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作者:丹尼尔·笛福 译者:周伟驰】

鲁滨逊漂流记

假如世界上真有什么普通人的故事值得公之于众,并且一旦出版,就会为公众所接受,那么,编者认为,这部自述便是如此。

编者认为,这个人一生的奇遇,超出了此前一切的怪谈异闻;他的遭遇诡谲多变,为一般人所难以承受。

故事的讲述谦逊而肃穆,且像智者诲人那般,常常以身说法,揭示遭遇之中的宗教寓意,在我们一切多变的境遇中都验证并荣耀上天的智慧,而不管事情的发生是顺心还是逆意。

编者相信,这里所讲述的事情都是历史事实;里面没有任何虚构的痕迹。编者认为,读者对这类故事一般只是读个大概,原稿润色与否,对读者的消遣或者教诲都没什么两样。因此,编者认为,他能出版此书就是为读者做了一件大好事,无需再饶舌致意了。

1632年,我生于约克市的一户体面人家。我们不是本地人。我父亲是来自不来梅的外邦人,他先是住在赫尔,做生意发了家,后来金盆洗手,搬到了约克市,在那里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娘家姓鲁滨逊,是当地大户。这么一来,我的名字就起成了“鲁滨逊·克罗伊茨拿”。但是,由于英国人常发讹音,我们就被叫成了“克鲁索”,不只如此,现在连我们自己也这么称呼,这么拼写了。我的朋友们也总是这么叫我。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驻佛兰德斯英国步兵团的中校,他在敦刻尔克附近跟西班牙人打仗时阵亡了。要知道,这个步兵团的指挥官曾经是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至于我二哥混得怎样,我一无所知,就像我父母对我后来的下落毫不知情一样。

作为家里的老三,我打小就没正经学艺,老是心猿意马,一心想着云游四方。我的父亲业已老迈,但还是让我享受了不错的教育,既在家里受教,又到免费的乡村学校读书,并且计划让我去攻法律。但我除了航海,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航海的兴致使得我极力反对父亲的意愿或父命,反对母亲的恳求和朋友们的劝告。在我的天性中,似乎潜伏着某种致命的东西,直接让我陷身于苦难之中。

我父亲是一个睿智而又庄重的人,他预见到我的计划后,就提出了严肃而精到的反对意见。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卧室— 他因患有痛风病而不能走远— 就此问题十分恳切地规劝了我一番。他问我,除了喜欢四处瞎逛外,我还有什么理由离开祖国和父母之家呢?而我在家乡本可以经亲友引荐,在社会上立足,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发家致富,过上舒服安逸的生活。他告诉我,那些远赴海外冒险创业,不走寻常路,扬名立万的人物,不是因绝望铤而走险,就是因发财心切,或资产丰裕,这对我而言,都要么是“过”,要么是“不及”。我正好处在中间位置,亦可称为中产阶级。以他长期的经验,中间位置是世上最好的位置,对人的幸福来说最适宜的位置,既不会陷入体力劳动者的不幸与艰辛,劳累和苦难,也不会受累于上层阶级的傲慢与奢侈,野心和妒嫉。他告诉我,我可以从这么一件事来判断这一位置的幸福,那就是,别的人都羡慕这一位置。君王们常常哀叹生于帝王之家的不幸后果,宁愿处在卑微与高贵两端的中间。智者也把中道当作适宜的标准,祈求自己既不贫穷也不富裕。

他对我说,只要我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总是共同分享了生活的灾祸,而中间阶级灾祸最少,也不会像上下层那样荣衰不定。并且,他们的身心不会陷入形形色色的焦躁不安,像那些过着邪恶生活且挥霍无度的人,或者像那些辛苦劳动而缺衣少食的人,这都是由其生活方式自己招来的。中间阶层的生活方式有一切的美德和享受,平安和富足就如仆人一般,常伴着中产之家。节制、中庸、安宁、健康、合群,所有令人喜爱的消遣,人人渴望的乐趣,都是中产阶级可以享受到的福分。这样的生活方式,使人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舒舒服服。不必劳心劳力,为每天的面包发愁,沦为生活的奴隶;也不必为窘境所迫,身心都不得安顿;更没有妒火攻心,或被野心搅扰。而是在安逸的环境里,平顺地在世上度过,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生活之甜,没有一丝苦楚。他们感到幸福,随着时日的流逝,他们越发地体会到这一点。

随后,他态度诚恳地以最慈爱的方式劝我,不要闹小孩脾气,不要自找苦吃。无论是从常理来说,还是从我所出生的阶层来说,我都不会有这些苦恼。我无需为面包打拼,他会为我安排好一切,努力地使我过上他推荐给我的这种生活。如果我过得不顺畅不快乐,那完全是我的命或自作自受,与他无关。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知道我的行为将伤害我自己,并因此已警告过我。总之,如果我愿意如他所愿地待在家里,他就会尽力帮我。他从不鼓励我远走高飞,也因此跟我将来的不幸没有干系。最后,他告诉我,大哥可作前车之鉴。他也曾经同样诚恳地劝大哥不要去低地国家打仗,但说服不了他,大哥年轻气盛,还是参了军,在那里丧了命。虽然他说,他会一直为我祈祷,但他也敢说,只要我迈出这愚蠢的一步,上帝也不会保佑我的。以后当我孤立无援、吁求无门时,会有闲暇来自我反省,后悔没有听从他的劝告。

依我看,他谈话的最后一部分真是具有先见之明,尽管我觉得他自己并不清楚这点— 我注意到他泪流满面,尤其是在说到我那丧命的大哥,以及以后当我孤立无援、追悔莫及时,他更是情难自抑,不得不中断了谈话。他说,他伤心得很,没法再说下去了。

我被这次谈话着实感染了。说真的,还能怎么样呢?我决心不再想远游的事,而要按照父愿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但是,哎呀,过不了几天,我就把自己的决心忘了个一干二净。长话短说,几个星期后,为了摆脱父亲的唠叨,我决定悄悄地离开他。不过,在我起意时,我并没有仓促行事,而是趁我母亲心情较好时找到她,说我一心一意想要出海看世界,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心,父亲最好同意我,省得逼我离家出走。我现在年已十八,无论是去当学徒或当律师助手都已太晚。我敢肯定,即使去了我也会在做到满师前就逃走,逃到海边。倘若她跟我父亲说,让我乘船航海一次,如果我回家后不喜欢航海了,我就不会再远游了。我发誓,一定会以加倍的勤奋弥补我损失的时间。

这使我母亲非常气恼。她跟我说,她很清楚,在这样的事情上跟父亲说是没有任何用的。因为他对此事的利害关系太清楚,绝对不会答应我伤害自己。她还纳闷,在我跟父亲谈过话后,怎么还会想着这类事情,要知道父亲还从来没有跟我这样和蔼温和地谈过话呢!简而言之,如果我要自我毁灭,没人会帮我。我不用指望他们会同意我。就她来说,她不愿帮我自我毁灭,免得将来我说,我母亲促成了我的毁灭而我父亲没有。

尽管我母亲拒绝了我,但我后来听说,她还是把我们的谈话报告给了父亲。我父亲听了后很担心,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如果待在家里,兴许会幸福,但如果出海,却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惨的可怜虫。我不能答应他。”

此后不到一年,我逃了出来。在这段时间里,我继续固执地对要我干点正经事的提议置若罔闻,还时常向我父母游说,叫他们不要这么起劲地违逆我的癖好。有一天,我偶然来到了赫尔市,当时并没有出逃的念头。但是在那儿我碰到了一个朋友,他正要乘他父亲的船去伦敦。他怂恿我跟他们一起去,说不用我花一分钱。这是他们用来诱人远航的常用招数。我既不同父母商量,也没有带一句话给他们,就离开了,心想他们总会听到消息的。我没有祈求上帝的保佑,也没有要我父亲的祝福,对环境和后果毫无考虑,就在1651年9月1日,登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船。上帝知道,那是一个凶日!我相信,没有一个年轻人不幸的冒险经历,会开始得比我更早,也更持续不息了。船驶出亨伯河不久,风就开始劲吹,波涛汹涌而来。由于我以前从没出过海,身体说不出地恶心,心里也被吓坏了。我开始认真地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因擅自离家,放弃义务而受到上帝的惩罚,这再正当不过。我父母所有的良言相劝,父亲的眼泪和母亲的恳求,一齐来到了我心头。我的良心尚未到冥顽不化的地步,它责备我藐视忠告,违背了对上帝和对父亲的责任。

风暴越发猛烈,海面越发高耸,尽管和我以后许多次见到过的相比压根算不了什么,甚至与我几天后见到的也不能相提并论,但在当时,对于我这样一个啥都不懂的航海雏鸟来说,却已够惊心动魄的了。我觉得每一道波浪都会把我们吞噬,船每次翻滚到浪涡里时,我都以为它再也浮不起来了。在心灵的阵痛中,我发了许多的誓,下了许多的决心,倘若上帝在这次航海中饶了我的小命,让我的双脚重新登陆,我就会径直回到父亲身边,在有生之年再也不踏上甲板一步了。我会接受父亲的劝告,再也不让自己吃这样的苦头了。现在我看清了他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观察是多么有益,他所有的日子是多么安逸、多么舒适,从未经受过海里的风暴或岸上的艰难。我决心像一个真正的回头浪子那样,回到父亲身边。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思想在风暴持续期间一直未曾停息,甚至在风暴过后一段时间还继续存在。第二天,风力减弱,海面稍平,我开始适应。不过,我整天都心情沉重,还有一点点晕船。到了晚上,天气清朗,风也平息了,傍晚美丽迷人。太阳清清楚楚地落下去,第二天早晨又清清楚楚地升起来。海面平静无风,或几无风声,太阳照耀。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愉悦的景致了。

晚上我睡得很好,也不晕船了,精神也振作了。看着前一天还翻滚不止的可怕大海,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平静而悦目,我心里有些惊异。怂恿我上船的朋友,似乎怕我坚定决心,向我走来。“喂,伙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感觉如何?昨晚吹了点风,我保证你一定被吓坏了吧?是不是?”“吹了点风?”我说,“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风暴?别犯傻了,”他回答说,“你叫它风暴?哦,这根本算不上啥。只要船只良好,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丝风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伙计你是刚出海的新手,也怪不得你。来吧,我们弄碗甜酒,把一切都忘了吧!看这天气多好啊!”为少提伤心话,我们走上了水手的套路:甜酒调好了,我喝了个半醉。那晚我纵情胡闹,抛弃了我所有的忏悔,对过去行为的所有反省,以及对未来的所有决心。简而言之,当风暴一过,海面重又风平浪静,我思想的纠结也就告终,我对被大海吞噬的恐惧担心也就烟消云散,往日的渴望又卷土重来,完全忘记了在危急中发下的誓言。不过,我有时也发现,某些反省和严肃的想法还会竭力冒出头来。但我会摆脱它们,就像从瘟疫中逃脱出来一样,令自己重新振作。我酗酒,找朋友做伴,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些我所谓的“冲动”,不让它们死灰复燃。五六天下来,我就像那些决心不再受良心纠缠的年轻人一样,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为此我还要遭受另一次磨炼。上帝的旨意,就像在大部分情景里所显示的那样,决定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逃避的借口。既然我不将这次脱险视为上帝的拯救,那下一次风暴就会非常凶猛,连我们中间,人最坏、心肠最硬的家伙都得承认陷入了危境,祈求上帝的仁慈。

我们在海上的第六天到达了雅茅斯港的锚地。风一直在逆着吹,天气倒是平静。我们在上次风暴之后只走了少许的海程,因此不得不在这里抛锚停泊。七八天后,风仍是逆着吹 — 这是西南风 — 在此期间,大量来自纽卡斯尔的船也到了这同一个锚地,把它当作公共港口,在这里等到顺风后再驶入河道。

我们不该在这里停得太久,本该趁着潮水驶入河口,但那时风势强劲,在我们停泊四五天后,吹得更猛。然而,由于锚地优良,一直被视同港口,泊位安全,我们的装备也颇为结实,我们的人也就麻痹大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照旧寻欢作乐,悠闲度日。到了第八天早上,风力大增,全体船员都动了起来,一齐动手拉下了中帆,把船上物件都捆紧扎好,让船尽可能地安泊。到了中午,海浪高涨,船头好几次钻到水中,似乎涌进了好几个大海。有一两次我们还以为脱了锚,船长命令把备用大锚放下,这样我们就在前头放了两个锚,并把锚索放到最长。

这次可真是刮起了可怕的风暴。这次我在水手们自己的脸上都看到了惊恐的表情。船长尽管警觉地保卫着船只,他在舱房进进出出时,我却也听见他自言自语,“上帝啊,可怜我们吧!我们都要完蛋了,都要没命了!”在最初的纷乱中,我茫然无措,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位于船头的船舱里。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忏悔,我已经践踏了它,并且狠心违逆了它。我以为死亡的苦涩业已过去,这次也只不过像第一次一样。但正如我刚才所说,当我听到船长经过我身边说我们都要完蛋了时,我还是着实被吓坏了。我从船舱里走出来向外看去,只见海面上满目凄凉,前所未见。海如山高,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倾倒一次。我四下观望,周围一片惨象。两艘停在我们旁边的船,由于载货太重,已经砍掉了船侧的桅杆。我们的人大喊起来,原来 ,一艘停在我们前面一英里外的船沉没了。另有两艘船被风吹得离了锚地向海里飘去,船上的桅杆一根也不剩了。倒是轻舟境况要好点,在海上行驶没那么吃力,不过也有两三只轻舟被风刮得只剩下一张帆,从我们旁边飞掠而过。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恳求船长让他们砍掉前桅,船长却不愿意。水手长抗议说,如果他不愿意砍,船就会沉没。船长只好同意了。他们砍掉前桅后,主桅失了平衡,船晃得厉害,他们只好把主桅也砍掉了,这样甲板上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谁都可以设想一下我在这种情况下的心情。我只是一个航海新手,不久前那次风浪就把我吓了个半死。现在若有人要我描述当时的想法,可以说,我害怕自己一再反悔,重又回复内心的斗争,这种恐惧相当于对死亡之恐惧的十倍。这种恐惧加上对风暴的恐惧,让我对当时情境难以描述。但最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风暴越刮越猛,就连水手们都承认,这么大的风暴前所未见。我们的船只很好,但吃水太深,在海里颠簸不定,因此水手们会时不时地大叫船要沉了。我的一个好处是,还不明白“要沉了”是什么意思,问过别人后才知其意。风暴剧烈,我看到非同寻常的一幕,船长、水手长和其他较别人敏锐的人都在祈祷,时时刻刻都感到船有沉到海底的危险。在半夜里,更是雪上加霜,一个到船舱底去巡视的人大喊船底漏水了,另一个人则说舱底积水已有四英尺了。所有的人手都被叫去抽水。一听到这话,我就感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坐着的床边摔了下来,倒在了船舱里。还好有人把我叫醒了,并告诉我,虽然我以前什么也干不了,现在却可以跟别人一样去抽水。听了这话我来了精神,到了抽水机边,非常用心地工作起来。正当大家忙碌时,船长看到几艘小煤船因为经不起风浪,不得不向海里漂去,在它们靠近我们时,船长就下令鸣枪,作为求救的信号。那时我对此丝毫不懂,还以为船身破裂,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总之我受惊过度,晕死过去了。在这种时候,人人都只管自己的性命,哪有心思来管我的死活。有一个人走到抽水机边接替我的位置,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就把我一脚踢到边上,任我躺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排水,但水越积越厚,显然,船就要沉了。尽管风暴势头略减,船却不可能撑到驶进港口了。船长只得不断地鸣枪求救。有一艘轻舟从我们前面顺风漂过,放下一只小艇来救我们。小艇冒了最大的危险来靠近我们,但我们却无法下到艇上,艇也靠不到我们船边。最后,小艇上的人全力划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们,我们的人则从船尾抛下一根缆绳,绳子上带有浮标,尽量把绳子放长。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抓住了缆绳。我们慢慢地把他们的小艇拖到我们船尾旁边,全部都登上了他们的小艇。这时,无论我们还是他们,谁都别想再回到各自的大船上去了。大家一致同意,就任小艇随波逐流,只是尽可能把它向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向他们承诺,如果小艇在岸边触礁,他会给他们船长赔偿。我们的船就这样半划半漂着,一直向北方驶去,最后差不多到了温特顿岬角。

我们离开大船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它沉下去了。那时我终于明白了船在海上沉没是怎么回事。我必须承认,当水手们告诉我船在沉没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因为在那时,与其说是我自己爬到了小艇上,不如说是他们把我抛了进去,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一半是由于害怕,一半是由于想到前途未卜而顿生恐惧。

当此险境,水手们仍旧奋力划桨,试图靠岸。每当小艇被冲上浪尖时,我们就能看到岸边有许多人在沿线奔来跑去,想在我们靠近时救助我们。但我们的小艇寸步难进,难以靠岸。最后,我们竟划过了温特顿的灯塔。海岸在此向西通往克罗默,陆地终于挡住了一点风的威势。我们不无艰难地上了岸,总算安全登陆了,随后徒步去往雅茅斯。在那里,我们这些受难者受到了热情款待,当地长官为我们找了不错的住处,几个商人和船主给了我们足够的盘缠,随我们的愿或去伦敦,或回赫尔。

那时,我要是还有点头脑,就会回到赫尔,回到家里,就会很幸福,我的父亲就会像我们有福的救主所讲的那个寓言里的父亲一样,宰杀肥牛犊来迎接回头的浪子。因为他听说我搭乘的船只在雅茅斯锚地遇难沉没后,过了很长时间才确认我并没有被淹死。

但是我的厄运一直固执地推着我走,无法抵挡。尽管有几次我也听到了理性的疾呼,我也在经过衡量后决定回家,但是却无力做到。这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想说,这是一种神秘的支配一切的定数,它驱使着我们成为自我毁灭的工具,即使毁灭近在眼前,我们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火坑里跳。确然,正是这一无可避免的劫数,使我无法摆脱厄运,使我违背清醒的推理和冷静的规劝,对初次航海中所遇到的两次教训充耳不闻。

我的朋友,就是船长的儿子,他曾帮我横下心来跟他走,现在却比我胆小了。我们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地点住宿,两三天后他才见到我,这是我们到达雅茅斯后第一次说话。我是说,他一看见我,我就注意到他的腔调变了。他神色忧郁,不时地摇头,问我怎么样了,他向他父亲介绍了我是何人,是怎么赶上这趟船试航一次,以便将来出海的。他父亲转向我,带着严肃和关切的口吻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出海了;你应该把这次的经历当作一个明确无误的凶兆,说明你不该当水手。”“怎么了,先生,”我说,“你也不再出海了吗?”“这是另一码事,”他说,“这是我的职业,因此是我的职责。但你这次试航,已经领教了老天爷让你品尝的滋味,你再坚持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也许由于你的缘故,我们这次才大祸临头,就像约拿上了开往他施的船一样。”“请问,”他接着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出海?”于是我把自己的故事简略地跟他说了一下,他听到最后,忽然变得怒气冲冲。“我做了什么孽,竟招来你这样的倒霉鬼上了我的船?你即使出一千镑,我以后也不会再跟你同上一条船了!”我觉得,他这么说,是因为损失惨重,因此心烦意乱,在我这里发泄一通。他本来是没有权利对我发脾气的。不过,他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跟我谈话,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别再惹恼老天爷来毁了自己。他对我说,我应该看出,老天爷一只可见的手在跟我作对。“年轻人,”他说,“相信我吧,你如果不回家,不管你去哪儿,都只会受苦和失望,届时,你父亲的话将在你身上应验不爽。”

我们很快就分道扬镳了,因为我对他的问题很少回答,后来也再没见过他。他去了哪里我也一无所知。至于我,口袋里有了些钱,就走陆路去了伦敦;一路上我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该走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我是该回家还是去航海,到了伦敦这一斗争也未停止。

一想到回家,耻辱之感就立即抵消了归家之念,我马上就想到了邻居们会怎么笑话我,我不仅会羞于见到父亲母亲,还会羞于见到每一个人。从那时起我就常常观察到,一般人的脾气,尤其年轻人的,是多么的古怪无常,缺乏理性,也就是说,他们不以犯罪为耻,反以悔改为耻,不以犯傻为耻,反以迷途知返为耻。实际上,如果他们回头是岸,才会被人尊为智者。

这样的生活状态,我过了好一阵子。我不确定该干些什么,该走怎样的生活道路。对于回家,我极不情愿,深怀抵触。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对海难的记忆渐渐淡忘,本就微弱的回家念头也随之淡去,最后竟烟消云散,我重又向往起航海来。

那当初使我离开父母之家的邪恶力量— 它使我想入非非,妄图发财,使我如中了魔症,对一切忠告都充耳不闻,甚至对我父亲的恳求和命令也装聋作哑— 我是说,正是这不管是什么的同一种力量,让我拣中了所有事业中最惨的一个。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的套话说,到几内亚去。

我最大的不幸是在以往的冒险中,没能让自己当上水手。如果能当水手,尽管我可能会比平时辛苦一点,却也可以了解一个普通水手的日常工作和职责,到一定时候,即便当不了船长,也说不定还能胜任个副手或助手。但是,我的命就是总是选择最糟糕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口袋里装了几个子儿,穿了身体面衣服,我也就像往常那样,以绅士的身份上了船。这样,我就在船上无所事事,也什么都没有学到。

在伦敦,我人生第一次交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这种好事通常是不会降临到像当时的我这样一个放荡不羁、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身上的。魔鬼通常不会忘了早早地就给他们布下陷阱,但这次却放过了我。我先是结识了一位船长,他曾经去过几内亚海岸。他在那里混得很成功,决定再走一遭。他对我的谈话很有兴趣,因为那时我的谈吐还不讨人嫌。他听我说想要见见世面,就告诉我说,如果我跟他一起走,就什么钱也不用花,我可以跟他一起吃饭,做他的同伴。如果我想随身捎带点什么,只要是做生意允许的,他都会提供一切方便,兴许我还能赚上点钱。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盛情,和这位船长建立了真挚的友谊。他是一个诚实而朴素的人。我随他出海,也捎了点货物。由于我这位船长朋友的诚实无私,我赚了一笔不少的钱。因为我听从他的指导,买了一批玩具和其他小玩意儿,共值约四十英镑。这四十英镑是通过我的几个亲戚的帮助筹来的。我给他们写信,我相信他们接信后就告诉了我父亲,起码告诉了我母亲,由他们赞助了这么多钱,成就了我的第一笔生意。

我可以说,这是我所有冒险中唯一一次成功的航行,这得归功于我的船长朋友的正直和诚实。从他那里,我还获得了不少数学知识和航海规则,学到了如何记航海日志和观测天文。长话短说,明白了一些作为水手需要了解的事情。他乐于教,我也乐于学。一句话,这次航行使我既成了水手,也成了生意人。这次航行,我带回了五镑零九盎司金砂,回到伦敦后换到了约三百英镑,赚了不少。这使我更加踌躇满志,但也由此导致了我的完全毁灭。

不过,即使是在这次航行中,我也有倒霉的事。特别是我们主要是在北纬15度南下直到赤道一带的海岸做生意,那里天气极为炎热,我患了严重的热病。

我俨然成了一个做几内亚生意的商人了。不幸的是,我的朋友在抵达英国后不久就死了。但我决心再走同一条航线,就坐同一条船,上次航程中的大副现在成了船长。这是最倒霉的一次航行。我只带了我新赚的钱里面的一百英镑,剩下的两百英镑我放在已故船长的遗孀那里,她对我同样公正。但在这次航行中我却屡遭不幸。第一件倒霉事是这样的:我们的船正开往加那利群岛,或者说群岛跟非洲海岸中间的领域,一天清早吃惊地发现,一艘来自萨累的土耳其海盗船正扯足了帆全速追来。我们也把所有桅杆上的帆都张满了,试图跟他们保持距离。但是发现海盗船比我们快,要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赶上我们。我们准备战斗了。我们船上只有十二门炮,那些流氓却有十八门。大约下午三点,海盗追上了我们,他们本想攻击我们的船尾,却错撞到了后舷上。我们把八门炮搬到了这边,对着他们一齐开火,他们不得不一边还击,一边后退。他们共有约二百号人,一齐用枪向我们射击。我们的人隐蔽得好,无一受伤。海盗船准备再次发起进攻,我们也准备自我防卫。不过这一次它从我们后舷的另一侧靠了上来,六十个海盗一涌而上,登上了我们的甲板,将帆索一通乱砍。我们用小火枪、短柄矛和火药包还以颜色,把他们击退了两次。但是,不幸之事还是短说为妙,最后,我们的船废了,三人死,八人伤,只得投降,全都成了俘虏,被押送到萨累,那是属于摩尔人的一个港口。

我在那里得到的待遇,并没有我原先设想的那么可怕,我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送到皇宫里去,而是被海盗船长留了下来,作为他的战利品,成了他的奴隶。我又年轻又灵敏,适合于为他做事。我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可悲的奴隶,这一惊人的变故,彻彻底底地把我打懵了。现在我回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他说我会混得很惨,没人会来救我,真是有先见之明,现在全都应验了。我现在的处境不能再糟了。老天爷的手打倒了我,我完蛋了,没人能来救我。唉!但我的磨难才刚刚开始,这还只是开头的一点苦味,下面我再接着细表整个故事吧。

从我的新主人或保护人把我带到他家里开始,我就盼望着他再次出海时把我带在身边,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被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的战舰俘获,到那时我就可以重获自由了。但我的这个盼望很快就幻灭了。因为他出海时并不带我,而是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做奴隶们通常要做的家务活。他从海上航行回来时,命令我睡到船舱里看管船只。

在这里我只想着怎么逃走,用什么法子逃走,但发现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这个想法没有一丁点合理性。因为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结伴出逃。除了我,没有别的奴隶,除了我,在那儿没有一个英国人、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所以,在两年的时间里,尽管我经常用这个想法来自娱自乐,却永远看不到最小的付诸行动的机会。

大约两年之后,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这使我重新产生了争取自由的念头。我的主人在家里待的时间比原来要长,我听说是因为缺钱,他没有为自己的船配置出海所必需的设备。他常常坐一只舢舨去港口外的锚地捕鱼,每星期一两次,遇上好天气次数更多。他总是要带上我跟一个叫马列司科的年轻人帮他划船,我们令他非常愉快,我捕鱼也确实颇有一手。有时他会派我和他的一个摩尔人亲戚,以及那个叫马列司科的小伙子,为他去海上打一盘鱼来。

有一天早上,风平浪静,我们出海捕鱼。海上起了雾,越来越浓,虽然离岸边不到半里格,却看不到海岸了。我们划了一天一夜,方向也没有搞清楚。早上太阳一照,才发现我们划向了海里,而不是划到了岸边,起码离岸有两里格之远。我们费了很大的力,冒了很大的险,才重新回到岸边,因为那天早上风很大,我们还都饥肠辘辘。

我们的主人受了这次灾祸的警告,决定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他掠来的我们的英国船上有一只长艇,他把它用了起来,并决定以后乘它出海捕鱼时都要带上指南针和一些食物。他命令船上的木匠 — 也是一个英国奴隶 — 在长艇的中间造出一个小舱,就是像驳船上的那种小舱,舱后留一点空间,可容一人站在那里掌舵并拉帆索。

舱前面也有一点空间,可容一两人站在那里掌帆。长艇上用的帆叫作三角帆,帆杆横垂在舱顶上。小舱建得很低,但非常舒适,可容他和一两个奴隶睡,还可摆一张桌子吃饭,桌子带有几个小抽屉,里面放了几瓶他喜欢的酒,还有面包、大米和咖啡。

我们经常坐这艘船外出捕鱼。因为我捕鱼最灵巧,他从来没有不带我去的。有一次,他约好了要跟当地颇有名望的两三个摩尔人乘这艘长艇出海游玩或是捕鱼,他为他们作了额外的准备,预备了许多酒菜,头天晚上就送到了艇上。他还命令我把他大船上的三支短枪放到长艇上,备好火药和子弹。这些东西原来都放在他的大船上。看来他们打算在捕鱼之外,还要打鸟了。

我照他的指示把事情办妥。第二天早上,长艇洗干净了,旗子挂好了,一切都安排停当,只等客人大驾光临。不料到了时候,主人却独自一人上了长艇,告诉我客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但要在他家吃晚饭。他吩咐我跟往常一样,带上摩尔人和小伙子,乘长艇为他们捕一些鱼。他吩咐我,一旦打到了鱼,就马上送回家。这些事我都准备一一照办。

这时,我那争取自由的老念头又涌上脑海,因为我现在发现,我似乎有一只小船可以支配了。主人刚走,我就准备装备自己,不是为了出去捕鱼,而是为了航海。尽管去哪里我还不知道,也没有考虑过,但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哪儿都好。

我的第一个计策是找个借口,对那个摩尔人说,为我们在船上准备些吃的,我们总不能吃主人的面包吧。他说我说得对,就拿来了一大筐当地的甜饼干和三罐淡水,搬到艇上。我知道主人装酒的箱子放在哪里,看那箱子的样子,显然就是从英国人手里抢来的战利品。趁摩尔人上岸的时候,我把酒搬上了长艇,仿佛原来就为主人放在那儿似的。我还搬了一大块蜜蜡到艇上,它大概有六十磅。我还拿了一包粗线、一把斧头、一把锯子和一个锤子,这些东西以后都有大用,尤其是蜜蜡,可以用来做蜡烛。我又对他玩了另一个花招,他天真地掉进了陷阱。这个摩尔人的名字叫伊斯梅尔,大家都叫他马利或莫利,我也这么叫他。“马利,”我说,“我们主人的枪在船上,你能不能搞点火药和子弹来?或许我们还能为自己打几只水鸟呢!我知道他把火药放在了大船上。”“好吧,”他说,“我这就去拿。”果然,他拿来了一个大皮袋,里面装了一磅半火药,或者还要多一点。还拿来了另一个大皮袋,里面有五六磅铅沙弹和一些子弹。他把这些都扔到了艇上。与此同时,我在大舱里找到了主人的一些火药,我从箱子里找出一只大酒瓶,把里面的残酒倒到另一个瓶子里,把火药装进大酒瓶里。把一切所需之物都装备好之后,我们就出港打鱼去了。海港入口堡垒里的士兵都认识我们,对我们不加注意。我们出港不到一海里,就落了帆开始捕鱼了。这时风向东北偏北,与我之所愿正相违背。因为如果吹南风,我肯定能驶到西班牙海岸,至少抵达加的斯湾。但我决心已下,不管刮什么风,我都要离开我现在所待的这个可怕的地方,其他的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我们打了一会儿鱼,但什么也没打着— 因为当鱼儿上钩时,我并不把它们拉上来,免得他看见— 我对摩尔人说:“这样下去不行,不能这样伺候主人。我们必须走得远一点。”他一想这样也没有坏处,就同意了。他站在船头,扯起了帆;我在后面掌舵,让船驶出了将近一里格,然后停下来,做出要捕鱼的样子。我把舵交给男孩来掌握,自己往前跨到摩尔人那里,弓下腰,像要在他身后找什么东西。我出其不意地用双臂抱住他的裤裆,一下子就把他投到海里去了。他马上就浮了起来,像个木塞似地游了起来,他向我叫唤,求我把他拖到船上,说他愿意跟我到天涯海角。当时没什么风,他很会游泳,紧跟在船后,很快就能爬上来。我走到舱里,拿出一支鸟枪,把枪对着他的脑袋说,我不想害他,只要他乖乖地不闹,我就不会害他。“不过,”我说,“你游得很好,完全可以游到岸边。可是如果你靠近船边,我就打爆你的头,因为我决心获得我的自由。”于是他就掉转方向,向岸边游去,我毫不怀疑他能轻松地游到岸边,因为他是一个游泳好手。

我本可以带上摩尔人,而淹死男孩的,但我怎么也不能信任摩尔人。摩尔人走后,我转向男孩— 大家叫他苏里 — 对他说:“苏里,假如你效忠于我,我会使你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那男孩冲我笑了笑,神色天真地说,我不能不信任他,他发誓效忠于我,愿随我走遍世界。

那摩尔人正在游水,我还在他的视线之内。我让船径直向大海驶去,而不是顺风漂流,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是在驶向直布罗陀海峡(事实上,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做) 。可谁会想到,我们会一路向南,驶向真正野蛮人的海岸,在那里整族整族的黑人会用独木舟包围我们,灭了我们;在那里我们无法上岸,而只能被野兽吃掉,或被更残忍的食人族吃掉。

因此一到傍晚天幕变暗时,我就改变了航向,直接向东南稍微偏东的方向驶去,好让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惠风时至,海面平滑,我张帆行船,十分惬意。次日下午三点,当我看到陆地时,我相信已在萨累以南不下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已超出摩洛哥皇帝的领地,或附近任何国王的辖地,处处都渺无人烟。

但是我被摩尔人吓破了胆,生怕再次落入他们手中,因此我就马不停蹄,不靠岸,不停锚,加上风势又顺,竟然一路狂奔了五天。接着,风向南吹,我估计即便他们派船来追我,到现在也会罢休。因此我就驶向岸边,在一条小河的河口下锚。我对此地一无所知,这是何地,什么纬度,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什么河流,一概不知。我什么人也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我最想要的是淡水。傍晚,我们驶进了小河,决定一到天黑就上岸,探一探岸上的情况。但一到天黑下来,我们就听到不知为何的各种野兽的吠叫声、吼叫声和嚎叫声,十分恐怖,可怜的男孩都快被吓死了,乞求我等天亮了再上岸。“好吧,苏里,”我说,“那我就不上岸了。但白天我们可能会看到人,他们可能跟狮子一样凶。”“那我们给他们一枪,”苏里笑了,说,“把他们赶逃(跑) 。”苏里说的这种英语是在我们奴隶中间沟通时用的。不过,看到男孩这么快活,我也很高兴,就给了他一点酒(从主人的酒箱里) 让他壮壮胆。毕竟,苏里的建议不赖,我听了进去。我们下了锚,静静地躺了一晚。我说“静静”,是指根本没有睡着,因为两三个小时后,就有各种各样的大型巨兽(我们不知怎么称呼它们) 来到海边,下到水里,又是打滚又是洗澡,图个凉爽。它们发出各种嚎叫声和咆哮声,为我平生所未闻。

苏里被吓坏了,我也差不多。更令我们惊恐的是,我们听到一头猛兽向我们的船游过来。我们看不到它,但凭它的吹气声可知是一头庞然大物。苏里说这是一头狮子,我想可能是。可怜的苏里对着我哭喊,要我起锚把船划走。“不行,”我说,“苏里,我们可以把锚绳连同浮标一起抛下,向海里漂一漂,它们不会跟得太远的。”我这话刚说完,就觉得那头野兽 (不管它是什么东西) 离我只有两桨的距离了,令我吃了一惊。我马上走到舱里,拿起枪,对准它开了一枪,它立刻调过头,向岸上游去了。

枪声一响,就从岸边和后面高坡上传来了漫山遍野的野兽咆哮嚎叫声,其可怕的情景难以描述。我有理由相信,这些野兽以前从未听到过枪声。这也让我确信,我们晚上不可上岸,至于白天怎么上岸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因为无论是落入野人之手,还是落入狮虎之口,都是一样糟糕。至少我们看到了二者一样危险。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总得上岸到什么地方去弄点淡水,因为我们只剩下不到一品脱水了。问题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去弄。苏里说,如果我让他带一个罐子上岸,他会去那儿找找看是否有水,给我带一些水回来。我问,为什么要他去,而不是我去,让他留在船上呢?男孩一句动情的话让我从此喜欢他了。他说:“如果野人来了,就让他们吃我,你可以逃走。”“好吧,苏里,”我说,“我们可以一起逃走。如果野人来了,我们可以干掉他们,他们谁也吃不到。”我给了苏里一片甜面包吃,又从前面提到的主人的酒瓶子里倒了点酒给他喝。我们把船拉到离岸边距离合适的地方,就蹚水上岸了,除了枪弹和两个水罐,什么也没有带。

我不敢走到看不到船的地方,害怕野人驾着独木舟沿江而下。但是男孩看到一英里外有一块低地,就信步走去。不久,我看到他向我跑来,以为有野人在追赶他,或受到了野兽的惊吓,我就跑过去帮他。当我跑得近些时,看到有东西在他肩上挂着,原来是他打死的一头野兽,像是一只兔子,但颜色不一样,腿也要长一些。我们都很高兴,这可是很好的肉食啊。然而更令我高兴的是,瘦弱的苏里告诉我,他发现了上好的淡水,而且没有看到野人。

不过我们后来发现不必这么费力地去找淡水,因为在小溪稍往上处,潮水一退,就能取到淡水。海潮并没深入小河多远。这样,我们就把水罐都灌满了,用猎来的兔子饱餐一顿,然后准备上路了。在那方土地上,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类的脚踪。

由于我以前来过这个海岸,很清楚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就在这个海岸不远的地方。但由于我没有工具来观测现在到了哪个纬度,而且也不确知或一点也不记得它们是在哪个纬度,因此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它们,或从哪里出发驶向它们。否则我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们了。但我的希望是,沿着这海岸行驶,一直走到英国人往来做生意的线路,在那里我总会遇到英国船只,他们会搭救我们的。

据我认真分析,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必定是在摩洛哥皇帝的领土和黑人领土之间,这里是一片荒原,无人居住,到处都只有野兽。由于害怕摩尔人,黑人已经舍弃了这片土地,迁往更南的地方,摩尔人因为它贫瘠荒凉,认为它不宜居住。这样一来,由于到处都是狮虎豹和其他猛兽,这片土地就被两方抛弃了,摩尔人只把它当作打猎场,每次来都有两三千人,弄得跟一支军队似的。实际上,我们沿岸走了约一百英里,白天只见一片荒地,渺无人烟,晚上但闻野兽嚎叫,别无他响。

有一两次,在白天,我以为我看到了特内里费峰,就是加那利群岛中特内里费山的最高峰,我极想冒一下险,把船驶过去。但试了两次,都被逆风吹了回来,海浪也太高,我的小船无法驶去。于是,我只好回到初心,继续沿岸行驶了。

离开那个地方后,有几次,我又不得不登陆寻找淡水。特别有一天清早,我们在一个相当高的小岬角下了锚,那时正在涨潮,我们把船停在那儿,想等潮水上来后再往里走。苏里眼比我尖,向我低声叫唤,要我最好离岸远点。“你瞧,”他说,“那边山下一个大怪物正在睡觉呢!”我向他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到一个大怪物,那是一只可怕的巨狮,正躺在海岸上熟睡,山影刚好掩护住了它。“苏里,”我说,“你可以上岸干掉它!”苏里很害怕地说:“我干掉它?它一嘴就可以把我吞了。”他是说狮子一口就可以把他吃了。我不再跟男孩说话,命令他静静地躺着,我拿起了最大的一支枪,口径几乎跟步枪一样,在枪里装上了大量火药,还装进两颗大子弹,将它放好。接着我又在另一支枪里装进了两颗子弹。我们共有三支枪,我在第三支枪里装进了五颗小子弹。我举起第一支枪,尽全力瞄准狮子,对着它的脑袋开了一枪,但它躺着时,一条前腿放在鼻子上面,因此子弹正好打中了这条腿,伤了膝盖,把骨头打断了。它吃了一惊,咆哮而起,却发现前腿断了,就又倒了下去。随后它用三条腿站了起来,发出我所听过的最可怕的吼声。我有点吃惊没有打中它的脑袋,不过,我马上拿起了第二支枪,想到它开始要跑了,就又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它的脑袋,我欣慰地看到它倒了下来,低吼了一声,躺下来垂死挣扎。这下子苏里胆子大了,要我让他上岸。“好,你去吧!”我说。男孩就跳进水里,用一只手举着枪,用另一只手向岸边游去,走近狮子,把枪口对准它耳朵,在脑袋上补了一枪,这才结果了它的性命。

这在我们实在是场游乐,但却代替不了食物。为了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野兽,我竟然浪费了三份火药和弹丸,真的后悔不迭。不过,苏里说他可以从狮子身上弄下点东西,他走到船边问我要斧头。我问他:“苏里,你要干嘛?”苏里说:“我要砍下它的头。”但苏里砍不下它的头,只好砍下了它的一条腿,带了回来。那条腿可是一条庞然大腿。

我却寻思,也许狮子的皮会有点用,因此决心想办法把狮子皮剥下来。苏里和我就去剥皮,苏里在这方面可比我拿手多了,我笨手笨脚,不知从何下手。我们两个人花了一整天去剥皮,最后总算把皮剥了下来,把它摊开在船舱顶上,两天后阳光就把它晒干了,以后我就垫着它睡觉。

这次停岸之后,我们继续向南走了十一二天,食品越来越少,只能省着点吃。除了不得不寻找淡水外,我们很少靠近岸边。我的计划是到冈比亚或塞内加尔河去,就是说,到佛得角附近,在那里我有望遇到欧洲的船只。如果遇不到,那我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只有去寻找那些群岛,要不就得在黑人当中完蛋。我知道,所有从欧洲出发的船只,不管是往几内亚的还是往巴西的,还是去东印度群岛的,都要经过佛得角或那些群岛。总之,我将自己的整个命运都押在它身上了,我要么遇到一条欧洲船只,要么就彻底完蛋。

正如我说的那样,一旦我下定决心,又走了十来天后,就开始看到岸上又有人了。有两三个地方,当我们驶过时,我们看到岸边有人站着注视着我们,我们还能看到他们浑身黝黑,一丝不挂。我一度想要靠近岸边走向他们,但苏里是一个好参谋,他对我说:“别去,别去。”不过我还是驶近海岸,好和他们说说话,我发现他们沿着海岸跟着我们跑了很远。我观察到,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人手里有一根细长的棍子,苏里说那是一把标枪,他们在很远处就可以投中目标。因此我就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尽可能地用手势跟他们交谈,特别做出要吃饭的手势。他们招手要我把船停下来,他们会给我拿些肉来。于是,我落下了顶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跑到村子里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后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两条干肉和这里出产的一些谷类。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谷,但是我们愿意接受,不过怎么接受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方产生了分歧,因为我不想冒险靠近他们,他们也害怕我们。但他们找到了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办法,他们把食物放在岸边,然后退后到一个较远的地方,站在那里,在我们把食物拿上船后,再走得近一点。

我们用手势对他们表示感谢,因为我们无以回报,但是突然来了一个机会,使我们大大地还了他们的人情。因为正当我们在岸边停着的时候,忽然从山上向海边旋风般冲来了两只巨兽,一只追逐着另一只(在我们看来是这样) 。到底是雄兽在追逐母兽,还是在嬉戏玩耍或争斗拼命,我们无从判断,也说不清它们是平常如此还是这次出了例外,我相信是后者。因为,首先,这类凶残猛兽一般只在夜晚出没,很少会在大白天出现;其次,我们发现那些人极度恐惧,尤其是女人们。那个手拿标枪的人并没有走,但其余的人全都望风而逃了。但是,这两头猛兽并没有向黑人们扑去,倒是径直向海里跑去,一头扎进了水里,并且游起水来,好像是在嬉闹一般。最后,它们中的一个开始向我们的船只游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早已作好了准备,已尽可能迅速地装满了弹药,并且命令苏里把另外两支枪也装好。它一进入我的射程,我就开了火,直接击中了它的脑袋。它立刻就沉到了水里,但瞬间又浮了起来,然后沉沉浮浮地似乎在奋力求生,事实上也确实是在求生。它很快就游到了岸边,但是它受了致命伤,加上呛水窒息,还未爬上岸就死了。

那些可怜的黑人在看到我枪口喷出的火焰,听到枪声时的惊讶表情,真的是难以形容。他们有的差点吓死,带着恐惧倒了下去,好像死了一样。不过,当他们看到野兽死了,沉到了水里,又看到了我打招呼让他们到岸边来,他们才大起胆子走上前来,开始搜寻那只野兽。我凭着它留在水里的血迹找到了它,在它身上围上一根绳子,将绳头扔给黑人,让他们去拖曳。他们把它拖上了岸,发现是一只很奇特的豹子,浑身斑纹,精美得令人叹绝。黑人们佩服地举起双手,揣测着我是用什么把豹子打死的。

另一头巨兽被枪声和火光吓坏了,爬上了岸,径直跑回了山丛里,由于距离较远,我也认不出它是什么野兽。我很快发现,黑人们想吃豹子肉,当然我也愿意送给他们,作一个人情。当我向他们示意可以拿走时,他们万分感激。他们马上就动手了,尽管没有刀,却用锋利的木片剥开了豹子皮,其娴熟快捷比我们用刀剥更胜一筹。他们给了我一些肉,我拒绝了,示意我把肉全部送给他们,但希望他们能把皮留给我,他们很慷慨地把皮给了我,并且给我送了许多的粮食,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收下了。接着,我示意他们给我们一点水。我把我们的一个水罐拿出来,把罐口朝下,表示里面空了,希望能够装满水。他们马上向他们的朋友叫唤,不久出来了两个女人,带着一大缸水。缸是泥做的,我估计是用阳光晒制而成。她们把水缸放在那里,跟先前那样。我派苏里带着三个水罐到岸边,把它们都灌满了。那两个女人跟男人一样赤身裸体。

现在,我有了根茎和谷类粮食,也有了水。我离开了友好的黑人,继续向前走了十一天,没有靠过岸。后来,我看到一片陆地,长长地凸在海中,离我大约有四五里格之远。那时海水平静,我便远离海岸,向那里驶去。最后,在离这片陆地约两里格的地方,眼前一分为二,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另有一片陆地,凸起在海洋那一方。这时,我深信不疑,这就是佛得角,这些岛就是佛得角群岛。但它们都离我很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如果刮起大风,我可能哪一个地方都到不了。

我忧心忡忡,心里犯难,走到舱里坐了下来。苏里正掌着舵,突然叫了起来:“主人,主人,一艘帆船!”这个傻小子被吓昏了头,以为这一定是他主人派来抓我们的船,我却知道,我们早已走得够远,他们鞭长莫及了。我跳出船舱,不仅立刻就看到了船,还看出了是一艘葡萄牙船。我猜想,它是驶往几内亚海岸,奔着黑人去的。但是当我观察船的行迹时,很快就领悟到它们另有去向,并不打算靠近海岸。因此,我就拼命驶向大海,并决心尽可能跟他们搭上话。

我扯足了帆,发现也拐不到他们的航道上去,等不到我发出信号,他们就会驶过去。我满帆全速追赶一阵后,开始绝望了,他们却似乎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我们,发现是一只欧洲小艇,以为它必定属于一只失事大船,因此就落下帆等我们赶上。我大受鼓舞。我船上本有原主人的旗子,我就向他们摇旗求救,并且放了一枪,他们都看到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虽然没听到枪响,却看到了烟雾。看到这些信号后,他们非常友好地把船停了下来等我。大约三小时后,我才靠近了他们。

他们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法语问我是谁,但我都不懂。最后船上有个苏格兰水手跟我打招呼,我回答了他,告诉他我是个英格兰人,我在萨累逃脱了摩尔人的奴役。他们叫我上船,十分友好地收留了我,还有我所有的那些东西。

谁都会相信,这对于我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我竟然能够绝处逢生,逢凶化吉。我马上对船长表示,愿意将我的一切献给船长,以报救命之恩。但他慷慨地告诉我,他什么也不要,我的东西会在我到达巴西后完完整整地交回给我。“因为,”他说,“我今天救了你的命,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被人救,说不定哪天我会处于同样的田地。此外,”他接着说,“我把你带到巴西,离你的祖国那么远,如果我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了,你就会饿死在那儿,那我岂不是又杀死了我救活的生命?不,不,英格兰先生,我送你去是出于仁爱,你的那些东西可以让你在那里买些生活用品,给你提供回家的盘缠。”

他的建议一片仁慈,做事也正义凛然。他命令海员们,谁也不许碰我的东西。后来,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归自己保管,他给了我一张清单,以便我以后索回,单子中甚至有我的三个陶罐。

他看到我的小艇相当不错,就告诉我,他想买下来供他的大船用,并且问我要多少钱。我告诉他,他对我如此慷慨,我是不会向他开价的,他愿开什么价都可以。于是,他对我说,他会先给我一张八十比索的手签的票据,到了巴西见票即付。到那里后,如果有人出更高的价,他可以补差价。他还想出六十比索或更高点买下男孩苏里,不过我却不愿拿这笔钱。我不是不愿意把他给船长,而是不愿意出卖这可怜男孩的自由。在我争取自由的一路上,他对我的帮助可说是毫无二心。当船长从我这里知道缘由后,认为在理,就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他可以跟男孩签一个约,倘若这男孩皈依基督教,十年之后就还他自由。基于此,加上苏里说愿意跟他,我就把他交给了船长。

去巴西的路上十分顺利,大约二十二天后我到了托多苏斯桑托斯湾,又名万圣湾。我又一次化险为夷了,现在得考虑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船长对我的慷慨大方,真是数不胜数。他不仅不收我的船费,还给了我二十达克特买我船上的豹子皮,四十达克特买我的狮子皮。他把我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如数奉还了。我愿意卖的,他都买下了,比如酒箱、两支枪、一块蜜蜡(其他的我都做成蜡烛了) 。总之,我卖掉所有的货物,得到了二百二十比索。带着这笔钱,我登上了巴西的海岸。

此后不久,船长把我推荐到了一个跟他一样诚实的好人家里,这人有一个甘蔗种植园和一个制糖作坊。我跟他待了一段时间,学到了种植甘蔗和制糖的手艺。我看到了种植园主的生活如何优渥,以及他们是如何暴富的,我就下了决心,如果我能获准留在那里,也去做一个种植园主。我还决定想法子把我寄存在伦敦的钱汇到巴西来。为了获得入籍证书,我倾囊而出,买了大量土地,又根据将要从英格兰收到的钱数,制定了一个种植和定居的计划。

我有一个邻居名叫威尔士,他是来自里斯本的葡萄牙人,但父母都是英国人。他的处境跟我颇为相似。我叫他邻居,是因为他的种植园与我的相邻,我们也常有来往。我的资财不高,他的也一个样。有两年我们都不种其他的作物,只种粮食。不过我们却开始发展起来,土地也走上了正轨,因此第三年我们种了些烟草,还各自弄了一大片土地,准备来年种甘蔗。但我们都缺乏人手。我现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让男孩苏里离开真是大错特错。

可是,天哪!我这个人总是做错事,从来没有搞对过,这已不足为奇了。我吃不上后悔药,只好继续前行。我现在的工作跟我的天性相去甚远,跟我所喜欢的生活也直接相悖。为了它,我可是离家出走,违抗了父亲的好言相劝的。不,我现在就要步入中等阶级,或底层生活的上等层次,这正是我父亲从前所规劝我过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假如我决心去过的话,待在家里就可以舒舒服服过上了,何必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满世界地劳苦自己呢?我常常对自己说,我本来在英格兰在朋友们中间就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何必非得跑到远在五千英里外的这片荒原,在陌生人和野蛮人中间过同样的生活呢?这里是如此之远,与外界不通音讯,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每当我想到自己的境况,就悔恨交加。我无人可以攀谈,只有这个邻居可以偶尔交流。我无事可做,只有用这双手去劳动。我过去常说,我就像一个人被弃置荒岛,举目四望,只有自己。但是,当人们把他们目前的处境跟处于更糟境遇的人相比时,老天会逼着他们换一下位置,让他们以亲身的经历,体会先前生活的幸福。老天这么做是公正的。我常常不公正地把我当时过的生活跟荒岛上的生活相提并论,而真正地在荒岛上与世隔绝,正是我后来命中注定要过的生活。老天爷这么做是多么公正啊!我当时的生活假如继续过下去的话,是很可能蒸蒸日上,极为富足的。

在我好心的朋友— 就是把我从海上搭救起来的船长— 回到巴西时,我筹办种植园的计划多少有了点进展。他的船停在那里装货,准备接着航行三个月左右。当我告诉他我在伦敦还留有一点资本时,他给了一个友好诚恳的建议。“英格兰先生,”他说,他总是这么称呼我,“如果你给我一封信,给我一封正式委托书,让那位在伦敦为你保管钱款的人把钱汇到里斯本,交给我所指定的人,再置办一些在这儿有用的货物。上帝保佑,我会把你的货物带回来。不过,由于人事总是屈从于偶然和灾难,我建议你只动用你一半的钱款,也就是一百英镑,先冒一下险。如果一切顺利,你再用同样的办法要回另一半。即使失事了,你也还有另一半来救济自己。”

这是一个万全之策,出于赤诚,我不得不确信这是能采取的最佳办法。因此我就照船长的要求,给保管我钱款的女士写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委托书,交给葡萄牙船长。

我给英国船长的遗孀写了一封信,详细讲述了我的冒险经历:我的被俘、逃跑,以及如何在海上遇到葡萄牙船长,他行为举止的仁慈,我现在的境况,并把我所需钱款的必要事项也说了一通。当这位诚实的船长去到里斯本时,他通过在那里的英国商人找到了办法,不仅把我的要求,还把我的故事都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一个在伦敦的商人,后者又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听到后,不仅交付了钱,还自掏腰包给葡萄牙船长送了一份厚礼,以感谢他对我的仁慈和友爱。

伦敦商人照船长所列的清单用这一百英镑买了一批英国货,直接运到里斯本船长那里,船长把它们安全地送到了巴西。在这些货物当中,有一些是我没有提出要买的(因为我在种植园的事情上是个新手,没有想到它们) ,而他仔细地带来了各种工具、铁器和种植园必需的器具,对我大有用处。

货物抵达时,我喜出望外,以为自己发大财了。因为我的好管家,也就是船长,用我朋友送他的那份厚礼即五英镑,买了一个仆人送给我,服务契约为六年。船长不接受我的任何回报,只是拿了一点我自己种的烟草,这也是我一定要他收下他才拿走的。

还不只此。我的货物都是地地道道的英国货,比如布料、毛料、粗呢等,在巴西尤其珍贵和受欢迎,我找到了办法把它们高价卖出,大赚了一笔,足足是原价的四倍多。现在,我远远超过了我那可怜的邻居— 我是说在种植园的发展上。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个黑奴,以及一个欧洲仆人。我指的是另外一个仆人,并非船长从里斯本带来的那个仆人。

但是,发得快,垮得也快。我就是这样子的。第二年,我的种植园大获成功。我从地里收获了五十捆烟草,除了供应当地人的需要外,还剩下很多。这五十捆,每捆都超过一百磅,都得到了认真的晒烤,被我存放了起来,等待里斯本来的船队。随着生意的发展、财产的增加,我的头脑又开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计划和梦想,而这些东西常常会毁掉生意场上最优秀的头脑。

假如我能继续现在所处的状态,就大可从容地享受降临在我身上的幸福生活。为此我父亲曾恳切地规劝我过一种平静、恬淡的生活,他曾充满感情地描述的中等阶层生活,就是充满了这种幸福的生活。但是有另一些东西搅和了进来,使我仍旧任意妄为,造成了自己所有的不幸,尤其是增添了自己的过错,使我后来有暇回想时加倍地悔恨。所有这些灾难都是由于我明目张胆地执着于我那愚蠢的遨游世界的癖好,并执意实现这一癖好,恰好这违反了大自然和神旨向我昭示的尽职的生活之道,以及以一种美好而平淡地追求财富的方式做好我自己的清晰图景。

正如我从前离开父母远走高飞一样,现在我又不满现状了。我必须走,离开我现在已拥有的幸福景象— 在新的种植园里做一个富有而成功的人士,我想入非非,想做个快速发家致富的暴发户,而不走寻常逐渐积累的老路。这样我就再次把自己抛入了有史以来人类不幸中最深的深渊。否则,我也许还能安享此世的生活和健康。

现在正好讲到我故事的这部分了。你可以想象,现在我在巴西生活了四年,开始靠种植园发财致富,不仅学会了当地语言,还在圣萨尔瓦多,就是我们的港口,结识了一帮同为种植园主的朋友,以及商人。我在跟他们聊天时,常常提起两次去几内亚的事:跟那里的黑人做生意的方式,很容易就能用一些廉价的小玩意儿— 比如珠子、玩具、小刀、剪子、斧子、玻璃珠等等— 不仅换来金砂、几内亚粮食和象牙等,还能换来大量的黑奴供巴西使用。

他们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谈起这些话头,听到买卖黑奴的那部分更是在意。那时买卖黑奴刚开始成为一门生意,还没有怎么展开。贩卖黑奴是要定约,并有西班牙或葡萄牙国王的准许证的,在公共市场上是一门垄断的生意,因此巴西买进的黑奴极少,而且价格奇高。

一天,跟几个我熟识的商人和种植园主在一起时,我又很有兴致地谈起了这些事。第二天早上,他们中间的三个人跑来找我,告诉我说,他们昨晚对我所说的事情认真思考了一番,特来向我提一个私下的建议。在确认我会严守秘密后,他们说,他们有意装备一条船去几内亚。他们跟我一样都有种植园,但最缺乏的还是奴仆。由于无证买卖黑奴是非法的,他们回来后不能公开地贩卖黑人,因此他们只是想去几内亚一次,私下里带一些黑人上岸,分派在他们自己的种植园里。一言以蔽之,问题就是,我是否愿意管理船上的大批货物,并负责几内亚海岸交易这一部分。他们提出,我不必出资,就可享有同等数量的黑奴。

必须承认,对一个居无定所,并无自己的种植园要照管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诱人的提议。因为这么做很有前景,可望赚一大笔钱。但是对于业已入行且有所建树的我来说,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继续我业已开始的事业,三年或四年下去,加上从英格兰拿回的另一百英镑,到那时,再加上那点小小的积蓄,不愁挣不出个三四千英镑的家当来,而且还会不断地增加— 我竟然还会去考虑这样的航行,简直就是荒唐。对此,一个处在我这种境况的人必会产生罪疚感。

但是我生来就是自我毁灭者,不能抵御这项提议的好处,就像当初一心要浪游,而将父亲的苦口良言弃诸耳后。长话短说,我告诉他们,我会全心全意地跟他们前往,条件是在我外出期间他们要照料我的种植园,倘若我出了事,就按我的意愿处理它。对此他们都一口答应,立了字据合约。我也立了一份正式的遗嘱,安排我的种植园和财产。同过去一样,我将那救过我命的船长立为我的全权继承人,但他要照我的意愿处理我的财产:一半财产归他,一半运往英格兰。

总之,我尽一切可能,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财产,维持着我的种植园。我要是能用一半的心思来关心自己的利益,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就断然不会放弃如此蒸蒸日上的事业,抛下发家致富的大好前景,而去踏上这次航行的。海上总是凶险难测,更别提我自己也清楚,我总是命中注定要遭遇特别的不幸。

