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一)
血字的研究
第一部
摘录自前陆军军医部医学博士约翰·H·华生回忆录
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一八七八年,我从伦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到内特黎去进修军医的必修课程。我在那里读完了课程,立刻就被派往诺桑伯兰第五燧发枪团充当军医助理,这个团当时驻扎在印度。在我赶上部队之前,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就爆发了。我在孟买上岸的时候,听说自己所属的部队已经穿过了山隘,向前挺进,深入敌境。尽管如此,我还是跟着一群处境相同的军官追赶部队,平安地到达了坎大哈。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团,并立刻开始履行自己的新职责。
这次战役给许多人带来了升迁和荣誉,但带给我的却只有不幸和灾难。被转调到伯克郡团之后,我就和这个团一起参加了迈旺德那场惨烈的激战。在那次战役中,我的肩部中了一颗捷则尔子弹,肩骨被打碎了,擦伤了锁骨下面的动脉。如果不是忠勇的勤务兵摩瑞把我抓起来扔到一匹驮马的背上,安全地带回了营地,我就要落到那些残忍的穆斯林勇士手中了。
伤口使人精疲力竭,再加上长期的辗转劳顿,让我更加虚弱不堪,于是就和大批伤员一起被送到了白沙瓦的后方医院。在那里,我的健康状况大为好转,可是当我能够在病房中稍稍走动,甚至还能在走廊上晒一会儿太阳的时候,很快又病倒了,染上了印度属地的那种倒霉瘟疫——伤寒。有好几个月,我都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最后,我终于恢复了神志,慢慢痊愈,但是病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因此医生会诊后决定立刻将我送回英国,一天也不许耽搁。于是,我被运兵船“奥伦蒂兹号”遣送回国。一个月后,我在朴茨茅斯的码头登岸了。那时,我的健康已经糟糕透顶,几乎到了难以恢复的地步。幸运的是,好心的政府给了我九个月的假期,让我调养身体。
我在英国无亲无友,所以就像空气一样自由——或者说像一个每天收入十一先令六便士的人那样逍遥自在。在这种情况下,我很自然地被吸引到了伦敦这个大污水池里,大英帝国所有的游民懒汉都汇集在这儿。我在斯特兰德大街上的一家旅店里住了些日子,过着既不舒适又非常无聊的生活,而且钱一到手就花光了,大大超过了所能负担的限度,因此我的经济情况变得非常窘迫。我不久就看出来,必须离开这个大都市移居到乡下,要不然就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选择了后一种办法,决心离开这家旅店,另找一个花费不高的住处。
就在决定这样做的当天,我正站在标准酒吧门前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斯坦弗,我在巴茨时的一个助手。在这人海茫茫的伦敦城中,居然能够碰到一个熟人,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是相当愉快的。斯坦弗和我并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但现在我却热情地和他打起招呼来。他见到我似乎也很高兴。我在狂喜之余,立刻邀他去荷尔本餐厅吃午饭,于是我们就一起乘马车前往。
当我们的车子辚辚地穿过伦敦热闹的街道时,他惊奇地问:“华生,你最近在干些什么?看你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把自己的危险经历简单叙述了一下,话还没有讲完,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他听完我的不幸遭遇之后,怜悯地说:“可怜的家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回答说:“我想找个住处,租间价钱不高而又比较舒适的房子,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解决。”
我的伙伴说:“真是怪事,今天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了。”
我问道:“第一个是谁?”
“是一个在医院化验室工作的。今天早晨他还在唉声叹气,因为他找到了几间好房子,但是,租金很贵,他一个人住不起,又找不到人同他合租。”
我说:“好啊,如果他真的要找个人合住的话,我倒像是他要找的人。我觉得有个伴比独自一个人要好得多。”
小斯坦弗的眼神掠过酒杯,惊奇地望着我:“你还不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吧,否则你也许就不会愿意和他做一个长年相处的伙伴了。”
“为什么,难道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哦,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只是思想上有些古怪而已——总是孜孜不倦地做一些科学研究。据我所知,他其实是个很正派的人。”
我说:“也许他是一个学医的吧?”
“不是,我完全搞不清他在研究些什么。我相信他精于解剖学,也是个一流的药剂师。但是,据我了解,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过医学。他研究的东西非常杂乱,不成系统,而且都很离奇;他积累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知识,足以令他的教授都感到惊讶。”
我问道:“你从来没有问过他在研究些什么吗?”
“没有,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心里话的——虽然在他高兴的时候,也会滔滔不绝。”
我说:“我愿意见见他。如果要同别人合住,我倒宁愿和一个好学而又安静的人住在一起。我现在身体还不太健康,受不了吵闹和刺激。我在阿富汗已经尝够了那种滋味,这辈子也不想再受了。我怎么才能见到你的这位朋友呢?”
我的同伴回答说:“他现在一定是在化验室里。他要么几个星期不去,要么就从早到晚在那里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吃完饭就一起坐车去。”
“当然愿意!”我说。接着我们又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在我们离开荷尔本前往医院的路上,斯坦弗又向我讲了一些那位先生的详细情况。
他说:“如果你和他相处不好,可不要怪我。我只是在化验室里偶然碰到他,才对他略知一二。此外,我对他就一无所知了。既然你自己提议这么办,那么,不要让我负责任。”
“如果我们合不来,分手也很容易。”我用眼睛盯着我的同伴说,“斯坦弗,我看,你对这件事似乎要撒手不管了,其中一定有缘故。是不是这个人的脾气真的那么可怕,还是有别的原因?不要这样吞吞吐吐。”
他笑了笑说:“想把难以形容的事用语言表达出来可不容易。我看福尔摩斯这个人有点儿太科学化,几乎到了冷血的程度。我记得有一次,他拿一小撮植物碱给他的朋友品尝。你要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是出于一种研究的动机,想正确地了解这种药物的不同效果罢了。平心而论,我认为他自己也会一口把它吞下去的。他对获得知识有着一种强烈的热情。”
“这种精神是对的呀。”
“是的,不过未免太过分了。后来,他甚至在解剖室里用棍子抽打尸体,这肯定是件怪事吧。”
“抽打尸体!”
“是的,为了证明人死以后再受到伤害能造成怎样的伤痕。我亲眼见过他抽打尸体。”
“你不是说他不是学医的吗?”
“天晓得他在研究些什么。现在咱们到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们下了车,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从一个小小的门进去,来到了这所大医院的侧楼。这是我熟悉的地方,不用人领路,我们就走上了白石台阶,接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墙壁刷得雪白,两旁有许多暗褐色的小门。走廊尽头是一个低低的拱形过道,从这里一直通向化验室。
化验室是一座高大的屋子,四面杂乱地摆着无数的瓶子。几张又矮又宽的桌子纵横排列着,上边放着许多蒸馏瓶、试管和闪动着蓝色火焰的小本生灯。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坐在较远的一张桌子前面,伏在上面聚精会神地工作着。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接着就跳了起来,高兴地欢呼着。“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他一面对我的同伴大声说,一面手里拿着一支试管向我们跑来,“我发现了一种试剂,只能用血红蛋白来沉淀,别的都不行。”即使他发现了金矿,也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兴奋。
斯坦弗为我们做了介绍:“这位是华生医生,这位是福尔摩斯先生。”
“您好。”福尔摩斯一边热诚地问候,一边使劲握住我的手。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能看出,您到过阿富汗。”
我吃惊地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这没什么,”他笑了笑,“现在要谈的是血红蛋白的问题。毫无疑问,您一定会看出来我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吧?”
我回答说:“从化学上来说,无疑是很有趣的,但在实用方面……”
“什么,先生,这是近年来实用法医学上最重大的发现!难道您看不出来这种试剂能让我们在鉴别血迹上百无一失吗?请到这边来!”
他急忙拉住我的袖口,把我拖到他之前工作的那张桌子前面。“咱们弄点儿鲜血。”他用一根长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再用一支吸管吸走流出的血。
“现在把这一点儿鲜血放到一升水里去。您看,这种混合液与清水几乎没有区别,血在这种溶液里所占的比例还不到百万分之一。虽然如此,我确信咱们还是能够得到一种特有的反应。”他把几粒白色结晶放进这个容器里,又加上几滴透明的液体。不一会儿,这溶液就呈现出了暗红色,一些棕色颗粒渐渐沉淀到了瓶底上。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
“哈哈!”他拍着手,像小孩子拿到新玩具那样兴高采烈地喊道,“您看怎么样?”
我说:“看来是一个非常精密的实验。”
“妙极了!简直妙极了!过去用的愈创木酯法,既难做又不准确。用显微镜检验血球的方法也同样有缺陷。如果血迹已经干了几个小时,再用显微镜来检验就没有作用了。现在,不论血迹新旧,这种新试剂都会同样产生作用。假如这个实验方法能够早点被发现,那么,世界上数以百计逍遥法外的罪犯早就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了。”
我喃喃地说:“的确是这样!”
“许多刑事犯罪案件往往取决于这一点。也许罪案发生几个月后才能找到一个嫌疑犯。检查了他的衬衣或其他衣物之后,发现上面有褐色斑点。这些斑点究竟是血迹还是泥点,是铁锈还是果汁,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这是一个令许多专家都感到头痛的问题。为什么头痛?就是因为没有可靠的检验方法。现在,我们有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检验法,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困难了。”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炯炯有神,一只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像是在对许多正在鼓掌的观众致谢。
他那兴奋的样子让我很惊奇。我说:“我向你表示祝贺。”
“去年在法兰克福发生过冯·彼少夫一案。如果当时有这个检验方法的话,那么,他一定早就被绞死了。还有布拉德福德的梅森;臭名昭著的马勒;蒙彼利埃的洛菲沃还有新奥尔良的赛姆森。我可以举出二十多个案子,在这些案子里,这个方法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斯坦弗不禁大笑起来。他说:“你就像是犯罪案件的活字典。你可以创办一份报纸,名叫《警务旧闻报》。”
“阅读这样的报纸一定很有趣。”福尔摩斯把一小块橡皮膏贴在手指的伤口上。“我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他转过脸来对我笑了笑,接着又说,“因为我经常和有毒物质接触。”他伸出手来,我看到他的手上几乎贴满了同样大小的橡皮膏,而且由于受到强酸的侵蚀,皮肤已经变了颜色。
“我们到你这里来有点儿事。”斯坦弗坐在一只三脚高凳上,用脚把另一只凳子向我这边推了推,“我这位朋友要找一个住处,而你正抱怨找不到人合租,所以我正好给你们两人介绍一下。”
福尔摩斯听到我要同他合住,似乎感到很高兴,他说:“我看中了贝克街一所公寓式的房子,对咱们非常合适。但愿您不厌恶强烈的烟草气味。”
我回答:“我自己总是抽船牌烟。”
“那好极了。我常常摆弄一些化学药品,偶尔也做实验,您不讨厌吗?”
“绝对不会。”
“让我想想,我还有什么别的缺点……有时我心情不好,一连几天都不开口。在这种情形下,您不要以为我生气了,也不用管我,不久就会好的。您有什么情况要说一说吗?两个人在同住之前,最好能够先了解对方的最大缺点。”
听到他这样刨根问底,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养了一条小虎头狗。我的神经受过刺激,最怕吵闹。每天不一定何时起床,而且非常懒。在我身体健康的时候,还有一些其他的坏习惯,但目前主要的缺点就是这样了。”
他急切地问道:“您把拉提琴也算在吵闹范围之内吗?”
我回答说:“那要看拉琴的人了。拉得好的话,就像仙乐般动听,要是拉得不好的话……”
福尔摩斯高兴地笑着说:“啊,那就可以了。如果您对那座房子还满意的话,我想咱们可以认为这件事就算谈妥了。”
“咱们什么时候去看房子?”
他回答说:“明天中午您先到这里来找我,咱们再一起去,把一切事情都定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说:“好,明天中午准时见。”
我们走的时候,他仍在忙着做化学实验,我便和斯坦弗一起走回我住的旅店。
“顺便问你一句,”我突然停下来,转过脸对斯坦弗说,“真见鬼,他怎么知道我是从阿富汗回来的呢?”
我的同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说:“这就是他特别的地方。许多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看出问题来的。”
“哈,这不是很神秘吗?”我搓着双手说,“有趣极了。我非常感激你把我们介绍到一起。要知道,‘研究人类最恰当的途径还是从具体的人着手。’”
“嗯,你一定得好好研究他,”斯坦弗在和我告别的时候说,“但你会发现,他是个难以研究的人物。我敢保证,他对你的了解要比你对他深刻得多。再见吧!”
“再见!”我回应了一声,然后就慢步向我的旅店走去,觉得这个新结识的朋友非常有趣。
二、演绎法
根据福尔摩斯的安排,我们第二天又见了面,然后到上次他提到的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看了房子。这座房子有两间舒适的卧室和一间宽敞又通风的起居室,室内陈设使人感觉非常愉快,还有两扇宽大的窗户,因此光线充足,非常明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套住房都令人非常满意。我们合租之后,租金就更合适了。因此我们当场成交,立刻租了下来。当晚,我就收拾行李从旅馆搬了进去;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也把几只箱子和旅行皮包搬了进来。我们打开行李,布置房子,忙了一两天。尽可能安排妥善之后,我们逐渐安定下来,对这个新环境也慢慢熟悉起来了。
老实说,福尔摩斯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为人稳健,生活很有规律:很少在晚上十点之后还不睡觉,而且总是在我起床之前就吃完早饭出去了。有时,他把全天的时间都消磨在化验室或解剖室里,偶尔也步行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些地方好像都是伦敦的最底层。在工作顺利时,没人能比得上他那份旺盛的精力;可他有时也很反常,一整天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从早到晚,几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每到这种时候,我总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色。如果不是他平时生活严谨而有节制,我真要怀疑他有服麻醉剂的瘾癖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对他本人的兴趣和对他生活目的的好奇心也日见加深。他的相貌和外表,足以吸引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的注意。他身高超过六英尺,身体异常瘦削,因此显得格外修长;目光锐利(茫然若失的时候除外);细长的鹰钩鼻子让他的脸显得格外机警果断;下颌方正而凸出,说明他是个非常有毅力的人。他的双手虽然沾满了斑斑点点的墨水和化学药品,但动作异乎寻常地熟练而灵活——他摆弄那些精致易碎的科学仪器时,我常常在一旁观察。
如果我承认福尔摩斯这个人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也时常想方设法攻破他那闭口不谈自己的缄默壁垒,或许,读者就要认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多事鬼了。但是,在您下这样的结论之前,请想一想,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无聊,在这样的生活中,能够吸引注意力的事情又是多么匮乏。除非天气特别晴朗,否则健康状况又不允许我去外面。与此同时,我又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打破单调的日常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就对聚集在伙伴周围的这些小秘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了设法揭穿这些秘密上。
他并没有研究医学。在回答我的几个问题的时候,他证实了斯坦弗在这一点上的说法。他既不像是为了获得科学学位而研究某个领域的问题,也不像是通过其他途径使自己进入学术界。然而,他对某些研究的热忱却是惊人的,在一些稀奇古怪的领域里,他的学识异常渊博,因此,往往语出惊人。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出于某种明确的目的,一个人绝不会这么辛勤地工作,以求获得这么准确的知识。因为漫无目标、无书不读的人,他们的知识很难精深。除非为了某种充分的理由,否则绝不会有人愿意在细枝末节上花费这么大的精力。
他知识贫乏的一面,就像知识丰富的一面同样令人吃惊。对现代文学、哲学和政治,他几乎一无所知。当我引用托马斯·卡莱尔的文章的时候,他傻忽忽地问我卡莱尔是谁,干过什么事情。最令我惊讶的是,我无意中发现他竟然对哥白尼学说和太阳系的组成也完全不了解。在十九世纪,一个有知识的人居然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道理,实在令我匪夷所思。
他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微笑着说:“你似乎感到吃惊,但即使我懂得这些,也要尽力把它们忘掉。”
“把它们忘掉!”
他解释说:“你要知道,我认为人的脑子就像一间空空的小阁楼,把家具装进去时应该有所选择。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碰到的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东西一股脑儿放在里面。这样的话,那些对他有用的知识反而会被挤出来;或者最多不过是和许多别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在使用的时候也会感到困难。所以一个会工作的人,在他选择把一些东西装进小阁楼中去的时候,应该非常仔细小心。除了工作中有用的工具,他什么都不应该带进去,而这些工具又应该品种齐全,有条有理。如果认为这间小阁楼的墙壁拥有弹性,可以随意伸缩,那就错了。请相信我的话,当你增加新知识的时候,就会忘掉以前熟悉的东西。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无用的知识把有用的挤出去。”
我说:“可那是太阳系的问题啊……”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说咱们绕着太阳走的,不过,就算咱们绕着月亮走,这对我或我的工作又有什么用呢?”
当我几乎就要问他,他的工作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从他的态度中看出,这个问题也许会引起他的不快。于是我就把我们短短的谈话思考了一番,尽力试图从这里面得到一些可供推论的线索。他说他不愿去追求那些与自己研究的东西无关的知识,因此他拥有的一切知识,当然都是对他有用的了。我在心中把他谈到过的一些学科一一列举,并用铅笔把它们写了出来。写完一看,我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这样: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学识范围:
(一)文学知识——无。
(二)哲学知识——无。
(三)天文学知识——无。
(四)政治学知识——浅薄。
(五)植物学知识——不全面,但对颠茄和鸦片却非常熟悉。对毒剂有很深的了解,对实用园艺学却一无所知。
(六)地质学知识——偏于实用,却很有限。但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土质。他散步回来后,曾把溅在裤子上的泥点给我看,并且能根据泥点的颜色和坚实程度说明是在伦敦的什么地方溅上的。
(七)化学知识——精深。
(八)解剖学知识——准确,但无系统。
(九)惊险文学——很广博,他似乎对近一个世纪中发生的一切恐怖事件都了如指掌。
(十)小提琴拉得很好。
(十一)善使棍棒,也精于刀剑拳术。
(十二)关于英国法律方面,他具有充分实用的知识。
写完这些,我觉得很失望。我把它扔进火里,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把这些本领一一联系起来,以求找出一种需要所有这些本领的职业,但结果并不能弄清这位老兄究竟在搞些什么的话,那还不如马上放弃这种企图。”
我记得在前面曾提到过他拉小提琴的本领。他的小提琴拉得很出色,但也和他的其他本领一样,有些稀奇古怪之处。我深知他能拉出一些很难拉的曲子,因为在我的请求之下,他曾为我拉过几支门德尔松的无言歌和一些他喜爱的乐曲。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很难拉出什么像样的曲子或大家熟悉的调子了。黄昏时,他靠在扶手椅上,闭着眼睛,信手弹弄着平放在膝盖上的提琴。琴声有时高亢而忧郁,有时又古怪而欢畅。显然,这些琴声反映了当时支配着他的某种思绪,不过这些曲调是否助长了这种思绪,或者仅仅是一时兴之所至,我就无法判断了。对他那些刺耳的独奏,我感到十分不耐烦。如果不是他经常在这些曲子之后接连拉上几支我喜爱的曲子,作为对我耐心的小小补偿,我简直要暴跳起来了。
在头两个星期里,没有人来拜访我们。我曾以为我的伙伴也像我一样,孤零零地没有朋友。可是,不久我就发现他认识许多人,而且来自社会上各种迥然不同的阶层。其中有一个人面色发黄,獐头鼠目,生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通过福尔摩斯介绍,我了解到他叫雷斯垂德先生。这个人每周要来三四次。一天早上,来了一位时髦的年轻姑娘,坐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当天下午,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衣衫褴褛的客人,模样很像犹太小贩,神情似乎非常紧张,身后还紧跟着一个邋邋遢遢的老妇人。还有一次,一个白发绅士拜访了我的伙伴。另外一次,一个穿着棉绒制服的火车搬运工来找他。每当这些奇特的客人出现的时候,福尔摩斯总是请求让他使用起居室,我也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因为给我带来这样的不便,他常常向我道歉。他说:“我不得不利用这间起居室作为办公的地方,这些人都是我的顾客。”这一次,我又找到了一个单刀直入地向他提出问题的好机会,但是,出于对他的体谅,我又没有勉强他向我吐露实情。我当时想,他不谈自己的职业,一定有某种重大的理由。但是,不久他就主动地谈到了这个问题,打破了我的想法。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四日,我比平常起得早了一些,发现福尔摩斯还没有吃完早餐。房东太太知道我有晚起的习惯,所以餐桌上没有安排我的座位,我的咖啡也没有准备好。我一时没有道理地发起火来,立刻拉铃,简洁地告诉房东太太,我需要早餐。接着,我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借此消磨等待的时间,而我的同伴一声不响地嚼着他的面包。杂志上有一篇文章,标题下面被人用铅笔标注了出来,我就自然而然地先看了这一篇。
文章的标题似乎就有些夸大,叫什么《生活宝鉴》。这篇文章试图说明,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对他所接触的事物加以精确而系统的观察,将有很大的收获。这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虽有其精明独到之处,但也未免荒唐可笑。在理论上,它严密而紧凑;但是在论述上,据我看来,却未免牵强附会,夸大其词。作者声称,从一个人瞬息之间的表情,肌肉的每一次颤动和眼睛的每一次转动,都可以推测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根据作者的说法,对一个在观察和分析上训练有素的人来说,“欺骗”是不可能的。他所做出的结论会和欧几里得的定理一样准确可靠。而这些结论,在门外汉看来,确实惊人。在他们弄明白他得出结论的各个步骤之前,会把他当做一个未卜先知的高人。
作者说:“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到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同样,整个生活就是一根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以推想出来。推断和分析的科学也像其他技艺一样,只有经过长期和耐心的钻研才能掌握。人们虽然尽其毕生精力,也未必能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初学的人,在着手研究极其困难的精神和心理问题之前,不妨先从较浅显的问题入手。比如遇到了一个人,一瞬之间就要辨识出他的经历和职业。这样的锻炼,看起来好像幼稚无聊,但是,它却能够使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变得敏锐起来,并且教导人们应该从哪里观察,应该观察些什么。一个人的手指甲、衣袖、靴子和裤子的膝盖部分、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趼子、表情、衬衣袖口等,不论从以上的哪一点,都能清晰地显露出他的职业。如果把这些情形联系起来,还不能使案件的调查人恍然领悟,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我读到这里,不禁把杂志往桌上一丢,大声说道:“真是废话连篇!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文章。”
“哪篇文章?”福尔摩斯问。
“就是这篇文章。”我一边坐下来吃早餐,一边用蛋匙指着那篇文章说,“我想你已经读过了,还用铅笔做了标注。我并不否认这篇文章写得很漂亮,但我读了之后,还是很不舒服。显然,这是一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懒汉,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闭门造车空想出来的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一点都不切合实际。我倒想把他关进地铁的三等车厢里,让他把同车人的职业一个个说出来。我愿跟他打个赌,一千对一的赌注都行。”
“那你就输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是你!”
“对,我在观察和推理两方面都具有特殊的才能。我在这篇文章里提出的那些理论,你认为荒谬绝伦,但它却非常实际,实际到我可以以此为生,挣来这份干酪和面包。”
“你怎样靠它生活呢?”我不禁问道。
“啊,我有自己的职业,我想全世界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我是一个‘咨询侦探’,也许你能够理解这是一种什么职业吧。在这伦敦城中,有许多官方侦探和私人侦探。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来找我,而我就设法把他们引入正轨。他们把所有的证据都提供给我,一般来说,我都能凭着自己对犯罪史的知识,把他们的错误纠正过来。犯罪行为都有非常类似的地方,如果你对一千件案子的详情细节都能了如指掌,而对第一千零一件案子竟不能解释,那才是怪事呢。雷斯垂德是一位著名的侦探,最近他在一桩伪造案上坠入了五里雾中,所以才来找我。”
“另外那些人呢?”
“他们多半是被私人侦探指点来的,都是些遇到麻烦、需要别人加以指引的人。我仔细听取他们的事实经过,他们则听取我的意见。这样,费用就装进我的口袋里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别人虽然亲眼目睹了各种细节,但都无法解决;而你足不出户,却能解释那些疑难吗?”
“正是如此,因为我有一种利用直觉分析事物的能力。或许有时也会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案子,那么,我就得奔波一番,亲自出马侦查。你知道,我有许多特殊的知识,把这些知识应用到案件上去,就能让问题迎刃而解。那篇文章里提到的几点推理法则虽然引起了你的讪笑,但在实际工作中,对我却有着无比的价值。观察能力是我的第二天性。咱们初次见面时,我就对你说过,你是从阿富汗来的,当时你好像还很惊讶呢。”
“毫无疑问,一定有人告诉过你。”
“没有那回事。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阿富汗来的。由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一系列的思索飞一样掠过我的脑际,因此在得出结论时,我竟没有意识到推理所经的步骤。当然,这中间是有着一定的步骤的。在你这件事上,我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具有医务工作者的风度,还有一副军人气概。那么,显然他是一个军医。他刚从热带回来,因为他脸色黝黑,但是,从他手腕的皮肤黑白分明看来,这并不是他原来的肤色。他面容憔悴,这就清楚地说明他久病初愈而又历尽了苦难。他左臂受过伤,现在动作起来还有些僵硬不便。试问,一个英国的军医在热带地方历尽艰辛,而且臂部负过伤,这能在什么地方呢?自然只有在阿富汗了。这一连串的思索历时不到一秒钟,因此我就脱口说出你是从阿富汗来的,于是你感到了惊奇。”
我微笑着说:“听你这样一解释,这件事还是相当简单的呢。你让我想起埃德加·爱伦·坡作品中的侦探杜宾来了。我真想不到在小说之外,竟会真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点燃他的烟斗。他说:“你一定以为把我和杜宾相提并论就是称赞我了。可是,在我看来,杜宾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他先静默一刻钟,然后才突然道破朋友的心事,这种伎俩未免过于做作,过于肤浅了。不错,他有些分析问题的天才,但绝不是爱伦·坡想象中的非凡人物。”
我问道:“你读过加博里奥的作品吗?你对勒考克这个人物的评价如何?他算得上一位侦探吗?”
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恶声恶气地说:“勒考克是个不中用的笨蛋。他只有一件事还值得一提,就是他的精力。那本书简直让我烦透了,书中的主题只是谈到怎样去辨识不知名的罪犯。我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解决这样的问题,可是勒考克却花费了将近六个月。有这么长的时间,真可以给侦探写一本教科书了,教导他们应当避免些什么。”
我听到他把我所钦佩的两个人物说得这样一文不值,心中感到非常恼怒。我走到窗口,望着热闹的街道,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也许非常聪明,但却太自负了。”
他不满地抱怨道:“这些天来一直没有罪案发生,也没有发现什么罪犯,干我们这行的人,头脑真是没有用武之地了。我深知我的才能足以令我成名。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在侦查罪行上既有天赋,又有这样精深的研究。可是结果怎样呢?竟没有罪案可以侦查,顶多不过是些简单幼稚的案件,犯罪动机显而易见,就连苏格兰场的人也能一眼识破。”
我对他这种大言不惭的谈话一直余怒未消。我想最好还是换个话题。
“我不知道这个人在找什么?”我指着一个体格魁梧、衣着朴素的人说。他正在街那边慢慢地走着,焦急地寻找门牌号码。他的手中拿着一个蓝色大信封,显然是个送信的人。
福尔摩斯说:“你是说那个退伍的海军陆战队军士吗?”
我心中暗想:“又在吹牛了。他明知道我没办法证实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这个念头还没有从我的脑中消逝,我们观察的那个人已经看到了我们的门牌号码,从街对面飞快地跑了过来。只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楼下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讲话,接着楼梯上便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这个人一走进来,就把那封信交给了我的朋友。
“这是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信。”
这正是挫败福尔摩斯傲气的好机会。他方才信口胡说,绝对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手。我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道:“小伙子,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信差,先生,”那人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的制服送去修补了。”
“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一边问他,一边不怀好意地瞟了我的同伴一眼。
“中士,先生,皇家海军陆战队轻型步兵。先生,没有回信吗?好吧,先生。”
他碰了一下脚跟,举手敬礼,然后走了出去。
三、劳瑞斯顿花园街的惨案
事实又一次使我同伴的理论得到了证明。我承认,这确实令我大吃一惊,因此对他的分析能力也就更加钦佩了。但在我心中仍然潜藏着某些怀疑,唯恐这是他事先布置好的插曲,打算捉弄我一下;至于捉弄我的目的何在,我就不能理解了。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已经读完来信,双眼茫然出神,若有所思。
我问道:“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他粗声粗气地问:“推断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退伍的海军陆战队军士呢?”
“我没有工夫谈这些琐碎的事,”他粗鲁地回答,然后又微笑了起来,“请原谅我的无礼,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不过没关系。这么说,你真的看不出他曾是个海军陆战队的军士吗?”
