伯先生和舒斯特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信件的署名是J. R.布罗德里伯,显然是个高级合伙人。马普尔小姐心想,也许拉斐尔先生在遗嘱里给她留下了一本小小的回忆录或者一件纪念品。也许是他书房里的几本关于奇花异草的书,他觉得这会让一个热衷园艺的老太太高兴。或者也许是他姑婆的一枚浮雕胸针。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过是些幻想罢了,她心想,因为如果真是这些东西,这些遗嘱执行人只需把东西寄给她就行了,不需要安排一次会面。

“算啦,”马普尔小姐说,“我下星期二就知道了。”

2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布罗德里伯先生对舒斯特先生说着,看了看钟表。

“她应该在一刻钟内到。”舒斯特先生说,“不知道她是否会守时。”

“哦,我想会的。她上了年纪,我猜,肯定比现在那些马虎没头脑的年轻人谨小慎微得多。”

“不知道她是胖还是瘦?”舒斯特先生说。

布罗德里伯摇摇头。

“拉斐尔先生没对你描述过她的相貌吗?”舒斯特先生问。

“每当说到她的事情,他都格外谨慎。”

“在我看来,整件事都非常奇怪。”舒斯特先生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能多知道一些……”

“也许,”布罗德里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跟迈克尔有点关系。”

“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可能吧。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提到了?”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过。他脑子里想什么可一点都没告诉我,只是给我指示而已。”

“你觉得他有点怪异,是因为他要死了吗?”

“完全不是。他的神志清醒如常,身体状况从来没影响过他的大脑。在最后的两个月中,他还赚了二十万英镑。就是这样。”

“他很有天赋。”舒斯特先生非常敬佩地说,“当然,他一直很有天赋。”

“一个伟大的经济头脑。”布罗德里伯先生的语气中也有一种恰当的敬佩之情,“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绝大多数都是可怜虫。”

桌子上响起了一阵铃声。舒斯特先生拿起听筒,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简·马普尔小姐按约定时间来见布罗德里伯先生了。”

舒斯特先生看着他的同伴,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询问对方是否同意。布罗德里伯先生点点头。

“请她进来。”舒斯特先生说,然后又对布罗德里伯先生说:“现在,我们就要见到她了。”

马普尔小姐走进房间,一位身体瘦削、神情忧郁的中年绅士站起身来迎接她。很明显,是布罗德里伯先生。他的外表跟名字不太相符。 [1]他旁边是一位稍微年轻一些的中年绅士,块头却稍显大一些。黑头发,眼睛小而敏锐,好像还有双下巴。

“这是我的同事,舒斯特先生。”布罗德里伯先生介绍道。

“但愿您不会觉得楼梯太长。”舒斯特先生说。她少说也有七十岁了,没准儿快八十了。他心里想着。

“我上楼时总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房子有年头了,”布罗德里伯先生抱歉地说,“没有电梯。啊,我们公司成立很久了,我们不喜欢太多的现代科技产品,虽然也许顾客们希望我们引进一些。”

“这间房子的布局非常合理、舒适。”马普尔小姐礼貌地说。

她接过布罗德里伯先生给她的椅子。舒斯特先生不声不响地退出了房间。

“希望这把椅子比较舒服。”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我想稍微拉一下窗帘,可以吗?您会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谢谢。”马普尔小姐感激地说。

她笔直地坐在那儿,这是她的习惯。她穿着一套轻便的粗花呢套装,戴一串珍珠项链,一顶天鹅绒的小帽子。布罗德里伯心想:一个典型的乡下女人。肤浅的老姑娘。可能有些愚蠢——也可能不是。多么敏锐的眼睛。不知道拉斐尔是在哪儿遇见她的。也许是某个人的姑妈,从乡下过来的?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后,他聊起了一些闲谈式的话题,天气啦,今年年初的晚霜带来的坏影响等——总之是他认为合适的话。

马普尔小姐做出了一些必要的反应,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这次约见拉开序幕。

“您也许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布罗德里伯先生摊开面前的几张纸,冲她礼貌地笑了笑,“不用说,您已经知道拉斐尔先生去世的消息了,也许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马普尔小姐说。

“我知道他是您的一位朋友。”

“我第一次见到他不过是在一年前。”马普尔小姐说。“在西印度群岛。”她补充道。

“哦,我想起来了,他去过那儿,我相信是为了他的健康。也许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但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严重瘫痪。”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

“您跟他很熟吗?”