可是,我却被命运驱使,盲目地服从于自己的妄念而不是理性。这样,船装好了,货物备好了,同伴们也按照协议办好了一切。我在1659年9月1日这个凶时上了船,八年前,正是在这同一天,我在赫尔离开了父母亲,只为了反抗他们的权威,而不顾我自己的利益。

我们的船载重一百二十吨,装有六门炮,人员除了船长、船长的小佣人和我之外,还有十四人。船上没什么大宗货物,只有一些适合跟黑人做生意的小玩意,比如珠子、玻璃制品、贝壳等零碎杂货,特别是小镜子、小刀、剪子、斧子等。

上船当天,船就开了。我们沿着自己的海岸向北航行,计划到达北纬十度或十二度后横渡大西洋,驶向非洲。这是当时去往非洲的通常的路线。天气良好,只是过分炎热,我们一路都是沿着自己的海岸行驶,直到抵达圣奥古斯丁角顶头。从那里我们向海中驶去,陆地逐渐消失。我们保持东北偏北的航向,似乎要向费尔南多·德·诺罗尼亚岛驶去,再离开那些小岛向西行驶。我们沿着这条路线航行了大约十二天后穿过了赤道。根据我们最后的观测,大约到了北纬七度二十二分的地方。在这时一场猛烈的飓风或台风卷过来,把我们打懵了。它起于东南方,刮到西北方,接着又变成了东北风,它刮得太厉害了,一连十二天让我们一筹莫展,只得让船随波逐流,听任命运和怒风的摆布。在这十二天里,不必说我是每天都担心被波涛吞灭,船上的每一个人也都不指望能活命了。

在此危急之中,我们除了要面对风暴的恐惧,还要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的一个人已死于热病,另一个人和小佣人则被浪涛冲走。到了第十二天,天气稍为平静,船长尽其所能做了一番观测,发现我们大约处在北纬十一度,经度却到了圣奥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度,因此是到了圭亚那海岸,或巴西北部,越过了亚马逊河,而向着那条被称为“大河”的奥里诺科河漂去。他开始征询我的意见,该走哪条路线,因为船已漏水,损坏严重,他想要直接回到巴西海岸。

我对此极力反对。我跟他一起打量了美洲沿岸的航海图,得出的结论是,在那无人之地,我们没法得到救济,除非驶入加勒比群岛一带,再下决心驶往巴巴多斯群岛。只要我们在海中航行,能避开墨西哥湾的逆流,或许能比较容易地行驶,有望在十五天内到达。然而,若没有人来帮助我们的船和我们的人,我们是不可能航行到非洲海岸的。

带着这一计划,我们改变了路线,向西北偏西方向驶去,希望能抵达某个英属岛屿,在那里得到救助。但我们的航行却不由自主,在北纬十二度十八分处,第二场风暴席卷了我们,以同样的凶猛把我们卷到了西边,使我们远远偏离了平常的贸易航线。我们即便不会葬身海底,也会被野人吃掉,遑论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在此危急之中,风继续狠吹着,在凌晨,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大喊了一声:“陆地!”我们还来不及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想看到我们身在世界的何处,船就一头撞到了沙地上,瞬间就动弹不得了。海浪如此凶猛地冲击着它,让我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完蛋。我们立即跑到密封舱里,以躲避海浪海沫。

一个人若非曾身临其境,是难以描述或设想在这种境遇下人的惊慌之情的。我们对自己身在何处或被冲到了何地一无所知,不知它是岛屿还是陆地,不知它是无人区还是有人区。这时风势仍猛,尽管比原先略减了一点,我们却已不再指望船能再支撑下去而不被撞成碎片了,除非是出现奇迹,风马上转头就走。总而言之,我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时刻都等着死亡来临,每一个人也都准备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因为我们在此岸世界已无能为力了。我们现在唯一的安慰,也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安慰,是跟我们的预料相反,船尚没有破碎,船长说,风力开始减弱了。

现在,尽管我们以为风力稍弱了,船却撞上了沙地,卡得太紧,无法脱身,我们确实陷入了可怕的境地,别无他法,只能先尽力救自己一命。风暴来临之前,我们船尾曾有一只小艇,但它先是被船舵撞破,接着脱离大船,它要么是沉没了,要么是顺海漂散了。因此我们对它毫无指望。我们船上还有另一只小艇,但怎么把它抛到海里去却是一件拿不准的事。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去争论,因为我们感觉到大船分分秒秒都要散架,还有人告诉我们说,它其实早就破了。

在此危急之中,我们的船长抓住小艇,在其余人的帮助下,把它抛到了大船的一侧,让所有人都爬上了小艇,然后放开它,将我们十一个人的性命都交给了上帝的仁慈和狂野的风。尽管风雨业已减弱,海涛却仍在排山倒海地向岸上扑去。荷兰人把风暴中的大海称为“疯狂的大海”,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如今我们的处境真是非常凄惨。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海浪如此之高耸,小艇难以保全,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至于扬帆行驶,我们并没有帆,即使有帆,也毫无用处。因此我们奋力划桨,向着陆地划去,尽管心情沉重,像在走向刑场。因为我们都知道,当小艇靠近岸边,它会被浪花撞成成百上千的碎片。然而,我们只能以最诚恳的方式,把我们的灵魂交托给上帝。风把我们驱向海岸,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加速自己的毁灭,尽力地朝向陆地划去。

岸边的情况如何,是岩石还是沙地,是峭壁还是浅滩,我们一无所知。唯一的希望,唯一能合理地得到的最渺微的希望是,假如我们能够找到一处海湾或河口,在那里或许能凭着运气将船驶进去,或划进一块陆地的背风处,那里能够风平浪静。但这种好事并没有出现,随着我们越来越靠近岸边,陆地反而显得比海洋更为狰狞。

在我们划着船,或不如说被风浪驱赶着,走了算来约有一里格半之后,一排巨浪如山峰耸立,从我们后面席卷而至,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们致命一击。它来势极猛,瞬间就把船掀翻,将我们彼此抛开,连说声“天啊”的时间都没有,就通通被波涛吞噬了。

我沉入水中时,心绪混乱,难以言喻。尽管我们擅长游泳,却没法浮出头来吸一口气。最后波浪驱使着我,或不如说运载着我,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将我推到了岸边,而它自己则气力耗尽,终于回去了,把我留在了半干的陆地上,但我早已在水中被呛了个半死。我呼吸尚在,头脑也还清醒,看到自己如愿地上了陆地,就站起身来,尽快奋力地向陆地走去,免得另一波浪头袭来把我卷回海中。但我发现对此无能回避。因为我看到,海浪紧跟在我身后,如大山高耸,如仇敌发怒,我根本就没办法也没力气抵抗。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屏住呼吸,尽量浮在水面上,如此这般通过浮游来保存我的呼吸,瞄准岸边,在浪涛来时让它负载着我向着岸边漂去,而不是把我再度卷回大海。

波涛再次向我冲来,瞬间把我压到二三十英尺的水下,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迅猛的力量带向岸边,走了很长的距离。我屏住呼吸,帮助自己拼命地向着岸边游去。我憋气都快憋爆了,这时我觉得自己正在浮出水面,令我忽然间大感宽慰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头和手已伸出了水面。尽管这不过是两秒钟的事,却给了我极大的宽慰,也给了我呼吸和新的勇气。我又被水卷入了好一阵子,但不久我又伸了出来。我发现水已耗尽了它的力气,开始退回去了,我与回潮搏斗,感觉到两脚触到了沙地。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以恢复呼吸,待到海水从身上退去,我就拔腿尽全力向岸边跑去。但这也不能使我免于大海的怒气,它又从我身后向我扑来。我又像以前那样,两次被海浪举起,推向前去,推向一处平坦的海岸。

这两次中的后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因为海浪如以前那样赶着我上了岸,或不如说一把把我推到了一块岩石上,它用力过猛,让我一下失去了知觉,无力逃命。因为这一推撞中了我的侧面和胸口,让我差一点透不过气来。倘若它紧接着再来一次,我必定早就在水中憋死。但在波涛回来之前,我已恢复了一点体力,看到自己要再次被海水淹没,就决定紧抱着岸石,尽可能地屏住呼吸,直到海浪退回。现在,海浪已不如先前那么高了,我抓住岩石,等浪头减弱时就来一通狂跑,我离岸越来越近,下一阵浪头即使从我头上滚过,也不能吞没我,把我卷走了。轮到下一通跑时,我终于上了岸,令我大感欣慰的是,我爬上了岸上的岩石,坐在了草地上。我摆脱了危险,海浪再也够不到我了。

我现在着了陆,岸上很安全,就开始仰天长望,感谢上帝救了我的命,因为几分钟前,我还几乎毫无希望。现在我相信了,当一个人如我这般从坟墓里逃出生天时,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狂欢,该是如何地难以言表。我对一种习俗也不会感到奇怪了,就是当一个作恶者绞绳在颈,越勒越紧,眼看就要断气时,忽然赦免令到达了— 我要说,我不会感到奇怪,与赦免令一道,他们还带来了一位外科医生,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给他放血治疗,免得他因狂喜而晕死过去。

因为突如其来的狂喜,会如悲伤一般,叫人茫然无措。

我高举双手,在岸边走来走去,我要说,我的整个人都陷入了对自己得救的沉思里去了。我做出了一千种难以描述的姿势和动作。我想到了我所有的同伴都被淹死了,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得救。说到他们,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他们,或他们的任何迹象。我只看到了他们的三顶檐帽,一顶无檐帽和两只不成对的鞋子。

我向那只搁浅了的船放眼望去,海上烟波四起,雾茫茫一片,船离岸很远,我几乎看不到它了。我不由想,上帝啊,我怎么可能上岸了呢?

对我处境中这个令人欣慰的部分,我自我安慰了一番。我环顾四周,看看我在何等地方,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很快就发现欣慰减少了,一言以蔽之,我虽得救,处境却大为可怕。我全身混漉漉的,没有衣服可换,没有东西可吃,也没有东西可喝。我也看不到什么前景,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野兽吞掉。使我尤其苦恼的是,我手头没有武器,既不能靠猎杀动物来维持生存,也不能在面对想要杀我的生物时自我防卫。简而言之,除了一把刀子、一只烟斗、一小盒烟叶,我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所有财产了。这将我抛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我到处乱跑,像个疯子。夜幕降临,我心情沉重,如果这里真有什么猛兽夜里出来觅食的话,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

在那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是爬上近处一棵看上去像枞树但却有刺的枝繁叶茂的树,我决定在那里坐上一晚,并想一想明天我应该怎么死,因为我实在还看不出活下去的前景。我从海岸向里走了八分之一英里左右,想看看能否找到一点淡水喝,令我大喜的是,竟然找到了。我喝了水后,往嘴里放了点烟草以防饿。我走到树那里,爬了上去,努力把自己安顿好,免得在睡觉时摔下来。我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棍子以防身,然后就爬到了树窝里。我疲惫至极,很快就睡着了,睡得真是又香又甜,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在我这样的处境下睡得这么香甜的。一觉醒来,我精神焕然一新,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天气清朗,风暴止息,海洋不再如前般怒色澎湃。但是最令我惊异的是,那只在沙地里搁浅的船在夜里因涨潮而漂浮,被冲得远远的,到了我前面提到的那块岩石那里,就是我抱着它被大浪撞伤了的那块岩石。船离我所在的岸边不到一英里地,直挺挺地杵在那儿。我希望自己能登上甲板,至少可以抢救些必需品为我所用。

当我从树上的窝里爬下来,再次环顾四周时,发现的第一个东西是小艇,它被风浪掀翻了,现在躺在沙地上,就在我右手边两英里远的地方。我沿着海岸一路走去想够到它,但发现在我和它之间隔着一泓海湾,约有半英里宽。因此我又折了回来,我更想爬上大船,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满足我目前生存之所需。

午后不久,海面十分平静,浪潮远远退去,我可以走到离船约四分之一英里之处。在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假如我们当初待在船上,便都能平安无事 — 就是说,我们全都可以安然上岸,我也不必为了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孤立无援而如此悲恸。想到这点我不禁潸然泪下。但是,因为这于事无补,我便决定,只要可能,就爬上船去。因此我就扯下衣服 — 因为天气极其炎热 — 涉入水中。但当我临到船边时,困难却更大了,不知道怎样才能登上甲板。因为,船搁浅在那儿,高出水面,我伸手所及抓不到任何东西。我围着船游了两圈,第二圈时我捞到了一小截绳子,我奇怪在游第一圈时怎么没有发现它。它挂在船头,低低垂下,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抓住它,在它的帮助下我爬进了船的前舱。我发现底舱已漏,船里尽是水,但由于它搁浅在一片坚硬的沙滩或不如说陆地上,船尾翘起在沙岸上,船头低垂,几乎都浸在海水里。这样,它的后半侧便没有进水,都是干燥的。你可以想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并查看哪些东西已受损,哪些东西还是好好的。首先,我发现船上的食物都是干的,还没有被水浸过,完全可以吃。我走进面包房,往口袋里装满了饼干,我边找别的东西边吃饼干,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在大舱里发现了一些甘蔗酒,我喝了一大杯,我还真的需要喝多点来提提神,以直面眼前的一切。现在,我只想要一只小艇,用来运载将对我十分必要的许多东西。

呆坐在这儿盼望着够不着的东西,那是枉然的。我所处的绝境激发了我动手的念头。我们船上有几根备用的帆杠,还有两三块大木板,以及一两根多余的中桅,我决定由此着手。只要搬得动的,我都抛下船去。在把这些木头抛下船之前,我先用绳子把它们捆好,以免它们被水冲走。做完这些后,我下到船边,把它们拉向我,又把这四根木头捆在一起,两头尽可能扎紧,扎成一只木筏的样子,再在上面横放了两三块短木板,我上去走了走,还不错,但它不能够吃重,木块还是太轻了。于是我又动手,用一把木匠的锯子将一根多余的中桅一锯为三,将它们加固到木筏上。这工作颇为费劲,但我因急于要装备自己的必需品,也就干了下来,远远超出了平时我的能力。

木筏现在足以承载相当的重量了。我的下一个关注点是要装些什么,怎么才能保住它们,不被浪头打湿。不久我就想出了办法。我先是把我能拿到的厚木板薄木板都铺在筏上,认真想了下我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拿来三只海员用的箱子,我把它们打开并倒空,然后放低了吊到筏子上。第一个箱子里我放满了食物,有面包、大米、三块荷兰芝士、五片干羊肉(我们主要赖以为生) ,以及一点剩下的欧洲谷物,它们本是用来喂养我们带到海上的家禽的,但是那些家禽都被宰掉了。还有一些大麦和小麦,但是令我非常失望的是,它们都被老鼠啃光或糟蹋了。对于酒类,我发现了属于船长的几箱,里面有一些烈性酒,还有五六加仑椰子酒。我把酒直接放在筏子上,因为没有必要把它们放在箱子里,没有空间了。我在做这些事时,发现潮水开始涨起来,尽管还很平稳。我看着自己留在岸边沙滩上的外衣、衬衫、背心已全部漂走,好不狼狈,因为我游水上船时,只穿了一条及膝的亚麻裤子和一双袜子。不过,这却逼着我去搜索一些衣服,船里衣服够多的,但是我只挑了些现在要穿的,因为我眼里还有别的东西急需找到,尤其是岸上干活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木匠的箱子,这对于我真是一大奖品,非常有用,在那时比一整船的金子都要值钱。我把它原原本本地搬到筏子上,也不费时打开看一眼,因为我大体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的下一个关注点是弹药和武器。大舱里有两支很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我先把它们拿了来,顺带拿了几只装火药的角筒,一小包子弹和两把老旧的生了锈的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但不清楚我们的炮手把它们藏哪儿去了。但我一番好找后终于找到了它们,两桶还是干的,保存良好,第三桶却是进了水。我把两桶好的跟武器都放到了筏子上。现在,我觉得东西已经装得够满了,开始思忖在既没有帆也没有桨和舵的情况下,怎么才能把它们运到岸上去。即使是最轻的一阵风也能够让我所有的航行全部落空。

有三件鼓舞我的事情:第一,海面平静安稳;第二,正在涨潮,水向岸边涌去;第三,微风拂面,吹向陆地。这样,我找到了原属于小艇的两三支断桨,还在箱子里的工具之外,找到了两把锯子、一把斧子和一个锤子。带着这些货物,我就从海里向岸上驶去。最初一英里左右筏子走得很顺当,只是有一点点偏离我昨天着陆的地方。我由此察觉到那里有一股水流直向岸边流去,于是就希望在那里发现一条小溪或河流,我可以用来作为港口,登岸卸货。

正如我的想象,确实有一个港湾。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小小的陆地开口,我发现有一股强劲的潮水正向它涌去。我就尽量把筏子导向那里,让它漂在潮水中间。

但是在这里,我又差点遭受了第二次沉船,倘若这事发生了,那我可真要心碎了。由于我对岸边的情况一无所知,木筏的一头搁浅在了沙滩上,而另一头却没有搁浅,只差一点点,木筏上的货物就会滑向漂在水里的那一头而沉到海里了。我竭尽全力,背部死劲顶着那几个箱子,让他们保持原位,但即使使出了洪荒之力也不能撑开木筏。我只能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尽全力抓牢箱子。我就这样站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海水上涨,木筏浮起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水仍在上涨,木筏又重新漂浮了起来,我用桨把木筏向小溪入海口撑去,我顺流而上,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小溪的河口。小溪两边都是岸,一股强劲的潮水正在奔涌。我向两岸打量,以寻找一个适当的地方上岸,因为我不愿在小溪中驶得太远,我希望及早看到海上的船只,因此就决定尽量在靠近海岸的地方落脚。

一番周折之后,我在小溪的右岸探得了一个小湾,便克服千难万险,将木筏导向那里,我用桨抵着河底,最后离小湾近得可以直接冲进去了。但在这里,我又一次差点把货物全都滑进了海里。因为那处海岸相当陡峭— 就是说坡度很大— 没有地方可以着陆。如果让木筏一端靠岸,就会一头翘得太高,而另一头沉得太低,便会像上次那样让货物陷入危险之中。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潮水涨得再高一点。我把桨当作锚来用,让筏子的一端抵着河岸,靠近一片平地。我希望潮水能流过这片平地。潮水果真流过来了。我一发现水位够了— 我的木筏吃水约一英尺— 就把木筏撑到那块平地上,把两支坏桨插进平地里,一头一尾地把木筏固定住了。就这样,我静静地停在那里等着退潮,将木筏和货物安全地留在岸上。

我接下来的工作是考察四周情况,寻找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把我的东西安置好,以保证其免遭意外。我对自己身在何处一无所知,是在大洲上还是在一个岛屿上,是无人区还是有人区,是处在野兽环伺之中还是并非如此,通通都不清楚。离我一英里外有一座山,陡峭而高峻,高过了它北边其余的山丘。这些山丘构成了一道山脉。我拿出了一支鸟枪,一支手枪,一角筒的火药,如此这般把自己武装好后,就爬到那座山峰的顶端去俯瞰四周的情况。当我费尽周折、克服险阻爬到顶峰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不禁万分悲恸。原来,我是到了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除了一些岩石外根本看不到陆地,而且这些岩石还离得很远。西边三里格外有两座小岛,都要比这座小一点。

我还发现,我所在的岛屿一片荒芜,我有理由相信,这里荒无一人,只有野兽纵横,但是连野兽我也没有看到一只。至于野禽我倒是看到不少,却不知其种类为何。我即便猎杀野禽,也不知哪种可以当作食物,哪种不可以。我在返回的路上射下了一只大鸟,当时它正栖在一片大树林的一棵大树上。这一声枪响,我估计是这里受造以来的第一次。我刚放了一枪,便听到从林子的各个角落飞起数不胜数的飞禽,种类繁多,它们都叫着自己的调子,混合成一片呼号聒噪,每一种叫声我都闻所未闻。至于被我射下的那只造物,我觉得是一种老鹰,它的毛色和喙看起来像,但爪子却长得和普通的鸟一个样。它的肉酸腐难吃,并无用处。

我对这次的发现感到满意,就回到了筏子那里,动手把货物搬上岸来,这把那天剩下的时间都花掉了。我不知道晚上该如何应付过去,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歇息,因为我害怕躺在地面上,不知道会有什么野兽把我吞掉。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没有必要为此担心。

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用搬到岸上的箱子和木板把自己围了起来,搭了一个像木屋样的住所,以便晚上歇息。至于食物,我还是看不出能拿什么法子喂饱自己,只是看到过两三只类似兔子的东西从我打鸟的林子里跑出来过。

我现在开始考虑,我也许还可以从大船上拿来很多有用的东西,尤其是绳索、帆布这类东西,可以把它们搬上岸来。我决定只要可能,就再上一次大船。我清楚,如果再来一次风暴,它就会变成碎片,我决定把其他的事都放下,先将船上能拿的东西通通拿来。我在心里琢磨,是否要撑着木筏去,但看起来没有可行性,因此我就决定趁退潮时像上次那样上船。我确实也这样做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离开小屋前脱掉了衣服,除了一件方格衬衫、一条短裤和一双薄底鞋外,什么也没有穿。

我像上次一样上了船,准备第二只木筏。由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木筏造起来就没有那么笨重,货物装起来也没那么辛苦,却带回了几件非常有用的东西。首先,在木匠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了满满两三包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一两打小斧头,这些东西中最有用的是一个磨刀砂轮。这些东西我都安放在一起,再放上些属于炮手的东西,特别是两三只铁钩,两桶枪弹,七把短枪,一支鸟枪,还有一小堆火药,一大袋小子弹,一大卷铅板。最后这一件实在太沉了,我没法把它提起来抬到船边。

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拿走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人的衣服,一个备用的前桅中帆,一个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这第二条木筏上,把它们安全地运到了岸上,真是令我十分欣慰。

在我离岸期间,我担心我留在岸上的食物会被野兽吃掉,但当我返回时,并没有看到任何来访者的迹象,只是在箱子上坐着一只看上去像是野猫的动物,它一看到我走近它,就跑开一段距离,然后静止不动,很镇定地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直瞪瞪地看着我的脸,仿佛是想要跟我结识似的。我用枪对着它,但它既然不知道枪的厉害,也就完全无视,它也根本没有要跑开的意思。我朝它丢了一块饼干。顺便说一句,我手头并不宽裕,贮粮不多,但还是分给了它一块。它凑近过去,嗅了嗅,吃掉了饼干,并望着我(像在乞求) 要我再给一块;但我谢绝了它,不能再给了,于是它就走开了。

第二批货上岸后,尽管我想先把火药桶打开,分成小包,因为火药桶太大太沉,但我还是先动手用帆布做了一个小帐篷,为了支起小帐篷又砍出了几根支杆。我把那些经不起日晒雨淋的东西放在帐篷里,再把空箱子和空桶围在帐篷周围以加固它,防止野人或野兽的突然袭击。

我做完这些事后,就用几块木板从里面把帐篷门堵住,门外再竖上一个空箱子。我在地上支起了一张床,脑袋边放了两把手枪,床边再放上一支长枪,这样,我登岛以后总算第一次躺到了床上,整个夜晚都睡得很安静,因为我真是累坏了,白天睡得太少,整天都在辛辛苦苦地把所有这些东西从船上搬到岸上。

我相信,对于一个人来说,我现在拥有的所有种类的库存堪称空前了。但我仍然不满足,因为只要船还是直挺挺杵在那儿,我就会认为应该把它里面的东西都尽我所能地搬出来。所以每天退潮时我都会走到甲板上,拿走这个或那个东西。尤其是在第三次,我尽量拿走了索具,以及能找到的细绳和麻线,还有一块备用的帆布,它本是用来修补风帆的,连那桶浸了水的火药我也拿走了。总之,我拿走了所有的帆,从头到尾一片不剩,我得把它们裁成碎片,一次尽可能多带一点,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帆没有多大用处,帆布才有用处。

但使我更得宽慰的是,在我这样跑了五六次,以为船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翻检的东西之后,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大桶面包、三桶甘蔗酒、一箱砂糖和一桶精面粉。这令我颇为惊讶,因为我已不再指望能找到食物了,以为都被水浸泡过了。我迅速地倒空了那一大桶面包,把它们用我裁好的帆布捆成一包包的,总而言之全都平安地运到了岸上。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跑了一次,这次把它搜了个里里外外底朝天,带走了一切可拿可搬的东西。我先从锚索开始,我把大索砍成许多截,这样就搬得动了。我把两条锚索和一根铁缆以及我能拿下的铁器都运到了岸上。我砍下了船上的前帆杠和后帆杠,以及一切我能砍下的东西,做了一只大木筏,我把所有这些重家伙都装在木筏上运走了。不过我的好运气现在开始离开我了。因为这只木筏操纵不便,载重又过多,当它驶进我原来卸货的小湾后,我不能如以前那般灵活地操控,结果它翻了,把我和货物都摔落到了水里。我自己倒没受大伤,因为我已靠近岸边;但货物的大部分却都丢了,尤其是我本指望着派上大用场的铁器。不过,在退潮时,我还是在沙滩上捡到了绝大部分锚索片断,还有一些铁器,尽管花了不少力气,因为我不得不潜到水里把它们挖出来,这活儿可不轻,把我累得够呛。这次之后,我每天都到船上去,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

现在我到岸上已有十三天,到船上去已有十一趟,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带走了一双手所能够带走的一切。我确信,假如天气一直晴好,我可以将整条船一片一片地拆下去搬走。但在准备第十二次上船时,我发现起风了,不过我还是在潮低时登上了船。尽管我认为已把船舱搜了个遍,再也不会找到什么东西了,却还是发现了一个带有不少抽屉的柜子。在一个抽屉里面,我发现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十几套上好的刀叉。在另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约值三十六英镑的货币,一些是欧洲硬币,一些是巴西硬币,一些是西班牙比索,有的是金币,有的是银币。

看到这些钱,我对自己笑着说:“噢,废物!”我大声说:“你们有什么用呢?你们对我毫无价值 — 不值得带到岸上。一把刀子就抵得上你们这一堆。我没办法花掉你们,你们就待在这儿吧,沉入海底吧,就跟那些不值一救的造物一般。”不过,我转头一想,我还是把这堆钱带走了,把它们都包在了一块帆布里面。我开始想着打造另一个木筏,但正当我着手准备时,发现天幕低垂,劲风吹起,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变成了一股狂风从岸上刮来。我马上认识到,在岸风吹来时打造一只木筏是徒然无益的,我的任务只是在涨潮之前溜之大吉,否则根本就回不到岸上去。因此,我就潜入水中,游过大船与沙滩中间的那道水湾。我游得甚为吃力,部分是由于我带的东西太重,部分是由于水势较强。因为风刮得正急,潮还没有高涨,风暴却已来临。

但我回到了我的小帐篷家里,我躺在那里,我所有的财宝都环绕着我,十分安全。劲风吹了一夜,到了早上,我朝外一望,看哪,大船早已无影无踪!我有一点吃惊,但回头一想,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偷懒,把船上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即使我还有时间去,船上也没什么可拿走的了。

我现在不再想大船了,也不想再拿点什么了,除非其残骸里有什么东西漂上岸来。后来也确实有些零碎漂过来,但那些东西都没多大用处。

我现在满门心思都用在怎么得到安全的保障,防御野人或野兽的问题上,假如岛上有野人或野兽的话。我想到了许多种对策,还有怎么造房子— 比如该不该挖个地穴,或在地上支个帐篷。总之,我决定两样都来。至于对策和房子,不妨在这里详细讲讲。

我很快就发现目前待的地方不适合定居,因为它处在一个低洼的沼泽地上,靠近大海,我相信这不利于健康,尤其还因为附近没有淡水。因此我决心找到一个健康点也方便点的地方。

我考虑了自己的处境,觉得有几件事是比较适合于我的:第一,健康和新鲜的淡水,正如上面所说;第二,房子能避开太阳的曝晒;第三,能保证安全,避开野兽或野人的攻击;第四,能够看到大海,倘若上帝派遣的船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就不会错过获救的良机,对此我是不会全然放弃盼望的。

在寻找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地方时,我发现了一座突起的小山旁边有一块小平地,小山面对平地的这一侧陡峭如墙,因此不会有任何人或兽从山顶奔袭而来。在山岩的一边有一块稍稍凹进去的空地,好像一个洞穴的大门或入口,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洞穴或入口通到山岩里面。

我决定就在这块空地前面平坦的绿地上支起我的帐篷。这块平地的宽度不会大于一百码,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它横亘在我门前就像一块绿草地。在平地的尽头,地势不规则地下降,直延伸到海边的低地。这里处在小山的西北偏北一边,因此就避开了每天白天的毒日曝晒,当太阳转到西南方向照到这儿时,也接近日落了。

在我支起帐篷前,我在空地上划了一个半圆形,其半径离山岩约有十码,从半圆的起点到终点即直径是二十码。

沿着这个半圆,我插了两排结实的杆子,把它们钉到地下,直到它们像木桩一样牢牢地竖立,最大的一头伸出地面约五英尺半,顶上削得尖尖的。两排木桩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六英寸。

然后,我拿来从船上砍下的锚索片断,沿着半圆形将它们一段一段地缠绕在两排木桩上,一直堆到顶上,再把一些两英尺半高的杆子插进去,紧靠在木桩上,像柱子上的横条。这个篱笆是如此结实,以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没法走进来,也没法攀越过来。这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在树林里砍木桩,把它们拖到空地上,再钉到地下。

至于这地方的入口,我并没有做门,而是做了一架短梯,从篱笆顶上越过去,进去之后再挪开梯子。这样一来,我就觉得我四面都受到保护,尘嚣远隔,晚上可以高枕无忧了,否则我会彻夜难眠的。当然,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对我所担心的敌人,我根本用不着如此谨慎小心。

我花了无数的精力把我的财富,我所有的食品、武器和储备,一股脑地搬到了这个篱笆或堡垒里。我搭了一个大帐篷防雨,那里一年中有一段时间暴雨频密。我把帐篷做成了双重的,里面是一个小一点的帐篷,它上面罩了一个大一些的帐篷,大帐篷上再盖上一块柏油帆布。那是我从船帆里留下来的。

我也不再睡在当初带上岸的那张床上,而是睡在一张吊床上,这张吊床还真不错,它原本是属于船上大副的。

我把所有的食品,以及所有易于受潮的东西都搬进了这个帐篷。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后,我就把迄今为止一直敞开着的入口堵上了。此后就如我上面所说,我就用一把短梯进进出出。

我做完这些事后,就开始在岩壁上打洞,把挖出来的泥石从帐篷运到外面,沿着篱笆堆成一个土台,高出地面约有一英尺半。这样我就挖出了一个洞穴,就在帐篷后面,它的作用如同地窖。

我花了不少精力和时间做这些事,最后总算大功告成。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追述几件萦绕在我心头的事情。在我打算搭帐篷挖地洞的时候,乌云密布,暴雨倾注,一道闪电突然扯起,之后是自然而来的一声霹雳。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冲进了我的脑海,使我比对闪电本身更吃惊:“啊,我的火药呀!”当我想到,一声霹雳就能令我的火药尽数炸毁,我的心就猛地下沉了。因为不仅我的防卫要靠它,我获得食物也完全要靠它。当时我只担心火药,而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没有想到一旦火药爆炸,我连是谁害了我都不会知道呢!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致暴雨过后我放下了一切的工作,包括盖房子和扎堡垒,转而去做包裹和盒子,把火药分开,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装进小包,只希望万一有事,也不会同时着火爆炸。我把它们分得很开,使之不可能一包着火,就传到另一包。这个活我花了两个星期才干完,我把大约两百四十磅重的火药分成了不少于一百个小包。至于那桶浸湿了的火药,我不担心它有什么危险,于是就把它放在新挖的洞穴里面,这篱笆内的洞穴,我称之为厨房。至于剩下的火药,我则把它们藏在岩石里的各个小洞里,这样可以避免受潮。我在放置的地方都很小心地作了记号。

在做这件事的间隙,我每天都带着枪至少出门一次到周围转转,看能不能猎获点食物,再熟悉一下岛上有些什么物产。第一次外出,我便发现了岛上有山羊,这真是令我大大地满意。不过这也给我带来了烦恼,因为它们十分害羞,十分狡猾,跑起来还十分快,要走近它们成了世上最困难的事。但我也不为此感到沮丧,毫不怀疑我迟早总能打到一只的。这事不久就成真了。我发现它们常常出没的地方后,就在那里守株待羊。我观察到,当它们在山谷里发现我时,即使它们正在山岩上,也会恐惧地跑开。但是如果它们正在山谷里吃草,而我在山岩上时,它们就不会注意我。由此我总结出,由于它们两眼的位置,它们的视线只能向下直视,不容易看到在它们之上的物体。因此后来我就用了下面这个方法:总是先爬到山岩上,在它们上面,这样就常常一瞄一个准。我朝这些动物开了第一枪,打死了一只母山羊,她正在给她的一只小羊羔喂奶,这令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当母羊倒下时,羊羔仍旧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直到我走过去把母羊抬起来。还不只是这样。当我肩上扛着母羊回家时,羊羔也跟着我走,一直走到我的围篱前面。我放下母羊,把羊羔抱在双臂里,跨过篱笆,希望把它驯养起来。但它就是不吃东西,我只好把它也杀了吃了。这两只羊的肉供我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吃得很省。我要尽量节约粮食,尤其是面包。

安顿好住处后,我发现绝对还需要一个地方来生火烧柴。为此我做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扩挖我的洞穴,做了哪些方便措施,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谈一谈。现在我先略微谈一谈我自己,以及我关于生活的想法,你不难猜出,我的想法是不会少的。

就我现在的处境,可以说前景黯淡。我被暴风雨驱赶到这座岛上,远离了我们原定的航行路线,远得有几百里格远,逸出了人类通常的贸易路线,对此,我有充足的理由视之为老天的旨意,在这座孤岛上,以这种与世隔绝的方式,了此残生。想到这些,我总是会满脸热泪。有时我会疑惑,为什么上帝会这样毁灭他的造物,使之如此悲惨,如此无助,如此地被抛弃,如此地全然沮丧,以致让人感谢这样的生活难以说得上是合理的呢?

但是总是有一些东西马上向我转身,审查这些念头,并且责备我。特别是有一天,当我手里拿着枪走在海边,正沉思着我目前的处境这个问题时,理智从另一方面劝诫我说:“是的,你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处境,这是真的。但是,请你记住,你们另外那些人呢?你们上船时不是有十一个人吗?那十个人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得救,你没有丧命?为什么单单挑出了你?是在这里好呢还是在那里好呢?”然后我指了指大海。祸兮福之所倚,还有祸不单行,我本应该想到的。

然后我又想到,我有充足的粮食储备,要是大船没有从触礁的地方浮起来,如此地漂近海岸,使我有时间从它里面拿出一切东西,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这可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啊!) 倘若我只是像我刚刚上岸时那样,没有任何生活必需品,没有什么设备和工具,我又会怎样呢?“尤其是,”我大声说(对我自己) ,“我如果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工具来从事制造和工作,没有衣服、被褥、帐篷或任何遮盖物,又会怎样呢?”现在,我充分地拥有所有这些东西,即使弹药用尽,不用枪,我也能够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了。因此,我对于自己的生存就有了一种宽宏的看法,只要我活着,就无所匮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若是发生意外情况,我会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不仅是在弹药用尽之后,还是在健康和力气出现衰退之后。

我得承认,我并没有想到弹药会在轰然一声中尽数炸毁的情形,我是说火药被闪电击中。因此在电闪雷鸣中想到这一点时,这个念头吓了我一大跳。对此我前面说过了。

我现在就要与一种寂寞的生活忧郁地相伴了,这种生活是世界上闻所未闻的,而我将把它从头到尾地按顺序记录下来。据我估计,我是在9月30日那天,以前面所说的方式踏上了这个可怕的岛屿。那时太阳差不多正在我头顶,时间当在秋分。据我观察,地点当在北纬九度二十二分。

在岛上待了十天或十二天后,我忽然想到,缺乏书籍、笔和墨水,会让我失去时间的计量,甚至连哪天是安息日都会忘记。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便用刀子在一根大柱子上用大写字母刻下:“1659年9月30日我在此处上岸。”我把柱子做成一个大十字架,竖在我第一次上岸的地方。

在这根方柱的四边上,我每天都用刀子刻上一道纹,每第七天就刻一道长一倍的纹,每个月第一天的纹则再长一倍。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日历,周、月、年都有了。

接下来,我要说一下,上面也提到过,我上过好几次船,拿了许多东西,有些价值不大,但颇有用处,这些我前面忘记交待了。尤其是笔、墨、纸,以及船长、大副、炮手和木匠保存过的几包东西,比如三四个罗盘、几个测量仪、刻度盘、望远镜、海图和航海书籍,所有这些我都归拢在一起,不管有用没用。我还找到了三本保存完好的圣经,是跟我的货物一道从英格兰运来的,我上船时把它们跟其他东西装在了行李里。还有一些葡萄牙文的书籍。里面有两三本天主教的祷告书,以及几本别的书,这些我都认认真真地保留了下来。我还忘不了船上曾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异乎寻常的历史,我会在适当的地方谈到。这两只猫是我带上岸的,至于那条狗,是在我把第一批货物运上岸的第二天,它自己跳出大船,游到我这边的。在许多年里它都是我忠诚的仆人。我什么都不缺,它不必为我猎取动物,也不必当我的同伴帮我干点什么事,我只求它能和我说说话,但这却办不到。如上所提,我找到了笔、墨和纸,但用得极省。我会向你们显示,只要墨水还有,我就会把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但若墨水用尽,我就记不了了,因为我没有办法造出墨水来。

这使我想到,尽管我收集了许多东西,却还是缺少不少东西。墨水就是其中的一样。还缺少铲子、鹤嘴锄、铁锹来挖地或铲土,缺少针线和别针。至于内衣裤,虽然也缺乏,不久也就无所谓了。

缺乏工具使我工作吃力。我花了将近一年,才完全扎好我的小篱笆,或把居所围好。木杆或木桩沉得很,我只能选我搬得动的,在树林子里花很长时间砍下来削好,再花更长时间搬回家里。有时把一根树干砍好并搬回家要花两天的时间,第三天才能把它打到地里。为了把它打到地里,我先弄来了一根重木头,但后来想起自己还有一根铁棍,可是即使用铁棍,打桩这个工作还是非常吃力和辛苦的。

不过既然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又何必在乎要做的事麻不麻烦呢?况且把那些事做完后,我也就无所事事了,至少我没有预见到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剩下的无非是在岛上到处走走看看,寻找食物,这是我每天都多多少少要做的事。

我现在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自己的处境以及所处的环境来,并把事态记录下来。我这么做并不是要把它们留给后来者看— 我不太可能会有后继者— 我不过是为了发泄一下每天堆积在心头的郁闷。当我的理智开始控制我的沮丧,我开始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我把好事坏事一一排列对比,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况还不是更糟的。我不偏不倚地把我所享受到的安慰和所遭受到的不幸列了出来。这无疑证明了,世界上罕有我这样的悲惨处境,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也既有负面的东西,又有值得感恩的正面的东西。让这作为一种指示,使世人从世上最不幸的处境中得到些经验教训,那就是我们总是能从万般不幸中找到一些宽慰自己的事,然后在好坏的对照描述中,记入贷方这一栏。

对自己的处境我心里已稍觉宽慰,就不再眼巴巴地望着大海,指望看到船来— 我是说,我放弃了这样的事,开始努力安排自己的求生之道,尽可能地使事情变得容易。

我已描述过我的住所,那是一个山岩下的帐篷,周围有结实的木桩和锚索围绕。不过现在叫它围墙更加合适,因为我在篱笆外用草皮堆出了一堵墙,约有两英尺厚。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是一年半吧) ,我又在墙和岩石之间搭了一些椽子,上面盖了一些树枝之类的东西以避雨。我发现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雨会下得很猛。

我已说过我是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围篱里,搬到我在帐篷后挖的那个洞穴里的。现在我还要补充一下,那些东西起初都杂乱无序地堆在一起,占用了我所有的空间,让我没有地方转身,因此,我就开始扩挖地洞,向地下深入。好在岩石是一种松散的沙石,很容易挖掘。当我发现我已十分安全,可以避开野兽的抓捕时,我就向旁边挖去,向着右手边的岩石挖去,然后再次转向右边,直到把岩壁挖穿了。我做了一个门,通向围墙或堡垒的外面。

这使我不但有了出口和入口,作为我帐篷和贮藏室的后门,还让我有了空间来储藏东西。

现在,我开始致力于制作一些我发现急需的必需品,特别是桌子和椅子。没有这些东西,我是不能够享受世上最起码的乐趣的,我就既不能写作或吃饭,也不能做其他一些没有桌子就毫无乐趣的事了。因此我就开始动手了。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由于理性是数学的实质和源头,所以,只要用理性去陈述和整合一切事情,对事情作出最理性的判断,每个人就可以或迟或早地掌握任何一门工艺。我一生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凭着劳动、应用和设计发明,我最后发现,我什么也不缺,什么都能做,有工具的话更是如此。即使没有工具我也能造出许多东西,有些只是用了锛和小斧头而已。也许没有人会用我的方法造东西,并且像我这样付出无尽的劳动。例如,如果我需要一块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砍倒一棵树,让它横在我面前,再用斧头把两面削平,削薄到成为一块木板的样子,然后再用锛把它刮得平滑。确实,用这种办法一棵树只能做一块板子,但我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能付出耐心。我只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做出一块木板,但反正我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值钱,因此怎么用都无所谓了。

是能从万般不幸中找到一些宽慰自己的事,然后在好坏的对照描述中,记入贷方这一栏。

对自己的处境我心里已稍觉宽慰,就不再眼巴巴地望着大海,指望看到船来— 我是说,我放弃了这样的事,开始努力安排自己的求生之道,尽可能地使事情变得容易。

我已描述过我的住所,那是一个山岩下的帐篷,周围有结实的木桩和锚索围绕。不过现在叫它围墙更加合适,因为我在篱笆外用草皮堆出了一堵墙,约有两英尺厚。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是一年半吧) ,我又在墙和岩石之间搭了一些椽子,上面盖了一些树枝之类的东西以避雨。我发现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雨会下得很猛。

我已说过我是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围篱里,搬到我在帐篷后挖的那个洞穴里的。现在我还要补充一下,那些东西起初都杂乱无序地堆在一起,占用了我所有的空间,让我没有地方转身,因此,我就开始扩挖地洞,向地下深入。好在岩石是一种松散的沙石,很容易挖掘。当我发现我已十分安全,可以避开野兽的抓捕时,我就向旁边挖去,向着右手边的岩石挖去,然后再次转向右边,直到把岩壁挖穿了。我做了一个门,通向围墙或堡垒的外面。

这使我不但有了出口和入口,作为我帐篷和贮藏室的后门,还让我有了空间来储藏东西。

现在,我开始致力于制作一些我发现急需的必需品,特别是桌子和椅子。没有这些东西,我是不能够享受世上最起码的乐趣的,我就既不能写作或吃饭,也不能做其他一些没有桌子就毫无乐趣的事了。因此我就开始动手了。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由于理性是数学的实质和源头,所以,只要用理性去陈述和整合一切事情,对事情作出最理性的判断,每个人就可以或迟或早地掌握任何一门工艺。我一生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凭着劳动、应用和设计发明,我最后发现,我什么也不缺,什么都能做,有工具的话更是如此。即使没有工具我也能造出许多东西,有些只是用了锛和小斧头而已。也许没有人会用我的方法造东西,并且像我这样付出无尽的劳动。例如,如果我需要一块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砍倒一棵树,让它横在我面前,再用斧头把两面削平,削薄到成为一块木板的样子,然后再用锛把它刮得平滑。确实,用这种办法一棵树只能做一块板子,但我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能付出耐心。我只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做出一块木板,但反正我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值钱,因此怎么用都无所谓了。

如上所说,我首先打造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我使用的材料是我用筏子从大船上运回来的几块短木板。我用上面的方法做了一些板子后,就打造了一些大架子,宽度都是一英尺半,一层架着一层,沿着山洞排开,放置我所有的工具、钉子和铁器。总之,把事物归类存放,以方便取用。我在墙上钉了些小木钉,用来挂枪和一切可以挂的东西,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到我的山洞来参观,定会觉得它像一个总仓库,各种必需品应有尽有。这里的每件东西都很应手,看到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特别是发觉所有的必需品都如此充足,我真是愉快至极。

现在,我开始记日记了,把每天做的事都记下来。起初我太忙了,不仅忙于劳动,而且心绪纷乱。假使写日记,也会处处沉闷。比如,我必定会这样说:“9月30日。在我上岸并逃过了淹死的命运后,我并没有感谢上帝救了我,而是先呕吐,吐出大量灌进我肚里的咸水,稍微康复,在岸上跑来跑去,又是扭着手,又是拍着头和脸,为自己的不幸大叫大嚷,喊着说,‘我完蛋了,我完蛋了!’,直到精疲力尽,不得不躺在地上休息,却又不敢入睡,因为害怕被野兽吃掉。”

这之后的几天,在我上船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走后,我还是忍不住爬到一座小山的顶峰,向海里望去,希望能看到船只经过。我妄想过头,产生了幻觉,看到远处有一片帆影,满心欢喜,然后定睛一看,看得眼都花了,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坐下来大哭,跟一个孩子似的,用我的愚昧增加了我的痛苦。

但这些事情多多少少都过去了,我把住所和一切家什安置妥当了,打造了一桌一椅,一切都像模像样,我于是开始记日记了。我在这儿给你们尽量长地抄了一份(有些前面提到过的事会重复一下) 。后来由于没有墨水了,我不得不停止抄录了。

1659年9月30日。我,倒霉可怜的鲁滨逊·克鲁索,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沉船失事,漂落到了这个荒凉不详的岛上。这个岛我就称之为“绝望岛”吧。船上其余的同伴全都淹死了,我自己也几乎完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在为自己的惨境悲痛不绝。我既无食物、房子、衣服、武器,也无处可栖。我看不到任何得救的机会,前方等待我的只有一死。我要么会被野兽吃掉,要么会被野人杀死,要么会因食物匮乏而饿死。夜晚来临时我在一棵树上入睡,只因害怕野兽。尽管整夜都在下雨,我却睡得很香。

10月1日。清晨醒来,我吃惊地看到,那只大船已随涨潮浮起,被冲到海岸边,靠近岛屿。使我宽慰的是,大船依旧杵在那儿,并未破裂,我希望在风力减弱时爬上甲板,拿到一些食物和必需品来救我自己。不过另一方面,想到遇难的同伴们,我又悲从中来。我想象,如果我们都待在船上,也许可以把船保住,或至少不会像后来那样都溺水而亡。假如都得救了,我们也许可以用大船的残骸造一只小艇,把我们载往世界其他的地方。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被这些念头所困扰。后来,看到船里都是干燥的,我就走近离船最近的沙滩,游水上了船。这一天都在不停地下雨,不过还好没有刮风。

从10月1日到24日。这些天我都忙于跑到船上去拿走能拿的一切,每次都是用筏子运上岸的。天总是下雨,间有好天气。看来这是在雨季。

10月20日。筏子翻了,上面的货物都翻了,但水很浅,货物又重,因此在退潮时我捞回了不少东西。

10月25日。整天整夜下雨,风一阵一阵的。在此期间船破成了碎片,风比以前更猛,船再也看不见了,只留下几片残骸,也只是在水位低时才看得见。我整天都忙于遮盖和保全我拿来的货物,不让雨把它们淋湿。

10月26日。几乎全天我都在岸上走来走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来当我的住所,主要的考虑是保全自己,免在夜里受到野人或野兽的攻击。傍晚时,我找到了一个适宜的地方,它位于一座山岩下。我划出了一条半圆形,用作安营扎寨的地点,并决定沿着它围上一道工事、一堵墙或堡垒,其构成物是缠绕着锚索的两排木桩,外面再加上一层草皮。

从10月26日至30日。我辛辛苦苦地把所有的货物都搬进了新的居所,尽管在此期间暴雨不歇。

10月31日。在早上,我带着枪支跑到岛上觅食,也想探探环境。我杀死了一只母羊,它的小羊羔跟着我回来了,我也把小羊羔杀死了,因为它不肯吃我喂它的东西。

11月1日。我把帐篷支在一块岩石下,第一次在帐篷里过夜。我尽可能地把它撑得大一点,里面再打上几根木桩,好用来挂起吊床。

11月2日。我支起了箱子和木板,以及曾用来做木筏的木条,沿着我划出来的半圆形的内侧铺开,用它们构筑起了一道防御工事。

11月3日。我带枪外出,杀了两只看起来像是鸭子的禽鸟,肉质鲜美。下午我开始动手打一张桌子。

11月4日。今天早晨我开始安排我的工作时间,何时带枪外出、何时睡觉,以及何时消遣。就是说,每天早上,如果不下雨的话,我要带枪外出两三个小时。接着工作到大约十一点钟。然后有什么吃什么。从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我要躺下睡觉,天气太炎热了。然后到了晚上接着干活。今天和明天的工作时间都完全用在了打造桌子上,因为我是一个手艺还不太熟练的工人,不过时间和生活的需要不久就会逼得我成为一个熟练工的,我相信别的人也能如此。

11月5日。今天我带着枪和狗外出,杀了一只野猫,其皮甚软,肉却难吃。我把杀掉的每只动物的皮都剥了下来,保存起来。我回到海岸边,看到许多不知其种类的水鸟。我看到两三只海豹时很吃惊,几乎吓了一跳,它们在我凝视着还未认出是什么东西时就钻到了海里,一瞬间就逃走了。

11月6日。早晨散步后,我又开始打造桌子,它虽然不太令我满意,但总算完工了。不久后我学着改进了一下。

11月7日。天气又开始好起来。7、8、9、10日,以及12日的一部分时间(因为11日是礼拜天),我都在打造一把椅子。我费了大力才勉强做成椅子的样,但仍然不满意,在做的时候就拆了好几次。

附记:我不久就忘了做礼拜了。因为我忘记在木桩上刻纹记了,因此记不起哪天是哪天了。

11月13日。今天下雨,令我精神振作,大地凉爽。不过却伴随着霹雳闪电,把我吓得不轻,怕火药爆炸。风暴一过,我就决定尽量把火药分装成许多小包,以避免危险。

11月14、15、16日。这三天我都在打造小方箱子或盒子,可以用来贮存一磅或最多两磅的火药。我把火药放进它们里面后,就小心地放在不同的地方,彼此尽量隔得远一点,以保证安全。其中有一天,我打死了一只大鸟,肉质鲜美,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鸟。

11月17日。今天我开始在帐篷后向岩壁挖掘,为了扩大空间,使生活更加方便。

附记:做这件事我最需的东西有三样,即,一把鹤嘴锄、一把铁锹和一辆手推车或箩筐。所以我停下活儿,开始思考怎么满足需要,打造工具。至于鹤嘴锄,我用铁棍替代,尽管有点沉却相当合适。至于铁锹或铲子,干这活儿那是绝对必需的,没有它我什么也做不了,但要怎么做我一点也不知道。

11月18日。次日,在树林里搜寻时,我发现了一棵巴西人所说的“铁树”,因为它异常坚硬。我费了老大的力才砍下了一块,几乎把我的斧头都给毁了。把这块木头运回家也十分辛苦,因为它实在太沉了。

这块木头异常坚硬,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很长的时间把它一点一点地切磋成一把铁锹或铲子的形状。铲柄很像英格兰用的那种,只是铲头的那部分没有包上铁,因此不会用得很久。不过,派上我指定的用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把铲子是做成这个样子的,或者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做出来。

我仍旧匮乏,因为没有箩筐或手推车。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一只箩筐的,因为没有用来编织藤器的枝条类的东西,至少现在还找不到。至于手推车,我觉得除了轮子外,别的都能做出来。但对于轮子我毫无概念,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此外,我也不可能为轮轴做一个铁轴心,以使之转动,所以我就放弃了。我做了一个灰斗似的东西,就是小工替泥水匠运泥灰的灰斗,把挖洞时挖出的泥土运出来。这对我不像做铲子那么难。不过,做这个东西和铲子,加上徒然地想做一辆手推车的意图,却至少花去了我四天 — 刨开我早上带着枪外出转悠,带回点吃的东西的时间。那已是我的作息习惯,很少有例外。

11月23日。由于我在制造这些工具,别的工作就停下来了。工具做成后,只要精力和时间允许,我就继续每天都工作。我整整用了十八天来扩大和深化我的山洞,以更方便地容纳我的货物。

附记: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的工作主要是扩展洞室,使之成为我的贮藏室、仓库、厨房、餐厅及地窖。至于我的住所,我将它留给帐篷。除非在雨季,雨水太大,帐篷漏水,浑身潮湿,才不睡在帐篷里。后来,我把围墙里的所有地方都盖上长木条,相当于椽子,架在岩壁上,再在上面铺一些菖蒲草和大树叶,弄得跟一间茅屋似的。

12月10日。我刚以为我的洞穴或窑洞已大功告成,一边却突然有一大片土从顶上掉了下来(可能是我挖得太大了)。落下的泥土太多,把我吓坏了,我这么害怕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当时我在洞里,我说不定就成了自己的掘墓人。这样一来,我又有许多活儿要干了,我得把松土运到外面去,更重要的是,我得在洞顶支个天花板,确保不会再掉土。

12月11日。今天接着干昨天的事,用两根支条撑住洞顶,每根支条上都放上两块木板。我到第二天才干完这件事,支起了更多的支条和木板,前后花了一星期才把洞顶加固了。洞里一排排支条竖立着,把洞室分成了好几间。

12月17日。从今天到20号我都在安装木架子,在木条上钉钉子,把一切能挂的东西都挂起来。现在门内算得上井然有序了。

12月20日。现在我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洞里,开始装修房子。用木板搭了个碗架似的东西,好摆上吃的东西。但木板越来越少了。我还打造了第二张桌子。

12月24日。整日整夜下大雨。没有出门。

12月25日。整天下雨。

12月26日。没有下雨,大地变得比原来凉爽,令人心情愉快。

12月27日。打死了一只小山羊,另一只被打瘸了,因此我抓住了它,用一根绳子把它拉回了家。回家后,我把它断了的腿包扎好并夹上夹板。

附记:我精心照料这只羊,它活了下来,腿也恢复了,跟原来一样结实。由于得到我长期抚养,它变得温驯了,在我门前草地上吃草,不肯离开。这诱发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可以伺养一些温驯的动物,在我的火药和子弹用完后,为我提供食物。

12月28、29、30日。天大热,无风,因此我不想出门,到晚上才出去觅食。整天在家里整理东西。

1月1日。仍旧大热,但我早上和晚上各带枪外出一次,中午在家休息。傍晚我深入到岛中间的山谷那里,发现有大量山羊,它们极度胆小,难以接近。不过,我决心试试能否带上我的狗来猎获几只。

1月2日。于是,第二天我带着狗外出,让它追赶山羊,但我犯了个错误,因为它们都转过脸来对着狗,而狗也知道自己身陷险境,不敢靠近它们。

1月3日。我动手修篱笆或围墙,由于仍旧害怕受到攻击,我决心把它修得又厚又结实。

附记:我在前面提到过这堵墙,在这里就把日记中的内容略过不提了。这里提一下就够了:我从1月2日到14日,一直都在修建和完善这堵墙,尽管它不过才二十四码长。它呈半圆形,从岩壁的一端围到另一端,两处相距约八码。山洞的门正好就在围墙中部的后面。

在这整段时间里,我工作很卖力,而雨水耽误了我很多天,不,有时一星期一星期地耽误我。但我认为,一日不把这堵围墙修好,我便一日不敢高枕无忧。我为每件事所花的劳动,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尤其是把木桩从树林里带回来,把它们打进地里,因为我把它们做得太大了,大过了实际的需要。

围墙造好后,我又在墙外加了双重保险,堆上了一层草皮,牢牢地紧挨着围墙。我想,即使有人上岸,也不会看出这里有人居住。我这么做是非常明智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在此期间,只要雨不大,我每天都要到林子里转悠,寻找猎物。我总是能在路上有所发现,可以给我带来好处。特别要提的是,我发现了一种野鸽,它们不是像林鸽那样在树上筑巢,而是像家鸽那样在岩壁筑巢。我抓获了一些幼鸽,想要驯化它们,也成功了。但它们长大后,却都飞走了,也许是因为我很少喂它们,因为我确实没什么东西可以喂它们。不过我常常能找到它们的巢,抓到幼鸽,那是不错的美味。

如今,在料理家务的过程中,我发现还缺乏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是我不可能造出来的,确实,里面一些我是造不来的。例如,我永远也不可能箍出一只桶来。前面提到过,我有一两只小桶,但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也不能照着它们的样子造出一只来。我既不能把桶底安上去,也没法把那些薄板接驳得密不透水,因此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其次,我极度缺乏蜡烛,因此一到天黑,通常是下午七点,我就只好上床了。我记得在非洲冒险出逃的路上,我曾用一块黄蜡做过一些蜡烛,但现在我早没有黄蜡了。唯一的补救办法是,每杀掉一只山羊,我就把它的脂油保留下来,放在一只用泥巴做成、经太阳曝晒而成的小碟子里,加进一点麻絮做灯芯,就做成了一盏灯。这给我带来了光,尽管没那么亮,也不稳定,但好歹也像蜡烛了。

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偶尔在翻东西时翻出了一只小袋子,我在前面隐约提过,里面装了用来喂家禽的谷物。我估计这不是为这次航行准备的,而是早在从里斯本出发时就有的。袋子里剩下的不多的谷物早就被老鼠咬啮完了,里面除了谷壳和尘土什么也看不到。我打算将袋子另作他用(我因害怕闪电而将火药分装时,觉得这袋子可用) ,我把谷壳倒到了岩壁下的围墙边。

我是在前面提到的那次大雨之后扔掉这些东西的,扔完后我毫不在意,也不记得曾在那里扔过东西,但是,大约一个月后,我看到有一些绿色的茎秆在地上抽了出来,我还以为是不认识的什么植物呢!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却吃惊地,或者说震惊地看到,大约十到十二个穗子伸了出来,那可是全绿的大麦,跟我们欧洲— 不,跟我们英格兰的大麦一模一样。

真是难以表达我看到这一幕时的震惊和困惑。此前我从不按照宗教戒律行事,实际上,我脑袋里宗教观念极少,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认为只不过是出于偶然,或像我们轻轻松松地说的那样,将之归于天意,而不会深究这些事里神旨的目的,或上帝统治世上万事的秩序。但当我看到那里长出大麦,而那里的气候我知道并不适合谷物生长,尤其是我搞不清它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它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开始想到,上帝施行奇迹,让他的谷物在无人播种时长了出来,是上帝为了让我在这荒凉可悲之地活下来而采取的措施。