“真的看不出。”
“了解这件事是十分容易的,可要说明我是怎样了解它的,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要你证明二加二等于四,不免会觉得有些困难,然而你却知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隔着一条街就看见这个人手背上刺着一只蓝色大锚,这是海员的特征。他的举止又颇有军人气概,留着军人式的络腮胡子,因此,我就可以说,他是个海军陆战队员。他的态度有些自高自大,而且带着发号施令的神气——你一定也看到他那副昂首挥杖的姿态了吧。从外表上来看,他是一个既稳健又庄重的中年人——所以根据这些情况,我确信他当过军士。”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妙极了!”
“这也没什么。”福尔摩斯说。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我认为他见到我流露出的惊讶和钦佩,也感到很高兴,“我刚才还说没有罪犯,看来是说错了——看看这个!”他说着就把送来的那封短信扔到我的面前。
“上帝啊,”我草草地看了一下,不由地叫了起来,“这真可怕!”
他平静地说:“这件事看来确实不寻常。请你大声地把信念一念好吗?”
下面就是我念给他听的那封信: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昨夜,在布瑞克斯顿路的尽头、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发生了一件凶杀案。今晨两点左右,巡逻警察忽见该处有灯光,因素悉该房无人居住,故而怀疑出了什么问题。该巡警发现房门大开,前室空无一物,内有男尸一具。该尸衣着整齐,袋中装有名片,上有“伊诺克·J·德雷伯,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字样。既无被抢劫迹象,亦未发现任何能说明致死原因之证据。屋中虽有几处血迹,但死者身上并无伤痕。死者如何进入空屋,我等百思不得其解,深感此案棘手之至。希望阁下在十二点之前惠临,我将在此恭候。在接信回示前,现场一切均将保持原状。如果不能莅临,亦必将详情告之,倘蒙指教,不胜感激之至。
您忠实的
特白厄斯·葛莱森
我的朋友说道:“葛莱森不愧是苏格兰场首屈一指的能干人物。他和雷斯垂德都算是那一群蠢货之中的佼佼者。他们两人也称得上是眼明手快、机警干练了,但都因循守旧,而且守旧得厉害。他们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就像两个卖笑妇人似的多疑善妒。如果这两个人都插手这件案子,那就一定会闹出笑话来。”
看到福尔摩斯还在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我非常惊讶,大声叫道:“真是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要我给你雇辆马车来吗?”
“我还没有决定去不去呢。我确实是世界上少有的懒鬼,可是,如果案子合我的胃口,我也非常敏捷哩。”
“为什么?这不正是你一直盼望着的机会吗?”
“亲爱的朋友,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把这件案子解决了,肯定地说,葛莱森和雷斯垂德他们会把全部功劳据为己有,因为我是个非官方人士。”
“但他现在是求助于你呀。”
“是的。他知道我胜他一筹,当着我的面他也会承认。但是,他宁愿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愿在第三个人面前承认这一点。虽然如此,咱们还是可以瞧瞧去。我可以自己单干,一个人破案。即使得不到什么,也可以嘲笑他们一番。走吧!”
他披上大衣,那种匆忙的样子说明跃跃欲试的心情已经压倒了无动于衷和消极冷淡的一面。
“戴上你的帽子。”他说。
“你希望我也去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的话。”一分钟之后,我们就坐上了一辆马车,匆匆忙忙地向布瑞克斯顿路驶去。
这是一个阴沉多雾的早晨,屋顶上笼罩着一层灰褐色的帷幔,仿佛映射着下面泥泞的街道。我同伴的兴致很高,喋喋不休地大谈意大利克雷莫纳出产的提琴以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与阿马蒂小提琴之间的区别;而我却一言不发,静悄悄地听着,因为沉闷的天气和这种令人伤感的任务使我的情绪非常消沉。
最后我终于打断了福尔摩斯对音乐的议论,说:“你似乎没有考虑眼前的这件案子。”
他回答说:“还没有材料呢。在没有掌握全部证据之前先作出假设,这是绝对的错误,会使判断产生差错。”
“你很快就可以得到材料了。”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前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就是布瑞克斯顿路,那里就是出事的房子。”
“正是。停下,车夫,快停车!”我们离那所房子还有一百码左右,他就坚持下车,剩下的一段路,我们就步行。
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从外表看就像是一座凶宅。这里有四栋相连的房子,离街稍远,两栋有人居住,两栋空着,三号就是其中空着的一栋。空房的临街一面有三排窗子,因为无人居住,景况极为凄凉。尘封的玻璃上到处贴着“招租”的纸条,就像眼睛上的白翳。每座房前都有一小片草木丛生的花园,把这几所房子和街道隔开。小花园中有一条用黏土和石子铺成的黄色小径。一夜大雨,到处泥泞不堪。花园围有矮墙,高约三英尺,墙头上装有木栅。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士倚墙站着,周围有几个流浪汉引颈翘首地向里张望,希望能瞧一眼屋中的情景,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当时猜想,福尔摩斯一定会立刻奔进屋去,马上动手研究这个神秘的案件。可他似乎并不着急,而是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未免有点儿装腔作势。他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茫然地注视着地面,一会儿又凝视天空和对面的房子还有墙头上的木栅。这样仔细地察看一番之后,他慢慢走上小径,或者应该说,是从路边的草地上走过去的,同时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径的地面。有两次他停下脚步,还有一次我看见他露出笑容,并且听到他满意地欢呼了一声。在这潮湿而泥泞的黏土地面上,有许多脚印,但是由于警察来来往往地从上面踩过,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伴怎能指望从这上面辨认出什么来。然而我也没有忘记,他如何神奇地证明了自己对事物敏锐的观察力,因此我相信他一定能看出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在这所房子的门口,一个头发浅黄、脸色白皙的高个子过来迎接我们,手里拿着笔记本。他跑上前来,热情地握住我同伴的手说:“你来了,实在太好了。一切都保持原状未动。”
“但那个除外!”我的朋友指着那条小路说,“即使有一群犎牛从这里走过,也不会弄得比这更糟了。不用问,葛莱森,你准是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所以才允许别人这样做的吧。”
这个侦探躲躲闪闪地说:“我在屋里忙着,我的同事雷斯垂德先生也在这儿,我把外边的事都托付给他了。”
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嘲弄似的把眉毛扬了扬,他说:“有你和雷斯垂德这样两位人物在场,第三个人当然不会再发现什么了。”
葛莱森搓着两只手,得意地说:“我认为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这个案子的确很离奇,我知道它正适合你的口味。”
“你没有坐马车来吗?”福尔摩斯突然问。
“没有,先生。”
“雷斯垂德也没有吗?”
“他也没有,先生。”
“那么,咱们到屋子里去瞧瞧。”
他问完这些前后不连贯的话,便大步走进房中。葛莱森跟在后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一条短短的过道通向厨房和附属间,过道上没有铺地毯,灰尘满地。左右各有一扇门,其中一扇明显已经很多个星期没有开过了。另一扇是餐厅的门,惨案就发生在餐厅里面。福尔摩斯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心情异常沉重。这是由那具死尸引起的。
这是一间方形的大屋子,由于没有家具陈设,因此显得格外宽敞。墙壁上糊着廉价的花纸,有些地方已经斑斑点点地有了霉迹,有的地方还大片大片地剥落了下来,露出里面黄色的粉墙。门对面有一座漂亮的壁炉。壁炉框是用白色的人造大理石做的,炉台的一端放着一段红色蜡烛头。屋里只有一扇窗子,异常污浊,因此室内光线非常昏暗,到处都蒙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屋内积土尘封,更加深了这种色调。
这些景象是我后来才看到的。进去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具万分可怕的尸体上。他僵卧在地板上,一双茫然无光的眼睛凝视着退了色的天花板。死者约有四十三四岁,中等身材,宽宽的肩膀,一头黑色鬈发,留着短硬的胡子,身上穿着背心和厚厚的黑呢礼服上衣,浅色裤子,装着洁白的硬领和袖口,身旁地板上还有一顶整洁的礼帽。死者紧握双拳、两臂伸开、双腿交叠着,看来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那僵硬的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忿恨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凶恶的面貌,加上龇牙咧嘴的怪相,非常恐怖,再配上那低削的前额、扁平的鼻子和凸出的下巴,看来很像一个怪模怪样的猿猴。此外,那种极不自然的痛苦姿态,使他的面貌变得越发可怕。我曾经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人,但还没有见过比这个伦敦市郊大道旁的黑暗、污浊的屋中更为恐怖的景象。
一向瘦削而具有侦探风度的雷斯垂德,这时正站在门口,向我的朋友和我打招呼。
他说:“这件案子一定要轰动全城了,先生。我也不是一个没有经历的新手,可是还没有见过这样离奇的事。”
葛莱森问道:“没有什么线索吗?”
雷斯垂德回答:“一点儿也没有。”
福尔摩斯走到尸体前,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检查着。
“你们肯定没有伤痕吗?”他一边问,一边指着四周的血迹。
“确实没有。”两个侦探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么,这些血迹一定是另一个人的喽,也许是凶手的。如果这是一件谋杀案的话,就使我想起了一八三四年乌德勒支的范·詹森死时的情况。葛莱森,你还记得那件案子吗?”
福尔摩斯走到尸体跟前,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检查着。
“不记得了,先生。”
“你真应该把这个旧案重读一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都是前人做过的。”
他说话的时候,灵敏的手指这里摸摸,那里按按,一会儿又解开死者的衣扣检查一番。他的眼睛里又现出了前面我谈到的那种茫然的神情。他检查得非常迅速,而且出我意料地细致和认真。最后,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看了一眼死者漆皮靴子的靴底。
他问道:“尸体一直没有动过吗?”
“除了进行必要的检查之外,再也没有动过。”
“现在可以把他送去埋葬了,”他说,“没有什么需要检查的了。”
葛莱森已经准备了一副担架和四个抬担架的人。他打了个招呼,他们就走进来把死者抬了出去。当他们抬起死尸时,有一只戒指滚落在地板上。雷斯垂德连忙把它捡了起来,十分疑惑地看着。
他叫道:“一定有个女人来过。这是一只女人的结婚戒指。”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托着戒指的手伸过来给大家看。我们围了上去。这只朴素的金戒指无疑是一位新娘戴过的。
葛莱森说:“这样一来,案子更加复杂了,天哪,这个案子本来就够复杂的了。”
福尔摩斯说:“你怎么知道这只戒指就不能使这个案子更清楚一些呢?这样呆呆地瞧着它是没有用处的。你在衣袋里检查出什么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灵敏的手指这里摸摸,那里按按。
“都在这儿,”葛莱森指着楼梯最后一级上的一小堆东西说,“一只金表,伦敦巴罗德公司制造。一根又重又结实的阿尔伯特金链。一只金戒指,上面刻着共济会的图案。一枚金别针,上边有个虎头狗的脑袋,狗眼是两颗红宝石。俄国制的皮名片夹,里面有克利夫兰人伊诺克·J·德雷伯的名片,字首和衬衣上的‘E. J. D.’三个缩写字母完全一致。没有钱包,只有些零钱,一共七英镑十三先令。一本袖珍版的薄伽丘小说《十日谈》,扉页上写着‘约瑟夫·斯特兰森’这个名字。此外还有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德雷伯的,一封是给斯特兰森的。”
“是寄到什么地方的?”
“斯特兰德大街美国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两封信都是从盖恩轮船公司寄来的,内容是通知他们轮船从利物浦起程的日期。可见这个倒霉的家伙正准备回纽约去。”
“你们可曾调查过斯特兰森这个人吗?”
“先生,我立刻就调查了。”葛莱森说,“我已经把启事送到各家报馆,另外又派人到美国交易所去打听,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你们和克利夫兰方面联系了吗?”
“今天早晨我们就发出电报了。”
“你们询问了什么?”
“我们只是把这件事的情况详细说明了一下,并且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提供一切对我们有帮助的情报。”
“你没有提到你认为是关键性问题的细节吗?”
“我问到了斯特兰森这个人。”
“没有问到别的?难道整个案子里就没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不能再发个电报吗?”
葛莱森生气地说:“我在电报上把要说的都说了。”
福尔摩斯暗自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这时雷斯垂德又来了,得意洋洋地搓着双手。我们和葛莱森谈话的时候,他正在前屋。
“葛莱森先生,”他说,“我刚才发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不是我仔细地检查了墙壁,就会把它漏过了。”
这个小个子说话时,眼睛闪闪发光,显然是因为胜过同僚一筹而在自鸣得意。
“到这里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回到前屋。由于尸体已经抬走,屋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
“好,请站在那里!”雷斯垂德在靴子上划燃了一根火柴,举起来照着墙壁。
“瞧瞧这个!”他得意地说。
我前面说过,墙上的花纸已经有许多地方剥落了下来。就在这个墙角上,一大片花纸剥落了的地方,露出一块粗糙的黄色粉墙。在这处没有花纸的墙上,有一个潦草地用鲜血写成的字:
拉契
“你怎么看?”这个侦探像马戏班的老板夸耀自己的把戏似的地大声说道,“之所以被人忽略,因为它是在屋中最黑暗的角落里,谁也没有想起到这里来看看。这是凶手蘸着他或她自己的血写的。瞧,还有血顺墙向下流的痕迹呢!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无论如何这不是自杀。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角落呢?我可以告诉你,你看壁炉上的那段蜡烛。当时它是点着的,如果是点着的,那么这个墙角就是最亮而不是最暗的地方了。”
葛莱森轻蔑地说:“可是,就算你发现了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意义吗?这说明写字的人是要写一个女人的名字‘蕾切尔’,但有什么事打扰了他或她,因此他或她没有来得及写完。请记住我的话,等全案弄清楚之后,你一定能够发现一个名叫‘蕾切尔’的女人和这个案子有关系。你现在可以笑话我,福尔摩斯先生。你也许是非常聪明能干的,但归根结底,姜还是老的辣。”
我的同伴听了他的意见后,不禁纵声大笑起来,这显然激怒了这个小个子。福尔摩斯说:“实在对不起!你的确是我们三个人中第一个发现这字迹的,自然应当归功于你。而且正如你说的那样,可以充分看出,它是昨夜惨案中的另一个人写的。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这间屋子。如果你允许,我现在就要进行检查。”
他很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卷卷尺和一把很大的圆形放大镜。他拿着这两样工具,在屋子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有时站住,有时跪下,有一次竟趴在了地上。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似乎把我们全都忘掉了。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叹息,有时吹起口哨,有时又像充满希望、受到鼓舞似的小声叫了起来。我在一旁观察他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训练有素的纯种猎犬,它们在丛林中跑来跑去,狺狺狂吠,直到嗅出猎物的踪迹才肯罢休。他检查了二十分钟,小心翼翼地测量了一些看不到的痕迹之间的距离。偶尔他也令人匪夷所思地用卷尺测量墙壁。后来他非常小心地从地板上什么地方捏起一小撮灰色尘土,放在一个信封里。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墙壁上的血字,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每个字母。最后,他似乎感到满意了,于是把卷尺和放大镜装进了衣袋里。
他微笑着说:“有人说天才就是无止境地吃苦耐劳的本领。这个定义很不恰当,但在侦探工作上倒还适用。”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十分好奇,也带着几分轻蔑地一直看着这位私家同行的动作。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我现在已经逐渐明白了的事实:福尔摩斯每个最细微的动作都有实际而明确的目的。
他们两人齐声问道:“先生,你有何看法?”
我的同伴说:“如果我擅自帮助你们,就难免要夺取两位在这一案件上的功劳了。你们现在进行得很顺利,任何人都不便从中插手。”他的话里满是讥讽的意味。接着他又说:“如果你们能把侦查的进程随时相告,我也愿尽力协助。现在我要和发现这具尸体的警察谈一谈,你们可以把他的姓名和住址告诉我吗?”
雷斯垂德看了看他的记事本:“他叫约翰·兰斯,现在下班了。你可以到肯宁顿公园门路奥德利大院四十六号去找他。”
福尔摩斯把地址记了下来。
“医生,走吧,咱们去找他。我告诉你们一些对这个案子有帮助的事情。”他回过头来向这两个侦探说道,“这是一件谋杀案。凶手是个男人,身高六英尺多,正当中年。照他的身材来说,脚小了一点儿,穿一双方头靴子,抽的是印度特里其雪茄。他是和被害者同坐一辆四轮马车来的,这辆马车用一匹马拉着,那匹马有三只蹄铁是旧的,右前蹄的蹄铁是新的。这个凶手很可能脸色赤红,右手指甲很长。这仅仅是几点可能性,但对你们两位也许有点儿帮助。”
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墙壁上的血字,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每个字母。
雷斯垂德和葛莱森面面相觑,露出怀疑的微笑。
雷斯垂德问道:“如果这个人是被杀死的,那他是怎样被杀死的呢?”
“毒死的。”福尔摩斯简单地说,然后就大踏步向外走去,“还有一点,雷斯垂德,”他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说,“在德语中,‘拉契’这个词是复仇的意思,所以别再浪费时间去寻找那位‘蕾切尔’女士了。”
留下这句话后,福尔摩斯转身就走,这两位竞争者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四、约翰·兰斯的叙述
我们离开劳瑞斯顿花园街三号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钟了。福尔摩斯和我到附近的电报局发了一封长电报。然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把我们送到雷斯垂德告诉我们的那个地址。
“什么也比不上直接取得的证据,其实,这个案子我早已胸有成竹了,不过咱们还是应当把要查明的情况弄个清楚。”福尔摩斯说。
我说:“福尔摩斯,你真叫我莫名其妙。刚才你所说的那些细节,也不见得像你表现的那样有把握吧?”
“我的话绝对没错。”他回答说,“一到那里,我首先就看到路旁有两道马车车轮的痕迹。由于昨晚下雨之前,一个星期都是晴天,所以留下这深深轮迹的马车一定是在夜间到那里的。除此之外,还有马蹄的印迹。其中有一个蹄印比其他三个都要清楚得多,这就说明那只蹄铁是新换的。这辆马车既然是在下雨之后到那里的,同时据葛莱森说,整个早晨又没有车辆来过,由此可见,这辆马车昨天夜间一定在那里停留过。因此,也就正是这辆马车把那两个人送到空房子里去的。”
“这看起来好像很简单,”我说,“但其中一人的身高你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嗯,一个人的身高,十有八九可以从他步伐的长度上知道。计算方法虽然很简单,但是现在我教给你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是在屋外的黏土地上和屋内的尘土上量出那个人步伐的距离的。接着我又发现了一个验证计算结果是否正确的方法。人在墙壁上写字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写在和视线平行的地方。现在墙上的字迹离地面刚好六英尺。这不过就像儿童游戏一样简单。”
“他的年龄呢?”我又问道。
“哎,假如一个人能够毫不费力地一步跨过四英尺半的距离,他决不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小花园里的甬道上就有那样宽的一个水洼,他明显是一步迈过去的——漆皮靴子是绕着走的,方头靴子则是从上面迈过去的。这丝毫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我只不过是把在那篇文章中提出的一些观察事物和推理的方法应用到日常生活里罢了。你还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吗?”
“手指甲和印度雪茄呢?”我又提醒他说。
“墙上的字是一个人用食指蘸着血写的。我用放大镜看出写字时有些墙粉被刮了下来。如果这个人的指甲修剪过,决不会是这样的。我还从地板上收集到一些散落的烟灰,它的颜色很深,而且是呈片状的,只有印度雪茄的烟灰才会这样。我曾经专门研究过雪茄烟灰——事实上,我还写过这方面的专题论文呢。不是我夸口,无论什么品牌的雪茄或纸烟的烟灰,只要我看上一眼,就能识别出来。正是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一个干练的侦探才和葛莱森、雷斯垂德之流有所不同。”
“还有那个红脸的问题呢?”我又问道。
“啊,那就是一个更为大胆的推测了,然而我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在目前的情况下,你暂时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用手摸了摸前额说:“我真有点儿晕头转向了,越想越觉得神秘莫测。比如说,如果真是两个人的话,那么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进入空屋的?送他们的车夫又怎样了?一个人怎能迫使另一个人服毒?血又是从哪里来的?这案子既然不是图财害命,凶手的目的是什么?女人的戒指又是从哪儿来的?最重要的是,凶手在逃走之前为什么要在墙上用德语写下‘拉契’呢?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把这些问题一一联系起来。”
我的同伴赞许地微笑着。
他说:“你把案子的疑难点总结得简单扼要。虽然在主要情节上我已经有了眉目,但是还有许多地方仍然不够清楚。至于雷斯垂德所发现的那个血字,只不过是一种圈套,暗示这是什么社会党或者秘密团体干的,企图把警察引入歧途。那字并不是德国人写的。如果你注意一下,就可以看出字母A是仿照德文印刷体写的,但是真正的德国人写的却常常是拉丁字母。因此我们可以十拿九稳地说,这字母绝不是德国人写的,而是出于一个不高明的模仿者之手,并且他做得有点儿画蛇添足了。这不过是把侦查工作引入歧途的一个诡计。医生,关于这个案子我不准备再对你多说什么了。你知道魔术师一旦把自己的戏法说穿,就得不到别人的赞赏了。如果把我的工作方法对你讲得太多的话,那么,你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福尔摩斯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十分平常的人物罢了。”
我回答说:“决不会如此。侦探术迟早要发展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而你已经差不多把它创立起来了。”
我的同伴听了这话,而且看到我说话时的诚恳态度,高兴得涨红了脸。
我早就看出,当他听到别人对他在侦探领域的成就加以赞扬时,就会像姑娘听到别人称赞她的美貌时一样敏感起来。
他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穿漆皮靴的和穿方头靴的两个人是乘同一辆车子来的,而且似乎非常友好,大概还是挽着臂膀一起从花园的小路上走过。他们进了屋子以后,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更确切地说,穿漆皮靴子的人站着不动,而穿方头靴子的人却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我从地板的尘土上就能看出这些情况来。同时我也能看出,他越走越激动,因为他的步子越来越大。他一边走一边说话,终于狂怒起来,于是惨剧就发生了。现在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你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猜测和臆断。好在咱们已经有了着手工作的基础。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我今天下午还要去听哈雷音乐会,欣赏诺尔曼·奈茹妲的音乐呢。”
当我们谈话的时候,车子不断穿过昏暗的大街和凄凉的小巷。在一条最肮脏、最荒凉的巷口,车夫突然把车停了下来。“那边就是奥德利大院,”他指着一条夹在漆黑色砖墙之间的狭窄胡同说,“你们回来时到这里找我。”
奥德利大院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地方。我们走过狭窄的胡同,便来到一个方形大院,院内的地面是用石板铺成的,四面有一些肮脏简陋的住房。我们穿过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孩子,钻过一行行晒得退了色的衣服,最后来到四十六号。四十六号的门上钉着一个小铜牌,上面刻着“兰斯”字样。我们上前一问,才知道这位警士正在睡觉,便走进前面一间小客厅里等着。
兰斯很快就出来了。由于被我们打搅了好梦,他有些不高兴。他说:“我已经在局里报告过了。”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半镑金币,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把玩着。他说:“我们想要请你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这位警察两眼望着那枚小金币,回答说:“我很愿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如实奉告。”
“那么让我听一听事情发生的经过吧。你愿意怎样讲都可以。”
兰斯在马毛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皱起眉头,好像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叙述有任何遗漏。
“我从头说起。我当班的时间是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一点钟时,曾有人在白鹿酒馆打架,除此之外,我巡逻的地区都很平静。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这时我遇见了哈里·摩契,他是在荷兰树林街一带巡逻的。我们两个人就站在亨瑞埃塔街转角的地方聊天。不久,在两点或两点稍过一点儿的时候,我想该转一转了,看看布瑞克斯顿路是不是平静无事。这条路又泥泞又偏僻,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两辆马车从我身旁驶过。我慢慢溜达着,一边寻思要有一盅热琴酒喝该多好。这时,我忽然看见那座房子的窗口闪闪地射出灯光。我知道劳瑞斯顿花园街的两所房子都是空着的,其中一所的最后一个房客得伤寒病死了,可房东还是不愿意修理阴沟。所以看到那个窗口有灯光,我吓了一跳,疑心出了什么差错。等我走到房门口——”
“你站住了,然后转身走回小花园的门口。”我的同伴突然插话,“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兰斯吓得跳了起来,满脸惊讶,一双大眼睛瞪着福尔摩斯。“天哪,的确是那样,先生,”他说,“可是您怎么会知道?天哪!您瞧,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觉得太孤单,太冷清了,我想最好还是找个人和我一起进去。我倒不怕人世上的什么东西,但当时忽然想起了那个得伤寒病死去的人,想到他也许正在检查那个要了他的命的阴沟。想到这里,我吓得转身就走,重新回到大门口,去看看是不是望得见摩契的提灯。可是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瞧见,更没见到别的人。”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吗?”
“一个人影也没有,先生,连条狗都没有。我只好鼓起勇气,又走了回去,把门推开。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我就走进了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一支火焰摇摆不定的红蜡烛,烛光下只见——”
“好了,你所看见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在屋里走了几圈,并且在死尸旁边跪了下来,随后又走过去推了推厨房的门,后来——”
约翰·兰斯听到这里,突然跳了起来,满脸惊惧,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大声说道:“当时你躲在什么地方,看得这样一清二楚?我看,这些事都是你不应该知道的。”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拿出他的名片,隔着桌子丢给这位警察。“可别把我当做凶手逮捕起来,”他说,“我也是一条猎犬,而不是狼,这一点葛莱森和雷斯垂德先生都会证明的。那么,请接着讲下去。后来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兰斯重新坐了下来,但是脸上依然充满狐疑的神色:“我走到大门口,吹起警笛,摩契和另外两个警察很快赶来了。”
“当时街上什么都没有吗?”
“是啊,凡是正经点儿的人都早就回家了。”
“这是什么意思?”
警察笑了一笑:“我这辈子见过的醉汉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像那个家伙一样烂醉如泥的。我出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靠着栏杆,放开嗓门,大声唱着科隆比纳的那段星光灿烂或是这一类的歌。他几乎站都站不住了,真没办法。”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
他这样一打岔,约翰·兰斯好像有些不高兴:“他可不是一般的醉鬼。如果我们不那么忙的话,他免不了要被送到警察局去呢。”
“他的脸,他的衣服,你注意到没有?”福尔摩斯忍不住又插嘴问道。
“我想我确实注意到了,因为当时我和摩契还搀扶过他。他是一个高个子,红脸——”
“这就够了。”福尔摩斯大声说道,“后来他又怎么样了?”
“我们当时够忙的啦,哪有工夫照顾他。”这位警察颇为不满地说,“我敢打赌,他还认得回家的路。”
“他穿的什么衣服?”
“一件棕色外衣。”
“手里有没有拿着马鞭?”
“马鞭?没有。”
“他一定是把它丢下了,”我的伙伴嘟囔着说,“后来你看见或者听见有辆马车过去吗?”