“不。”马普尔小姐说,“不能这么说。我们同住一家酒店,偶尔说过几次话。回到英格兰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我平静地生活在乡下,您知道,我认为他是个一心专注于事业的人。”

“他继续处理生意,直到……哦,几乎可以说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布罗德里伯先生说,“一个非常精明的经济头脑。”

“我相信。”马普尔小姐说,“我很快就意识到他是个——呃,一个非凡的人物。”

“我不知道您是否这么想——在之前某个时间拉斐尔先生是否跟您说过——我们是受了委托才向您提出这个建议的。”

“很难想象,”马普尔小姐说,“拉斐尔先生会向我提出什么建议。这似乎最没可能了。”

“他对您的评价很高。”

“他这是一番好意,但不准确。”马普尔小姐说,“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

“您一定知道,他非常富有。他的遗嘱条款总体上来说非常简单,而且去世之前他已经处理好财产分配了。委托人和其他受益人都安排好了。”

“我相信,那都是正常的手续。”马普尔小姐说,“虽然我自己并不怎么了解财产的事。”

“这次找您来的目的是,”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我受到委托要告诉您,有一笔钱,一年后将完全属于您,条件是您得接收一个建议,这个建议我即将让您知晓。”

他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密封好的长信封,从桌子对面递给她。

“我想,您最好亲自看一下这里面的内容。不用着急,慢慢看。”

马普尔小姐动作从容。她用布罗德里伯先生递给她的小裁纸刀裁开信封,拿出用打字机打印的信,看了起来。然后她把信纸折叠起来,又读了一遍,之后看了看布罗德里伯先生。

“内容很不明确。没有更为详细的说明吗?”

“就我所知,没有。我要把它交给您,然后告诉您遗产的总数目。是两万英镑,免遗产税。”

马普尔小姐坐在那儿盯着他,惊讶得哑口无言。布罗德里伯先生也没再说话。他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惊讶是毫无疑问的。显然,马普尔小姐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布罗德里伯先生好奇她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她直直地盯着他,那种严厉的目光是他的某个姑妈才会有的。她开口说话时,语气近乎责备。

“这是很大一笔钱。”马普尔小姐说。

“没有以前那么多。”布罗德里伯先生说。(他差点没脱口而出“这只是小意思”。)

“我得承认,”马普尔小姐说,“我很惊讶。真的,非常震惊。”

她拿起文件,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

“我想,您知道这些条款吧?”她问。

“是的。拉斐尔先生口述,我来写就的。”

“他没有给你任何解释吗?”

“没有。”

“您有没有建议他向您解释一下呢?”马普尔小姐说,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点尖刻。

布罗德里伯先生笑了笑。“您说得非常对,我那么做了。但您会发现,要确切地理解他的意思很困难。”

“非常不寻常。”马普尔小姐说。

“当然,”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您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正如您所说,那是笔很大的数目。”

“我老了,”马普尔小姐说,“年纪大了,年老是个更恰当的词。确实老了。活不过一年以拿到这笔钱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怀疑是否能拿到钱。”

“任何年龄的人都不会讨厌金钱。”布罗德里伯先生说。

“我可以给那些我关心的慈善机构,”马普尔小姐说,“那里总有人,尽力做点事情的人。我不能撒谎说没有从中感受到快乐和满足,也不能推脱说无法专心或者无力承担这种事——我想拉斐尔先生非常明白,一个老年人如果出人意料地去做这种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

“是的,没错。”布罗德里伯先生说,“去国外旅游如何?这种精彩的旅行随处可见。戏剧、音乐会,可以丰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我的爱好比那些更有节制一些。”马普尔小姐说,“山鹑,”她沉思着说,“现在很难找到山鹑了,而且非常昂贵。我喜欢吃山鹑——对我而言,一整只山鹑就足够了。蜜糖栗子则是经常无法得到满足的一种奢侈享受。也许我该去听听歌剧,也就是坐上一辆车,把你载到科文特花园 [2]再回来,我曾有在那里的旅馆住宿一晚的经历。哦,我不能再继续无聊地闲聊了,”她说,“我要把这个带回去好好想一想。真的,究竟是什么,促使拉斐尔先生——你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出这么个特别的建议吗?还有,他为什么认定我会为他服务?他一定知道,自我们见面已经过去一年多,将近两年了,现在我更加虚弱,不太可能使用我的那一点小小的技能了。他这是在冒险。还有其他很多人可以更好地担负这种性质的调查。”

“坦白说,一般人是会这么认为。”布罗德里伯先生说,“但他选择了您——马普尔小姐。出于无聊的好奇,请原谅,我想知道,您是否——哦,我该怎么说呢——跟犯罪或者犯罪调查有什么关联?”