这令我心里起了一点感动,让我流下了眼泪,我开始为自己庆幸,这样一种世间少有的奇迹,居然能在我身上发生。更加令我惊奇的是,我在大麦旁边还看到了,沿着岩壁稀稀落落地抽出了其他几根茎秆,显然是稻秆。这我认得出来,因为我在非洲航行时见过它们长的样子。

我不仅把这些视为上帝为了让我活命而赐给我的,还毫不怀疑在这座岛上还会有更多的作物,因此我走遍了以前去过的岛上的每一部分,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查过了每一块岩石,看看是否还有谷物,但却一个都没有找到。最后,我想到曾在那个地方抖过一只装鸡饲料的袋子,才不再惊异。我必须承认,随着发现这原不过是一件平常事,我对上帝旨意的宗教感恩也就减弱了。不过,我还是本应为如此奇怪而意外的天意充满感恩之情,就跟它是一个奇迹一样,因为这确实可能是降临到我身上的神旨。在老鼠把其余谷物都糟踏完的时候,他命令或指派了那十粒或十二粒谷种未被破坏,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再说,我又恰好把它们扔在那个特别的地方,在那里它们可以在高高的岩壁的阴影下马上就抽条发芽,反之,假如我那时把它们扔在别的地方,它们可能早就被晒死,无影无踪了。

到了成熟的季节,也就是六月底,我小心翼翼地留下了麦穗。我把它们一粒一粒地收好,决定再种一次,希望到时候能获得足够多的麦粒来做面包。但是要到第四年我才让自己吃上了麦子,即便如此也是吃得极省,对此我下面会加以交代。因为第一次播种时,由于搞错了季节,我损失了全部种子。我在旱季之前播了种,结果它们根本发不了芽,即使长出来了也长不好。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上所说,大麦之外,还有二三十株稻子,我同样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用途一样,或者说目的一样— 给我做面包用,或干脆做成食物吃。因为我找到了办法,不用烘烤,煮着吃也行。尽管后来我也烤着吃。

还是回到我的日记上吧。

我在这三四个月里为建好围墙而异常劳苦,4月14日我终于把它围了起来,计划着不是通过门而是通过一把梯子越过墙而进进出出,这样从外面就看不出这里是住人的了。

4月16日。我做好了梯子,爬上梯子上到墙顶,然后把它抽起来放在墙内。围墙是全封闭的,在里面我有充足的空间,没有谁能从外面闯进来,除非先翻过墙。

就在修好围墙的第二天,我全部的劳苦几乎就毁于一旦,我自己也差点完蛋。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在帐篷后面,在洞穴入口正劳碌的时候,我被一件最为可怕的令我吃惊的事吓坏了,因为在突然之间,我发现洞顶的泥块塌了下来,我头顶的山岩上也有泥巴塌了下来,我原先竖在洞里的两根支柱发出可怕的咔喳声,突然断裂了。我吓破了胆,但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以为是洞顶在塌方,像以前一样呢!我害怕被埋在里面,就跑到梯子那里,也不想想自己在那里也不安全,我越墙而过,害怕山上的石头落下来砸到我。我刚踩到坚实的平地上,就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可怕的地震,因为我所站立的地面在大约八分钟内摇动了三次。这三次摇动,足以把地面上公认最结实的建筑也震翻。离我大约半英里远靠近海边的一座小山上,一块巨石以我闻所未闻的可怕噪声轰然倒下,我感觉到它在海面上激起了强烈震动。我相信,海水下的冲击比岛上的还要强烈。

我从未遇到过地震,也没有听遇到过的人谈起过,因此我一时吓得魂不附体,呆若木鸡。地动山摇令我肠胃痉挛,跟海上晕船一样。但是岩石滚动的声音惊醒了我,把我从发懵的状态,唤到了恐惧的状态,那时我除了担心山石会落到我的帐篷和我全部家当上,将一切都埋葬外,没有想到别的。这个念头让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第三次震动结束后,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会再有震动了,就开始鼓起了勇气。但我还是不敢翻墙进屋,因为害怕被活埋,故此只能静静地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郁郁不乐,不知道怎么办。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并没有一丁点严肃的宗教思想,只不过说了句“主怜悯我吧!”这类常见的话,事情一过,这样的话也就无影无踪了。

我这样坐着时,发现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似要下雨。很快风就一点一点地吹起,不到半小时就刮起了最可怕的台风。顷刻之间,海面上满是泡沫,海岸上水花四溅,树被连根拔起,真是一场可怕的大风暴。这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才开始减弱。接着两小时相当平静,却开始下起倾盆大雨。在这段时间里我都坐在地上,惊恐万分,十分沮丧。忽然我想到,这番风雨定是地震引发的后果,地震本身却已过了,我可以再度回到洞室。有了这个想法,我的精神就开始复苏了,雨水也在帮着说服我,我就回到帐篷坐了下来。但是雨水太猛,帐篷快要被它压倒,我不得不走进洞室,不过还是十分惶恐不安,怕山洞从头顶塌下来。

这场骤雨促使我去做一件新的工作,就是在新修的围墙下开一个洞,像一个排水口,把水排出去,否则水会把洞淹没的。我在洞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感到不会再有地震了,就开始变得镇定了。为了打起精神,也因为确实想要喝,我走到我那个小小的储藏室,喝了点甘蔗酒。这酒我平时是很少喝的,清楚一旦喝完就不会再有了。

那晚整夜都在下雨,第二天大半天也在下雨,因此我不能出门,但我心里平复多了,开始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结论是,假如这座岛经常发生地震,那我就不能住在山洞里,而必须在一块开阔的地方盖一座茅屋,用墙把它围起来,就像在这里一样,避开野兽或野人的攻击,获得安全。我总结出,假如我待在现在这个地方,我迟早会被活埋掉的。

有了这些想法,我决定把帐篷从现在所在的地方搬走。它正好处在小山的悬崖之下。倘若再发生一次地震,帐篷肯定会被压塌的。在接下来的两天,即4月19日和20日,我都在思考把我的住所搬到哪里去,以及怎么搬过去。

由于害怕被活埋,我总是睡不踏实,而睡在外面,没有任何围墙护卫,也同样令我无法入眠。当我环顾四周,看到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想到自己隐藏在这里是多么惬意,多么安全而远离了危险,我又不情愿搬走了。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要搬家是会需要大量的时间的,我目前还是必须得住在这里,直到建好了一个新的营地,建得安全无虞了,我才好搬过去。这样决定之后,我心里一时就安定多了,决心以最快的速度干活,先用木桩和锚索建一堵围墙,像以前那样,围墙建好后再在里面搭起帐篷。不过在那边完工及适合搬家之前,我还是得冒险住在原地。

4月22日。次日早上,我开始考虑将这个决定予以落实的工具问题。我的工具损失了很大一部分。我有三把大斧头,不少小斧头(我们为和印第安人做生意而带了不少),但是因为劈砍多节的硬木头,它们全都有了缺口,变钝了。尽管我有一块磨刀砂轮,却无法转动它来磨我的工具。这令我费了不少心思,就跟政治家在制订一个重大的政治决策,法官在判决人的生死一样。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一根绳子套在轮上,用脚转动轮子,腾出两只手来磨工具。

附记:我在英国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或至少没有注意过它怎么样,尽管在那里它是到处可见的。此外,我的磨刀砂轮很大也很沉。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把才这个机器做好。

4月28、29日。这两天我都在磨工具,转动砂轮的机器运行良好。

4月30日。我觉察到食物已大大减少了,就检查了一番,决定减为每天只吃一块饼干。这使我心里很沉。

5月1日。早上,我向海边看去,只见海潮很低,一个看上去像桶一样的大东西搁浅在岸边。我走近后发现是一个小桶,还有两三块船只的残骸,是由最近那场台风吹到岸边来的。我看着那艘破船,觉得它比以前更高出水面了。我检查了一下被冲上岸的小桶,马上发现是一个装火药的小桶,但已经进了水,火药粘在一起像石头一样硬。但我还是暂时把它滚到了岸上,然后踏上沙滩,尽量走近沉船,希望找到点东西。

当我走到船边时,发现它被离奇地移位了。此前,船头是埋在沙里的,现在离地至少有六英尺高。至于船尾,在我上次上船搜刮后就被海浪击得粉碎,脱离了船身,现在呢,看样子是被海水颠到一边去了。接近船尾处的沙地被抛高了,那里原是一片水洼,约四分之一海里宽,我要接近破船非得游过它不可。现在可好了,退潮时我可以直接走到船上去。起初我对此很惊异,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必定是地震导致的。在强力影响下,船比以前更破了,日复一日地,许多东西被海水冲得松散,脱离船身,经不断的风吹浪打,就漂到了岸上。

这完全转移了我搬家的计划。那天,我特别忙碌,不断探寻着上船的办法,但发现已无物可拿,因为船里都被泥沙堵塞了。不过,既然我已认识到凡事都不能绝望,就决心把船上能拆的东西都拆下来,我觉得,从它那里拿来的任何东西都总是会有某种有途的。

5月3日。我着手用锯子锯一根横梁,我猜想,它原来是支撑上甲板或后甲板的。我把它锯下时,尽量把边上积得很高的泥沙清除掉,但是潮水涨上来了,我只得在那时暂时放弃了。

5月4日。我出去钓鱼,但没有抓到一条我敢吃的。我感到厌烦了,正要离开,却钓到了一条小海豚。我用绞绳的麻线做了一根长钓鱼线,但没有鱼钩。不过我还是能时不时钓到鱼,够我吃的。钓来的鱼我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干了再吃。

5月5日。在破船上干活。又锯断了一根船梁,从甲板上取下三块松木板,我把它们捆在一起,在涨潮时把它们漂到岸上。

5月6日。在破船上干活。从它里面取下了几根铁条和其他铁器。干得很辛苦,回家时特别累,想过放弃不干了。

5月7日。再次去破船上,但不想再干活了。发现横梁被锯掉后,破船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业已碎裂。船的碎片似乎很松散,船里面裂开了,我可以看到里面,但里面几乎淤满了沙子和水。

5月8日。到破船上去。带着一只铁钩去撬甲板。甲板现在很干净,上面没有水或沙。我撬开了两块木板,也利用涨潮把它们送到了岸上。我把铁钩留在破船上明天用。

5月9日。到破船上去。用铁钩撬到船身里面,探到了几只木桶,用铁钩撬松,但打不开。我探到了那卷英国铅皮,也能拨动它,但太沉了,搬不动。

5月10至14日。每天都去破船上,拿走了不少木材、板子或木板,以及两三磅重的铁器。

5月15日。我带着两把小斧,试着看能否砍下一块铅皮。我把一把小斧的斧口放在铅皮上,再用另一把小斧去敲,但由于铅皮是在水下一英尺半的位置,我没法以斧敲斧。

5月16日。连夜狂风,破船被海浪冲击,显得更破。我久立林中,打鸽为食,因浪潮太大,我不上破船。

5月17日。我看到船的碎片被吹上了岸,在离我很远,约有两英里的地方,但还是决定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发现是船头的一部分,但它太沉了,我带不走。

5月24日。一连数日,我在破船上干活。我辛辛苦苦地用铁钩撬松了一些东西。潮水来时,竟有几只木桶和两只水手箱漂浮而出,但由于风是从岸上吹来的,那天漂上岸的东西只有几块木材和一桶巴西猪肉。但猪肉被咸水和沙子糟踏了。

除了必须觅食外,我这段时期天天都在船上干活,直到6月15日。在此期间,我总是在涨潮时觅食,退潮时上船。这些天里,我拿到了足够的木材、木板和铁器,如果我知道怎么造船,那就可以打造一只好艇了。我还先后搞到了好几块铅皮,将近一百磅重。

6月16日。下到海边时,我发现了一只大鳖或大海龟。这是我在岛上第一次看到,看来,也许是我运气不佳,以前一直没有发现,其实岛上不缺海龟。我后来才知道,假如我碰巧去到岛的另一面,每天都可抓到成百上千只海龟。但龟满为患,或许我会吃它们的苦头。

6月17日。我把那只大海龟煮来吃了。它肚里有三打龟蛋,它的肉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平生最佳美味。自从我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后,我还只吃过山羊肉和鸟肉呢!

6月18日。整天下雨,我闭门不出。此时雨水转寒,我感受到凉意,这在那个纬度不太寻常。

6月19日。病得不轻,发抖,仿佛天气很冷。

6月20日。彻夜无眠。头剧痛,发烧。

6月21日。病重。清楚自己的处境:生了病,无人帮助。怕得要死。自从在赫尔市出发遭遇风暴以来,第一次向上帝祈祷,但对于我说了些什么,或为什么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思绪混乱。

6月22日。好了一点。但仍对生病感到忧惧。

6月23日。又加重了。发寒,发抖,头剧痛。

6月24日。好多了。

6月25日。疟疾凶猛,一发七小时,冷热交织,浑身虚汗。

6月26日。好了一些。没东西吃,带上枪,但发现很虚弱。不过还是打了一只山羊,费力拖回家,烤了一点吃。本想炖肉煮汤,但没有锅。

6月27日。疟疾再度凶猛,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我快要渴死了,但身体太虚弱,站起来拿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次向上帝祈祷,但头脑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时,我却愚昧无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躺在那里喊:“主啊,看顾我吧!主啊,怜悯我吧!主啊,对我发发慈悲吧!”我估计就这么喊了两三个小时,寒热退后,我沉沉睡去,直到半夜里才醒来。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精神抖擞,但身体虚弱,极度干渴。可是由于我的住处没有水,只得躺到天亮再说,因此我再次入睡。就在这第二次入睡时,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到我正坐在地上,就在围墙外面,就是地震后风暴骤起时我坐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从一大片乌云中降临,他周围是明亮的火花,光照到了地上。他周身明亮如火焰,因此我难以正眼凝视他。他的面容说不出地可怕,难以言喻。当他双脚踩到地上时,我觉得地在发抖,正如在地震时一样,我还觉察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充满了火光。

他一着地,就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根长矛或武器,要来杀我。他走到不远处一块高地时,对我说话了 — 或者说,是我听到了一个可怕得难以言喻的声音。他讲的话里我能理解的一句是这样的:“既然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改,你现在就去死吧。”说完这话,他就举起手中的长矛来杀我。

任何人读到我这段记叙,都不会指望我能描述在这可怕的异象中我灵魂的恐惧。我是说,甚至在它还是一场梦时,我便梦到了这种恐惧。我也不可能描述在我醒后并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时,那仍旧留在我心里的印象。

唉,我并没有对上帝的知识!八年来,我一直不间断地过着罪恶的航海生活,交往的也都是些像我一样邪恶缺德、亵渎神灵、没有底线的人,早已把我从父亲那里接受的良好教导消磨殆尽。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自己有过向上仰望上帝的念头,也不记得自己有过向内反思自己行为的思想。我完全被一种灵魂的愚昧所压倒,既不渴求善,也意识不到恶。在普通的水手中,我是心肠最硬、轻率鲁莽、作恶多端的一个,危难中不知敬畏上帝,得救后不知感恩上帝。

从前面的故事中,大家更易相信我下面要补充的话。我虽然已遭遇到了种种灾难,却从未想到这是上帝之手在翻云覆雨,或想到这是对我的罪的一种正义的惩罚— 我悖逆父亲的行为,或我目前的大罪— 或想到这是对我邪恶生活的一个总体的惩罚。当我远赴非洲不毛之地的海岸,从未想到过会遭遇什么,或盼望上帝指引我去哪里,或远离明明环绕着我的危险,无论是凶猛的野兽还是残忍的野人。可是我就是没有想到上帝或神旨,行动起来完全像一个畜生,只遵从本性的原则,听从常识的指令,事实上,甚至连常识也谈不上。

当我被葡萄牙船长从海上救起,得到他公正、宽厚而仁慈的对待时,我思想中并没有丝毫的感恩之情。当我再次遭遇海难,差点在这岛边淹死时,我也毫无悔意,并未将之视为对我的惩罚。我只是常常对自己说,我是一条不幸的狗,生来就多灾多难。

确实,当我在这里第一次上岸,发现所有的船员都被淹死了,只有我逃过了一劫时,我真是惊奇得灵魂出窍,心神恍惚。当时我的灵魂,若蒙受了上帝恩典的帮助,或许可以达到真正的感恩之情。但它旋生旋灭,只是一阵普通的喜悦而已,或如我所说,只是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高兴,丝毫没有反省上帝之手特别的善意,这手保护了我,当所有别的船员都被毁灭时却把我单独挑选了出来予以保护,我也没有反思为何上帝对我如此仁慈。我跟一般海员一样,在遭遇海难,平安上岸后,照旧高兴一下,喝上一碗甜酒,转眼就把船难忘得一干二净。我一生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甚至在后来,经过适当的思考,明了自己的处境,知道如何被抛在这座荒凉的岛上,远离人类社会,绝无获救的希望,或救赎的前景,但一旦看到有活下去的希望,可以不挨饿,不会因饥饿而灭亡,我所有的悲恸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又开始安逸度日,一心一意干各种活儿以保存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目前的痛苦处境,是老天的判决,或者说是上帝之手对我的惩罚。这样的念头很少进入我的头脑里。

我日记中曾记述,谷物的生长起初对我有些影响,让我感动,认真地想到,这里面有某种奇迹。但一旦这种思想被消除,由它激发的印象也就消失了。这我在上面已经提过。甚至地震,尽管就其性质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它更可怕的,或更能让人直接地领悟那不可见的力量的— 独有上帝才能引导这样的事情,然而在最初的惊惧过去之后,它所引起的印象也就消失了。我再也感受不到上帝或他的审判,我并不认为我目前痛苦的处境是他一手造成的,这跟我即使是处在人生最兴旺的处境中,也不会想到上帝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我生了病,死亡的悲惨景象不紧不慢地展现在我面前。当我的精神由于重病的负担而开始消沉,体力由于高烧的强烈而开始耗尽,那沉睡已久的良心开始苏醒,我开始悔恨我过去的生活。显然,我过去的生活罪大恶极,冒犯了上帝的公义,因此他让我遭受非同寻常的打击,用这种报复的手段来处罚我。

这些反省,在我生病的第二三天,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由于高烧,也由于良心的责备,我嘴里被逼出了几句类似于祈祷的话,但是这种祈祷却不能说是含有渴望或盼望的祈祷,倒不如说是出于恐惧和痛苦的叫声。我的思想一片纷乱,罪疚压在心头,一想到将在如此可悲的境遇中死去,更是万分恐怖。在灵魂的这种慌乱中,我不知道舌头会乱说些什么,大概只是这样的喊叫:“主啊,我是多么悲惨的可怜虫啊!假如我病了,没有帮助我必死无疑。我该怎么办啊?”接着泪水夺眶而出,有好一阵我说不出话来。

在这间隙,我想起了父亲的忠告,还有他的预言,我在故事的开头就提到过。他曾预言,只要我真的踏出这愚蠢的一步,上帝都不会保佑我。当我孤立无助的时候,自会有闲暇来反思自己,后悔没有听从他的忠告。“不,”我大声地说,“我亲爱的父亲的话应验了。上帝的公义惩罚了我,没有谁来救我,没有谁来听我。我拒绝了上帝的声音,他本已仁慈地将我安置在一个可以过上幸福安逸生活的阶层中,可我既看不到这一点,也不能从我父母的话中认识到这份宠佑。我离开了他们,让他们为我的愚蠢哀声叹气,而现在我也就被抛弃,为它的后果而哀声叹气。我拒绝了他们的帮助,他们本可以让我在世上成家立业,使我过得顺风顺水。现在我却要与重重困难搏斗,这些困难甚至连大自然本身都难以支撑。我孤身一人,没有帮助,没有安慰,没有忠告。”接着我喊了起来:“主啊,成为我的援助吧,我已走投无路。”多少年来,这是我的第一个祷告,如果可以说是祷告的话。

还是回到我的日记吧。

6月28日。我睡了一晚,精神重又振作,寒热退去,我起了床。梦中的惊怖犹在,我考虑到寒热明天还会重来,现在就要为我再发病时做好准备,备好吃的喝的。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大方瓶装满了水,放在桌子上,从床上可伸手够到。为了去掉水的寒性,我往里面倒了四分之一品脱的甘蔗酒,水酒相掺。接着我把一片山羊肉放在炭上烤,但吃不了多少。我走走转转,但太虚弱了,我对自己的惨境感到悲伤而沉重,对明天要复发的疟疾感到害怕。晚上我吃了三个海龟蛋,是在炭火上烤熟后剥壳吃的。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吃饭时祷告,祈求上帝保佑。

吃完后我想要走走,但发现自己太虚弱,无力带枪,我可从来没有出门而不带枪的。因此我只走了几步,就坐在地面上,向海望去,它就在我面前,风平浪静。我坐在这儿时,脑海里涌现了许多念头:我每天看到的大地和海洋是何物?是谁创造了它们?我是谁?所有其他的野生的和驯化的造物、人类和动物,又是谁?我们来自哪里?

显然我们是某种神秘的力量造出来的,他造了大地和海洋,大气和天空。那么他是谁?于是非常自然地得出结论,是上帝造了所有这一切。好吧,那么一个非同寻常的结论就会出来,倘若上帝造了所有这一切,他也就会引导并管理着它们,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因为这力量既能创造一切,也就必然有力量引导并指挥它们。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他创造的大圈子里,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没有上帝不知道的,或不是上帝安排的。

倘若没有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那么他知道我在这儿,处在这可怕的处境中。倘若没有事情不是他安排的,那么他安排了所有这些灾难降临在我身上。

对这些结论,我想不出任何反驳的意见来。因此我更加坚信,我遭受的这些灾难,都是上帝安排的。在他的指示下,我陷入了这一困境。唯有他拥有权柄,不仅对我,还对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于是,紧接着的问题是: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什么了让他这样?

我的良心对此探问立刻进行了审查,仿佛我在渎神似的,我听到它仿佛变成了一个声音对我说:“可耻之徒!你问过自己做了什么吗?回顾一下你这糟糕的一生吧,问问你自己你什么没干过?问一问,为什么你没有在老早以前就完蛋?为什么你没有在雅茅斯锚地被淹死?为什么你没有在你们的船被萨累海盗赶上,发生战斗时被打死?为什么没有被非洲海岸的野兽吃掉?为什么在这儿,当所有的船员都灭亡时,你却没有被淹死?你还要问,‘我做了什么’吗?”

我一想到这些,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不,我无法回答自己,只好闷闷不乐地站起来,走回住所。我翻过围墙,好像是要上床睡觉,心里却受到搅扰,并没有睡觉的意思,因此就坐在椅子上,把灯点亮,因为天色已暗。这时,我担心旧病复发,十分害怕,忽然想到巴西人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吃药而只嚼烟叶,恰好我箱子中有一卷业已烤好的烟叶,还有一些未全烤熟的青烟叶。

我就走过去,毫无疑问是受了天意的指引,因为在这个箱子里我找到了灵魂和身体的双重良药。我打开箱子,找到了我要找的烟叶。我保留下来的几本书也躺在那儿,我拿出了几本圣经中的一本。这几本圣经我在前面提过,但一直以来没有闲暇或兴趣去读。我刚才说了,我把它拿了出来,把它跟烟叶一起拿到桌子上。

烟叶对我的病有什么用处,或它是否有疗效我不清楚,但我试了几次,似乎下定了决心,总要找到一个办法。我先是拿了一片烟叶,在嘴里咀嚼一番,一下子几乎麻痹了我的大脑,这片烟叶又青又凶,我一时难以习惯。接着我取了几片烟叶,把它们放进甘蔗酒里泡了一两个小时,决心在我躺下时当药酒服用。最后,我在一个炭盆里烤了几片,耐着性子把鼻子凑在上面嗅它的烟气和热气,直到差一点窒息为止。

在这样治疗的间隙,我拿起圣经开始阅读,不过我的头受到烟叶的干扰,晕晕乎乎的,起码在那时是难以读进去的。我只是随意地翻开书,跳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你也要荣耀我。”

这些话切中了我的处境,读它们时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虽然这印象远不及后来来得深。因为,说到“搭救”,我可以说,这个词对我没有意义。在我看来,它太遥远,是不可能的。我跟以色列的子孙一样,他们在上帝许诺给他们肉吃时说:“上帝在旷野岂能摆设筵席吗?” 我也说:“上帝自己能把我从这个地方搭救出去吗?”由于好多年没有出现任何希望,这句话常常萦绕在我脑海里。但不管怎样,这句话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时常加以回味。现在,夜已深了,如上所说,烟叶把我熏得晕晕乎乎的,睡意浓厚,因此我就让灯亮在石洞里,免得夜里需要什么东西,然后就上了床。但在我躺下之前,我做了一生中从未做过的一件事 — 我跪下来,向上帝祈求,求他答应我,如果我在患难之际向他求告,他会搭救我。在我结束支离破碎也不周全的祷告之后,我喝下了泡过烟叶的甘蔗酒,酒劲太烈,味道呛人,难以下咽。喝完之后我立刻就上床了。不久我就感到酒力直冲脑门,厉害得很,但我沉沉睡去。醒来时看到阳光,我估计可能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 — 不,现在我怀疑很可能我第二天睡了一天一夜,是到了第三天下午将近三点钟才醒来。因为,几年后,我发现这一星期我少算了一天,而又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因为,如果我来回穿过赤道,那么我漏掉的就不该只有一天。我确确实实漏算了一天,可从来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

不管怎样,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精神振作,身体充满活力。起床后,感觉比前一天要强壮多了,并且胃口也好了,因为我感到饿了。简而言之,第二天疟疾没有发作,身体也继续康复。这是29日。

30日当然更好了,我带着枪外出,但也不想走得太远。我打下了一两只黑雁类的海鸟带回家,但又不太想吃,因此就又吃了几个海龟蛋,味道不错。晚上我又喝了泡过烟叶的甘蔗酒,我觉得它很有效果,只是不如上次喝得多,也没有嚼烟叶,或者去嗅烟味。不过第二天,即7月1日,我并未更好,我本以为会好一些的。因为我发了一阵轻微的寒战,所幸不太严重。

7月2日。一连三天我都喝烟叶酒,像第一次那样晕晕乎乎,喝的份量加了一倍。

7月3日。病完全好了,尽管几星期后才彻底恢复体力。在复元的过程中,我总是在琢磨这句经文:“我必搭救你。”我深深觉得得救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不存指望。但在我对这个念头灰心失望时,忽然想到,我一心想着上帝把我从目前所处的困境中救出来,却忽视了我曾经获得过的搭救,于是我就问自己下面几个问题 — 我不是从大病中奇迹般地得到搭救了吗? — 我不是从可怖的最痛苦处境中获救了吗?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一层呢?我尽了自己的本分吗?上帝搭救过我,但我并没有荣耀他,就是说,我并没有把那视为一种搭救,并因此感恩。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指望更大的搭救呢?这令我很受触动,我马上跪下来,大声地感谢上帝,使得我从病中康复过来。

7月4日。早上我拿起了圣经,从《新约》读起,这次我是严肃的,我规定自己每早每晚都要读一会儿。我不限定读多少章节,只要能用心读就行。认真读经后不久,我发觉心里受到了深刻而真诚的触动,深为自己过去的罪过不安。我又想起了梦中的场景,那句“既然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改”不断严肃地萦绕在我脑海中。我恳切地乞求上帝让我悔罪,而那天似乎有天意,我在读经时读到这一句:“他被高举为君王和救主,给人以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 我把书放下,双手举向天空,心儿也举向天空,喜出望外地喊道:“耶稣啊,你这大卫的后裔!耶稣啊,你这被高举的君王和救主!赐我悔罪之心吧!”

可以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祷告,因为现在我将祷告跟我的处境联系了起来,跟真正的圣经上的盼望观念联系了起来,它是由于上帝圣言的鼓舞而产生的。我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盼望上帝能听到我了。

现在,我开始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前的认识来理解上面提到的句子“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了。以前我对所谓“搭救”毫无概念,以为只是将我从所处的奴役中搭救出来,因为我虽然活动的空间挺大,但这座岛屿对我肯定仍旧是一座监狱,而且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但是现在,我开始从另一种认识来理解它了。回顾我过去的生活,我感到惊恐,我的罪太可怕了,我的灵魂对上帝别无他求,只求能把我从罪的重担下解救出来,这些重担压得我不得安宁。至于我孤苦伶仃的生活,则不值一提。我无意祈求上帝将我从孤苦中搭救出来,连想也没想,相比之下,这实在无足轻重。我在这里加上这几句,是为了提醒读者,一旦他们明白了真义,就会发现,从罪里得到搭救,是比从患难中得到搭救要大得多的福分。

不过,闲话少说,还是回到日记上来吧。

我现在的处境是,虽然生活依旧艰苦,精神却轻松多了。通过持续阅读圣经和向上帝祷告,我的思想被引向了更高层次的事物,我内心有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巨大舒适。我的体力和健康也恢复了,我重又忙碌起来,添置自己需要的东西,生活再度常规化。

从7月4日到14日,我主要是手里拿着枪到处转转,像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走走停停。因为一般人难以想象,当时我精神何等地低落,身体何等地虚弱。我治病的方法是全新的,也许它以前从没有治愈过疟疾,因此我也不能把它推荐给别人用。它虽然驱走了寒热,却极大地使我的身体虚弱了。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神经和四肢常常会发生痉挛。

我还从它那里得到了一个特别的教训,在雨季外出对我的健康最为有害,尤其是夹带着风暴和台风的雨。因为在旱季,雨水总是伴随着这样的风暴来的,所以我才能发现,这种雨水比九十月份下的更为危险。

我在这个不幸的岛上业已十月。由此困境中获救的一切可能性似乎都没有,我坚信这里也从来没有人类踏上过。我觉得,我既已安居下来,就该对这个岛有更深入的了解,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尚未发现的别的物产。

我是在7月15日开始更为彻底地巡视岛屿的。我先上到小河那里,就是当初我划着木筏上岸的地方。我溯河走上两英里远后,发现海潮就没有了,小河成了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水质清新,口感良好。不过现在正逢旱季,小溪的某些段落几乎枯了水 — 至少没有流动了,看不出有溪水。

在这条小溪的两岸,我发现了一片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草地,平坦而顺滑,绿草如茵。在这些草地紧靠着高地的部分 — 可想而知溪水不会漫到那里 — 我发现了一大片烟叶,绿油油的,茎秆强壮。那里还分布着别的我不认识的植物,也许各有各的用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寻找着木薯根,那是印第安人一年四季用来做面包的作物,但一根也没找到。我看到了大芦荟,但当时认不出来。我看到了几根甘蔗,却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并不好吃。我对这次的发现很满意,就回来了,一路上琢磨着怎么了解我发现的这些植物或果实的性质和用处,可是却没有头绪。总之,因为我在巴西很少观察,我对地里的植物所知甚少。至少,对那些现在可在我不幸处境中派上用场的植物所知甚少。

次日,16日,我走上了同一条路,到了比昨天远点的地方,发现小溪和草地到了尽头,地上的树木比前面茂密。在这里我找到了不同的果实,特别是在地上发现了大量甜瓜,在树上看到了葡萄。葡萄藤爬满了林子,一串串葡萄又大又红。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高兴坏了,但是经验告诉我,不要吃得太多。我记得,当初我在巴巴里上岸时,几个在那里当奴隶的英国人因为吃葡萄而害痢疾,发高烧,丧了性命。不过,我还是想出了一个利用这些葡萄的好办法,把它们在太阳下晒干,制成葡萄干存放起来。这样一来,在没有葡萄的季节,我也能吃上又有营养又可口的葡萄干。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那晚就待在那里了,没有回我的住所。顺便说一句,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在外面过夜。在晚上,我采用了我最初的办法,爬到树上好好地睡了一觉。次日早上,我又继续我的发现之旅。我走了将近四英里,这是我从山谷的长度判断的。我一直是在朝北走,我南面和北面都是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脊。

在这次远足的最后,我来到一片开阔地,这里地势似乎向西倾斜。一小股清泉从我这侧的山边发出,流到另一边,也就是东边。这片土地看起来如此清新,如此翠绿,如此欣欣向荣,万物都是一派春天的气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工花园。

我顺着那个怡人的溪谷旁边往下走,带着一股隐秘的喜悦打量着它,也夹杂着痛苦地想,这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是这里无可争辩的国王和主人,拥有所有权。如果我可以转让它的话,我兴许会把它传给子孙,就像英国采邑的领主一样。我在这里看到了大量的椰子树、橘子树、柠檬树和香橼树,但都是野生的,很少结果,起码那时还没有结果。不过我摘到的酸橙不仅好吃,还很有营养。后来我把它们的汁跟水掺在一起,不仅富有营养,还很清凉提神。

现在我发现要做许多采集和搬运的工作。我决定储存一些葡萄、酸橙和柠檬,以备雨季之用。雨季快要到了。

为了做到这一步,我在一个地方采摘了一大堆葡萄,在另一个地方采摘了一小堆葡萄,又在另一个地方采集了一大包酸橙和柠檬。我每一样都随身带了一点,就往家里走去。我打定主意再来,带上个大袋子什么的,把剩下的都带回家。

我在路上走了三天才到家(现在得叫帐篷或洞室了),但在此之前葡萄早就烂了。葡萄长得粒粒饱满,汁水又多,一碰就破,因此没办法吃了。至于酸橙倒是不错,可是我带不了几个。

次日是19日,我带着两只小袋子回来,想把我收获的果实装回家。但我吃了一惊。当我走到那堆葡萄跟前时,昨天我摘下它们时还又大又好,现在却一片狼藉,有的被踩烂,有的被拖开,东一点,西一点,很多都已被吃掉。我由此推测,是附近的野兽干的,但到底是什么野兽我就不知道了。

我发现把葡萄采摘下来堆在一起不是办法,用袋子装回去也不是办法,前一种办法会让葡萄被野兽糟踏掉,后一种办法会让葡萄被压碎。我只得采取另一种办法。我采摘了大量的葡萄,将它们挂在伸得较远的枝头上,让它们被太阳晒干。至于酸橙和柠檬,我能背得动就多背一些回来。

这次出门回来后,我一想到那山谷果实累累,风景怡人,就满心高兴。那里靠近溪流和树林,不怕风暴来袭。我得出结论,我选来作为自己住所的地方,实在是全岛最糟糕之处。总之,我开始考虑搬家,打算只要可能,就去岛上那个富饶怡人的地带找一个跟这里一样安全的地方安家。

这个想法长久地萦绕在我脑海里,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它,那个怡人的地方诱惑着我。但是,当我仔细想时,却觉得我现在住在海边,至少还有可能遇上对我有利的事,说不定还会有一些别的倒霉蛋像我一样,被恶运带到了这同一个地方。尽管这样的事不太可能发生,但把自己封闭在岛中央的高山密林中,却注定作茧自缚,不仅会使这样的事不太可能发生,而且是绝对不可能发生了。所以,我断断不可搬家。

不过,我对这个地方是如此迷恋,以致7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那里度过了。尽管经过反思我决定不搬,却还是给自己搭了一个小屋,在它不远处围上了一道结实的篱笆。这篱笆由两排树篱构成,有我伸手那么高,里面塞满了枝枝杈杈。我在这里睡得很安全,有时连待两三晚。至于进出,我也总是用梯子。这样,我就觉得现在我有了两个房子,一个在乡间,一个在海边。乡间这座房子我到8月初才建好。

我刚刚扎完篱笆,正要享受劳动成果,雨就来了,把我困在了旧居里,没法出门。因为,尽管我在新居也用一片帆布扎起了一个帐篷,并且把它撑开了,却没有小山可以遮风挡雨,也没有山洞在大雨倾盆时作为后路。

如我所说,大概在8月初,我建好了茅舍,准备享受一番。8月3日,我发现我挂在树枝上的葡萄已完全晒干了,当真成了上等的葡萄干。于是我动手把它们从树上拿下来,我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不然的话,后来的大雨会把它们毁了,我就会失去冬天最好的食物。因为我挂了两百多串,每串都很大。我刚把它们全都取下来,把大部分都运到山洞里,就开始下雨了。从那时开始,到8月14日,一直在下雨,或大或小,每天都在下,直到10月中旬才住了。有时雨势汹汹,我一连几天都无法出洞。

在这个雨季里,我为家庭成员的增多感到吃惊。我曾经少了一只猫,它可能是逃走了,也可能是死了,我得不到它的任何消息,心里十分牵挂。令我颇为意外的是,它在8月底回来了,带回了三只小猫。这令我更觉奇怪,因为,尽管我曾经用枪杀死一只我所谓的野猫,我却认为这种野猫的品种跟我们欧洲的猫是完全不同的。但小猫却跟老猫一样是家养的品种。我的两只猫都是雌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颇为出奇。不过,后来这三只小猫繁衍了许多后代,闹得我烦不胜烦,我不得不把它们像害虫或野兽一样杀掉,尽可能地把它们从我屋里赶走。

从8月14日到26日,雨一直不歇,我不能出洞,我很小心,不让自己淋湿。因为一直困在屋里,粮食开始短缺。我出去了两次,有一天杀死了一只山羊,最后一天即26日发现了很大一只海龟,使我大快朵颐。我的食物这样分配:早餐我吃一串葡萄干;午餐我吃一块山羊肉,或一块海龟肉,都是烤了吃,因为我很不幸,没有容器蒸煮食物;晚餐是两三个海龟蛋。

在我被雨困在山洞期间,我每天都工作两三个小时,把洞挖大,一点一点地向一边延伸,直到通向山外,成了一道门或出路,它已经在我的篱笆或围墙之外了,因此我可以由此出路进进出出。但我对睡觉时这样无遮无拦不太放心,因为在以前我是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而现在我却无遮拦地躺着,向外面敞开着,任何东西都可以来袭击我。不过,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动物要怕,我在这座岛上见到的最大的动物不过是山羊而已。

9月30日。今天是我在此登陆一周年的不幸日子。我把柱子上的刻纹计算了一下,发现我上岸已有365天了。我把这天定为一个庄严的斋戒日,专门用来做宗教仪式,我以最谦卑的态度匍匐在地,向上帝忏悔我的罪恶,接受他对我公正的审判,祈求他借着耶稣基督怜悯我。我整整十二小时都未进食,直到太阳落山,我才吃了一块饼干和一串葡萄干,然后上床睡觉,有始有终地结束了这一天。

我这段时间都没有守安息日。起初,我脑子里没有宗教感,后来一段时间,我忘了把安息日刻成长纹来区别周数,因此就搞不清哪天是哪天了。但是现在,我计算了一下天数,知道已经来这里一年了,因此我就分出周数,每七天分出一个安息日。算到最后,我发现漏掉了一两天。

不久后,我的墨水快用完了,就只好省着用,只记些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而不再巨细无遗地什么都记下来。

现在,雨季和旱季在我看来有规律了,我学会了划分它们,并为此做好相应的准备。我为此交出了不菲的学费,下面我要讲述的事情,就是我所有试验中,最令人沮丧的一次。

我上面提到过,我收藏了几颗麦穗和稻穗,当初我还以为它们是凭空萌发出来的,因此曾大为吃惊。我估计稻穗约有三十颗,麦穗约有二十颗。现在雨水已过,太阳逐渐移到了南方,我以为是适合播种的时节,就尽量地用木铲松了一块地,将它分成两部分,把种子播了下去。但在播种时,我偶然想到,不能一下子全部播下了,因为我并不知道时间是否合适,因此我只是播了三分之二的种子,每样还留了一把。

后来我庆幸这么做了,因为我这次播下的种子没有一棵发芽的。因为随后数月天气干燥,地里没有雨水滋润,不能帮助种子生长,所以播下的种子一直长不出来。一直到雨季重临,它们才冒出头来,仿佛是新播下去似的。

发现第一批种子不长,我很容易就想到这是由干旱导致的,就找了一块湿润的土地做另一场试验。我在新房附近松了一块地,在二月份春分的前几天,把剩余的种子播了下去。这批种子有多雨的三四月来浇水,就快乐地发芽抽条,结出了一片好庄稼。不过由于我只有一部分种子,而且还不敢全部都播下去,因此最后我收获的量不多,每种的收成只有半配克而已。

不过通过这次试验,我成了种田的里手,准确地知道了何时是适合播种的季节,并且知道了一年有两次播种季节,可以收获两次。

这批庄稼生长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此后对我很有用。大约十一月,雨季一过,天气开始转晴时,我到我的乡间茅屋去了一趟。尽管我已数月未去,一切东西却依旧如故。我修筑的围墙或双重篱笆不仅结实完整,而且我从附近树上砍下的那些木桩业已发萌抽条,就跟柳树在剪枝的来年会怒发一样。我说不出这些木桩是从什么树上砍下来的。我惊讶又高兴的是,看到幼树长大了。我把它们修剪了一番,尽可能让它们长得一般齐。三年后,这些树长得那么优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尽管篱笆的直径长达二十五码,那些树(现在我可以这样称呼它们了) 却很快就把它遮掩住了。它完全成了一片绿荫,整个旱季待在里面十分舒服。

这令我决定再砍一些木桩,再做一个这样的树篱,围着围墙构成一个半圆形 (我是指第一个住处) ,我就这么做了。在第一道围墙外约八码的地方,我种了两排树或木桩。它们长得很快,一开头是我住所很好的遮盖物,随后又成了一道防御工事。关于这些我后面再谈。

现在我发现,这里一年的季节不应该像欧洲那样分为夏季和冬季,而是应该分为雨季和旱季。

雨季有时长,有时短,就看风怎么刮了,这不过是我观察到的大致情况。在我凭经验发现淋雨的严重后果后,就注意未雨绸缪,备好粮食,免得下雨天还要外出。在雨季,我都尽可能地待在屋子里。

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有许多事情要做,也适合在这个时间做,因为我发现我还缺乏很多生活用品,只有凭着艰苦的劳动,持之以恒才能做出来。我特别想做一个箩筐,但我弄来的所有的枝条都太脆,什么也做不了。这时我小时候的经历派上了用场。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喜欢站在城里藤器店门口看藤匠编东西,像小男孩通常的那样,我也爱管闲事,不仅仔细观察,还不时帮上一手,因此对编法颇为熟悉。现在我缺的只是材料了。我忽然想到,我砍来做木桩仍能抽条的那种树枝,也许跟英国的柳树一样坚韧,我决定拿来一试。

第二天,我来到我所说的乡间居所,砍了些小枝子,发现很适合我的目的。下次来我就带了一把小斧,砍下更多的枝条,因为我发现那边可真不少。我把它们放在围墙或树篱里面晾干,合用时再搬到洞里来。在下一个季度,我就尽我所能地编了一大堆箩筐,既可运土,也可载物,随我所便。尽管做得不算好看,却能各有所用。后来我留意着不让箩筐缺乏,旧的坏了就编新的,特别是编了一些又深又结实的箩筐来装谷物。我原先是用袋子装谷物的,但现在谷物太多了。

花了大量时间克服这一困难之后,我又动手尝试,看能否再满足两个需要。我没有盛放液体的容器,只有两只快装满了甘蔗酒的小桶,以及一些玻璃瓶— 其中有的是寻常大小,有的是方形的,用来装酒水。我也没有锅可用来煮东西,只有从船上扒来的一个大壶,但它太大了,不适合烧汤煮肉。我想要的第二个东西是一个烟斗,但自己也不可能做出来。不过最后我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在整个夏天或旱季,我都在忙于栽第二排木桩,用枝条编东西。与此同时我在做另一件事,花费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得多。

前面提过,我有一个雄心,要把全岛都看一看,我沿着小溪往上走,一直到我盖的茅屋那里,那里地势开阔,一直延伸到岛另一侧的海边。我决定穿过海滩走到那边去,因此就带上枪、小斧和狗,以及比平时多得多的弹药,还在口袋里装上了两块大饼和一大串葡萄干,踏上了征程。我穿过我茅屋所在的山谷,向西瞭望,看到了大海。天气晴朗,大海对面的陆地清晰可见,但它是岛屿还是大陆,我却说不上来。不过,它却很高峻,从西面向西南偏西延伸了很长的距离。我估计它离我有十五或二十里格远。

我不清楚这是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只知道肯定是在美洲,我从观察得出结论,必定靠近西班牙人的管辖区,也许上面住的全是野人,倘若我当初在那里登陆,也许情况会比现在还糟糕。这么一想,我就听从了上帝的安排,承认并相信它是所有安排中最好的。我的心态开始平和下来,不再自寻烦恼,徒劳地想到对面的陆地上去了。

此外,经过一番思考后,我得出结论,倘若这块陆地是西班牙的海岸,我就肯定或迟或早会看到船只在那里出没。如果不是,那它就是西班牙领地和巴西之间的蛮荒海岸,在那里住着最野蛮的野人,因为他们是食人野人,他们会吃掉任何落到他们手里的人。

带着这些想法,我很悠闲地向前走着。我发现我现在所在的小岛的这边,比我原先住的那边怡人多了— 这里草原开阔,散发清香,花草点缀,佳木茂密。我看到许多鹦鹉,很想抓一只养起来,教它说话。经过一番折腾后,我终于抓到了一只小鹦鹉。我用一根棍子把它从树上震下来,让它苏醒后再带回了家。但过了好几年我才教会它说话,最终不管怎样,我还是教会了它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后来它闹出了一个乱子,虽然事情不大,但说出来也算有趣。

我对这次旅行极为满意。我在低洼地发现了野兔(我认为是) 和狐狸,但它们迥异于我以前见过的种类,尽管我杀了几只,却不想吃它们的肉。我没有必要冒险,因为我并不缺乏食物,何况我的食物十分可口,尤其是这三样,即山羊、鸽子和海龟,再加上葡萄干,就人均享用量而言,即使是利登霍尔市场也凑不到一桌比我更好的佳肴了。尽管我的处境够倒霉的了,却有充分的理由感恩上帝,因为我并没有被弄得食物匮乏,倒是十分富足,甚至有美味佳肴。

这次旅行中,我没有在一天内走过两英里以上的。我兜来兜去,看看能发现点什么,直到我十分疲倦,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度过一夜。我要么躺在树上,要么在地上打一圈木桩围住自己,要么在两棵树中间打上木桩,这样野兽走近时,就会把我惊醒。

我一走到海岸边,就吃惊地发现我把命投到了岛上最糟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海岸上爬满了无数的海龟,而在我住的那边我一年半只发现了三只海龟。这里还有数不清的诸多种类的海鸟,有些我以前见过,有些我从未见过,其中一些肉质鲜美,但我都不知其名,只知道一种叫企鹅。

我本可以随意射杀,但我很节省弹药。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杀一只母山羊,好好吃上一顿。尽管这边山羊很多,比我那边多多了,走近它们却也困难多了,因为这里地势平坦,它们发现我要比在山上快得多。

我承认这边比我那边要好得多,但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想搬迁,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住在那里。我在这边待着总感到好像是在离家旅行。我沿着海岸向东旅行了约有十二英里,接着在岸上竖起一根大木杆作为标记,觉得可以回家了。下次旅行可以从我居处另一边走,向东绕上一圈,直到大木杆为止。

回去时我没有走原路,而是走了另一条路,以为只要注意地势,我就能很容易地将全岛尽收眼底,而不会找不到我原先的居所。但我错了,因为往回走了两三英里后,我发现自己往下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山谷里面,山谷四面环山,山上有树遮覆,我不能通过辨别方向找到道路,只能看太阳定向,但那时太阳也未必有用,除非我清楚当天那个时辰太阳的位置。

更糟糕的是,在山谷里的三四天中,天起了大雾,看不到太阳,我兜兜转转很不舒服,最后不得不来到海边,找到大木杆,从原路返回。这次回家方向倒是清楚,只是由于天气酷热,我的枪、弹药、小斧和别的东西都显得十分沉重。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狗惊到了一只小山羊,把小山羊扑住了。我跑过去夺过小山羊,把它从狗嘴里救了出来。我很想把它带回家伺养。我一直在琢磨是否可能抓一两只小山羊,驯养出一窝山羊来,在我弹尽粮绝时可以充饥。

我给这小羊做了个项圈,又用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麻纱搓了根细绳,费了番周折把它牵到我的乡间居所。我把它圈在那里就走了。因为我离开山洞已一月有余,急于回去了。

我回到老屋,躺在吊床上,那种惬意真是难以言喻。这次居无定所的小小的漫游,在我算不上称心,相对之下,我的老屋就算是完美无缺了。在家里万事都是这般舒适,我决定,倘若我的命就是待在这座岛上的话,那我再也不会离家远行了。

我在这里歇了一星期,算是在长途旅行后休养生息。在此期间,我做的一件要事,就是为我的鹦鹉波儿做了一个笼子,它这时已被驯化,与我相熟了。然后我想到被我关在小羊圈里的那只可怜的小羊,就决定去把它带到洞里来,或喂它点食。我到了那里,发现它待在原地,逃不出去,早已饿得奄奄一息。我出去从能找到的树上砍了些嫩枝嫩叶投喂给它,仍像原来那样用绳子系着它,要把它牵走,但是它因为挨饿而变得十分驯顺,我根本不用牵它,它自己就像一条狗那样跟着我。我一直不断地喂养它,这小家伙变得愈来愈温顺可爱,从那时起就成了我家庭中的一员,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时当秋分,雨季到来,我像去年一样,庄重地度过了9月30日这一天。这天是我上岛的周年纪念日。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但跟两年前刚上岸的第一天一样,毫无获救的希望。一整天我都在谦卑与感恩中度过,承认上帝给我孤独生活赐予的恩惠,没有它们,我的处境将更为糟糕。我带着谦卑而虔诚的心,感谢上帝让我领悟到,我在这孤独的处境中比我在自由社会和快乐人间过得更为幸福,这是可能的。上帝用他的临在,用他的恩典与我沟通,完全弥补了我孤苦伶仃、与世隔绝的缺憾。他支持我,安慰我,鼓励我在这里信靠他的旨意,盼望他将来与我永远同在。

此时我算是真正认识到,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尽管环境恶劣,比起我从前所过的邪恶可憎、令人诅咒的生活,却是要幸福得多。现在我改变了对悲和喜两者的看法。我的欲望改变了,我的情感改变了,我的喜悦也跟两年前刚来这里时完全不同了,焕然一新。

过去,我在出去转悠时,不管是打猎还是探查,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一阵灵魂的痛楚就会突然爆发。想到自己所处的树林、群山和荒漠,自己像一个囚徒被囚禁在海浪的栅栏中,在无人居住的荒原里,毫无得救的希望,我的心就像死去了一样。即使在我心境最为平静的时候,这种念头也会暴风雨般突然爆发,让我绞着双手,哭得像个孩子 。有时在干活时,这种念头也会突然来袭,我会马上坐下来唉声叹气,一两个小时地盯着地面发呆。这对我更糟,因为,如果我可以嚎啕大哭,或用语言渲泻出来,也就没什么事。悲哀发泄完后也就缓解了。

但我现在开始用新的思想来修炼自己了。我每天都读上帝的话,将它应用到我目前的处境中,借以自慰。一天早上我很悲伤,我打开圣经,看到这一句:“我决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马上就觉得,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要不然,为什么正好在我为自己的处境唉叹,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神人共弃的人的时候,让我读到这句话呢?“那好吧,”我说,“倘若上帝不抛弃我,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那又有什么要紧,又有什么害处呢?另一方面,假如我拥有了全世界,但失去了上帝的恩宠和祝福,我的所得跟所失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从这一刻起,我在心里总结出,我在这被抛弃的孤苦处境中,是可能比我在人世间其他地方更为幸福的。有了这个认识,我禁不住要感谢上帝把我带到这个地方了。

可是一产生这个念头,我不知怎么了,心头突然一震,再也不敢开口了。“你怎么能变成这样一个伪君子呢?”我说,甚至很大声,“你是在假装对自己的处境表示感激,因为你一方面尽力对它表示满意,另一方面却衷心祈求上帝让你摆脱它。”故此我就在此打住了。不过,尽管我不能说感谢上帝把我带来此地,却诚心地感谢上帝开了我的眼,他用各种灾难打击我,使我看到了自己从前的生活处境,为自己的邪恶哀叹,并且悔改。我每次打开或合上圣经时,心里都要感谢上帝,是他指示我在英国的朋友,把圣经打包在我的货物里,虽然我没有嘱咐他。我也感谢上帝后来帮我把圣经从破船中救了出来。

我就在这样的心灵状态中,进入了第三年。尽管我未向读者不厌其烦地报道我这一年的生活细节,大体上却可以说少有闲暇,总是将时间有规律地分配给了我面对的几件日常事务上。首先,我对上帝的义务,每天我都要单独划出时间来读圣经,一日两次。其次,带着枪外出觅食,假如不下雨,一般每天早上花三个小时。第三,处理打到或抓到的猎物,或砍或煮,或藏或存。这些事占用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还要考虑,每天中午,毒日当头,酷热难当,不能外出,因此只有晚上能干四小时的活。偶或会调整时间,将打猎和工作的时间换到傍晚,而在早上干活。

一天中能干活的时间太短,我还要补充说,活儿太辛苦。由于缺乏工具,缺乏帮手,缺乏技能,我干每件事都耗时甚多。比如,为了在山洞里做一个长架子,我忙了足足四十二天,才造出了一块木板。而如果有两个锯木工带上锯子,挖出一个锯坑,半天就可以从同一棵树里锯出六块木板来。

我的办法是这样的:要选一棵大树砍,因为木板要宽。砍下大树我花了三天,砍掉小枝又花了两天,削成了一块圆木或木料。然后无数次地又劈又削,把两端削平,直到轻得可以搬走。接着翻转它,把一面削得平滑如木板。削好后翻过来削另一面,直到把板子削成三英寸厚,两面都很平滑。大家可以判断,做一件这样的东西,我双手得付出多少劳动。但凭着劳苦和耐心,我还是干完了这件事,以及其他的事。我在这里特意提起这件事,只是为了说明为什么我耗时甚多而成事却少— 若有帮手和工具本可以很快就做完的事,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去做却费时费力。

尽管如此,凭着耐心和辛劳,我还是做了环境逼着我必须做的所有事情。这我在下面将会讲到。

现在正是11月和12月之交,我开始盼着收割大麦和稻谷了。我耕种和施肥的土地面积不大,因为如前所述,两类种子数量都不多,都未超过半配克。我因在旱季播种而颗粒无收。但现在我的庄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然而我突然发现,庄稼受到好几种敌人的威胁,简直难以对付。首先是山羊,以及我称为兔子的动物,它们尝到了禾苗的甜味,就昼夜伏在地里,禾苗刚一露头,就被它们吃掉,以致难以抽出茎秆。

除了扎个篱笆把庄稼围起来我别无他法。扎篱笆又花了一番苦功,苦上加苦,因为要赶进度。不过,由于庄稼不多,地面不大,我只用了三星期的时间就把篱笆扎好了。白天我把来偷吃的动物打死,晚上则让狗守卫着庄稼。我把狗拴在门柱上,让它蹲在那儿,整晚吠叫。没过多久,敌人们就放弃了这块土地,庄稼长得又壮又好,很快就成熟起来。

但是正如庄稼出苗时动物们跑来搞破坏一样,庄稼结穗时,鸟儿们也飞来搞破坏了。当我到地里去看庄稼生长情况时,看到小小庄稼地上围了不知多少种鸟类,它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仿佛等着我走开似的。我马上开了一枪,我总是随身带着枪的。枪声一响,从庄稼地里就飞起了一大群的鸟类,密密麻麻如乌云一般,为我之前所未见。

这令我痛心不已,因为我预见到,它们在几天之内就可以吃掉我的所有希望。我就要忍饥挨饿,再也不能种上庄稼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我决心只要可能就保卫我的庄稼,日夜看守也在所不惜。我先走到庄稼地里看看已有何损失,发现鸟儿已糟踏了不少,但由于庄稼对它们来说还太青,因此损失还不算太大,剩下的禾苗如果抢救得法,还是可以有个好收成的。

我给枪装上弹药,在庄稼旁站了一会儿。我走开时,一眼就看到偷谷贼们正栖在附近的树上,仿佛正等着我离开似的。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当我走开,假装离开了时,我刚一消失在它们的视野里,它们就一只只地重新飞进了庄稼地里。我被激怒了,因为它们现在啄掉的每一粒粮食,以后对我都会是一只大面包,因此我没有耐心等更多鸟飞下来,就走到树篱边又开了一枪,打死了三只鸟。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把它们捡起来,用英国人惩罚臭名昭著的窃贼的办法,把它们吊在链子上,以吓阻其他的贼。想不到,这个办法居然奏了效,飞禽们不仅不敢再到庄稼地来,甚至连岛上的这块地方也不敢再来了。只要示众的鸟尸还挂在那儿,附近就连一只鸟影都见不着。

你可以想象,这使我很开心。大约到了12月下半月,就是一年的第二个收获季节,我把庄稼收了。

我感到为难的是,收割庄稼得有镰刀,可是我没有,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一把腰刀或短剑来代替。这是我从船上武器库里拿过来的。不过,如果我的第一次收获量不大,我收割起来并不太费劲。简而言之,我以自己的方式收割,我只割穗子,把它们装进我编的一只大箩筐里搬回家,再用双手脱粒。收割完毕,我发现原来的半配克种子打了将近两蒲式耳 注19 稻谷,以及超过两个半蒲式耳的大麦。这是我估计的,因为我那时并没有量器。

无论如何,这对我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我预见到,迟早有一天,上帝会赏我面包的。但现在我却糊涂了,因为我既不知道怎么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脱壳或筛去秕糠;即使能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把粉做成面包;即使知道怎么做面包,也不知道怎么烤面包。此外,我还想大量贮存粮食,以保证供应不断,一番思索之后,我决定这次的收获粒米不尝,而将之全部留作下一季度的种子。与此同时,我要用全部时间全力以赴地研究磨制面粉和烘烤面包的艰巨任务。

现在真的可以说,我现在是为面包而工作。我相信,极少有人会深入地想到,要成就一片小小的面包,中间要具备多少环节啊!要播种、生产、翻晒、保存、加工、制作,才能最终完成一片面包。

我身无长物,已被还原到赤裸裸的自然状态,发现做面包成了日日苦恼我的事。如前所述,自从我无意中惊奇地得到第一批谷种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做面包的事。

首先,我没有犁可用来耕地,也没有锄头或铲子来挖地。前面我说过,对这个难题,我的解决办法是做了一个木铲,但它虽能用,却不得力。我花了好几天才把它做出来,但由于缺铁,它不仅很快就磨损了,还让我工作更困难,效率更低下。

开,假装离开了时,我刚一消失在它们的视野里,它们就一只只地重新飞进了庄稼地里。我被激怒了,因为它们现在啄掉的每一粒粮食,以后对我都会是一只大面包,因此我没有耐心等更多鸟飞下来,就走到树篱边又开了一枪,打死了三只鸟。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把它们捡起来,用英国人惩罚臭名昭著的窃贼的办法,把它们吊在链子上,以吓阻其他的贼。想不到,这个办法居然奏了效,飞禽们不仅不敢再到庄稼地来,甚至连岛上的这块地方也不敢再来了。只要示众的鸟尸还挂在那儿,附近就连一只鸟影都见不着。