“没有。”
“这个半镑金币给你,”我的同伴说着就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兰斯,恐怕你在警察大队里永远不会高升了。你的那个脑袋不仅仅是个装饰,也该有点儿用处才对。昨夜你本来可以捞个警长干干的。你手里的那个人,就是这件神秘案子的线索,现在我们正在找他。这会儿再说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我告诉你,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走吧,医生。”
说着我们就一起出来寻找我们的马车,剩下那个警察半信半疑地站在那里,显然觉得很不安。
我们坐上车子回家的时候,福尔摩斯严厉地说:“这个大傻瓜!想想看,碰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却白白放过了。”
“我还如坠五里雾中呢。的确,这个警察形容的那个人和你想象的那个人情况完全吻合,但他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呢?这不像罪犯应有的行径吧。”
“戒指,先生,戒指,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咱们要是没有别的法子捉住他,就可以拿这个戒指当做钓饵,让他上钩。我一定会捉住他的,大夫——我敢和你下二比一的赌注打个赌,我可以逮住他。这一切我要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去,那么就要失掉这个从来没遇到过的最好的研究机会了。咱们叫它‘血字的研究’吧?不妨使用一些艺术术语,在平淡无奇的生活纠葛里,谋杀案就像一条红线,贯穿在中间。咱们的责任就是要去揭露它,把它从生活中清理出来,彻底地加以揭露。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听听诺尔曼·奈茹妲的音乐演奏。她的指法和弓法简直妙极了,特别是演奏肖邦的那段什么小曲子时,真是妙极了。特拉—拉—拉—利拉—利拉—莱。”
这位业余侦探家靠在马车上,像只云雀似的唱个不停;而我则默默沉思着:人类的头脑真是无所不能啊。
五、广告引来了不速之客
上午忙碌了一阵,我的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因此,下午感到疲倦至极。福尔摩斯出去听音乐会之后,我躺在沙发上,想睡上两个小时,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发生的种种情况使我的心情过分激动,脑子里充满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猜测。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被害者歪扭得像猴子似的模样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它给我的印象是万分丑恶的,对于把这种长相的人从世上除掉的那个凶手,我除了对他感激之外,很难有其他的感觉。如果相貌真的可以证明一个人罪恶与否的话,那世上最恶毒的人一定就是这位克利夫兰的伊诺克·德雷伯了。虽然如此,我认为处理问题还是应当公平,在法律上,被害人的罪行并不能抵消凶手的罪行。
我的伙伴推测说,这个人是中毒而死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很不寻常。我记得福尔摩斯嗅过死者的嘴唇,我确信他一定已经觉察出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尸体上既没有伤痕,也没有被勒死的迹象,如果不是中毒而死,那么致死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地板上大滩的血迹又是谁的?屋里既没有发现扭打的痕迹,也没有找到用来击伤对方的凶器。只要这些问题得不到解答,我觉得,不管是福尔摩斯还是我自己,想安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那种镇静而又充满自信的神态,使我深信他对全部情节早有见解,虽然见解的内容是什么我一时还猜不出来。
福尔摩斯回来得非常晚。我相信,他不可能一直听音乐会到这么晚。他回来的时候,晚饭早已经摆在桌上了。
“今天的音乐会太好了。”福尔摩斯边说边坐了下来,“你记得达尔文对音乐的见解吗?他认为,远在人类具备说话的能力之前,就有了创造音乐和欣赏音乐的能力。也许这就是咱们不可思议地容易受到音乐感染的缘故。在心灵深处,我们对世界混沌初期的那些朦胧岁月还遗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这种见解似乎过于宽泛。”
“一个人如果想解释大自然,那么,他想象的领域就必须像大自然一样广阔。怎么回事?你今天和平常不大一样啊。布瑞克斯顿路的案子把你弄得心神不宁吧?”
我说:“说实话,这个案子确实使我心神不宁。有了阿富汗那番经历之后,我本应该锻炼得坚强些。在迈旺德战役中,我也曾亲眼看到自己的伙伴们血肉横飞的情景,但是并没有感到害怕。”
“这一点我能够理解。这件案子有一些神秘的地方,因此才引起了想象。如果没有想象,恐惧也就不存在了。你看过晚报了吗?”
“没有。”
“晚报把这个案子叙述得相当详细,但是没有提到在抬尸时有一个女人的结婚戒指掉在地板上。没有提到这一点倒是更好。”
“为什么?”
“你看看这个广告,”福尔摩斯说,“今天上午,这个案子发生后,我立刻就在各家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
他把报纸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地方。这是“失物招领栏”的头一则广告,内容是:“今晨在布瑞克斯顿路、白鹿酒馆和荷兰树林街之间拾得结婚金戒指一枚。失主请于今晚八时至九时向贝克街二二一号乙华生医生处洽领。”
“请你不要见怪,”福尔摩斯说,“广告上用了你的名字。如果用我自己的名字,这些笨蛋侦探中的某些人也许会认出来,他们就要插手了。”
“这倒没什么,”我回答说,“不过,假如有人前来领取的话,我可没有戒指啊。”
“哦,有的,”他说着就交给了我一只戒指,“这个一定能应付过去,几乎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那么你预计谁会来领取这失物呢?”
“嗯,就是那个穿棕色外衣的男人,咱们那位穿方头靴子的红脸朋友。如果他自己不来,也会派一个同党来的。”
“难道他不会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会。如果我对这个案子的判断不错的话——我有种种理由可以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人宁愿冒任何危险,也不愿失去这个戒指。我认为,戒指是在他俯身察看德雷伯尸体的时候掉下来的,而当时他没有察觉。离开这座房子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把戒指丢了,于是又急忙回去。但是,这时他发现,由于自己粗心大意,没有把蜡烛熄掉,警察已经到了屋里。这种时候出现在这座房子的门口,很可能受到怀疑,因此,他不得不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你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他把这件事仔细思索一遍之后,一定会想到,可能是在自己离开那所房子的时候,把戒指掉在路上了。那么怎么办呢?他自然要急忙地在晚报上寻找一番,希望在招领栏中能够有所发现。他看到这个广告一定非常高兴,简直是喜出望外,怎么还会害怕这是一个圈套呢?在他看来,寻找戒指为什么就一定要和谋杀有关系呢?这是没有道理的。他会来的,他一定要来的,一小时之内你就能够见到他了。”
“他来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我问道。
“啊,到时候你让我来对付他。你有武器吗?”
“我有一支旧的军用左轮手枪,还有一些子弹。”
“你最好把它擦干净,装上子弹。这家伙一定是个亡命徒。虽然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但还是应该准备一下,以防万一。”
我回到卧室,照他的话去做了准备。当我拿着手枪出来的时候,看见餐桌已经收拾干净,福尔摩斯正在摆弄着他心爱的东西——信手拨弄着他的提琴。
福尔摩斯说:“案情越来越有眉目了。我发往美国的电报刚刚收到了回电,证明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是正确的。”
我急忙问道:“那就是说——”
“我的提琴换上新弦就更好了,”福尔摩斯说,“你把手枪放在衣袋里。那个家伙进来的时候,你要用平常的语气跟他谈话,别的我来应付。不要大惊小怪,以免打草惊蛇。”
我看了一下我的表:“现在八点了。”
“是啊,或许几分钟之内他就要到了。把门打开一些。好了。把钥匙插在门里边。谢谢你!这是我昨天在书摊偶然买到的一本珍奇的古书。书名叫《万国公法》,是用拉丁文写的,一六四二年在比利时列日出版。当这本棕色封面的小书出版的时候,查理的脑袋还牢牢地长在他的脖子上呢。”
“印刷商是谁?”
“菲利普·德克罗伊,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书前扉页上写着‘古列米·怀特藏书’,墨水早已退了色。我不知道威廉·怀特是谁,大概是一位十七世纪实用主义律师,连他的书法都带着一种律师的风范。我想,那个人来了。”
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响起尖锐的铃声。福尔摩斯轻轻地站了起来,把他的椅子向房门口移动了一下。我们听到女仆走过门廊,接着是她打开门闩的声音。
“华生医生住在这儿吗?”一个清晰而又刺耳的声音问道。我们没有听到仆人的回答,只听见大门又关上,有人上楼来了。脚步声慢吞吞的,像是在拖着步子走。我的朋友侧耳听着,脸上显出惊奇的样子。脚步声缓慢地沿着过道传了过来,接着就听见轻微的敲门声。
“请进。”我高声说道。
应声进来的并不是我们预料中那个凶神恶煞的亡命徒,而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蹒跚地走了进来,被灯光骤然一照,好像眼睛都花了。她行过礼后,站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着我们,痉挛颤抖的手指不停地在衣袋里摸索着。我看了我的伙伴一眼,只见他显得怏怏不乐,我也只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这个老太婆掏出一张晚报,用手指着我们登的那个广告说:“我是为这件事来的,先生们。”她又深深施了一礼,“广告上说,在布瑞克斯顿路拾得一枚结婚金戒指。这是我女儿赛莉的,她是去年这个时候结的婚,丈夫在一艘联合公司的船上当乘务员。他现在出海在外,如果他回来时,发现她的戒指没有了,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我简直不敢想。他这个人平常就性子急,喝了点儿酒以后,就更加暴躁了。对不起,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她去看马戏,是和——”
“这是她的戒指吗?”我问道。
老太婆叫了起来:“谢天谢地!赛莉今天晚上可要开心死了。这正是她丢的那只戒指。”
我拿起一支铅笔问道:“您住在哪儿?”
“宏兹迪池区,邓肯街十三号,离这儿很远呢。”
福尔摩斯突然说:“布瑞克斯顿路并不在宏兹迪池区和什么马戏团之间呀。”
老太婆转过脸去,一双小红眼锐利地瞧了福尔摩斯一下。她说:“那位先生刚才是在问我的住址。赛莉住在培克罕,梅菲尔德路三号。”
“您姓——”
“我姓索叶,我的女儿姓丹尼斯,她的丈夫叫汤姆·丹尼斯。他在船上真是一个又英俊又正直的小伙子,是公司里提得起来的乘务员。可是一上岸,又玩女人,又喝酒——”
“这是你的戒指,索叶太太,”我遵照着伙伴的暗示打断了她的话,“这只戒指显然是你女儿的。我很高兴,现在物归原主了。”
这个老太婆掏出一张晚报,用手指着我们登的那个广告。
这个老太婆嘟嘟囔囔地说了千恩万谢的话之后,把戒指包好,放入衣袋,然后拖着脚步走下楼。她刚出房门,福尔摩斯立刻站起来,跑进他的屋里。几秒钟之后,他走了出来,穿上了乌尔斯特大衣,系好了围巾。“我要跟着她。她一定是个同伙,会把我带到凶手那里去。别睡,等着我。”客人出去后,大门刚刚砰的一声关好,福尔摩斯就下了楼。我从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那个老太婆有气无力地在马路边走着,福尔摩斯在她的后面不远处尾随着。这时,我心想,福尔摩斯的想法如果不错的话,他现在就要直捣虎穴了。他用不着告诉我等着他,因为在没有听到他冒险的结果之前,想睡觉是不可能的。
福尔摩斯出门的时候将近九点。我不知道他要去多久,只好坐在房间里抽着烟斗,翻阅一本亨利·穆杰的《波希米亚人的生活情景》。十点过后,我听见女仆回房睡觉去的脚步声。十一点钟,房东太太的沉重脚步声从房门前走过,她也回房睡觉了。将近十二点,我才听到福尔摩斯用钥匙打开大门弹簧锁的声音。他一进来,我就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并没有成功。高兴和懊恼,似乎在他的心里交战着。顷刻之间,高兴战胜了懊恼,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苏格兰场的人知道。”福尔摩斯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狠狠地嘲笑过他们,这一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嘲笑我,我也不在乎,迟早我会和他们扯平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把失败的情况跟你说说吧,这倒没有什么。那个家伙没走多远,就一瘸一拐地显出脚痛的样子。突然,她停下脚步,叫住了一辆过路的马车。我向她凑近些,听听她说出的地址。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急躁,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就是隔着一条街也能听清楚。她大声说:‘到宏兹迪池区,邓肯街十三号。’我当时认为她说的是实话。我看见她上车之后,也跟着跳上了马车后部,这是每一个侦探必须精通的技术。好了,我们就这样向前行进。马车一路未停,一直到了目的地。快到十三号门前的时候,我先跳下车来,漫步在马路上。我看见马车停了,车夫跳了下来,把车门打开等候着,可是并没有人下来。我走到车夫面前,他正在黑暗的车厢里到处摸索,嘴里不干不净,乱七八糟地骂着,那简直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好听’的词了。乘客早已踪迹全无。我想,他想拿到车费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了。我们到十三号询问了一下,那里住的是一位品行端正的裱糊匠,名叫凯斯维克,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叫索叶或丹尼斯的人在那里住过。”
“你是说那个身体虚弱、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居然能够瞒过你和车夫的眼睛,在车走动的时候跳下去了吗?”我惊奇地大声问道。
福尔摩斯厉声说道:“什么老太婆,真该死!咱们两个才是老太婆呢,竟受了人家这样的戏弄。他一定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而且还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伪装简直到了乱真的程度。显而易见,他知道有人跟着他,因此就用了这一招,乘我不备,溜之大吉。这件事说明,咱们现在要捉的这个人,绝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在孤军奋战。他有许多朋友,他们甘愿为他冒险。喂,医生,看样子你像是累坏了,听我的话,请去睡吧。”
我的确感到很疲乏,所以就听从他的话回屋去睡了,留下福尔摩斯一个人坐在燃烧着的火炉边。在这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我还听到他那忧郁的琴音低声回诉。我知道他仍在深思着他正在着手解决的那个奇异的课题。
六、特白厄斯·葛莱森大显身手
第二天,各家报纸连篇累牍地刊载着所谓“布瑞克斯顿奇案”的新闻。每家报纸都有一则长篇报道,有的还特别写了社论。其中一些消息连我们都闻所未闻。我的剪贴簿里至今还保存着不少关于这个案子的剪报,现在把它摘录一些附在下面:
《每日电讯报》报道说:“在犯罪记录里,再没有比这个悲剧更为离奇的案子了。被害人用的是个德国名字,看不出有任何动机,而且墙上还写下了这个狠毒的字眼;一切都说明这是一群亡命的政治犯或革命党干的。社会党在美国的流派很多,死者无疑是因为触犯了它们不成文的法律,才被追踪到此,惨遭毒手。”这篇文章简略地提到了过去发生的菲默法庭案、托法娜仙液案、烧炭党案、布兰威列侯爵夫人案、达尔文理论案、马尔萨斯原理案以及瑞特克利夫公路谋杀案等案件之后,在结尾向政府提出忠告,主张今后对在英外侨应予以更加严密之监视。
《旗帜报》评论说:“这种无法无天的暴行,常常是在自由党执政下发生的。这些暴行之所以产生,是由于民心动乱和政府权力削弱的缘故。死者是一位美国绅士,在伦敦城已停留数周,生前曾在坎伯韦尔区陶尔魁里卡彭蒂耶太太的公寓居住过。他是在私人秘书约瑟夫·斯特兰森先生陪同下到此旅行的。两人于本月四日星期二辞别女房东后,随即到尤斯顿车站,准备搭乘快车去利物浦。当时还有人在车站月台上看见过他们,以后就行踪不明了。后来,据报道,在离尤斯顿车站数英里远的布瑞斯克顿路一所空屋中发现了德雷伯先生的尸体。他如何到达此处以及如何被害等情况,仍为不可理解的谜团,斯特兰森则至今下落不明。我们深感欣慰地得知,苏格兰场著名侦探雷斯垂德和葛莱森二人同时侦查此案,深信该案不久必有分晓。”
《每日新闻报》报道说:“这肯定是一件政治性犯罪。由于大陆各国政府的专制以及对自由主义的憎恨,许多人被驱逐到了我们的国土上。如果对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加以宽容,不予追究,这些人有可能变成很好的公民。这些流亡人士之间,有着严格的“条规”,一经触犯,必予处死。目前必须竭尽全力寻获他的秘书斯特兰森,以便查清死者生前某些特别的习惯。死者生前寄住伦敦的地址业已获悉,这就使案情向前进展了一大步。该项发现完全归功于苏格兰场葛莱森先生的机智干练。”
早饭时,福尔摩斯和我一同读完了这些报道。它们似乎使他非常感兴趣。
“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论情况如何,功劳总是属于雷斯垂德和葛莱森。”
“那也要看结果如何呀。”
“哦,老兄,这毫无关系。如果凶手捉到了,自然是由于他们两个人的勤勉努力;如果凶手逃跑了,他们又可以说:虽然历尽艰辛,但是……不管怎么说,好事总是他们的,坏事永远归于别人。不管他们干什么,总会有人为他们歌功颂德。‘笨蛋虽笨,但是还有比他更笨的笨蛋为他喝彩’。”
我们正说着,过道和楼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里面夹杂着房东太太的抱怨声,我不禁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侦缉队贝克街分队。”我的伙伴煞有介事地说。话音刚落,只见六个街头流浪儿冲了进来,我从没见过这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
“立正!”福尔摩斯厉声喝道,于是这六个小无赖就像六个不像样的小泥人似的排成一排站在那里。“以后你们叫维金斯一个人上来报告,其余的必须在街上等着。找到了吗,维金斯?”
一个孩子回答:“没有,先生,我们还没有找到呢。”
“我估计你们也没有找到,一定要继续查找,直到找到为止。这是你们的工资,”福尔摩斯给了每人一个先令,“好,现在去吧,下一次报告时,我等着你们带来好消息。”
福尔摩斯挥了挥手,这群孩子就像一窝小耗子似的下楼去了。接着,街上传来了他们尖锐的喧闹声。
福尔摩斯说:“这些小家伙一个人的工作成绩,比一打官方侦探的还要显著。官方人士一露面,人家就闭口不言了。可是,这些小家伙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事都能打听到。他们很机灵,就像针尖一样,无孔不入。他们就是缺乏良好的组织。”
我问道:“你是为了布瑞克斯顿路这个案子雇他们的吗?”
“是的,有一点我想要弄明白,而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啊!现在咱们马上就要听到些新闻了!你瞧,葛莱森正朝着咱们这里走来。他满脸都是得意的神色,我知道他是上咱们这儿来的。你看,他站住了。就是他!”
门铃一阵猛响,一眨眼的工夫,这位金发的侦探先生就三步并用两步地蹿上楼来,一直闯进了我们的客厅。
“亲爱的朋友,”他紧紧握着福尔摩斯冷漠的手大声说道,“向我道喜吧!我已经把这个案子调查得真相大白了。”
我似乎看出,在福尔摩斯表情丰富的脸上,掠过一丝焦急的暗影。
“你是说你已经找到正确的方向了吗?”
“正确的方向!真是的,我的老兄,连凶手都捉到了!”
“他叫什么名字?”
“阿瑟·卡彭蒂耶,是皇家海军的一个中尉,”葛莱森一边得意地搓着自己的胖手,一边挺起胸膛傲慢地大声说道。
福尔摩斯听了这话之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不觉微笑起来。
“请坐,抽支雪茄烟吧。”他说,“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办的。喝点儿加水威士忌吗?”
“喝点儿就喝点儿吧,”这位侦探回答说,“这一两天费了不少劲儿,可把我累坏了。你知道,体力劳动虽说不多,可是脑子绷得紧紧的。个中甘苦你肯定明白,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咱们都是用脑子干活儿的。”
福尔摩斯一本正经地说:“你太过奖了。让我们听听,你是怎样获得这样一个可喜可贺的成绩的。”
这位侦探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扬扬自得地一口口吸着雪茄,忽然,他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
“真可笑,雷斯垂德这个傻瓜还自以为高明呢,可是他完全搞错了。他正在寻找那位秘书的下落——这个家伙就像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和这个案子根本没有关系。我敢断言,他现在多半已经捉到那个家伙了。”
他讲到这里,得意地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你是怎样得到线索的呢?”
“啊,我全部告诉你们。当然喽,华生医生,这是绝密的,只有咱们之间可以谈谈。首先必须克服的困难就是查明这个美国人的来历。有些人也许要登广告,等待人们前来报告,或是等着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出来,报告一些消息,但我葛莱森的工作方法却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死者身旁的那顶帽子吗?”
“记得,”福尔摩斯说道,“那是从坎伯韦尔路一百二十九号的约翰·安德乌父子帽店买来的。”
葛莱森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显出非常沮丧的神情。
“想不到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你到那家帽店去过没有?”
“没有。”
“哈!”葛莱森放下了心,“有些细节,不管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你也不应该放过它。”
“对一个伟大人物来说,任何事情都不是微不足道的。”福尔摩斯像引用名言似的说道。
“好,我找到了店主安德乌,问他是不是卖过一顶这么大号码、这个式样的帽子。他们查了查售货簿,很快就查到了,这顶帽子是送到一位住在陶尔魁里卡彭蒂耶公寓的住客德雷伯先生处的。这样我就找到了这个人的住址。”
“漂亮,干得很漂亮!”福尔摩斯低声称赞着。
“我立刻就去拜访了卡彭蒂耶太太,”这位侦探接着说,“我发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神情十分不安。她的女儿也在房里——她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和她谈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这些自然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于是我就开始怀疑起来。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懂得的,当你发现正确线索时,那是一股什么劲儿,只觉得全身兴奋得发抖。我问道:‘你们听到你们以前的房客,克利夫兰城的德雷伯先生被人谋杀的消息了吗?’
这位太太点了点头。她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她的女儿已经流下了眼泪。我越看越觉得她们对这个案子必定知道些什么。
“我问道:‘德雷伯先生几点钟离开你们这里去车站的?’
“‘八点钟,’她不住地咽着唾沫,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他的秘书斯特兰森先生说,有两班去利物浦的火车,一班是九点十五分,一班是十一点。他是赶第一班火车的。’
“‘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我一提出这个问题,那个女人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她才回答说:‘是最后一次。’可是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极不自然。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这位姑娘开口了。她的态度很镇静,口齿也很清楚。
“‘说谎是没有好处的,妈妈,咱们跟这位先生还是坦白好了。后来我们的确又见到过德雷伯先生。’
“‘愿上帝保佑你!’卡彭蒂耶太太双手一伸,喊了一声,向后倒在了椅背上,‘你可害死你的哥哥了!’
“‘阿瑟也一定愿意咱们说实话。’这位姑娘坚决地回答。
“我说道:‘你们最好还是全都告诉我吧。这样吞吞吐吐的,还不如不说。而且,你们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
“‘都是你,爱莉丝!’她妈妈高声叫道,一边又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全都告诉你吧,先生。你不要以为,一提起我的儿子我就着急,是因为他和这人命案子有什么关系。他完全是清白的,可我顾虑的是,在你们或别人看来,他似乎是有嫌疑的。但是,这绝不可能。他的高贵品质、他的职业、他的过去都能证明这一点。’
“‘你最好还是把事实和盘托出。相信我,如果你儿子真的清白无罪,他绝不会受到什么冤枉的。’
“‘爱莉丝,你最好出去一下,让我们两个人谈吧。’于是她的女儿就走了出去。她接着说:‘唉,先生,我本不想把这些告诉你,可是我的女儿已经说破,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只好说出来吧。我既然打算说,那就一点儿也不保留。’
“‘这才是明智之举。’
“‘德雷伯先生在我们这里住了差不多三个星期。他和他的秘书斯特兰森先生一直在欧洲大陆旅行。我看到他们每只箱子上都贴有哥本哈根的标签,由此可见那是他们最后到过的地方。斯特兰森倒是一个沉默寡言、有涵养的人,可是他的主人——真糟糕,完全不一样。这个人举止粗野,行为下流。他们搬来的当天晚上,德雷伯就喝得大醉,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还没有清醒过来。他对女仆们态度轻佻下流,简直令人厌恶极了。最糟糕的是,他竟然又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女儿爱莉丝。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胡说八道,幸好,女儿很单纯,不理会他。有一次,他居然把我的女儿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她。他这种无法无天的做法,就连他的秘书都骂他简直不是人。’
“‘可是,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些呢?’我问道,‘我想,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将房客撵走。’
“卡彭蒂耶太太被我这么一问,不觉满脸通红。她说:‘要是在他来的那天我就拒绝了,那该有多好。可是,我受了很大的诱惑。他们每人每天房租是一镑,一个星期就是十四镑;况且现在正是客人稀少的淡季。我是个寡妇,我的儿子在海军里服务,花费很大。我实在舍不得白白放过这笔收入,于是就容忍下来。可是,最近这一次,他闹得太不像话了,我才据理把他撵走,这就是他们搬走的原因。’
“‘后来呢?’
“‘后来我看他坐车走了,才放下心来。我的儿子正在休假,这些事我一点儿都没有告诉他,因为他脾气暴躁,而且又非常疼爱他的妹妹。这两个人搬走之后,我关上大门,心里才算搬掉了一块大石头。天哪,还不到一个钟头,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德雷伯又回来了。他的样子很兴奋,显然又喝了不少。他一头闯进屋来,当时我和我的女儿正在屋子里坐着;他先语无论次地说什么自己没赶上火车;后来,他竟然当着我的面和爱莉丝说话,还建议她和他一起逃走。他对我女儿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任何法律也管不了你了。我有的是钱,不必管这个老婆子,现在马上跟我走吧。你可以像公主一样幸福。”可怜的爱莉丝非常害怕,拼命躲着他。可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硬往门口拉,我吓得大叫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儿子阿瑟走了进来。以后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到又是叫骂又是扭打,乱成一片,可把我吓坏了,吓得我连头都不敢抬。后来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阿瑟站在门口大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阿瑟说:“我想这个浑蛋再也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了。让我出去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干些什么。”说完这话,他拿起帽子,向街头跑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听到了德雷伯先生被人谋杀的消息。’
“这就是卡彭蒂耶太太亲口说的情况。她的叙述经常被自己的喘息打断,有时说话的声音又非常低,我简直听不清楚。可是,我把她说的话全都速记下来了,不会有什么差错。”
福尔摩斯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这的确很有趣。后来呢?”
这位侦探继续说:“卡彭蒂耶太太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全案的关键所在。于是,我用一种对待女人非常有效的眼神紧盯着她,追问她儿子回家的时间。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有一把弹簧锁的钥匙,自己会开门进来的。’
“‘你睡了之后他才回来的吗?’
“‘是的。’
“‘你几点钟睡的?’
“‘大概是十一点。’
“‘这么说来,你的儿子最少出去了两个小时。’
“‘是的。’
“‘可不可能出去了四五个小时?’
“‘也有可能。’
“‘在这几个小时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嘴唇都白了。
“当然,说到这里,别的就用不着多问了。我找到卡彭蒂耶中尉的下落之后就带着两个警士把他逮捕了。当我拍拍他的肩头,警告他老老实实跟我们走的时候,他竟肆无忌惮地说:‘我想你们抓我,是认为我和那个坏蛋德雷伯的被杀有关吧。’我们并没有提起这件事,倒是他自己先说出来了,这就更令人觉得可疑了。”
“十分可疑。”福尔摩斯说。
“那时他还拿着她母亲所说的追击德雷伯用的大棍子,——一根很结实的橡木棍子。”
“那么你的高见如何?”
“啊,根据我的看法,他追赶德雷伯一直到了布瑞克斯顿路。这时他们又争吵起来。争吵之中,德雷伯狠狠挨了一棍,也许正打在心窝上,虽然送了命,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当夜雨很大,附近又没有人,于是卡彭蒂耶就把尸首拖到了那所空屋里。至于蜡烛、血迹、墙上的字迹和戒指等等,不过是把警察引入迷途的一些花招罢了。”
“做得好!葛莱森,你确实大有长进,看来迟早会出人头地的。”福尔摩斯以称赞的口气说。
“我认为,自己这件事办得还算干净利落。”这位侦探沾沾自喜地说,“可这个小伙子自己却供称,他追了一程之后,德雷伯发觉了,然后坐上一辆马车逃走了。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过去船上的老同事,陪这位同事走了很久。可问他同事的住址时,他的回答并不能令人满意。我认为这个案子的前后情节非常吻合。好笑的是雷斯垂德,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歧途,恐怕不会有什么成绩。嘿!正说他,他就来了。”
进来的人果然是雷斯垂德。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已经上了楼,跟着就走进屋来。以往无论从他的外表、行动还是衣着上都看得出来的那种扬扬自得和信心百倍的气派,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他神色焦虑,愁容满面,衣服凌乱不堪。他到这里来,显然是有事要向福尔摩斯请教,因为一看到自己的同事,他就显得忸怩不安、手足无措起来。他站在房子中间,两手不住地摆弄着帽子。最后,他说道:“这的确是个非常离奇的案子,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葛莱森得意地说:“啊,你也这样看吗,雷斯垂德先生?我早就知道你会得出这个结论的。你找到那个秘书斯特兰森先生了吗?”
雷斯垂德心情沉重地说:“那位秘书先生,今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在郝黎代旅馆被人谋杀了。”
七、一线光明
雷斯垂德带来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听了以后,全都惊愕不已,哑口无言。葛莱森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把还留有威士忌的酒杯都打翻了。我默默地注视着福尔摩斯,只见他嘴唇紧闭,一对眉毛紧紧地压在眼睛上面。
“斯特兰森也被谋杀了,案情更加复杂了。”他喃喃地说。
“早就够复杂的了,”雷斯垂德一边抱怨着,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简直像参加军事会议一样摸不着头脑。”
葛莱森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消息可靠吗?”
“我刚从他住的房间里来,我还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哩。”
福尔摩斯说:“我们刚才正在听葛莱森对这件案子的高见。可否也请你把你所看见和所做的事情告诉我们?”