“严格地讲,我应该说不。”马普尔小姐说,“换句话说,我不是专业人员。我从没做过缓刑监督官或者作为法官坐在长椅上,也没和侦探社有任何联系。但我要向您解释一下,我认为这对我来说是公平的,拉斐尔先生就该这么做。我能说的是,我们在西印度群岛的那段时间里,拉斐尔先生和我,我们俩,牵扯进了发生在那儿的一桩案子。一桩不太可能的、错综复杂的谋杀案。”

“而你和拉斐尔先生破解了此案?”

“不完全是这样的。”马普尔小姐说,“拉斐尔先生得益于他的个性,而我,是注意到了一两个明显的迹象,然后,我们成功地阻止了即将发生的第二起谋杀案。我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件事,我太虚弱了。拉斐尔先生也不可能一个人完成,他是个瘸子。可以说,我们组成了联盟。”

“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马普尔小姐,‘复仇女神’这个词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复仇女神。”马普尔小姐重复道。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慢慢地爬上她的脸庞。“是的,”她说,“它对我来说具有某种含义。对我,对拉斐尔先生,都具有某种含义。我对他说过,而他,觉得我这么称呼自己很好笑。”

布罗德里伯先生期望的答案并不是这样的。他看着马普尔小姐,那种吃惊,跟那时拉斐尔先生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房间里所表现出的一样。一位漂亮又非常有才华的老太太。但是,要说复仇女神,还是算了吧!

“我明白,您有同样的感受。”马普尔小姐说。

她站起身来。

“假如您发现或者收到更多指示,您会让我知道的吧,布罗德里伯先生?对我来说,这种事不算那么不同寻常。但拉斐尔先生要求或者想让我去做的事,我还不太明白。”

“您并不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

“是的。我跟您说过了,他只是我在国外旅行时的一个伙伴,在一桩非常神秘的事件中我们曾互相协助。就是这样。”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问道,“他有过一位秘书,叫艾丝特·沃尔特斯太太。冒昧地问一下,拉斐尔先生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五万英镑?”

“他的遗产分配会刊登在报纸上,”布罗德里伯先生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沃尔特斯太太现在是安德森太太了。她再婚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那时她是个寡妇,还有个女儿。显然,她是个非常称职的秘书,很了解拉斐尔先生。一个好女人。我很高兴她获得了遗赠。”

那天晚上,马普尔小姐坐在立式扶手椅上,两只脚伸向壁炉。炉子中间有一小块炭火在燃烧,用来驱赶寒冷。在英格兰,寒潮随时降临,这是常有的事。她又从早上收到的长信封里取出信,仍然带有某种不信任,读了起来,时不时地喃喃低语几句,像是以此加深这些话在自己脑中的印象。

给简·马普尔小姐,圣玛丽米德村

我死后,这封信会由我的律师詹姆斯·布罗德里伯先生递交给您。他是我聘请来,处理属于我私人事务领域而非商业事务的法律事项的。他是个正当可靠的律师。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也容易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但我从没满足过他的好奇心。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件事只限于你和我之间。我们的暗号,我亲爱的女士,是“复仇女神”。我认为你不会忘记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境之中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个词的。在我漫长的生意活动中,我学到了一件事,关于我想雇用的人的事。他必须要有一种才能,必须具备这种才能以完成我想要他做的特殊工作。这不是知识,也不是经验。唯一能准确说明它的词就是——“天赋”,一种可以做某件事的天分。

我亲爱的,如果我能这么叫你的话,你就具有裁定公正的天赋,这让你天生拥有破获罪案的才能。我想要你去调查一桩案子,并准备好了一笔钱。如果你接受我的请求,并且通过你的调查让罪行公之于众,那么这些钱就完完全全地属于你。我跟你签订一年的合约。恕我直言,你不年轻了,但你仍然坚韧,我有理由相信你至少还能再活一年。

我认为你不会反感这项工作的。我得说,你有调查研究的天赋。在这期间,因为这项工作而必须支出的资金会随时汇给你。我给你这项工作也是为了让你目前的生活有所改变。

我想象着你正坐在一把椅子里,一把为了您所遭受的风湿病而定制的舒适椅子里。所有你这个年龄的人,我认为,都可能患有某种风湿病。如果这个病影响了你的膝盖或者背部,想要摆脱痛楚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您会用织毛线来打发时间。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你的痛苦让我从睡眠中醒过来,我看到你坐在一堆粉色的毛线中,那时我就明白了。