你可以想象,这使我很开心。大约到了12月下半月,就是一年的第二个收获季节,我把庄稼收了。

我感到为难的是,收割庄稼得有镰刀,可是我没有,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一把腰刀或短剑来代替。这是我从船上武器库里拿过来的。不过,如果我的第一次收获量不大,我收割起来并不太费劲。简而言之,我以自己的方式收割,我只割穗子,把它们装进我编的一只大箩筐里搬回家,再用双手脱粒。收割完毕,我发现原来的半配克种子打了将近两蒲式耳稻谷,以及超过两个半蒲式耳的大麦。这是我估计的,因为我那时并没有量器。

无论如何,这对我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我预见到,迟早有一天,上帝会赏我面包的。但现在我却糊涂了,因为我既不知道怎么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脱壳或筛去秕糠;即使能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把粉做成面包;即使知道怎么做面包,也不知道怎么烤面包。此外,我还想大量贮存粮食,以保证供应不断,一番思索之后,我决定这次的收获粒米不尝,而将之全部留作下一季度的种子。与此同时,我要用全部时间全力以赴地研究磨制面粉和烘烤面包的艰巨任务。

现在真的可以说,我现在是为面包而工作。我相信,极少有人会深入地想到,要成就一片小小的面包,中间要具备多少环节啊!要播种、生产、翻晒、保存、加工、制作,才能最终完成一片面包。

我身无长物,已被还原到赤裸裸的自然状态,发现做面包成了日日苦恼我的事。如前所述,自从我无意中惊奇地得到第一批谷种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做面包的事。

首先,我没有犁可用来耕地,也没有锄头或铲子来挖地。前面我说过,对这个难题,我的解决办法是做了一个木铲,但它虽能用,却不得力。我花了好几天才把它做出来,但由于缺铁,它不仅很快就磨损了,还让我工作更困难,效率更低下。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耐着性子使用这把木铲,即使效果不佳也没办法。播种时,我又没有耙子,不得不自己走来走去,拖着一根大树枝在地里走,这与其说是在耙地,不如说是在抓地挠地。

我前面说过,在庄稼成长和成熟的时候,我做了许多事。我要围起它,保护它,收获它,翻晒它,把它搬回家,然后打谷,筛糠,贮藏起来。接着我想要用石磨来磨它,用筛子来筛它,用发酵粉和盐把它做成面包,用炉子来烤它。但是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这在上面我也已说过了。尽管如此,只要有粮食,对我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和好处。如我所说,所有这些困难使得我做什么事都吃力又乏味,但也没有办法。我的时间也算不上多么浪费,因为我已分配好了,每天就花一定的时间来干这些活儿。我既已决定要在收割更多粮食后再用这些谷物做面包,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就完全致力于制作和发明各种工具,就是上面所说的生产谷物、制作面包过程中必要的合用的工具。

不过首先我得多准备一点土地,因为现在我的种子多得足以播一英亩有余了。在动手之前,我花了至少一星期的时间做了一把铲子,但做出来的铲子却不好用,十分沉,用它干活事倍功半。但我克服了这个困难,把种子播在了两大块平坦的土地上。这两块地是我在住所附近能找到的最满意的地,我在地边围了一道结实的篱笆,木桩是从我以前栽的树上砍下来的,我知道这种树长得快,一年之内就可以用来做篱笆,不用花功夫打理。这件事花了我至少三个月,因为那段时间大部分是雨季,我不能出门。

在室内,也就是我因下雨不能出门的时候,我也找些事情做。我一边干活,一边跟我的鹦鹉说话,教它说话。我很快就教它知道了它自己的名字,最后它可以响亮地叫出“波儿”,这是我在这座岛上听到的不是从我的嘴里而是从别的嘴里发出的第一句话。当然,这不是我的工作,而只是有助于我的工作而已。如上所说,我手头正忙着一件大事。我一直在琢磨着用什么方法制作些陶器。我急需陶器,但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考虑到高温的气候,因此,我毫不怀疑,只要我能找到陶土,就可以造出一些罐子来,把它们在太阳下晒干,坚硬结实得足以长期使用,可以容纳任何需要贮存的干东西。我很快就要加工粮食、磨面粉,在这些程序中容器都是必需的,因此我决定做一些尽量大的容器,可以像罐子那样立在地上的、什么都可以放到里面的容器。

说起我是怎么制作这些陶器的,读者说不定会可怜我,甚或笑话我。我不知用了多少笨方法去调和陶土;不知做出了多少奇形怪状的丑陋的家伙;不知有多少次因为陶土太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不是太凸,就是太凹;不知有多少因为晒得太急太早,陶器被炎炎烈日晒爆了;不知有多少在晒干前后一搬就碎了。总之,在费尽力气找到陶土后— 我要挖掘、拉抻、运回家、做工— 我在两个月时间里只是做出了两只样子丑陋的大容器,我都不好意思称之为缸。

不管怎样,当太阳把这两个东西晒得又干又硬,我就把它们轻轻抬起来,放到两个特意制作的大筐里,免得它们被碰破了。在缸和筐之间有一些缝隙,我就塞了些稻草和麦秆。我想,只要这两口大缸保持干燥,我就可以把干谷,甚或用谷磨成的面粉,都放到里面。

尽管我大缸做得不成样,小器皿却做得还行,比如小圆罐、小平碟、水罐、小泥锅,以及所有顺手做出来的东西,烈日将它们烤得坚硬。

但所有这些东西都不能达到我的目的,我要的是一只陶罐,既可盛放液体,亦可经受火烧,而这些东西都不行。这之后不久,碰巧有一次,我生起一堆大火烹肉,烹完后我去灭火,发现火里有一块我制作的陶器的碎片,被火烧得像石头一样硬,像砖块一样红。看到这我真是惊喜万分,对自己说,如果破陶器能烧,整只陶器当然也能烧了。

这使我开始琢磨怎么控制火力,来烧制陶罐。我对窑毫无观念,就是陶匠烧陶的那种窑。我对用铅涂釉也没有概念,尽管我有一些铅可以这样做。我把三只大泥锅和两三只泥罐一个一个堆起来,周围架上木柴,下面生上炭火。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点上火,一直烧到里面的罐子红透为止。我小心观察,免得它们被烧裂了。我看到陶器红透后,又继续保持高温五六小时。后来我看到其中一只虽然没有烧裂,却被熔化了,因为掺在陶土中的沙子被热力烧熔了,如果继续烧下去,就会变成玻璃。因此我逐渐减少火力,让罐子的红色逐渐退去。我整夜都盯着,以免火力退得太快。到了早上,我烧成了三只很好的(我不能说漂亮的) 陶锅和两只陶罐,达到了我想要的硬度。其中一只由于沙子被烧熔了,还有了一层很好的釉。

不用说,这次试验之后,我就再也不缺陶器用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这些陶器的样子实在不像样。大家也可以想象,我没什么方法来制作陶器,因此效果就像小孩子做泥饼,或不会和面粉的女人做馅饼一样了。

我发现自己做出了一件能耐火的陶罐时,那种喜悦之情真是无上的,即便这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我等不及让它们慢慢冷却,就把其中一个装上水再次放到了火上,用它来煮肉,效果不错。我用一块小山羊肉煮了一碗好汤。当然,我没有燕麦粉和别的配料,否则可以做出我想做的任何汤来。

我的下一个考虑是要有一个石臼来捣谷物。至于石磨,由于我赤手空拳,是无法制作一个合乎理想的石磨出来的。我什么都缺乏,难以达到这一要求。世上所有行业中,我最不懂的就是石匠手艺了。我也没有合适的工具。我花了很多天去找一块可以凿空来作石臼的大石头,但根本就找不到,只能找到坚硬的岩石,对岩石我是没有法子挖凿的。岛上的岩石也不够硬,全是些沙石,一碰就碎,经不起重杵去臼,即使能捣碎谷物,也必然会把沙子搀到面粉里。因此,在花了大量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出去找一块硬木。这要容易得多,还真找到了。我找到了一块勉强搬得动的大木头,用大斧小斧把木头砍圆,在上面刻出一个圆形,然后用火和不尽的劳动,烧出了一个圆槽,就像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独木舟那样。在此之后,我又用铁木做了一件又沉又大的木杵。我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并放置好,等着下次收获时把粮食捣成面粉,制作面包。

下一个困难,是我得做一把筛子来筛面粉,把面粉和秕糠分开。没有筛子,我是不可能做出面包来的。这想起来就是最困难的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必需的材料来做筛子— 我是指那种可把面粉筛出来的精细轻薄的布料。我为此停了几个月,一筹莫展。亚麻布我都用光了,全成了破布条。我是有山羊毛,但既不知道怎么织,也不知道怎么纺。即使知道,也没有工具做到。我为此找到的补救办法,是最后想起来,我从船上拿来的海员衣服中,有几块棉布或细麻布的围巾。我拿出几块,做了三个适用的小筛子。就这样,我应付了好几年。至于后来我怎么做,将另有说明。

接着要考虑的是烘烤面包的事情。有了粮食,怎么制作面包呢?首先,我没有发酵粉。这东西是绝对没办法做出来的,因此我就不费脑筋去想了。但是炉子呢?我却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我也想到了一个试验方法。我做了些宽而浅的陶器,直径约有两英尺,深度不超九英寸。我把它们放在火里烧过,烧好后放在一边。当我想要烘面包时,就在炉子里生起大火— 这炉子是用方砖砌成的,这些方砖也是我自己烧制出来的,只不过不太方正罢了。

当木柴烧成热炭或炽炭时,我把它们取出来,放在炉子上方,盖得严严实实的,直到炉子里也变得很热。然后我扫走所有的热炭,把面包放进去,再用做好的陶盆捂住面包,陶盆上再盖满热炭,以保温加热。就跟使用了世上最好的烤箱似的,我就这样做出了大麦面包,迅速地成为了一个糕点大师,可以入市叫卖了,因为我还用大米做了几块蛋糕和布丁。不过我做不了馅饼,因为我除了禽鸟和山羊肉外,没有别的作料可以放进去。

毫不奇怪,这些事花去了我在岛上第三年的大部分时间。要知道,在做这些事情的间隙,我还得收割庄稼,照管农事。我按季收割庄稼,尽力运到家里,把穗子放进大筐,再用双手搓好。因为我既无打谷场,也无打谷工具。

现在,我的粮食贮备增加了,我很想扩大谷仓,想找一个地方把它们堆起来,因为谷物增得太多,我已有大约二十蒲式耳大麦,以及比这还要多一点的大米。我现在决定随意享用,因为我从船上拿来的面包早已吃完了。我还决定估算一下我一年要吃多少粮食,一年播一次就够了。

总体来看,我发现四十蒲式耳大麦和大米够我吃个一年有余,因此决定每年都播下跟去年一样数量的种子,希望这个数量能为我供应足够的面包。

你可以肯定,我在做这些事的同时,也总是惦记着在岛上另一边看到的陆地的景象。我确实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登上那里,我幻想着,在看到陆地和有人烟的地方之后,我可以进一步走到更远的地方,也许最后能找到逃生的办法。

但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危险,我应该想到,假如我落入了野人之手,情况会比落入非洲虎狮之口还要糟糕。一旦我落到他们手里,我肯定会要么被杀掉,要么被吃掉,逃生的机会千分之一都不到。我听说加勒比海一带的人是食人野人,我由纬度知道我离他们并不远。即使他们不是食人野人,他们也会杀了我的,正如许多落入他们之手的欧洲人所遭遇的那样。这些欧洲人还是十人或二十人结成一队的 — 人数远比我多,我只身一人,几乎没有或毫无防卫能力。我要说,这些事情我本该想到,后来也确实想到了,但当初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当时我满脑子只有登上对面陆地的念头。

现在我想念起男孩苏里,以及那只挂着大帆的长艇了,我们架着它沿着非洲海岸行驶了一千多英里。但想念是徒然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去看看我们大船上的那只小艇,我前面提到过,它在我们遇难的风暴中被刮到了岸上。它还像当初那样躺在那里,但未稳定下来。它被海浪和风掀翻了,几乎是底朝天地躺在一堆沙石上,周围没有水。

如果我有个帮手来修理它,把它放到水里,小艇还能好好用,我也就可以乘着它轻松地回到巴西。但我本该预见到,我没法把它翻过来,让它底朝地,这对于我就跟要把岛搬走一样难。但我还是跑到树林里,砍了些树干想做杠杆或滚木用,然后把它们搬到小艇边,想试试我能否做到。我劝自己说,假如我能把它翻过来,就可以修复其受损之处,它就可以成为一只好艇,我就可以乘着它轻松下海了。

我全力以赴地干这事,花了三四个星期,最后只是劳而无功。我最终认识到,凭我个人的微薄之力,是不可能把它抬起来的。于是我不得不另想他法,着手挖小艇下面的沙子,想把下面挖空后让小艇自己落下去。我还在下面支了几块木头,让小艇落下来时翻个身,落到合适的地方。

但我做成这件事后,还是没法把小艇撬动起来,或把滚木放到它下面,更别说把它推到海里了。因此我只得放弃。不过,虽然我放弃了使用小艇的希望,我要去对岸陆地的渴望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无法实现而更加强烈了。

这最终让我想到,是否可以为自己造一只独木舟,像那些热带地区的土著那样。我想他们也没有工具,没有帮手,就可以用一根大树的树干做出独木舟来。我认为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容易的,一想到这我就高兴极了,而且我还认为,跟黑人或印第安人比,我还更有便利之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跟印第安人比起来,我有特别不便利的地方,即在独木舟造好后要推到水里时缺乏帮手。这个困难远比印第安人缺乏工具的困难更难以克服。如果我在树林里挑了一棵大树,费了老大的劲把它砍下来,如果我用工具把它外面砍削成一只小舟的形状,把它里面烧空或凿空,因此就做出了一只小舟— 如果万事俱备,它却原地不动,我无法把它推到海里去,那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你也许会想到,我在打造这只小舟时,不可能丝毫没有想到过我的处境,我应该马上就想到了我该如何乘着它下水。但我当时光想着乘舟远航,而根本没有想到我该如何让它离开陆地。真的,就小舟的性能来说,驾着它在海里走四十五英里,要比在陆地上让它移动四十五英寸再下水容易得多了。

我着手打造这只小舟,像一个傻瓜一样,而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这么干的。我对这个计划很得意,而没有想到我是否能做到。虽然我也想到了把小舟推下水的问题,却用一个愚蠢的回答挡回了自己的疑惑:“做好了再说,我保证做好后就能找到办法。”

这是最荒谬的办法,但我思舟心切,马上就着手行动。我砍倒了一棵雪松,我怀疑所罗门建造耶路撒冷圣殿时都没有用过这么粗的木料。靠近树根的一端直径达五英尺十英寸,在上面第二十二英尺的地方,直径也有四英尺十一英寸。在那里树干渐渐变细,直到分出枝杈。砍倒这棵大树耗了我绝大的力气,我花了二十二天砍它的底部,又花了十四天砍去枝杈和树冠,我用上了大斧小斧,不辞劳苦。然后,我又花了一个月让它逐渐成形,适成比例,做出一个舟底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浮在水面上了。我又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挖空中间,做成了一只小舟。这次我没有用火烧,而只用了槌子和凿子,我一点一点地把它凿空,最后就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独木舟,大得足以装进二十六个人,所以也就大得足以装下我和我所有的东西。

完工后,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条船实际上比我看到过的所有独木舟都要大得多。你可以想到,这得花多少心血。假如我能把它推下水,毫无疑问,我就可以进行一次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航行了。

但我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力气,就是不能把它弄到水里。它离水边有约一百码,就这么近。第一个不便,是小船到河边中间正好是一个小丘。为了扫除这个障碍,我决定掘开地面,挖出一条向下的斜坡。我就开始挖,费了不少的劲(看到了逃生在望,谁还会在乎吃苦呢?) 。但是完工后,困难如故,一如往常,因为我根本没有力气移动独木舟一步,就跟无法移动那只小艇一样。

接下来我把地面的距离量了一下,决定开一个船坞或运河,把水引到独木舟那里,看能否把独木舟推下水。于是我又开始这项大工程。在着手前,我计算了要挖多深多宽,怎么把挖出来的土运走,发现只凭着我自己的这一双手,要完成这项工程得花十至十二年。因为河岸很高,从顶端算起至少有二十英尺深。所以最后,我只好悻悻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这件事真的伤到了我。现在我才明白 — 尽管已经太晚了 — 做事以前若不考虑代价,不正确地判断自己的力量,将是十分愚蠢的!

这件事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度过了在这里的第四年。我以同样的虔诚纪念了一番,像往常一样欣慰。通过对上帝之言的持续学习和认真践行,借着他恩典的帮助,我获得了跟以前迥异的一种认识。对事物我有了一种不同的观念。现在,我把世界看成一个遥远的事物,我与它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它没有任何盼望或渴望。一言以蔽之,我与它无干,以后也不会有。因此,我对世界的看法,就像我们在去世后对世界的看法一样,把它看成一个我曾经居住的地方,但业已离开了。我完全可以用亚伯拉罕对财主说的那句话:“你我之间,隔了条鸿沟。”

首先,我在这里摆脱了世界一切的邪情。“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 ,我通通没有。我没有什么要觊觎的,因为我拥有现在我所享受的一切。我是整座庄园的主人。如果我高兴,我可以把自己称为我所拥有的这整片土地的国王或皇帝。我没有竞争者,没有人跟我争夺主权或领导权。我本可以种出整船整船的谷物,但我用不着,所以我只根据情况种一点,够吃就行了。我有足够多的海龟,但只要时不时吃一只也就够了。我的木材多得足以建造一只船队,我的葡萄多得足以酿造葡萄酒,或制成葡萄干,等到船队建好后就可以把船装满。

但是我能用上的,只是那些对我有价值的东西。我够吃够用,其余的东西又有何意义呢?倘若我猎杀了过多的野味,多余的肉就会被狗或虫子吃掉。倘若我种出了过多的谷物,吃不完的就会被糟踏掉。我砍倒的树都躺在地上快要烂掉了,除了用作燃料外,没有别的用处,而我只是在烤煮食物时才把它们当作燃料。

一言以蔽之,事理和经验使我明白了,世间万般好东西,只因为对我们有用,才称得上好东西。任何东西,堆积多了就应送给别人,我们所能享受的,也只不过是能使用的那部分,多了也没用。世上最贪心、最一毛不拔的守财奴,若是处在我的位置,也会治好他的贪病。因为我现在拥有得太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除了缺几件很寻常对我却很有用的东西外,我没有什么要欲求的了。我前面提到过,我有一袋子的钱,金币银币都有,共值约三十六英镑。但是这可悲无用的东西堆在那里,我丝毫也用不着。我常常想,我宁愿用一把金币去换十二打烟斗,或换一个手推磨来磨我的谷子。不,我愿用它去换只值六便士的英国芜菁和胡萝卜种子,或者去换一把豌豆或蚕豆,以及一瓶墨水。可是现在,这些钱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毫无价值。它们躺在抽屉里,一到雨季,就因洞里潮湿而发霉。倘若抽屉里装满了钻石,情况也是一样的。它们对我毫无价值,因为毫无用处。

跟最初上岛时比,我现在的生活状态轻松多了,身心都很安逸。我坐下来吃饭时,常常有感激之情,惊叹上帝的手竟然在旷野为我摆上了筵席。我学会了多看我处境中的光明面而少看阴暗面,多想我所享有的而少想我所缺乏的。有时这给了我隐秘的安慰,实难言表。我在这里如是说,是希望那些不知足的人能有所醒悟。他们之所以不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上帝已经给予他们的东西,是因为他们盯着并觊觎上帝没有给予他们的东西。在我看来,我们老是因为缺乏什么而感到不满,是因为我们对已经拥有什么缺乏感恩。

另一个领悟也对我大有好处,无疑对那些落到我这般不幸处境的人也会有益。这就是将我目前的处境跟我当初所料想的加以比较,更准确点说,跟我必然会落入的处境加以比较。倘若上帝的旨意未曾神奇地命令船只靠拢岸边,使我不仅得以走近它,还能把我从里面拿出的东西运到岸上,使我得到救济和安慰;若非如此,我就会没有工具干活,没有武器护身,没有弹药捕食了。

我会一连几个钟头,或者一连几天地陷入沉思。我很形象地对自己说,假如我没有从船上拿东西下来,我会怎么办呢?如果那样,那我除了鱼和海龟外,就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而鱼和海龟是很久后才发现的,在此之前我肯定早就饿死了。倘若我没有死,也会活得跟一个野人似的。即使我设计杀了一只山羊或一只禽鸟,我也无法把它们开膛剖肚,剥皮切块,只好用我的牙去咬手去抓,跟野兽一样了。

这些沉思使我对上帝的良善十分感动,为我目前的处境而充满感恩之情,尽管这处境艰辛而不幸。在困境中的人常常哀叹“有谁像我这样痛苦?”我劝他们读读我的这段话,并好好想想,有些人的处境比他们还要糟糕得多,还有,假如上帝认为合适,他们的处境本来可能更糟。

我还有另一个醒悟,它也有助于我用希望来宽慰自己,这就是将我目前的情境跟我从上帝手中应得的报应加以比较。我曾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对上帝完全缺乏认识和敬畏。我从父母亲那里得到过良好的教导,他们最初并非没有努力往我心里灌输对上帝的敬畏、责任感、做人的道理和人生的目的。但是,唉呀,我早早就下海过上了水手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最不敬畏上帝的,尽管上帝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恐怖。我是说,由于我早早就过上了水手的生活,跟水手们常相为伴,我所持有的最微弱的宗教意识也受到了同伴们的嘲笑。加上由于海上经常遭遇危险而习以为常,视死如归,也由于除了跟我一样的水手外无人交往,听不到任何有益的教诲,我的宗教意识久而久之便消失殆尽了。

我就是这样地缺乏善心,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即使我享受到了最大的救济— 比如从萨累逃走,被葡萄牙船长救起;在巴西过上好日子;从英格兰得到货物等等— 我却从来没有在心里或嘴里说过一句“感谢上帝!”在遇到最大的危险时,我也没有想到向他祈求,也从不说“主啊,可怜我吧!”不,我从不提上帝之名,除非是赌咒发誓,或是亵渎它。

如我说过的那样,一连好几个月,想到我过去邪恶而硬着心肠的生活,我心里进行了彻底的反省。当我打量自己,思考自从我来到这个地方,上帝给了我什么特别的恩惠,上帝如何厚待过我— 他不仅没有因我过去的不义而惩罚我,反而赐给了我富足— 这给了我很大的盼望,觉得他接受了我的悔改,并且还会对我施怜悯。

带着这样的反省,我的心振作起来,不仅接受了上帝对我目前处境的安排,甚至还对我的境遇由衷地感恩。我仍旧好好地活着,我不应该抱怨,因为我并未因我的罪而受到应得的惩罚,我享受到了如此多的怜爱,而这我本来是没有理由在这里享受到的。我绝不应该埋怨自己的境遇,而是应该感到欣喜,为每日的面包奉上每日的感恩,因为这面包完全是一系列奇迹造成的。我应该想到,我是由一个奇迹养活着,这奇迹甚至跟以利亚被乌鸦养活一样大,不,应该说我是被一系列的奇迹养活着的。我几乎说不出,世界无人居住的区域中,还有哪个地方是比我流落的荒岛更好的。这个地方虽说没有人类社会— 这是我的苦恼之一— 却也没有吃人的猛兽,没有凶残的狼或虎来威胁我的生命;没有吃下去会把我毒死的动植物;也没有野人来杀我吃我。

总而言之,我的生活一方面是悲哀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蒙恩的生活。我不再想要任何东西以过上舒适的生活,我只希望能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善意,在这处境中对我的关怀,成为我每日的安慰。在我提高了对这些事情的认识之后,我就不再悲伤,继续前行了。

现在我在岛上已待了很久了,我从船上带到岸上的许多东西不是用完了,就是差不多用完或用废了。

我说过,我的墨水用完有一段时间了,只剩下了极少一点,我不断地一点一点地加水进去,直到淡得发白,在纸上看不出一点黑色的痕迹。不过只要还能用,我就用它来记下每月中发生奇事的日子。首先,在翻阅过去的日子时,我发现在我所遭遇的各种事故中,有一种奇怪的巧合,对此,假如我有迷信思想,认为时辰有吉凶的话,那我就会有理由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去审视这些日子。

首先,我前面提到过,我摆脱父亲和亲友,走到赫尔去下海的日子,也就是我后来被萨累的海盗俘虏而沦为奴隶的日子。

其次,我从雅茅斯锚地的沉船中逃出来的那天,也正是我乘一只小艇从萨累逃走的同一天。

我出生于9月30日,二十六年后的同一天,当我被抛在这座岛上,我也奇迹般地被救了出来,所以,我罪恶的生活跟我孤独的生活,可以说是在同一天开始。

墨水之后被用完的是面包— 我指从船上拿下来的饼干。这个我吃得很省,只允许自己一天吃一块,这样持续了一年有余。即使如此,在收获到自己的谷物之前,我有将近一年断了粮。后来,我终于可以吃到自己的面包了,我对上帝真是感恩不尽。如我上面所说,我能吃上面包,已是接近于奇迹了。

我的衣衫也开始褴褛了。至于内衣,我已很久没有了,只有几件花格子衬衫,还是我从别的水手的箱子里找到的,我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下来。在这里我穿不了别的衣服,只能穿一件衬衫。幸好船上男式服装中有大约三打衬衫,这给我帮了大忙。还剩几件水手们值夜穿的厚外衣,但穿起来就太热了。尽管天气真是热得可以,根本就不需要穿衣服,我却总不能光着身子吧— 不,虽然我这样想过,也不会的— 我不会坚持这个念头的,虽然岛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愿赤身裸体的理由是,在炽烈的阳光下,裸体不如衣服经晒。裸体一会儿就会被太阳晒出泡来,穿上衬衫就不同了,空气会在里面流通,要比裸体凉快两倍。在太阳下不戴帽子也不行,不然,这里的炎炎烈日将直照我的头顶,不一会儿就让我头疼脑热。所以我不能不戴帽,戴上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因此,我开始考虑把我称为衣服的几块破布整理一下。我所有的背心都穿烂了,我要做的是试试能否把值夜的大衣再加上别的材料改装成夹克。因此我就开始裁缝起来,或倒不如说乱缝一气,因为做得太糟糕了。但我还是勉强做出了两三件新内衣,希望能穿得经久一点。至于内外裤,我直到后来才做出了几条,但做得很不成样。

我说过,凡我杀掉的四足动物,其毛皮我都留了下来。我把它们挂起来,用棍子撑开了在太阳下晒,有的被晒得又干又硬,派不上什么用场,有的却很有用处。我用毛皮制成的第一个东西是一顶大帽子,毛翻在外面,可用来挡雨。帽子做得相当好,随后我就完全用这些毛皮做了一套衣服,包括一件内衣和一条长仅及膝的短裤。两件都做得又宽又松,因为我不是为了御寒,而只是为了防热。我不得不承认,这几件衣服我做得很糟。如果说我是一个坏木匠,那就更是一个糟裁缝了。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做好了能够穿的衣服。我外出时,如果碰巧下雨,由于背心和帽子的毛都是朝外的,身上就能保持干爽。

在这之后,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了一把伞。我确实非常需要一把伞,也有心去制作一把。我在巴西时曾经看人制伞,在那里的高热天里伞是很有用的。我这儿的天气跟那里一样,由于靠近赤道,还要更热一些。此外,由于我不得不经常外出,伞就更有用了,不仅可挡雨,还可防晒。我费尽苦心,花了大量时间,好不容易做出了一把。在我自以为掌握了制伞诀窍之后,我还是做坏了两三把,后来才做得顺心了,最后做出来的一把伞总算勉强可用。我发现做伞的主要问题是收不起来。我可以把它撑开,但假如它收不拢,或收不起来,那就不便于携带,而只能总是撑在头顶,没什么用处了。但如上所说,我最后还是做了一把勉强可用的伞。我用毛皮做伞顶,毛朝外翻,可以如小茅屋般挡雨,并有效地防晒,让我在最热的天气里也能自如出入,甚至比在最凉的天气里外出还要舒适。我不需要打伞时,就把它收起来夹在胳膊下。

这样,我就过得很舒服,心情也不错。我把自己交托给上帝,一切都遵从他的旨意和安排。这使我的生活好过有社交的生活。因为,每当我遗憾无人可交流时,我就会问我自己,跟我自己的思想进行交流,以及(我希望可以说) 通过祈祷跟上帝本身交流,岂不是要胜过人世交往带来的乐趣吗?

此后的五年,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只是在同样的地方按部就班地过着同样的生活。我从事的主要工作是,每年按例种植大麦和稻子,晒制葡萄干,每样都贮藏得够我一年之用。除了这每年例行的劳动,以及每天带枪外出打猎外,我还有一个活儿就是制造一只独木舟,最后我还是做成了。我挖了一道沟渠,宽六尺,深四尺,我把独木舟从沟里划到了河里,中间的距离几近半英里。至于当初我在未考虑怎么放下水的情况下做出来的那只偌大的独木舟,我确实没有办法把它放到水里,或把水引过来,因此,我不得不把它放在那里,当作一个纪念品来提醒我自己,下次做事要聪明一点。真的,在这一次,尽管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树,而且要把水从至少半英里外的地方引来,但我既然看到了这件事是可行的,就再也没有放弃了。虽然我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却从未吝惜过我的劳力,希望终究能坐上一条船到海上去。

我的小独木舟虽然造好了,尺寸却完全不合我造第一只独木舟时的意图。我是指划到小岛对面的陆地去,中间隔了约四十英里。我的舟太小了,不能达到这一计划,我也就只好放弃了。我有了小舟后,下一个计划就是来一次环岛巡行。前面我说过,我曾经穿行到岛的另一边,那次小旅行中的一些发现令我急于看到小岛沿岸的其他地方。现在我有一只小舟,就一心一意只想着环岛航行了。

为了这个目的,我样样事都做了周到而谨慎的安排。我在小舟上竖了一根小小的桅杆,并用从大船帆布里取来的几片做了一只小帆。

安好桅杆和船帆后,我试航了一下,发现它驶得不错。然后我在小舟两端都做了一个小抽屉或盒子,把粮食、日用品和弹药都放进去,以保持干燥,不被雨淋湿或被浪打湿。我又在船舷里挖出一道细长的凹槽,用来放枪。在槽上又做了一个吊盖,以防枪支受潮。

我把伞安在舟尾,它像一根桅杆,竖在我头顶,挡住了太阳的炎热,又像个凉篷。这样,我就时不时来一次小小的海上之旅,只不过不敢走远,也不敢离小河太远。最后,因为急于一窥我小小王国的全貌,我决心巡行一周。为此,我先往船上塞粮食,放进去了两打大麦面包(还不如叫大麦饼好) ,一满罐炒米(我吃得最多的粮食) ,一小瓶甘蔗酒,半只山羊肉,还有一些可用来多打山羊的弹药,以及两件从大船水手箱子里拿来的值夜班时穿的大衣。这两件大衣一件可用来垫在身下,一件可在晚上披在身上。

时值11月6日,我在这座岛上实行统治— 或被囚禁,随你怎么说— 的第六年,我在这一天动身航行,航行的时间要比我预期的长得多。尽管小岛本身并非很大,我来到它东面时,却发现了一道大礁石横伸在海里,长约两里格,有的露在水面,有的藏在水里。礁石外面是一片干燥的沙滩,绵延约半里格。因此,我不得不划到远处的海里,以绕过这个岬角。

最初发现大礁石时,我打算放弃这次旅行,调转舟头往回走,因为我不知道要向海里走多远,最主要的是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回去。所以我就下了锚,这只锚是我用船上拿来的一只破铁钩做成的。

把船停稳后,我拿着枪走上岸,爬上了一座小山丘,从那里能望见岬角。我看清了岬角的全貌,决定继续航行。

从我所站的那座小山丘向海上望去,可以看到有一股强大的,实际上极其凶猛的急流在向东流去,快要流到岬角那里。我进一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因为我看出那里可能有一定的危险,如果我划进去,就可能被急流的力量裹挟到海里去,再也不能回到岛上了。真的,假如我没有事先爬上这座小山丘,我相信事情就会如此发生。因为在岛的另一边也有一股同样的急流,只不过离海岸更远,而且我看到海岸底下还有一股猛烈的回流,即使我躲过了第一股急流,也会被卷到回流里。

我在这里停了两天,因为那时风向是东南偏东,风势强劲,跟急流的方向正好相反,因此岬角上惊涛拍岸,浪花四溅。我如果太靠近海岸就会碰到惊涛,如果远离海岸,又会被急流卷走,反正怎么走都不安全。

第三天早上,因为风力在夜里已经减弱,海面变得风平浪静,我又起程冒险了。可是刚一起程,我就又犯了一个大错,足以成为那些鲁莽无知的水手的前车之鉴。小舟刚驶进岬角,离海岸的距离只有小舟本身的长度那么远时,我发现进了一片深水区,急流就像磨坊下的水闸泻水一样急,猛冲过来把我的小舟裹挟进去。我费了洪荒之力,想让小舟沿着这股急流的边沿前进,但怎么也做不到。我看到它把我的小舟冲得离我左手边的回流越来越远。这时又没有风来帮我,我只得拼命划桨,但全无用处。我感到自己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因为我知道,急流沿岛两边流过,在几里格外它们又将汇合,到那时,我就会一去不复回了。我也看不出任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办法。因此我眼前毫无希望,只有一死,但不是死于依旧平静的海水,而是死于饥饿。我曾在岸边发现一只海龟,重得我都搬不起来,但我还是把它扔进了舟里。我有一大罐淡水,就是我用陶土做的陶罐。但是,如果我被冲进了汪洋大海,至少在一千里格的范围内都没有海岸,没有大陆或海岛,我带的这么点东西又顶什么用呢?

现在我才悟到,上帝要把人类最糟糕的处境变得更糟糕是多么容易。现在我回过头来看我那孤寂荒凉的小岛,觉得它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而我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重新回到那里去。我怀着热切的希望向它伸出双手。“幸福的荒岛啊!”我说,“我将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怜的造物啊,你要到哪里去?”接着我斥责我那不知感恩的脾气,我不应该抱怨岛上孤独的生活。现在,只要能让我重回小岛,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若不是落到相反的境地,我们从来不明白自己真实的处境,若不是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我们也从来不珍惜现在所享有的一切。你几乎无法想象我现在的惊惶,我被急流裹挟,一步步远离了自己可爱的小岛(现在在我眼中确实如此) ,进入到了辽阔大海几乎两里格远的地方,想要回去是绝无希望的了。尽管如此,我却仍在努力划桨,我几乎精疲力尽了。我尽量把小舟朝北划去,也就是朝急流与回流的交汇处划去。正午时分,太阳过了子午线,我忽然感到脸上有一阵微风拂过,风向东南偏南。这令我心里稍微振作了一下,特别是过了半小时后,吹起了一股大风。此时我离小岛的距离已很可怕了,要是再有一丝乌云或雾霭,那我也要完蛋了。因为我没有带罗盘,一旦看不到小岛,就不知会驶向哪里了。幸亏天气保持晴朗,我竖起桅杆,展开船帆,尽量向北驶去,冲出急流。

我刚一竖起桅杆展开船帆,小舟就开始乘风破浪。从这海水的清澈程度,我看出急流发生了变化。因为在急流强劲之处,水是浑浊的,而现在我看到水是清澈的,便意识到急流有所减弱了。果然,我发现东边约一英里半的地方,海水正拍击着一些礁石。礁石将急流一分为二,主流流向南方,将礁石留在东北方,支流则被礁石挡回来,形成一股强劲的回流,向西北方流回来,水流湍急。

那些在绞刑架上忽然获得了梯子,在强盗刀下忽然得救,或经历过这类死里逃生事件的人,都可以体会到我此刻的惊喜,也不难想象我在把小舟驶进这股回流时是多么高兴,不难想象我是多么欢快地顺风展帆,顺流而行了。

这股回流把我带回了约一里格,径直冲向小岛,但与当初把我裹挟走的急流相比,往北偏了约两里格,所以,当我靠近小岛时,发现来到了岛的北岸,就是说,跟我出发的那一端正好相反。

这股回流把我带回了一里格多后,就力量不足,不能再带动我了。不过我发现自己身处两大急流之间,就是把我裹走的南边的那股,和北边一里格外的那股。在这两股急流之间靠近小岛的地方,海水至少是静止不动的,而且还有一股顺风,如此我就径直向岛上驶去,虽然要慢了一些。

下午四点上下,我在离岛不到一里格的地方,看到了引发这次灾祸的礁石。如前所述,它向前伸出,向南伸去,把急流逼向了更南的方向,同时又分出一股回流向北方流去。回流很急,朝北流去,而我的航线是往西走。由于风还大,我就穿过这股回流,向西北斜插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离岸只有大约一英里了,那里水面平静,我不久就上了岸。

我上岸后,就双膝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救了我。我决定放弃一切乘小舟离开小岛的想法。我吃了些舟上的东西,把舟划到了靠近海岸的一个小湾里,隐蔽在树底下,然后躺下就睡。这次航行可真是把我累得精疲力竭了。

现在,我全然不清楚该怎样驾舟回家。我遇到了这么多危险,知道照原路回去也凶多吉少。而另一边(我是说西边) 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也没有进一步探险的想法了。因此我决定明天早上沿着海岸西行,看看是否有一条小河,可以安全地停泊我的小战舰,好在需要时再取它。我驾着小舟沿着海岸走了约三英里,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小湾,宽约一英里,愈往里愈狭窄,最后窄成了一条小溪或小河,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方便的港口来停舟,仿佛它是专门为小舟而设的船坞似的。我把小舟安全地停放在这里,就上了岸,四周望望,看看我到了什么地方。

我很快就发现,这里离我上次往岸边徒步旅行时到过的地方不远,所以我就只从舟上拿了枪和伞— 因为天太热了— 就出发了。经过这次危险的海上之旅后,岛上的路走起来舒服多了,我傍晚就到了那间旧茅屋里,那里一切原封不动。因为这是我的乡间居所,我总是把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越过围墙,在树荫里躺下,歇歇四肢,因为我倦极了,一倒就睡着了。不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一连数声:“鲁滨,鲁滨,鲁滨·克鲁索,可怜的鲁滨·克鲁索!你在哪儿,鲁滨·克鲁索?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读者啊,你们不妨想想,听到这声音,我该是多么惊讶啊!

我起先睡得很死,因为我划桨划了一上午,走路走了一下午,实在是太累了,我并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而是迷迷糊糊地以为,我梦到了有人在叫我,但是这个声音继续不停地叫我,“鲁滨·克鲁索!鲁滨·克鲁索!”最后我醒透了,顿时吓得胆战心惊,一跃而起。我睁眼一看,只见我的鹦鹉波儿栖在围墙顶上,立刻明白原来是它在叫我。因为这些凄凄惨惨切切的话,正是我常跟它说,教会它说的。它学得惟妙惟肖,它会站在我手指上,把嘴凑近我的脸喊,“可怜的鲁滨·克鲁索!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你怎么到了这儿?”以及诸如此类我教给它的话。

可是,即使我知道了是鹦鹉而不是别人在叫我,我也花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首先,我感到奇怪的是它怎么飞到了这儿。其次,它怎么只在这儿萦绕,而不去别的地方。但在我搞清楚不是别人,而是忠诚的波儿后,也就定下神来了。我伸出手来,叫它的名字,“波儿”,这只人来熟的鸟儿便飞过来,站在我大拇指上,像往常那样对我说,“可怜的鲁滨·克鲁索!你怎么到这儿了?你去哪儿了?”,仿佛它再次见到我很高兴似的。于是我就把它带回山洞老家去了。

我在海上漂流了这么一阵,实在受够了,现在正好安定几天,回想回想我曾陷入的险情。倘若小舟能再度回到岛上我这一边,我会很高兴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办到这一点。小岛的东边,我曾巡查过,很清楚不能再那样出行了。一想到这次航行,我的心就抽搐,血就变冷。至于小岛的另一面呢,我并不知道会是如何,但假如那边的急流也像东边一样,汹涌地拍击着海岸,那我就会冒着同样的风险,被卷进去,被冲走,远离小岛。想到这些,我觉得没有船也好,尽管我用了许多月份的劳动才把它做出来,并用了同样多的功夫才把它放进水里。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压制着自己的脾气,过着一种淡泊隐修的生活,你们可以想象这是个什么样子。我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完全听从上帝的安排。我觉得我在各方面都生活得很幸福,除了无人可以来往。

在这段时间里,为了应付生活的需要,我提升了各方面的技艺水平。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木匠,尤其是考虑到我的工具多么缺乏。

除了这,我在制陶上也达到了意料不到的完美,想出了一个用轮子做陶器的好办法,这办法轻松得多也好得多,因为做出来的陶器又圆又有形,相形之下,以前做的就丑陋不堪了。但我觉得功夫没有枉费,最令我高兴的是,我竟然做出了一只烟斗。尽管它做出来时十分丑陋,又粗又笨,只是和其他陶器一样被烧红而已,但它却坚固而结实,能抽得上烟,这对我真是个天大的安慰,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抽烟。大船里有烟斗,但我当初忘了带下来,我也没想到岛上有烟叶。后来,当我再次到大船上搜查时,却一只都找不到了。

我在藤器上也大有进步,制作了大量必备的篮子,不乏发明创造。尽管算不上十分漂亮,却也十分顺手,十分方便,可以放东西,可以把东西拎回家。比如,如果我在外杀了一只山羊,就会把它挂在一棵树上,剥皮剖腹,清除内脏,切肉成块,装进篮子提回家。对海龟也是如此。我会把海龟切开,取出龟蛋、一两块够我吃的龟肉,放在篮子里拎回家,剩下的就扔下不要了。我还做了些又大又深的筐子来盛谷物。谷物收割后,一旦被晒干,我就把穗子搓出来,装进大筐子里。

现在,我开始意识到火药明显地减少了,这种短缺是我不可能弥补的。我开始严肃地思考,没有火药后我该怎么办,就是说,我该怎么捕杀山羊。前面提过,我在这里的第三年曾抓到过一只小母羊,并将它驯化了。我还希望能抓到一只公山羊,但怎么也抓不到,最后我的小母羊变成了老母羊,由于杀掉它我于心不忍,就让它寿终正寝,得到善终。

现在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一个年头,如我所说,我的弹药越来越少。于是我琢磨起如何用陷阱和圈套来捕捉山羊,看看是否能抓到几只活的。我特别希望抓到一只怀着小羊的母羊。

为了这个目的,我做了圈套来套它们。我确信,它们不止一次掉到了圈套里,但我的索具不好,因为我没有金属线,我总是发现索具被扯破,诱饵被吞掉。

最后我决定挖陷阱试试,因此就在山羊常来吃草的地方挖了几个大坑,在坑上盖了几个自制的木栏,重量不轻。有几次,我在坑里投了大麦穗子和干米,但没有设下陷阱。我很容易看出,山羊进去吃掉了谷物,因为可以看到它们的足迹。终于,我在一天晚上设了三个陷阱。第二天早上我跑过去一看,发现陷阱依旧,但诱饵被吃掉了,没有了,真是令我沮丧。于是我改变了一下陷阱,这里细节就不表了。一天早上,我去看陷阱怎么样了,发现一个陷阱里有一只大个头的老公羊,在另一个陷阱里有三只小羊,一公二母。

对那只老公羊,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它。它太凶猛,我不敢下到坑里去抓它,就是说,我不敢像我希望的那样把它活捉了。我本来可以把它杀了,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这不是我的初心。所以我就放了它,它跑的样子,好像是被吓得失魂丧魄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后来我才明白的一个道理,饥饿可以驯服狮子。假如我让这只老公羊在陷阱里饿个三四天,然后给它点水喝,给它点东西吃,它就跟小山羊一样服服贴贴的了。因为只要饲养得法,它们还是聪明听话的。

可是在当时,我不知道有更好的办法,就把它放走了。然后跑到三只小羊那里,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抓了出来,再用绳子把它们拴在一起,费了一些周折才把它们全部带回了家。

有好一阵子它们都不肯吃东西,于是我给它们扔了些香甜的谷物,它们就受到诱惑,开始听话了。我发现,如果我指望在弹药耗尽的情况下还能有山羊肉吃的话,驯养山羊是我唯一的出路,也许到时我屋子周围会养上一大圈羊呢!

但我又想到,我必须把驯羊跟野羊隔开,不然它们长大后就会变野的。隔开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块空地,用篱笆或木栏围起来,把它们牢牢地圈在里面,里面的山羊跑不出去,外面的山羊跑不进来。

单凭我一双手去做这个,还真是一桩大工程,但我觉得这么做是绝对必要的。我首先的工作就是找到一块合适的地,让它们有草可啃,有水可饮,有太阳可晒。

我找了一块地方,恰好满足了这三个条件(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我们西部殖民地的人们也称之为“萨瓦纳”) 。那里有两三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草地尽头树木茂盛。那些有圈地经验的人,一定会觉得我这么搞缺少筹划— 我是说,当我告诉他们,我的围篱将绵延至少两英里时,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围篱长短还在其次,十英里长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到,只是我没有考虑到,在这么大的羊圈里,我的羊就跟在整座岛上一样地撒野,我要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去追它们,永远也别指望抓到。

我开始着手筑篱笆,我想大概是在筑到五十码时,才想到了这个问题。我停了下来,决心先圈一块长约一百五十码,宽约一百码的地。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足以容纳我拥有的羊。羊群增加时再进一步圈地。

这样做比较审慎,我就大胆地做起来了。围第一块地用了大约三个月。完工之前,我把三只羊拴在那里最好的位置,让它们尽可能在靠近我的地方吃草,让它们熟悉我。我还经常带给它们一些大麦穗或一把大米,用手喂它们。所以,在篱笆围好后,我把它们松开,它们还会跟着我到处转,在我身后咩咩地叫着,要讨一把谷吃。

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就有了约十二只羊,包括羊羔。又过了两年,我有了四十三只羊,不包括我宰了吃的几只。在那之后,我圈了五块地喂养它们,还做了小围栏。我要捉羊的时候就把它们赶进小围栏。各个羊圈之间都有门互通。

这还不是全部。现在我不仅有山羊肉可以随意地吃,还有羊奶可喝 — 一开头我并没有想到喝羊奶,想到这点时我真是又惊又喜。我盖了一间产奶房,有时一天可生产一两加仑。正如大自然给每种造物准备了食物,并自然而然地告诉它们怎么食用食物那样,从来没有挤过牛奶,更遑论挤羊奶,甚至从小都没有看过人做黄油或奶酪的我,在经历了许多次尝试和失败后,却不仅做出了黄油和奶酪,还做出了盐 (我是在海中礁石上发现盐的,它们已被太阳烤得半熟了,我再加加工即可) ,从此再也不缺乏了。

我们的造物主对他的造物是多么仁慈啊,即便他们濒临绝境!他能把最苦涩的命运变得甘甜,让我们即使在牢狱中也有理由赞美他!在这蛮荒之地,一桌多么丰盛的筵席摆在我面前,而当初我在这里上岸时,却只担心自己会被饿死!

如果你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看到我和我的一小家子坐在一起共进晚餐,你一定会忍不住笑的。在这里,我是整个小岛的国王和主人,我对臣民的生命拥有绝对的支配权,我可以把它们吊死、砍死,可以给它们自由也可以剥夺它们的自由,我的臣民中没有一个敢造反的。

再看看像一个孤独的国王一样的我,是怎样在臣仆的侍奉下用餐的吧!波儿仿佛是我的宠臣,是唯一得到允准跟我说话的人。我的狗如今又老又癫,在这里找不到配偶来传宗接代,它总是坐在我的右手边。两只猫,一只坐在桌子这边,一只坐在桌子那边,时不时地指望着从我手里得到点吃的,将这作为受到特宠的标志。

这两只猫不是当初带上岸的那两只猫,那两只早就死了,我亲手把它们葬在了住所附近。那两只猫里面的一只跟不知什么动物繁衍出了一些小猫,这两只猫就是我从那些小猫中留下驯化来的。其余的小猫都跑到林子里变野了,后来成了我的大麻烦,常常跑到我屋子里蹂躏一通,最后逼得我开枪打猫,杀了不少,它们就都不来了。我只留下了这几个侍从,以这种丰裕的方式生活着。可以说,我什么也不缺,只是无人交往而已。至于人,不久之后,我倒是嫌来得太多了。

我说过,我有些着急用我那只小舟,但又不想再次冒险。有时我会坐着设想把它弄到岛这边来的办法,有时我会安稳地坐着,觉得没有它也蛮好的。但我心中有一种古怪的不安分,总是想到我上次航行时去过的岛的那一角走走,我说过,在那里,我曾登上小山丘,俯瞰海岸的形势、急流的流向,以判断自己要怎么走。这个念头每天都在我脑子里增强,最终我决定,沿着海岸从陆地走过去。我就这样做了。在英格兰,谁要是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穿着的人,一定会被吓一大跳,或忍不住大笑起来。连我自己也常常停下来打量自己,想到如果我戴着这副装备、穿着这身行头在约克郡旅行,也会忍俊不禁的。下面我描绘一下我的模样。

我戴着一顶高大而不成形状的帽子,是由山羊皮制成的,后面垂着个长帽沿,一可以遮光,二可以挡雨,免得水流到脖子里。在热带,没有比雨水流进衣服淋湿身体更有害的了。

我有一件山羊皮制成的短夹克,下摆遮住了半条大腿。我穿了一条齐膝短裤,是用一只老公羊的皮制成的,两边的羊毛太长了,垂到了小腿中间,跟一条大长裤似的。我没有袜子和鞋,只是做了双类似于短靴、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靴帮够到了小腿,再用绳子系住,好像绑腿一样,但跟我身上其他的装束一样,都呈现出野蛮不化之人的样子。

我腰里束了一条宽宽的皮带,是用晒干了的山羊皮制作的。皮带没有搭扣,我就用两根羊皮条来代替。腰带两边各有一个搭环,我一侧挂了一把小锯子,另一侧挂了把小斧头,而不挂刀剑。我另有一条不那么宽的皮带,斜挎在肩上,以同样的方式束着。皮带的末端,在我的左臂下,挂了两个袋子,它们同样是用山羊皮制成的。我在一只袋子里装了火药,另一只袋子里装了子弹。我背上背着个篮子,肩膀上扛着把枪,头顶上打着一把羊毛大伞。伞又笨拙又难看,却是仅次于枪的必备之物。至于我的脸,其颜色还真没有达到像穆拉托人那样黑的地步,像我这样一个根本不在乎脸色,而且住在北纬九至十度内的人,可能打破了你们的预期。我的胡子一度任其蔓延,长达四分之一码,但因我不缺剪子和剃刀,因此修得很短,只留下唇须。我把唇须修剪成八字须,像我在萨累见到的一些土耳其人那样。摩尔人不这样留胡子,只有土耳其人才这样留。我不敢说我的胡子长得足以挂帽子,但它们的长度和形状却确实够古怪的,英国人见了准会吓一大跳。

这只是顺便说一说。因为我的模样根本没人能看到,也就无足重轻,不必多说了。我就以这身打扮开始了新的旅程,外出了五六天。我先是沿着海岸走,径直走到了我上次停船登山之处。这次我用不着照管小舟,就抄近路登上了我上次登过的山顶。当我远眺伸入海中的岬角— 前面讲过,上次我不得不乘着小舟绕过它— 我吃惊地看到海面平静如镜,既无波澜兴起,也无暗流涌动,更无急流汹涌,跟别的海面没有差别。

看到这,我感到莫名其妙,决心再花些时间仔细观察,看看是否跟潮水的流向有关。不久我就搞清楚了其中的奥秘。原来,从西面退下来的潮水跟岸上一条大河的河水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这股急流。而西风或北风的强度又决定了这股急流离海岸的远近。我在附近待着,等到傍晚,我再次登上小山丘,那时正值退潮,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股急流,跟上次航行时看到的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它离岸更远,将近半里格了,而我上次来时它离海岸很近,结果把我连人带舟一起卷走了。在别的时候,也许并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这次的观察使我确信,只要注意涨潮退潮,我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小舟弄到岛的这边来。但当我开始着手实行时,想起上次经历的险情,我心里却感到恐惧,不由得没有耐心往下想了。于是,我做了另一个决定,虽然麻烦一点,却更安全一些,就是我可以另造一只独木舟,让我在岛的两边各有一只小舟。

你们要知道,我在岛上有两个庄园,如果我可以这么称呼的话— 一个是小城堡或帐篷,在小山脚下,四周有围墙,后面有山洞,这个山洞到这时已被我扩大成了好几个房间或洞室,一个套着一个。其中一间最干燥最宽敞,有门通到围墙或城堡外,即通到了围墙跟岩壁连接的地方。这个大房间里摆满了我前面提起过的大陶罐,十四五个大箩筐,每个大箩筐都可以装五六蒲式耳的东西,我把粮食都放在里面,特别是谷物。这些谷物有的是从禾秆上摘下来的穗子,有的是我用手搓出来的谷粒。

至于围墙,是我以前用长木桩或木杆围成的,那些木桩长得跟树一样,现在长得更大了,枝叶纷披,从外面谁也看不出来里面住了人。

在我住处附近,但更深入岛内的一块低地上,横亘着我的两块庄稼地,我按时地播种耕作,庄稼也适时地给我收获。无论何时,只要我想要更多的庄稼,就可以开垦出更多的地来。

此外,我还有一个乡间别墅,那里如今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庄园。我先是有了一个小茅屋(我这么称呼它) ,时时修葺一新,就是说,我经常修剪环绕着它的树篱,保持它一贯的高度,梯子也总是竖在靠里的一侧。那些树当初不过是木桩而已,现在却长得又结实又高大,我经常修剪它们,让它们旁逸斜出,又密又野,绿荫宜人,真是称心如意。在这片树荫中央,始终支着我的帐篷。帐篷是用帆布做的,用几根树杆撑着,从来不需要修理或更新。帐篷下面,我做了一张睡榻或沙发,那是用我打死的动物的皮和别的柔软材料做成的。在睡榻上面铺了一条毯子,这是我从大船上的寝具中拿来的。还有一件水手值夜班用的厚大衣可以盖在身上。每逢有事要离开我的大本营,我就会来我的乡间居所住。

跟这挨着的是我圈的地,用来养牲畜也就是山羊,我曾花了不计其数的功夫把这块地围上篱笆,圈了起来。我竭尽全力,要它保持完整,免得山羊破篱而出。我从不松懈地不停劳动,在篱笆外打满了小木桩,密密麻麻,与其说它是一个篱笆,不如说是一个栅栏,在桩与桩之间连一只手都插不进。后来,当这些树桩生长— 在下一个雨季它们确实长大了— 就使得羊圈牢固得像一堵墙,实际上,要比任何墙都要牢固。

这足以证明我并没有游手好闲。凡是过上安逸生活必须做的事,我都在不辞劳苦地做。我认为,在身边驯养一群动物,就相当于为自己建了一个鲜活的羊肉、羊奶、黄油和奶酪的仓库,不管我在这里要待多少年 — 哪怕是四十年也好。我认为要让它们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完全有赖于我牢牢地扎紧围篱,确保它们都待在一起。我用这个方法来保证安全,结果当这些小木桩开始生长时,我发现先前插得太密,以致不得不拔掉一些。

在这个地方,我还种上了葡萄,我冬天贮藏的葡萄干主要就靠这些葡萄了。葡萄干我总是很小心地保存,作为我伙食里最佳美最好吃的食品。实际上,它们不仅好吃,还营养丰富,有药用价值,能够提神醒脑。

我的乡居正好处于我的另一住处和我泊小舟处的中间,因此每次去泊舟处时,我都要在这里停留一下。我常常造访我那只小舟,让它上面的东西都保存得井井有条。有时我会乘上它消遣一番,但再也不敢冒险远航。我离岸通常不会超过一两个投石的距离,生怕被急流或大风,或别的什么意外事件卷走。但是现在,我的生活又面临着新的情景。

有一天,大约是在中午,我正朝小舟那边走去,忽然看到海滩上有一个人的脚印,那是一个赤脚的脚印,明明白白地印在沙上。我站住了,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或大白天见了鬼。我侧耳倾听,又环视四周,却闻无所闻,见无所见。我走上高地,极目远望,我走上海滩,四处逡巡,仍旧一无所获。脚印就这一个,再也看不到其他脚印。我再次走到脚印那里,看看还有无更多的脚印,看看这是否是我的幻觉。但我毫无怀疑的余地,因为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脚印,有脚趾头,脚后跟,以及一只脚的所有部分。它是怎么来的呢?我不知道,我也压根儿想象不出。这使我精神不安,像一个极度困惑的人,我魂不守舍,向我的城堡走回去。一路上,我都感觉不到是在地上走,我害怕至极,每两三步就要回头望一下,把灌木、树木都误认成了人,把远处的树桩也都想象成了人。我脑袋中想象出了多少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我的幻想中每一刻涌现了多少狂野的臆想,何等古怪难解的异念浮现在我思维中,真的是不可能描述出来。

当我来到我的城堡(以后我就这样称呼) ,我就像被人追赶一样逃到了里面。至于我是像原先设计的那样,从梯子上爬过去的,还是从我称之为“门”的岩洞里钻进去的,我想不起了。是的,我到了第二天早上都想不起来,因为即使是兔子受惊逃进草窝里,或狐狸受惊逃进地洞里,也比不上我逃到山洞里那样胆战心惊的了。

那天夜里我彻夜无眠。离受惊的时间越久,我的忧虑就越大。这跟自然的状态相反,尤其跟受惊者通常的做法相反。我是如此地被自己恐惧的念头所迷惑,脑袋里全是对自己不好的想法,即便我现在离受惊的时刻已经很远了。有时我会想象那是魔鬼撒旦的脚印,这时理性便会跑来支持这一设想,因为别的人形的东西怎么会来这里呢?他们乘坐的船只在哪里呢?另外一些人的脚印在哪里呢?如果只有一个人来,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呢?可是,如果说撒旦披着人形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必要,说他是为了留下一个脚印,就更毫无意义了,因为他不能肯定我一定会看到脚印。这跟上面的想法一样荒谬可笑。我想,魔鬼若要吓我,大有其他的法子,何必用单单一个脚印。由于我安安静静地住在岛上的另一边,他绝不会头脑简单到把脚印留在一个我只有万分之一机会看到的地方,更何况还留在沙滩上,只要起一阵大风,来一波浪头,这脚印就会无影无踪。这一切看起来都自相矛盾,也与我们对魔鬼通常的看法不相符合。魔鬼总是被说成阴险狡猾的。