“我不反对,”雷斯垂德坐了下来,说道,“我承认,我原来认为德雷伯的被害和斯特兰森有关——但这个新的发展使我明白自己完全弄错了——我抱定了这样一个想法,于是就着手调查这位秘书的下落。有人曾在三日晚间八点半钟前后,在尤斯顿车站看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四日清晨两点钟,德雷伯的尸体在布瑞克斯顿路被发现了。我当时面临着的问题是弄清楚从八点半以后直到谋杀案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斯特兰森究竟干了些什么,后来他又到哪里去了。我给利物浦拍了个电报,说明斯特兰森的外貌,并让他们监视美国的船只;同时在尤斯顿车站附近的每家旅馆和公寓里查找。你们瞧,当时我认为,如果德雷伯和他的朋友已经分手,按常理来说,斯特兰森当天晚上必然要在车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第二天早晨,才会再到车站去。”
福尔摩斯说:“他们很可能事先约好了会面的地点。”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昨天我整整跑了一个晚上打听他的下落,可是毫无结果。今天早晨,我又从很早就开始查访。八点钟,我来到了小乔治街的郝黎代旅馆。当我询问是否有一位斯特兰森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立刻回答说有。
“‘你一定就是他等候的那位先生了,他等候一位先生已经两天了。’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还在楼上睡着呢。他吩咐过,到九点钟再叫醒他。’
“‘我要立刻上去找他。’我说。
“我当时是那么打算的。我出其不意地出现,可能使他大吃一惊,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许会吐露出些什么来。一个擦鞋的伙计自愿领我上去。他的房间在三楼,经过一条不长的走廊就可以到达。擦鞋的伙计把房门指给我看了以后,正要下楼,我突然看到一种景象,使我十分恶心,想要呕吐。尽管我有二十年的从警经历,这时也不能自持,一道曲曲弯弯的血迹由房门下流了出来,一直流过走道,汇集在对面的墙脚下。我不由得大叫一声,这个伙计听到我的喊声,就转身走了回来。他看见这个情景,吓得几乎昏了过去。房门是反锁着的,我们用肩把它撞开,进入室内。屋里窗户大开,窗边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身上穿着睡衣,蜷曲成一团。他早就断了气,四肢已经僵硬冰凉,我们把尸体翻过来一瞧,伙计立刻认出,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住客,名叫斯特兰森。身体左侧被人用刀刺入很深,一定是伤了心脏。还有一个最奇怪的情况,你们猜猜看,死者身上有什么?”
我听到这里,不觉毛骨悚然。福尔摩斯却立刻答道:“是‘拉契’这个字,用血写的。”
“正是这个词。”雷斯垂德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一时之间,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这个隐藏凶手的行动似乎很有步骤,同时又让人难以理解,因此也使得他的罪行更加恐怖。即使在死伤遍野的战场上我也是很镇定的,但是,一想到这个情景,我却感到不寒而栗。
雷斯垂德接着说:“有人看见过这个凶手。一个送牛奶的孩子去马厩的时候,偶然经过旅馆后面的那条小胡同——这条小胡同通往旅馆后边的马车房。他看到平日放在地上的梯子竖了起来,靠着三楼的一个开着的窗户。这个孩子走过之后,曾经回过头来瞧了瞧,只见一个人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爬了下来。这个孩子还以为是旅馆里的木匠在做活呢,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这时上工未免太早了。他依稀记得这个人是个大个子,红红的脸,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棕色外衣。他在行凶之后,一定还在房间里停留过一会儿。因为我们发现脸盆里的水中有血,说明凶手曾经洗过手。床单上也有血迹,可见他行凶后还从容地擦过刀子。”
一听到凶手的身形、面貌和福尔摩斯的推断十分吻合,我就瞧了他一眼,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得意的样子。
“你在屋里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缉捕凶手的线索吗?”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斯特兰森身上带着德雷伯的钱袋,但看起来平常就是他带着的,因为他掌管着开支。钱袋里有八十多镑现款,分文不少。犯罪行为看来很不寻常,但不管动机是什么,绝不会是谋财害命。被害人衣袋里也没有文件或日记本,只有一份电报,是一个月以前从克利夫兰打来的,电文是‘J. H. 现在欧洲’,这份电报没有署名。”
“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床上还有一本小说,是死者睡前读的。他的烟斗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桌上还有一杯水。窗台上有个盛药膏的木匣,里边有两粒药丸。”
福尔摩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高兴得喊出了声。他眉飞色舞地大声说道:“这是最后的一环了,现在我的论断算是完整了。”
两位侦探惊异地盯着他。
我的朋友充满信心地说:“我已经把构成这个案子的每条线索都掌握在手中了。当然,细节还有待补充。但是,从德雷伯在火车站和斯特兰森分手起,到斯特兰森的尸体被发现为止,这中间所有主要的情节,我都已经一清二楚,就像亲眼看见一般。现在我要把我的推断给你们证明一下。你把那两粒药丸带来了吗?”
“在我这里,”雷斯垂德说着,拿出一只小小的白色匣子,“药丸、钱袋、电报都拿来了,我本想把这些东西放在分局里比较稳妥的地方。我把药丸拿来,只是出于偶然。我必须声明,我认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请拿给我吧,”福尔摩斯说,“喂,医生,”他又转向我,“这是普通的药丸吗?”
这些药丸的确不寻常。珍珠似的灰色,小而圆,迎着亮光看简直是透明的。我说:“从分量轻和透明这两个特点来看,我想它们在水中能够溶解。”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说,“请你下楼把那条可怜的狗抱上来好吗?这条狗一直病着,房东太太昨天不是还请你把它弄死,免得让它受罪吗?”
我下楼把狗抱了上来。这条狗呼吸困难,眼光呆滞,说明它活不多久了。的确,那雪白的嘴唇就能说明,它早就远远超过一般狗类的寿命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块垫子,然后把它放在上面。
“我现在把其中的一粒切成两半,”福尔摩斯说着,拿出小刀把药丸切开,“半粒放回盒里待用,这半粒我把它放到酒杯里,杯子里有一匙水。大家请看,咱们这位医生朋友的话是对的,它马上就溶解在水里了。”
“这可真有意思,”雷斯垂德生气地说,他以为福尔摩斯在捉弄他,“但是,我看不出来这和斯特兰森的死有什么关系?”
“耐心些,我的朋友,耐心些!到时候你就明白它是大有关系的。现在我给它加上些牛奶,让味道好一些,然后把它摆在狗的面前,它会立刻舔光的。”
他说着就把酒杯里的液体倒进了盘子里,放在狗的面前,它很快就把里面的液体舔了个干净。福尔摩斯认真的态度已经使我们深信不疑了,我们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狗,并期待着某种惊人的结果发生。但是,什么特别现象也没有。这条狗依旧躺在垫子上,吃力地呼吸着。很明显,药丸对它既没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坏的影响。
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盯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可是毫无结果,他的脸上露出极端懊恼和失望的神情,咬着嘴唇,手指敲着桌子,表现出十分焦急的样子。他的情绪极为激动,我不禁替他难过,可是那两位官方侦探的脸上却显出讥讽的微笑,他们很高兴看到福尔摩斯受到了挫折。
“这不可能是偶然的,”福尔摩斯一边大声说,一边站了起来,在屋里情绪烦躁地走来走去,“绝不可能仅仅是由于巧合。在德雷伯一案中我猜到会有某种药丸,现在这种药丸在斯特兰森死后真的被发现了。但是它们竟然不起作用。究竟是怎么回事?肯定地说,我的一系列推论绝不可能出现谬误!绝不可能!但是这个可怜的东西并没有吃出毛病来。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突然高兴地尖叫了一声,跑到药盒前,取出另外一粒,把它切成两半,把半粒溶在水里,加上牛奶,放到狗的面前。这一次,这个不幸的小动物甚至连舌头还没有完全沾湿,四条腿便痉挛地颤抖起来,然后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了。
福尔摩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我还不够自信。刚才我就应当意识到,如果一个情节似乎和一系列的推论相矛盾,那么,这个情节必定有某种其他解释。那个小匣里的两粒药丸,一粒是烈性的毒药,另外一粒则完全无毒。其实在我没看到这个小盒子之前,就应该想到的。”
我认为,福尔摩斯最后说的这段话过于惊人,很难使人相信他是神志清醒的。然而,死狗就在眼前,又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我似乎觉得脑子里的疑云正在逐渐消失,我开始对案子的真相有了隐隐约约的认识。
福尔摩斯继续说:“这一切你们听来似乎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们在开始侦查的时候,就没有领悟到摆在你们面前的那条唯一正确线索的重要性。我有幸抓住了这条线索,此后发生的每件事都足以用来证实我最初的设想,这些事也确实是逻辑的必然结果。因此,那些使你们大惑不解并且使案情更加模糊不清的事物,却对我有所启发,而且能加强我的论断。把奇怪和神秘混为一谈,这是错误的。最平淡无奇的犯罪行为却往往是最神秘的,因为它看不出有什么新奇或特别的地方可以作为推理的依据。如果这个案子里被害者的尸体是在大路上被发现的,而且没有任何使这个案子显得超出常规和骇人听闻的情节,那么,它解决起来就要困难得多。所以说,情节奇特不但丝毫没有增加解决案子的困难,反而使困难减少了。”
这一次,这个不幸的小动物甚至连舌头还没有完全沾湿,四条腿便痉挛地颤抖起来,然后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了。
葛莱森先生听着这番议论时,一直表现得非常不耐烦,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们都承认你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而且也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可是,我们现在要求你不要空谈理论和说教,而是要捉到这个凶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了,看来是我错了,卡彭蒂耶这个小伙子不可能牵连到第二个谋杀案里。雷斯垂德一直追踪着他的那个斯特兰森,看来,他也错了。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似乎比我们知道得都多。但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认为有权利要求你痛痛快快地说出你对案情究竟知道多少。你能说出凶手的姓名吗?”
雷斯垂德也说道:“我不能不承认葛莱森的说法是对的,先生。我们两个人都试过了,也都失败了。从我到你这里之后,你就不止一次地说,你已经获得了你所需要的一切证据。当然,现在你不应该再这样秘而不宣了。”
“如果迟迟不去捉拿凶手,他就可能有机会干出新的暴行。”我补充道。
我们大家这样一逼,福尔摩斯反而显出迟疑不决的样子。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头几乎垂到胸口上,紧皱着眉——他在思索时总是这样的。
“不会再有谋杀发生了,”最后,他突然停住,对着我们说,“你们可以放心,这一点已经不成问题了。你们问我是不是知道凶手的姓名,我知道。但是,仅仅知道凶手的名字,那算不了什么,把凶手捉到才算大功告成。我认为,我很快就能把他捉住了。对于这项工作,我很想亲自安排,亲自动手。办法要细致周到,因为咱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非常凶恶而又非常狡猾的人。而且有事实证明,他还有一个和他一样机警的人在帮助他。只要这个凶手感觉不到有人掌握了线索,就有机会捉住他。但是,只要他稍有怀疑,就会立刻更名改姓,消失在这个大城市的四百万居民之中。我无意伤害你们两位的感情,但是,我必须说明,我认为官方侦探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请求你们协助的原因。如果我失败了,当然,我难辞其咎。但是,我准备承担这个责任。现在我愿意保证,当你们对我的全盘筹划没有影响的时候,我一定立刻告诉你们。”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对福尔摩斯的这种保证和对官方侦探这样轻蔑的嘲讽极为不满。葛莱森听了之后,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发根;雷斯垂德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闪烁着既惊异又恼怒的神色。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原来是街头流浪儿的代表,那个不起眼的小维金斯来了。
维金斯举手敬礼说:“先生,请吧,马车已经喊到了,就在下边。”
“好孩子,”福尔摩斯和蔼地说,“你们苏格兰场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手铐呢?”他一边继续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钢手铐,“瞧,它的弹簧锁多好用,一碰就卡上了。”
雷斯垂德说:“只要我们找到能够戴它的人,老式的也够用了。”
“很好,很好。”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微笑了起来,“最好让马车夫帮我搬箱子。去叫他上来,维金斯。”
我听了这话不禁暗自诧异,因为照我伙伴的说法,他似乎是要出门旅行,可是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房间里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皮箱,他把它拉了出来,开始系上面的皮带。当他正在忙着的时候,马车夫走了进来。
“车夫,帮我扣好这个皮带扣。”福尔摩斯曲膝在那里摆弄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家伙紧绷着脸,不大愿意地走向前去,伸出两只手正要帮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钢手铐咔嗒一响,福尔摩斯突然跳起身来。
“先生们,”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让我给你们介绍杰弗森·霍普先生,他就是杀死德雷伯和斯特兰森的凶手。”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我简直来不及思考。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脸上的胜利表情,他那响亮的语声以及马车夫看着闪亮的手铐像魔术似的一下子铐上自己手腕时那种茫然、凶蛮的面容,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当时,我们像塑像似的愣了一两秒钟;接着,马车夫愤怒地大吼一声,挣脱了福尔摩斯的控制,向窗子冲去,把木框和玻璃撞得粉碎。但是,就在他正要钻出去的时候,葛莱森、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就像一群猎狗似的一拥而上,把他揪了回来。一场激烈的战斗开始了,这个人凶猛异常,我们四个人一再被他击退。他似乎有着一股疯子似的蛮劲儿。他的脸和手在跳窗时割破了,一直在流血,但是他的抵抗并未因此减弱。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才明白挣扎已无济于事。就是这样,我们还不能放心,于是又把他的手和脚都捆了起来。捆好了之后,我们才站起身子,不住地喘着气。
“他的马车在这里,”福尔摩斯说,“就用他的马车把他送到苏格兰场去吧。好了,先生们,”他高兴地微笑着,“这件小小的神秘莫测的案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现在,我欢迎各位提出任何问题,绝不会再拒绝答复。”
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就像一群猎狗似的一拥而上,把他揪了回来。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二)
第二部
圣徒的国度
一、在荒芜的大平原上
在北美大陆的中部,有一大片干旱荒凉的沙漠。多少年来,它一直是文明发展的障碍。从内华达山脉到内布拉斯加,从北部的黄石河到南部的科罗拉多,完全是一片荒凉沉寂的区域。但是在这凄凉可怕的地方,大自然的景色也不尽相同。这里有大雪覆盖的高山峻岭,有阴沉昏暗的深谷,有湍急的河流在山石嵯峨的峡谷之间奔行,也有冬天积雪遍地、夏日则呈现出一片灰色的无边荒原。虽然如此,它们共同的特点是荒芜死寂、寸草不生、无限凄凉。
这片令人绝望的土地上人迹罕至,只有波尼人和黑脚人偶尔结队走过这里,前往其他猎区。即使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也恨不得早日走完这片可怕的荒原,重新投身到大草原中去。只有丛林狼隐匿在矮树中穿行,秃鹰缓慢地在空中翱翔,还有蠢笨的灰熊出没在阴沉的峡谷里,寻找食物。它们是荒原里绝无仅有的居住者。
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布兰可山脉北麓的景象更凄凉了。极目四望,荒原上只能看到被矮小的槲树林隔断的一块块盐碱地。地平线的尽头,山峦起伏,白雪皑皑,闪烁着点点银光。这片土地上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和生命有关的东西。铁青色的天空中看不到飞鸟,灰暗的大地上听不见声音。总之,这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倾耳静听,在这片广阔荒芜的大地上,只有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要说在这广袤的原野上没有一点儿和生命有关的东西,那也并不真实。从布兰可山脉向下看,可以看见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沙漠,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这条小路是经过无数次车辆辗轧,经过无数冒险家的踩踏形成的。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到处散布着白森森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这片单调的盐碱地映衬得非常刺眼。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堆堆白骨:又大又粗的是牛骨;较小较细的是人骨。在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路上,人们是沿着前人倒毙路旁的累累遗骨前进的。
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一位孤单的旅客从山上俯望着这幅凄惨的情景。从外表来看,他简直就是这个绝境里的鬼怪精灵。即使是非常具有观察力的人,也很难猜出他究竟是四十岁还是年近六十。他的脸憔悴瘦削,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肤紧紧裹着一身凸出的骨头。长长的棕色须发已经斑白,深陷的双眼射出呆滞的目光。握着来复枪的那只手上肌肉比骨头也多不了多少。他站着的时候,要用枪支撑着身体。从那高高的身材、魁伟的体格,可以看出他当初是一个十分健壮的人;但是,那瘦削的面庞和罩在骨瘦如柴的四肢上、大口袋似的衣服,又使他看起来老朽不堪。这个人显然饥渴交迫,已经濒临死亡了。
他曾经忍受着痛苦,沿着山谷跋涉前进,现在又挣扎着来到这片不大的高地上,抱着渺茫的希望,期盼能够发现点滴水源。现在,在他面前展开的是无边无际的盐碱地,和那远在天边、连绵不断的荒山,看不到一棵树木的踪影,而只有树木生长的地方才会有水。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一点希望都没有。睁大疯狂而困惑的眼睛向北方、西方和东方瞭望了之后,他终于明白,漂泊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自己就要葬身这片荒凉的岩崖上了。“死在这里,和二十年后死在鹅绒锦被的床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喃喃地说着,在一块凸出大石的阴影里坐了下来。
他在坐下之前,先把那无用的来复枪放在地上,然后又把背在右肩上、用一大块灰色披肩裹着的大包袱放了下来。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拿不动了。当他放下包袱的时候,落地很重。突然,从这灰色的包袱里发出了哭声,钻出来一张受惊的、长着明亮棕色眼睛的小脸,还伸出了两只胖胖的、长着浅窝和雀斑的小拳头。
“你把我摔痛啦。”这个孩子用稚嫩的口气埋怨说。
“是吗?”这个男人充满歉意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他打开灰色包袱,从里边抱出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五岁左右,穿着一双精致的小鞋,漂亮的粉红色上衣,麻布围裙。从这些打扮可以看出,妈妈对她爱护得无微不至。这个孩子脸色虽然也有些苍白,但那结实的胳膊和小腿都说明她所经受的苦难并没有她的同伴多。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道,因为她还在揉着自己脑后蓬乱的金黄色头发。
“你吻吻这里就好了,”她认真地说,并且把头上碰着的地方指给他看,“妈妈总是这样做的。妈妈到哪里去了?”
“妈妈走了。我想不久你就会见到她的。”
“什么,走了吗?真奇怪,她还没有和我说再见呢。她以前每次到姑母家吃茶的时候都要说一声的,可是这回她都走了三天了。嘴干得要命,是不是?难道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亲爱的。只要你暂时忍一忍,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你把头靠在我身上,啊,这样就会舒服些了。我的嘴唇也干得像牛皮一样了,说话有些费劲儿,但我想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女孩拿起两块云母石片给他看:“多漂亮啊!真好!回家我就把它送给小弟弟鲍伯。”
男人确信不疑地说:“不久你就会看到比这更漂亮的东西了,等一会儿。刚才我正要告诉你,你还记得咱们离开那条河的情形吗?”
“哦,记得。”
“好,当时咱们估计不久就会再碰到另一条河,明白吗?可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出了毛病——是指南针,还是地图,或是别的什么——以后再也没有找到河。水喝完了,只剩下一点点,留给了像你这样的孩子。后来——后来——”
“你连脸都不能洗了,”他的小伙伴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张肮脏的脸。
“不但不能洗脸,连喝的水也没有了。本德先生第一个走了,然后是印第安人皮特,接着就是麦克格瑞哥太太、约翰尼·宏斯,再然后,亲爱的,就是你的妈妈了。”
“这么说,妈妈也死了。”小女孩用围裙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对,他们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后来我想也许这边能找到水,于是就把你背在肩上,咱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前进。看来情形还是没有好转。现在咱们活下去的希望很小了。”
小女孩停止了哭声,仰起淌满泪水的脸:“你是说咱们也要死了吗?”
“我想大概是这样。”
小女孩破涕为笑,开心地说:“为什么你刚才不早点儿说呢?吓了我一大跳。你看,只要咱们也死了,就又能和妈妈在一起了,不是吗?”
“对,一定能,小宝贝。”
“你也会见到她的。我要告诉妈妈,你对我太好了。我敢说,她一定会在天国的门口迎接咱们,拿着一大壶水,还有好多荞麦饼——热气腾腾,两面都烤得焦黄焦黄的,就像我和鲍伯爱吃的那种。可是咱们还要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但不会太久了。”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北方的地平线。在蓝色的天穹下,出现了三个黑点,越来越大,来势极快;顷刻之间,就能看出是三只褐色的大鸟。它们在这两个流浪人的头上盘旋着,接着就在他们上面的一块大石上落了下来。这是三只巨雕,也就是美国西部所谓的秃鹰;它们的出现,就是死亡的预兆。
“公鸡和母鸡,”小女孩指着这三个凶物快活地叫道,不停拍着小手,打算让它们飞起来,“这个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吗?”
“当然是他造的。”她的同伴回答说。她突然这样一问,使他吃了一惊。
小女孩接着说:“那边的伊利诺伊州是他造的,密苏里州也是他造的。我想这里一定是别人造的。造得可不算好,连水和树都忘了。”
男人有些迟疑地问:“做做祈祷,你说好吗?”
小女孩回答说:“还没到晚上呢。”
“没关系,本来就不必有固定的时间。你放心吧,上帝一定不会怪罪咱们的。现在就祷告一下吧,就像咱们经过荒野时每天晚上在篷车里做的那样。”
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你自己怎么不祈祷呢?”
“我不记得祈祷文了。从我有那枪一半高的时候起,就没有做过祷告了。可是我看现在再祈祷也不算太晚,你把祈祷文念出来,我在旁边跟着你一起念。”
她把裹包袱的披肩平铺在地上:“那么你要跪下,我也跪下。你还得把手这样举起来,就会觉得好些了。”
除了秃鹰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奇特的景象:在狭窄的披肩上,并排跪着两个流浪者,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一个是粗鲁坚强的冒险家。她那胖胖的小圆脸和他憔悴瘦削的黑脸,仰望着无云的天空,虔诚地向着面对面和他们同在、令人敬畏的神灵祈祷;而且,这两人的声音,一个清脆而细弱,一个低沉而沙哑,同声祈祷,祈求上帝怜悯、宽恕。祈祷完之后,他们又重新坐在大石的阴影里,女孩倚在保护人宽阔的胸膛上,慢慢地睡着了。他瞧着她的睡相,很快也无法抵抗自然的力量了——因为他三天三夜一直没有休息过,没有合过眼。他的眼皮慢慢地下垂,盖上了困倦的眼睛,脑袋也渐渐地垂到胸前,男人的斑白胡须和女孩的金黄鬓发混合在一起,两个人都沉沉入睡了。
如果这个流浪汉晚睡半小时,他就能看到一幕奇景。在这盐碱地遥远的尽头,扬起了一缕烟尘。起初很轻,远远望去,很难和天边的雾气分清楚。后来烟尘越飞越高,越来越广,直到形成了一团浓云。显然,只有行进中的大队人马才能卷起这样的烟尘。如果这里是一片肥沃的地区,人们就会断定,它们是草原上游牧的大队牛群,正在向这边移动。但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这种情形显然是不可能的。滚滚烟尘向着这两个落难人睡觉的峭壁前进,越来越近了。在烟尘弥漫之中,出现了帆布顶的篷车和武装骑士的身影,原来这是一大片向西方进发的篷车队。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啊!前队已经到达了山脚下,后队还在地平线那边遥不可见。就在这片无边的旷野上,四轮车和手推车络绎不绝,有的男人骑在马上,有的男人步行着,组成了一支断断续续的队伍。无数妇女肩负着重担在路上蹒跚前进,许多孩子迈着不稳的脚步跑在车旁,也有一些孩子坐在车上,从白色的车篷里向外张望。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支平常的移民队伍,而是一个游牧民族,出于环境所迫,正在迁徙,另觅乐土。在这清澈的空气里,人喊马嘶,车声隆隆,乱成一片。但即使这样喧声震天,也没有惊醒山上两个困乏的落难人。
二十多个意志坚定、神情严肃的骑马人走在队伍的前面。他们穿着朴素的手织布衣,带着来复枪。他们来到山脚下,停了下来,简短地商议了一会儿。
一个嘴唇绷得紧紧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斑白的人说:“向右边走有井,我的兄弟。”
另一个说:“向布兰可山的右侧前进,咱们就可以到达格兰德河。”
第三个人大声喊道:“不要担心没有水。能够从岩石中引出水来的真神,是不会舍弃他选出的子民的。”
“阿门!阿门!”几个人同声答道。
他们正要重新上路的时候,忽然,一个目光最锐利的年轻小伙子指着他们头上那片巍峨的峭壁惊叫了起来。原来山顶上有件很小的粉红色东西飘荡着,在灰色的岩石衬托下,显得非常鲜艳突出。一看到这个东西,骑手们便一起勒住马缰,取枪在手。同时,更多的骑手从后面疾驰上来增援。只听见他们异口同声喊道:“有红人。”
“这里不可能有红人,”一位年长的、看来是领袖的人说,“咱们已经越过波尼人的住区了,在翻过前面的大山之前不会再有其他部落了。”
其中一个说道:“我上去查看一下好吗,斯特兰森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十多个人同声喊道。
那位长者说:“把马留在下边,我们就在这里接应你们。”
这些年轻人立刻翻身下马,把马拴好,沿着陡峭的山坡,向那个引起他们好奇心的目标攀去。他们迅速无声地前进,显出久经锻炼的士兵般的沉着和矫捷。山下的人们看着他们在山石间行走如飞,一直来到了山顶,那个最先发现情况的少年走在前面。跟随在后面的人忽然看见他两手一举,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大家上前一看,眼前这番情景也让他们愣住了。
在这荒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有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石头旁躺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只见他须发蓬乱,相貌严峻,形容枯槁。从那安详的面容和均匀的呼吸可以看出,他睡得很熟。他的身旁睡着一个小女孩,又圆又白的小手臂搂着他又黑又瘦的脖子。她那披着金发的小脑袋,倚在这个穿着棉绒上衣的男人的胸前,红红的小嘴微张着,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满含稚气的脸上带着顽皮的微笑;又白又胖的小腿上,穿着白色短袜和干净的鞋子,鞋子上的扣襻闪闪发光——这些都和她的伙伴粗壮而干瘦的手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在这对奇怪人物头顶的岩石上,落着三只虎视眈眈的秃鹰。它们一见有人到来,便发出一阵失望的叫声,无可奈何地飞走了。
秃鹰的叫声惊醒了这两个熟睡的人,他们惶惑地看着面前的人们。接着男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山下望去。当睡魔捉住他的时候还是一片凄凉的荒原上,现在却出现了无数的人马。他的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举起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仔细观看。他喃喃自语道:“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错乱了吧。”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她什么也没说,带着孩童特有的惊奇的目光看着四周发生的一切。
前来救援的人们很快就使这两个落难人相信,他们的出现并不是幻觉。其中一个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另外两个人扶着她疲弱不堪的同伴,一起向车队走去。
这个流浪者自报姓名说:“我叫约翰·费里尔。二十一个人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小东西了。他们在南边因为没吃没喝,都已经死了。”
有人问道:“她是你的孩子吗?”
流浪者大胆地承认下来:“我想,现在她是我的孩子了。她应该算是我的了,因为我救了她。谁也不能把她夺走了,她从今天起就叫露茜·费里尔了。可是,你们是谁?”他好奇地瞧了瞧这些高大健壮、面目黧黑的救命恩人,接着说:“你们好像有很多人呢。”
其中一个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
“差不多上万。”一个年轻人说,“我们是受到迫害的上帝儿女,天使摩罗乃选出的子民。”
这个流浪者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位天使的事情,可是他似乎选到了这么多的好子民。”
另外一个人严肃地说:“谈神的事不准随便说笑。我们是信奉上帝圣言的人,这些经文是用埃及文写在金页上的,在派尔迈拉交给了神圣的约瑟·史密斯。我们是从伊利诺州的瑙伏城来的,在那里我们曾经建立了自己的教堂。我们现在是在逃避那个专横的人和那些目无神明的人们,即使流落到沙漠上也心甘情愿。”
提到瑙伏城,费里尔很快想起来了:“我知道了,你们是摩门教徒。”
“我们是摩门教徒。”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那你们现在去哪里呢?”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上帝让我们的先知指引我们。你必须去见见先知,他会指示怎么安置你。”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一大群移民立刻一拥而上,把他们围了起来。这其中有面白温顺的妇人,有嬉笑健壮的儿童,还有目光恳挚的男子。大家看到这两个陌生人,孩子是那么幼小,大人是那么虚弱,都不禁怜悯地叹息起来。但是,护送的人们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们排开众人前进——后边还跟着一大群摩门教徒——一直来到一辆马车前面。这辆马车十分高大,特别华丽讲究,和别的马车大不相同。这辆车套有六七匹马,而别的都是两匹,最多也不过四匹。在车夫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但是那巨大的头颅和坚毅的神情,表明他是一位领袖人物。他正在读一本棕色封面的书,当这群人来到面前时,他把书放到一边,仔细听取了这件奇闻的汇报。听完之后,他看着这两个落难人。
“只有信奉我们的宗教,我们才能带着你们一起走。我们不允许有狼混进我们的羊群。与其让你们这腐烂的斑点日后毁坏整个果子,倒不如就让你们的骸骨暴露在旷野之中。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跟我们走吗?”