我想象着你正在编织更多的毛衣、头巾,以及很多我叫不上名来的东西。如果你愿意继续编织,那便由你自己来决定好了;如果你愿意从事正义的事业,我希望它至少很有趣。

惟愿公平如滚滚流水,

而正义则像永不止息的溪流。

阿莫斯


[1]布罗德里伯,英文为Broadribb,含有身材魁梧之意。

[2]科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又名科芬花园,坐落于伦敦西区的圣马丁巷与德鲁里巷之间。剧院与特殊商店是此区的特色。

1

马普尔小姐看了三遍之后,把信放在一边。她眉头微蹙,坐在那里,思索着这封信意味着什么。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居然没掌握什么确切的信息。她能从布罗德里伯先生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吗?她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这种事,那跟拉斐尔先生的计划不符。但是,拉斐尔先生究竟希望她做什么?调查一件她一无所知的案子?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考虑了几分钟之后,她认为这是拉斐尔先生预谋好的。她想起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结识的他,他的无能,他的坏脾气,他那灵光一现的才华和偶尔展现出的幽默。他喜欢取笑别人,她想,他也被别人捉弄过。而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会令布罗德里伯先生的好奇天性受挫。

对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马普尔小姐心中没有任何想法,连细微的线索也完全没有。总之,她一头雾水。她想,拉斐尔先生并不打算让这封信有什么用。他有——怎么说好呢——其他的打算。可她一无所知,于是这件事就无法开始。这就像是一个毫无线索的填字游戏。应该会有蛛丝马迹,她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她是不是该放下毛衣针,以便坐在椅子里更加集中精神地解决问题。或者,拉斐尔先生想让她坐飞机或者乘船去西印度群岛、南美或者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她要么自己查出应该做什么,要么会收到明确的指示。也许他认为她足够聪明,能猜出问题、提出问题,然后找到解决之道?不,她不太相信。

“如果他真的这么想,”马普尔小姐大声道,“那么他就是一个傻瓜。我是说,他死之前是个傻瓜。”

但她不认为拉斐尔先生是个傻瓜。

“我会收到指示的。”马普尔小姐对自己说,“不过会是什么呢?又会在什么时候呢?”

这时候,她猛然想了起来,之前没注意到,她确实收到了一个指示。她对着空气再次大声说了起来。

“我相信永生,”马普尔小姐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拉斐尔先生,但你就在那里,对此我毫不怀疑。我一定尽我所能,完成你的心愿。”

2

三天后,马普尔小姐给布罗德里伯先生写了封信。这是一封很短的信,简明扼要。

亲爱的布罗德里伯先生:

我考虑了您向我提出的建议,现在,我要让您知道,我决定接受去世的拉斐尔先生提出的建议。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他的心愿,虽然我不能保证成功。确实,我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很低。我没在他的信中得到任何直接的提示,也没有得到——我觉得这个词很简要——任何方法。如果您知道更多的信息,我认为您愿意告诉我其中的明确指示。但您并未这么做,可见事实并非如此。

我推测拉斐尔先生去世前心智和心情都还不错吧?我想我有理由问一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案件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管是生意方面的,还是私人关系方面的?他有没有因为觉得哪件案子判决得极为不公平,而向您表达过他的愤怒或者不满?如果有的话,我认为我有理由要求您告诉我。在他的亲朋好友中,有没有人最近身处危难,成为不公平裁决的受害者,或者是类似的情况?

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问。事实上,拉斐尔先生自己也会希望我这么做。

3

布罗德里伯先生给靠在椅子上吹口哨的舒斯特先生看这封信。

“她要接受了,是吗?有意思的老家伙。”舒斯特先生说,接着补充道,“我想她可能知道些事,是吗?”

“当然没有。”布罗德里伯先生说。

“真希望我们能知道。”舒斯特先生说,“他是个怪异的家伙。”

“一个难相处的人。”布罗德里伯先生说。

“我完全没有想法,”舒斯特先生说,“你呢?”

“我也是。”布罗德里伯先生说,然后又说,“我猜他不愿让我有什么想法。”

“是啊,他这么做,让事情更复杂了。我根本不相信一个乡下女人能看透一个死了的人的心,并且知道困扰他的奇怪想法。你不会认为他想让她误入歧途吧?她开始行动了吗?真是笑话!也许他觉得她太自以为是了,可以解决那些乡下问题,而他偏要给她好好上一课——”

“不,”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我不这么想,拉斐尔不是这种人。”

“有时候他是个顽皮的魔鬼。”舒斯特先生说。

“没错,但不是——我认为他是认真对待此事的。有什么事让他烦忧。事实上,我非常确定,他肯定在烦恼某件事。”

“他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或者至少给你个提示?”