大量这类的事支持我驳倒了认为这是魔鬼的脚印的想法。我现在的结论是,这脚印是某种更加危险的造物的,就是说,必定是对岸野人的,他们乘着独木舟出海航行,要么是因为急流,要么是因为逆风,而来到了这座岛上,上了岸,也许是不愿留在这座孤岛上,因此又回到海上走了。不然我会发现他们的。

当这些念头在我心里翻滚时,我十分庆幸,我很高兴当时没有在那边转悠,他们也没有看到我的小舟,如果看到了,他们就会知道那里有人,或许就会走远点来搜寻我了。接着,一些可怕的念头又折磨起了我的想象,假如他们发现了我的小舟,发现了这里有人,那么我敢肯定,他们会带着更多的人再来,把我吃掉。假如他们找不到我,也会找到我的围墙,毁掉我所有的谷物,掠走我驯养的羊群,我最终会因为饥饿而死。

于是我的害怕就驱走了我所有的宗教盼望。先前我对上帝的确信,是建立在我对上帝之仁慈的神奇体验基础上的,这确信现在消失了,仿佛那曾经用奇迹哺育我的上帝,现在不能以他的能力来保护他出于仁慈赐予我的食物了。我斥责自己懒散,不能一年播种多一些粮食,而只种管吃到下一季的粮食,丝毫没有考虑到意外情况,自己可能享受不到地里的粮食。我认为这么自责是有理的,就决心将来要事先屯上两三年的粮,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因缺乏面包而饿死。

人的生命,在上帝的手中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变化多端的作品啊!在不同的环境中,人的感情是由于什么秘密的机括,而急剧地变化?今天我们所爱的,明天就恨了;今天所寻求的,明天就闪避了;今天渴望的,明天就害怕了,甚至一想起来就发抖。此时此刻,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为我以前唯一苦恼的是我似乎被人类社会放逐,孤苦伶仃地被无边的大海包围,与人类隔绝,被定了罪过着沉默无声的生活。似乎在上帝看来,我不足以与活人为伍,或列席在其他的生灵中。我若是能看到一个同类,对于我就相当于死而复生,是上帝所能赐予我的最大祝福,仅次于救赎。而现在,光是想到会看到人,我就不寒而栗,光是看到有人悄无声息地在岛上留下了脚印,我就准备钻到地底去。

这就是人生的变幻无常。后来,当我从最初的惊恐中稍微恢复过来后,这变幻无常让我产生了许多奇特的思想。我想,这种变幻无常的生活状态,是无限智慧和无限良善的上帝为我安排的。既然我无法预知上帝这么安排的目的何在,我就不该质疑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上帝是我的创造者,他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利,随他的心意来管理或处置我。我既然是违逆了他的一个造物,他也就同样有司法的权利来定我的罪,随他的心意来惩罚我。我的本分是老老实实地承受他的愤怒,因为我对他犯了罪。

于是我想到,上帝公正而全能,他既然认为惩罚我、打击我是合适的,那他也能够拯救我。如果他认为拯救我不合适,那么,老老实实、完完全全地服从他的意志就毫无疑问是我的义务。另一方面,我的义务是信靠他,向他祷告,静候他每日的吩咐和指导。

这些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花去我许多小时、许多天,不,应该说许多星期和许多月,对我产生了一个特别的影响,在这里我不能略过不提。一天清早,我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野人出现给我带来的危险,心里忐忑不安。这时,圣经中的一句话出现在我脑中,“要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你也要荣耀我”。

想到这,我欣喜地从床上爬起来,不仅心里舒服多了,还获得了引导和鼓舞,诚恳地向上帝祷告,求他救我。祷告完后,我拿来圣经开卷阅读,看到的第一句话是:“要等候主!当壮胆,坚固你的心。我再说:要等候主!”这句话带给我的安慰是无以言喻的。于是,我感恩地放下圣经,不再悲伤,至少在那时不再悲伤了。

在这些猜想、忧虑、反思的中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幻念。那个脚印也许是我自己的脚印,是我从小舟上岸时留下的。这想法使我高兴了一点,我开始说服自己,这个脚印根本就是一个幻觉。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正是我自己的脚印。既然我从那条路去小舟,为什么就不会从那条路上岸呢?我还想到,我根本无法确认自己踩过哪儿,没踩过哪儿。最后,假如这只是我自己的脚印,那我就是那种编造鬼故事没把别人吓着倒把自己吓得不轻的傻瓜了。

于是,我开始有勇气到外面一窥究竟了。我已经三天三夜闭门不出,快饿死了。屋里除了一些大麦饼和水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的山羊也需要挤挤奶了,这个活儿通常是我傍晚的消遣。可怜的山羊们好久没有挤奶,一定难受得很,行动不便。实际上,有好几只差点被糟蹋掉,几乎挤不出奶了。

因此,我就用这样的信念给自己打气:那个脚印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脚印,我真的是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我又开始外出了,到我的乡间居所去挤奶。但我走路时还是有些害怕,常常回头张望,随时都准备着扔下篮子逃命。谁要是看了我那个样子,准会以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新近受了极大的惊吓。我确实是受到了惊吓。

我就这样出去了两三天,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开始变得胆子大了一点,认为真的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但这还不能完全说服我自己,除非我再下到海岸边,看到这个脚印,跟我自己的脚印比对,看看是不是相似或吻合,以确定就是我自己的脚印。不料,我到那个地方后,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我当初停放小舟时,不可能在那一带上岸。其次,当我把脚印跟我自己的比对时,发现我的脚要小得多。这两件事让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新的想象,让我忧心忡忡到了极点,我浑身直打哆嗦,跟发了疟疾一样。我重返家里,充满了这样一个信念:有一个人或一群人曾在那里上岸。总之,岛上有人了,我可能会在意识到之前就受到突然袭击,我当为自己的安全采取什么措施,我却毫无头绪。

人在恐惧之中所作的决定是多么可笑啊!恐惧使人们拒绝使用理性所提供的救济手段。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拆掉我的围墙,把家羊赶到林子里变成野羊,免得敌人发现它们,然后常来岛上盼着掠夺更多的羊或类似的战利品。其次,我打算把两块庄稼地挖掉,免得他们发现那里有谷子后,就常常想要到岛上来。再次,我要拆毁我的小茅屋和帐篷,免得他们看到有人居住的蛛丝马迹后,就进一步搜寻,以找到住着的人。

这就是我再次回家后第一晚所思虑的主题。那时,在我心中奔流不息的忧虑仍旧鲜活生动,我脑子里奇想联翩。可见,对危险的恐惧要比视而可见的危险本身可怕一万倍。我们发现,焦虑的负担要比我们为之焦虑的坏事本身更加令人焦虑。比这更糟糕的是,在这次的麻烦中,我得不到我所希望得到的安慰,像以前听天由命得到的安慰一样。我观望,我思虑,像扫罗那样,他不仅抱怨腓利士人攻击他,还抱怨上帝也离弃了他。因为我这时没有用妥切的方法来调整自己的心情,在危难中向上帝呼告,以他的旨意为我的防守和救助,一如我以前所做的那样。假如我这么做了,在这新的惊险中我至少可以更欣然有助,也许更有决心克服危难。

心思的纷乱让我一夜难眠,到早上却陷入酣睡。心里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十分疲倦,精神也已耗尽,我睡得十分香甜,醒来后,只觉得比先前坦然多了。此时,我开始冷静地思考,内心经过一番辩论,得出结论:这个岛如此风景宜人,物产丰饶,离大陆又不超过我眼见到的那点距离,那就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完全荒无人烟。这里尽管没有固定的居民,那边却也许时有船只离岸来此,他们或是有意来此,或是并非有意,却被逆风驱赶至此,来到这个地方。

如今,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五年了,连一个人影都没见过。即使曾有人被风刮到了这里,可能也尽快就走了,可见他们还是认为这里不宜安居。

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危险,便是来自大陆偶尔零零星星地在此登陆的人。很有可能,如果他们是被风刮过来的,在此定居并非他们的意愿,因此他们并不在此长留,只要可能就尽快离开,很少在岛上过夜,免得天亮后不能乘潮回去。所以,我只要找到一条安全的退路,一看到野人登上岸便躲起来就可以了,别的事都不用管了。

现在,我非常后悔把山洞挖得太大了,并且还在围墙和岩壁连接的地方开了一个门。经过一番思索,我决定在围墙的外面,就是十二年前我种了两排树的地方,再修一道半圆形的防御工事。以前那些树种得非常密,我只需在它们中间打上一些木桩,就可以使之更密更牢。这道墙很快就修完了。

这样我就有了两道墙。外墙用木料、旧锚索以及一切我能想到的东西加密,变得牢固。我在墙上开了七个小孔,大小可以伸出我的手臂。在围墙里面,我把墙加厚到约十英尺。我从山洞里运了不少泥倒到墙脚,用脚踩实。七个小孔我打算都装上短枪,当初我从大船上拿到岸上的短枪正是七把。我用枪如炮,我把枪插进孔里,用框框好,像支架一样支着它们,这样我就可以在两分钟之内连开七枪。我辛苦了几个月才把这墙筑好,没筑好前我一直觉得不安全。

做完这件事后,我又在墙外空地的周边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树桩或木杆,它们是一种柳树类的树木,特别容易生长。我相信可能插了将近两万棵树桩。在这些树桩与外墙之间,我留了非常大的一块空地,这样,如果有敌人试图靠近我的外墙,我就有空间看见他们,他们也不能隐蔽在那些树桩后面。

我这时没有用妥切的方法来调整自己的心情,在危难中向上帝呼告,以他的旨意为我的防守和救助,一如我以前所做的那样。假如我这么做了,在这新的惊险中我至少可以更欣然有助,也许更有决心克服危难。

心思的纷乱让我一夜难眠,到早上却陷入酣睡。心里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十分疲倦,精神也已耗尽,我睡得十分香甜,醒来后,只觉得比先前坦然多了。此时,我开始冷静地思考,内心经过一番辩论,得出结论:这个岛如此风景宜人,物产丰饶,离大陆又不超过我眼见到的那点距离,那就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完全荒无人烟。这里尽管没有固定的居民,那边却也许时有船只离岸来此,他们或是有意来此,或是并非有意,却被逆风驱赶至此,来到这个地方。

如今,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五年了,连一个人影都没见过。即使曾有人被风刮到了这里,可能也尽快就走了,可见他们还是认为这里不宜安居。

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危险,便是来自大陆偶尔零零星星地在此登陆的人。很有可能,如果他们是被风刮过来的,在此定居并非他们的意愿,因此他们并不在此长留,只要可能就尽快离开,很少在岛上过夜,免得天亮后不能乘潮回去。所以,我只要找到一条安全的退路,一看到野人登上岸便躲起来就可以了,别的事都不用管了。

现在,我非常后悔把山洞挖得太大了,并且还在围墙和岩壁连接的地方开了一个门。经过一番思索,我决定在围墙的外面,就是十二年前我种了两排树的地方,再修一道半圆形的防御工事。以前那些树种得非常密,我只需在它们中间打上一些木桩,就可以使之更密更牢。这道墙很快就修完了。

这样我就有了两道墙。外墙用木料、旧锚索以及一切我能想到的东西加密,变得牢固。我在墙上开了七个小孔,大小可以伸出我的手臂。在围墙里面,我把墙加厚到约十英尺。我从山洞里运了不少泥倒到墙脚,用脚踩实。七个小孔我打算都装上短枪,当初我从大船上拿到岸上的短枪正是七把。我用枪如炮,我把枪插进孔里,用框框好,像支架一样支着它们,这样我就可以在两分钟之内连开七枪。我辛苦了几个月才把这墙筑好,没筑好前我一直觉得不安全。

做完这件事后,我又在墙外空地的周边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树桩或木杆,它们是一种柳树类的树木,特别容易生长。我相信可能插了将近两万棵树桩。在这些树桩与外墙之间,我留了非常大的一块空地,这样,如果有敌人试图靠近我的外墙,我就有空间看见他们,他们也不能隐蔽在那些树桩后面。

这样,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就有了一片茂密的丛林。在五六年的时间里,在我居所之前就有了一片树林,枝叶交错,厚实坚固,难以逾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想象不到林子后还有什么东西,更别说有人了。至于进出林子的通道 (我没有留出小路) ,我用两架梯子来解决这个问题。一架梯子靠在岩壁较低的地方,在那里凿一个凹洞,留点空间把第二架梯子放在那里。如果两架梯子都被拿下来了,任何活着的人都不可能爬到我这边而不自伤的。即使他们爬进来了,也仍旧是在我的外墙的外面。

就这样,为了自我保存,我采取了人类可以采取的一切精明的措施。从以后可以看出,其存在并非完全没有正当的理由。尽管在那时我只是出于恐惧才这么做,而并非因为预见到了什么。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并非完全不顾别的事情了,因为我很关心我那一小群山羊。它们不仅能在任何情况下随时提供食物,并开始充分地满足我的需要,不用我再耗费弹药,而且免得我耗时耗力去追杀野山羊。我不愿失去它们给我带来的便利,不愿意再从头开始驯养。

为了这个目的,在长久思考之后,我想出了两个保全它们的办法。一个办法是,另找一处方便的地方,在地下挖一个洞穴,每天晚上把羊群赶到里面。另一个办法是,圈出两三块小块的地,彼此隔得远点,尽可能地隐蔽起来,在每一处我都可以放上六七只小羊,即便大羊群遇到了不测,我稍微麻烦点,花点时间,也能再次把羊养起来。这尽管需要许多的时间和劳动,我却认为是最合理的计划。

于是,我花了一些时间,找到了岛上最隐蔽的几个地方。我选出了一处,那里非常隐蔽,完全如我所愿。它是一小块湿洼地,处于山谷和密林中间。这片密林我前面提到过,我那次从岛的东面回家时,几乎在这里迷了路。在这里我发现了一块将近三亩的空地,周围密林环绕,几乎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围墙。至少我用不着像在别的地方圈地那样耗时耗力了。

我马上在这块地上开工,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把它圈好了。它大得足够把我的牲口或者羊群— 随你怎么叫— 都安全地圈在里面。这些羊现在不像当初我认为的那么野性了。于是,没有任何延迟,我把十只小母羊和两只公羊放到了这里,它们迁来后,我继续完善围篱,直到它跟另一个围篱一样安全。只不过我做第一个时比较从容,也花了更多的时间。

我付出这一切辛劳,仅仅是因为看到了那只脚印,由此而产生了种种忧虑。其实,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人临近小岛。我在这种忐忑不安的状态里生活了两年,它使我的生活远不如过去舒坦。那些整天担心别人害他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相信你们也都知道,你们也可以这样来想象我的日子。我必须悲哀地承认,我这种心灵的不安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宗教思想。因为对自己落入野人和食人野人的恐惧,是如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以致我再也没什么心思去祷告上帝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能够沉静而温驯地祈求上帝。我现在向上帝祷告,倒好像是处于巨大的心灵痛苦和压力之下,仿佛四周危机四起,我每晚都可能在天亮之前就被杀掉和被吃掉。从我自身的经历,我必须承认,感恩、仁爱、亲密之情,要比恐惧不安更适合于祷告。在大祸将临的恐惧下,一个人为了得平安而完成祷告上帝的义务,并不比一个人在病床上向上帝忏悔更加得体。因为这种不安影响的是心灵,而后者影响的是身体。心灵的不安跟身体的疾病,不仅都是严重的残疾,甚至前者还要重过后者。因为向上帝祷告是专属于心灵的行为,而与身体无关。

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我把小小的羊群中的一部分安置好后,我又在整座岛上转悠,寻找另一处隐密的地方再做一个羊圈。这次我一路往西边走,来到了一个我以前未到的地点。我向大海眺望,觉得看到了一艘船漂浮在海面上很远的地方。我曾在从船上搬下的水手箱子里找到一两个望远镜,但没有带在身边。这艘船的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到底它是不是船。我一直凝视着它,直到眼睛再也撑不住了。它是不是一艘船我不知道,但当我从山上走下来时,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所以我就放过不顾了。我只是决定,以后出来,口袋里一定要装上一个望远镜。

当我从山上下来,到达我以前从没到过的岛的尽头,我马上就明白了,在岛上看到一只人类的脚印,并非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样奇怪。我只是由于上帝特别的旨意,而被抛弃在了野人从不过来的岛的那一边。我本该很容易就认识到,没有什么比来自大陆的独木舟会更频繁地来到这里了。如果他们碰巧在海上走得远了点,就会驶过来到岛的这一边找港口停船。还有,由于他们的独木舟经常相遇并且发生打斗,胜利者就会把抓到的俘虏带到这边的沙滩上。他们既然是食人野人,就会根据他们可怕的习俗,杀掉并吃掉他们的俘虏。对此我将在下面详表。

如上所言,当我从山上往下走到海岸,也就是岛的西南端时,我被吓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当我看到海岸上散布着头骨、手骨、脚骨和其他的人骨时,我心里的恐惧真是难以言表。我特别注意到一处曾生过火的地方,在地上挖了一个斗鸡坑似的圆圈,我想那些野蛮人就是坐在那里享受他们的人肉盛筵,大啖他们同类的肉的。

我对所目睹的一切极为震惊,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了我自己身在险境。想到竟然有如此非人的残忍、地狱般的兽行、人性堕落带来的恐怖,我的一切恐惧都被埋葬掉了。我虽然听说过这种酷行,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简而言之,我把脸从可怕的场景转开。我的胃极其不适,人也快要晕倒了,正当此时,天然反映释放了胃里的不适,一阵猛烈的呕吐之后,我才稍微舒服了一点,但没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一分钟。因此我以最快的速度又上了山,走向我自己的居所。

我跑到离岛那端稍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还是惊魂未定。不久,当我回过神来,我带着灵魂最真挚的感情仰望高天,眼含热泪,感谢上帝把我投生在世界上另一个地方,使我区别于这些可怕的食人野人。尽管我认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悲惨,上帝却在其中给了我如此之多的慰藉,对此我更应感激而不是抱怨。特别是,甚至在这种悲惨的处境中,我也因为认识了他,盼着他的佑护而得到安慰,这是一种福祉,不仅足以补偿我曾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不幸,还绰绰有余。

我就在这种感恩的心情中回到了我的城堡,对我环境的安全,我心下比以前放松了很多。因为我注意到,这些恶人到岛上并不是为了寻找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来这里也许不是为了寻找什么,需要什么,或期盼着什么。无疑,他们经常爬到岛上树木遮蔽之处,但从未找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我在这儿迄今已待了十八年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人类的足迹。我还可以在这里接着待十八年,只要我像现在这样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把自己暴露给他们— 我当然断断不会暴露自己。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完全隐藏在我所在的地方,除非我发现了比食人野人高一等的造物,才敢出来与之交往。

不过,对我所谈到的这些野蛮的畜生,我对他们彼此啖噬的非人习俗,真的是深恶痛绝,这使得我在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都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待在自己的圈子里闭门不出。我所说的“自己的圈子”,是指我的三处庄园,即,我的城堡,我的乡居(我称之为小茅屋) ,和林中圈地。林中圈地我只是用来圈我的羊群,并没有别的用途。由于我天生厌恶这些地狱般的恶人,所以害怕看到他们,就如害怕看到魔鬼本身一样。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不怎么去看我的小舟,而是开始想另起炉灶造一个,因为我不想再去尝试把那只小舟绕着岛带回来,免得我在海上跟这些食人野人相逢。倘若如此,我落入他们之手,我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时间一久,加上我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认为不会有被那些野人发现的危险,他们在我心里引起的不安也就开始消退了,我又开始如从前般泰然自若地生活着,唯一的不同只是我比以前更小心谨慎,更注意观察,免得让自己碰巧被他们发现了。我特别注意不开枪,免得他们碰巧在岛上听到枪声。天幸我早就养了一群温驯的山羊,无需再去森林里打猎,或开枪杀羊。后来我确实抓过几只山羊,是像以前一样用的陷阱和圈套。所以,在此后的两年里,我确信没有开过一次枪,尽管我随时都带着。此外,我曾从大船上拿了三把手枪,我外出时也总是带着它们,或至少带着其中的两把,把它们别在我的山羊皮皮带上。我又把从大船上拿下来的一把大腰刀磨锋利了,专门做了一条皮带也把它挂上。这样一来,我出门在外的时候,看上去确实像一个非常可怕的家伙 — 如果你在我对自己的描述之外,再特别加上两把手枪,和腰间一把挂在皮带上的无鞘大腰刀的话。

如我前面所说,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除了这些防范措施外,我似乎回到了我从前平静安宁的生活。所有这些事情都越来越向我显示,跟别的一些人相比,我的处境远说不上悲惨,尤其是跟个别人的生活相比,我的命运可以说是受到了上帝的关照。这令我沉思,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中,假如人们把他们的处境跟比他们糟的人比较,而不是跟比他们好的人比较,那么世界上将会少去多少牢骚抱怨,而只会有对上帝的感恩啊!

至于我目前的处境,真的没什么缺乏的,所以,我觉得,我对于这些野蛮恶人的恐惧,和对于保存自我的关注,泯灭了我为生活而进行创造发明的潜力。我取消了一个良好的计划。我曾大费心思地想试一试,能否把大麦制成麦芽,然后自己酿造啤酒。这确实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连我自己也经常责备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我不久就认识到,酿酒所必不可少的材料中,有几样都是我不可能造出来的。首先,装啤酒的桶我是做不出来的,这在前面也说过了。虽然我花了不是许多天,而是许多星期,甚至许多个月去试做,都不能如意。其次,我没有啤酒花来使酒保持不变质,没有酵母来发酵,没有铜锅铜壶来把它煮沸。不过,虽然这些东西我都没有,我却坚信,假如没有对野人的害怕和恐惧干扰了我的生活,我早就着手做了,也许还做成了。因为我一旦认定就动手做的事,很少有做不成的。

但我的创造发明的才能现在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因为现在我日思夜想的不是别的,而只是如何乘这些怪物噬血狂欢时杀掉他们一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把他们带来吃的牺牲者救出来。我脑子里酝酿了许多计谋,以消灭这些怪物,或至少把他们吓走,让他们不敢再来。这些计谋如果都写出来,那篇幅就会远远地超出这本书了。不过所有这些计谋都流产了,除非我跑到那儿亲手执行,否则一切都是空想。可是当一个人面对着二三十个手持标枪或弓箭的野人,而这些野人投起标枪来也毫不含糊,如我的枪一样可以准确地击中目标时,这个人又能干什么呢?

有时我想,假如我在他们生火的地方下面挖一个洞,放进五六磅火药,当他们点火时,火药就会点着,把旁边的野人都炸死,可是,第一,我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火药,因为现在我的火药贮藏已不到一桶了。再说,我也不敢肯定火药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爆炸,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也许最多不过是把那团火爆开,令他们震耳欲聋,吓了一大跳,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放弃这个地方。所以我把这个计谋放下了,又想出另一个计谋。我可以找一个方便的地方埋伏起来,带着我的三把枪,每只枪都装上双倍的弹药。在他们噬血的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向他们开火,我肯定可以一枪打死或打伤两三个。然后拿着我的三支手枪和我的剑向他们冲去,假如有二十个野人,我无疑可以把他们都宰了。这个妄想令我高兴了好几个星期,我是如此着迷,以致我常常梦见它,有时还梦见我正在向他们开枪的情景。

我不只是想想而已,我还用了好几天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如上所说,以便观察他们的动静。我常常到他们吃人的地点那儿,那里现在我已熟悉不少了。当我脑子里充满了复仇的思想,要把他们二十个三十个地斩于剑下时,我在这个地方所感到的恐惧,我所看到的野人互相吞噬留下的痕迹,在在都增加了我的恨意。

最后,我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安全地等候,看着他们的船到来,在那时,甚至在他们准备上岸之前,我可以隐身在丛林里,那里面一个小洞正好够我藏起来。我可以坐在那儿,观察他们的吃人行为,等他们凑到一起时,就对准他们的脑袋开火,第一枪就可以杀伤三四个。

于是,我决定在这儿实施我的计谋。我因此准备了两支火枪和一支鸟枪。火枪里我分别装上了一对弹丸和四五颗较小的子弹,尺寸跟手枪子弹差不多。鸟枪里我装上了大约一把用来打天鹅的最大号的子弹。至于手枪,每支我都装上了四颗子弹。我带足了第二、三次射击的弹药,就这个样子准备去远征了。

在我这样地定下计谋后,就在想象中将之付诸现实。我坚持每天早上都爬上离我城堡三英里远的山顶,看看能否看到有船在海面上向小岛靠近,或远远地向小岛驶来。但在坚持了两三个月的守望,却总是无功而返后,我就开始对这个艰巨的任务感到厌倦了。在那整段时间里,不管海岸上或靠近海岸的地方,还是在整个海面上,眼睛和望远镜所及的各个方向,都没有出现任何野人的迹象。

在坚持每天上山守望期间,我始终保持着贯彻谋略的干劲,我的精神十分振奋,其状态跟我想要杀二三十个赤身露体的野人的蛮劲恰相配合。至于这些野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我脑子里想也没想,只不过是当初因看到这些土人违反自然的习俗而感到恐惧,因此怒火中烧罢了。这些土人似乎已受到上帝的惩罚,在上帝对世界智慧的安排中,上帝并没有给他们更好的引导,而是任由他们顺着自己可憎污浊的激情生活,因此他们一直干着这种骇人的事情,并接受了这种可恶的习俗,把习惯当自然,这也许已经有许多个世代了。他们已完全被上帝所抛弃,被某种地狱般的堕落所占据,因此才落到这个地步。不过,如我所说,现在我已对劳而无功的外出守望感到厌倦,因此对这个行动本身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我开始冷静地思考我打算去做的事。我问,我有什么权力或理由去扮演法官和执行官,把这些人当作罪犯呢?对这些人,上帝认为这么多世代以来不惩罚他们是合适的,仿佛让他们彼此成了上帝审判的执行官。这些人又在多大程度上冒犯了我,我有什么权利介入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流血仇杀中呢?我常常这样同自己争辩:“在这个案子中,我怎么知道上帝自己的判决是什么呢?可以肯定,这些人并不认为他们是在犯罪,他们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或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冒犯,这么做就是在冒犯神圣的正义,就像我们所犯的几乎都是罪一样。他们并不把杀死战俘视为犯罪,正如我们不把杀死一头牛视为犯罪一样。他们之吃人肉就跟我们之吃羊肉一样。”

我稍微思考,就自然得出结论,肯定是我错了。这些人并非杀人犯,并非我先前在心里所谴责的杀人犯。说他们是杀人犯,就跟说那些常常把战俘处死的基督徒是杀人犯是一样的。在许多场合,基督徒更是经常把成队成队的敌人杀光,一点都不宽容,尽管敌人已放下武器投降了。

其次,我想到,尽管他们用这样残暴不仁的手段彼此残杀,实际上却与我无关。这些人并没有伤害我。假如他们试图伤害我,或者我看到有必要为了自卫而击打他们,那也还说得过去。但我还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他们也不知道有我,因此不会来算计我,这样,我去攻击他们就是不正当的了。我如果这样做,就等于承认西班牙人在美洲的野蛮暴行是合理的了。西班牙人在美洲杀了成千上万的土人,这些土人虽然是偶像崇拜者和野蛮人,其习俗中有几种血腥而野蛮的仪式,比如将活人祭献给他们的偶像神,可是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却是非常无辜的人。把这些土人赶尽杀绝,这种行径无论是在西班牙人自己中间,还是在欧洲所有别的基督教国家中间,一谈起来都会引起最大的憎恶和痛恨,被视作一种纯粹的屠杀,一种血腥而反自然的暴行,无论在上帝还是在人的眼里都不合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西班牙人”这个称呼,对于一切具有人性或具有基督徒的同情心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怕的、恐怖的字眼,仿佛西班牙王国以特别出产这么一种人而出名似的,这种人毫无仁厚之心,对不幸者毫无怜悯之情。而同情和怜悯被视为心胸慷慨大度的标志。

这些考虑中止了我的谋划,甚至完全中断了。我一点点地抛开了我的谋划,得出结论,我之决定攻击野人是错误的。干涉他们并非我的事,除非他们先来攻击我。我的事是尽可能地避免他们先来攻击我。但是,假如我被他们发现并受到攻击,我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另一方面,我也向自己表明,主动攻击野人不仅不能救我自己,反而足以毁灭我自己。因为除非我有把握杀死当时在岸上以及随后上岸的所有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回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他的同乡,那么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过来报仇,我这样做岂不是自取灭亡吗?幸亏眼下我还没有机会做。

总而言之,我的结论是,无论在战略上还是策略上,我都不应该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把自己牵扯到这种事里。我的任务只是以一切可能的方法隐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不留任何迹象让他们猜测到岛上有活的生灵— 我指人形的生灵。

宗教也有助于我得出这个审慎的决定。现在,我从多方面认识到,我为毁灭无辜的造物— 我是说对我而言— 而制定的血腥计划,完全背离了我的职责。至于罪行,他们彼此犯罪,与我无关。他们的罪行是全民族性的,我应该把他们交给正义的上帝,上帝才是诸民族的统治者,他知道全民族的罪行该如何用全民族的惩罚来作出正义的报复,并对那些以公开的方式犯罪的人予以公开的审判,以上帝自己所喜欢的方式。

现在,这在我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我觉得,上帝没有让我做这件事,真的令我满意极了。我有太多的理由相信,这件事我如果做了,那就无异于故意杀人。因此我双膝跪地,以最谦卑的态度感谢上帝把我从流血的罪行中救了出来。我乞求他给予我保护,不让我落入野蛮人之手,或者不让我向他们动手,除非我听到天上传来的更清晰的呼喊,让我这么做,以保护我自己的生命。

我就在这种想法中又继续过了一年。在这段时间里,我根本不想找机会袭击这些可恶的家伙,一次都没有爬上山顶去看是否有他们的踪影,他们是否上过岸,免得我又受到诱惑,重新设计对付他们,或在有机可趁时袭击他们。我只做了这一件事:到岛的另一边去,把我停放在那里的小舟转移到岛的东边来。我把小舟划到一个小湾里,这个小湾是我在一处高高的岩石下发现的。我知道,由于那儿有急流,野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乘舟进来,或至少不愿乘舟进来的。

我把留在小舟上的一切东西都拿了下来,因为光是在沿岸走走装备这些东西并非必需— 包括我为小舟做的一个桅杆和一张小帆,一个类似于锚但又不能叫作锚或抓钩的东西,我费了很大的力才把它做成这样子。我把一切东西都搬走了,免得被人发现岛上有船或有人的痕迹。

此外,如前所说,我比以前更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的小屋,只是做一些日常工作,挤羊奶,照料林中的小羊群。羊群在岛的另一边,因此没什么危险。可以肯定,这些野人有时会来到岛上,但他们从来不会想要在这儿发现什么,因此也不会离开了海岸往里面乱走。我不怀疑,在我受到惊吓处处小心后,他们可能上过几次岸,就跟以前一样。说真的,一回想起我过去出行,如果碰巧碰到他们,被他们发现,会发生什么情况,我还是会毛骨悚然。我往常外出时,都几乎赤身裸体,赤手空拳,只是带了一把枪,枪里只装了一发子弹,我四处转悠,在岛上西窥窥,东探探,看能找到什么东西。假如我在那时不是只发现了一个脚印,而是撞到了十五个或二十个野人,发现他们正在朝我追来,而且跑得比我要快得多,我不可能逃脱,那我该有多么惊慌啊!

有时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情沉重,心里非常难过,很久都恢复不过来。我不能设想那时我该怎么做,我可能不但不能抵抗他们,甚至想都想不到我该做什么,更不要说后来经过深思熟虑和充分准备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了。诚然,在认真思考这些事后,我整个人都会忧伤,有时还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最终还是决心感谢上帝,他把我从如此之多看不见的危险中拯救出来,让我远离那些灾祸。那些灾祸本来我是无法逃避的,因为我根本不会想到它们就要发生,甚至不会想到其发生的可能性。

这让我重新想到了从前常浮入脑海的一个念头。当初,在尘世中经历各种危险之际,我开始看到上帝仁慈的安排,我们是如何在对危险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神奇地得到拯救。当我们陷入所谓的困境,不知道是走这条路好还是那条路好时,当我们想要走那条路时,却会有一种神秘的暗示引导我们走这条路,从而避开危险。不仅如此,当我们的感觉、倾向或任务明明已叫我们走另一条路的时候,心里头却涌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我们走这条路。这念头如何发生,由谁发出,我们都不得而知。而事后证明,如果我们走了那条路,就是我们认为该走的路,或我们想象自己该走的路,我们早就万劫不复了。经过这般的思考后,后来我就给自己定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只要我发现了那些神秘的暗示或心灵的催促,要我去做或不做什么事,走这条路或走那条路,我都不能不服从这种神秘的指令,尽管我不知道除了这种悬在心头的催促或暗示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我可以举出我一生中的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么做会获得成功,尤其是我在这个不幸的岛上后期的例子。此外还有许多例子,假如当时我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的话,是一定会注意到这种神秘的暗示的。但是亡羊补牢,永远都不会晚。我在这里只能劝告所有喜欢思索的人,假如他们的生活跟我一样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变故,或者没有那么异常也罢,都不要忽视这些神秘的暗示,不管它们是来自哪个不可见的神明。对此我不会予以讨论,也许还不能说清。但它们确然是灵与灵之间的交会,是有体之物与无体之物的秘密沟通,这种证明是永远不会被推翻的。关于这一点,我将用我在这不幸岛上独居后期中几个显著的例子加以说明。

我相信读者不会觉得奇怪,假如我承认,这些焦虑、这些持续的危险,以及对我必须面对事项的操心,让我无法再为未来生活的舒适便利而从事设计发明。我眼下做事更关心的是安全而不是食物。我现在不钉钉子,也不劈木柴了,怕发出的声音被人听到。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敢开枪。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生不了火,怕烟把我暴露了,因为烟在白天大老远就能看到。因为这个原因,我把凡是要求生火的事情,比如用锅烧水、用烟斗吸烟等等,都转移到了林中新居。我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后,发现了一个完全天然的地穴,令我说不出地欣慰。地穴很深,我敢说,野人即使来到了洞口,也不敢进去。实际上任何人都不敢进去,只有像我这样想找个安全退路的人才会冒险进入。

地穴口在一块大岩石的底下。我发现它纯属偶然(如果我并未看到充足的理由将这样的事归于上帝,那我就说是出于偶然) 。那天我正在砍树枝准备烧炭,我为什么要烧炭,在这里要岔开来说一下。上面我说到,我害怕在住处点火冒烟,但我总不能不烤面包、不煮肉吧,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像我在英国看到的那样,在草皮泥层下烧木头,直到木头烧成木炭,再把火灭了,把木炭运回家。这样,如果家里要用火,就可以烧炭,这就没有冒烟的危险。

这只是顺便提一下。当我正在这儿砍柴的时候,察觉到在一棵很密实的矮丛林后面,好像有一处空旷地。我很好奇,想进去看看,就很困难地穿过它的洞口,发现里面相当大,足以让我直立,再加一个人也可以。但我必须向你承认,我出洞要比进洞仓促得多,因为在我继续向里面打探的时候,里面黑极了,我看到了两只大大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我不知这是属于魔鬼的还是人类的眼睛,只见它们在那里闪烁,跟两颗星星似的。从洞口直射进来的光线很黯淡,才有了这种反射。

尽管这样,停了一会儿后,我还是恢复了过来,开始骂自己是大傻瓜。我想,谁要是怕见到魔鬼,谁就不配在一个岛上独自生活二十年。我认为洞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比我自己更令人害怕。想到这,我拣起了勇气,点起了一个火把,重又冲到洞里。不过我走了还不到三步,又像上次一样被吓坏了。因为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叹息,像人在伤痛时发出的,接着是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是一句半吞半吐的话,然后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我退后几步,着实吓了一跳,身上冷汗直冒,倘若我当时戴了顶帽子,一定会毛发倒竖,把帽子掀翻。但我仍旧打起精神,给自己壮胆,说上帝全在,上帝的力量无处不在,上帝一定会保护我。我继续向前走,把火把举在头顶,借助火光,看到在地上躺着一只硕大的、可怕的老公羊,用我们的话说,它正在那里交代后事,竭力喘息,老得快要死了。

我推了推它,看看能不能把它赶走,它尝试着站起来,可是爬不动了。于是我想,就让它躺在那里也好— 因为,如果它能吓唬我,也就能吓唬野人,只要它一息尚存,就能把胆敢闯进来的野人吓跑。

我现在惊魂初定,开始环顾四周,发现洞很小,也就是说,周围大约十二英尺,但它纯属天然,既不圆也不方,全无人工凿成的痕迹,因此没有形状可言。我还观察到,往里走远点,还有一个更深的地方,但太低了,需要我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至于它通向哪里我就不清楚了。由于我没有带蜡烛,这次就不摸过去了,但我决定明天带蜡烛和火绒盒再来,这火绒盒是我用一支短枪上的枪机做出来的。另外我还得带一盘火种来。

于是,第二天我带了六支自造的大蜡烛来了(现在我已能用羊脂造出上佳的蜡烛,但灯芯却难办,有时我只好用破布线或绳丝,或类似荨麻的干草丝来替代) ,走到洞里低处时,我不得不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手脚并用,匍匐爬行了约摸十码— 这要我说已经是够勇敢的了,考虑到我并不知道究竟还有多远,里面还会有什么东西。我穿过这个窄道后,发现洞顶豁然开朗,我相信接近二十英尺了。我环顾这穹窿或洞穴的四壁和穹顶,我敢说,我在岛上还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光华熣灿的景象— 在两支蜡烛烛光的照射下,墙壁都反射出万道光线。岩壁里是什么— 是钻石还是其他宝石,或是金子— 我都不知道。我想可能是金子吧。

虽然非常黑暗,我所在的地方却是一个最为赏心悦目的洞穴。地面又干燥又平坦,表面有一层又细又松的沙砾,因此没有令人讨厌的有毒的害虫。洞墙或穹顶也一点不潮湿。唯一的难题是入口太小— 然而,既然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安全,想要一条退路,那这反而成了一个好处。所以我对这个发现真是高兴极了,决定一分钟也不耽搁,把我最为担忧的那些东西搬到这里来。特别是我的火药库和多余的枪支,即两支鸟枪和三支短枪。因为我一共有三支鸟枪和八支短枪。我在城堡里只留了五支短枪,架在外墙上如炮挺立,随时待命,也准备着为我在外出远征时使用。

趁这次搬运军火的机会,我碰巧打开了从大船上拿来的那桶浸湿了的火药,发现水浸到了桶内火药三四英寸深的地方,结成了饼,变硬了,但把里面的部分保全了,就跟外壳保护着内核似的,于是,我从桶心得到了将近六十磅上等的火药,这在那时真是一个可喜的发现。我把所有的火药都搬了过去,城堡里留下的火药从不超过两三磅,生怕发生什么意外。我还把用来做子弹的铅也搬了过去。

我幻想自己是古代的巨人,据说这些巨人住在岩洞里,谁都攻击不到他们。我说服自己,只要我在这里,即使有五百个野人要猎杀我,也永远都找不到我— 即使他们能找到我,也不敢跑到这儿来袭击我。

我发现地穴的第二天,那只奄奄一息的老公羊就在洞口死了。我觉得与其把它拖到洞外,倒不如就地挖一个大坑,用土把它埋起来更容易些,因此我就把它葬在了那里,以免臭气熏鼻。

现在,我在这座岛上已经住了二十三年,对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生活方式早已觉得自然而然。只要能确保野人不来这个地方骚扰我,我宁愿降服于命运,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直到最后一刻,就像洞里那只老山羊一样无疾而终。我也想出了一些小小的消遣和娱 乐,使自己过得比以前快活— 首先,如前所述,我教会了波儿说话。它学得又熟练,又准确,又清楚,令我十分开心。它跟我一起生活了不低于二十六年。他后来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尽管我知道巴西人认为鹦鹉可以活一百年。可怜的波儿也许还生活在那座岛上,还在叫着“可怜的鲁滨·克鲁索”呢!但愿没有一个英国人倒大霉,到那里听它说话。假如他真的听到了,一定会以为是魔鬼在说话。我的狗也很讨我喜欢,是个可爱的伴儿,它陪了我一十六年,最后寿终正寝。至于我的猫,我前面提到过,它们繁殖得太快,我不得不先杀了几只,免得它们把我和我的东西通通都吃了。我从大船上带来的两只老猫死了后,我不断地驱赶小猫,不让它们吃我的粮食,它们都跑到林子里变成了野猫。我只留下了两三只我喜欢的小猫,驯养起来,而它们繁殖出来的小猫(假如有的话) ,一般都会被我淹死。以上就是我家里的部分成员。除此之外,我一直在身边带着两三只小羊,教会它们从我手里找东西吃。我另有两只鹦鹉,都说得很好,也会叫“鲁滨·克鲁索”,但都不像波儿说得那么好。当然,我也没有像对待波儿那样努力教它们。我还有几只驯化了的海鸟,其名称我不知道。我从海岸上抓到它们,把它们的羽毛剪掉了。我栽在城墙外的小木桩现在长成了密密的丛林。这几只海鸟就住在这些矮树丛里,繁衍生息,让我心旷神怡。这样,如我前面所说,只要能确保不受野人的骚扰,我对自己过的日子便感到相当满意。

但是,事情却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所有读到我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会从中得出一个正当的结论,那就是,在我们生活的进程中,我们最想避免的坏事,一旦落到了我们头上,就成了最可怕的事,可是,这样的坏事又常常是我们得救的手段或者门径,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从我们所落入的痛苦中重新得到解脱。对此,我可以举出我莫名其妙的一生中的许多例子,但最显著的,还是我在荒岛独居最后几年的情境。

前面说过,现在是我在这里的第二十三年。当时正是十二月冬至前后(我不能称其冬天) ,是我收割的季节,我必须常常外出,到田里干活。一个清早,天还没有亮透,我就出去了,吃惊地看到海岸上一片火光,那里离我约有两英里远。在那里我以前曾发现野人到过的痕迹。但是令我非常苦恼的是,火光不是在岛的另一边,而是在我这一边。

看到这个情景,我真是吓坏了,马上躲到了我的小树林里,不敢外出,免得我受到野人的突袭。但是我心里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我意识到,假如这些野人在岛上四处乱跑,就会看到我那些未收割的和已收割的庄稼,看到我加工或改进过的东西,就会马上明白这个地方有人,那时,如果不把我找出来,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在这危险关头,我径直回到我的城堡,收起梯子,尽量使墙外的一切看上去都芜乱而自然。

然后我在城堡里作好准备,做好防御的姿式。我将我所谓的炮,就是我架在外墙上的短枪,以及所有的手枪都装上弹药,决心抵抗到最后一口气。同时,我也没有忘记认真地把自己交托给上帝保护,恳切地祈求上帝让我脱离野蛮人之手。我保持着这种姿势达两小时之久,开始急不可耐地想了解外面的情况,因为我没有探子可以派出。

我又多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做,我无法忍受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继续坐下去,因此就把梯子搭在山岩边— 我前面提到过,那里有一个凹洞— 爬上了凹洞,然后把梯子提上来放在凹洞上,再一路直奔到山顶。我趴在地面上,掏出我特意带在身边的望远镜,开始向那个地方瞭望。我马上发现,那里至少有九个赤身露体的野人,坐在他们生起的一小堆火周围。他们生火不是为了取暖,因为天气极热,他们无需取暖,我猜他们生火是为了烧烤他们带来的人肉,准备来一场盛宴。至于人肉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有两条独木舟,已经拉到岸上。其时正值退潮,我觉得他们大概是在等潮水涨起后再回去。难以想象这一情景给我心里带来的纷扰,尤其是看到他们来到岛上我这一边,跟我如此接近。但当我想到他们只能在潮水上涨时上岛,我心里就镇定了一些。只要他们不是预先在岸上,我在涨潮期间外出就是安全的。想到这一点,我以后就可安心地出门收割庄稼了。

事情不出我之所料,得到了证实。一旦潮水向西流动,我便看到他们都上了船,划船(或划桨) 走了。我应该提一下,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跳了一个多小时的舞,我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清楚楚地辨认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看到他们都光着身子,一丝不挂,但他们是男是女,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来。

我一看到他们乘舟而去,就拿了两支枪扛在肩上,两支手枪挂在腰带上,无鞘大腰刀悬在腰上,以最快的速度向我第一次发现野人踪迹的小山跑去。我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跑到那里 (因为我全副武装,跑不快) ,一到那里,我就意识到,另外还有三只独木舟的野人来过那个地方。我向外望去,只见他们在海面上会合了,正向着大陆划去。

这对我来说真是可怕的一幕。尤其是当我走到岸边,看到地上他们所留下的恐怖的遗迹的时候。他们干了惨绝人寰的事,地上到处都是人血、人骨和人的四肢,是这些食人野人带着大快朵颐的心情吃剩的。看到此景我义愤填膺,开始谋划在下次看到他们时消灭他们,不管他们是谁,来多少人。

显然,他们到这座岛上来并不是经常的,因为他们再次登岸是在十五个月以后了 — 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我既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脚印或迹象。由于在雨季,他们肯定不会外出,至少不会跑得这么远。然而,在这整段时间里,我都活得不安生,总是担心他们会来袭击我。我从这件事上观察到,对坏事的等待要比受难更加苦涩,尤其是当你没办法摆脱这等待或忧虑时。

在这段时间里,我只是想着杀这些野人。我的时间本该好好运用,却大部分都花在了谋划下次如果看到他们,我该如何出奇不意地袭击他们,特别是如果他们像上次那样分成两支,我该如何对付。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即使我消灭了一支— 假设有十人或一打— 到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我还得消灭另一支野人。这样一支又一支地杀下去,我得消灭无穷支的野人,最终我就成了跟这些食人野人一样的杀人凶手,甚至更加凶残。

我现在是在困惑与焦虑中度日,感到我总有一天要落入这些残忍不仁的野人之手。即使偶尔外出,也总是四面张望,极度小心谨慎。现在我颇为欣慰地发现,我驯养了一群山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开枪,尤其是在走近野人常来的岛那边时,免得惊动了他们。即使他们现在被我赶跑了,他们肯定也会回来,几天之内就乘着两三百只独木舟蜂涌而至,我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可是,一年零三个月过去了,我一个野人都没有看到,直到后来我才又看到他们。此中经过我下面再表。确实,他们曾来过一两次,但要么没有停留,或至少我没有看到他们。但在我待在岛上的第二十四年,屈指算来是在五月,我跟他们有了一次奇遇。下面我就说说经过。

在这十五六个月的间隔里,我心里极其烦乱。晚上我睡不踏实,总是做可怕的梦,还经常从梦中惊醒。在白天,愁云压垮了我的心灵,在夜里,我常梦见杀戮野人,并一一列出理由,证明杀得在理。但还是暂且不提这个吧。我想是在5月中旬,16日,这是根据我可怜的木柱日历算出来的,因为我一直都在柱子上划纹。对,是5月16日,整天都是大风暴,雷声轰鸣,闪电惨白,到了晚上,天气同样恶劣。我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当时我正在读圣经,认真地思考着我当前的处境。忽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我想,枪声是从海上传来的。这真是让我吃惊。

我确实吃了一惊,但这惊讶跟以前的有性质上的不同,因为这次涌入我脑中的观念完全是另一种。我一跃而起,快得几乎不可想象,转瞬之间就把梯子竖在了岩石中间,爬上去之后把梯子提起来,然后第二次竖起来,爬到山顶。就在刚到山顶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道火光,知道又要听到第二声枪响了。果然,大概一分半钟后我听到了枪响。我从枪声判断,它来自上次我连人带舟被激流卷走的那片海域。

我马上想到,这必定是某只船遇到了危难,而且他们有其他船只同行,因此放枪发出求救信号。我在这一刻十分镇定,我想,虽然我不能帮助他们,他们却也许可以帮助我。所以我把手边能够找到的干柴都搜集到了一起,堆了很大的一堆,在山上点起了火。木柴很干,火一下子就旺了。虽然风刮得厉害,火势却依旧不减。我确信,如果海上真有什么船,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无疑,他们看到了。因为在我的火燃起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另一声枪响,随后又有几声,都是从同一个方向传来的。我整夜都烧着火,直到天亮。等到天大亮后,天气放晴,我看到在小岛的正东方向,海上很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我看不清到底是帆还是船,用望远镜也不管用,因为距离太远,而且天气还有些雾蒙蒙,至少海面上是如此。

我整天都不断地望着那个东西,很快发现它一动不动了,所以就得出结论,这是一艘下了锚的大船。你可以想象,我多么急切地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就拿着枪向岛的南边跑去,跑到我原来被急流卷走的礁石那里。到那里时,天已完全放晴,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大船夜里撞在暗礁上失事了,令我心痛不已。我上次乘舟巡游时就发现了这暗礁。正是它挡住了急流的冲力,造成了一股逆流或回流,使我那次有机会死里逃生。那次遇险可真是我这一生中最绝望也最无望的一次。

这样看来,对一个人意味着安全的东西,对另一个人也许意味着毁灭。看来这些人(不管他们是谁) 对这里不熟悉,礁石又完全在水下,再加上昨晚的东北偏东风刮得很猛,所以船触了礁。我猜测他们必定没有看到这座小岛,假如他们看到了,他们一定会用救生艇救自己,奋力上岸。但是他们鸣枪求救了,尤其是当他们看到— 我想象— 我点的火时。这引起了我的许多思绪。首先,我想象,他们一看到我的火光,就会下到救生艇里,奋力游向岸边,但是风急浪高,把他们卷走了。后来我又想象,他们早就失去了他们的救生艇,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尤其是当大船遇到巨浪撞击时,水手们不得不把船上的救生艇拆散,或亲手扔到海里去。过了会儿我又想象,他们还有别的船只为伴,后者看到他们的遇难信号,是会把他们救起来搭走的。再过一会儿我又幻想,他们都坐上了救生艇向海里划去,但被我上次遇到的急流卷到了大洋里,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和死亡,说不定就在这会儿他们开始饥肠辘辘,陷入了彼此相食的境地。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以我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怜的人遭受不幸,怜悯他们,除此之外就无能为力了。可是这件事仍旧对我产生了好的影响,让我越发有理由感谢上帝了。在我孤凄的处境中,上帝却为我提供了一切幸福舒适的东西。有两艘船在世界的这一角失了事,除了我,两艘船上的人无一生还。我再一次体会到,上帝把我们抛到如此恶劣的处境,或如此巨大的灾难中,虽然是非常罕见的,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某种值得感谢的因素,或者看到别人的处境比我们的更为恶劣。

这显然就是那些人的情形,我难以想象他们中有人能活过一命,也不能合理地指望他们并未全部丧生,唯一例外是得到了同行船只的搭救。但得到同行船只的搭救也仅只是可能性而已,因为我没有看到他们被搭救的些微迹象。

我难以用语言解释,看到这一情景,我感到心中竟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渴望,有时发出了这样的呼喊:“噢,哪怕有一两个,不,哪怕只有一个人从这只船上逃生,逃到我这里也好啊!那样,我就会有一个同伴,一个同类,可以跟我说说话,彼此交流交流了!”在我长时间的孤独生活中,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对人际交往产生了如此热切、如此强烈的欲望,或者说,对缺乏社会交往如此深深地感到遗憾。

在情感中,存在着某种秘密的机括,当它们被某个看到的目标激发,或虽未看到却由想象力呈现在心目中的目标所激发,这机括的发动就会裹挟着灵魂,以狂热之势,迫不及待地奔向那个目标。如果达不到,就难以承受,极其痛苦。

但愿有一个人逃出了生天,这就是我最热切的渴望。“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啊!”这句话,我相信自己说了一千遍。我的渴望变得如此强烈,我说这话时,双手握在一起,手指按住手掌,如果手里有脆软之物的话,会被我不知不觉就压碎的。我的牙也紧紧地咬在一起,半天也张不开来。

就让自然主义者解释这些现象的原因和表现方式吧!我能做的一切只是描述事实。我发现这种情况时,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这无疑是由我内心的热望和强烈的观念导致的结果。因为我认识到,如果我能跟一位同为基督徒的人交流,心里将宽慰不少。

但事情并不如此。这也许是他们的命运,也许是我的,也许两者都是,我们无法碰到一起。因为,直到我在这座岛上的最后一年,我都不知道那条船上究竟有没有人得到搭救。我只是在几天之后悲痛地看到,一具被淹死男孩的尸体浮到了岛那一端的岸上,离沉船不远。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水手背心、一条开膝亚麻短裤和一件蓝亚麻衬衫。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口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两枚比索和一只烟斗— 对我来说,烟斗的价值是比索的十倍有余。

现在风平浪静,我很想冒险乘舟到这条沉船上看看,我准能在船上发现点对我有用的东西。但这不是促使我上船的主要动机,我主要还是想看看船上还有没有人活着,我不仅可以救他们的命,还能通过救人的命最大地安慰我自己。这个想法如此执着于我的心里,令我日夜不得安宁,我一定要冒险乘舟登上这艘沉船。剩下的事就交给上帝的旨意了。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是如此强烈,简直无法抵挡— 它必定是来自于某个神秘的指引,如果我不去,我会为自己遗憾的。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跑回到自己的城堡里,为出行作好了一切准备,我拿了足够份量的面包,一大罐淡水,一个驾驶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 (我还有不少剩下的) ,一篮子葡萄干,这样就备齐了一切必需之物。我下山走到小舟那里,把舟里的水舀干,让它浮起来,把我身上带的东西都放在它里面,接着又回家拿更多的东西来。这一次我拿了一大包大米,用来撑在头顶遮阴的伞,另一大罐淡水,约两打小面包或大麦饼 — 比上次还多 — 还有一瓶山羊奶和一块奶酪,我费了很大的力,流了不少汗才把所有这些东西搬到舟上。在祈祷上帝引导我的航程后,我就出发了。我沿着海岸划着独木舟,最后到了小岛东北角最远的端点。现在,我要驶入大海了,我要么冒险一拼,要么知难而返。我遥望着小岛两边不息流淌着的急流,想起我上次来这里所遇到的危难,觉得非常可怕,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因为我可以预见,如果我被这两股急流中的一股裹挟,我就会被冲进大海深处,可能再也回不来,再也看不到小岛了。由于我的舟太小,即使海上吹起一阵小风浪,我也无疑会舟沉人亡。

这些想法压在我心头,我只好放弃计划,将我的小舟拉进岸边的一条小河里。我出了小舟,坐在一块坡地上,心里是又忧虑又着急,对这次航行一方面是害怕,一方面又想去。我正在想着的时候,察觉到潮水起了变化,涌了上来。这样我好几个小时都走不了了。这时,我忽然想到,我应该到最高的地方去观察一下,如果可以的话,看看潮水上涨时那两股急流的走向,从而判断,如果我被一股急流卷走,是否就不能够指望被另一股同样急速的急流卷回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我脑海,我就把眼光落向了一个足以俯瞰大海两边的小山头,从那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两股潮水的走向,从而确定我回来该走哪一条路。到了小山头,我发现由于那股退潮紧贴着岛南端往外流,那股涨潮就贴着岛北端向里流,因此,我回来时贴着岛北端就好了。

我受到观察的鼓舞,决心明天早上赶上第一波潮汐。我在独木舟里过了一夜,晚上披着前面提过的水手值夜班穿的大衣,醒来后就出发了。我先只是往海里正北的方向走了一点点,然后开始感受到向东流的急流带来的方便,它带着我走得很快,却又不像上次南端的急流那样湍急,因此我还可以控制住小舟。我以桨为舵,以很快的速度径直向破船驶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它跟前。

眼前一幅悲惨的景象。从船的结构来看,这是一艘西班牙船,它被牢牢地卡在了两块礁石中间。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浪打碎了,被卡在礁石中间的前舱遭遇过猛烈的撞击,主桅和前桅都被带到了甲板上— 就是说,折断了。但是船头的斜桁还完整,船首也还坚固。我靠近船时,船上冒出了一条狗,看到我来,它就汪汪地叫起来。它一听到我打招呼,就跳进海里向我游来。我把它抱到舟里,但发现它几乎要饿死渴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一下子就把面包吞噬了,就跟雪地里饿了半个月的狼一样。然后我给了这可怜的造物一点淡水,看来,如果我任其喝下去,他会把自己胀死的。

接着我就上了船。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人淹死在了厨房或前舱 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推测,很有可能,船在风暴中触礁时,海浪是那么的高,不断地击打着船只,水不断地灌进舱里,船里的人受不了,透不了气溺死了。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一个生命,船上的货物都被海水浸坏了。舱底下有几桶酒,我不知道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潮水退去而被我看到了。但酒桶太大了,我搬不动。我看到了几个箱子,我相信是海员的。我把其中的两个搬到了我舟上,也没有打开看一眼。

假如触礁的是船尾,撞碎的是船首,那我这一趟的收获就大了。因此从我在这两个箱子里发现的东西来看,我可以断定,这艘船上面有大量的财宝。从其航线来看,它必定是从南美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拉普拉塔河口出发,绕过巴西开往墨西哥湾的哈瓦那,也许再从那儿开往西班牙。无疑,船上装了大量财宝,但此刻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船员们都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在这些箱子外,我还发现了一小桶装得满满的酒,大约有二十加仑,我费力地搬进了我的小舟。船舱里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牛角,里面有约四磅火药。短枪我用不着,因此留下了,只拿走了火药角。我拿走了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这是我急需的,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个烤架。现在潮水在往回流了,我带着这些货物和那条狗走了。当晚天黑后大约一小时,我重新回到了小岛,这天真是累得精疲力竭了。

我在舟上歇了一晚。早晨,我决定把拿到的东西运到我新发现的洞里去,而不是运到城堡里去。我吃了点东西后,就把所有的货物都搬到岸上,开始挨个儿地查看。我找到的小酒桶里装的是一种甘蔗酒,但跟我们在巴西喝的不同。总之,根本就不好喝。但是当我打开箱子的时候,却发现了几件特别有用的东西。比如,我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个精美的小酒箱,酒瓶做得极其别致,里面装满了上等可口的露酒,每瓶约三品脱,瓶盖上还包着银子。还有两罐上好的蜜饯或果脯,罐口封得很紧,咸水进不去。但另有两罐却被海水浸坏了。我找到了几件很好的衬衫,我正求之不得。还找到了大约一打半白色的亚麻手帕和上色的围巾。前者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在大热天用来擦脸再爽快不过了。当我拉开箱子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三大袋比索,总共约有一千枚。其中一个袋子里用纸包了六枚达布隆金币和一些小金条,加起来接近一磅重。

另一个箱子里装了些衣服,但价值不大。看架势,它准是副炮手的箱子。里面没多少火药,只有约两磅上佳光滑的火药,装在三只小瓶子里,我猜大概是他们装鸟枪用的。总的来说,我这次航海带回来的东西有用的不多。因为,金钱我没有机会用到,真是贱如粪土。我宁可拿它们换回三四双我迫切需要的英国鞋英国袜,我脚上很多年都没有穿过了。不过现在我倒是实实在在地弄到了两双鞋,是我从破船上看到的两个被淹死的船员脚上脱下来的,我在一个箱子里又另外找到了两双鞋,真是让我高兴。但这些鞋跟英国鞋不一样,不那么舒适耐用,在英国也就算我们所说的便鞋而已。我在这只水手箱子里找到了一堆里亚尔币,约等于五十比索,但没有看到金币。我猜测这只箱子的主人比较穷,而另一只箱子的主人似乎是一位官员。

不管怎样,我还是把钱搬到了山洞我的家里收藏起来,就跟我以前从大船上拿的钱一样。但是,如我所说,这艘船的另一半我无法享用,真是一大遗憾。否则我会用我的独木舟分几次把钱运到岸上。即便我逃到英国,这些钱放在这儿也足够安全,以后再来取也不迟。

我把所有东西都带到岸上安置好后,就回到舟里,沿着海岸把它划到了原来停泊的港湾,尽力赶回到了我的旧居,那里一切安好。我开始休息,日子一仍其旧,料理家务。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安逸轻松,跟过去相比,只是多了一点警觉,时常注意外面的动静,减少外出。即便我想出门放风,也总是在岛的东边,令我欣慰的是,野人从来不去那边,在那里我也不必太过警惕,身上不必带太多的武器弹药,像到别处那般。

我在这种状态下又过了将近两年。而我这颗倒霉的脑袋— 它总是要让我清楚,它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的肉体的— 在这两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规划和计划,一心想着怎么离开这个小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想再上一趟西班牙破船,尽管我的理性告诉我说,那里没剩下什么值得我再去冒险拿的东西了。有时我想到这边逛逛,有时我又想到那边遛遛。我实打实地相信,假如我有从萨累逃出来时坐的那条小艇,我早就航海去了,至于要去哪儿,那我就不管了。

人有一种通病,就是不满足于上帝和大自然给他们安排的位置。我认为,他们的不幸中有一半就是由这种不知足造成的。不断地陷入种种困境的我,堪称他们的前车之鉴。我不顾自己原来的家境,也不听父亲的忠告,反而对着干,也许我可以把这叫作我的“原罪”吧!随后同样的错误让我落到今天这种可悲的境地。上帝把我安排到巴西成了一个种植园主,假使他保佑我心无杂念,我也许就会满足于循序渐进,逐步积累,到这时候— 我指我在岛上的这些年— 也许早就成了巴西最显要的种植园主之一。我在巴西住的时间不长,却发展很快,我深信,如果我留在那里以那种速度一直发展下去的话,或许现在的身价已经是十万莫艾多了。但是,我抛下了一份稳定的财产,一个资本雄厚,正欣欣向荣地扩展的种植园,甘愿去当一名船上的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运黑奴。而留在巴西,耐心和时间就可以增加我们的财富,呆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从那些黑奴贩子手上买到黑奴,虽然价钱会贵一点,但这点差价绝不值得自己去冒这个险。

但是这常常就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命运。这里面的愚蠢,不经过多年的磨练,不付出高昂的学费,他们是不会领悟到的。我现在就正是如此。可是,这种错误在我性情中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我不能安于现有的位置,而总是不断地谋划用一切手段尽可能地逃离此地。为了使我故事余下的部分更为读者所乐见,我不妨先透露一下我这个荒唐的逃跑计划,最初是怎么形成的,后来是怎么实施的,是根据什么行动的。

这次去破船后,我在城堡里过起了隐退的生活。我把我的小护卫舰独木舟像往常一样沉入水底藏好,我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实际上,我比过去有钱了,但根本还算不上富有,因为钱对我毫无用处,就如秘鲁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钱对他们毫无意义一样。

从我第一次踏上这个小岛,我在这里孤独地生活已有二十四年。这年三月正逢雨季,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吊床上,难以入睡。我健康得很,身无病痛,没什么不舒服,心里也跟平时一样舒坦,可是我怎么也合不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整夜一个盹都没打,脑子里尽是瞎想。

那天晚上我大脑里的思绪犹如万马奔腾,记忆里的往事如旋风卷过,要把它们一一记下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把我如何来到这座小岛,如何在岛上求存的来龙去脉,以图画或缩写的形式过了一遍。在我反思自从来到这个小岛后的生活状态时,把我早先在这儿居住时的幸福态势跟在沙滩上看到脚印后过的焦虑、害怕、谨慎的生活作了一个比较。我并非不相信野人一直都是常来这座小岛的,而且有时一次几百人登岸也是可能的,但我过去对此毫无意识,也就不可能为此忧虑。虽然危险是一样的,但是那时我的满足是完美的。我对自己的危险一无所知,就像根本没有危险一样,十分快乐。这番回忆使我的思想得到了许多有益的教诲,尤其是这一点:上帝的旨意无限美好,它管理人类时,让他们对事物的视野和知识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于是,尽管人行进在千难万险之中— 这些危险倘若他能发现,便会心烦意乱,精神萎靡— 但由于事情都在他眼前隐藏了起来,他毫不知道身边环绕着的危险,因此他便保持了平静和安宁。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座岛上面临的真实的危险,而我如何安然无恙地在岛上四处转悠,心里泰然自若,但实际上,可能只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树,或是刚巧降临的夜幕,把我跟最糟糕的死法隔了开来,使我免于落入食人野人之手,他们之抓我就如同我之抓山羊或海龟,他们之认为杀了我吃掉不算犯罪,就跟我之认为宰食鸽子或鹬鸟并不算犯罪一样。假如我说我没有真诚地感谢我的保护者上帝,那我就是在自我诽谤。我承认上帝对我进行了特别的保护,使我在无知无觉中得救,否则,我早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们无情的手里。

这些念头消失之后,我脑子里又开始思考这些可恶受造物也就是野人的本性来。万物智慧的管理者上帝,怎么会容忍他的受造物堕落到这么一种不人性的地步— 甚至比禽兽都不如— 竟然吞噬自己的同类?但这一思考最后变成了某种(在那时) 毫无结果的思辨,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些恶人住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呢?他们住的地方离海岸有多远?他们大老远地离家出海是为了什么?他们坐的船是哪种船?既然他们可以到我这儿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安排好自己和自己的事,到他们那边去呢?