“我愿意跟你们走,什么条件都行。”费里尔加重语气,就连那些稳重的长老们都忍不住笑了。只有这位首领依旧保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
他说:“斯特兰森兄弟,你收留他吧,给他吃的喝的,也给这孩子。你还要负责向他讲授咱们的教义。咱们耽搁得太久了,起身吧,向郇山前进!”
“前进,向郇山前进!”摩门教徒们同声喊了起来。命令像波浪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渐渐地在远处消失了。鞭声噼啪,车声隆隆,大队车马行动起来,整个队伍又开始蜿蜒前进了。斯特兰森长老把两个落难人带到他的车里,那里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食物。
他说:“你们就住在这里,不久就能恢复体力了。从今以后,要永远记住,你们是我们教的教徒了。布里根姆·杨是这样指示的,他的话代表着约瑟·史密斯,也就是传达上帝的旨意。”
二、犹他之花
这里不打算追述摩门教徒在找到最终定居地前遭受的苦难。从密西西比河两岸一直到落基山脉西麓,他们几乎是以史无前例的坚韧不拔精神前进的。他们用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克服了蛮人、野兽、饥渴、劳顿和疾病等上苍所能降下的一切阻碍。但是,长途跋涉和无尽的恐怖,使得他们中间最为坚强的人也不免胆寒。因此,当他们看到脚下广阔的犹他山谷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并且听到他们的领袖宣称,这片处女地就是神赐予他们的乐土家园,将永远属于他们的时候,莫不俯首下跪,虔诚膜拜。
没过多久,事实就证明杨不仅是一个处事果断的领袖,还是一个干练的行政长官。在制定了许多规划图以后,未来城市的面貌也就有了轮廓。城市周围的全部土地,都根据每个教徒的身份高低,按比例加以分配。商人仍然经商,工人依旧做工。城市中的街道、广场像魔术般先后出现了。乡村中,开沟浚壑、造篱立界、栽培垦殖,一片生产气象。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整个乡村便涌现出万顷麦浪,一片金黄。在这个偏僻的移民区里,一切都欣欣向荣。特别是他们在这个城市中心建造的那座宏伟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耸起来。每天,从晨光微曦直到暮色四合,教堂里传来的斧锯之声不绝于耳。这座建筑被这班移民用来纪念那位引导他们度过无数艰险、终于到达平安乐土的上帝。
约翰·费里尔和小女孩相依为命,小女孩不久便被他认为义女。这两个落难人随着这群摩门教徒来到了他们伟大历程的终点。小露茜·费里尔被收留在长老斯特兰森的篷车里,非常受人喜爱。她和斯特兰森的三个妻子,还有那任性、早熟的十二岁儿子同住在一起,不久便恢复了健康。由于她年幼温顺,而且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因此立刻得到了这三个女人的宠爱。露茜对漂泊无定、帐幕为家的新生活也逐渐习惯了起来。这个时候,费里尔也从困苦之中恢复了,并且显露出自己不单是一个有用的向导,还是一个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的猎人。因此,他很快就获得了新伙伴的尊敬。所以,当他们结束漂泊生涯的时候,大家一致赞成,除了先知杨和斯特兰森、肯鲍、约翰斯顿及德雷伯四个长老之外,费里尔也应当像任何一个移民那样,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费里尔就这样获得了一份土地,并在这片土地上建筑了一座坚实的木屋。这座木屋逐年扩建,慢慢成了一所宽敞的别墅。费里尔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处世精明,长于技艺。他的体格十分健壮,能够从早到晚辛勤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和改良,因此,他的庄园非常兴旺。三年之内,他便超过了他的邻居;六年之后就成为了小康之家;九年,他已经成为了富翁;到了十二年之后,整个盐湖城,能够和他比拟的便不到五六个人了。从盐湖这个内陆海起,一直到遥远的瓦沙奇山,在这个地区之内,再也没有比约翰·费里尔名声更大的人了。
但是,只有一件事,费里尔却伤害了同教人的感情。那便是,不管怎样和他争论,不管怎样劝说他,都不能使他按照伙伴们那种方式娶妻成家。他从来没有说明自己一再拒绝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只是坚决而毫不动摇地固执己见。因此,有些人指责他对所信奉的宗教并不虔诚。也有一些人认为他是吝啬财物,不肯破费。还有一些人猜测他早先必定有过一番恋爱经历,也许在大西洋沿岸有过一位金发女郎,曾经为他憔悴而死。不管原因是什么,费里尔依然故我地过着严谨的独身生活。除了这一点之外,在其他各个方面,他对这个新开拓区的宗教都是奉行不懈的,而且被公认为是一个笃信正教、行为正派的人。
露茜·费里尔在这座木屋中渐渐长大,开始帮助养父处理一切事务。山区清新的空气和松林飘溢的脂香,都像慈母般抚育着这个年轻的少女。岁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露茜也一年年长大成人。她长得亭亭玉立,体态健美,面颊愈见娇艳,步态也日渐轻盈。多少路人在经过费里尔家庄园旁的大道时,看见露茜苗条的身影轻盈地穿过麦田,或者碰见她骑着父亲的马,显出地道的西部少女所具有的那种成熟而又优美的姿态,往日的情景都不禁浮上心头。当年的蓓蕾今天已经开放成一朵鲜花,这些年来,岁月使她的父亲变成了农人中最富裕的人,同时,也使她成为了太平洋沿岸整个山区里难得的美丽少女。
但是,第一个感觉到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这种事情很少是由父亲首先发觉的。这种神秘的变化十分微妙,而且非常缓慢,不能以时日来衡量。就连露茜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直到她听到某一个人的话语,或者接触到某人的手时,感到心头突突乱跳,产生出一种骄傲和恐惧交织起来的情感,这时,她才知道,一种新奇的、更加奔放的人的本性已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觉醒了。世界上很少有人能不回想起自己当年的情景,很少有人能不忆起启示自己新生命已经到来的细微琐事。至于露茜·费里尔,姑且不论这件事对她和其他人的未来命运所产生的影响,就其本身来说,也已经是够重要的了。
六月里一个温暖的早晨,摩门教徒像蜂群一样忙碌着——他们就是以蜂巢作为自己的标志的。田野里,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们劳动时的嘈杂声。大路尘土飞扬,载满物品的骡群川流不息,全都朝着西方进发。这时,加利福尼亚州涌起了采金的热潮。一条横贯大陆、通往太平洋沿岸的大道正好穿过这块天选之地。大道上有从遥远的牧区赶来的成群的牛羊,还有一队队疲惫的移民,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显得人困马乏。在这人畜杂沓之中,露茜·费里尔仗着自己的骑术高明,纵马穿行而过。漂亮的面庞由于用力而泛出红色,栗色的长发在脑后飘荡着。她是奉了父亲之命,前往城里办事的。她像往常一样,凭着年轻人的冲劲,不顾一切地催马前进,心中只想着要去办的事情。那些风尘仆仆的淘金冒险家惊奇地看着她,就连那些运输皮革的冷漠的印第安人,看到这个美丽无比、肤色白皙的少女,也感到十分惊愕,无不为之动容。
露茜来到城郊时,发现有六个面目粗野的牧人,从大草原赶来了一群牛,把道路堵住了。她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就朝着牛群中的空隙策马前进,打算穿过这障碍。但是,她刚刚进入牛群,后面的牛就挤拢了上来,她立刻发觉自己陷入了一片牛海之中,到处都是凸睛长角的庞然大物在蜂拥攒动。她平日也是和牛群相处惯了的,因此,虽然处在这种境地,也并没有感到惊慌,仍是瞧准空隙催马前进,试图从中穿过。可是不巧,一头牛有意无意地用角猛撞了一下马的侧腹。马立刻狂怒起来,前蹄腾跃而起,狂嘶不已。它颠簸摇摆得十分厉害,如果不是头等骑手,任何人都难免摔下来。当时情况十分危险,惊马每跳动一次,就免不了又一次受到牛角的抵触,这就越发使它暴跳不已。这时,露茜只有紧贴马鞍,毫无办法。稍一失手,就会落在乱蹄之下,被踩得粉碎。由于她没有经历过意外,这时便感到头昏眼花,手中紧紧拉着的缰绳,眼看就要抓不住了。灰尘滚滚,加上拥挤的兽群里蒸发出来的味道,使人透不过气来。在这紧要关头,如果不是身旁出现了一个亲切的声音,使她确信有人前来相助,露茜就要绝望了,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一只强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拽住惊马的嚼环,并且在牛群中挤出了一条路,不大工夫,就把她带到了兽群之外。
这位救星彬彬有礼地说:“小姐,但愿你没有受伤。”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那张黝黑而粗犷的脸,愉快地笑了起来:“真把我吓坏了。谁会想到庞乔这马儿竟会被一群牛吓成这个样子!”
“谢天谢地,幸亏你抱紧了马鞍。”他诚恳地说。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粗犷的年轻小伙子,骑着一匹灰白斑点的骏马,身上穿着一件结实的粗布猎服,肩上背着一支长筒来复枪。他说:“我想,你是约翰·费里尔的女儿吧,我看见你从他的庄园那边骑马过来。你见到他的时候,请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圣路易斯的杰弗森·霍普这一家人。如果他就是那个费里尔的话,我的父亲过去和他还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呢。”
一只强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惊马的嚼环。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自己去问他,不是更好吗?”
小伙子听了这个建议,似乎感到很高兴,黑色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辉,“我是要这样做。我们在大山中已经待了两个月,现在这副模样不便去拜访。可是他见到我们的时候,一定会招待我们的。”
“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我也要谢谢你。他非常喜欢我,要是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话,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哩。”
“我也会很伤心呢。”
“你?啊,我怎么也看不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算是我们的朋友呢。”
年轻猎人听了这句话后,黝黑的面孔不由得阴沉了下来。露茜见了,大声笑了起来。
“你瞧,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现在你已经是朋友了,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们。现在我必须走了,不然的话,父亲以后就不会再把他的事情交给我办啦。再见吧!”
“再见。”他一边回答,一边举起自己的阔檐帽,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小手。她掉转马头,打马扬鞭,在烟尘滚滚之中沿着大道飞驰而去。
年轻的杰弗森·霍普和他的伙伴们骑着马继续前进。一路上,他心情抑郁,默默无言。他和他们一直在内华达山脉中寻找银矿,现在正要返回盐湖城去,打算筹集一笔足够的资金开采所发现的矿藏。以前,对于这种事业,他和他的任何一位伙伴一样,是非常热衷的。但是,这件意外的遭遇却把他的心思引到了另一条道路上。这个美丽的少女,好像山上的微风那样清新、纯洁,深深触动了他的那颗火山般奔放不羁的心。当她的身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感觉到这是自己生命中最紧要的关头。银矿也好,其他任何问题也好,对他来说,都不如这件刚刚发生就占据了自己全部心神的事情来得重要。在他心中出现的爱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那种忽生忽灭、变化无常的幻想,而是一个意志坚定、性格刚毅的男人奔放强烈的激情。他平生所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不成功的。因此,他暗暗发誓,只要通过人的努力和恒心便能获得成功,那么这一次他也绝对不会失败。
当天晚上,他就去拜访了约翰·费里尔,之后又去了许多次,终于和这一家熟悉了起来。约翰·费里尔深居山谷之中,十二年来,一心一意地从事着自己的庄园工作,几乎与外界隔绝。霍普对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非常了解,因此能把所见所闻一样样地讲给他听。他讲得有声有色,不但使这位父亲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露茜也感到非常有趣。霍普是当年最早到达加利福尼亚的人之一,因此,他能够说出,在那些遍地黄金、只凭暴力就可以致富的日子里,多少人大发横财,多少人倾家荡产。他做过斥候,捕捉过野兽,也寻找过银矿,还在农场里当过工人。只要哪里传出有冒险的事情,他就要去探求一番。很快,霍普就获得了老农场主的欢心,费里尔不断地夸奖着他。在这种时候,露茜总是默默无言,但是,她那红晕的双颊、明亮而幸福的眼睛,都非常清楚地说明,她的那颗年轻的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诚实朴素的老父亲也许还没有看出这些征兆,但毫无疑问,它们并没有逃过赢得她芳心的小伙子的眼睛。
一个夏天的傍晚,霍普骑着马从大道上飞驰而过,向着费里尔家跑来。露茜正在门口,于是走向前去迎接他。他把缰绳抛在篱垣上,大踏步沿着门前小径走了过来。
“我要走了,露茜,”他一边说,一边握住她的两只手,温柔地看着她的脸,“现在我不要求你马上跟我一起走,但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和我走呢?”
“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羞涩地笑了。
“最多两个月,亲爱的。那个时候,你就要属于我了,谁也阻挡不了咱们。”
“可是,父亲的意见呢?”
“他已经同意了,只要我们的银矿进行得顺利就行——我倒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哦,那就行了。只要你和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用不着多说了。”她轻轻地说着,把自己的面颊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感谢上帝!”他弯下身去吻她,“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待得越久,就会越加难舍难分。他们还在峡谷里等着我呢。再见吧,我亲爱的,再见了!不到两个月,你一定就会见到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好像只要稍一回顾他所离别的人,他的决心就要动摇了。她站在门旁,久久地望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走进屋去。这个时候,她真是整个犹他州最幸福的姑娘了。
三、约翰·费里尔和先知的会谈
杰弗森·霍普和他的伙伴们离开盐湖城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每当约翰·费里尔想到,这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失去养女,心中便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女儿那张明朗又幸福的脸,比任何理由都更能说服他顺从这个安排。他心中早已暗暗决定,无论如何,决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摩门教徒。他认为,这种婚姻根本不能算婚姻,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不管对摩门教教义的看法究竟如何,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是坚定不移的。然而,他却不得不守口如瓶,因为在摩门教的土地上,发表违背教义的言论是十分危险的。
的确,这是十分危险的,危险到就连教会中那些德高望重的圣者们,也只敢在暗地里偷偷谈论他们对教会的意见,唯恐一句话泄漏出去就会马上招致横祸。过去被迫害的人,为了自身利益,现在变成了迫害者,而且变本加厉,极端残酷。塞维利亚的宗教裁判所、德意志菲默法庭和意大利秘密党拥有的那些庞大的行动组织,比起摩门教徒在犹他州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的组织出没无常,再加上与它有关的那些神秘活动,使它显得更加恐怖。它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是,它的所作所为人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谁要是胆敢反对教会,就会突然失踪;既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妻子儿女倚门守望,可是父亲却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向他们诉说落在秘密审判者手中的遭遇。说话稍有不慎,行为偶失检点,就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谁也不知道笼罩在自己头上的这种可怕势力究竟是什么。因此,人们个个惊慌恐惧,即使是在旷野无人之处,也不敢对压迫他们的这种势力表示怀疑。
最初,这种神秘莫测的可怕势力只是对付那些叛教之徒。但不久,它的范围就扩大了。这时,成年女人的供应也已渐感不足。没有足够的女人,一夫多妻制的教条就形同虚设。于是开始出现了各种奇怪的传闻:在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移民在旅行途中被人谋杀,旅行者的帐篷遭到抢劫。与此同时,摩门教长老的深屋内室里却出现了陌生的女人。她们面容憔悴,嘤嘤啜泣,脸上流露出难以磨灭的恐惧。据山中晚归的游民说,在黄昏薄暮时刻,他们看见一队队戴面具的武装匪徒骑着马,静悄悄地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这些故事和传说最初不过是一鳞半爪,但是经过人们一再印证之后,也就指向同一个名字了。直到今天,在西部荒凉的大草原上,“但族人帮”和“复仇天使”仍然还是罪恶和不祥的代称。
进一步了解这个罪恶渊薮的组织,只能使人们思想中已经出现的恐怖加深,而不是减轻。谁也不知道哪些人在这个残暴的组织里。这些在宗教幌子下进行残酷、血腥活动的人,姓名是绝对保密的。你把自己对先知和教会不满的言论讲给某个朋友听,而他可能就在夜晚手持火把前来进行恐怖报复的人群中。因此,每个人对自己的左邻右舍都不免心怀疑惧,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真实想法。
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费里尔正打算到麦田里去,忽然听到前门的门闩响了一下。他从窗口向外一望,只见一个身强力壮、长着淡茶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沿小径走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物布里根姆·杨。费里尔感到十分害怕,因为他明白,这种访问对他来说凶多吉少。他赶快跑到门口去迎接这位摩门教的首领;但是,杨对他的迎接非常冷淡,板着面孔随他进了客厅。
“费里尔兄弟,”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两眼在淡色睫毛下严肃地瞧着这位庄园主,“上帝的忠实信徒们一直以善待朋友的态度对待你,当你在沙漠里濒临死亡的时候,我们拯救了你,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了你,把你平安地带到这个上帝选定的山谷来,分给你一大片土地,而且让你在我们的保护下,慢慢地富有起来,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费里尔回答。
“对所有这一切,我们只提出过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信奉我们纯正的宗教,并且要在各方面奉行教规。这一点,你也曾答应过。可是,如果大家的汇报是真的,就在这一点上,你一直在违背教规。”
费里尔伸出双手:“那么,我到底怎样违背教规了?难道我没有按照规定缴纳公共基金吗?难道我没有去教堂礼拜吗?难道我……”
“那么,你的妻子们在哪里?”杨向四周看了一眼,“把她们叫出来,我要见见她们。”
费里尔回答说:“我没有娶妻,这倒是事实。可是,女人已经不多了,而且许多人比我更需要。我也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还有女儿陪伴我。”
“我就是为了你的女儿才来找你谈话的。她已经长大成人,而且称得上是犹他之花了。这里许多有地位的人都看中了她。”
约翰·费里尔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外面有许多传言,说她已经和某个异教徒订婚了。我是不愿听信这些说法的,这一定是那些无聊的人在嚼舌。圣约瑟·史密斯圣典中第十三条说了什么?‘让摩门教中的每个少女都嫁给一个上帝所选的子民;如果她嫁给了一个异教徒,她就犯下了弥天大罪。’神谕上就是这么说的。你既然信奉了神圣的教义,就不该纵容你的女儿破坏它。”
约翰·费里尔不停地玩弄着自己的马鞭子,没有回答。
“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考验你的全部诚意,四圣会已经这样决定了。这个女孩子还年轻,我们不会让她嫁给一个老头子的,也不会完全不让她挑选。我们这些做长老的,已经有许多‘小母牛’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却还有需要。斯特兰森有一个儿子,德雷伯也有一个,他们都非常愿意把你的女儿娶到家里去。让她在他们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吧。他们既年轻又有钱,并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要说的?”
费里尔一声不响,双眉紧皱,沉默了一会儿。
“您总得给我们一些时间啊。我的女儿还很年轻,她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呢。”
“给她一个月的时间选择,”杨说着就站了起来,“一个月之后,她就要给我答复。”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眼露凶光地厉声喝道:“约翰·费里尔,你要是想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胆敢违抗四圣的命令,那真不如当年让你们父女俩都死在布兰可山上更好!”
他威胁地挥了一下拳头,掉头而去。费里尔听见他沉重的脚步踏在门前的砂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一直坐在那里,考虑着如何对女儿说这件事。这时,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费里尔抬头一看,女儿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他一瞧见她那苍白、惊恐的脸,就明白她已经听见刚才的谈话了。
“我没法不听,”她看着父亲的脸说,“他的声音那么大,整个房子都听得见。哦,爸爸,爸爸,咱们究竟该怎么办呢?”
“你不要惊慌,”他把她拉到身边,用粗大的手抚摩着她的栗色长发,“咱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你对那个小伙子的爱情不会淡薄下来,对吗?”
露茜没有回答,只是紧握着老人的手,默默地啜泣着。
“不,当然不会。我并不愿听到你说会。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且还是个基督徒。就凭这一点,他就比这里的人强多了——不管这里的人怎样礼拜祈祷,也不管他们怎样说教。明天早晨有一些人动身到内华达去,我准备给霍普送个信,让他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如果我对这个年轻人还算有点儿了解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像骑着电报一样,飞也似的跑回来。”
露茜听了父亲的描述,不禁破涕为笑。
“他回来以后,一定会给咱们想个万全的办法。可是,我担心的倒是你,爸爸。有人听说——听说关于反对先知的那些可怕的事,说反对他的人都要遭到可怕的灾难。”
她的父亲回答说:“可是,咱们还没有反对他呢。如果咱们反对了他,可就真得防备一下了。咱们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期限一到,我想咱们最好逃出犹他这个地方。”
“离开犹他!”
“只能这样了。”
“可是庄园呢?”
“可以变卖,我们尽量把它变卖成钱,卖不掉的也只好算了。说真的,露茜,我并不是现在才想到要这样做。屈从在任何人之下,就像这里的人屈从在他们那该死的先知淫威之下,我绝对做不到。我是一个自由的美国人,这里的一切,我实在看不惯。我认为我太老了,学不来他们这一套。假如他真要到我的庄园里横行霸道,就要尝尝迎面飞来的猎枪子弹的滋味了。”
他的女儿看法不同:“可是,他们不会放咱们走的。”
“等到霍普回来之后,咱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在这期间,你千万不要自寻烦恼,我的好女儿,也不要把眼睛哭得肿肿的。不然的话,他们若看见你这副模样,就一定会来找我的麻烦。没什么可怕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约翰·费里尔对她说了这些安慰的话,说得十分坚定而有信心。但是,当天晚上,她却看到,他与往日不同,非常谨慎地把门户一一加闩,并把挂在卧室墙上的那支生了锈的旧猎枪取了下来,擦拭干净,装上了子弹。
四、逃命
约翰·费里尔在和摩门教先知会谈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到盐湖城去了。他找到了那个去内华达山区的朋友,交给他一封写给杰弗森·霍普的信。他在信中把这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告诉了霍普,并且要他回来。这件事办妥之后,他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些,于是带着比较愉快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当他走近他的庄园时,惊奇地看到大门两旁的门柱上各拴着一匹马。更使他惊异的是,当他走进屋子时,发现客厅里有两个年轻人。一个长着长长的脸,面色苍白,躺在摇椅上,两只脚跷得高高的,伸向火炉。另一个粗大丑陋,盛气凌人,站在窗前,两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流行的赞美诗。费里尔进来的时候,他们向他点了点头。躺在椅子上的那一个首先开了口。
“也许你还不认识我们,这一位是德雷伯长老的儿子,我是约瑟夫·斯特兰森。当上帝伸出它的圣手,把你们引入善良的羊群里的时候,我们和你们一起在沙漠上旅行过。”
另一个鼻音很重地说:“上帝会在适当的时候领导所有的子民。他的作为缓慢却有序,不会疏忽最细微的事物。”
约翰·费里尔冷冷地鞠了一躬。他已经料到这两位来客是何许人了。
斯特兰森继续说道:“我们是奉了父亲的指示,前来向你的女儿求婚的,请你和你的女儿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谁最合意。我呢,只有四个老婆,可是德雷伯兄弟已经有了七个。因此,我看,我比他更加需要。”
另一个大声叫道:“不对,不对,斯特兰森兄弟。问题不在于咱们有了多少老婆,而在于你我究竟能够养活多少。我的父亲现在已经把他的磨坊给我了,所以,我比你有钱。”
斯特兰森急切地说:“但是,我的前途却比你更好。等到我父亲蒙主恩召的时候,我就可以得到他的鞣革场和皮革厂了。到那时,我就是你的长老了,我在教会中的地位要比你高。”
小德雷伯一边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一边装作满脸笑容地说:“那么只有让这位姑娘来决定喽。咱们还是完全听她的选择好了。”
在这场对话进行的时候,约翰·费里尔一直站在门边,肺都要气炸了。他几乎忍不住要用自己的马鞭子抽打这两个客人的脊背。
最后,他大踏步走到他们面前:“听着,我的女儿叫你们来,你们才能到这儿来。但是,没有叫你们的时候,我不愿再看见你们的嘴脸。”
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感到十分惊讶,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费里尔。在他们看来,他们这样争着向他的女儿求婚,不论对他的女儿,还是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
费里尔喝道:“要想出这间屋子,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门,一条是窗户。你们愿意走哪一条?”
他那棕色的脸显得非常凶狠可怕,一双青筋暴露的手更是吓人。两位客人一见情况不妙,跳起来拔腿就跑。这个老庄园主一直跟到门口。
他挖苦地说:“你们两位商量好究竟哪一位合适,请通知一声就够了。”
“你这样子是自讨苦吃!”斯特兰森大声叫道,脸都气白了,“你竟敢公然违抗先知,违抗四圣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小德雷伯也叫道:“上帝的手要重重地惩罚你。他既然能够让你生,也就能够让你死!”
“好吧,我就要你先死给我看看。”费里尔愤怒地叫道。要不是露茜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拦住,他早就冲上楼去,拿出他的枪来了。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露茜的手中挣脱出来,便听见一阵马蹄声。他知道他们走远了,已经追不上了。
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大声说道:“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小流氓!与其把你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孩子,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爸爸,我也一定会这样办的。不过,杰弗森马上就要回来了。”她颇有志气地说。
“是的,他不久就要回来了,回来得越快越好。咱们还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怎么样呢。”
的确,现在正是这个坚强的老人和他的养女最危急的时候,他们非常需要一个能够为他们出谋划策的人来帮助他们。在这个移民地区的整个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公然对抗长老们的事情。如果说一些细小的过错都要受到严厉惩罚的话,那么,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结果又会怎样呢?费里尔知道,财富和地位对自己是毫无帮助的。在此之前,一些和他一样有名又有钱的人都被偷偷干掉了,他们的财产也全都归了教会。他是个勇敢的人,但是,对于降临在自己头上的这种不可捉摸的恐怖,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任何摆在明处的危险,他都可以咬着牙勇敢地承受下来;但是,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却令人难以忍受。虽然如此,他还是把自己的恐惧隐藏起来,不让女儿知道,并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女儿那双聪明的眼睛却早已看出,他在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他料到,这番行为必然会招来杨的某种警告。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但那警告的方式,却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第二天早晨,他一起床就吃惊地发现,在被子上,恰好自己胸口的地方,钉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笔迹粗重的字:
限你二十九天改邪归正,否则——
字后这一画比任何恫吓都要让人害怕。警告究竟是怎么送进他房间里的,这件事使得约翰·费里尔百思不解。因为他的仆人是睡在和主屋不相连的房子里的,而且所有的门窗都插好了插销。他把这个纸条揉成一团,也没有对女儿提起。可是,这件意外的事,却让他感到胆战心惊。纸条上写的二十九天分明是杨所指定的一个月期限剩下的日子。对付一个拥有这样神秘力量的敌人,单凭血气之勇又有什么用呢?别这张纸条的那只手,完全可以用刀刺进他的胸膛,而且,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谁杀害了自己。
第二天早晨,事情更加使费里尔感到震惊了。当他们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露茜忽然用手指着上面惊叫了起来。原来,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一个数字——“28”,显然是用烧焦了的木棒画的。他的女儿对这个数字感到莫名奇妙,他也没有向她说明。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觉,拿着自己的枪,通宵守卫着。一夜过去,既无所见,又无所闻。可是,第二天的早晨,一个大大的“27”却又写在了他家的门上。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就像黎明必然来临一样,费里尔每天也都发现那个暗藏的敌人在更换着数字,而且是在一些明显的地方,提醒他一月期限还剩下几天。有时,这个要命的数字是在墙上出现,有时是在地板上面;还有几次,这些数字写在小纸片上,贴到了花园的门或栏杆上。约翰·费里尔虽然百般警戒,却始终不能发现这些每天来临的警告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看到这些警告,就感到一种几乎迷信般的恐怖。他因此坐卧不宁,一天天憔悴起来,眼中显露出被追逐的野兽那种惊骇、仓皇的神色。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那个年轻的猎人从内华达回来。
二十天变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变成了十天,远方的人还是杳无音信。期限一天天在减少,却仍然不见霍普的踪影。每当大路上响起马蹄的奔跑声,或者马车夫吆喝畜群的喊声,这位老人都忍不住跑到大门边张望,以为是他的救星到了。最后,眼看期限从五天变成了四天,又从四天变成了三天。这时,他失去了信心,完全放弃了逃走的希望。他孤掌难鸣,对环绕移民区四周的大山的情况又不熟悉,这都使得他无力逃跑。通行大道都已经被人严密地把守起来,没有四圣会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通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来是走投无路了,这场大祸眼看是无法避免了。但是,这位老人的决心没有动摇,他宁愿拼着一死,也不会忍受对他女儿的这种侮辱。
这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坐着,绞尽脑汁盘算着自己的心事,但是左思右想,总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逃脱这场灾难。这天早晨,房屋的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个“2”,明天就是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想象到各种各样模糊不清而又令人恐惧的情景。在他死后,女儿的结局又将如何?难道他们真的逃不出周围撒下的这道无形的天罗地网吗?费里尔想到自己的无能,不禁伏在桌上哭泣起来。
这是什么?万籁俱寂中,他听到一阵轻微的爬抓声。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非常清晰。这声响是从大门那边传来的。费里尔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屏声静气,凝神倾听着。停了一会儿,这个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响了——显然有人轻轻地在门上叩击着。难道是杀手前来执行秘密法庭暗杀的使命了吗?或者,这就是那个恶棍,正在写着限期的最后一天已经到了?约翰·费里尔这时觉得痛痛快快地死去也比这种胆战心惊、昼夜不宁的折磨要好些。于是,他跳上前,拔下门闩,把门打开了。
门外一片寂静。夜色朗朗,点点繁星在头上闪烁发光。老人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庭前花园,花园周围有一道篱笆,还有一扇门。但是,无论在花园里,还是在大路上,都看不见一个人影。费里尔左右瞧了一下,轻松地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但是,他无意中向脚下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趴在地上,手脚直挺挺地伸展着。
眼前的情景让他恐惧至极。他靠在墙上,用手按着自己的喉咙,才没喊出声来。起初,他以为这个趴在地上的人是个受伤的,或是将死的人。但是,他仔细一瞧,只见那个人在地上蠕动前行,蛇一样迅速无声地爬行着,一直爬进了客厅。这个人一爬进屋里,便立刻站了起来,把门关上。原来出现在这个目瞪口呆的老人面前的竟是杰弗森·霍普可怕的脸和坚毅的表情。
“天哪!”约翰·费里尔喘着气说,“你可把我吓坏了。你为什么这样进来?”