“不,他没有。”

“那这家伙怎么能希望……”舒斯特先生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不会真的认为她能从中读出什么吧,”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我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开始呢?”

“要我说,这就是个恶作剧。”

“两万英镑可是一大笔钱。”

“没错,但如果他知道她做不来呢?”

“不会的,”布罗德里伯先生说,“他没有那么蠢。他肯定认为她有机会做些事,或者找到点什么。”

“那我们能做点什么?”

“等待,”布罗德里伯先生说,“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毕竟,事情总会发展。”

“你从哪儿得到过什么秘密指令吗?”

“亲爱的舒斯特,”布罗德里伯先生说,“拉斐尔先生绝对信任我作为一个律师的谨慎和道德操守,那些密封的指令只有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打开,而现在还没发生这种事。”

“而且永远不会。”舒斯特说。

对话就此结束。

4

布罗德里伯先生和舒斯特先生都非常幸运,他们有一个完整的职业生涯。而马普尔小姐则没那么幸运了。她打着毛线,陷入沉思。最近她也会出门散散步,偶尔会被彻丽规劝不要这么做。

“您知道医生怎么说的,不能做太多运动。”

“我走得很慢,”马普尔小姐说,“而且什么都不做——我是说挖土锄草什么的。我只是,哦,我只是一步一步行走,想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彻丽来了些兴致。

“我希望自己知道。”马普尔小姐说。她让彻丽给她拿条围巾,因为刮起了寒冷的风。

“是什么让她烦躁不安,我可真想知道啊。”彻丽对丈夫说,并将一盘中式炒腰花和米饭放到他面前,“中餐。”她说。

她丈夫赞赏地点了点头。“你的厨艺与日俱增。”

“我很担心她,”彻丽说,“我担心是因为她有些焦虑。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那封信让她烦恼。”

“她需要的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彻丽的丈夫说,“静静地坐着,放松,从图书馆借一些新书,有一两个朋友过来拜访她。”

“她在想什么事,”彻丽说,“计划一类的。想如何解决。这是我所看到的。”

她中断了谈话,把咖啡杯摆在托盘上端了过去,放在马普尔小姐身边。

“你认不认识一个住在这附近一幢新房子里的女人?她名叫黑斯廷斯。”马普尔小姐问道,“还有一个人,我想是叫巴特莱特小姐,跟她住在一起……”

“什么——您是说,村子尽头那幢修葺一新并重新粉刷过的房子吗?那里的人刚住进去不久,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您为什么想问这个?她们不怎么有趣,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的。”

“她们是亲戚吗?”马普尔小姐问。

“不,我觉得她们只是朋友。”

“我想知道为什么——”马普尔小姐突然打住了。

“您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马普尔小姐说,“可以帮我把书桌擦一下吗?再把钢笔和纸拿过来吧,我要写封信。”

“给谁写?”彻丽带着她那与生俱来的好奇问道。

“给一位牧师的姐妹。”马普尔小姐说,“牧师叫坎农·普雷斯科特。”

“是您出国去西印度群岛认识的人,对吧?您给我看过相册里他的照片。”

“是的。”

“您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吧?就只是给一位牧师写封信吗?”

“我感觉很好。”马普尔小姐说,“我特别想忙活点什么事,只有普雷斯科特小姐有可能帮到我。”

亲爱的普雷斯科特小姐:

希望您没忘记我。我在西印度群岛的圣多诺黑遇见了令兄和您,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希望亲爱的坎农身体健康,也希望他没有因为哮喘病而在去年那个寒冷的冬天遭受太多痛苦。

我给您写信是想问您,可否将沃尔特斯太太——艾丝特·沃尔特斯——的地址告诉我?在加勒比海的那些日子可能会让您回忆起来她,她是拉斐尔先生的秘书。那时她给过我地址,但不幸的是,我给弄丢了。我很想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一些园艺方面的事,因为她曾经问过我,但我当时无法回答她。几天前,我辗转听说她再婚了,但我不太确定是否属实。也许关于她的事,您知道的比我多。

希望没有给您带来不便。请代为问候您的兄长。祝福您。

您真诚的
简·马普尔

信寄出去之后,马普尔小姐感觉好多了。

“至少,”她说,“我开始做点事了。我对此没抱太大希望,但也许会有帮助。”