我从不烦劳自己去想,我到了他们那里后,要怎么做呢?假如我落入这些野人之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或者,假如他们攻击我,我怎么逃开呢?不仅如此,我甚至都没有考虑到,我怎么可能上岸而不受到他们的攻击,根本没有得救的可能。即使我没有落入他们之手,我吃什么呢?我要去哪里呢?这些问题我想都没想,只一心一意想着乘着我的小舟去往大陆。我打量了一下我目前的处境,认为这是世上最悲惨的情况,其恶劣的程度也许仅次于死亡。如果我能到达大陆岸边,也许就可以得到救助,或者我沿着海岸线走,就像我在非洲海岸那样,直到抵达某个有人烟的地方,在那里我可能找到救助。毕竟,我也许会遇上一条基督徒的船,他们会救起我。假如糟上加糟,我横竖也是一死,就此将所有这一切灾难一了百了。请你们注意,这些都是心烦意乱、性情急躁时产生的念头。而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长期以来麻烦不断,加上最近去了那条西班牙破船后变得尤其失望。我原指望能在那上面找到我渴望已久的一两个活人,我可以跟他们说说话,从他们那里知道一些我所在地的情况,以及可能的获救办法。我完全被这些念头搅动起来了。而我原本心情平静,顺从上帝的旨意,等待着天意的发落,这样的心情现在只能搁置一旁了。可以说,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整天都思考着怎么去到大陆。这个念头来势汹涌,极为迫切,简直是无法抵挡。

这种念头激发了我的思想,让我兴奋了两个多小时,热血沸腾,心跳加速,就跟发了高烧一般,其实只是心里发热罢了。我就这样想啊想啊,一直想到精疲力竭,身体的天性就把我送入了黑甜乡,让我沉沉睡去了。你也许会以为我做梦梦见了大陆,可是我没有,也没有梦见任何跟它相关的事,而是梦见了我如平常一般在早上走出城堡,在海岸上看见了两只独木舟和十一个野人上岸,带着一个他们准备杀了吃的野人。突然,那个要被杀掉的野人跳起来逃跑了。我在梦里感觉到他是在往我防御工事前面的那片小林子跑,好躲起来。我只看到他一个人,没有看到追赶他的人向那边跑来,于是就向他现身,冲他微笑,鼓励他过来。他急忙向我跪倒,好像是在祈求我帮助他。随后我向他指了指梯子,让他爬上来,把他带到了我的山洞里,他就成了我的仆人。我一得到这个人,就对自己说,“现在,我肯定可以到大陆了,因为这个伙计可以当向导,告诉我该做什么,上哪儿找吃的,不上哪儿免得被吃掉,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要躲开。”正这样想着时,我就醒了。梦里,出逃有望把我高兴坏了,简直无以言表,而醒来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时,我的失望之情一样难以言喻,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

不过,这个梦却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若想逃出这个小岛,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弄到一个野人,这个野人最好是别的野人的一个俘虏,被他们定了罪要吃掉,并带来这里准备杀掉的。不过,这些想法还是有一些困难的。我不可能不攻击整团野人或把他们杀光就达到这个效果。这不仅是一个孤掷一注的尝试,难保不出差错;而且,我自己也对这么做的合法性何在有所顾忌。一想到要流这么多的血我的心就直发抖,尽管是为了我自己的获救。我不想在这里重复我用来反驳自己的论证了,前面我在列举不杀野人的理由时提到过。但是,尽管我现在可以举出别的理由,比如,那些人是我生命的敌人,他们只要抓住我就会吃掉我;我这么做是最高程度上的自我保存,把自己从这活死人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我就真的是在进行正当防卫,如此等等一大堆理由。我虽是在为自己辩护,但一想到为了自己的获救要流人血,就感到非常可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接受不了。

然而,到最后,经过跟自己的许多秘密争辩,以及经历了巨大的困惑之后(因为所有这些论证,无论这种还是那种,都在我头脑里斗争了很长时间) ,我要使自己获救的迫切渴望终于战胜了其余一切,我决定,只要可能,就弄一个野人到手里,不管是付出什么代价。下一件事就是策划怎么做到,而这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由于我想不出什么有把握的办法,所以就决定先观望观望,看他们何时上岸,其余的事先不管,到时候见机行事,该如何就如何。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就尽可能频繁地出去侦察,不久就频繁得连我自己都心烦了。因为我等了足足超过一年有半的时间,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外出到岛的西端,到岛的西南角,去寻找独木舟,但它们一个也没有出现。这真是令人非常泄气,令我十分困扰。但我不能说,这次见野人的渴望像不久前那样又被消磨掉了,倒是相反,事情拖得越久,我的渴望就越甚。一言以蔽之,我不像当初那样小心翼翼地回避见到这些野人,并避免被他们看见,我现在是渴望碰到他们。

此外,我幻想我可以管好一个,不,两个或三个野人— 假如我能弄到的话— 使他们完全地成为我的奴隶,做我命令他们做的一切事,并且防止他们在任何时候害我。这些想法真是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但事情还是毫无眉目。我所有的幻想和谋划都归于乌有,因为很长时间里根本就没有野人来。

大约是我有了这些想法(我虽想了很长时间,但因没有实施的机会,因此都成了空想) 的一年又半之后,一天早晨,我很吃惊地看到,至少有五只独木舟一齐来到了岛的我这边,舟上的人都上了岸,但是我没有发现。他们的人数打破了我的全部筹划。我知道一只独木舟常常载四至六个人,有时还要多,看到有这么多独木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或该怎么实施我的筹划,单枪匹马地去攻击二三十个人。因此我只好静静地躲在城堡里,心下惶惑不安。可是,我还是根据我以前的准备,进入了攻击的状态,一旦风吹草动,就能立即行动。我等了好一阵子,侧耳倾听他们的动静,最后,我变得不耐烦起来,就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平时那样,分两阶段爬上了山顶。我站在山顶,尽量不露出头来,免得被他们发现我。我在这里通过望远镜看到,他们至少有三十人,已经点起了火,正在烧肉。他们是怎么烧肉的,烧的是什么肉,我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他们正在跳舞,做出种种野蛮人的姿势和样子,按他们自己的步法,围着火堆跳舞。

我正这么望着他们的时候,又从望远镜里看到两个倒霉的野人被从小舟里拖出来,看来他们是先前被扔在小舟里的,现在要拖出来杀掉了。我看到其中一个立刻倒下去了,我想是被棍棒或木剑打倒的,因为他们就是这么打人的。有两三个野人马上行动了,把他开膛破肚拿去烹煮。另一个俘虏被撂在一旁,等着发落。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可怜的家伙,看到自己被松了绑,有了一点点自由,就受到天性的激励,萌发了逃生的希望。他突然逃离了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着沙滩径直向我这边跑来。我是说向着我城堡所在的这一边跑过来。

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他在朝我这方跑来时,我被吓坏了,尤其是当我想到,那些野人会全体出动,在后面追赶他。现在,我盼望着我的梦境得到部分实现,他必定会躲到我的小林子里来。但我却断断不能完全依赖我的梦境,在我梦境中别的野人没有追过来也没有找到他。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我发现追赶他的人不超过三个时,才松了一口气。当我发现他跑得比他们快得多,距离越拉越大时,我就更是大受鼓舞了。这样,只要他能坚持半个小时,我看他就能相当轻松地摆脱他们了。

在他们和我的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我在故事第一部分常常提及这条小河,就是我把大船上的东西运上岸的地方。我清楚地看到,这可怜的野人必须游过这条小河,否则就会被抓住了。这时正在涨潮,当他逃到那里的时候,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只划了三十来下就登上了岸,又飞快地跑了起来。追他的三个人来到小河边,我发现其中两个会游泳,但第三个不会,他只好站在小河那边看着另外两人,不再往前走了,并且很快就悄悄地走回去了。后来的事证明,这实在是他的命好。

我注意到,这两个游泳的野人游得比那个逃跑的野人慢多了,至少花了两倍的时间才过了河。这时我脑子里跳进了一个热烈的、不可阻挡的念头,此刻就是为我找到一个仆人,或许还是一个同伴或助手的时刻,我明明是听到了上帝的召唤,要我去搭救这可怜生灵的生命呀!我以尽快的速度跑下了梯子,拿起摆在梯子脚下的两支枪,又以同样的速度再爬上梯子,一气跑上山顶,再向海边奔去。我抄了一条很近的路,向山下跑去,插到逃命者和追命者中间。我朝逃命者大声喊叫,他向后望了望,起初仿佛被我吓坏了,就像见了那两个野人似的。但我打手势叫他过来,同时慢慢地向那两个追命者走去。接着我突然冲到跑在前面的那个野人那里,用枪托把他打倒在地。我不愿开火,因为我怕别的野人听到枪声。其实隔得这么远,他们很难听到枪声,他们也看不到硝烟,因此对这边的情形只会不明就里。我把这个家伙打倒后,另一个追命者停下了,好像是被吓着了,我向他走了过去。我走近后,发现他带有弓箭,正搭上箭准备射我,因此我不得不先向他射击,我开了火,一枪就要了他的命。那个逃命的可怜的野人也停住了,尽管看到了他的两个敌人都倒下了,而且相信他们死了,却仍旧被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似乎是宁可逃走也不愿过来。我又跟他打了个招呼,打手势叫他过来,他很快明白了,走近了一点点,又停下来,再走近一点点,再停下来。我这时才看到,他是在发抖,大概以为自己又成了俘虏,要被杀死了,就跟他的两个敌人被杀死一样。我再次向他示意过来,以我能想出来的姿势鼓励他过来,他一点点地走过来,每十步或十二步就跪一次,表示感谢我救了他的命。我向他微笑,显得和颜悦色地向他示意,要他走得更近一点。最后他走到了我跟前,再次跪下,吻着地面,把他的头贴近地面,抱住我的一只脚放在他头上,这看起来是在表示,他发誓成为我终生的奴隶。我把他扶起来,态度和善,并尽力安慰他。但是事情还未结束。我发现那个被我用枪托打倒的野人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现在苏醒过来了。所以我就向他指指那个野人,示意他并没有死。他看到之后,就向我说了几句话,尽管我听不懂,但觉得听起来很悦耳,因为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听到的除我之外的第一个来自人类的声音。但此刻并没有时间去进行这样的反思。那个被打倒的野人一醒过来就坐了起来,我看到我救的野人开始害怕了。看到这,我就用我的另一支枪指着地上的野人,仿佛要射杀他。这时“我的野人”(我现在这么称呼他了) 示意我把挂在我腰带上的剑借给他,我就递给他了。他一拿到剑就跑到了他的敌人跟前,一刀下去就干脆利落地砍掉了他的头,甚至德国的刽子手也没那么快,那么准。我有理由相信,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剑,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因此他的这个动作着实让我大为惊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能把木剑打造得非常锋利,非常实沉,木头也很硬,也能一刀就让人头落地,四体分离。我的野人砍掉敌人的头后,就带着胜利的微笑向我走来,把剑还给了我,他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姿势,把剑和他砍下的人头一齐放在我跟前。

但是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我怎么能从这么远的距离把另一个印第安人打死。所以,他指着那个被我枪杀的野人,打手势要我允许他过去看看,我尽量示意他过去。他走到那个野人身边,站在那里,好像被惊呆了似的,他打量着他,先把这边翻过去,再把那边翻过来。他看到子弹在胸脯上造成的伤口,只是一个洞口那么大,流血不多,却造成了内伤,让他平静地死了。他把死者的弓箭拿起来,回来了。我转身就要离开,示意他跟着我,让他明白,后面可能有更多的野人会追上来。

他向我示意说,他要用沙子把两个野人埋掉,免得其余的野人看到了,假如他们追来的话。我示意他就这样做吧。他着手工作,不一会儿就用手在沙子上挖了个大坑,大得足以把第一个死野人埋进去,然后就把他拖进坑里掩埋了。第二个死野人也这么被埋了。我想他埋掉这两个死野人只花了一刻钟而已。然后,我叫他跟我走,我不是把他带到我的城堡里,而是远远地走到了岛另一边的地洞里。这样一来就跟我的梦境不符了,在梦境里,他是跑到了我的小林子躲藏起来的。

在地洞里,我给了他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吃,给了他一点水喝。因为我看他跑了半天,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他吃完喝完缓过神来后,我指着我过去常去休息的一个下面铺了稻草、上面盖了毯子的地方,示意他过去睡觉。这个可怜的造物就在那里躺了下来,睡去了。

这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家伙,身材匀称,四肢结实挺拔,不太粗壮。个儿挺高,体形适中,年龄我估计在二十六岁左右。他面目端正,毫无狰狞之气,却有一股子男人气概,眉宇间亦有欧洲男子的柔和,尤其是在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直又黑,并非卷曲如羊毛。他的前额高广,目光活泼,闪着锐利的光芒。他的皮肤不是深黑色的,而是深棕色的,但又不是那种丑陋难看的黄褐色,像巴西人和弗吉尼亚人,或别的美洲土著那样,而是一种明亮的深橄榄色,赏心悦目,难以描述。他的脸圆而丰满,鼻子虽小,却不像黑人那样扁平。嘴形甚佳,薄嘴唇,牙齿齐整,白如象牙。他并没有沉睡,而只是小睡了半个小时就醒来了,走出地洞找我,因为我一直在给洞外不远处羊圈里的山羊挤奶。他一见到我,就跑过来,又伏在地上,以各种古怪的姿势表达他的谦卑与感激之情。最后,他又把头伏在地上,靠近我脚前,抱住我的另一只脚放在他头上,像他上次那样。然后又做各种手势表示臣服、屈从和归顺,让我知道他愿意终生服侍我。我理解了他的这些意思,也让他知道,我对他很满意。不久,我就开始跟他说话,并教他跟我说话。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星期五”,这是我救他的日子,这样取名是为了纪念这一天。我还教他说“主人”,让他知道这是我的名字。我同样教他说“是”和“不”,告诉他这两个词的意思。我给了他一罐羊奶,让他看我喝奶,我还把面包浸在羊奶里,然后我给他一块面包跟我学,他很快就照做了,并向我示意,很好吃。

我在那里和他呆了一晚。但天一亮,我就向他招手要他跟着我出去,让他知道我要给他衣服穿。他对此似乎很高兴,因为他赤条条的。我们经过他埋了两个死人的地方时,他指了指那地方,给我看他为找到它们而做的记号,做手势告诉我,我们应该把尸体挖出来吃掉。对此,我表示非常愤怒,并做出要呕吐的样子来表示我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然后向他招手要他跟我走,他马上很顺从地跟我走了。接着我领着他上到山顶,看他的敌人们走了没有。我掏出望远镜向他们曾经在的地方望去,却既没看到人也没看到独木舟。显然,他们走了,把两个同伙抛在了岛上,连找都不找一下。

但我对这一发现并不满意。我现在胆子更大了,好奇心也更重了,就带着我的仆人星期五去看个究竟。我让他手里拿着我的剑,背上背着弓箭— 我发现他用得非常灵巧— 还让他背着一支枪,我自己则背了两支枪。我们走向昨天那些野人聚集的地方,因为我有心了解他们更多的情报。当我到达那个地方,看到眼前恐怖的景象时,我的血都变冷,心都停跳了。那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至少对我是如此,对此星期五却满不在乎。那地方遍地都是人骨头,地面染遍了鲜血,大块的人肉扔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被吃了一半,有的被砍烂了,有的被烤焦了,在在都显示出他们在战胜敌人后,来这里摆了一场人肉宴。我看到了三个头骨、五只手、三四条腿骨或脚骨,以及大量别的身体器官。星期五用手势告诉我,他们一共带了四个俘虏来这里大吃。三人被吃掉了,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他是第四个。在这些野人和他的部落新王之间发生了一场大战,他自己是新王的人。他们这边也在战斗中抓了不少俘虏,这些俘虏被带到别的几个地方吃掉了,就跟这些野人把他们这几个俘虏带到这里来吃掉一样。

我让星期五把所有头骨、人骨、人肉和其他残留物拣到一起,堆成一堆,然后点上火烧成灰烬。我发现星期五仍对那些人肉垂涎欲滴,食人野人的禀性不改。但我明显地表示了对食人的深恶痛绝,连想一下都恶心,遑论看人吃了。我摆手势让他知道,如果他吃人肉,我就会把他杀了,这才让他有所收敛。

他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就到我的城堡去。一到那里,我就为星期五忙了起来。首先,我给了他一条亚麻布短裤,这是我从那艘西班牙破船上可怜炮手的箱子里找到的,稍作改动,他穿上就十分合身。然后我用山羊皮给他做了一件背心,用尽了我的裁缝手艺(现在我算得上不错的裁缝师傅了) 。我给了他一顶我用兔子皮做的帽子,很方便,样式也新颖。这样,他的这身打扮相当可以了,看到他跟主人几乎穿得一样好,他十分开心。他开始穿上这些衣服时行动不太灵便,裤子令他十分别扭,背心袖筒磨痛了肩膀和胳肢窝。但后来我把他抱怨的地方松了松,加上他自己的调整,最后他就穿得舒适自在了。

一起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开始考虑如何安置他了。我既要让他住得好,又要让自己住得舒服,于是就在内墙之外外墙之内,两墙之间的空地上为他搭了个小帐篷。内墙上有个门或入口通到山洞,我做了个正规的门框和木门,就竖在通道上,靠近入口。门是从里面开的,到晚上我可以把门闩上,再撤下梯子,这样星期五就进不到内墙里面,如果进来的话就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吵醒我。因为我在内墙和岩壁之间用长木条搭了一个屋顶,完全遮住了我的帐篷,再在长木条上搭了许多小木条,然后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像芦苇一样结实。在搭梯子进出的地方装了一扇活动门,如果有人想从外面进来,这扇门根本就打不开,只会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至于武器,我每晚都把它们放在身边。

其实我并不需要如此防范,因为再找不到比星期五更忠诚老实的仆人了。他没有脾气,不犟,办事认真。他对我很是依恋,就跟儿子对父亲似的。我敢说,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牺牲自己来救我。这在后来多次得到了证明,对此我是毫不怀疑的,我深信,对他我是用不着提防的。

这使得我常有机会想到,并惊叹上帝对世事的安排。在对其创造的万物进行管理时,不管他自己是否满意,一方面他剥夺了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的才干,使他们不能将灵魂的功能最好地发挥出来,另一方面又赋予了他们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情感、同样的善意与责任感,同样的嫉恶如仇,同样的感恩、诚恳、忠诚,以及跟我们一样的所有行善的能力。有时,如果上帝给他们机会运用这些能力,他们就会做出很多好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想到这些,我有时又会很悲伤,正如好些事情表明的,尽管我们的这些能力受到了明灯的光照,也即圣灵的教诲,理解力受到了上帝之言的光照,我们却运用得远远不够。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把救赎的知识向成千上百万灵魂隐藏起来,而如果他们得到了这种救赎的知识,将比我们运用得好得多。这我是从这个野人身上看出来的。

由此,我有时会跑得太远,侵犯了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认为他对世事的安排有失公允,过分任意。他不该把启示对一些人隐藏,又对另一些人揭示,却要求二者尽同样的义务。但是我就此打住了,自我检查了一番,结论如下:首先,我们不知道这些野人应该按什么神意和法律被定罪。但是既然上帝凭其存在之本质必然是无限神圣而正义的,那么,假如这些野人都被上帝判决,不能认识上帝,那一定是由于他们犯了罪,违背了那神意,也即圣经所说的他们自己的律法,以及他们的良心所承认的正义的法则,尽管这些法则的根据我们还没有理解。其次,我们还仍是陶匠手里的陶土,没有哪个陶器可以对他的陶匠说,“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

还是回到我的新伙伴上来。我对他十分满意,忙着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使他成为一个有用的帮手,特别是教他英语,理解我说的话。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兴致勃勃,勤学不倦,以此为乐。每当他能听懂我的话,或让我听懂他,也让我很高兴跟他说话。现在我的生活变得顺利多了,我开始对自己说,只要不再碰到其他野人,即使此生无法离开这座小岛,我也是毫不在意的。

回到城堡两三天后,我想,为了让星期五戒掉他那可怕的吃人习惯,为了改变他那食人族的肠胃喜好,我应该让他尝尝别的肉类,因此,一天早上,就带着他到林子里去。实际上,我只是想把我羊圈里的一只羊宰了,带回家煮了吃。但我在路上看见一只母山羊躺在树荫里,身边趴着两只小羊。我一把抓住星期五,一边说,“站住别动”,一边打手势叫他不要动,然后马上端起枪开火,杀死了一只小羊。上次,可怜的星期五曾在远处看到我杀死他的敌人,他却不知道也想象不到是怎么回事,这次他看到我开枪,着实受了惊,他浑身发抖,晃个不停,呆若木鸡,我以为他马上就要瘫倒了。他既没有看我瞄准的小羊,也没有意识到我杀了它,只是扯开他的背心,摸摸自己有没有受伤。原来他以为我决心要杀了他。他跑到我跟前跪下,抱着我的膝盖,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话,但我可以很容易地猜出,其意思是求我别把他杀了。

我很快找到了一个法子,让他确信我不会伤害他。我用手把他拉起来,对他笑了笑,指着我刚杀死的小羊,示意他跑去把它拖过来。他照办了。当他还在纳闷地查看小羊是怎么被杀死的时候,我又给枪装上了子弹。不一会儿,我看到一只长得像老鹰的大鸟,栖在一棵树上,树在射程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一点我要做什么,我再次把他叫过来,指着大鸟— 这实际上是一只鹦鹉,而不是我刚才以为的老鹰— 我指着鹦鹉,又指着枪,再指着鹦鹉脚下的地面,让他明白我会把鸟打下来,我让他明白,我会射击并杀掉那只鸟。接着我开了枪,叫他快看,他立刻就看到鹦鹉落下来了。他站在那儿,好像又被吓住了,尽管我事先已跟他交代清楚了。我发现他更惊奇了,因为他并没有看到我把什么东西放进枪里,而他认为那东西必定有某种致命的魔力,可以见人杀人,见兽杀兽,见鸟杀鸟,无论远近一概可诛。这在他心里造成的震惊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消除掉。我相信,如果我任他做的话,他一定会膜拜我和我的枪的。对于枪本身,他好几天后都不敢摸它。但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对着枪说话,好像它会回答他似的。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要枪别杀他。

在他的震惊稍微平复后,我指着射下的鸟,让他跑去拿过来,他照做了。但他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因为鹦鹉还没有完全死,又从它掉下的地方飞了一段距离。他找到了它,捡了起来拎给我。我知道他对枪一无所知,就趁他捡鸟之时给枪重新装上了子弹,没让他看到我装子弹了,好随时打下新出现的目标。不过,这次什么目标也没有出现。因此我就把小羊带回了家,当晚就把羊皮剥了,尽量切成小块。我原有一个专用来煮羊肉的罐子,就煮了或炖了些羊肉,羊汤鲜美。我先吃了一点,然后给了他一点,他看起来很高兴,吃得十分欢喜。但他觉得最奇怪的是看到我蘸着盐吃。他向我示意,盐并不好吃。他往嘴里放了一点盐,好像很恶心的样子,并呸呸地吐了出来,然后用清水洗嘴。我呢?我把几块肉没放盐就塞进嘴里,然后装出要呸呸呸吐出来的样子,就像他吃盐要吐一样。但我这么做没有用。他从来不在乎吃肉喝汤时没有放盐。至少很久之后,他也才放一点点盐。

给他吃过煮羊肉和羊汤之后,我决心明天再让他尝尝烤羊肉。我在英国曾经见人们烤羊肉的样子:在火堆两边各支一根有叉的木棍,再在上面放一根横竿,用绳子把肉吊在横竿上,不断地转动横竿,就能把肉烤熟了。星期五对这种办法十分佩服。他尝了烤羊肉后,用了各种方法告诉我他多么喜欢吃,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最后,他告诉我,他以后再也不会吃人肉了。这句话我很高兴听到。

第二天,我派他去打谷,并以我过去常用的办法把谷子筛出来,这我在前面提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做,做得跟我一样好,尤其是在他看到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以用来做面包后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在那之后我让他看我怎么做面包,怎么烘烤面包。没过多久,星期五就可以干所有的活儿,跟我自己一样熟练了。

现在,我开始琢磨了,要养活两张而不是一张嘴,必须比以往多种点地,多打点粮食。因此我就划出了一大片地,如以前那样围上篱笆。星期五对这个活儿是既主动卖力,又高高兴兴的。我告诉他这是用来干什么的,这是用来种谷子以制作更多面包的。这是由于现在他来了,我们必须有够他和我两个人吃的面包。他看来领会了这个意思,他告诉我,他觉得我为他干的活比我为自己干的活还多。只要我告诉他做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的。

这是我在此地待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渐渐地说得相当好了,几乎知道所有我要他拿的东西的名称,知道我派他去的每一个地方,还喜欢不停地说话。总之,这样一来,我就又用我的舌头说话了,以前我很少有机会说话的。除了跟他谈话有乐趣外,我对这伙计的人品也很满意。相处久了,我越来越感到他是多么单纯诚实,我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造物。他那一边呢,我相信,他之爱我要胜过他以前爱的任何东西。

有一次,我有意试试他,看他是否有回老家的想法。因为我已把他的英语教到几乎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我就问他,他所属的部族是否从来没有在战斗中被征服过?对这个问题他笑了,说:“是的,是的,我们总是打得更好”,这意思就是说他们在战斗中总是占优势。因此我们就开始了下面的一场谈话:

主人:你们总是打得更好,那你,星期五,怎么成了俘虏呢?

星期五:那次战斗我族大胜。

主人:怎么打赢的?如果你族打败了他们,你又怎么被抓了呢?

星期五:在我打仗的地方,他们人数比我们多。他们抓了一,二,三个人,还有我。我族在别的地方打败了他们,我没有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我族抓了一,二,大几千的人。

主人:但你方为什么没有从敌人手里把你救回去呢?

星期五:他们把一,二,三,还有我,抓到独木舟上跑掉了。我族在那时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你族对抓到的敌人又会怎么处置?是否把他们带走吃掉,就像这些人做的那样?

星期五:是的,我族也吃人。通通吃掉。

主人:他们把俘虏带到哪儿?

星期五:到别的地方,想去的地方。

主人:他们来这里吗?

星期五:是的,是的,他们来这里,也去别的地方。

主人:你曾跟他们来过这里吗?

星期五:是的,我来过这儿(他指向岛的西北方,看来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

这时我才明白,我的仆人星期五,以前也常常混杂在那些食人野人当中,登上小岛远处的海岸,在上次他被带到的地方,干着吃人的勾当。后来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那边,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地方,他马上认出了这里,告诉我以前来过一次,那次他们吃掉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不会用英语数到二十,就用石头排成一排,一一地数给我看。

我记下这次谈话,是因为它跟下面的事情有关。在我跟他这次谈话之后,我问他从我们的小岛到陆地岸边有多远,独木舟是不是常常出事。他告诉我没有危险,没有独木舟出过事。但在出海不远的地方,有一股急流和海风,常常在上午是一个方向,到了下午又是一个方向。

我认为这不过是潮水的关系,有时涌出,有时涌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由于大河奥里诺科冲入海里又形成回流造成的,而我们的岛正好处在这条大河的一个入海口上。我看到的在我小岛西方和西南方的这块陆地,是大岛特立尼达,它正处在河口北端。我问了星期五成百上千个问题,涉及土地、居民、海洋、海岸、附近的民族等等,他都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了我,十分坦诚。我问他他这个种族的几个部族的名字,但听来听去只听到了一个“加勒比”的名字,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些人是加勒比人,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在美洲部分,地方从奥里诺科河口延伸到圭亚那,再到圣马大 。他告诉我,在月亮那边很远的地方,也就是月落之处,他们国土的西面,住着长胡子的白人 — 这些白人长得像我,他指了指我的大胡子 — 他们杀了很多人,他是这么说的。从他的话里,我明白他所说的是西班牙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传遍了整个地区,被所有部族一代代地铭记在心。

我问他,能否告诉我,如何才能逃出这个小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说,“是的,是的,你可以坐两只独木舟去。”我听不明白,就让他说清楚点,“坐两只独木舟”是什么意思,最后费了不少脑筋才搞懂,原来他是指坐一只大船,有两个独木舟那么大。

和星期五的这次谈话很值得回味。从这时起我就抱了一种希望,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逃出这个小岛,而这个可怜的野人可以帮到我。

现在,星期五已跟我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可以跟我说话,也能理解我了,我并非没有给他心里打下一点宗教知识的基础。尤其是有一次我问他,是谁创造了他。这个造物根本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还以为我在问谁是他父亲呢— 我就用另一种方式问他,谁创造了大海、我们行走的大地,以及群山和树林。他告诉我:“一位贝纳木基,他住在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他对这个大人物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很老,“比海洋或陆地老,比月亮或星辰老。”我就问他,假如这位老人创造了万物,为什么万物不崇拜他呢?他立即显得很严肃,以极其天真的口吻说:“万物都对他说‘奥’。”我问他,他们那里的人死后是否会去某个地方?他说:“是的,他们都会到贝纳木基那里去。”接着我问,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是否也会到那儿。他说:“是的。”

由此,我开始教导他关于真正上帝的知识。我指着天空告诉他,万物的伟大创造者住在那儿,他用跟创造万物一样的能力和旨意管理着世界。他是全能的,可以为我们做一切的事,既赐予我们一切,也可以把我们的一切拿走。我就这样一点点地开了他的眼。他很注意地听我讲,很高兴地接受了耶稣基督被差遣来救我们这一观念,也接受了我们应该向上帝祷告,上帝即使在天上也能听到我们的观念。有一天,他告诉我,假如我们的上帝能够在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祷告,那他一定是一个比他们的贝纳木基更大的神。贝纳木基住得没有上帝那么远,却听不到人们的话,除非人们爬到他所居住的大山里,他才会对他们说话。我问他是否曾去过那儿对他说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那儿,只有那些老人才去。”这些老人名叫“奥乌卡基”。我让他解释后才知道,这些人就是他们的祭司,或神职人员。这些人跑到山上说“奥”(他说是祷告) ,然后回来告诉他们贝纳木基说了什么话。由此我发现,即便是在世界上最盲目、愚昧的异教徒中,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存在着把宗教神秘化的手段,以保持人们对神职人员的尊重,这不仅可以在罗马那里看到,也可以在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里看到,甚至在最残酷最野蛮的野人那里也可以看到。

我努力地要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露这个骗局,告诉他,他们的老人装模作样到山上对他们的神贝纳木基说“奥”是在欺骗他们,他们把贝纳木基的话从那里带下来更是欺骗。如果他们真的在那儿听到什么答案,或在那儿跟什么交谈过,那一定是遇上了邪灵。接着我就魔鬼的问题跟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谈到了魔鬼的起源,魔鬼反抗上帝,魔鬼对人的敌视及其原因,魔鬼如何统治世界黑暗部分让人崇拜他如上帝而不崇拜真正的上帝,他怎样用诡计诱惑人类毁灭自己,他怎样秘密地潜入我们的激情和情感中设下欲望的罗网,使我们诱惑自己,通过自己的选择走向毁灭。

我发现,把关于魔鬼的正确观念印到他脑子里,要比把上帝的观念印到他脑子里困难得多。大自然帮助我向他证明,世界必然有一个第一因,一个凌驾并统治一切的力量,一个秘密地引导着万物的神旨,以及我们向自己的创造者致以敬意是公平合理的,等等。但在讨论魔鬼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邪恶之灵及其起源,其存在及其本性,更重要的是他做恶的欲望,以及诱我们做恶的欲望,确是难以找到证明。可怜的星期五提出了一个又自然又天真的问题,把我一时难住了,差点无言以对。在此之前,我一直在跟他说关于上帝的问题: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全能,上帝的嫉恶如仇,上帝如何用烈火烧死不义之徒,既然上帝造了我们,他也能在一瞬间毁灭我们和全世界。我说话时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

在这之后,我又告诉他,在人心中,魔鬼是上帝的敌人,以他一切的怨恨和伎俩去破坏上帝的善良设计,去毁灭世界上基督的国度,等等。“哦,”星期五说,“但你说上帝是如此强大,如此伟大,他难道不比魔鬼更强大、更伟大吗?”我说:“是的,是的,星期五,上帝比魔鬼强大— 上帝高于魔鬼,所以我们才祈求上帝赐予我们力量,把魔鬼踩在我们脚下,有能力抵挡他的诱惑,灭尽他的火箭。”

“但是,”他又问了,“如果上帝要比邪恶的魔鬼强大得多,伟大得多,为什么上帝不杀了魔鬼,使他再也不能做恶呢?”

我被这个问题惊奇到了。毕竟,我虽然已算老人,教师资格却浅,不足以诡辩一通,或暂时解除他的疑惑。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假装没听见,问他说了些什么。但他急于得到问题的答案,因此一字一句地蹦着单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这时已略为回过神来,说:“上帝最终将重重地惩罚他。他将罪有应得,被投入无底深渊,居于永火之中。”星期五对此回答并不满意,他重复着我的话,问:“最终?罪有应得?我不懂!为什么不现在就把魔鬼杀了?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我说:“你这么问就好像在问,为什么上帝不把你和我都杀了,因为我们也有罪,忤逆了上帝。上帝留着我们,让我们可以悔改,得到饶恕。”他想了好一会儿,激动地说:“好吧,好吧,你、我、魔鬼都有罪,都被留下,悔改,都得到上帝饶恕。”我被他弄得尴尬极了。在我看来,这证明了,纯粹自然的观念虽然可以引导有理性的造物认识到有一个上帝,认识到应该崇拜至高的上帝,却并不能自然而然地认识到神圣启示告诉我们的一切,即认识耶稣基督,认识到他为我们赎了罪,认识到他是人神所立新约的中保,替我们在上帝宝座前求情的人— 所有这些观念,都需要天上降下来的启示,才能在心里形成。因此,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我是说上帝的圣言,以及上帝答应派下来引导并圣化其选民的圣灵,这两者都是绝对必需的教师,他们教导人们,让他们从心里认识到上帝的救恩和拯救的手段。

因此我岔开了我和我的仆人之间的谈话,急忙站起来,像是有急事要出门的样子,同时把他打发到远处办一件什么事。等他走后,我就认认真真地祈求上帝,求他使我有能力把救赎的知识教给这个可怜的野人,在圣灵的引导下,帮助这个可怜无知的造物从心里接受上帝在基督身上显现出来的真理之光,使他与上帝复和。我还祈求上帝引导我凭着上帝的圣言对他说话,使他的良心得到确信,他的眼目得到开启,他的灵魂得到救赎。当星期五回来,我又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谈到的主题是世界的救主给人们带来的救赎,从天上传来的福音的教义,即,向上帝悔改,信靠我们有福的主耶稣。然后我又尽我所能地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有福的救赎者不是披上天使的本性而是成为亚伯拉罕的后裔,为什么因此堕落的天使无份于救赎,救主来到世上只是为了以色列迷失的羔羊,等等。

上帝知道,在教导这个可怜造物的方法上,我是诚意多于知识。我必须承认,我以前有许多教义只是相信而并未理解,现在,为了教导这个野人,向他阐明,我就必须把我以前不知道或未充分思考过的问题搞懂,这些问题在我探索的过程中有时自然而然地就搞明白了。这次我对于探索这些问题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热情。因此,不管这个可怜的野人是否将来会让我更好,我都有理由感谢他来到我这里。压在我身上的悲苦减轻了,我的居住环境变得极其地舒适了。当我反思到,在我被囿于其中的这孤独生活中,我不仅受到触动开始主动地去仰赖上帝,寻求那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上帝之手,在上帝的旨意下,现在还被造成为一个工具,来拯救一个可怜的野人的生命,同时还理所当然地拯救他的灵魂,教给他真正的宗教知识和基督教教义,使他有机会认识基督耶稣,在他里面得到永生。当我回想所有这些事情时,我的灵魂里就涌上了一股秘密的喜悦,常常禁不住为我被带到了此地而欣喜不已。我以前一直视流落此地为我生平最大的灾难。

在这种感恩的心情里我度过了在岛上剩下的几年。我和星期五经常花时间进行这样的谈话,使得我们在一起的三年过得幸福圆满,倘若幸福圆满这样的事在月下世界中真的存在的话。这个野人现在成了一个好基督徒,甚至比我都好得多。感谢上帝,我有理由盼望我们成为同等的悔罪者,得到安慰,改过自新,成为新人。我们在这里有上帝的圣言可读,离他圣灵的教导不远,就跟在英国一样。

在读圣经时,我总是尽量让他明白我所读段落的意思,而他呢,通过认真的探求和询问,使我对于圣经的知识比我光是一个人读时要好得多了。这我在前面提过了。另一件我忍不住要在这里记上一笔的事情,是我从岛上隐居生活中体会到的,那就是,关于上帝的知识,关于借基督耶稣而来的拯救的教义,是如此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圣经里,如此容易地去接受和理解,这真是一种巨大而难以言表的福份。因此,光是阅读圣经就让我能够充分地理解我的义务,让我径直地做到了真诚地为自己的罪而悔改,为永生与得救而将自己交付给救世主,言行一致地改造自己,服从上帝的一切诫命,而做到这一切都无需教师或导师来教— 我是指同为人类的教师或导师。这同样平实的教导,也足以用来光照这个野人,使他成为一个我生平少见的虔诚的基督徒。

至于世界上就宗教而展开的争执、纠纷、斗争和辩论,不管是教义上的细微分歧,还是教会统治上的种种阴谋,对我们来说都毫无用处,并且,在我看来,对世界其他地方也毫无用处。我们拥有通往天堂的可靠向导,那就是圣经。感谢上帝,我们有上帝圣灵令人愉悦的智慧,用他的话来教导并指引我们,引导我们明白一切的真理,使我们乐意于并服从于圣经的教导。而且,即使我们十分了解那些导致了世界上的大混乱的宗教争端,在我看来也毫无用处。但我还是先言归正传,把发生在岛上的大事按时间顺序讲下去吧。

我跟星期五混得越来越熟了,他几乎能明白我对他说的一切,英语也说得很流利了,尽管有时是零零碎碎的。我给他讲述了我自己的历史,至少是跟我来到这个地方有关的部分都讲了:我怎样在这儿生活,生活了多久。我让他了解了火药和子弹的秘密,那时这对他还确实是个秘密,并教会了他怎么开枪射击。我给了他一把刀,对此他高兴极了。我给他做了一个皮带,皮带上挂了一个搭环,类似我们在英国用来佩刀的那种。不过我在他搭环上佩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小斧。小斧不仅在某些情况下是好武器,在另一些情况下还更有用。

我向他描述了欧洲,尤其是我家乡英国的情况。我们怎么住,怎么崇拜上帝,怎么彼此相待,怎么乘船跟世界各地做贸易。我给他描述了我曾乘过的那艘大船失事的过程,并尽量近距离地向他指出它当时所在的地点。不过它老早就被打成碎片,四散无踪了。

我又向他指出我们小艇的残骸,小艇是我们逃命时丢下的,我曾经使尽全力想把它推到海里,却怎么也推不动。现在它也几乎成了一堆碎片了。一见到这只小艇,星期五就站住了,他出了好一会儿神,但什么也没说。我问他在研究什么,他说:“我看到过这样的小艇到过我们的地方。”

我好一阵子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到最后,经过一番追问,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曾经有一只一样的小艇来到了他们生活的地方,他解释说,是被风浪冲过去的。我马上想象,那定是某艘欧洲大船漂到了他们的海边,小艇被放下来划到了岸边。那时我很迟钝,没有想到可能是大船出事,船员乘小艇逃生上岸,我也没想到他们可能是来自哪里。我只是问了一下小艇的样子如何。

星期五好好地把小艇的样子描述了一番。他又带着些得意地加了一句:“我们从水里救了几个白人。”这让我更加明白了一些。我马上问他,小艇上是否还有他所说的白人。他说:“是的,小艇上坐满了白人。”我问他有多少人。他扳着他的手指头告诉我有十七个。我接着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他说:“他们活着,住在我们那里。”

这令我脑子里产生了新的想法。因为我马上就想到,这些人可能就是上次我在岛上看到的那艘失事的船只上的水手。他们在船只触礁失事后,看到它一定会沉没,就坐上救生艇逃命,在野人那边的岸上着了陆。

我更进一步地盘问了些他们后来的情况。他一再告诉我,他们还住在那儿,已经住了四年了。野人们让他们单独居住,给他们食物吃。我问他,他们怎么放过这些白人,而不杀了他们吃掉呢?他说:“不会的,他们和他们结成了兄弟。”对此,我的理解是,他们达成了停战协议。他补充说:“他们不吃人,只是打仗时才吃。”这就是说,他们平时不吃人,但只要打仗抓到了俘虏就会吃人。

这之后过了很久,有一天,我们登上小岛东边的山顶,我说过,我曾在一个晴天从那里发现美洲大陆。那天天气清朗,星期五很热切地向着大陆望去,忽然奇怪地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向我叫喊。我当时离他有一点远。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噢,高兴!噢,快乐!我看到了我的土地,我看到了我的部落!”

我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欢喜神色,两眼发光,整个表情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渴望,仿佛他有心再次回到故乡。看到这点,我不禁多心,对我的仆人星期五起了疑心,不如以前融洽了。我毫不怀疑,假如星期五回到他自己的部族,他不仅会忘掉他的新宗教,还会忘掉他对我的责任,还会更进一步把我的消息透露给他的族人,或许还会带着一两百个人回来,拿我开一次人肉宴,那时,他一定开心得就跟以前打仗时抓住了敌人大吃一顿一样。

但我严重地误会这个可怜的诚实的造物了,对此我后来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但是我的疑嫉与日俱增,一连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对他提高了防范,不再如以前那般亲密和蔼了。我这样做也是大大地错了。这诚实感恩的造物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上去,而是保持了做人的最高原则,无论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还是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朋友,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点,对此我完全满意。

在我对他尚有疑嫉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每天都会试探他,看他是否有什么新念头,以证实我的怀疑。但我发现他说的任何话都是如此诚实无辜,没有任何值得我怀疑的地方。尽管他令我不安,他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一如既往地做他自己,我无法怀疑他是在伪装。

有一天,我们走上那同一座山头,但那天海上有雾,因此我们看不到大陆,我向他喊:“星期五,你难道不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自己的部族里吗?”他说:“是的,噢,回到我部族里我会很高兴的。”“你在那儿会做什么呢?”我说,“你会又变野,重新吃人肉,成为像你以前那样的野人吗?”他显出郑重其事的样子,摇着头说:“不,不,星期五告诉他们做好人,告诉他们祷告上帝,告诉他们吃谷物面包,牛羊肉,喝牛羊奶,不再吃人。”我对他说:“那他们会杀了你的。”他听了这话,脸色凝重,说:“不,不,他们不杀我,他们愿意爱学习。”他的意思是说,他们会乐于学习。他补充说,他们从乘艇而至的那些长胡子的白人那里学习到了很多东西。接着我问他,他是否真的会回到他们那里去。他笑了,告诉我他游不了那么远。我告诉他,我会为他造一只独木舟。他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跟他一块儿去,他会去的。“我去!”我说,“我去了他们会把我吃掉的!”“不会的,不会的,”他说,“我让他们不吃你,我让他们很爱你。”他的意思是说,他会告诉他们,我如何杀死了他的敌人,救了他的性命,这样他就能让他们爱我。接着他又想方设法地告诉我,他们对十七个白人或长胡子的人是多么和善,就是那些在灾难中在他们那里上岸的那些人。

我承认,从这时起,我就有心起航,看看有无可能会上那些长胡子的人。我毫不怀疑他们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我也毫不怀疑,一旦我跟他们会合,我们就能找到逃离这里的办法。因为那边是陆地,又有一伙人,要比我孤立无援地从这座远离大陆四十海里的小岛上逃离好得多。所以,过了几天,在带星期五干活的时候,我在交谈中告诉他,我会给他一条船,让他回自己的部族里去。于是,我把他带到岛的另一边我藏独木舟的地方,把它里面的水舀干(因为我总是把它沉在水底) ,拖出来给他看,然后一起乘上去。

我发觉他是一个顶尖的划船好手,划起船来飞快,几乎是我的两倍。所以当他进舟时,我对他说:“好了,星期五,我们可以到你的部族去了吧?”听到我的话他愣住了,好像是嫌这只小舟太小,走不了太远。我就告诉他我还有一条大的。因此第二天就去了当初我做了第一条独木舟,但没法把它推下水的地方。他说,船大是够大了,但是,由于我一直没有管它,在那一放就是二十三四年,太阳早就把它晒裂晒爆,朽不可用了。星期五告诉我,有这么一条船很好,可以装载“很够的食物、饮水和面包”。他就是这样子说话的。

总之,我这时已下定决心跟星期五一起到对岸陆地上去了。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再造一条跟这条一样大的独木舟,他就可以乘着回家了。他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看起来凝重而忧伤。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心事,他反问我:“为什么你对星期五发气发疯?我做什么了?”我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不生气!”他说,重复了好几次,“那为什么打发星期五回家?”我说:“星期五,你不是说你希望回那儿吗?”他说:“是的,是的,希望我们两个去。不希望星期五去那儿,没有主人那儿。”总之,他不想我不跟他一起去。我说:“我去那儿,星期五?我在那儿能做什么?”他马上回答我说:“你做大量好事,你教野人变成善良、聪明、温柔的人,你告诉他们认识上帝,祷告上帝,过新生活。”我说:“哎呀,星期五!你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自己还是一个愚昧的人呢!”他说:“你行的,你行的,你教我好,你教他们好。”我说:“不行的,不行的,星期五。你一个人去吧,让我留在这儿,像以前一样独自生活吧。”他对这句话感到困惑,向他以前经常佩带的一把小斧头跑去,急急地拿起来,递给我。我问他:“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他说:“你拿来杀星期五。”我又问:“为什么要杀你?”他回答得很快:“你打发星期五走干什么?拿来杀星期五,不要打发星期五走。”他很恳切地说这句话,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总之,我明显地看到了他对我的一片至诚,以及坚定的决心。因此,当时我就告诉他,后来也常常告诉他,只要他愿意跟我待在一起,我就永远也不会把他从我身边打发走。

总而言之,我从他所有的谈话中发现,他对我感情是坚定不移的,什么都不能使他离开我。我也发现,他回故乡的渴望也是出于他对乡亲的热爱,希望我能为他们带来好处。可是,我是否能为他们带来好处,我自己对此并无把握,因此也就没有去这样做的想法、意图或欲望。但我仍有一种强烈的逃出此地的愿望,其根据就是从跟他的谈话中获知那里有十七个长胡子的人。因此,我毫不耽搁地就跟星期五开始行动,决定先找一棵容易砍倒的大树,做一条大独木舟,以启动航行。岛上的树足够多,用来建一只小小的船队— 不是独木舟的船队,而是大船的船队— 也没问题。但是我要找的必须是靠近水边的,这样才好在做出独木舟后把它放到水里,避免我以前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终于挑到了一棵树,我发现在这方面他比我里手多了,清楚哪种树最适于造船。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我们砍下的那种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像我们所说的黄木,或介于黄木与尼加拉瓜木之间的一种树,因为在颜色和气味上都很相似。星期五希望用火把树中间烧空,做成一只船,但我教他用工具来凿洞,我教他怎么用后,他很快就上手了。我们辛苦劳动了个把月,把船造好了,像模像样。特别是在我用斧头教他怎么做后,我们又砍又削,将船的外观造得像个真正的小艇。不过,接下来我们又花了将近两星期的工夫,才一寸一寸地把它放在滚木上推到了水里。一旦它到了水里,我们发现装下二十个人都没有问题。

船下水后,虽然很大,可是我的仆人星期五竟然操控自如,时而回旋转身,时而划桨如飞,灵巧而迅捷,令我大为惊奇。我就问他,他是否能,我们是否可以乘着它航行。他说:“是的,我们能乘着它过海,尽管吹大风也不怕。”不过我对船还有一个他不懂的设计,就是装了一个桅杆和一张船帆,并配上锚和绳索。桅杆不难弄,岛上到处都有杉树,我在附近挑了一棵笔直的小杉树,让星期五把它砍下来,指导他怎么做成桅杆的样子。但船帆却令我操心。我知道我藏了些旧船帆或不如说旧帆布,数量是够的,但我藏了有二十六年了,也没有精心地保管它们,没想过我还能把它们派上用场,因为我认为它们早就烂掉了。我看了一下,确实大部分都烂了。可是,我在里面还是找到了两块仍旧相当好的,就用它们来做船帆了。经过一番辛苦,勉为其难的缝合— 你可以想象其艰难,因为没有针— 我终于缝制出了一个三角状的丑陋的东西,很像我们英国人所说的三角帆,下面穿着一根横木,顶上再装一根斜杆,就跟大船上的小艇装的帆一样。对这种帆我颇为谙悉,因为我从巴巴里逃生时那艘长艇上装的就是这种帆。这我在故事的第一部分已经说过了。

这最后一项工作,即搭桅配帆,费了我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做得很完备,我为它做了一个小支柱和前帆,以便在逆风时行船。最重要的是,我还在船尾装了一个舵,以掌握航向。我虽是一个笨手笨脚的造船匠,却知道哪些东西是有用的和必不可少的,因此就不辞劳苦,尽力地去做了,最后还做成了。在造船的过程中,我搞过一些发明,但搞砸了。如果把这些都考虑进来 ,那花费的工夫跟做这条船也差不多了。

这些都完事后,我开始教我的仆人星期五怎么去驾驶这艘帆船。尽管他清楚怎么划独木舟,对帆和舵却一无所知。当他看到我掌着舵在海上往来自如,又看到船帆随着航行方向的变化而一会儿这边灌满风一会儿那边灌满风,真是大为惊讶,吃惊地站在那里,直发呆。可是,不久我就让他熟悉了这些东西,他成了一个老练的水手,只是罗盘他始终难以弄懂。不过,这一带很少阴天,雾就更少了,晚上看得见星星,白天看得见海岸,因此罗盘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当然雨季除外,那时没有人敢出门,地上都少去,更别说海上了。

现在进入了我被囚在这个荒岛上的第二十七个年头。尽管最近的三年似乎可以略去不计。因为自从有了星期五跟我在一起,我的生活就跟以前大为不同了。我以跟最初一样的感恩之情度过了我的上岛纪念日,感谢上帝的仁慈。如果说我当初有充分的理由感谢上帝的话,那么现在就有更多的理由感谢上帝了。我有了更多的上帝关怀我的见证,并有很大的希望很快就能成功获救。我心里明显地感受到,我获救的日子不远了,可能无需在这里待到明年。但是,我还是继续干农活:挖土、植树、扎篱笆,一如往日。我采摘并晒制葡萄干,这些日常工作,还是照常进行。

雨季就要到了,到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得待在室内。我们必须把新做的船放在安全的地方,把它移到我在故事开头说过的那条我卸木筏的小河里,趁水位高时把它拖到岸上。我让我的仆人星期五挖了一个小小的船坞,宽度刚刚可以容得下小船,深度刚刚够它在水上浮起。然后,当潮水退去时,我们在船坞口筑了一道坚固的堤坝,把水挡在外面。这样,小船就可以保持干燥,潮水浸不到它。为了防雨,我们又在小船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树枝,就跟加了个屋顶似的。就这样,我们等着十一月和十二月,到那时我就要冒险了。

旱季快要到了,天气逐渐好转,我的冒险计划也要进入实施,我每天都开始为航行作准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贮备一些粮食,以供航海之需。我打算在一两周内打开船坞,把小船放出来。一天早上,我正忙着做这类事,就叫星期五去海边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只海龟。我们一般一个星期抓一只海龟,吃海龟蛋和海龟肉。星期五去了不多久,就跑回来了,一下子就飞过了外墙,仿佛脚不沾地似的。我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冲我喊开了:“噢主人!噢主人!噢不好了!噢坏了!”— “发生什么事了,星期五?”我问。他说:“噢那边,一,二,三只独木舟。一,二,三!”听他这么说,我判断是六只,但细问之下,发现才三只。我说:“好了,星期五,别害怕。”我尽量地给他壮胆。可是,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被吓坏了,因为他脑子里没想到别的,只想着他们是来找他,要把他砍成碎片吃掉。这可怜的家伙浑身发抖,我对他几乎没有办法。我尽量地安慰他,告诉他我面临的危险跟他一样大,他们也会把我吃掉的。“但是,”我说,“星期五,我们得下决心跟他们打一仗。你能打吗,星期五?”他说:“我射击,但来了大量的人。”“这不要紧”,我又说,“我们的枪就是打不死他们,也会把他们吓跑的。”于是我就问他,假如我决心保护他,他是否也会保护我,站在我一边,听我的吩咐。他说:“我死,如果你吩咐我死,主人。”于是,我拿了一大杯甘蔗酒给了他。甘蔗酒我平时很少喝,因此还剩下很多。我们喝完甘蔗酒后,我叫他拿上平时总是携带的两支鸟枪,装上大号枪弹,大小如手枪子弹。我自己取了四支短枪,每支枪里都装上了两颗弹丸和五颗小子弹,又在两支手枪里各装了一对子弹。我又像往常一样把无鞘之剑挂在腰上,把小斧头给了星期五。