“快给我吃的,”霍普声嘶力竭地说,“我两天两夜来不及吃一口东西,喝一口水。”主人的晚餐仍旧放在桌上未动,于是他跑了过去,抓起冷肉和面包就狼吞虎咽起来。等他吃饱之后,才问道:“露茜还好吗?”
“很好。她并不知道这些危险。”这位父亲回答说。
“那很好。这个屋子已经被人四面监视起来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一路爬进来的原因。他们可算是够厉害的了,可是要想捉住一个瓦休山的猎人,还差一点儿。”
约翰·费里尔现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忠实可靠的助手。他一把抓住这年轻人粗糙的手,热情亲切地紧紧握住。
“你真是个值得骄傲的人。除你之外,再也没有人肯来分担我们的困难和危险了。”
“您说得对,老先生。我是尊敬您的,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只是关系到您一个人,那么,在把头伸进这样一个黄蜂窝里之前,我倒要再三思考的。我是为露茜来的,我想,在他们得手之前,我就能和露茜远走高飞了,犹他州也就少了一户姓霍普的人了。”
只见一个人趴在地上,手脚直挺挺地伸展着。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明天就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只能今晚行动,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弄了一头骡子和两匹马,现在都放在鹰谷那里。您有多少钱?”
“两千块金币和五千元纸币。”
“足够了。我还有差不多数量的钱,可以凑在一起。咱们必须穿过大山到卡森城去。您最好去叫醒露茜。仆人没有睡在这间屋子里,倒是很方便。”
费里尔进去叫他的女儿准备上路的时候,杰弗森·霍普把他能够找到的所有可以吃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小包,又把一个瓷瓶灌满了水。根据自己的经验,他知道山中水井很少,而且也相距很远。他刚刚收拾完毕,费里尔和露茜就一起走了出来,全都穿好衣服,准备出发了。这对恋人非常亲热地问候了一番,但是非常短暂,因为现在一分一秒都非常宝贵,而且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咱们必须马上就走,”杰弗森·霍普的声音低沉而又坚决,就像一个人明知前面有危险,却已经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要闯过去,“前面和后面进出的地方都已经有人把守。但是,小心一点儿的话,咱们还是可以从旁边窗子出去,穿过田野逃走。只要一上大路,再走两英里,就可以到达鹰谷了,马匹就在那里等着。天明以前,咱们必须赶过半山去。”
“如果有人阻挡,那怎么办呢?”费里尔问道。
霍普拍了一下衣襟下面露出的左轮手枪枪柄,冷笑着说:“即使咱们寡不敌众,至少也要干掉两三个。”
屋中的灯火早已全部熄灭。费里尔从黑黝黝的窗口望出去,看着曾经一度属于自己的这片土地,现在就要永远放弃了。对这种牺牲,他十分痛苦。但是,当他想到女儿的名誉和幸福时,就感到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沙沙作响的树林和一望无际的田野,看来是那样宁静,使人感到幸福。但是谁也想象不到,这里却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出没之地。身旁年轻猎人苍白的脸色和紧张的表情都说明,当他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早已把这里的险恶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了。
费里尔提着钱袋,杰弗森·霍普带着不多的口粮和饮水,露茜提着一个小包,里边有她的一些贵重物品。他们慢慢地、非常谨慎小心地把窗子打开,等到一片乌云使夜色朦胧起来的时候,才一个接一个地越窗而出,走进小花园中去。他们弯下腰来,屏声静气,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花园,来到篱笆的暗处。他们沿着篱笆走向一个通往麦田的缺口。刚刚走到这个缺口的地方,霍普突然一把抓住父女二人,把他们拖到阴暗的角落。他们静静地伏在那儿,吓得浑身发抖。
由于霍普在草原上久经锻炼,使他的一双耳朵像山猫一样敏锐。他们刚刚伏下,就听见几步之外传来一声猫头鹰的惨啼。同时,在不远的地方立刻又传来另外一声,遥相呼应。只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在那个缺口处出现了。那人又发出一声凄惨的暗号,立刻,另外一个人便从暗处应声而出。
“明天半夜,三声夜鹰叫三声时下手。”第一个人这样说,看来他是一个领头的人。
另一个答道:“好的,要我传达给德雷伯兄弟吗?”
“告诉他,让他再传达给其他人。九到七!”
“七到五!”另一个接着说。然后,这两个人便朝不同方向悄然而去。他们说的最后两句话,显然是一种问答式的暗号。当他们刚刚走远,脚步声刚刚消失的时候,杰弗森·霍普就立刻跳起身来,一边扶着他的同伴穿过缺口,一边用最快速度领着他们越过田地。这时,露茜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于是他又半扶半拖地拉着她飞跑。
“快点!赶快!”他气喘吁吁地一次又一次催促着,“咱们已经闯过了警戒线。一切就靠速度了,快跑!”
一上了大道,他们就立刻以最快速度前进。路上,他们碰到过一次人,于是闪进一片麦田中躲避,以免被看到。快到城边的时候,霍普又折进了一条通向山间的崎岖小道。黑暗中,只见两座巍峨大山浮现在眼前。他们所走的这条狭窄的小道就是鹰谷,马匹就在这里等候着他们。霍普凭着准确的本能,在一片乱石之中择路前进,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溪来到一个山石叠嶂的平静所在。三匹忠心的骡马都拴在那里。露茜骑上一匹骡子,老费里尔带着他的钱袋,骑上了一匹马,而杰弗森·霍普骑着另外一匹,沿着险峻的山道,引导他们前进。
对任何不熟悉大自然赤裸裸面目的人来说,这种崎岖山路必定会使他们惊骇却步。山路的一边是千丈绝壁,山石嵯峨,黑压压的,显得岌岌可危。绝壁上一条条的石梁,就像石化的魔鬼身上的一根根肋骨。另一边则是乱石纵横,无路可走。在这中间,只有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有些地方更是十分狭窄,只容单人穿越。山路崎岖难行,唯有擅长骑马的人才能通过。尽管有许多困难,但是,这几个逃亡者的心情却是愉快的,因为他们每前进一步,就离刚刚逃出来的那个暴政横行的地方又远了一步。
但是,他们不久便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逃出摩门教徒的势力范围。当他们来到山路中最为荒凉的地方时,露茜突然惊叫了起来,用手向上指着。原来有一块俯临山路的岩石,在天光衬托之下显得非常黝黑而单调,上面孤零零地站着一个防哨。他们发觉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他们。于是,静静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哨兵的吆喝:“谁在那里走动?”
“是往内华达去的旅客。”杰弗森·霍普应声答道,暗暗握住鞍旁的来复枪。
他们可以看到,这个孤单的哨兵手指扣着扳机,向下瞧着他们,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很不满意。
哨兵又叫道:“是谁准许的?”
“四圣准许的。”费里尔回答说。根据他在摩门教中的经验,教中最高的权威就是四圣。
哨兵叫道:“九到七。”
“七到五。”杰弗森·霍普马上回答,他想起了在花园中听到的这句口令。
“过去吧,上帝保佑你们。”哨兵说。过了这一关后,前面的道路就宽阔了起来,马匹可以放开脚步,小跑前进了。回过头来,他们还能看见那个哨兵,倚着自己的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时,他们知道,他们已经闯过了摩门教区的边防要隘,自由就在前面。
五、复仇天使
一夜之中,他们走过的尽是一些错综复杂的小路和崎岖难行、乱石纵横的山道。他们不止一次迷失了方向,幸好霍普熟悉山中情况,才重新找到正确的路。天亮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幅奇景,虽然显得十分荒凉,却是壮丽无比。现在,他们置身于一片白雪覆盖的群山之中,山峦重叠,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地平线上。路两旁尽是悬崖绝壁,上面生长着的落叶松,好像就悬挂在他们头上,一阵风过就会被吹落下来。这种恐惧并不只是空想,因为在这个荒凉的山谷里,到处散落着滚下来的树木和石头。当他们前进的时候,就有一块巨石雷鸣般滚落下来,隆隆声在静悄悄的峡谷里回荡,吓得疲乏的马儿都狂奔起来。
当太阳从东方地平线缓缓上升的时候,群峰便像开宴张灯时那样,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了,直到所有山巅都抹上了一片微红,变得耀眼明亮起来。这种奇景使三个逃亡者精神为之一振,前进的动力也就更大了。他们在一个涌出激流的谷口停了下来,让马饮水,自己则匆匆吃了早餐。露茜和她的父亲想多休息一会儿,可是杰弗森·霍普却坚持快走。他说:“这个时候,他们多半正沿着咱们的踪迹追上来,成败完全取决于咱们前进的速度。只要能平安到达卡森城,就是休息一辈子也不要紧。”
这一整天,他们都在山道中奔波前进。临近黄昏的时候,计算了一下行程,他们离开敌人已经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里,他们选择了一处悬岩下面可以躲避寒风的地方安顿下来。为了暖和一些,三个人紧紧挤在一起,睡了几个钟头。但是,天还没亮,便又动身上路了。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人追赶的迹象,因此,杰弗森·霍普认为他们可能已经逃出了虎口,那个迫害他们的可怕组织,现在已是鞭长莫及了。但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魔掌究竟能够伸展多远,同时,他更没有想到,这个魔掌立刻就要逼近他们,把他们打得粉碎了。
逃亡的次日,大约中午的时候,剩下的口粮眼看就要吃完了。但是,这并没有使这位猎人感到不安,因为在大山之中,有的是飞禽走兽可以猎取充饥,以前他就常常靠着自己的来复枪维持生活。他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拾取一些枯枝干柴生起火来,让同伴暖和一下。因为,他们现在已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上,寒冷刺骨。他把骡马拴好,和露茜告别后,就背上来复枪,出去碰碰运气。他回过头来,只见老人和少女正围着火堆取暖,三匹骡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后边。再走几步,便因为大石阻挡,看不见他们了。
他翻山越岭,走了两英里多,却一无所获。从树干上的痕迹和其他一些迹象看来,他断定附近有无数野熊出没,可是搜索了两三个小时也毫无结果。最后,他正打算空手回去的时候,忽然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在离地三四百英尺的一块凸出的悬岩边上,站着一只野兽,样子看起来很像羊,但却长着一对巨大的长角。这被人称为“大犄角”的家伙,可能正在为霍普看不到的同伴执行着警戒任务。巧得很,这只野兽是背对着他的,因此,并没有发觉他。他趴在地上,把枪架在一块岩石上,仔细瞄准之后,才开了枪。这只野兽跳了起来,在岩石边挣扎了几下,就滚落到谷底去了。
这战利品十分沉重,一个人背不动,霍普便将它的一条腿和一些腰肉割了下来。这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一片苍茫了。他背起这些兽肉,匆忙沿着来路向回走,但刚要动身时,就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困境。因为一心一意寻找野兽,他走得太远了,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所熟悉的山谷。现在再要顺原路返回,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他觉得自己所在的这个山谷此时变成了千沟万壑,处处相似,简直无法辨认。他沿着一条山沟走了一英里多,来到一个涧水淙淙的所在。他肯定来时绝对没有见过这条山涧,便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路,于是又换成另外一条,却仍然不对。夜色很快降临了,当他终于找到一条熟识的小道时,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虽然找到了这条熟路,可是现在要沿着它不再走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月亮还未升起,小路两边绝壁高耸,使得道路格外黑暗难行。这时,霍普背着沉重的东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忙碌了半天,现在已经感到非常疲乏。但是,他仍然蹒跚地前进着。当想到每前进一步,就离露茜更近了一些,而且还带来了这么多食物,足够今后旅途食用,他的精神便又振奋起来。
现在,他已经来到刚才和父女俩分手的那个山谷入口。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他也能辨认出遮挡入口的那些巨石的轮廓。他想,他们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呢,因为他已经离开差不多有五个钟头了。一时高兴之下,他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借着峡谷的回音,大声呼唤着,表示自己回来了。他静静倾听着,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声撞在这片沉寂、荒凉的峡谷石壁上,反射成无数的回音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又叫了一声,比先前的一声更加响亮。可是,依然没有听见他们的回应。他隐约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急忙奔了过去。慌忙中,他把宝贝似的兽肉也丢掉了。
他转过弯去,一眼便看清楚了之前生火地方的情况。那里仍然有一堆篝火在闪烁发光,但是很明显,当他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人照料过。周围一片死寂,原有的恐惧变成了现实。火堆旁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马匹、老人和少女都不见了。显而易见,在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可怕灾难,他们无一幸免,而且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这个意外打击使霍普惊慌失措、目瞪口呆。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赶紧抓住来复枪支撑着自己,以免跌倒。但是,他到底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很快就从这种迷惘中清醒了过来。他从火堆里捡起一段半焦的木头,把它吹燃。借着这个光亮,他把这个休息的地方仔细察看了一番。地面上到处都是马蹄践踏的印迹,说明一大队骑马的人已经追上了逃亡者。从离开的方向看,他们后来又转回盐湖城去了。他们是否把他的两个伙伴全都带走了呢?霍普几乎确信他们一定那样做了。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件东西上的时候,不禁毛骨悚然。离他们原来休息处没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红土,肯定是原来没有的。一点儿也不错,这是一个新掘成的坟墓。当这个年轻猎人走近的时候,他发现土堆上面还插着一支木棒,木棒裂缝处夹着一张纸。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但却很清楚:
约翰·费里尔
生前住在盐湖城
死于一八六〇年八月四日
刚刚离开他不久的那位健壮老人就这样死去了,而这几个字竟成了他的墓志铭。杰弗森·霍普又到处寻找,看看是否还有第二座坟墓,但没有发现一点儿痕迹。露茜已经被这些可怕的追赶者带了回去,遭受了她原先注定的命运,成为了长老儿子的小老婆。当这个年轻小伙子意识到她的命运确已如此,而他自己又无法挽回的时候,真想跟随着这位老人,一同长眠在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但是,他的坚强最终拒绝了这种由于绝望而产生的过分伤感。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至少还可以把自己的一生用在报仇雪恨上。杰弗森·霍普有着百折不挠的韧性和毅力,也具有一种永不放弃的复仇决心。他的这种复仇心,可能是在和印第安人相处的日子里,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他站在凄凉的火堆旁,觉得只有彻底、干净、痛快地复仇,亲自杀死他的仇人,才能减轻自己的悲痛。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的坚强意志和无穷精力全部用在报仇雪恨上。他面色惨白,狰狞可怕,一步一步沿着来路走回去,找到掉落兽肉的地方。他把快要熄灭的火堆挑燃起来,烤着兽肉,直到烤熟的肉足够他维持数日。他把烤熟的兽肉捆作一包,虽然疲惫至极,但是,仍然踏着这些复仇天使的足迹,穿过大山,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他沿着先前骑马走过的道路,千辛万苦地步行了五天。他感到筋疲力尽,脚痛难忍。夜里,他就躺在乱石之间,胡乱睡上几个钟头,天尚未明,便又起来赶路。第六天,他来到了鹰谷,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幸的逃亡的。他从鹰谷向下看,可以看见摩门教徒们的田舍家园。现在,他已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了。他倚着来复枪,对着脚下这座安静而广阔的城市,狠狠地挥舞着瘦削的拳头。他观察这座城市的时候,发现在一些主要街道上挂着旗帜和其他的节日标志。他正在猜测其中原因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奔腾的声音,只见一个人骑着马冲了过来。当骑马人靠近的时候,霍普认出这是一个名叫考泼的摩门教徒。霍普曾经先后几次帮过他的忙,所以,当他走近时,霍普就向他打了个招呼,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露茜的命运。
“我是杰弗森·霍普。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摩门教徒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异神色望着他。的确,这个面色惨白、眼神狰狞、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很难使人相信就是曾经那个年轻英俊的猎人。但是,当他终于认出这的确是霍普时,他的惊异变成了恐惧。
“你疯了,竟敢跑到这里来!要是有人看见我在和你说话,连我这条命也要保不住了。因为你帮助费里尔父女逃走,四圣已经下令通缉你了。”
“我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的通缉。考泼,你一定已经听说这件事了,我求你务必回答几个问题。咱们一向是朋友,请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拒绝。”
这个摩门教徒不安地问:“什么问题?赶快说,这些石头都有耳朵,这些大树也长着眼睛哩。”
“露茜·费里尔怎么样了?”
“她昨天和小德雷伯结婚了。站稳了,喂,你要站稳些。看,你怎么魂不附体了……”
“不要管我,”霍普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嘴唇都白了,颓然跌坐在刚才靠着的那块石头上,“你说结婚了?”
“昨天结婚的,捐赠堂上挂着的那些旗帜就是为了这个。究竟该谁娶她,在这个问题上小德雷伯和小斯特兰森还有过一番争执呢。他们两个人都去追赶过那父女俩,斯特兰森还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因此就更有理由得到她。但是,他们在四圣会议上争执的时候,因为德雷伯一派势力大,先知就把露茜交给了小德雷伯。不过,不管是谁占有她,都不会长久的,因为昨天我看见她已经面如死灰,哪里还像个人,简直是个鬼。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杰弗森·霍普说着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脸此刻简直像大理石雕成的,神情严峻而坚决,一双眼睛闪烁着凶光。
“你要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他一边回答,一边背起他的武器,大踏步走下山谷,从那里一直走到大山深处野兽出没之地。众兽之中,再也没有比霍普更为凶猛、更为危险的了。
那个摩门教徒的预言果然丝毫不差地应验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惨死,还是由于被迫成婚而心怀愤恨,可怜的露茜一直委靡不振,了无生趣;不到一个月,她便郁郁而死。她的浑蛋丈夫之所以娶她,主要是为了约翰·费里尔的财产,因此,对她的死亡,德雷伯并不感到多么悲伤。倒是他的一些妻妾却对她表示了哀悼,并且按照摩门教的风俗,在下葬前整夜为她守灵。第二天凌晨,正当她们围坐在灵床旁边的时候,室门忽然大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粗野、饱经风霜的男人闯了进来。她们惊骇万分,吓得说不出话。这个人对那些缩作一团的女人看都没有看一眼,也不理会她们,而是径自走向那个曾经深藏着露茜·费里尔纯洁灵魂的苍白安静的遗体。他弯下身来,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虔诚地吻了一下。接着,又拿起她的手,从她的手指上取下那只结婚戒指。他凄厉地叫道:“她决不能戴着这个东西下葬。”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飞身下楼,倏地不见了。这件事发生得如此离奇,如此突兀,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只作为新娘标志的金戒指已经不翼而飞,就连守灵人自己都很难相信这是事实,更不用说让别人相信了。
杰弗森·霍普在大山中飘荡了几个月,过着一种原始的非人生活,时时刻刻想着报仇雪恨。这时,城里开始流传一种说法,都说有一个怪人,出没在深山大壑之间,在城外徘徊不去。有一次,一粒子弹嗖地穿过斯特兰森的窗户,射在离他不到一英尺远的墙壁上。又有一次,当德雷伯从绝壁下经过的时候,一块巨石从他的头上掉落了下来。他连忙卧倒在地,才躲过这场灾难。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不久便发觉了有人企图谋杀他们的原因。于是他们带领着人马,三番五次地进入深山里,打算捉住他们的敌人,或者把他杀死;但是,最终没有成功。于是,他们便又采取了谨慎的办法,绝不单独外出,每到天黑之后,便足不出户。同时,他们又派人把自己的住宅警戒起来。过了些时候,他们认为用不着这些措施了,因为既没有人听到过他们仇人的消息,也没有人再见到那个人的踪迹。他们希望,时间一久,他的复仇心也许就会淡漠下来。
又拿起她的手来,从她的手指上取下那只结婚指环。
事情却远非如此。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这种复仇心更加强烈了。霍普本来就拥有坚定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除了时刻不忘报仇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情绪占据他的心灵了。然而,他首先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不久,他认识到,虽然自己的体格十分强壮,但也经不住这种过度的操劳。风吹日晒,无遮无蔽,又没有像样的食物,这就使他的体力大大地耗损。倘若他像野狗似的死在大山之中,那么复仇大事又怎么办呢?他感到长此下去,势必要得到这样的结果。假如果然如此,岂不正合了敌人的心意?于是,他勉强回到了内华达过去待过的矿上,以便在那里恢复体力,并且积累足够的金钱,以备继续追踪仇人,而不致陷于穷困之中。
他原打算至多一年后就回来,可是由于种种意外情况的阻挠,使他无法脱身,停留了将近五年之久。虽然五年过去了,但是在五年后的那天,昔日的切肤之痛依然记忆犹新,复仇决心和当年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他站在约翰·费里尔坟墓旁边时一样迫切。他乔装改扮,更名换姓,回到盐湖城,只求正义得伸,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他到达盐湖城后,才发觉令人不快的消息正在等待着。几个月前,摩门教中发生过一次分裂,年轻的一派起来反抗长老的统治,结果有相当多的不满分子脱离了教会。他们离开了犹他,变成了异教徒。德雷伯和斯特兰森也在其中,而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据说,德雷伯早就把他的大部分财产设法变卖了,因此在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而他的同伴斯特兰森却相当贫穷。但是,他们现在究竟在何处,丝毫没有线索可寻。
在这种困难下,不管复仇心如何迫切,一般人恐怕难免要灰心丧志,放弃复仇的打算了。但是,杰弗森·霍普却一刻也没有动摇过。他带着他所有的但却为数很少的钱出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在美国各地寻找他的仇人。没有钱的时候,就随便找点儿工作糊口。一年跟着一年地过去了,他的一头黑发斑白了,但是,他仍然继续流浪着,就像一只不肯罢休的敏锐的猎犬。他把全部心力都贯注在复仇事业上,为了这个事业,献出了他的一生。最后,果然苍天不负苦心人。这只是从窗口中瞥见了仇人的面貌而已,但是,这一瞥却告诉了他,他所追踪的两个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他回到破烂不堪的寄宿处,把他的复仇计划准备停当。但是,说也凑巧,德雷伯那天从窗口中也认出了大街上的这个流浪汉,而且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意。因此,他在斯特兰森——他已经成了德雷伯的私人秘书——的陪同下,急忙找到一位治安官,向他报告说,由于一个旧日情敌的嫉恨,他们的生命现在处于危险之中。当晚,杰弗森·霍普便遭到羁押。因为他找不到担保人,所以被拘禁了几个星期。等到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他发觉仇人的住处早已空空如也,德雷伯和他的秘书已经动身去了欧洲。
这一次,霍普的复仇计划又落了空。但是,心头积恨再一次激励着他,要他继续追踪下去。由于缺乏路费,他不得不工作一段时间,节省下每一块钱,给未来的行动作准备。最后,等到他积蓄了足够维持生活的费用,就动身前往欧洲。在欧洲,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追赶着自己的仇人。钱花完了之后,任何低贱的工作他都干,可是,一直没有追上这两个逃亡者。当他赶到圣彼得堡时,他们已经前往巴黎去了。当他赶到巴黎的时候,又听说,他们刚刚动身去哥本哈根。当他赶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时候,又晚了几天,他们已经到伦敦旅行去了。最后,他终于在伦敦把他们赶到了绝境。至于以后在伦敦发生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引用华生医生日记中详细记载的这个老猎人自己叙述的故事。华生医生的这段记录,为我们提供了便捷。
六、再录华生回忆录
我们的罪犯疯狂的抵抗显然并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觉自己已无能为力的时候,便温顺地微笑起来,并且表示,希望在他挣扎的时候,没有伤害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准备把我送到警察局去。我的马车就在门外,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可不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抬起来。”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认为这种要求太大胆了些。但是,福尔摩斯却立刻接受了他的要求,把我们捆在他脚腕上的毛巾解开了。他站起来,两条腿舒展了一下,像是要证明它们确实又获得了自由。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心中暗想,我很少见到过比他更魁伟强壮的人了。那饱经风霜的黑脸上表现出的坚决而有活力的神情,就像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惊异和不可忽视。
他注视着我的同伴,以由衷钦佩的口气说:“如果警察局长职位有空缺的话,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你对这个案子的侦查方法,确实是十分谨慎周密的。”
福尔摩斯对那两个侦探说:“我们一起去吧。”
雷斯垂德说:“我来给你们赶车。”
“好的,那葛莱森可以和我们坐到车上去。还有你,医生,你对这个案子已经产生了兴趣,最好也和我们一块儿走一趟吧。”
我欣然同意,于是我们一同下了楼。我们的罪犯没有一点儿逃跑的企图,安安静静地走进那辆原来属于他的马车,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雷斯垂德爬上车夫的座位,扬鞭催马前进,不久,便把我们拉到了目的地。我们被引进一间小屋,那里有一个警官把罪犯的姓名和他被控杀死的两个人的姓名都记录了下来。那个警官是个面色白皙、神情冷淡的人,他机械而呆板地履行着他的职务。他说:“犯人将在本周内提交法庭审讯。杰弗森·霍普先生,你在审讯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并且可能作为定罪的依据。”
“诸位先生,我有许多话要说,”我们的罪犯慢慢说道,“我愿意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你等到审讯时再说不是更好吗?”
“我也许永远不会受到审讯了。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我并不是想自杀。你是一位医生吗?”他说这句话时,把凶悍而黧黑的眼睛转过来瞧着我。
我说:“是的,我是医生。”
“那么,请你用手按一下这里。”他说着微笑了一下,用他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按了按他的胸部,立刻觉察到里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他的胸腔微微震颤,就像在一座不坚固的建筑中,开动了一架强力的机器。在这静静的屋内,我能够听到他的胸膛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嗡嗡声。
“怎么,你得了主动脉瘤症!”我叫道。
他平静地点点头:“他们都这样说。上个星期,我找一位医生看过,他对我说,过不了多少天,血瘤就要破裂。这个病已经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恶化。这个病是我在盐湖城的大山之中,由于饱经风霜,过度操劳,而且又吃不饱的缘故引起的。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我愿意在死之前,把这件事交代明白,死后好有个记载。我不愿在死后让别人把我看成一个寻常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匆忙商量了一下,考虑准许他说出自己的经历是否适当。
警官问道:“医生,你认为他的病情确实有突然变化的危险吗?”