普雷斯科特小姐几乎是一收到信就回信了。她是这世上最有效率的女人之一。她写了一封令人愉快的信,并附上了沃尔特斯太太的地址。

我从未直接听说过艾丝特·沃尔特斯的事。但和您一样,我的一个朋友说看到了她再婚的通知。我相信,她现在是奥尔德森太太或者安德森太太了。她的地址是:汉普郡,奥尔顿附近,温斯洛小屋。我的兄长向您问好。我们住得太远了,这真让人难过。我们住在英格兰北部,而您住在伦敦南部。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您诚挚的

琼·普雷斯科特

“奥尔顿,温斯洛小屋。”马普尔小姐边念边写了下来,“确实,离这儿不远。嗯,不远。我可以——不知道怎样比较快捷——租一辆出租车,稍稍奢侈一下。如果能有所收获,那付出点金钱也算合理。现在,我是写信事先告知她,还是听天由命?我觉得还是听天由命的好。可怜的艾丝特,这下她很难再带着善意或亲切之情回忆起我了。”

马普尔小姐又沉浸在汹涌的思绪之中了。很有可能是她在加勒比海的作为将艾丝特·沃尔特斯从即将发生的谋杀中拯救了出来,至少马普尔小姐是这么想的,但艾丝特·沃尔特斯不会相信这种事。“一个好女人。”马普尔小姐说,接着用柔和的语调大声说道,“一个很好的女人。这种女人太容易相信坏人了。事实上,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这种女人都会嫁给一个凶手。”马普尔小姐沉思着,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也许救过她。实际上,我几乎非常肯定这一点。但我认为她并不同意我的观点。也许她很不喜欢我,这样的话,我很难从她那儿打听到什么情况,但不妨试试,总比坐在这儿一直等下去好。”

也许,拉斐尔先生给她写信的时候是想跟她开个玩笑?他并不总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根本不在乎人们的感受。

“不管怎样,”马普尔小姐说着看了一眼时钟,她决定早点上床休息,“睡觉之前思考问题会思如泉涌,有助于想出办法来。”

5

“睡得好吗?”彻丽把早茶放在马普尔小姐的肘边时问道。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马普尔小姐说。

“噩梦?”

“不不,不是那种。我正在跟某个人讲话,不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只是对话而已。接着我看到,我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了,变成了别人。真是古怪。”

“有点乱。”彻丽说。

“只是让我想起了什么,”马普尔小姐说,“或者我曾经认识的某人。帮我叫英奇过来吧,大约十一点过来。”

“英奇”是马普尔小姐过去时光的一部分,原先是一辆出租车的主人。英奇先生去世后,他的儿子小英奇在四十四岁那年继承了家族事业:一间车库和两辆老汽车。他死了之后,车库换了新主人,那时已经有了“皮普的汽车”、“詹姆斯的出租车”和“亚瑟租车处”等公司,但老居民们仍然管它叫“英奇”。

“不是去伦敦吧?”

“不,我不去伦敦。我可能会在黑斯尔米尔吃午饭。”

“您打算去做什么呢?”彻丽说,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想假装偶遇一个人。”马普尔小姐说,“不太容易,可我希望自己能做到。”

十一点半,出租车等在门口了,马普尔小姐指示彻丽说:“拨一下这个号码好吗,彻丽?问问安德森太太在不在家。如果是安德森太太接的电话,或者她走过来准备接,就说布罗德里伯先生要跟她讲话,而你,”马普尔小姐说,“是布罗德里伯先生的秘书。如果她不在家,问问她什么时候会在。”

“那如果她接了电话呢,之后我要怎么说?”

“问她能否在下周安排一天去布罗德里伯先生的办公室跟他见个面。等她告诉你之后,你把日子记下来,然后挂上电话。”

“这就是您所想的事啊?!可这是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我去做呢?”

“记忆是一件奇怪的事,”马普尔小姐说,“有时候你会记得一种声音,即使有一年多没听过了。”

“那……这个叫什么的太太,从未听过我的声音?”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所以我才会让你来打电话。”

彻丽按她的指示照做了。她打听到安德森太太出门购物了,但是会回家吃午饭,并且会在家待整整一个下午。

“哦,这样事情就简单了。”马普尔小姐说,“英奇在吗?哦,还在。早上好,爱德华。”她冲亚瑟租车处的现任司机,实际上叫乔治的那个人说,“现在,我想去的是这个地方。我想用不了一个半小时。”

探险队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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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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