我这样装备好之后,就拿了望远镜,走到山坡上去看动静,很快就从望远镜里发现,有二十一个野人,三个俘虏,三只独木舟。看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拿这三个活人开一个庆功宴。真的是一场野蛮的吃人盛宴啊!但我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寻常的事。

我还注意到,他们这次登陆,不是在上次星期五逃跑的地方,而是靠近我的小河那里,那里海岸低,并且有一片浓密的树林直逼海边。看到他们上岸,想到这些畜生就要干的非人暴行,我真是憎恶极了。我怒气冲冲地跑下山,告诉星期五,我决心下去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我问他能否站在我这一边。他现在已克服了恐惧,精气神也因喝了我给他的甘蔗酒而提起来了,他很兴奋地告诉我那句老话:我吩咐他死,他就去死。

趁着这股子怒气劲儿,我把装好了的武器像先前一样进行了分配。我给了星期五一把手枪,插在他腰上,给了他三支长枪,扛在肩上。我自己则拿了一把手枪和另外三支长枪。我们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出征了。我拿了一小瓶甘蔗酒装在口袋里,又给了星期五一大袋火药和子弹。我命令他紧紧地跟着我,不要乱动,不要开枪,凡事听我的吩咐,也不许说话。就这样,我们向右手的方向绕了将近一英里,以便跨过小河,钻进密林,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就将他们置于我们的射程之内。我用望远镜观察,这很容易办到。

我在出征的过程中,过去的一些想法又回到了我心头,我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我不是说我害怕他们人数多。因为他们只是赤手空拳、没有武器的恶人,跟他们比,我显然占了绝对优势— 我一个人也不成问题。我想到的问题是,我有什么使命,什么缘由,什么必要,让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去攻击既没有伤害也无意伤害我的人?对我而言,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的野蛮习俗只是他们自己的灾难,是上帝留给他们的一个记号,让他们跟这个地区的其他民族一样,停留在这种愚蠢与残忍的状态里。但是上帝并没有召唤我当法官去审判他们的行为,也没有要我去执行他的正义— 上帝要觉得何时合适,他自会亲手去执行,对他们全民族性的罪行,进行全民族性的惩罚。即使那样,也跟我毫无关系。当然,星期五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打仗,因为他是这群人公开的敌人,和他们处于交战状态,攻击他们对他来说是合法的— 可我就不能这样说了。这些问题一路上都压在我心头,我决定只靠近他们,观察他们的野蛮盛宴,然后根据上帝的指示行事。除非我听到了某个声音,比我以前所知的更像是上帝的呼召,否则我是不会干涉他们的。

我就带着这样的决定进到了林子里。星期五尽可能地保持警觉,悄无声息地紧跟在我后面。我来到靠近他们那一侧的树林边缘,中间只隔着树林的一角。我轻声地招呼星期五,向他指了指在林角的一棵大树,叫他到那棵树后面,看能否看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可以的话就把情况告诉我。他去了,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那里看得很清楚— 他们都围坐在火堆边,吃着一个俘虏的肉。另一个俘虏手脚被捆了,扔在旁边的沙地上,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这点起了我胸中的怒火。星期五告诉我,地上的俘虏不是他们部族的人,而是一个长胡子的人,就是他跟我说过的乘着小船到了他们那里的人。我听到他提到长胡子的白人时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走到那棵大树后面,用望远镜一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白人,他躺在沙滩 上,手和脚都被蒲草或灯芯草之类的东西捆住了。我看到他是一个欧洲人,身上穿着衣服。

我前面有另一棵树,树前头有一小丛灌木,比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离他们要近五十码。我只要兜一个小圈子,就可以绕到那里而不被发觉,然后我就可以距他们不到半个射程了。虽然我已怒火中烧到了沸点,却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激情。我走回了二十步,藏在一片矮树丛后面,借着矮树丛的掩护,到了另一棵树后,然后来到一小块高地那里,那里距他们约有八十码,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全部的举动。

现在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因为十九个野人正坐在地上,一个个紧挨着,他们另派了两个野人去宰杀那个可怜的基督徒,然后大概会把他一条大腿一只手地拿去火上烤。两人正弯下身子为他的脚松绑。我转过头对星期五说:“现在,星期五,听我的吩咐。”星期五说他会的。我说:“星期五,你看到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误事。”于是我把一支短枪和一支鸟枪放在地上,星期五也照着我的样子做了。我端着另一支短枪向野人瞄准,命令星期五也瞄准。我问他是否准备好了,他说:“好了。”我说:“那就向他们开火。”我说话的同时就开了枪。

星期五的枪法比我强多了。他打的那边打死了两个,伤了三个。我打的这边打死了一个,伤了两个。你可以想象,他们被吓得惊慌失措,那些没伤到的野人都连脚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因为他们不知道死神是从哪里来的。星期五的眼睛一直注意着我,如我吩咐过的那样,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此,第一阵枪击之后,我放下短枪,拿起鸟枪,星期五也照做了。他见我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也就闭着一只眼睛瞄准。我说:“星期五,准备好了吗?”他说:“好了。”我说:“以上帝之名,开火!”说着,我就向那群慌乱不已的恶人开枪,星期五也照做了。由于这次我们的枪里装的只是小铁砂或手枪子弹,因此只打倒了两个,但伤的人不少,他们又跑又嚎的像野兽发了疯,全身都是血,大部分受了重伤。有三个很快就倒下了,尽管还没有完全死掉。

我把放完了子弹的鸟枪放下,拿起装好子弹的第三支短枪,对星期五说:“星期五,跟我来。”他果然鼓足了勇气跟着我。于是,我冲出树林,出现在那些野人面前,星期五紧跟着我的脚步。我一发现他们看到了我时,就大声呐喊,并命令星期五也这么做。我一边呐喊,一边飞快地向前跑去 — 当然了,由于武器太沉,跑得也并不快 — 径直向那个可怜的俘虏跑去。如前所说,他被扔在沙滩上,就在野人围坐的地方和海水之间。那两个准备杀他的野人在我们第一次开火时抛下了他,在惊恐中逃到了海边,跳上了一只独木舟。另有三个野人也向海边逃去。我转头吩咐星期五追赶他们,向他们开枪,他马上明白了,跑了大约四十码,快靠近他们时才开枪。我以为他把他们都打死了,因为我看到他们都倒在船里了,倒成了一堆。但其中的两个很快又坐起来了。尽管这样,星期五还是打死了两个,打伤了第三个。那第三个躺在船底,仿佛死了一样。

在我的仆人星期五向他们开火时,我拔出小刀砍掉了捆在那个可怜的俘虏身上的蒲草,给他的手和脚松了绑。我把他扶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语回答我,“基督徒”。但他太虚弱了,站也站不起来,说也说不出来。我把口袋里的酒拿出来给了他,示意他喝一点,他喝了。我给了他一片面包,他吃了。然后,我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说是西班牙人。稍微恢复了一点后,他以各种手势告诉我,多么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把自己会讲的几句西班牙语全派上了用场,我说:“先生,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必须先战斗。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就拿上这支手枪和剑再打一仗吧。”他感激地接过手枪和剑,一拿到手里,就仿佛注入了新力量似的,满腔怒火地朝他的仇人冲去,一下就把两个人拦腰斩断了。实际上,由于整件事都出乎野人的意料,这些可怜的造物完全被我们的枪声吓懵了,全都又惊又怕地倒在地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用血肉之躯来抵挡我们的子弹。星期五在独木舟里射击的五个野人就是这样的情况。其中三个因伤重而死,另外两个是被吓倒的。

我手里还拿着枪支,但没有开枪,只是里面装上了子弹以防不测,因为我把手枪和剑给了西班牙人。我叫住了星期五,命令他跑到我们起初开枪的那棵树那里,把放在那里的几支开过火的枪拿来,他很快就拿来了。我把我的短枪交给他,自己则坐下来把其余几支枪都重新装上子弹,告诉他如果他和西班牙人需要枪支的话,可以来找我要。我正在给这些枪支上子弹的时候,西班牙人正和一个野人进行殊死搏斗。那个野人手里拿着把大木刀,如果我没有及时阻止的话,野人早就把西班牙人杀了。西班牙人虽然虚弱,却勇猛异常,跟那个印第安人厮杀了好一阵子,把他的头砍伤了两处。但那个野人是个粗壮有力的家伙,贴近西班牙人来个近身肉搏,把西班牙人摔倒在地,要把后者手中的剑抢过去。西班牙人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却机灵地放开手里的剑,拔出腰间的手枪,没等我来得及跑过去帮忙,他便一枪结果了野人的性命。

星期五现在得了空,就追赶逃跑的野人,手里没有别的武器,只有一把小斧。他拿着小斧砍死了我前面说过的受伤倒地的三个野人,又把他追上的野人杀了个精光。西班牙人前来要枪,我给了他一支鸟枪。他拿着鸟枪追赶两个野人,把两个都打伤了。但由于他没力气跑,这两个野人都逃进了树林,星期五跑去追他们,杀了一个,另一个敏捷异常,虽然受了伤,却一头扎进了海里,拼命游向那两个留在独木舟的野人那里。这三个野人,连同一个受了伤倒下生死未明的野人,是二十一个野人中唯一逃脱了的。

全部战果统计如下 :

从树后第一次开枪打死的:3名。

第二次打死的:2名。

被星期五在船上打死的:2名。

受伤后被星期五砍死的:2名。

被星期五在树林里砍死的:1名。

被西班牙人杀死的:3名。

倒在各处因伤毙命或被星期五追杀而死的:4名。

乘独木舟逃跑(其中一个非死即伤)的:4名。

以上合计:21名。

那几个逃到独木舟里的野人,拼命划着船,想逃出我的射程。尽管星期五朝他们开了两三枪,我却没看到他击中了他们。星期五很想乘上他们的一只独木舟去追他们,我也很担心他们逃回去后把消息告诉他们的族人,或许带上两三百只独木舟杀回小岛,凭着人多的优势把我们吃掉。所以我同意到海里追他们,就向他们的一只独木舟跑去,跳了进去,吩咐星期五跟着我。但是当我进了独木舟后,惊讶地发现,那里有一个可怜的造物躺在那儿,像西班牙人那样手和脚都被捆绑了,准备着被杀了吃掉。他快被吓死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不能够抬起头来看船外边的情况,他的脖子和脚跟捆得很紧,时间久了,早已气息奄奄了。

我马上把他们捆在他身上的蒲草或灯芯草砍断,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站也站不起来,说也说不出来,只是凄楚地哼哼着,看来他是以为自己一被松绑,就要被杀掉了。

星期五到来时,我叫他跟这个野人说话,告诉他他得救了。我拿出酒瓶,让他给这个可怜的野人喝两口。这个野人听到自己得救了,精神大振,从船里坐了起来。不料星期五走近时,一听到他说话,再一看他的脸,就立刻又是亲吻他,又是拥抱他,两人又哭又笑,又叫又跳,又是跳舞,又是唱歌,过一会儿又哭开了,扭着两手,打自己的脸和头,接着又是唱又是跳的,活像两个疯子。他们这样子,真是足以令人动容,感动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可以使星期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稍稍平静后,才告诉我,这是他的父亲。

我难以描述我心里有多么感动,当我看到这可怜的野人见到他父亲,得知他死里逃生时的那种欣喜若狂和至孝之情。我也难以尽述随后他那情难自禁的样子,一半也写不出来。他一会儿走进小舟,一会儿走出小舟,反复多次。走进小舟时,他就坐在父亲旁边,敞开胸膛,把父亲的头抱在胸口,久久不放,使他感到舒服。接着又捧起父亲被捆得麻木僵硬的手臂和脚踝,用双手揉搓。我见他这样做,就从酒瓶里倒了些甘蔗酒给他,叫他用酒来按摩,效果果然好多了。

这件事让我们无暇去追那几个乘舟逃跑的野人,他们现在已几乎淡出我们的视野了。幸亏我们没有追去,因为两小时后就刮起了大风,到那时他们也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航程,可是风继续刮了一整夜,正好是跟他们逆向的西北风,我估计,他们的独木舟就是不翻,也到不了自己的海岸。

回过头来说星期五。他一直忙于照顾他父亲,我真不忍心派他干活。只有在我觉得他可以离开他父亲一小会儿时,才把他叫来。他跳着笑着走过来,兴高采烈的。我问他有没有给他父亲面包吃。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丑狗自己把面包吃光了。”于是我从特意带的一个小袋里拿了一块面包给他,还给了他一点酒让他自己喝,但他尝都不尝,都给他父亲拿过去了。我口袋里还有两三串葡萄干,就抓了一把叫他给他父亲吃。他马上就把葡萄干递给了他父亲。但是我看到他从船里走出来,像中了邪似地跑了起来。他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家伙,他跑得这么快,一会儿就看不到了。尽管我在后面喊他叫他,他还是一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一刻钟后,我看到他又跑回来了,不过不像跑去时那么快。他走近时,我才发现他手里还端着东西,所以脚步慢下来了。

他来到我跟前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回了一趟家,拿了一个陶罐给他父亲带了些淡水过来,还拿了两块饼或面包。面包他给了我,淡水他给了他父亲。不过,由于我也很渴,就顺便喝了一点。他父亲喝了淡水后恢复得好多了,比喝了我的酒管用,因为他的确是渴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父亲喝水后,我便把星期五叫过来,想知道罐子里有没有剩下一些水。他说:“还有。”我便吩咐他把剩下的水给那个可怜的西班牙人,他跟他父亲一样快渴死了。我还让星期五给西班牙人送一块面包去,那西班牙人还很虚弱,正躺在树荫下的一块绿地上休息。他的四肢还很僵硬,因为被粗暴地捆过,而显得有些肿胀。我看到星期五把水拿给他时,他坐了起来喝水,并接过了面包,开始吃起来,我就走过去,给了他一把葡萄干。他抬头端详着我的脸,表情中尽是感谢之情。但他实在太虚弱了,尽管在战斗中表现神勇,此时却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试了两三次,却真的站不起来,脚踝又肿又疼。因此我叫他坐着别动,让星期五用酒揉搓他的脚踝,就像揉搓他父亲的脚那样。

我看到那可怜深情的造物,人虽在这边,却每隔两分钟,或许还不到两分钟,便转过脑袋看他父亲是否还照老样子坐在同一个地方。后来他发现看不到他父亲了,便一跃而起,一言不发地便向他父亲那边跑去,他跑得飞快,真是脚不沾地。他到那边后,却发现他父亲只是为了放松四肢才躺下来,所以很快就回到了我身边。然后,我对西班牙人说,如果可以,就让星期五帮助他站起来,领他上舟,他会把他带到我们的住处,在那里我会照顾他的。但是星期五甚是粗壮,一把把西班牙人背在背上,向小舟走去,把他轻轻地脚朝里放在船沿上,又把他抬起来往里挪,紧挨着他父亲。然后跳下舟,把舟推到水里,划着桨沿海岸驶去,尽管这时风吹得很大,但他还是划得比我走路快。他把两人都安全地带到了我们的小河中,把他们留在舟里,然后跑去取另一只小舟。我在半路上遇到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再拿一只小船。”然后就一阵风地走了,确实无论人还是马都跑不过他。我从陆路刚走到小河边,他就已经把另一只独木舟划到那里了。他先把我运过小河,再去帮两位新来的客人下船。他这么做了,但是两位客人都不能走路,所以可怜的星期五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开动脑筋想办法,我叫星期五请他们坐在河岸上,他自己则到我这边来,我很快做了一个担架似的东西,让两人躺在上面,我和星期五一前一后地抬着他们。可是把他们抬到我们的外墙或城堡外面时,情况比先前更糟,因为不可能把他们抬过去,我不会把墙拆掉的。于是我又着手工作,星期五和我两个人花了约两个小时做了一顶很漂亮的帐篷,上面用帆布作屋顶,再铺上些树枝。帐篷位于外墙之外,也就是外墙和我栽出的那片新树丛之间。在里面,我们用现成的细稻草给他们铺了两张床,上面盖了层毯子好躺着,再各加一条毯子作为被盖。

我的岛上现在有了人丁,我觉得自己部下不少了。每想到这我就喜不自禁,看上去多像一个国王。首先,整片土地都是我的财产,因此我有无可争议的主权。其次,我的臣民都极为顺服— 我绝对是主人和立法者— 他们都欠了我救命之恩,如果有必要,都准备为我献出生命。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我虽然只有三个臣民,却分属三个不同的宗教— 我的仆人星期五是一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异教徒和食人族,西班牙人是一个天主教徒。然而在我的领土上允许信仰自由。当然这只是顺便一提罢了。

我救回来的两个俘虏身体虚弱,一旦我给他们找到住处,得以休息后,我就开始想着给他们供应食物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星期五从羊圈里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一岁的山羊宰了,把后半截砍下来,剁成小块,让星期五去煮炖,汤里加上些大麦和大米,做成了十分美味的羊肉羊汤。我是在门外面煮汤的,因为我从不在内墙里面生火,于是就把汤搬到新帐篷里去,在那里为他们摆了一张桌子。我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餐,我和他们有说有笑,尽量地鼓励他们。星期五是我的翻译,主要是翻给他父亲听,但也翻给西班牙人听,因为西班牙人会说野人的话,说得还很好。

在我们吃完晚饭后,我吩咐星期五驾一条独木舟,去把我们的短枪和别的火器拿回来,当时由于时间紧急,我们把它们放在了战场上。次日,我命他去把野人们的尸体埋了。那些尸体被太阳曝晒,可能快要发臭了。我还命他把人肉宴剩下的残渣一起埋了,这事要我自己做我连想都不敢想,真的,即使到了那里,我看一眼都会受不了。星期五准时地做完了所有的工作,清除了野人曾在那里出现的所有痕迹。当我再次到那里时,若不是树林的一角指向那里,我简直都不知道是到了那里。

接着我和我的两个新臣民进行了简短的谈话。首先,我让星期五问他父亲,他对那两个坐上独木舟逃走的野人怎么想?他们是否会带一大帮野人回来,力量大得我们无法抵御?他的第一个看法是,独木舟里的野人不可能熬过他们逃掉那晚的风暴,而必定会被淹死,或被吹到南边别的海岸上,在那里他们即使不被淹死,也会被吃掉。但是,至于如果他们平安地上了岸会做什么的问题,他说他不知道。但他认为,他们受到我们的攻击,被枪声和火光吓坏了,他相信他们会告诉族人,他们是被霹雳闪电杀死的,而不是被人类的手杀死的。出现的两个人— 即星期五和我— 是两个天上的精灵,或两团怒火,从天上降下来消灭他们的,而不是拿着武器的人类。他说,这个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听到他们就是以自己的语言彼此这样喊来喊去的。因为他们是不可能想象人是可以喷火放雷,像当时那样不用举手便隔空杀人的。这个老野人说得没错。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野人再也不敢到这个岛上来了,他们被那四个人(看来他们确实风浪里逃生了) 所描述的情景吓坏了。他们相信,任何人去那个中了邪的岛,都会被天神用火烧死的。

然而,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因此好一段时间里都提心吊胆,总是让我的整个军队加强戒备。因为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我可以迎击一百个敌人,在开阔的平地上随时都可以。

过去了一些时候,并没有独木舟出现,我也渐渐放下心来,不担心他们反攻了。我又开始有了以前的念头,考虑航行到大陆去。我还得到星期五父亲的保证,他说,如果我去他们部族,一定会受到友好的款待。

可是,我在与西班牙人认真交谈之后,暂时搁置了这个念头。我从他那里得知,目前有十六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那里,他们的船只遇到海难后就逃到了那里,在那里与野人和平相处,但是生活必需品相当匮乏,难以维系。我详细地问了他们的航行情况,发现他们乘的是一艘西班牙船,是从拉普拉塔河开往哈瓦那的,准备在哈瓦那卸货,货物主要是皮货和银子,然后再看看能在那儿买上什么欧洲货带回去。船上有五个葡萄牙水手,是从另一艘遇难的船只上救下来的。他们自己的五个人在船只刚失事时淹死了,其余的人经过无数风险,在几乎饿死的情况下,抵达了食人族的海岸。在那里他们时时刻刻都担心被野人吃掉。

他告诉我,他们带了一些武器,但是根本没有用,因为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子弹,海水把所有的火药都浸湿了,只剩下一点点干的,这一点点干的他们在刚登岸时为充饥打猎而用完了。

我问他,在他看来,他们在那里接下来会怎样,他们是否曾经想过逃跑呢?他说,他们曾就此讨论过很多次,但他们既没有船只,也没有工具去造一只船,还没有食品补给,因此他们的讨论总是以眼泪和绝望收场。

我问他,他怎么看,假如我给他们提出一条逃生的建议,他们能否接受?假如他们都来我这儿,这个计划是否可以实现?我坦白地告诉他,我最害怕的是我将性命交在他们手里,他们却对我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因为知恩图报并非人性中遗传的美德,人们也并不总是以其所受的恩惠来行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根据所希望得到的好处来行事。我告诉他,我不可能成为他们脱险的工具,让他们随后把我变成在新西班牙的俘虏。在那里英国人必定会成为一个牺牲品,不管他是由于必然的原因还是由于偶然的原因去了那里。我宁可被交付给野人,被他们生吃掉,也不愿落入神父残忍的指爪,被送进宗教裁判所。我补充说,如果他们能让我放心,那么只要他们都来这儿,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动手,就可以造一艘大船,足够载我们所有人,或往南去巴西,或往北去西印度群岛或西班牙海岸。但是,假如我把武器都交到他们手里后,他们却用武力把我裹挟到他们自己人那里去,那我岂非好人没好报,处境更糟吗?

他非常诚恳和坦率地回答说,他们的处境很惨,吃够了苦头,他相信,他们对一个帮助他们脱险的人是绝不会有恩将仇报的念头的。如果我同意,他可以跟星期五父亲一起去找他们,跟他们谈这件事,再回来把他们的答案告诉我。他说他还会跟他们立约发誓,要他们把我当作长官和船长,绝对服从我的指令。他们要向圣礼和福音书宣誓忠诚于我,只去我同意去的那些基督教国家,而不去别的国家,完全地、绝对地只听从我的命令,直到他们安全地抵达我要去的国家。他说,他会叫他们亲手签约,并把约带回给我。

接着他告诉我,他本人愿意首先向我宣誓,没有我的命令,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假如他的同胞有什么背信弃义的事,他都会站在我这一边,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告诉我,他们都是十分文明、诚实的人,目前正处在大灾大难之中,既没有武器,也没有衣服,还没有食物,命运完全掌握在野人的手里,一点回到故乡的希望都没有。他敢肯定,假如我能救他们出此大难,他们一定会跟我生死与共的。

听了他这些保证,我决心只要可能,便冒险救他们,并先把老野人和西班牙人派过去跟他们交涉。但当我们把一切事情都准备停当,西班牙人自己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意见一方面十分谨慎,一方面又十分真诚,令我好生佩服。由于他这个劝告,救他同胞的计划推迟了至少半年。情况是这样的:

他跟我们生活了大约有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让他看到,在上帝的帮助下,我用了什么办法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他清楚地看到我的粮食贮存有多少,这些粮食虽然足以供我一个人用,但若不好好种庄稼的话,是不足以供我一家人之用的,现在家里已增加到四个人了。如果他的同胞来这里的话就更不敷用了,他们仍有十六个人活着。何况我们还要造一条船,去往美洲的任一个基督教殖民地,在船上要装上足够的粮食,这就更不够了。因此他告诉我,最好是让他和星期五父子两人一起开垦更多的土地,把我所有能省下来的种子都用来播种,我们可以等到再收割一茬庄稼,这样才有足够的粮食来接待他的同胞。因为粮食的匮乏会让他们不认为,或不承认自己得到了拯救,认为只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你知道,”他说,“以色列人在刚出埃及时欢呼雀跃,但很快连救了他们的上帝都反了,就因为他们在旷野中吃不上面包。”

他的警告是合理的,他的劝诫是上好的,对他的建议我相当高兴,对他的忠诚我也十分满意。因此我们四个人就都开始挖地,用上了我们一切的木制工具。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在播种时节的末期,我们便已经开垦并平整出了一大片土地。我们把能省下来的二十二蒲式耳大麦和十六罐稻米种子,全都种了下去。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留足在收割之前的六个月的大麦口粮,就是说,从把种子贮存起来准备播种用开始算起。这里地处热带,一般不用六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现在我们人数可以了,即使那些野人来也不用害怕了,除非他们来的人特别地多。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全岛自由地走动。由于我们存了逃脱的心,因此,都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起码我是这样的。为了这个目的,我挑了几棵适合造船的树,在它们上面作了记号,让星期五和他父亲把它们砍倒,然后我把自己的意图告诉西班牙人,让他监督和指导他们干活。我向他们展示,我以前是如何花大力将一棵大树劈成小木板的,我让他们也这样做,直到他们做出了一打左右的橡树大木板,每块都接近两英尺宽,三十五英尺长,二至四英寸厚。你们可以想象这得花多大的工夫。

与此同时,我计划尽可能地增加羊群的数量。为此,我让星期五和西班牙人外出值一天班,我和星期五父亲值另一天班(轮流来) ,用这种办法我们猎到了二十只小羊,跟我们其余的羊圈养在一起。因为每当我们猎杀母羊时,我们就把小羊救下来,把这些小羊添加到我们的羊群里。但是最重要的是,在晒制葡萄的季节里,我让大家采集大量的葡萄,悬挂在太阳底下晒干。我相信,假如我们是在西班牙的阿利坎特— 那里以晒制葡萄著称— 我们的葡萄干可以装满六十或八十大桶。这些葡萄干加上面包就形成了我们的食物主体。我向你们保证,它们不仅味道甘美,还极富营养。

收割的季节到了,我们的庄稼收成不错。虽不算岛上增长最多的一次,却足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因为我们播下的大麦是二十二蒲式耳,得到的回报是二百二十蒲式耳以上。稻谷的收成比例也一样。这足够我们吃到下一次收获季节了,哪怕十六个西班牙人全部来了都不怕。如果我们准备航海,有这些粮食在船上作贮备,我们就可以航行到世界任何地方,我是说美洲大陆的任何地方。

当我们把收获的粮食妥善收藏好后,就着手编造更多的藤器,就是用来贮存粮食的大筐子。西班牙人是个编织里手,他常常责备我没有编一些藤器来作防御工事,不过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现在,我们为预想中的客人们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我就派西班牙人离开小岛,去往陆地,看看他能不能帮一下那些留在那里的人。临走前,我给他下了一道严格的书面指示,即任何人,如果不先在他和老野人两人面前发誓,上岛后绝对不伤害或攻击我,是不能带过来的。是我好心好意地派他们两人去救他们的。他们还要发誓,如果有人叛变,他们应该站在我这一边,保卫我,反对任何这类的企图,不管他们去哪里,都要完全服从我的命令。这些都要写下来,签上他们自己的名字。不过,当我听说他们既没有笔也没有墨水时,怎么让他们签字,却成了一个谁也没有问的问题。

带着这些指示,西班牙人和老野人即星期五的父亲就上了路,他们乘的是把他们带来的独木舟中的一只。那时他们是作为要被野人吃掉的俘虏来的。

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短枪,都带着点火的燧发器,以及大约八份弹药,吩咐他们一定要好好照管,不到紧急关头不要用。

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是二十七年多来我为解救自己而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我给了他俩许多面包和葡萄干,够他们吃好多天,也够所有的西班牙人吃— 大约八天的份量。我祝他们好运,目送他们离去。我跟他们约好他们回来时应该悬挂的信号,这样他们返回时不等靠岸,我远远地就能把他们认出来。

他们走的那天正赶上一阵顺风,月亮圆满,据我估计,应是在十月份。但要说到准确的日期,自从我把日历记错后,就再也搞不清楚了。甚至连年份是不是准确我也不敢确定。后来我检查记录时,发现年份还是搞对了。

我等了他们至少八天,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事情是那么奇怪,那么出人意料,或许是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那天早上,我正在茅屋里酣睡,我的仆人星期五向我跑来,大声喊:“主人,主人,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跳了起来,也不顾危险,就快速地穿上衣服,穿过小树丛(顺便说一下,那时已长成了一片厚密的树林) 。我说不顾危险,是指我没有带上武器就走了,打破了我平时的习惯。令我吃惊的是,当我向海上望去时,我看到了一艘小艇在大约一里格半远的地方,正向岸边驶来,艇上挂着一张人们所说的“羊肩帆”(三角帆) 。风是顺的,直把小艇往岛上送。我还看到,他们不是从大陆方向来的,而是从岛的最南端来的。于是,我把星期五叫来,吩咐他不要走开,因为这些人并不是我们在盼着的人,我们还不知他们是敌是友。

然后,我回家去拿来望远镜,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我取出梯子,爬上山顶。我常常在意识到异常情况时这么做,既可以把事情看清楚,又不被人发觉。

我的脚还没踏上山顶,我的眼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艘大船停泊在海面上,大概在东南偏南方离我两里格半的地方,但离岸不超过一里格远。我很清楚地看到这是一艘英国大船,那只小艇看上去也是一只英国长艇。

我无法表述当时我心头的混乱。一方面,我看到一艘大船,而且有理由相信开船的是我的英国同胞,因此是朋友,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另一方面,我心里却又涌起一种神秘的怀疑— 我不知道这怀疑是从哪里来的— 敦促我做好自我防卫。首先,我必须考虑,一艘英国船跑到世界的这个角落来要做什么,因为这里并不处于英国人的贸易路线上。我知道也并非风暴把他们驱赶到这里来。如果他们真的是英国人,那到这里来也一定没安什么好心。我还是继续过我的太平日子好了,可别落入一帮强盗和杀人犯之手。

希望人们不要轻视这种神秘的危险暗示和提醒。有时,当他们以为不可能有这种危险的时候,却得到了这种暗示和提醒。我相信凡是对事情能多留点意的人,都不会否认得到过这种暗示和提醒。我们不能怀疑,它们来自于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是一种灵性的沟通。假如它们是在警告我们某种危险,为什么我们不认为它们来自于某个友好的使者(它们是高于我们还是低于我们,这不是问题) ,是为了我们好呢?

眼前的问题充分地证实了我的这个逻辑的正当性。因为,假如我没有因听从这一神秘警告而变得小心谨慎— 不管这警告是从哪里来的— 我早就不可避免地完蛋了,陷入了比以前糟糕得多的处境。你们看下去就会明白了。

我在山上望了没多久,就看到小艇驶近了海岸,似乎在找一条小河停靠,以便登陆。由于他们还驶得不够远,因此没有看到我以前停筏子的小河湾,而是把他们的小艇停在了离我约半英里的沙滩上。看到这我心中窍喜,因为否则的话他们就会在我门口登陆,把我一顿痛殴,赶出城堡,说不定还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洗劫一空。

他们上岸后,我很满意地发现他们都是英国人,至少大部分人是。有一两个我想是荷兰人,但后来证明并不是。一共有十一个人,其中三个我发现没带武器,我想是被捆绑着的。当头四五个人跳到岸上时,他们把这三个人作为俘虏带出了小艇。我可以看到,这三人中有一个正激动地在那里作手势,摆出恳求、痛苦、绝望的样子,甚至都有点夸张了。另外两个也不时地举起双手,仿佛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有第一个那么夸张。

看到这一幕,我真的糊涂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星期五在一旁用英语对我说:“主人啊!你看英国人吃俘虏,跟野人一样!”我说:“星期五,那你认为他们接下来要把那几个人吃掉?”星期五说:“是的,他们要把那几个人吃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星期五。我是恐怕他们把那几个人杀掉,但可以肯定不会吃掉。”

在这时,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看着这恐怖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直发抖,每一刻都担心着那三个俘虏被杀掉。我一度看到一个恶棍挥手举起一把水手们称之为腰刀的长刀向其中一个可怜的人砍去,眼看他就要倒下来了。看到这我真是不寒而栗。

这时我真心希望西班牙人和老野人还没有离开,或者我有什么办法悄无声息地跑到他们前面,将他们置于我的射程之内,以便解救这三个人,因为我看到他们全都没有带枪。但是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看到那伙盛气凌人的水手把三个人虐待一通后,就在岛上零零散散地散开了,好像是想看看这儿的情况。我看到那三个人也有了自由,可以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但三个人都坐在地上,一副心事重重、沮丧绝望的样子。

这令我想起了我初上岛时的样子,那时,我举目四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四处打量,只觉恐怖,最后爬到树上过了一夜,只因担心被野兽吃掉。

那天晚上,我绝不会想到,我将得到按照上帝旨意被风暴和浪潮冲到岸边的大船上的东西,靠着它们的滋养和支持,我才撑到了今天。现在这三个可怜的落难者也是这样。他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必定会得救,而且很快就会得救,实际上,他们的安全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而那时他们还以为自己就要丧命了,绝无出路呢!

我们看世界的眼光是多么的短浅啊!我们该有多少理由依靠世界的伟大创造者,他从不会让他的造物身陷绝境,而是即使在最恶劣的处境中,也给他们某种值得感恩的东西,某种比他们想象的更接近拯救的东西,不,甚至可以说,他借以拯救他们的手段,也恰是当初让他们陷入危厄的手段。

这些人上岸时正当潮涨到很高水位,他们一部分跟那几个俘虏交谈,一部分则四处乱逛,想看看自己是到了哪里,他们不知不觉地错过了潮汛,海水退得老远,把小艇搁浅在岸上。

他们本来留了两个人在小艇上,我后来发现,那两个人喝了不少白兰地,睡过去了。不过其中一个先醒了过来,他发现艇搁浅的速度很快,他想推它下水都来不及了,就向其余的人喊,那些人正在闲逛呢。他们很快都跑到艇边,他们一齐推也推不动,小艇太沉了,而且那边的沙子又松又软,跟流沙一样。

遇到这种境况,他们就像真正的水手,顾前不顾后,就放弃了推艇,又跑到地上东游西逛起来。我听到一个对另一个大声喊,让他们不要管小艇:“杰克,别管它了行不行?下一波潮水一来它就浮起来了。”听到这,我就敢肯定他们是哪国人了。

到现在为止,我都隐藏得很好,一次也不敢离开城堡一步,只是爬到山头观察观察。一想到我的城堡筑得颇为坚固,就禁不住暗暗得意。我知道要让小艇再次浮起来,至少要过十个小时,而那时天已变黑,我就更有余地观看他们的行动,偷听他们的谈话了。

与此同时,我像以前那样为战斗作好准备。这次我比以前更小心,因为我知道现在面对的是另一种敌人,不是先前的那种。我也命令星期五把枪上好子弹。他现在已被我训练成一个神枪手了。我自己拿了两支鸟枪,给了他三支短枪。真的,我的样子一定很狰狞可怕。我披着吓人的羊皮大衣,戴着那顶我描述过的大帽,腰里佩着把无鞘之剑,皮带里别着两把手枪,两个肩膀上各扛着一支长枪。

上面说了,我的计划是在天黑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但是大约两点钟,正当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全都三三两两跑到树林里去了,我猜可能是躺着睡觉去了。而那三个可怜不幸的人,大概是过于担忧自己的处境,难以入睡,就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离我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我想,别的人也看不到他们那里。

看到这,我决定向他们现身,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我马上就出发了,我的仆人星期五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他全身披挂的样子跟我一样狰狞,但不如我那鬼怪般的样子吓人。

我尽量不被他们发觉地接近他们,然后,在他们任何一人看到我之前,大声地用西班牙语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但当他们看到我那副怪模样,更是吃惊十倍,他们根本答不上话来。我看他们似乎要从我面前飞快地逃掉,就用英语对他们说:“先生们,不要怕我。也许你们想不到,走近的这个人是你们的朋友呢!”“他一定是从天上直接派下来的,”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很严肃地对我说,边说边向我脱帽致敬,“因为我们山穷水尽,非人力所能为了。”“一切援助都是天上来的,先生,”我说,“看起来你们正身处危难,你们能让一个陌生人来帮助你们吗?你们登岸时我就看见了。你们向那些粗暴的家伙哀求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举起剑要杀你们,这些我都看到了。”

那可怜的人当场泪流满面,颤抖着,像是受了惊,他回答说:“我是在跟上帝说话还是在跟人说话?真的是人,还是天使?”我说:“这个你不用害怕,先生。假如上帝派了一个天使来救你们,他会穿得比我好得多,武器也不会像我这样子。请你们放心吧,我是人,一个英国人,想要帮助你们。你们看,我只有一个仆人。我们有武器和弹药。请大胆地告诉我们,我们能为你们效劳吗?你们遇到什么事了?”

“我们的事,先生,”他说,“说来话长,而害我们的人就在咫尺。现在就长话短说吧,先生,我是那艘大船的船长,我手下的人背叛了我。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他们不杀我,最后,他们把我跟这两个人一起押送到这个荒凉的岛上,一个是我的大副,一个是乘客。在这里我们只有一死,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问:“你们的敌人,那些暴徒,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他们正在那儿躺着呢,先生,”他指着一个灌木林说,“我的心在发抖,害怕他们看到我们,听到你说话。如果他们看到听到了,一定会把我们都杀了。”

我问:“他们有枪吗?”他回答说:“他们只有两支,一支留在艇上了。”我说:“那好吧,把其余的人交给我。我看他们都睡了,把他们都杀了很容易。不过,是不是活捉更好?”他告诉我,里面有两个亡命之徒,对这两个人决不能心慈手软。只要他俩被解决了,他相信别的人都会回到各自的岗位。我问是哪两个人。他说现在太远,他看不清楚,但他会服从我的命令,给我指出来的。我说:“那好,我们退远一点,免得被他们看到或听到,惊醒了他们。回头我们再想办法吧。”于是,他们就高高兴兴地跟我往回走,直到树林将我们严严地遮住。

“先生,请听着,”我说,“假如我冒险救你们,你们愿意答应我两个条件吗?”他没等我把条件说出来,就先告诉我,无论是他还是船,无论在什么事上都会完全地听我指挥和命令。假如船收不回来,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和我生死与共。另外两个人也说了相同的话。“那好,”我说,“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跟我同在这岛上期间,绝不可侵犯我的权威。如果我把武器交到你们手里,无论何时我也都可以要回来。在这岛上不可反对我或我手下的人,同时要完全听从我的命令。第二,如果大船被收了回来,你们必须无偿地把我和我的仆人送到英国。”

他向我作了种种的保证,凡是人能想得出和信得过的保证,通通都作了。他说,我的这些要求是至为合情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的。他还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只要他活着,就时刻都不会忘记。

“那好吧,”我说,“现在给你们三支短枪,还有火药和子弹。告诉我,你们下一步怎么做合适。”他竭力向我表示感谢,情愿完全听从我的指导。我告诉他,轻举妄动很危险,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趁他们睡觉时一齐开枪,如果第一排枪放过后还有没被杀死的,愿意投降的话,就可以饶他们一命。接下来就完全让上帝的旨意来引领子弹吧。

他很谦逊地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愿意杀他们,但那两个无可救药的恶棍发动了船上的叛变,如果让他们逃掉了,我们还会遭殃的,因为他们会回到船上,发动全体船员反叛,把我们全部杀掉。“那好吧,”我说,“我的建议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这是救我们自己的唯一办法。”不过,看到他还是不愿意杀人流血,我就告诉他,他们可以随自己的意,相机行事。

正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们听到他们中间有人醒了,很快就看到有两个人站了起来。我问他,这两人中是否有发动叛变的头目?他说:“没有”。“那好,”我说,“你可以让他们逃命。看来上帝是为了救他们,才把他们叫醒的。可是如果你让其余的人跑了,那就是你的错了。”

受到我这话的激励,他就把我给他的短枪拿在了手里,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他的两个同伴跟他一起,也都手各一枪。那两个人先走,弄出了一些声响。那两个醒来的水手中的一个向他们转过头来,看到他们正冲过来,就向其他人喊叫,但已经太迟了,因为他刚一喊,他们就开枪了 — 我是说船长的两个同伴,船长本人则明智地没有开枪。船长两个同伴的枪法很准,一下就打中了他们要找的两个人,一个被当场打死,一个身受重伤,却没有死,他挣扎着爬起来,急切地向别的人呼救。船长向他走去,告诉他现在呼救太迟了,他应该吁求上帝饶恕他的恶行。船长说完这句,就一枪把他打倒在地,让他永远开不了口。他们还有三个同伴,其中一个受了轻伤。那时我也赶过去了。当这三个人看到自己的危险,看到抵抗毫无意义时,就只好乖乖求饶了。船长告诉他们,他可以饶他们一命,但他们要向他保证,对所犯的反叛之罪表示痛悔,并发誓向他效忠,帮他夺回大船,再把船开回他们出发的地方牙买加。他们竭力向船长表现他们的诚意,船长也愿意相信他们,饶他们的命。对此我并不反对,只是要他在他们留在岛上的时候,把他们的手脚都捆绑起来。

与此同时,我派星期五和船长的大副到小艇那儿去,把小艇扣留起来,拿走桨和帆,他们照做了。不一会儿,三个离开了(算他们幸运) 其余的人到别处闲逛的水手,因为听到枪响,这时也回来了。看到刚才还是囚犯的船长现在成了他们的征服者,也就都投了降,被捆了手脚。我们赢得了全胜。

接下来,船长和我应该打听彼此的情况了。我先讲,告诉了他我全部的历史,他认真地听着,惊奇不已 — 尤其是我用奇妙的办法得到粮食和军火那段。实际上,由于我的故事是一连串的奇迹,他被深深地打动了。当他由此而回想自己的遭遇,想到上帝仿佛让我在这儿活着以救他的命时,不禁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我们交谈完后,我带他和两个同伴到我的住所去。我领着他们用梯子翻墙而入,到了屋里,我拿出我常吃的食物款待他们,还把我这么多年来在此独居期间发明的种种设施都指给他们看。

我给他们看的,我跟他们说的,都令他们极为惊奇。但最让船长佩服的,是我的防御工事,我完美地把自己隐藏在了一丛树林当中,这树丛已栽种了将近二十年,树又长得比英国的快得多,因此早已变成了一片小树林,极其茂密,牢不可越,只有从我留下的一条曲折小径方可入内。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城堡、我的居所,但是,像许多王公那样,我在乡间还有一座别居,有机会我就去那里休养一段时间。如有时间,我也会带他去看看,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是考虑怎么把船夺回来。他同意我说的,但说他完全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因为大船上仍有一十三名船员,他们参与了该死的阴谋,也因此犯了死罪。这些人现在一定铁了心,要把叛变继续下去,否则一旦被抓住送回英国或英国殖民地,等待他们的将是绞刑架。我们人数这么少,是难以向他们发起攻击的。

我把他说的话琢磨了良久,觉得在理,因此必须速战速决,要把那些船员出奇不意地引入圈套,防止他们登上岸来消灭我们。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大船上的船员要是过了一阵还不见小艇上的同伙的动静的话,一定会乘上别的小艇来找他们,那时他们也许会带着武器,人多势大强过我们。他承认确有可能如此。

想到这里,我告诉他,当务之急是要把沙滩上的那只小艇凿破,让他们没法推动它,并且把它上面的东西通通搬走,让它彻底无用,根本没法下水。于是,我们都上了小艇,拿走他们丢下的那只枪,以及别的东西— 包括一瓶白兰地,一瓶甘蔗酒,几块饼干,一角火药,一大包用帆布包着的糖(约重五六磅) — 这些东西我都需要,尤其是白兰地和糖,我好多年前就吃光了。

当我们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搬到岸上(桨、桅杆、帆、舵先前已搬走了) ,就在艇的底部凿了一个大洞,这样即使他们有充分的力量打败我们,也不能把艇带走。

说真的,我认为夺回大船的可能性不大,但我认为,只要他们滚回大船而不带走小艇,我无疑还可以把小艇修好,让它载着我们到背风群岛,顺便把我们的那些西班牙朋友也叫走,因为我心里还惦记着他们。

我们就这样按计划行事,首先竭尽全力,把小艇推往沙滩高处,即使涨潮也浮不了水。另外,在艇底凿了一个洞,大得无法很快修好。正当我们坐在地上,想着下一步怎么做时,听到大船上响了一枪,并且挥动旗子,发信号叫小艇回去。看到小艇一动不动,便又放了几枪,向小艇发了几次信号。

最后,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当他们发现信号和枪声都毫无效果,小艇一动不动时,便放出另一只小艇,向着岸边划来。他们划近时,我们发现艇里不下十人,身上带着武器。

大船停在离岸两里格以外的地方,他们坐小艇过来时,我们都看得到,划近时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脸。因为潮水把他们冲到了前一只小艇稍微偏东的地方,于是他们就往西划,以抵达前一只小艇着陆并停放的地方。

这样,我们就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船长清楚艇上所有人的人品,他说,里面有三个是很诚实的伙计,他敢肯定,他们是受了其他人的挟迫和恐吓才参与这场阴谋的。至于那看上去是里面的头目的水手长,以及其余的几个人,都是大船船员中最凶残的家伙,他们既已发动叛变,便无疑会硬干到底。船长担心我们非他们的敌手。

我向他笑了一下,告诉他,我们背水一战,早已无所畏惧。无论何种境遇,都要强过我们现在所处的困境,我们只看结果,无论是死是活,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我问他,对我生存的环境作何感想,是否值得为解脱而冒险一搏?“先生,”我说,“你刚才的信念去了哪里?你刚才还相信,我在这里活着,是为了能救你的命,并为此精神振奋。至于我,好像只有一件事留下遗憾。”他问:“什么事?”我说:“那就是你说的,他们当中有三四个诚实的家伙,我们可以饶他们一命。但假如他们也属邪恶的船员,我就只好认为是上帝的旨意把他们挑出来送到你手里了。我敢保证,每个上岸的人都将是我们的俘虏,他们是生是死,依对我们的行为而定。”

我说这话时,声音高昂,脸带笑容,令船长勇气倍增,所以我们就精神十足地准备战斗了。我们在看到他们从大船上放下小艇时,就考虑到了要把前面抓获的俘虏分散,我们很快就实施了。

有两个俘虏船长尤其不放心,我让星期五跟船长的一个同伴,一起把他们送到地洞里去,那里够远的,没有被听到或发现的危险,即使他们能挣脱也会在林子里迷路。他们都被捆了起来,但给了他们食物,并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就在一两天后给他们自由,如果他们试图逃跑,就毫不客气地打死他们。他们诚心发誓,会耐心地接受囚禁,并为受到的优待表示感谢,因为他们有吃有喝,还有一盏灯照明。原来星期五为了让他们舒服点,给了他们几根蜡烛 (是我们自己做的)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星期五一直站在洞口看守着他们。

其他的俘虏得到更好的优待。有两个一直被绑着,因为船长不能信任他们。但另外两个在船长的推荐下,加入了我的阵营,郑重地发誓,要跟我们生死与共。他们这两个,加上船长三个,我们就一共有了七个人,而且全副武装。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们足以对付那正在前来的十个人,更何况他们里面还有三四个诚实的人呢。

那帮人一到前一艘小艇停靠的地方,就把他们的小艇驶到了沙滩上,全部上了岸,然后一齐把小艇拉上了岸。看到这我很高兴,因为我怕他们把小艇抛锚,泊在离岸较远之处,留下人手看守,那我们就夺不了小艇了。

上岸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前一只小艇那里,不难看到,当他们发现艇里空空如也,底下还有个大洞时,都感到十分惊讶。

他们愣了一会儿之后,就一起扯着嗓子高声喊叫了两三次,想试试他们的同伙能否听见。但毫无结果。接着他们围成一圈,放了一排枪。我们听见了这枪声,它的回声震撼了树林。但结果还是一个样。我们确定,那两个关在地洞里的俘虏听不到枪声,而被我们看着的俘虏虽然听得清枪声,却不敢回应他们。那帮人一看全无动静,简直惊呆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们说,当时他们就决定登上小艇重新回到大船上去,让船上的人知道第一艘小艇上的人全都被杀掉了,第一艘小艇也被凿沉了。于是,他们立刻把小艇推到水里,全都上去了。

看到这,船长非常吃惊,不知如何是好。他相信,他们会再次登上大船,扬帆而去,就当他们的同伙都已失踪。这么一来,他想收回大船的希望就落了空。但是,他很快就又被一个新的情况吓坏了。

他们刚把小艇划出去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他们又掉头回到了岸边。这次他们有了新的举措,看来是商量好的了,那就是留三个人在艇上,其余的人上岸,到地上四外走走,寻找他们的同伙。

这让我们大失所望,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我们只是抓住了上岸的七个人,而让小艇跑掉,那对我们并无好处,因为小艇会划到大船那里,船上的人肯定会起锚扬帆,我们夺回大船的计划就会落空。

但是我们别无良策,只能静观待变,看看事情如何发展。那七个人上岸后,三个人仍留在艇上,让艇跟岸保持一定的距离,抛了一个锚泊在那里,所以我们不可能接近小艇,向他们进攻了。

那几个上岸的紧挨在一起,向着山顶进发。我的居所就在山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如果他们向我们靠近,那我们就会很高兴,因为近了就可以向他们开枪。他们走远一些也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来到外面。

但是,他们走到了山的高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谷和森林,后者一直向着东北方向绵延,是岛上地势最低之处。他们又是喊又是叫,最后声嘶力竭停了下来。看来,他们并不想远离海岸深入腹地,也不想彼此远离,于是就一起坐在一棵树下想办法。假如他们认为那里适合于睡觉,像前一拨人那样就好了,那我们就好下手了。但是他们也充分地意识到了贸然睡觉的危险,尽管他们说不清他们所担心的危险是什么。

正当他们在那里聚议的时候,船长向我提了个良策,就是,也许他们会再放一排枪,以让他们的同伙听到。然后我们就可以趁他们还没有装子弹的时候冲上前去,他们一定会束手就擒,不流一滴血就被我们抓获。对此建议我表示赞同,只是我们必须离他们足够近,让他们来不及装弹就冲到他们跟前。

但他们并未放枪。我们静静地在那里趴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最后,我告诉他们,我认为,天黑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天黑的时候,如果他们还不回到小艇上去,我们就可以在他们和海岸之间抄一条小路,设计把小艇上的人引到岸上来。

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对他们还不走很不耐烦,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忽然,我们看到,他们在经过长时间的商讨后,都站了起来,向海边走下去。看来他们害怕这地方真有什么危险,决定重回大船了,就当他们的同伙业已失踪,继续他们原定的航程。

我一看到他们朝海边走去,就猜测他们真的放弃搜寻,准备回去了。我把想法告诉船长后,船长也忧心忡忡,心情沉重起来。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计策,可以把他们引回来,后来果真也达到了我的目的。

我命令星期五和大副去小河西边,到当初救星期五时野人上岸的地方,然后让他们在一个半英里远的小高地上,竭尽全力高声叫喊,直到那帮水手听到为止。只要一听到水手们回答,他们就要马上回答,但不要让他们看到,这样一边应答一边绕圈子,尽可能地把他们诱入腹地,诱到树林深处,然后按我指示的路线绕到我这边来。

他们正要上艇,星期五和大副就大声喊了起来。他们马上听到了,就一边回答,一边沿着海岸向西跑,奔向喊话的方向,直到被小河挡住了前路。那时河水高涨,他们过不去,就叫小艇过来把他们搭过去。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我看到,他们过河后,又把小艇向小河上游划了一段距离,到了类似内河港湾的一个地方。他们让三个人中的一个下了艇,跟他们一起走,只留下两个人在艇上。他们把艇系在岸边的一根小树桩上。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让星期五和大副继续忙他们的事,自己则带上其余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小河,令那两个人措手不及。他们一个正躺在岸上,一个正坐在艇里。岸上的那个家伙正在半梦半醒之际,正准备跳起来,冲在最前头的船长一下子就冲到了他跟前,把他打倒了。然后叫艇上的那家伙投降,不然就没命。

当这家伙看到我们有五个人,而他的同伙也被打倒在地时,已无需多费口舌来劝其单人匹马投降。更何况他是被迫参加叛变的三个人之一,因此很容易就被说服,不仅投了诚,还忠心耿耿地加入到了我们这一边。

与此同时,星期五和大副也出色地执行了引诱其余几个人的任务,他们边喊边应,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不仅把他们累得吐血,而且把他们抛在了偏远之处,天黑之前根本回不到小艇那里。当然,他们俩回来时,自己也累了个半死。

现在,我们除了暗中监视他们外,别无他事,只待时机到来,将他们一举击溃。

星期五回到我身边几小时后,那帮人才回到他们的小艇那里。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前锋向后面的人大声喊,叫他们快点跟上。也能听到后面的人一边回答,一边抱怨走得又瘸又累,实在走不快了。这对我们真是好消息。

最后,他们到了小艇那里,但当他们看到因退潮而搁浅在岸上的小艇,还有两个同伙都不见了时,他们的惊慌失措真是难以言表。我们可以听到,他们以最凄惨的方式,彼此相告,他们是到了一座魔岛上。这岛上要么住了人,那他们都会被杀掉;要么住了妖魔鬼怪,那他们都会被抓住吃掉。

他们又喊起来,叫着他们两个同伙的名字,叫了许多次,但是并无回答。过了一些时间,借着那里的微光,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扭着双手,四处乱跑,似已绝望,有时则会走到小艇里坐下休息一会儿,然后再跑到岸上走来走去,如此反复多次。

我的人恨不得我立刻下一道命令,趁着夜色向他们扑去。但我想找一个更有利的时机下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尽可能少杀几个。我知道对方也是全副武装,因此更不愿意我方冒伤亡之险。我决定等待时机,看看他们是否分散。为了更有把握,我把包围圈缩小,命令星期五和船长尽量贴近地面匍匐前进,免得被发现,在他们开枪之前靠近他们。

他们匍匐了没多久,水手长就带着两个水手朝他们走了过来。这个水手长就是这次叛变的大头目,现在他是这帮人里面最垂头丧气的了。船长急于消灭这个首恶,没耐心等他走到跟前,在只闻其声而未见其人的情况下,就和星期五一跃而起,冲到了他们跟前。水手长被当场击毙,第二个被打中身体,倒在水手长身边,不过过了一两个小时才死。第三个落荒而逃。

听到枪声,我马上带着全班人马前进。现在我们有八个人了,即:我自己,总司令;星期五,副司令;船长和他的两个人,以及三个我们信得过并给了其武器的战俘。

我们在黑暗中向他们发起猛攻,这样他们就看不清我们的人数。那个当初他们留在艇上的人,现在成了我们的人了。我让他喊他们的名字,看看能否让他们跟我们谈判,或许这样可以让他们投降。结果我们如愿以偿,因为不难想象,以他们当时的处境,他们是很愿意投降的。于是,他尽量提高噪门,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汤姆·史密斯!汤姆·史密斯!”汤姆·史密斯马上回答说:“是鲁滨逊吗?”看来他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个也叫鲁滨逊的人回答说:“啊,是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汤姆·史密斯,抛下你们的武器投降吧,不然你们马上就完了。”

史密斯问他:“我们要向谁投降?他们在哪儿?”这个鲁滨逊说:“他们就在这儿。这是我们的船长,带着五十个人,这两小时一直在搜寻你们呢。水手长被打死了,威尔·弗莱受伤了,我成俘虏了。如果你们不投降,你们就全完了。”

“我们投降,”汤姆·史密斯说,“那他们会饶了我们吗?”“如果你们保证投降的话,我就回去问问。”鲁滨逊说。他问了船长,船长于是亲自喊话说:“喂,史密斯,你听得出这是我的声音,只要你们立即放下武器投降,就能活命。唯有威尔·阿金斯除外。”

听到这话,威尔·阿金斯喊了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船长,饶了我吧。我做什么了?他们都跟我一样坏啊!”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们叛变时,正是这个威尔·阿金斯第一个把船长抓住,捆住他的双手,用污言秽语骂他,态度十分蛮横。但是,船长告诉他,他必须首先放下武器,然后请求总督饶恕。他口中的总督就是我,他们都这么称呼我。

总之,他们都放下了武器,请求饶命。我派那个刚刚和他们谈判的人及另外两个人过去把他们绑了起来。然后,我那五十人的大军— 加上他们三个,实际上总共才八人— 走过去把他们和他们的小艇都扣了起来。因为身份的问题,我和另一人暂不现身。

我们的下一项工作是修理那条破艇,想法夺回大船。至于船长,现在有了空闲跟他们谈判了。他历数了他们对他的无赖行径,揭露了他们的险恶计划,这些恶行最后一定会给他们招灾引祸,或许要把他们送上绞刑架。

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得悔恨莫及,苦苦哀求饶命。对此,他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他的俘虏,而是岛上司令的俘虏。他们本以为把他送到了一座渺无人烟的荒岛,却不料上帝有意引导他们把他送到了一座不仅有人烟,而且其总督还是英国人的岛上。只要总督高兴,就可以把他们全都绞死。但既然总督决定饶了他们,他就认为他可以把他们送到英国,在那里接受正义的审判。但唯有阿金斯除外,总督判了阿金斯死刑,明天早上就把他吊死。

尽管这都是船长的虚构,却达到了其预期的效果。阿金斯双膝跪地,乞求船长向总督求情饶他一命,其余的人也都乞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把他们送到英国去。

这时我忽然想到,我们得救的时候到了。现在把这些人争取过来,让他们实心实意地夺取大船,正是时机。于是我退回到黑暗深处,免得他们看到有一位怎样的总督。然后就叫船长过来。我叫他的时候,因为中间隔着一段很大的距离,就派了一个人去传话,对船长说:“船长,司令叫你。”船长马上回答说:“回去告诉阁下,我马上就来。”这让他们非常惊奇,都相信司令就在附近,带着他的五十个人。

船长来后,我把我的夺船计划告诉了他,他觉得太巧妙了,决定第二天早上立即执行。

但是,为了执行得更有技巧,确保成功,我告诉他,我们必须把俘虏分成两拨。他应该去把阿金斯和另外两个最坏的家伙捆绑起来,送到我关别的坏蛋的地洞里。这件事交给了星期五和那两个跟船长一起上岸的人去处理。

星期五他们把那三个人押到了地洞里,那里就跟监狱一样。实际上,那还真是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尤其对他们这个处境的人来说。

别的俘虏我命令押送到我的乡间居所去。关于这乡居,我已费过不少笔墨谈过了。由于那里有围篱围着,俘虏们又都被捆绑着,因此把他们关在那里安全可靠。他们也清楚自己的表现将决定自己的命运。

第二天早晨,我便派船长到他们那里去,跟他们谈判,简而言之,试探一下他们,然后请他告诉我,他是否认为他们值得信任,可以上大船来一场夺船奇袭。他跟他们谈到了他们对他的伤害,谈到了他们目前的处境,还说虽然在此总督已经饶了他们的命,但如果他们被遣送回英国,他们都会被铁链绞死。但是,如果他们都加入夺回大船的正义之举,他一定会请求总督同意赦免他们的。

谁都可以猜到,这些人在此处境中对这个建议是多么地求之不得。他们跪倒在船长跟前,赌咒发誓,一定会至死效忠,永远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只要活着,就把他当父亲一样对待。

“那好,”船长说,“我现在去向总督汇报你们的意思,看看能否让他同意赦免你们。”于是他向我报告了他们的思想状态,说他完全相信他们会尽力效忠的。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我告诉他,他应该再走一趟,从那七个人中挑出五个来。然后告诉他们,他现在并不缺人手,他只是要挑五个人来作帮手。其余的两个人,连同被关押到城堡(地洞) 里的三个俘虏,都会被总督扣作人质,以保证参加行动的五个人的忠诚。如果他们在执行行动时不忠诚,那五个人质就会在海岸上被铁链活活吊死。

这看上去很严厉,使他们相信总督是说一不二的。除了乖乖接受,他们别无他法。现在轮到那五个作了人质的俘虏,像船长一样来劝这五人一定要恪尽职守了。

我们出征的兵力如下:首先是船长、大副及其旅客;其次是第一批俘虏中的两个水手,我从船长那里知道其人品,早已给了他们自由,并信任地给了他们武器。第三,另外两个我一直捆绑着关押在乡居里的俘虏,现经船长的提议,得到了释放。第四,刚才那五个人最后也释放了。所以,除了关在洞里作人质的五个人外,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

我问船长,他是否愿意带着这些人冒险上船。至于我和我的仆人星期五,我觉得不宜出动,因为还有七个人留在岛上,他们住得分散,看好他们并供给他们食物就够我们忙的了。

关在地洞里的五个,我决定看紧一些。星期五一天看他们两次,给他们带些食物。我要其他两人先把食物送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再由星期五带过去。

当我向那两个人质现身的时候,船长和我在一起,他告诉他们,我是总督派来看管他们的。总督下令,若没有我的指示,他们不得擅自乱跑。如果他们乱跑,就会被抓到城堡,用铁链捆起来。这样,就避免了让他们知道我就是总督,我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并不时地向他们谈起总督、驻军和城堡等等。

船长现在诸事顺遂,只须把两只小艇装备好,补好一只小艇的裂口,对人员进行分配。他让他的旅客成为一只小艇的船长,手下四个人。他自己、他的大副和另外五个人,上了第二条小艇。他们的事规划得很好,大约夜半时分,他们划到了大船旁边。当到达了可以喊话的距离时,他叫那个鲁滨逊向船上打招呼,跟他们说,他们把人和艇都找回来了,但找到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等等。他们一边说着话敷衍,一边向大船边靠拢。船长和大副带着武器率先上了船,用枪把一下子就把二副和木匠打倒了。船长的手下都很忠诚,在他们的帮助下,很快就制伏了前后甲板上其他的人,并关紧舱门,把舱底下的人都关在下面。这时,第二条小艇和里面的人也从船头的锚索上爬了上来,占领了船头和通向厨房的小舱口,把那里碰到的三个人变成了俘虏。

这些事做完,并肃清甲板后,船长命令大副带领三个人冲进船尾的小房间,去抓睡在里面的新船长,这新船长是叛变后当上船长的。那新船长得到警报,早已起床,身边有两个水手和一个小听差,手里都拿着武器。当大副用一根撬棍破门而入时,新船长和他的人狠命地向他们开火,一颗短枪子弹打伤了大副,把他的手臂打断了,还伤了其他两个人,但没有人死。

大副尽管受了伤,却一边呼救,一边冲向小房间,用手枪打中了新船长的脑袋,子弹从他嘴里进去,从他一只耳朵后出来,所以他就永远也说不了话了。看到这一幕,其余的人便都屈服了,大船被成功地夺回来了,没有更多的伤亡。

一夺回大船,船长就命令人连放七枪。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通知我他成功了。你们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信号是多么兴奋。此前我一直坐在岸边等待信号,等到将近凌晨两点。

清楚地听到了这个信号后,我倒头就睡了。这真是忙得非常疲惫的一天,我睡得很香,直到被一声枪响惊醒。我马上爬起来,听到一个人在叫我“总督!总督!”我听出这是船长的声音。当我爬上山头,发现他站在那里,他指着船,用双臂抱着我。“我亲爱的朋友,救命恩人,”他说,“这是你的船。因为它完全是你的,我们也完全是你的,它上面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投眼向大船望去,只见它就停泊在离岸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原来他们在掌控大船后,一看天气晴朗,便起了锚,把船开到小河口,在那里抛锚停泊。等潮水涨起来时,船长又把长艇划到了当初我停木筏的地方,于是就正好在我门前上了岸。

起初,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让我晕倒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得救已尽在掌握之中,一切顺利,一条大船可以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起初,有好一阵子,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如果不是他用手紧抱着我,我也紧靠着他,或许我早就晕倒在地上了。

他感到了我的惊喜,马上从他口袋里掏出一瓶提神烈酒给我,这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喝完后,我坐到了地上。虽然这瓶酒使我缓过了神来,我却仍过了好半天才能对他说上一句话。

在这段时间里,这可怜的人也跟我一样狂喜,只是不如我这般惊奇。他对我说了一千种亲切温柔的事,想让我安定下来,清醒过来。但我胸中尽是喜悦的洪流,让我的精神一片混乱。最终它决堤而成为眼泪流了下来。不久之后我才恢复了我的言谈。

现在轮到我了,我拥抱着他,把他当作我的救命恩人,我们都喜不自禁。我告诉他,我把他视为上帝派来拯救我的人,整个事情看来就是一连串奇迹。这样的事情证明了,有一只秘密的上帝之手在掌管世界,证明了上帝之眼能够洞彻世界最遥远的角落,只要他高兴,就会援助不幸的人。

我没有忘记衷心感谢上帝。在这样的一个荒凉寂寞的岛上,上帝不仅以神奇的方式供给我一切,还一次又一次地无可怀疑地救我,我怎能不对他感恩戴德?