“的确是这样。”
于是这位警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维护法律,显然,我们的职责是首先取得他的口供。先生,你现在可以自由交代了。不过,我再一次告诉你,你所交代的内容都要记录下来。”
“请允许我坐下来讲吧。”犯人一边说,一边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这个血瘤症很容易使我感到疲乏,何况半个钟头以前,我们还打斗了一番,这绝不会使病情有所改善。我已经是坟墓边上的人了,所以不会对你们说谎的。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们如何处置,对我来说,就无关紧要了。”
杰弗森·霍普说完这些话,就靠在椅背上,开始叙述下面这篇惊人的供词。他叙述时的态度从容不迫,而且讲得有条有理,好像自己说的事情十分平淡无奇。我可以保证,这篇补充供词完全准确无误,因为这是我抓住机会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抄录下来的。他在他的笔记本里,把这个罪犯的供词原封不动、逐字逐句地记录了下来。
他说:“我为什么要恨这两个人,这一点对你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恶贯满盈,他们犯了罪,害死过两个人——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因此他们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也是罪有应得的。从他们犯罪以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不可能提出什么罪证,到任何一个法庭上控告他们。可是,我知道他们有罪,我打定主意,要把法官、陪审员和刽子手的任务全部一个人承担起来。如果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你们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们也一定会像我这样干的。
“我刚才说的那个姑娘,二十年前本来是要嫁给我的,可是却被迫嫁给了这个德雷伯,以致含恨而死。我从她遗体的手指上把这只结婚戒指取了下来,当时就发誓,一定要让德雷伯看着这只戒指毙命,还要在他临死的时候,让他认识到,是由于自己犯下的罪恶,才受到了惩罚。我踏遍了两大洲,追踪着德雷伯和他的帮凶;一直到追上他们为止,这只戒指都一直带在我身边。他们打算东奔西跑,把我拖垮,但是,他们是枉费心机。即使我明天就会死——这是很有可能的——但在临死的时候,我总算知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且是出色地完成了。他们两个人已经死了,而且都是被我亲手杀死的,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希望和要求了。
“他们是有钱人,我却是一个穷光蛋。因此,要到处追赶他们,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来到伦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囊空如洗了。我发觉,自己必须找个工作,才能维持生活。赶车、骑马对我来说,就像走路一样平常,于是我就到一家马车出租公司寻找工作,立刻就成功了。每个星期我要向公司缴纳一定数目的租金,剩下的就归自己。剩余的钱并不多,可是我总能设法勉强维持下去。最困难的事情是不认识路。我认为在所有道路复杂的城市中,再也没有比伦敦的街道更难辨认的了。我在身旁带上一张地图,直到熟悉了一些大旅馆和几个主要车站之后,工作才顺利起来。
“过了好久,我才找到这两个人居住的地方。我东查西问,直到最后在无意之中碰上了他们。他们住在泰晤士河对岸坎伯韦尔的一家公寓里。我知道,只要找到了他们,他们就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已经蓄了胡须,他们不可能认出来。我紧紧跟着他们,伺机下手。我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逃脱。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差点儿又溜掉了。他们在伦敦走到哪里,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到哪里。有时我赶着马车跟在他们后边,有时步行。然而赶着马车却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样他们就无法摆脱我了。只有在清晨或者深夜我才做一点儿生意,赚一点儿钱,这样一来就不能及时向公司缴纳租金了。但是,只要能够亲手杀死仇人,别的我都不管了。
“他们非常狡猾。他们也一定意识到了,可能会有人追踪自己,因此从不单独外出,更不在晚上出去。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赶着马车跟在他们后面,可是一次也没有看见他们分开过。德雷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是,斯特兰森却毫不大意。我起早贪黑地窥伺着他们,却总遇不到机会。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因为我总感觉到,报仇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唯一担心的是胸口里的这个毛病,说不定它会过早破裂,让我的报仇大事功亏一篑。
“最后,一天傍晚,当我赶着马车在他们所住的那个叫陶尔魁里的地方徘徊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辆马车赶到那住处的门前。有人把一些行李拿了出来,不久,德雷伯和斯特兰森也跟着出来,他们一同上车而去。我赶紧催马加鞭,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当时我感到非常不安,唯恐他们又要改变住处。他们到了尤斯顿车站,下了马车。我找一个小孩替我拉住马,就跟着他们走进了月台。我听到他们打听去利物浦的火车,站上的人回答说,有一班车刚刚开出,几个钟头之内不会再有第二班车了。斯特兰森听了之后,似乎很懊恼,可是德雷伯却非常高兴。我夹杂在人群之中,离他们非常近,所以能够听到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谈话。德雷伯说,他有一点儿私事要去办一下,如果斯特兰森愿意等他的话,马上就会回来。他的伙伴却阻拦他,并且提醒说,他们曾经决定过时时刻刻都要在一起,不能单独行动。德雷伯回答说,这是一件微妙的事,他必须独自前往。我听不清斯特兰森又说了什么,后来只听见德雷伯破口大骂,并且说,斯特兰森不过是自己雇用的仆役罢了,不要装腔作势地对他发号施令。于是,这位秘书先生讨了一场没趣,只好不再多说。他只是和德雷伯商量,万一耽误了最后的一班火车,可以到郝黎代旅馆去找他。德雷伯回答说,他在十一点钟之前就可以回到月台上来。然后,他就一直走出了车站。
“我日夜等待的千载难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的仇人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彼此相助;但是,一旦分开之后,就要落到我的控制之下了。尽管如此,我并没有鲁莽从事。我早已定下了一套计划,报仇的时刻,如果不让仇人明白究竟是谁杀死了他,如果不让他明白为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那么,这种复仇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我的报仇计划早就安排妥当,根据这个计划,我要让害苦了我的人有机会能够明白,现在是他恶贯满盈的时候了。恰巧,几天前有一位先生坐我的车子,到布瑞克斯顿路一带查看几所房屋,不慎把其中一所的钥匙遗落在我的车里了。他虽然当天晚上就将这把钥匙领了回去,但是,在送还之前,我早就把它压成了一个模子,并且照样配制了一把。这样一来,在这个大城市里,我至少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以自由自在地干自己的事情,而不致受到阻碍。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把德雷伯弄到那里去。
“他在路上走着,并且进了几家酒店。他在最后一家酒店几乎停留了半个钟头,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显然已经醉了。在我的前面恰好有一辆双轮小马车,他就招呼着坐了上去。我一路紧紧地跟着,马鼻子距离前面马车车夫的身体最多只有一码远。我们经过了滑铁卢大桥,在大街上跑了好几英里。但使我感到诧异的是,我们竟然又回到了他原来住的地方。我想象不出,他回到那里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我还是跟了过去。在距离那所房子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我把车子停了下来。他走了进去,马车也离开了。请给我一杯水,我的嘴都说干了。”
我递给他一杯水,他一饮而尽。
“这就好些了。好,我等了一刻钟,或者还要久一点儿,突然房子里面传来一阵打架似的吵闹声。接着,屋门忽然大开,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德雷伯,另一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伙子一把抓住德雷伯的衣领,当他们走到台阶边的时候,他用力一推,紧跟着又是一脚,把德雷伯踹到了大街当中。他对德雷伯摇晃着手中的木棍,大声喝道:‘狗东西!我教训教训你,你竟敢污辱良家妇女!’他是那样怒不可遏,如果不是这个坏蛋拖着两条腿拼命向街中跑去,我想,那小伙子一定会用棍子把他痛打一顿。德雷伯一直跑到转弯的地方,正好看见了我的马车,于是招呼着我,一脚就跳上车来。他说:‘把我送到郝黎代旅馆去。’
“我一见他坐进了我的马车,简直喜出望外,心跳得非常厉害。我真怕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己的血瘤迸裂了。我慢慢赶着马车向前走,心中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办才稳妥。我可以把他一直拉到乡间去,在荒凉无人的小路上,和他算一次总账。当我几乎已经决定这么办的时候,他忽然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这时,他的酒瘾又发作了,叫我在一家大酒店的外面停了下来。他一边吩咐我等着他,一边走了进去。他在里面一直待到酒店关门,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烂醉如泥了。我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冷不防一刀,把他结果就算了事。如果那样做,只不过是死板地执行审判而已,我不会那样干的。我早已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还可以有一线生机。在美洲流浪的那些日子里,我干过各种各样的差事。我曾经做过约克学院实验室的看门人和清洁工。有一天,教授在讲解毒药问题时,把某种生物碱——他是这样称呼的——给学生们看。这是他从一种南美洲土人制造毒箭的毒药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毒药的毒性非常猛烈,只要沾到一点儿,立刻就能致人死命。我记住了那个放毒药瓶子的位置,在他们走了之后,就倒了一点儿出来。我是一个相当高明的配药能手,于是,就把这些毒药做成了一些易于溶解的小丸。我在每个盒子里装进一粒,同时再放进一粒样子相同但是无毒的药丸。我当时决定,一旦得手,这两位先生每人便要分得一盒,自己先吞服一粒,剩下的一粒由我来吞服。这样做,和枪口蒙上手帕射击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而且还没有响声。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把这些装着药丸的盒子带在身边,现在到了使用它们的时候了。
“当时午夜已过,快一点钟了。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风刮得很厉害,大雨倾盆而下。外面虽然是一派惨淡的景象,可是我的心里却乐不可支,高兴得几乎要大声欢叫起来。诸位先生,如果你们之中哪位曾经为一件事朝思暮想,盼望了二十多年,一旦伸手可得,那么,你们就会理解到我当时的心情了。我点燃一支雪茄,喷着烟雾,借此安定自己的紧张情绪。可是由于过分激动,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太阳穴也突突地乱跳。当我赶着马车前进时,看见老约翰·费里尔和可爱的露茜在黑暗中望着我微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现在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你们诸位一样。一路之上,他们总是在我的前面,一边一个地走在马的两旁,一直陪着我来到布瑞克斯顿路的那所空宅。
“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淅沥的雨声之外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我透过车窗向车里一瞧,只见德雷伯蜷缩成一团,因酒醉而沉入了梦乡。我摇着他的胳膊说:‘该下车了。’
“他说:‘好的,车夫。’
“我想,他以为已经到了刚才提到的那个旅馆,因为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下车来,跟着我进了空屋前的花园。这时,他还有点儿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我不得不扶着他走,以免跌倒。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开了门,引着他进了前屋。我敢向你们保证,一路上,费里尔父女一直在我们前面走着。
“‘黑得要命。’他一边说,一边乱跺着脚。
“‘咱们马上就有亮光了,’我说着便擦燃了一根火柴,把带来的一支蜡烛点亮。我转向他,把蜡烛举近了自己的脸。我说道:‘好啦,伊诺克·德雷伯,现在你看看我是谁!’
“他醉眼惺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我看见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恐怖的神色,整张脸都痉挛起来,这说明他已经认出了我。他吓得面如土色,摇摇晃晃地后退着,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到眉毛上。他的牙齿也在上下相击,咯咯作响。我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禁靠在门上大笑不止。我早就知道,报仇是一件最痛快的事,可是,从来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快感。
“我说:‘你这个狗东西!我把你从盐湖城一直追到圣彼得堡,可是总让你逃脱。现在你东躲西藏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因为,不是你就是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我说话的时候,他又向后退了几步。我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以为我发疯了。那时,我确实和疯子一样,太阳穴上的血管像被铁匠挥舞着铁锤敲打似的跳动不止。我深信,当时若不是血从鼻孔中涌了出来,使我轻松一下的话,我的病也许就会发作起来了。
“‘你说,露茜·费里尔现在怎么样了?’我一边叫着,一边锁上门,并且把钥匙举在他的眼前晃了几晃,‘惩罚确实来得太慢,不过现在总算让你落网了。’我看到在我说话的时候,他那两片怯懦的嘴唇颤抖着,还想求饶。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毫无用处的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要谋杀我吗?’
“我回答说:‘谈不上什么谋杀不谋杀。杀死一只疯狗,能说是谋杀吗?当你把我可怜的爱人从她那被杀害的父亲身旁拖走的时候,当你把她抢到你的那个该死的、无耻的、妻妾成群的内室里去的时候,可曾对她有过丝毫的怜悯?’
“他叫道:‘杀死她父亲的并不是我。’
“‘但是,你粉碎了她那颗纯洁的心!’我厉声喝道,把毒药盒子送到他的面前,‘让上帝裁决吧。挑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一粒可以获生。你挑剩下的一粒我吃。让咱们瞧瞧,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或者说,咱们都是在碰运气。’
“他吓得躲到一边,大喊大叫起来,哀求饶命。但是,我拔出刀,直抵他的咽喉,一直到他乖乖地吞下了一粒,我也吞下了另外一粒。我们面对面,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有一两分钟之久,等着瞧究竟谁死谁活。当他的脸上显出痛苦表情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已吞下毒药。他当时的那副嘴脸我怎么能够忘记呢?我看他那副样子,不觉大笑起来,并把露茜的结婚戒指举到他的眼前。这一切只是一会儿工夫,因为那种生物碱的毒性发作得很快。一阵痛苦的痉挛使他的脸都扭曲变形了。他两手前伸,摇晃着,然后惨叫一声,一头倒在了地板上。我用脚把他翻转过来,用手摸了摸他的心口。心不跳了,他死了!
“这时,血一直从我的鼻孔中向外流个不停,但是我并没有在意。不知怎的,我灵机一动,便用血在墙上写下了一个词。这也许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想法,打算把警察引入歧途,因为当时我的心情确实非常轻松愉快。我想起在纽约曾发生过一个德国人被谋杀的事件,死者的身上写着‘拉契’这个词。当时报纸上曾经争论过,认为这是秘密党干的。我想,这个使纽约人感到扑朔迷离的词,可能也会使伦敦人困惑不解。于是,我就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墙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写下这个词。后来,我回到自己的马车那里,发觉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依然是狂风骤雨。我赶着马车走了一段路之后,把手伸进经常放着露茜戒指的衣袋里,忽然发现戒指不见了。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个东西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想,可能是在我弯身察看德雷伯尸体时,把它掉下去了。于是,我又赶着马车向回走。我把马车停在附近的一条横街上,大着胆子向那间屋子走去,因为我宁可冒任何危险,也不愿失去这枚戒指。我一走近那所房子,就和一个刚从那里出来的警察撞了个满怀。我只好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他吓得躲到一边,大喊大叫起来,哀求饶命。
“这就是伊诺克·德雷伯死时的情形。我之后要做的事,就是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斯特兰森,这样就可以替约翰·费里尔报仇雪恨了。我知道斯特兰森当时正在郝黎代旅馆里。我在旅馆附近徘徊了一整天,可是他一直没有露面。我想,大概是因为德雷伯一去不返,所以使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斯特兰森这个家伙确实很狡猾,他一直是谨慎提防着的。但是,如果他认为只要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就能安然无恙,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卧室的窗户。第二天清晨,我利用旅馆外面胡同里放着的一架梯子,趁着阳光朦胧的时候,一直爬进了他的房间。我把他叫醒,对他说,很久以前他杀了人,现在是偿命的时候了。我把德雷伯的情况讲给他听,并且要他同样挑选一粒药丸吃下。他不愿接受我给他的活命机会,从床上跳起身,直向我扑来,卡住了我的喉咙。为了自卫,我一刀刺进了他的心房。不管采用什么办法,结果都是一样,因为老天决不会让他那只罪恶的手,挑到无毒的一粒。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了也好,因为我也快完了。事后我又赶了一天马车,因为我想加把劲儿,积蓄起足够的路费,好回美洲去。那天,我将马车停在车场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破衣褴衫的少年打听是否有个叫杰弗森·霍普的车夫。他说,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有位先生要雇他的车子。我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就跟着来了。以后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位年轻人用手铐轻轻地把我的两只手铐上了,铐得那么干净利落,是我平生少见的。诸位先生,这就是我的全部经历。你们可以认为我是一个凶手,但是,我却认为自己和你们一样,是一个执法官。”
他的故事讲得这样惊心动魄,他的态度给人的印象又是这样深刻,因此我们都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听得出神。甚至连那两位久经历练的职业侦探,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他讲完了之后,我们都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雷斯垂德速记供词的最后几行时,铅笔落纸的沙沙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福尔摩斯最后说:“还有一点,我希望多知道一些。我登广告之后,你那个前来领取戒指的同伙究竟是谁?”
这个罪犯对我的朋友顽皮地挤了挤眼睛:“我只能供出自己的秘密。但是,我不愿牵连别人。我看到你的广告之后,想到这可能是个圈套,但也可能真是我所需要的那只戒指。我的朋友自告奋勇来瞧一瞧。我想,你一定会承认,这件事他办得很漂亮吧?”
“一点儿也不错。”福尔摩斯坦诚地说。
这时警官正颜厉色地说道:“那么,诸位先生,法律手续必须遵守。本周四,这个罪犯将要提交法庭审讯,诸位先生届时要出席。开庭之前,他将由我负责。”说完,他按了一下铃,于是杰弗森·霍普就被两个看守带走了。我的朋友和我也离开了警察局,坐上马车回贝克街去了。
七、尾声
我们事先都接到了通知,要在本周四出庭。可是,到了星期四那天,再也用不着我们作证了。一位更高级的法官已经受理了这个案件,杰弗森·霍普已被传唤到另一个法庭上去,进行一次极为公正的审判了。就在被捕的当天晚上,他的动脉瘤就破裂了。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他躺在监狱的地板上死了。他的脸上流露着平静的笑容,好像在临死的时候,他曾回顾过去,认为自己的年华并未虚度,而且复仇大业也已经如愿以偿了。
第二天傍晚,当我们闲谈这件事情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葛莱森和雷斯垂德知道这个人死了,一定要气得发疯。这样一来,他们自吹自擂的本钱不就没了吗?”
“我看不出,他们两个人在捉拿凶手这件事上,究竟干了多少工作。”
我的伙伴尖刻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如何能够使人相信你做了些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轻松地说,“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也不会放过这件案子的。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比它更精彩的了。它虽然简单,但其中有几点却是值得深以为训的。”
“简单!”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是的,的确简单。除此之外,很难用别的字眼来形容它。”歇洛克·福尔摩斯看到我满脸惊讶的神色,不觉微笑了起来,“你想,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只是经过一番寻常的推理,我居然在三天之内就捉到了罪犯,这就证明案子实际上是非常简单的。”
“这倒是。”
“我已经对你说过,凡是异乎寻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么阻碍,反而是一种线索。在解决这类问题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用推理的方法,一层层地回溯事实。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本领,而且也是很容易的,不过,人们在实践中却不常应用它。在日常生活中,向前推理的方法用处大些,因此人们也就往往容易忽略回溯推理这一层。如果说有五十个人能够从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综合推理的话,那么,能够用分析的方法推理的,不过是个把人而已。”
“说老实话,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很难指望你能够弄清楚。让我试试看能否把它说得更明确一些。大多数人是这样的,当你把一系列的事实对他们说明以后,他们就能把可能的结果告诉你。因为他们能够把这一系列事实在脑子里联系起来,通过思考,得出结论。但是,有少数的人,如果你把结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通过内在的意识,推断出产生这种结果的各个步骤是什么。这就是在我说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推理’时,所指的那种能力。”
“我明白了。”
“现在这件案子就是一个例子。你只知道结果,其他一切必须全凭自己去发现。好,现在让我把自己在这个案子中进行推理的各个步骤尽量向你说明一下吧。我从头说起。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是步行到那所房子去的。当时,我的思想中没有丝毫先入为主的成见,自然要先从检查街道着手。就像我已经对你解释过的那样,我在街道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辆马车车轮的痕迹。经过研究之后,我确定这个痕迹必定是夜里留下的。由于车轮之间距离较窄,因此我断定这是一辆出租的四轮马车,而不是自用马车,因为伦敦城里通常所有的出租四轮马车都要比自用马车窄一些。
“这就是我观察所得的第一点。接着,我就慢慢走上了花园中的小路。碰巧,这条小路是一条黏土路,特别容易留下印迹。毫无疑问,在你看起来,它只不过是一条被人踩踏得一塌糊涂的烂泥路而已。可是,在我这双久经锻炼的眼睛看来,小路上每个痕迹都是有它的意义的。侦探学的各个分支中,再也没有比足迹学这门艺术更重要而又容易被人忽略的了。幸而我对这门科学一向是十分重视的,经过多次实践之后,它已成为了我的第二本能。我看到了警察们沉重的鞋印,但也看到了最初经过花园的那两个人的足迹。他们的足迹是最先留下的,这一点很容易说明,因为从一些地方可以看出,他们的足迹被后来人的足迹踩踏,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样我的第二个环节就构成了。这个环节告诉我,夜间来客一共有两个,一个非常高大,这是我从他的步伐长度上推算出来的;另一个则穿着入时,这是从他留下的小巧精致的靴印上判断出来的。
“走进屋子以后,这个推断立刻就得到了证实。那位穿着漂亮靴子的先生就躺在我的面前。如果这是一件谋杀案的话,那么那个大个子就是凶手。死者身上没有伤痕,但是从他脸上显露出紧张、激动的表情,使我深信他在临死之前已料到自己的命运如何了。假如是由于心脏病,或者其他突然发生的自然死亡,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脸上都绝不会出现那种紧张激动的表情。我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嗅出有点儿酸味,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服毒而死的。另外,从他脸上那种愤恨和害怕的神情来看,他是被迫的。我就是利用这种淘汰一切不合理假设的办法,最终得到了这个结论,因为其他任何假设都不能和这些事实吻合。你不要以为这是闻所未闻的空想,强迫服毒在犯罪年鉴中绝不是一个新闻,任何毒物学家都会立刻想到敖德萨的多尔斯基案和蒙彼利埃的雷图里耶案。
“现在要谈谈‘为什么’这个大问题了。谋杀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抢劫,因为死者身上一点儿东西都没少。那么,这是一件政治性案件呢,还是仇杀案呢?这就是我当时面临的问题。我比较偏向后一种情况。因为在政治暗杀中,凶手一旦得手,势必立即逃走。可是这件谋杀案恰恰相反,干得非常从容不迫,在屋子里各处都留下了凶手的足迹。这就说明,他自始至终一直在现场。因此,这就一定是件仇杀案,而不是什么政治性案件,只有仇杀案才需要采取这样处心积虑的报复手段。当墙上的血字被发现后,我对自己的见解就更加深信不疑了。这是故布疑阵,一望便知。等到发现戒指以后,问题就算确定了。很明显,凶手曾经利用这只戒指使被害者回忆起某个已死的或者不在场的女人。关于这一点,我曾经问过葛莱森,在他拍往克利夫兰的电报中,是否问到德雷伯过去的经历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你应该记得,当时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之后,我就开始对这间屋子进行一番仔细的检查。检查结果使我更加肯定凶手是个高个子,并且还发现了其他一些细节,例如印度雪茄,长指甲,等等。因为屋中并没有打斗的迹象,因此我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地板上的血迹是凶手在激动的时候流的鼻血。我发觉,凡是有血迹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迹。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在感情激动时这样大量流血,除非是个血气旺盛的人。所以,我就大胆地认为,这个罪犯可能是个身强力壮的赤面人。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离开屋子之后,我就去做葛莱森疏忽未做的事。我给克利夫兰警察局长拍了一个电报,仅仅询问有关伊诺克·德雷伯的婚姻问题。回电很明确,电报中说,德雷伯曾经指控过一个叫杰弗森·霍普的旧日情敌,并且请求过法律保护,这个霍普目前正在欧洲。我当时就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秘密案件的线索。剩下要做的就只是稳稳地捉住凶手。
“我当时心中早已断定,和德雷伯一同走进那间屋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赶马车的。因为我从街道上的一些痕迹看出,拉车的马曾经任意行动过,如果有人驾驭,是不可能有这种情况的。赶车人如果不在屋中,他又能到哪里去呢?还有一点,如果认为任何神经健全的人,会在这样一个肯定泄露自己秘密的第三者面前进行一桩蓄谋已久的罪行,就太荒谬可笑了。最后一点,如果一个人想要在伦敦城里到处跟踪另外一个人,除了做一个马车夫外,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考虑了这些问题之后,我就得出这样一个必然的结论:杰弗森·霍普这个人,必须到首都的出租马车车夫中去寻找。
“如果他曾是马车夫,就没有理由使人相信他会就此不干了。恰恰相反,从他的观点来看,突然改变工作反而更可能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他至少要在一段时间内继续从事这个职业。如果认为他现在用的是一个化名,这也是没有道理的。在一个没人知道自己真名实姓的国家里,他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呢?于是,我就把一些街头流浪儿组成了一支侦查小队,有步骤地派遣他们到伦敦城每家出租马车公司去打听,直到找到我要找的这个人为止。他们干的多么漂亮,我使用这支队伍又是多么迅速方便,这些你都还记得很清楚吧。至于谋杀斯特兰森,确实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但是,这些意外事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很难避免的。你已经知道,在这个事件里,找到了两粒药丸——我早就推想到一定会有这种东西存在。你看,这件案子就是一条在逻辑上前后相连、毫无间断的链条。”
“真是妙极了!”我不禁叫了起来,“你的这些本领应当公布出来,让大家都了解一下。你应当发表这个案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来替你发表。”
“你愿意怎样办,就怎样办吧,医生,你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张报纸,“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今天的《回声报》,他指的那一段正是报道我们所说的这个案件的。报上这样说:
你愿意怎样办,就怎么办吧,医生。
由于霍普突然死去,公众失去了一件耸人听闻的谈资。霍普是谋杀伊诺克·德雷伯先生和约瑟夫·斯特兰森先生的嫌疑犯。虽然我们从有关当局获悉,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桃色纠纷犯罪案,其中牵涉到爱情和摩门教等问题,但是这个案件的内幕实情,现在可能永远不会揭晓了。据悉,两个被害者年轻时都曾经是摩门教徒。已死的在押犯霍普也来自盐湖城。如果说这个案件并无其他作用的话,至少它可以极为突出地说明我国警探破案之神速,并足以使一切外国人引以为戒。他们还是在本国之内解决自己的纠纷为妙,最好不要把这些纷争带到不列颠的国土上来。破案之神速完全归功于苏格兰场知名官员雷斯垂德和葛莱森两位先生,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据悉,凶手是在一位名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先生家中被捕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在探案方面也表现出了一定的才能,他在这样的两位导师教诲之下,将来也必能获得一定的成就。一般估计,这两位官员将荣膺某种奖赏,作为对他们功绩的表扬。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笑着说:“我开头不就这样对你说过吗?这就是咱们对血字研究的全部结果——给他们挣来了褒奖!”
“不要紧,全部事实经过都记在我的笔记本里,公众一定会知道真实情况的。这个案子既已破了,你也就该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像罗马守财奴说的那样:‘笑骂由你,我自为之,家藏万贯,唯我独赏。’
四签名——
一、演绎法——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拿下一瓶药水,又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了皮下注射器。他用苍白而有力的长手指装好了精细的针头,接着挽起左臂的衬衫袖口。他注视着自己肌肉发达、留有很多针孔痕迹的胳膊和手腕,陷入了沉思。最后,他终于把针尖刺进了皮肤,推动小小的针芯,然后躺在绒面的安乐椅里,满足地喘了一大口气。
他这样的动作每天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但心中总是不以为然。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情况给我的刺激与日俱增。虽然我没有勇气阻止他,但是每到夜深人静,想起此事,就感觉良心不安。我不止一次想对他说出心里的想法,但我的朋友生性冷漠孤僻,而且不肯接受意见,这使我觉得毫无顾忌地向他提出忠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强大的力量,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了解的那许多特殊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惹他不快。
但是,这天下午,或许是因为午饭时喝了勃纳葡萄酒,又或许被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我觉得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我问道:“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刚打开一本黑体活字印刷的古书,无力地抬起头来说道:“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要试试吗?”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不想试。阿富汗的战役让我的身体至今没有恢复,我不能再摧残它了。”
他对我的恼怒付之一笑:“华生,也许你是对的,我也知道这对身体有害。不过我认为,既然有这样强烈的兴奋和提神的能力,它的副作用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诚恳地说:“可是你也考虑考虑利害得失吧!你的头脑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能够因为刺激而兴奋起来,但这终究是戕害自身的做法。它会引起不断加剧的器官组织变质,至少也会导致长期衰弱。你既然知道这种药所引起的不良反应——实在是得不偿失——又何必只顾一时的快感,伤害自己那天赋的卓越精力呢?你应该知道,我不仅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更是作为一个对你健康负责的医生说的话。”
看来,他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把十指对顶在一起,两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对这话题颇感兴趣似的。
他说:“我好动不好静,遇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心绪不安起来。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题目,这样我才觉得舒适,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非常厌恶平淡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因此才选择了自己的特殊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它的人。”
我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吗?”
“唯一的私人咨询侦探。我是侦探的最高裁决机构,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者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总是遇到困难——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身份,审查材料,贡献一个专家的意见。我不居功,报纸上也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到发挥,这种快乐就是无上的报酬。你还记得在杰弗逊·侯波案里我的工作方法给你的一些经验吧?”