我们谈了一会儿后,船长说他给我带了一些饮料和食品来,都是恶棍们劫后剩下来的,因此只能拿出这么一点了。说着,他就向小艇高声叫喊,吩咐手下把献给总督的东西拿到岸上来。这真是一份厚礼,看上去我不是将要跟他们一道乘船而去的人,而是要在这岛上继续住下去呢。

首先,他给我带来了满满一箱子上等的提神烈酒,六大瓶马德拉白葡萄酒(每瓶能装两夸脱) ,两磅上好的烟,十二块上等的牛肉,六块猪肉,一袋豆子,大约一百磅饼干。

还带来了一盒糖,一箱面粉,满满一袋柠檬,两瓶柠檬汁和许多别的东西。但除了这些,还带来了对我来说有用一千倍的东西,包括六件干净的新衬衫,六条上好的领带,两双手套,一双鞋,一顶帽子,一双长袜,他自己的一套上好的西装,虽然穿过但是很新。总而言之,他把我从头到脚都装扮一新。

你们可以想象,对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份慷慨怡人的大礼。可是我刚刚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它们更令人感到不舒服、不自在、尴尬的了。

在赠礼仪式结束,东西都搬到我的小屋里后,我们开始讨论处置俘虏的问题。我们必须考虑,是否要带着他们跟我们一起冒险,尤其是其中的两个,他知道他们是不可救药、冥顽不化到了顶点的恶棍。船长说,他清楚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棍,没法宽大为怀,如果要带他们走,也必须把他们用铁链捆住,船一到第一个英国殖民地,他就会把他们作为罪犯移交法办。我发现船长挺为此事担忧。

为此,我对他说,如果他愿意,我会把他所说的这两个人带来,让他们自己请求他,把他们留在岛上。“如果你能办到,”船长说,“我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好吧,”我说,“我现在就让人把他们找来,我替你跟他们谈谈。”于是,我吩咐星期五和两个人质去办这件事。由于其同伙履行了诺言,这两个人质如今得到了释放。我派他们到地洞那边去,把那被捆绑着的五个人带到乡居那里,仍旧关押着,等我去处置。

过了些时候,我穿上新装过去了。现在我又被称为总督了。船长跟我去了那里,跟我们的人先碰头,然后让人把那五个人带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他们,我完全了解他们对船长的暴行,他们怎么劫船,并准备继续实施强盗行径的,但上帝让他们投入了自设的罗网,落入了自挖的陷阱。

我让他们知道,由于我的指示,大船已夺回来了,现在就泊在海口里。他们过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新船长已恶人有恶报,他们会看到他被吊在桅杆顶上示众。

至于他们,我想要知道,他们对于自己的海盗行径,会招致的严厉处罚有什么好辩解的。他们完全不应怀疑,我有足够的权力把他们当海盗处死。

他们中的一个人作为代表回答,他们对此无话可说,只是他们被俘时,船长许诺过饶他们不死,现在他们只有谦卑地乞求我的怜悯。但是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该给他们什么怜悯。就我自己来说,我已决定带着我所有的人离开这座小岛,跟船长一道去英国。至于船长,他只能把他们当作叛变和劫船的囚犯捆上铁链带回英国。他们必须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就是绞刑架。因此,我真说不出怎么办才对他们好,除非他们有心呆在这座小岛上,听任命运的安排。如果他们想留下,我本人没有意见,反正我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他们愿意留下来自谋生计,我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看来十分感激,说他们宁愿冒险留在这里,也好过被送到英国吊死。我就决定这么着了。

然而,船长似乎不太同意,好像不敢把他们留在这里似的。我装着对船长很生气的样子,对他说,他们是我的俘虏,不是他的。既然我已给了他们如此大的恩惠,我就当说话作数。如果他觉得这个办法不妥,我就把他们放掉,就当我没有抓住过。如果他不喜欢,他可以再去抓他们,只要他抓得到。

听到这里,他们似乎非常感谢,于是我就恢复了他们的自由,吩咐他们退回到树林子里他们出来的地方,我会给他们留一些武器弹药。我还会教导他们如何在岛上生活得舒服安逸。

解决了这个问题后,我就开始为上船作准备。我告诉船长,我要在岛上待一晚,好准备我的东西,希望他先上船,把船上的事都安排好,明天把小艇派到岸边来。我吩咐他,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被杀死的新船长悬挂在桅杆顶上示众。

船长走后,我派人把那五个人叫到我小屋里来,就他们的处境进行了严肃的谈话。我对他们说,我认为他们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船长带他们走,他们一定会被吊死的。我向他们指了指悬挂在桅杆顶上的新船长的尸体,告诉他们,他们不要存任何指望。

当他们都宣称愿意留下来,我就将我在这里生活的故事告诉了他们,教他们怎么生活得舒服一点。为此我给他们讲了这个地方的整个历史,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领他们看了我的城堡,告诉他们我是怎么做面包、种庄稼、晒葡萄的,总之,一切能使他们生活得舒服点的办法我都告诉了他们。我还讲了将要到来的十七个西班牙人的故事,并给这些西班牙人留了一封信。我让他们承诺对他们一视同仁。这里要提一下,船长在船上是有墨水的,他非常吃惊地发现,虽然我制造过更难造的东西,却从来没有试过用炭和水来制造墨水,或类似的东西。

我把我的武器留给了他们,包括五支短枪,三支鸟枪,三把剑。我还留下了超过一桶半的火药。这些火药我只是在头一两年用过,但用得少,一点儿也没有浪费。我详细描述了我养羊的方法,指导他们怎么挤奶,怎么把羊养得膘肥,怎么制作奶油和奶酪。

总而言之,我把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跟他们说,我要劝船长给他们多留两桶火药,以及一些菜种。菜种是我一直渴望的东西。我还把船长带来的那袋豆子给了他们,嘱咐他们一定要记得播种,多多增产。

办完这些事后,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他们,上了船。我们准备立刻就开船,但直到晚上都没有起锚。次日大早,那五个人中间的两个游到船边,以最为可怜的腔调抱怨那另外三个人欺负他们,乞求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们上船,否则他们会被那三个家伙杀了的。他们恳求船长让他们上船,哪怕马上把他们吊死也心甘情愿。

看到这,船长假装没有我的允许他无权决定。后来,经过种种为难,他们也发誓痛改前非后,才把他们收到船上。然后,给他们每人一通鞭打,打完后再用盐和醋擦伤口。此后,他们就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了。

此后,趁着涨潮,我吩咐用小艇把答应给那三个人的东西送到岸边。经过我的说情,船长派人把他们几个的箱子和衣服拿给了他们,他们收了,十分感激。我又鼓励他们说,倘若将来我有船可派来接他们的话,我一定不会忘记他们的。

我离开小岛时,把我做的大羊皮帽、伞和一只鹦鹉带上了船,作为纪念。我还没有忘记拿走我前面提到过的钱。这些钱一直堆在那儿,根本用不上,早已锈迹斑斑,银光黯淡,若非拿在手里摩挲擦拭一番,丝毫看不出原来是银元。我从西班牙破船上拿来的钱也是如此。

就这样,根据我在船上找到的日历,我于1686年12月19日离开了这座小岛。在这座小岛上,我一共待了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我第二次得救的日子,跟我第一次得救的日子相同。第一次得救,是指我乘着长艇从萨累的摩尔人那里逃了出来。这次,乘着这只大船,在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于1687年6月11日抵达了英国。中间三十五年过去了。

到了英国,我才发现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仿佛没有一个人认识我。那位替我保管钱财的恩人和忠实管家还活着,但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很惨,她改嫁后又变成了寡妇,境况凄凉。我要她不要把欠我的钱放在心上,安慰她说我不会找她麻烦。相反,为了报答她以前对我的照顾和忠心,我尽我微薄之力给了她一点接济。当然,那时我财力有限,只能给她一点点的帮助,但我安慰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从前对我的好。将来只要有足够的能力来帮助她,我也决不会忘记她。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我去了约克郡。我父亲已经死了,我母亲及全家人也都没了。我只找到两个妹妹,和我一个哥哥的两个孩子。由于我长年在外,大家以为我早已不在世上,因此没有给我留一点遗产。总之,我完全得不到一点救济或帮助,我带的那么点钱无法让我在世上安身立命。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时却有人找我报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我欣然伸手,救出了船长,并让船只和货物逃过一劫,船长在回国后,便向各位船东详细地汇报了我是如何救出人和船的,他们听后,便邀请我跟他们以及一些相关的商人见面。他们对我的行为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又送了我两百英镑作为报答。

但是在对自己的生活处境作了几番思考后,我感到这样下去实在难以成家立业,便决定去里斯本,看看能否打听到我在巴西的种植园的一点情况,以及我那位合伙人怎么样了。我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以为我死了多年了。

抱着这一想法,我搭上了去里斯本的船,于第二年四月份到了那里。在我这样奔波的时候,我的仆人星期五一直忠诚地跟着我,他证明了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个最可靠的忠仆。

我到里斯本后,经过一番探询,找到了我的老朋友,就是那位把我从非洲海面救起来的船长。我真是喜出望外。船长现在老了,不再出海了,让他的儿子接手船上的事,而他的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仍旧在做巴西的生意。老人家认不出我了,说实话,我也几乎认不出他了,但不久我就想起了他的模样。当我告诉他我是谁时,他很快就记起我来了。

老朋友重逢,免不了有一番热切的交谈。接着你们也知道,我问到了我的种植园和合伙人的情况。老人家告诉我,他已有九年未到巴西了,但他可以保证,他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的合伙人还活着。我曾委托他和另外两位代理人照管我的产业。那两位代理人都已经死了。尽管如此,他相信,我还是可以得到一份种植园发展的详尽报告。因为,在人们以为我出事淹死了之后,我的几位代理人就将我在种植园股份内应得到的收入,报告给了财政检察官。财政检察官怕我永远也不会来认领这笔财产了,就作了如下的分配:三分之一给国王,三分之二给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用来救济穷人,以及让印第安人皈信天主教。但是,如果我回来了,或者有人声称继承我的遗产,那么这笔钱就当归还。只是划拨给慈善事业的历年收入是不能归还的。但他向我保证,国王的土地税收官以及修道院的管家一直在监督着我的合伙人,要他把每年的收入都列一个真实可信的账目,并上交我应得的那部分。

我问他,他是否知道,种植园的发展已达到何等规模,他是否认为还值得经营。倘若我去巴西索回我应得的那部分,是不是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告诉我,他不清楚种植园发展到了何等规模,但他知道,我的合伙人单靠他那一半股份所获的利益,就已经成为当地土豪了。他跟我说,他现在想起来了,他曾听说,上交国王的那三分之一,好像是拨给了某个别的修道院或宗教机构了,每年超过二百莫艾多。我要收回这笔财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的合伙人还活着,可以证明我的股权,我的名字在巴西也登记在册。他还告诉我,我那两个代理人的继承人都是十分公正诚实,也十分富有的人,他相信我不仅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拿到我的财产,还可以从他们手里拿到一笔可观的属于我的现款。那是从他们父亲受我委托照管我的种植园开始,到他们放弃权利、收入缴公为止,大约十二年之内我的种植园的收入。

听了他的话,我显得有些焦虑不安。我问老船长,他既然知道我已立下遗嘱,而且指定他这位葡萄牙船长作为我的全权继承人,他怎么会让代理人来处置我的财产呢?

他跟我说,他确实是我的继承人,但是并没有关于我死亡的证据。如果没有我业已死亡的确切证据,他是没法成为我的遗嘱执行人的。此外,他也不愿意对远在天边的事情插上一手。他确实登记过我的遗嘱,签上了他的声明。如果他能提交我的死亡证明,他早就会依据财产委托权,接过我的糖厂(他们叫糖屋) ,并命令如今在巴西的儿子去处理了。

“但是,”老人家说,“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可能不像别的事那么容易接受。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全世界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合伙人和代理人以你的名义,把你最初六至八年的收入给了我,我也收了。当时种植园正要大发展,需要扩充设备,建造糖厂,购买奴隶,不像后来那么赚钱。不过,我一定会把我的收入及花销的情况如实地报告给你。”

我和这位年迈的朋友又连续谈了好几天,他给了我一份账单,是我种植园头六年的收入记录,上面有我的合伙人和代理人的签名。当时交出来的都是现货,如成捆的烟叶,成箱的糖。此外还有甘蔗酒、糖蜜等,都是糖厂的副产品。从这个账单我发现,每年的收入都在增加,但是如他所说,由于开销大,起初实际收入是很少的。然而,老人还是告诉我,他欠我四百七十个莫艾多,外加六十箱糖和十五大捆烟叶。那些货物在回里斯本的海上失事,全部没有了。那是我离开巴西十一年后的事。

这位老好人跟我说起他的倒霉事,他迫不得己,只好动用我的钱来弥补他的损失,入股买了一条新船。“但是,我的老朋友,”他说,“你要是缺钱的话,钱不会少你的。我儿子一回来,就可以把钱全部还给你。”

说完这话,他就打开一个老旧的钱袋,给了我一百六十莫艾多。那条新船,他和他儿子各占四分之一的股份,现在由他儿子开到巴西去了。他把他和他儿子的股份开了一张出让证明给我,用作对我的其余欠款的担保。

我被这位可怜老人的诚实和善良深深感动了,以至于都有些不忍了。想起他过去对我的好,想到他怎么把我从海上救起,他怎么一直慷慨仁慈地待我,尤其是现在仍旧对我赤诚以待,听到他对我说的话,我忍不住地恸哭。因此,我先问他,以他目前的境况,能否拿出这么多的钱,会不会弄得手头太紧?他告诉我,他不好说手头不紧,但是这都是我的钱,我可能比他更需要。

这个好人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感情,他说话时,我禁不住落泪。简而言之,我拿了一百莫艾多,并让他拿了笔和墨,给他写了一张收据。我把剩余的钱给了他,跟他说,如果我能拿回种植园,我会把其余的钱也退回给他的(后来我做到了) 。至于他在他儿子船上的股权出让证明,我是断断不能收的。我说,如果我需要用,他一定会给我的,我知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如果我不需要,我是绝不会向他多要一分钱的。因为,他认为我完全有理由收回我在巴西的产业。

说完这些,老人家问我,是否要他帮忙想一点办法,来收回我的种植园。我对他说,我想自己去巴西走一趟。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去一趟。如果不愿意,也有很多办法保证我的权利,立刻把收入拨给我用。里斯本河恰好有船准备去巴西。他劝我在官方登记处登记自己的名字,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担保书,宣誓证明我还活着,并证明当初在巴西拿地建种植园的正是我本人。

我把他的担保书照常规做了公证,又附了一份委托书。他指导我将这两份文件加上他写的一封亲笔信,寄给他在巴西的一个熟悉的商人。接下来就叫我跟他待在一起静等回信。

没有什么是比这次委托手续办得更光彩的了。因为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里,我就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是那两位代理人的继承人寄来的。正是由于这两位代理人我才出海遇险的。包裹里有下面这些东西,尤其是书信和文献:

第一,是我种植园收入的流水账。开始于他们的父亲和这位葡萄牙老船长结算那一年,共有六年,应该给我1,174莫艾多。

第二,在政府接管之前的账目,也就是他们把我作为失踪者(他们称为“民法死亡”) 期间代管的账目,共有四年。由于种植园的价值递增,结存合计38,892克鲁扎多,等于3,241莫艾多。

第三,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院长的账单。他已获得十四年的收益。他很诚实地说,除了医院的开支外,他还有872莫艾多原封未动,他现在承认是我的了。至于上交国王的部分,则不能偿还了。

还有我合伙人的一封信。他热烈地祝贺我还活着,向我报告了我们产业提高的情况,每年的生产情况,并具体谈到我们的种植园现在有多少英亩或平方米,是怎么种植的,里面有多少奴隶等等。他在信纸上画了二十二个十字架,为我祝福,告诉我说,他说了无数遍“万福马利亚”,以感谢万福马利亚保佑我活着。他热情地邀请我过去收回我自己的产业。同时,他还说,如果我不能亲自去,我可以给他命令,他应该将我的财产交给谁。在信的结尾处,为了表达他和他家人对我的深情厚谊,又送了一份礼。那是七张精美的豹子皮,这些豹子皮是他派到非洲去的另一艘船给他带回来的,看来那艘船的航行要比我幸运多了。他还给我送了五箱优质的蜜饯,一百枚没有铸过的金元,后者的样子比莫艾多略小。

我的两位代理人的后人还让这同一支船队给我载来了一千二百箱糖,八百捆烟叶,还把我账上结余的财产折算成黄金,一起给我运了过来。

现在可以说,实际上也的确是,约伯的末端要比开端好得多。当我知道我的财富都送到我跟前时,我内心的狂跳真的是难以言喻。因为巴西的船只都成群结队,那带了信来的同一批船也必定带了我的货物来,因此在书信传到我手里之前,我的财产已平安到达里斯本河了。总之,我面色苍白,宛如病人。要不是老人家跑去给我拿了一瓶提神烈酒,我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违逆了本性,定会让我当场死掉。

即使是喝了酒后,我仍感到非常难受,几个小时也没有好转,最后请来了一个医生。他问明了我的病因后,就让我放血。放血后,我才缓解了很多,最终痊愈。我忠实地相信,我那种精神状态,若不是用这种猛泻的办法去减轻的话,我早就没命了。

突然之间,我就成了五千英镑现金的主人,并且在巴西还有不动产(假如可以这样称呼的话) ,每年有超过一千镑的收入,就像在英国拥有土地不动产一样。总而言之,我现在的处境,就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更不知道怎么静下心来享受它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答我原初的恩人,我善良的老船长。他在我受难之时仁慈待我,自始至终都以善意和忠诚待我。我把收到的每样东西都给他看,告诉他,除了掌管万事的上帝外,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他而得的。现在,轮到我回报他了,我要百倍地回报。因此,我先把他给我的一百莫艾多还给了他,然后请来一位公证人,请他起草一份字据,将老船长承认欠我的四百七十莫艾多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一笔勾销。然后我又请他起草了一份委托书,委托老船长作为我那种植园每年利润的接收者,并指示我的合伙人向他报告账目,把我应得的收入交给那些常年往返的船队带给他代为接收。委托书最后一款写明,在其有生之年,老船长每年都从我的收入中得到一百莫艾多,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也将每年获得五十莫艾多,终生如此。这样,我总算是报答了老人家了。

现在,我接下来得考虑该走哪条路,拿上帝放到我手里的不动产怎么办。实际上,跟荒岛上的生活状态相比,我现在要操心的事情更多。在荒岛上时,我除了所拥有的,别无他求,除了我需要的,别无所求。而现在,我却有了一大堆要紧的东西,我的事就是怎么保证它们的安全。我现在可没有洞穴来藏钱财,也没有地方无需上锁便可放金银币,直到它们生锈发霉也没有人动用。相反,现在我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儿,或该托给谁来保管。只有我的监护人老船长是诚实可靠的,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另一方面,我在巴西的利益似乎在召唤我去那里一趟,但在我办妥这些事,把钱财托给可靠的人保管之前,怎么能贸然前往呢。起先,我想到了我的老朋友那个寡妇,我知道她诚实,也会公正待我,但现在她一把年纪了,人也穷,据我所知,可能还欠着债。总之,我还是得自己携着财产先回英国,舍此别无他法。

等我下定决心办妥这件事,又过了几个月了。我既然已充分地报答了从前的恩人老船长,令他心满意足,我就开始想着这位可怜的寡妇。她的丈夫曾是我的第一个恩人,而且她本人在有能力时,一直是我的导师和忠实的管家。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一位在里斯本的商人写信给他在伦敦的客户,除了请他兑现我的汇票外,还请他把她找出来,把我汇过去的一百镑现款送给她,跟她谈一谈,安慰她,告诉她,虽然她手头窘迫,但只要有我在,她就会不断地得到接济。同时我又给我住在乡下的两个妹妹各寄了一百镑,尽管她们并不急需钱用,但两人的光景都不太好,一个结了婚但成了寡妇,一个虽然有丈夫但待她不好。

但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中都找不出一个人,让我敢把财产托付给他,免除我的后顾之忧,以便我远赴巴西的。这真是让我伤脑筋。

我一度起心去巴西定居,因为我以前也入过巴西籍。但我在宗教上总是有一点顾忌,让我打退堂鼓。不过当前阻止我去那儿的并非宗教问题。我以前在巴西人中间的时候,已经公开地、毫无顾忌地皈依了他们的宗教,现在当然更无顾忌了。只是我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最近又想得比以往多,我一想到要在他们当中生和死,就开始后悔当初自己皈依了天主教,我认为以这样的宗教身份死去可能并非最好。

但正如我上面所说,阻止我去巴西的并非宗教问题,而是我真不知道该把财产交给谁保管,因此我最后决定去英国,我到那里后,没准可以认识一些忠诚的朋友,或找到几个可靠的亲戚。于是,我准备带着我的财富回英国了。

回家之前,我先(巴西船队开船在即) 决定写几封得体的回信,答复巴西寄来的那些既真实又公正的报告。首先,对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院长,我写了一封充满感激之情的回信,感谢他公正无私地对我。我愿意把那原封未动的八百七十二莫艾多都捐了,其中五百给修道院,三百七十二给穷人,听院长怎么发落。希望院长能为我祈祷,等等。

接着,我给两位代理人的继承人写信表示感谢,赞美他们真是公正无私、诚实守信的楷模。至于给他们送礼物,一想到他们什么也不缺,也就作罢。

最后,写给我的合伙人,赞扬他勤勤恳恳,扩大了种植园的规模,廉洁正直,提升了企业股份。我就我那部分未来的管理作出了几点指示,请他按照我赋予老船长的权利,把属于我的收入转给他,以后如有改变,我会再详细通知他。我跟他保证,我不仅想去看他,还想在那里定居下来,直到生命终了。写完后,我就添上了一份漂亮的礼物:给他妻子和两个女儿送了一些意大利丝绸,因为船长的儿子告诉我我的合伙人已经结婚了。还送了两匹精美的英国细呢— 那是我在里斯本能买到的最好的英国细呢,五匹黑呢,以及一些价格不菲的佛兰德斯花边。

搞定这些事后,我就卖了我的巴西货,把所有钱财换成可靠的汇票。我的下一个困难是,选哪条线路去英国。我对海洋已足够熟悉,当时对从海路去英国却有种奇怪的厌恶,我自己也说不清原因。这困难积压在心头,越发严重,竟至于我有一次把行李都搬上了船准备走,却临时改变了主意。这样的事不只发生了一次,而是发生了两三次。

确实,我在海上总是倒霉,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也不要小瞧了这种时刻内心产生的强烈冲动。我曾经挑了两条船,是经过比较后精心挑的,一条我已把行李搬上去了,另一条我已跟船长说好了,但最后这两条船我都取消了。这两条船后来都出了事。一条被阿尔及利亚人抢走了,另一条在托贝湾附近的斯塔特岬角遇难,除了三人生还,其他人都被淹死了。因此,不管我上哪条船,我都得倒霉。至于哪个最倒霉,那倒不好说。

这些事烦扰我心。由于我跟老船长无话不谈,他力促我不要走海路,而是走陆路。要么是先到拉科鲁尼亚,穿过比斯开湾到拉罗谢尔,从那里经陆路到巴黎,既容易又安全,然后从巴黎到加来和多佛尔。要么是直上马德里,然后一路穿过法国。

总而言之,除了从加来到多佛尔那一段,我根本就反感走海路,我决定全程从陆路走。既然我不着急,也不差钱,就欣然全程走陆路,一路愉快。为使路上更愉快,我的老船长为我找了一位绅士作伴。他是里斯本一位商人的儿子,他愿意与我同行。后来我们又载上了两个英国商人,以及两个葡萄牙绅士,后两人只去巴黎。这样一来,我们就一共有六个人,加上五个听差。两个商人和两个葡萄牙人为了省钱,各共用一个听差。至于我,则在星期五之外,还找了一个英国水手当听差,一路上跟着我。星期五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难以担起听差的责任。

就这样,我从里斯本出发了。我们的旅伴都骑着马,全副武装,组成了一支小小的军队。由于我年纪最大,又有两个听差,还是整个旅程的由头,因此被尊称为队长。

正如我没有用航行日记烦扰你们,我也不会用陆上旅行日记烦扰你们。不过,在这趟疲惫而艰难的旅行中发生的几件险事,却不能略而不提。

我们到达马德里时,由于我们都是第一次到西班牙,都想停留几天,看看西班牙皇宫,以及其他值得参观的地方。但时值夏末,我们不得不匆匆重新启程。离开马德里时已是十月中旬。我们到纳瓦拉边境时,一路上在好几个城镇得到警告,说法国那边大雪封山,好几个试图冒险翻越山区的旅行者已被迫退回到潘佩卢那。

我们到达潘佩卢那时,发现确实如此。对我来说,由于长期习惯了热带气候,习惯了少穿衣服,现在的寒冷一下子让我难以忍受。尤其是,十天前,在离开老卡斯蒂利亚时,那里的气候还不仅温暖,而且炎热,却立即从比利牛斯山刮来一股寒潮,冷得让人无法抵挡,手脚冰凉发麻,快要被冻掉了。这样的天气变化带来的痛苦甚于惊奇。

可怜的星期五,当他看到一辈子没见过的大雪封山,感受到一辈子没感受过的严寒,真的是被吓坏了。

更糟糕的是,我们到潘佩卢那后,雪继续下,下得又大,又持续不停,人们都说,今年冬天来得比往常早,路面以前就难走,现在就更不可行了。总而言之,雪在某些地方积得太厚,我们没法旅行。这里的雪不像北方国家那样冻得很硬实,而是又松又软,每走一步都有被活埋的危险。我们在潘佩卢那停留了不下二十天。眼看冬季已临,天气不像要转好的样子,这是人们记忆中全欧洲最冷的一个冬天。于是我提议,我们改走封塔拉比亚,从那里坐船去波尔多,那段海路很短。

正当我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来了四个法国绅士。他们曾在法国境内的通道上受阻,正如我们在西班牙这边受阻一样。但他们找到了一个向导,这个向导带着他们绕过朗格多附近,走出了山区,一路上没那么多积雪。有的地方即使雪多,却很硬实,可以让他们的人马踩过。

我们找来这位向导,他跟我们说,可以带我们走同一条路去那边,而不会遇到大雪挡路,只不过我们要武装好自己,免遭野兽之害。他说,在下大雪的日子里,常常有一些狼在山脚出没,因为大雪覆山,狼找不到食物,饿得很。我们告诉他,对付这样的野兽我们准备充分,但他能否保证我们不会遇到两条腿的狼,因为我们听说,这一带强盗出没,尤其是在法国一侧的山里。

他安慰我们说,我们要走的路上没有这种危险。所以,我们就欣然地跟从着他了。还有十二个绅士跟他们的仆人与我们同行。他们里面有法国人,也有西班牙人,就是我说过的曾试图过境,但不得不返回的那些人。

于是,11月15日,我们和我们的向导从潘佩卢那启程。令我惊讶的是,向导不是带我们直向前走,而是折回到二十里外我们从马德里来时的那条路上,跨过了两条河,来到平原地区,那里气候温暖,乡土怡人,看不到雪。但他突然地向左一拐,从另外一条路上了山。这一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看似十分可怕,可是向导左拐右转,迂回曲折地领着我们蜿蜒前行,不知不觉地就爬过了山巅,而的确没有为雪所阻。忽然,他指给我们看富饶美丽的朗格多省和加斯科尼省,尽管距离还相当远,却看得到两个省都绿意葱茏,植被茂盛。要到那里,我们还要走一段崎岖的山路。

不过,令我们有些不安的是,这时下起了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简直叫我们没法通行。但向导叫我们放松,我们很快就能过去。我们也确实发现,每天都在往下走,越来越向北走。这样,我们就跟着向导继续前进。

大概是在天黑前两小时,我们的向导远远地走在我们前面,超出了视野,突然跑出来三只可怕的狼,后面还有一头熊。它们是从靠近密林的一个山坳里过来的。有两只狼直向我们的向导扑去,要是他离我们再远点,那我们就来不及救他,他早就被狼吃掉了。一只狼紧紧地咬住了他的马,另一只狠狠地扑向他本人,他来不及拔出手枪,或压根就没想到拔枪,只是使劲地朝着我们大喊大叫。我的仆人星期五就在我旁边,我吩咐他骑马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星期五一看到向导,就跟向导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噢主人,噢主人!”但他立刻就像个莽夫一样,策马冲到可怜的向导跟前,对准那只袭击向导的狼的脑袋,一枪就结果了它的性命。

这个可怜的人,幸亏是遇到了我的仆人星期五。因为星期五在他老家是见惯了这类野兽,不仅不怕,还能凑近了打它。倘若是其余的人,那就会从远处开枪,要么打不到狼,要么误射向导。

但即使是胆子比我还大的人也会被这场景吓坏的。我们一行人都被吓得不轻,因为星期五的手枪一响,我们就听到路两边都传来最凄厉的狼嗥。狼嗥在山里激起回声,传到我们耳里,仿佛千万头狼在那里埋伏似的。也许真的不止这几只狼,要不我们也不会如此惊恐。

星期五杀死咬向导的这只狼后,那只咬马的狼就立刻松嘴逃跑了。幸亏这只狼只咬住了马头,而马勒上的铁圈刚好卡住了狼牙,因而马没怎么受伤。不过向导受的伤可不轻。因为那只发狂的狼咬了他两次,一次是胳膊,一次是膝盖上。尽管他也做了一点防卫,星期五上前射狼时,他却差点因马受惊而被摔下来。

你不难想象,星期五的枪声让我们都加快了步伐,尽管道路艰难,却一路策马加鞭地赶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一拐出遮住我们视线的树林,我们就清楚地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星期五如何帮向导脱险。只是我们当时还看不清他杀的是什么野兽。

接下来,我们目睹了一场人熊大战。星期五和那只大熊之间爆发了一场虽然艰辛,却也出人意料的战斗,尽管一开始我们都为星期五担惊受怕,最后却都被逗得开怀大笑。熊是笨重的大块头,脚步蹒跚,不像狼那样健步如飞,因此它行动起来有两大特点。首先,它一般不把人当作它的猎物 (除非是人先攻击它,它一般不会扑人的,但如果它饿得受不了了,像现在这样大雪覆地,也会说不好的) 。你如果在树林里碰到了它,只要你不惹它,它也不会惹你。但你要非常小心,对它客气一点,给它让路,因为它是一个小心眼的绅士,即使是王子当道,它也不会让路的。如果你真的怂了,你最好另找一条路埋头走下去。因为有时如果你停下来,站在那儿盯着它,它就会当你在冒犯它。你如果向它扔一根哪怕只有你手指大的小树枝,它也会认为受到了侮辱,会把别的一切要事都暂且抛下,而只顾报仇,直到挽回面子为止。这是它的第一个特点。第二个特点是,它一旦被冒犯,就永远不会离开你,日日夜夜都会跟着你,直到它报了大仇。它哪怕绕上许多弯路,也要抓到你才罢休。

我的仆人星期五救了我们的向导,等我们赶到时,他正在扶向导下马,因为向导既受了伤,又被吓破了胆。正在这时,我们突然看到那头熊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这是一头巨熊,是我生平见过最大的一头熊。我们看到它时,都不禁有点慌乱。但星期五看到它时,反而显出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样子。“噢!噢!噢!”星期五一连发出三声,指着熊说,“噢主人,你不要管我,我跟它握个手。我让你们好笑。”

这家伙这么高兴,我很吃惊。“你这傻瓜,”我说,“它会吃了你的。”“吃我吧,吃我吧!”星期五一连说了两遍,“我吃它。我让你们好笑。你们都站这儿,我演给你们好笑。”于是他就坐下来,迅速地脱下靴子,换上一双便鞋(就是我们所说的平底鞋,他一直放在口袋里) ,把他的马给了我的另一个听差,然后就拿着他的枪跑了,跟一阵风似的。

那头熊正慢条斯理地走着,看来并不想招惹任何人。星期五欺身上前,向它叫唤,仿佛熊能听懂它似的。“你听着,你听着,”星期五说,“我要跟你说话。”我们远远地跟着,这时已往山下走,到了加斯科尼省的这一边。我们进入了一片大林子,那里土地平坦,视野开阔,四处散布着许多大树。

星期五跟上了那头熊,很快欺近它。他拣起一块大石头向它扔过去,正好打中了它的脑袋。但这没有伤到它,就跟扔到了一堵墙上似的。可是这达到了星期五的目的,因为这个家伙毫无畏惧地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熊追赶他,好给个机会让我们笑一笑。

熊感到有人打它,并且看到了他,就转过身来追赶他。它迈开大步,摇摇摆摆地飞跑起来,速度跟马中速跑差不多。星期五撒腿就跑,向我们这边跑来,仿佛是向我们求援似的,因此我们都决定立即向熊开枪,以救出我的仆人。只是这头熊本来好端端地自走自路,他却把它引到我们这边来,这很是令我生气。我更加生气的是,他把熊引向我们之后,自己却跑了。所以我就冲他喊:“你这狗日的!你这是在逗我们笑吗?快走开,骑上你的马,我们要开枪打它了。”他听到我说的,就叫道:“别开枪,别开枪,站着别动,你们会好好笑。”这家伙身手敏捷,他跑两步,熊才跑一步。突然他一转身就从我们身边跑开了。他看到有一棵大橡树很合心意,就示意我们跟他过去。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爬到了树上。他把枪放在离树根大约五六码远的地上。

熊也很快来到了树下,我们远远地跟着。它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枪跟前停步,嗅了一会儿,没有动它,然后就向树上爬去,它虽然体形巨大笨重,爬起来却跟一只猫似的。我对我仆人这种愚蠢的行为十分惊愕,根本看不出有何好笑之处。我们一看到熊上树,就策马靠近那里。

我们到达大树跟前时,看到星期五早已爬到一根大树枝向外伸展的小枝梢上,那头熊也正爬过去,爬了有一半了,越往前爬,枝梢就越细。“哈!”星期五对我们说,“现在你们看我教熊跳舞。”于是他就跳动并且晃动树枝,这下把那头熊弄得摇摇欲坠,只好趴着不动,开始往后望,看看能否退回去。看到这一幕,我们真的开怀大笑了。不过,星期五还没有完,看到熊趴在那儿不敢动,他又向它嚷开了,仿佛他以为熊会说英语似的:“啊?你怎么不走了?你再往前走呀!”于是他停止晃了。那头熊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真的往前进了一点点。星期五一看,又开始晃了,熊又停住了。

我们认为这正是向熊的脑袋开枪的好时机,于是叫星期五站着别动,我们要打熊了。但他一直向我们大声嚷嚷:“啊,求你们,求你们了。别开枪,我等会儿开枪。”长话短说。就这样星期五跳得一阵一阵的,熊站得一晃一晃的,我们在下面笑得东倒西歪的,但都不知道这家伙接下来要干什么。起先我们以为他要把熊晃下来,可是我们发现熊也不笨,并不上当。只见它用宽大的熊掌死劲抓着树枝,不肯往前多走一步,免得被摇下来。这样,我们就不知道这事的结果会如何,这个玩笑要开到哪里了。

但星期五很快就令我们疑团顿消。他看到熊紧紧攀附在树枝上,不能再诱前一步,就说:“好吧,好吧,你不往前,我往前。你不近我,我近你。”说着这话,他就向树枝的末梢爬去,用体重将末梢压弯了垂到地面。他顺着末梢轻轻地往下滑,等末梢挨低地面,他两脚一下子就跳了下来。他跑到枪那儿,把枪拿到手里,站好了不动。

“好了,”我对他说,“星期五,你还要做什么?怎么不向它开枪?”“别开枪,”星期五说,“现在别。我现在开,我杀不了。我站着,让你们笑多一次。”他真的这么做了。因为当熊看到敌人走了,也就从他所站的树枝那里退回来,但它退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向后看一下,一直退到了树干那里。然后,它脑袋朝上屁股朝下地往下爬,它用爪子抓着树,一步一步地向下退,显得十分从容。在这骨节眼上,就在它的后腿要着地时,星期五一个箭步跑到它跟前,把枪口塞进熊的耳朵,一枪就结果了它。

然后,这家伙转过身来,看我们有没有笑。当他看到我们都喜形于色时,他自己也大声地笑了。“我们那里就是这么杀熊的,”星期五说。“你们这样子杀熊?”我说,“怎么做到的,你们没有枪。”“没枪,”他说,“没枪,但我们用很长的箭射。”

星期五的这场人熊大战是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消遣,但我们仍旧在荒野中行进,我们的向导伤得不轻,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的狼嗥还一直在我耳边萦绕。除了我在本书前面提到过的我在非洲海岸听到过的野兽咆哮外,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可怖的声音。

由于这些事情,以及天就要黑了,我们不得不匆匆离去,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依星期五的意思把这巨熊的皮剥下来,这皮值得收藏。但我们还有三里格要走,我们的向导也一再催促,故此我们只好扔下熊不管,接着赶路了。

地面上仍覆盖着雪,尽管不如山上的深厚而危险。我们后来听说,猛兽受到饥饿的驱使,从山上跑进森林和平原地区觅食,在村子里造成了许多损害。他们惊扰到了村民,咬死了不少羊和马,甚至还有人。

我们还有一个危险地段要穿过,我们的向导告诉我们,这一带的狼主要集中在那个地段。那是一个小平原,四周树林环绕。要穿过树林,我们就要经过一条狭长的林间小道,然后才能到达我们借宿的村庄。

我们进入第一个树林时,离太阳落山只有半小时了。我们进入这片小平原时,太阳刚刚落山。在第一个树林里,我们什么也没有遇到,只是在林中一块二百码长宽的空地上,看到了五只大狼穿过道路,一只接一只地飞掠而过,仿佛在追赶它们眼前的什么猎物。它们没有注意到我们,转眼之间就不见影儿了。

看到这,我们的向导 — 顺便说一下,他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家伙 — 要我们作好准备,因为他相信更多的狼正在飞奔过来。

我们都拿起武器,环顾四周,但并没有看到更多的狼,直到我们穿过那个长约一里格半的树林,进入到了那个小平原。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一匹死马,就是说,一匹被狼群咬死了的可怜的马。至少有十二只狼正在那里吃马。说它们在吃马,不如说它们在啃马骨头,因为马肉早就被吃光了。

我们觉得打搅它们的盛宴不应该,它们也不太注意我们。星期五想向它们开枪,但我怎么也不想让他这么做。因为我觉得,前面的麻烦可能比我们意识到的还要多。我们还没有走完小平原的一半,就开始听到左边林子里传来一片可怖的狼嗥声,立刻看到大约一百只狼朝我们直奔过来。它们聚在一起,排成一字阵,规整如一位久经沙场的军官调教出来的军队。我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对付它们,只是觉得我们也应该聚在一起,排成一排。于是我们马上照此摆开阵势。我们当时的装备是,每人都有一支长枪和两把手枪。为了不使火力中断太久,我命令一次只能一半人开火,另一半人做好准备。第一排枪放过后,如果狼群继续扑来,就开第二排枪。在开第二排枪时,那些开完第一排枪的人不要忙于给他们的长枪装弹,而是要抽出手枪,作好准备。这样,我们就能够连开六排枪,每次都有一半人开枪。不过现在我们没有必要这样做了。因为,在我们放完第一排枪后,敌人完全止步不前,被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四只狼被击中头部,倒毙了。另几只受了伤,淌着血跑了,这在雪地上可以看到。我发现它们停步了,却并没有马上撤退。我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人告诉我,最凶猛的野兽也怕人的声音,因此就让所有同伴一起扯起嗓子高喊,这招还真有点管用,因为它们一听到我们的喊声,就开始后退,掉头走了。我又命令朝它们背后开了一排枪,这才使它们飞快逃命,窜到树林里去了。

这为我们争取了时间来给枪支重新上弹。我们不能耽搁时间,因此继续前进。但就在我们刚给长枪装好子弹,作好准备的时候,就听到从我们左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嗥叫。只是这一次声音较远,而且就在我们要去的正前方。

夜幕降临,光线昏暗,这对我们更糟。叫声越来越响,我们很容易就听出那是这些地狱般造物的嚎叫声和呜咽声。突然,我们察觉到有三群狼包围了我们,一群在我们左边,一群在我们后面,一群在我们前面。可是,由于它们并没有向我们扑来,我们就快马加鞭全速前行,可是由于路面粗砺,只能让马一路小跑。我们就这样跑着,看到前面有一个树林的入口,我们必须穿过那片树林,才能走出这个小平原的外沿。但当我们走近林间小道时,却大吃一惊,看到数不清的狼正站在树林入口等着我们呢!

突然之间,从树林的另一个开口处传来一声枪响,我们朝那边一望,看到一匹马冲了出来,背上还带着马鞍和缰绳,它跑得像风一样快,后面跟着十六七只狼,全速追赶。马比它们跑得快,但我们都认为这种速度不能持久,不怀疑它终将被它们赶上。最后它们确实赶上了。

这时我们看到了最可怖的一幕。当我们策马来到刚才那匹马冲出来的树林入口时,发现了另一匹马和两个人的残骸,是被这些凶残的野兽吃掉的。其中一个人无疑是刚才开枪的人,因为他身边还扔着一支开过火的枪。这个人的头和上半身都被吃掉了。

这令我们不寒而栗,不知如何是好。但狼群很快就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它们马上就围了过来,等着将我们捕食果腹。我确信,一共有三百只左右。幸运的是,在树林入口附近,有一些大原木堆在那儿,大概是夏天砍下来后码在那里等待搬运的。我把我这支小小的军队拉到这堆木头那里,找到一根特别长的木头,叫大家在它后面一字排开。我叫他们都下马,把这根大木头当作胸墙,站成一个三角形,或排成三面,把我们的马围在中间。

我们这么做了,也幸亏这么做了。因为这群饿狼向我们发起了进攻,其凶狠程度即使在当地也是少见的。它们咆哮着向我们扑上来,窜上了我们用来作胸墙的那根长木头,仿佛它们只是直扑其猎物而来。从它们那怒嚎的样子来看,它们的猎物主要是我们身后的马群。我命令我们的人像上次那样分两批人轮流开枪。他们都射得很准,第一排枪就杀了好几只狼。但有必要持续开枪,因为它们像魔鬼一样不断地后浪推前浪地扑上来。

我们放完第二排长枪后,以为它们会歇一会儿,我希望它们走掉,但过不了一会儿,别的狼就又扑上来了,所以我们又放了两排手枪。我相信在开了四次枪后,我们一共杀死了十七八只狼,打瘸的至少是两倍,但它们还是又涌了上来。

我不愿把子弹匆匆地射完,因此就把我的听差叫来— 我说的不是星期五,星期五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在战斗时,他以极快的速度给我和他自己的长枪重新装好了子弹— 我把那个水手听差叫来,给了他一角火药,叫他沿着长木头撒下火药,撒成一条又宽又长的火药线。他照办了。他刚转过身,群狼就扑了过来,有几只还冲上了长木头。这时我抓起一支没有放过的手枪,贴近火药线开了一枪,把火药点燃了。冲上木头的几只狼被灼伤了,六七只倒了下来,或不如说,由于火光的力量和惊恐,而跳到了我们中间。我们马上就把它们解决了。其余的狼被火光吓坏了,由于天已黑下来,夜色使得火光对它们来说更为可怕,这样它们退后了一点。

看到这,我就命令大家用手枪放出最后一排枪,然后齐声呐喊,在这种情况下,这群狼就掉转尾巴逃走了。我们马上向那些正在地上垂死挣扎的将近二十只瘸狼冲去,用剑一通猛砍,正如我们期待的那样,因为它们临死前发出的嗥叫和呜咽,它们的同类更能理解,把它们吓得落荒而逃,离开了我们。

从头到尾,我们打死了共约六十只狼,如果换了白天,我们会杀得更多。打扫完战场,我们就继续前行,因为我们还有将近一里格的路要走。一路上,我们有几次听到猛兽在林子里嗥叫呜咽,有时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几只,但雪光耀眼,不敢确定。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借宿的小镇,在那里,我们发现人们处于惊恐之中,人人手里都拿着武器。原来昨天晚上,有不少狼和几头熊闯进了村庄,把他们吓坏了,不得不昼夜巡守,尤其是在晚上,以保护他们的牲畜,尤其是人命。

第二天早上,我们的向导病得很重,他的两处伤口发脓,四肢肿胀,再不能走动了,所以,我们只得在当地找了个新向导,去往图卢兹,发现那里天气温和,土地富饶怡人,既没有雪,也没有狼,也没有任何这一类东西。当我们在图卢兹跟当地人说起我们的故事时,他们告诉我们,这在山脚的大森林里实乃寻常之事,尤其是在大雪覆盖之时。他们很好奇我们找到的是何等向导,竟敢在严寒时节带我们走那条路。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没有都被猛兽吃掉,真是令他们吃惊。当我们告诉他们,我们如何列出阵势,把马围在中间时,他们重重地责怪我们,说我们没被吃掉完全是九死一生的侥幸,因为狼要吃马,见了马群便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别的时候它们也真的怕枪,但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见到了马,它们就会忘记危险,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倘若我们不是连续开枪,最后还燃起火线,吓住它们,我们早就被它们撕成碎片吃掉了。其实,如果我们只是骑在马上,像骑手那样向狼群开火,它们见到马上有人,也就不会把马视作嘴边肉了。最后他们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紧挨着站在一起,放开马群,狼就会只顾着去吃马,而可能放过我们了,尤其我们有枪在手,人数还不少。

就我来说,这次遇险是我生平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当时,看着三百多个魔鬼嚎叫着冲来,张着大嘴要吃我们,而且我们没有地方可作掩护或退路,我以为一定要完蛋了。说实话,此生我再也不想翻那些山过那些岭了,与之相比,我宁可走一千里格的海路,哪怕一星期遇上一次风暴也可以接受。

在法国的路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值得记下来。即使有,也是别的旅行者曾经记下过的,他们也记得比我好。我从图卢兹到了巴黎,一路马不停蹄地到了加来,在经历了整整一个严冬的旅行后,于1月14日在多佛尔平安着陆。

现在我来到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在很短的时间里,我新获得的财产就安全地转到了我手上,我随身携带的汇票都兑换成了现钞。

我的主要导师兼私人顾问,也就是那位善良的老寡妇,对我汇给她的钱十分感激,不假思索、不辞劳苦地就接受了我的委托。我对她也百分之百地放心,轻轻松松地就把所有的财产都托她保管。说真的,对这个毫无瑕疵、廉洁高尚的善女子,我自始至终都非常满意。

就在我想着把财产委托这个女人保管,自己启程去里斯本,再去巴西的时候,我又产生了另一个顾虑,那就是宗教问题。当我在海外,特别是在岛上孤居期间,我就对罗马天主教产生了怀疑。我知道,除非我毫无保留地拥抱罗马天主教信仰,我还是不要去巴西的好,遑论在那里定居了,否则,我就要下定决心成为自己原则的牺牲品,成为宗教殉道士,死在宗教裁判所里。这么一想,我决定还是待在自己家乡,并看看能否找到办法,把我的种植园处理掉。

为此,我给里斯本的老朋友写信,他在回信里说,他可以很容易地帮我把种植园卖掉。如果我觉得合适,可以委托他以我的名义通知那两位商人— 我当初两位代理人的继承人— 他们住在巴西,很清楚那个种植园的价值,他们就住在那儿,我也知道他们很富有。他相信他们会乐于买下。他不怀疑,我至少可以多卖四五千比索。

于是我同意了,授权他把种植园卖给他们,他照做了。八个多月后,船回来了,他送给我一份报告,说他们接受了我要的价格,给他们在里斯本的一个代理汇了33,000比索,让他给我。

我在他们从里斯本寄来的买卖契约上签了字,寄给我的老船长,然后他给我寄来了一张32,800比索的汇票,就是我卖掉种植园的所得。我恪守了先前的承诺,每年给老船长一百莫艾多,终其一生,在他死后,再每年给他儿子五十莫艾多,终其一生。这笔钱我原来是打算从种植园每年的收益中支付的。

至此,我就讲完了我充满幸运和冒险一生的前半部分。我这一生,可以说是上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历经了人世间少有的沧桑。以愚蠢始,以欢喜终,超出了我当初的期盼。

任谁都会以为,在这好运交集的状态里,我是不会再出去冒险的了— 如果没有别的情况发生的话,我也确实会在家养老赋闲的— 但我是一个习惯了漂泊生涯的人,一没有家庭,二没有几个亲朋,尽管富有,却没有交上多少密友。因此,尽管我已卖掉了巴西的种植园,却时不时会想起那地方,很有心去故地重游,尤其是抵挡不住想要去我的小岛看一看的强烈愿望,想知道那些可怜的西班牙人是否已经住到了那儿,我留在那里的几个恶棍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我真诚的朋友,就是那个老寡妇,恳切地劝我打消这个念头,她说服了我,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让我远游。在这段时间里,我收养了我的两个侄儿,就是我一个哥哥的两个孩子,予以照管。大侄儿本来有点遗产,我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绅士,又拨给他一点产业,将在我死后并到他的财产中。另一个侄儿我托付给了一个船长。五年后,我发现他成了一个通情达理、有胆有识、胸怀远大的青年,就给他买了一条好船,让他航海去了。后来,这个年轻人把我这个老头子拖进了另一场冒险。

与此同时,我让自己部分地安顿了下来。首先,我结了婚,这桩婚事可算门当户对,差强人意,生了三个孩子,包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我妻子不久就死了。这时,我侄儿正好从西班牙航海回家,获利不菲,我出海的念头又蠢蠢欲动,加上他的一再强求,于是我就以一个私人贸易商的身份,搭他的船到东印度群岛去。这是在1694年。

在这次航行中,我探访了我在岛上的新殖民地,看到了我的继承人— 那群西班牙人,了解到他们自己的故事,以及我留在岛上的那几个恶棍的情况。他们起初是如何侮辱可怜的西班牙人的,后来又是怎么跟他们好好歹歹、分分合合的,最后西班牙人又是如何被迫对他们施以武力,他们是如何屈从于西班牙人,以及西班牙人是如何真诚地对待他们的— 这是一部历史,如果可以记载下来的话,会跟我的故事一样,充满丰富多姿、精彩奇异的事情— 尤其是,他们是如何跟几次登陆的加勒比人打仗的,如何为了岛上的发展,而派了五个人攻打大陆,带回十一个男俘和五个女俘的,正因如此,我到岛上时,发现那里有大约二十来个小孩。

我在岛上停留了大约二十天,给他们留了一切必要的东西,特别是武器、火药、子弹、衣服、工具,还留下了我从英国带去的两个工匠,其中一个是木匠,一个是铁匠。

此外,我把岛上的土地加以划分后分配给了他们,我自己保留了整个岛屿的主权,他们都各按协议获得了土地。在替他们安排了所有的事,并叮嘱他们不要离开这个地方后,我自己就从那里走了。

从那里我到了巴西。在巴西,我买了一条三桅帆船,我把这艘帆船送到了岛上,又送了一些人过去。在那条船上,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我还送了七个妇女,都是我挑的,有的适合当佣人,有的适合当妻子,就看他们怎么处理了。至于那几个英国人,我答应,只要他们愿意勤劳地种庄稼,我就从英国送几个妇女给他们,以及一船生活必用品— 这些我后来都说到做到了。这几个家伙被制伏后都成了勤奋诚实的人,都分到了土地。我还从巴西给他们送去了五头母牛,其中三头已怀上了小牛,还送了一些羊和猪,后来我再去时,其数量已显著地增加了。

这些事情之外,岛上还发生了许多惊险的故事,比如三百加勒比人是如何来到岛上侵犯他们,并毁坏他们的种植园的,他们又是如何跟这些野人打了两次仗的,第一次被野人打败,一个人还被杀了,但是最终,一场风暴毁灭了他们敌人的独木舟,其余的野人不是被饿死了就是被杀死了。然后他们又重建了他们的种植园,仍旧住在岛上。

所有这些事情,加上我自己十年后的新冒险中令人惊奇的事件,我将在我故事的第二部分予以更详细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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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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