我热诚地回答:“不错,我还记得。那是我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奇案。我已经把经过写成了一本小册子,用了一个新颖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他不满意地摇头说:“我粗略看过一遍,实在是不敢恭维。要知道,侦探术是——或者应该是一种精确的科学,要用同样冷静不带感情的方法来研究它。你把它渲染上一层浪漫色彩,结果就弄得像是在欧几里得第五公设中掺进了恋爱故事一样了。”
我反驳说:“但是书中的确有像小说的情节,我不能歪曲事实。”
“有些事实可以不写,至少要把重点显示出来。这案子里唯一值得提出的,只是我怎样从事实的结果找到原因,再经过精密的分析推断而破案的过程,仅此而已。”
我写那本小书,本来想得到他的欢心,没想到反而受了批评,心中很不愉快。我承认,他的自负激怒了我,他的要求似乎是“我的著作必须完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和他同住贝克街的几年里,我不止一次感到这位伙伴在静默和说教的态度中总是隐藏着一些骄傲和自负。我不愿再多说了,只是坐着抚摸自己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捷则尔枪弹打穿,虽然不碍走路,但是一遇天气变化就感到痛楚难挨。
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慢慢说道:“最近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欧洲大陆了。上星期有个叫做弗朗索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最近在法国侦探界已经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性,可是缺乏提高侦探技术所必需的广泛学识。他请教的是一件有关遗嘱的案子,很有趣味。我介绍了两个相似的案件给他参考,一件发生在一八五七年的里加,另一件是一八七一年圣路易斯的那个案子。这两个案件给他指明了破案的途径。这就是今天早晨接到的他的感谢信。”说着他就把一张弄皱的外国信纸递给了我。我看了看,里面夹杂了许多恭维话,充满着“伟大”、“有力的行动”、“高超的手段”这类表达那位法国人的热情、景仰和称赞的词语。
我说:“他像是个在和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轻轻地说:“他把我给他的帮助估计过高了,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才能呢。一个理想的侦探所必备的条件,他大半都有。他有观察和推理的能力,只是缺乏学识,这个他将来还是可以得到的。他现在正在把我的几篇短作翻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他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很惭愧,我写过几篇专论,全是技术方面的。你记不记得那一篇:《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里,我列举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这是刑事案件中常常出现的证据,有时甚至是全案最重要的线索。比如说,你能在一个谋杀案里确定凶手是吸印度朗卡烟的,这显然就把你的侦查范围缩小了。特里奇雪茄的黑灰和鸟眼烟的白灰之间的不同,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就像白菜和马铃薯的区别那样明显。”
我说:“你对观查细微的事物确实具有特殊的才能。”
“我感觉到了它们的重要性。这是我写的一篇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面还提到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奇的小论文,说明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附有石匠、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磨钻石工人的手形插图。这些对科学的侦探术是有很大实际意义的,特别是在有无名尸体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时。哦,我只顾谈我的嗜好,使你心烦了吧?”
我恳切地回答:“非但不觉得心烦,而且极感兴趣,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你对这些方法的应用。你方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两者是彼此关联的。”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从烟斗里喷出一股浓厚的蓝烟:“没有什么关联。举例来说,观察的结果说明,你今早曾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过,而通过推断,却知道了,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说:“对!完全不错!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是我一时突然的行动,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他看到我的惊讶,得意地笑道:“这个太简单了,简直用不着解释,但是解释一下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范围。我观察到在你的鞋面上沾有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掘出的泥土堆积在人行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很难不踏进里面。那里的泥有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了解,附近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是从观察上得来的,而其余的则都是凭借推断。”
“那你是怎么推断到那封电报的呢?”
“今天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对面,并没有看见你写过一封信。在你的桌子上,我也注意到有一大整张的邮票和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会做什么呢?除去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然是事实了。”
我略微想了一想,又说:“这件事确实如此。正如你所说,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比较复杂的考验,你不会觉得鲁莽吧?”
他回答:“正相反,我很欢迎,这可以使我省去第二次注射可卡因了。你所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愿意研究。”
“我常常听你说,在任何一件日用品上面,很难不留下一些显示使用者特征的痕迹,受过训练的人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现在我这里有一只新得来的表,你能不能从上面找出它旧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呢?”
我把表递给了他,心里不禁好笑。在我看来,这个实验是无法解答的,也可算是我给他平日的独断作风一个教训。他把表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看了看表盘,又打开表盖,认真察看了里面的机件,先用肉眼,然后又用高倍放大镜观察,面部沮丧的神情几乎使我笑了出来。最后,他关上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说:“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因为这只表最近擦过油泥,把最主要的痕迹抹掉了。”
我回答道:“不错,这只表是擦过了油泥之后才落到我手里的。”心中对我的伙伴用这一点做借口来掩饰他的失败很不以为然。就算是一只未修过的表,又能寻找出什么有助于推断的痕迹呢?
他用半闭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道:“虽然痕迹不多,但我的观察也没有完全落空。姑且说一说,请你指正吧。我想这只表是你哥哥的,并且是你的父亲留给他的。”
“很对,你是从表背面刻的H.W.两个字头知道的吧?”
“不错,W代表你的姓。这只表差不多是五十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字和制表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知道这是你上一辈的遗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多传给长子,长子又往往袭用父亲的名字。如果我记忆不错,你父亲已去世多年,所以我断定这只表是在你哥哥手里的。”
我说:“的确没错,还有别的吗?”
“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当初有很光明的前程,但是把好机会都放过去了,所以常常生活潦倒,不过偶然也有景况很好的时候,最后因为好酒而死。这都是我看出来的。”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在屋子里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内心涌出了无限辛酸。
我说:“福尔摩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真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耍出这么一套来。你一定预先调察了我哥哥的惨史,现在假装用一些玄妙的方法推断出这些事实。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从这只旧表上就能发现这些事实吗?不客气地说,你这些话简直是在骗人。”
他和蔼地答道:“亲爱的医生,请你宽恕我。我按照理论来推断一个问题,却忘了这可能对你是件痛苦的事情。我向你保证,在你让我观察这只表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哥哥呢。”
“可你怎么能这样奇妙地推测出这些事实呢?你所说的没有一样不与事实相符。”
“啊!这真是侥幸,我只是说出了一些可能的情况,并没想到会这样正确。”
“那么你不是猜想出来的了?”
“不,不,我从来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习惯,它对逻辑推理非常有害。你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你没有了解到我的思路,没有注意到往往能推断出大事来的那些细小问题。举例来说吧,我开始时曾说你哥哥的行为很不谨慎。请看这只表,不仅下面的边缘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的上面还有无数的伤痕,这是因为经常把它放在有钱币、钥匙之类硬东西的衣袋里的缘故。对一只价值五十畿尼的表这样漫不经心,说他生活不检点,总不算过分吧!单是这只表就已经如此贵重,若说遗产不丰富,也是没有道理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了他的推断。
“英国当铺的惯例是:每收进一只表,必定用针尖把当票的号码刻在表的里面。这办法比挂一个牌子好,可以防止号码丢失或混乱。用放大镜仔细看这只表里面,我发现了至少四个这样的号码,那么结论就是,你哥哥常常窘困;附带的结论是,他有时景况很好,否则就不会有力量赎当了。最后请你注意这有钥匙孔的里盖,围绕钥匙孔有上千的伤痕,这是由于被钥匙摩擦造成的。清醒的人插钥匙,不是一插就进去吗?醉汉的表没有不留下这些痕迹的。他晚上上发条,所以留下了手腕颤抖的痕迹。这有什么奇妙呢?”
我说:“一经说破,如见天日。我对你的冒犯,请你原谅,我应当对你的神妙能力有更大的信心才对。请问你手中目前有没有案件?”
“没有,所以才注射可卡因啊。不用动脑子,我就活不下去。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生趣呢?请站到窗前来。难道有过这样凄凉惨淡而又无聊的世界吗?看哪,黄雾沿街滚滚而下,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比这更平凡无聊的吗?医生,试想英雄无用武之地,要精力又有什么用呢?犯罪是寻常的事,人生在世也是寻常的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还能有什么呢?”
我正要开口回答他那激烈的言论,忽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我们的房东走了进来,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我的伙伴说:“一位年轻的女士求见。”
福尔摩斯举起了名片:“梅丽·摩斯坦小姐。嗯!这个名字很陌生。赫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医生,你别走,我希望你留在这里。”
二、案情的陈述——
摩斯坦小姐以稳重的步伐、沉着的姿态走了进来。她是个金发女郎,体态轻盈,戴着优雅的手套,穿着最匹配她风度的衣服。着装的简单素雅说明她是一个生活不太优裕的人。她的衣服是用暗褐色毛料织成的,没有花边和装饰,配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帽子,边缘插着一支白色的羽毛。虽然不算样貌惊人,却给人甜美而可爱的印象,特别是那双生气勃勃,热情如火的海蓝色大眼睛。虽然经历过的女人远到数十国和三大洲,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雅而聪慧的面容。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的时候,我看到她嘴唇微动,双手颤抖,显示出情绪的紧张和内心的不安。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之所以来这里请教,是因为您曾经为我的女主人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解决过一桩家庭纠纷。她对您的协助和本领非常感激和钦佩。”
摩斯坦小姐以稳重的步伐、沉着的姿态走了进来。
他想了一想,回答说:“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我记得曾经帮过她小小的忙。那件案子,我记得是很简单的。”
“她并不认为简单。至少,我请教的案子您不能同样说是简单的了。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我的处境更离奇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目光炯炯。他从椅子上微微倾身向前,鹞鹰般的脸上显示出精神集中的样子。
“谈一谈您的案情吧。”他用郑重其事却难掩兴趣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就站起来说:“请原谅我,失陪了。”
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制止了我:“如果您愿意稍坐一会儿,也许可以给我很大帮助呢。”
我重新坐了下来。
她继续说:“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了英国。我的母亲早已去世,国内又没有亲戚,于是我就到爱丁堡读书,在一个环境很舒适的学校里寄宿,直到十七岁才离开。一八七八年,我的父亲——他是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请了一年的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拍来电报告诉我,自己已经平安抵达了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立刻前去相会。我还记得,他的电文里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了朗厄姆旅馆,司事告诉我,摩斯坦上尉的确住在那里,但是前一天晚上出了门,还没有回来。我等了一天,毫无消息。到了夜里,我采纳了旅馆经理的建议,去警察局报案,并在第二天早上的各大报纸刊登了寻人企事。我们的寻找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从那天起直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得到不幸父亲的任何消息。他回到祖国,心中抱着很大的希望,本以为可以享受幸福的生活,却没想到……”
她用手捂着嘴角,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福尔摩斯打开他的记事本问道:“您还记得日子吗?”
“他在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失踪——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
“他的行李呢?”
“留在了旅馆,里面找不出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有些衣服和书籍,还有不少安达曼群岛的珍奇物品,他以前是那里监管囚犯的军官。”
“他在伦敦有没有朋友?”
“我们只知道一个,那就是孟买第三十四步兵团的舒尔托少校,和他在同一个团里。这位少校当时已经退伍,住在上诺伍德。我们自然和他联系过,但他连我父亲回到英国的事都不知道。”
福尔摩斯说:“真是怪事。”
“我还没有谈到最奇怪的事呢。大约六年前——准确日期是一八八二年五月四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询问梅丽·摩斯坦小姐的住址,并说如果她回答的话,对她是有利的,下面没有署名和地址。那时我刚到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家担任家庭教师。我和她商量之后,在广告栏里登出了我的住址。当天就有人从邮局寄给我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光彩夺目的珠子,盒子里一个字也没有。从此之后,每年的同一天,我都会收到一个相同的纸盒,里面有一颗同样的珠子,却找不到有关寄件者的任何线索。这些珠子经内行人看过,说是稀有珍宝,价值极高。你们请看,实在非常好。”
她打开一个扁平的盒子,里面有六颗我生平从未见过的上等珍珠。
福尔摩斯说:“您叙述的内容极为有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今天早上我又接到了这封信,请您看一看,这就是我来向您请教的原因。”
福尔摩斯说:“谢谢您,请把信封也给我。伦敦西南区的邮戳,日期是九月七日。啊!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非常好,信封值六便士一扎,写信人对信纸信封都很讲究,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今晚七点钟请到莱西厄姆剧院外左边第三根柱子前等候。您如有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是被委屈的女子,必将得到公道。不要带警察来,否则就不能相见。您的不知名的朋友。’这真是一件奇妙而有趣的事情。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这正是我要和您商量的呀。”
“咱们一定得去。您和我,还有——没错,华生医生是咱们需要的人。信上说‘两位朋友’,他和我一直是在一起工作的。”
她用请求的表情看着我,向福尔摩斯问道:“可是他愿意去吗?”
我热情地说:“如果我能效力,那真是太荣幸了。”
她说:“两位这样仗义,我非常感激。我很孤独,没有朋友可以相托。我六点钟到这里来,应该可以吧?”
福尔摩斯说:“不能再晚了。还有一点,这封信和寄珠子的小盒笔迹相同吗?”
她拿出六张纸来:“都在这里。”
“您考虑得很周密,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的确是模范。现在咱们看一看吧,”他把信纸都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对比着说,“除了这封信之外,笔迹都是伪装的,但是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点毫无疑问。您看这个希腊字母e多么突出,再看句末字母s的弯法。摩斯坦小姐,我不愿意给您无谓的希望,但我想知道,这些笔迹和您父亲的有相似之处没有?”
“完全没有。”
“我想也是这样。那么我们在六点钟等您。请留下这些信,我也许要先研究一下。现在只有三点半,再会吧。”
我们的客人回答:“再会。”她用明亮而友善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把盛珠子的盒子放在胸前,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那灰帽和白色羽毛消失在人群之中。我回头对伙伴说:“真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他已经重新点上了烟斗,靠在椅背上,合着双眼,无力地回答:“是吗?我没注意。”
我喊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一架计算机!有时你几乎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他温和地微笑道:“不要让一个人的个人特征影响你的判断,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一个委托人,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部分,感情因素会影响理智的清醒。一个我平生所见的最美丽的女人,为了获取保险赔款毒杀了三个小孩,结果被判绞刑;可是我认识的一个最不让人喜欢的男子,却是一位慈善家,捐赠了二十五万英镑救济伦敦的平民。”
“但是,这一次……”
“我向来不做任何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这个人的笔迹,你有什么看法?”
我答道:“写得足够清楚、整齐,是一个有商业经验、性格坚强的人写的。”
福尔摩斯摇头道:“你看,他写的长字母差不多都没有高过一般字母,那个字母d像字母a,那个字母1则像字母e,性格坚强的人不管写得多么难以辨认,字的高矮还是分明的。他的k字显得犹豫不决,大写的字母又很自负。现在我要出去了,还有些问题需要搞清楚。我推荐你一本书,一本最不平凡的著作——温伍德·瑞德写的《人类的殉道》。我一个小时后就回来。”
我坐在窗前,拿着书,但是思绪并没有放在这位作者的杰作上,而是专注于刚才来访的客人——她的面容和声音,还有她在生活里遭遇的离奇故事。如果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现在就应该是二十七岁了——正是青春稚气消退、开始读懂社会的妙龄。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危险的妄想闯进自己的脑海。我急忙坐到桌前,拿出一本最近的病理学论文仔细阅读,借以遏制自己的妄想。我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陆军军医,有一条伤腿,又没有多少钱,怎能有这种妄想?她只是案子里的一个部分,一个单位,仅此而已。如果前途是黑暗的,那我最好还是毅然地担当起来,不要妄想去扭转命运吧。
三、寻求解答——
一直等到五点半钟,福尔摩斯才回来。他神采奕奕,非常兴奋,看起来已经在这最难解的问题里发现了曙光。
他拿着我倒给他的一杯茶,说道:“这件案子并不怎么神秘,这些事实似乎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你已经搞清楚真相了吗?”
“还不能这么说。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提示性的事实,一个极为有用的线索,不过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拼凑起来。我刚刚从旧《泰晤士报》上找到了住在上诺伍德的前孟买第三十四步兵团舒尔托少校一八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去世的讣告。”
“福尔摩斯,或许我的脑子迟钝,但是我的确不了解这个讣告对本案有什么用。”
“你真不了解吗?没想到。咱们这样来看这个问题。摩斯坦上尉失踪了。在伦敦,他可能拜访的只有舒尔托少校,但少校竟说不知道他曾来伦敦。四年之后,舒尔托死了。他死后不到一个星期,摩斯坦上尉的女儿就收到了一件贵重的礼物,以后每年都收到一次。现在又有一封信,竟说她是个受了委屈的人。除了失去自己的父亲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委屈呢?还有,为什么在舒尔托死去仅仅几天后,就开始有礼物寄给她?难道舒尔托的继承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想要借这些礼物来弥补先人的罪孽?你对以上的事实有什么不同见解吗?”
“为什么这样弥补罪孽呢?这方法太离奇了!再说,他为什么现在才写信,而不在六年前呢?还有,信上说要还给她公道。她可以得到什么公道呢?如果说她父亲还活着,那未免太乐观了。可你又不知道她还受过什么别的委屈。”
“确实有一些困难,有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福尔摩斯沉思着说,“不过今天晚上咱们走一趟,就全明白了。嗯,来了一辆四轮马车,摩斯坦小姐就在里面。你准备好了吗?咱们最好赶快下去,时间已经有点晚了。”
我戴上帽子,拿了一根最粗重的手杖。福尔摩斯从抽屉中拿出他的手枪放进衣袋里,说明他认为今晚的工作或许是个冒险的尝试。
摩斯坦小姐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围巾。她虽然还保持着镇定,但是脸色惨白。她并没有表现出对今晚冒险的不安,这足以证明她的坚强的确超过了普通的女子。她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对福尔摩斯提出的几个新问题,也全都能够立刻作出答复。
她说:“舒尔托少校是爸爸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在爸爸的来信里常常提到他。他和爸爸同是安达曼群岛驻军的指挥官,所以经常在一起。还有,在爸爸的书桌里发现过一张没人能懂的字条,我想未必和这件事有关。但您或许愿意看一看,我就把它带来了。在这儿。”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纸打开,平放在膝盖上,然后用双层放大镜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一遍。
他说:“这张纸是印度的土产,过去曾经在板子上钉过。纸上的图似乎是一座大型建筑图样的一部分,里面有许多大房间、走廊和甬道。中间有一个用红墨水画的十字,上面用铅笔模糊地写着‘从左边3.37’。纸的左上角有一个神秘的怪字,像四个连接在一起的十字符号,在旁边用极粗陋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乔纳森·斯茂,莫赫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我也不知道它和本案有什么关系,但毫无疑问,它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曾经在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因为两面全都同样干净。”
“这是我们在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您最好地把它保存起来,以后可能对我们有用处。现在,我觉得这个案子比最初想象的要更深奥复杂一些,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他向后靠在车座上,从那紧皱的双眉和空洞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他正在沉思。摩斯坦小姐和我轻轻地聊天,谈起我们的行动和可能的结果,但我们的伙伴却始终保持着静默,直到旅程的终点。
这是一个九月的傍晚,还不到七点钟。天色阴沉,浓浓的迷雾笼罩了这座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泞,空中低垂着令人抑郁的黑云。斯特兰德街的暗淡路灯照在充满泥浆的人行道上,反射出荧荧的微光。黄色灯光在两旁店铺的玻璃窗里闪烁着,穿过茫茫的雾气,照在车马拥挤的大街上。我心想,在这闪烁灯光下络绎不绝的行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憔悴有的快活,就像人类的一生,从黑暗来到光明,又从光明返回黑暗。我不是个容易受到影响的人,但这沉闷的夜晚和将要经历的奇遇,使我不禁紧张起来。我可以从摩斯坦小姐的表情中看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只有福尔摩斯不受外界的影响,他借着怀中小提灯的光线,不停地在记事簿上写着什么。
莱西厄姆剧院两旁的入口处已经拥挤不堪,双轮和四轮马车像流水般辚辚而至。穿着礼服露出白衫的男子和披着围巾珠光宝气的女人一个个地从车上走了下来。我们刚刚走近约定的第三根柱子,就出现了一个身材短小、面孔黝黑、穿着马夫装束的精壮男子,向我们打招呼。
他问道:“你们是和摩斯坦小姐同来的吗?”
她回答说:“我就是摩斯坦小姐,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警惕地说:“小姐请原谅,我需要请您保证您的同伴中没有警官。”
她回答:“我可以保证。”
他吹了一下口哨,一个街头流浪人引着一辆四轮马车来到我们面前,并打开了车门。和我们搭话的人跳到了车夫的座位上,我们陆续上车,还没有坐定,他已经扬鞭驱马,车子在雾气迷蒙的街道上疾行起来。
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奇特的。我们既不知道去哪里,又不知道去做什么。如果说是被人愚弄,好像又不可能;想来应该不至于白跑一趟,总可以得到些重要的结果。摩斯坦小姐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坚强而镇定。我尽力设法安慰并鼓励她,对她讲我在阿富汗冒险的故事。可是说实话,我自己也正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和难测的命运而感到紧张不安,以至于所讲的故事乱七八糟。直到今天,她还把我告诉她的那个生动的故事当做笑话呢:我是怎样在深夜里用一只“双管”小老虎打死了一支钻到帐篷里来的滑膛枪。最开始,我还能辨认我们走过的道路,可是很快,因为路远多雾,加上对伦敦地理的生疏,我就迷失了方向,除了行程似乎很长之外,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福尔摩斯并没有迷路,车子经过的地方,他都能低声说出地名来。
他说:“罗奇斯特路,这里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似乎是从沃克斯豪尔桥路走向萨里区。不错,正是这样。我们现在上了桥,你们可以看到河水的闪光。”
我们果然看到了灯光照耀下的泰晤士河景色,不过车子依然在向前奔驰,不久就到了河对岸令人迷惑的街道上。
我的伙伴又说:“华兹沃斯路,修道院路,拉克豪尔巷,斯陶克维尔街,罗伯特街,冷港巷,我们看起来不像是往高尚区域去的。”
我们的确到了一个可疑而可怕的区域。直到在街角看到一些粗俗耀眼的酒馆之前,两旁始终是连续不断的暗灰色砖房。随后又是几排两层楼的住宅,每栋楼前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还有一些砖造的新楼——这个大城市在郊区扩建的新区域。最后,车子停在这条新街的第三个门前。所有其他的房子都还没有住人,而我们停在面前的这栋房子,除了从厨房窗口射出一丝微光外,也和其他房子一样黑暗。我们敲了敲门,立刻有一个戴着黄色包头、身穿肥大的白色衣服、系着黄带子的印度仆人开了门。在这栋普通三等郊区住宅的门前出现了一个东方仆人,显得有些不协调。
那个仆人说:“先生正在等候。”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在屋里高声喊道:“男仆,把他们请到我这里来,把他们直接请到我这里来。”
四、秃头人的故事——
我们随着印度人进去,经过了一条灯光昏暗、陈设简陋而肮脏的普通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他把门推开,从屋子里射出了黄色的灯光,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尖头顶的人。他的头顶已秃,光亮可鉴,周围长着一圈红发,就像是枫树丛中冒出了光秃秃的山顶似的。他站在那里,搓着双手,神情不定,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愁眉苦脸,简直没有一刻镇静。他那副天生下垂的嘴唇,长着不整齐的黄色牙齿,虽然时常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分,也不一定能够遮丑。他虽然已经秃顶,但是看起来还很年轻,实际上也不过刚刚超过三十岁。
“摩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他不断地高声重复着,“先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请到这间小屋子里来吧。房间很小,小姐,却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是荒僻的伦敦南郊沙漠中一个小小的文化绿洲。”
我们对这间屋子的景象感到很惊奇。屋子本身和里面的陈设很不协调,就像一颗最出色的钻石镶在了一个铜底座上。窗帘和挂毯都极其华丽考究,中间露出精美的画镜和东方的花瓶。踏在琥珀色和黑色交织、又厚又软的地毯上,感觉非常舒适,就像走在草地上似的,还有两张虎皮铺在上面。屋角的席子上摆着一只大水烟壶,更显出富有东方风味的华丽。屋顶上隐隐垂下一根金色的线,悬挂着一盏鸽子式的银色挂灯。灯火燃烧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清香的气味。
这矮小的人依然神情不安,他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塞迪厄斯·舒尔托。您自然是摩斯坦小姐,这两位先生……”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他兴奋地喊道:“啊,一位医生?您带听诊器来了吗?我可不可以请求您——您愿不愿意为我听一听?请帮帮忙,我的二尖瓣也许有问题。我的大动脉还好,可是对于二尖瓣,我要听听您宝贵的意见。”
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了由于恐怖而全身颤抖之外,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我说:“心脏很正常,您不必着急,放心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说:“摩斯坦小姐,请您原谅我的焦急。我总是难受,总怀疑自己的心脏不好。既然正常,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您的父亲如果能克制自己,不伤到心脏,他可能现在还活着呢。”
我不禁怒从心起,真想一拳打到他的脸上。这样应该谨慎的话,怎能如此毫无顾忌地直说呢?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她说:“我心里早就明白父亲已经去世了。”
舒尔托说:“我能尽量告诉您一切,还能主持公道;不管我哥哥巴索洛谬说什么,我都是要主持公道的。今天您和两位朋友一起来,我高兴极了,他们不仅是您的保护人,还可以对我将要说和将要做的事做个证人。咱们可以共同对付我哥哥巴索洛谬,不要外人参加——不要警察或官方。咱们可以不通过外人的干预,圆满地解决咱们自己的问题。如果把事情公开,我哥哥巴索洛谬是绝不会同意的。”他坐在矮靠椅上,用无神却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待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说:“我个人可以保证,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别人。”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他说:“那好极啦!那好极啦!摩斯坦小姐,我可不可以敬您一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或是托卡伊白葡萄酒我这里没有别的酒。我打开一瓶好不好?您不喝吗?好吧,我想你们不会反对我吸这种有柔和东方香味的烟吧。我有些神经紧张,我的水烟是无上的镇定剂。”
他点燃大水烟壶,烟从烟壶中的玫瑰水里缓缓冒了出来。我们三人环坐成一个半圈,伸着头,双手托着下巴,这个奇怪而激动的矮小秃头人坐在中间,局促不安地吸着烟。
他说:“当我决定和您联系的时候,本想把自己的住址告诉您,但是怕您不了解,带了不合适的人一起来。所以我才这么安排,让我的仆人先和你们见面,我对他随机应变的能力是十分信任的。我叮嘱他,如果情形不对,就不要带你们来。我事先的慎重布置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因为我不愿意和人来往,甚至可以说是个性情高傲的人,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警察更不文雅的人了。我天生不喜欢任何粗俗的人,也很少和他们接触。我的生活,你们可以看到,周围都是文雅的气氛。我可以自命为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嗜好。那幅风景画确实是柯罗的真迹,有的鉴赏家也许会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萨作品的真伪,但那幅布格罗的画的确是真品。我特别喜欢现代的法国派艺术。”
摩斯坦小姐说:“舒尔托先生,请原谅。我来这里是因为您有话见教,时间已经不早,我希望咱们的谈话越简短越好。”
他回答:“怎么也要占些时间,因为咱们还要去诺伍德找我的哥哥巴索洛谬。咱们要一起去,我希望咱们能胜过他。我认为合乎情理而采取的步骤他却不以为然,所以他对我很不满意,昨晚我曾和他争论了很久。你们想象不出他发怒的时候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我忍不住插言道:“如果咱们还要去诺伍德,是不是应该马上动身?”
这句话让他笑到耳根发红。他说:“那样不太合适。如果突然陪你们去,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呢。不,我必须事先作好准备,谈一谈咱们彼此的处境。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在这段故事里,还有几点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呢。我只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实告诉你们。
“我的父亲,你们能想到,就是过去在印度驻军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他在大约十一年前退休后,搬到了上诺伍德的樱沼别墅。他在印度发了财,带回来一大笔钱和一批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有了这些条件,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我和巴索洛谬是孪生兄弟,我的父亲只有我们两个孩子。
“我还清楚记得摩斯坦上尉的失踪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详情是我们从报纸上读到的。因为我们知道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常常无拘无束地在父亲面前讨论这件事,父亲有时也和我们一起揣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丝毫没有发觉,整个秘密却藏在他自己的心里——只有他知道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也的确能感觉到,有些秘密——一些恐怖的事——埋藏在父亲心里。他平时不敢独自出门,还雇了两个拳击手为樱沼别墅看门。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之一,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自己怕的是什么,但他对装有木腿的人尤为戒备。有一次,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明这个人只是个来揽生意的平常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养伤费才了结。我哥哥和我原来以为这不过是父亲的一时冲动,后来经过一件件的事情,才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一八八二年春天,父亲接到了一封从印度来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他在早餐桌上读完这封信后几乎昏了过去,从那天起就病倒了,直到离开人世。信的内容是什么,我们始终不知道,可是当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边看到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他患脾脏肿大的病已有多年,这一下,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到了四月底,医生断定他已经没有希望,就叫我们到他面前听他最后的遗嘱。
“当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呼吸急促地倚在高枕上面。他让我们把门锁上,到床的两边来。他紧握着我们的手,因为痛苦不堪而又感情激动,所以声音断断续续。他告诉了我们一个惊人的故事,我现在试用他自己的话来向你们复述一遍。
“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件事,像是一块石头压在心上,那就是我对待摩斯坦孤女的行为实在遗憾。由于我一生不可饶恕的贪婪,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她的。但我也未曾用过这些宝物——贪婪真是极愚蠢的行为。只要知道宝物藏在身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再也舍不得分给别人。你们看,在盛金鸡纳霜的药瓶旁边,那串珍珠项链,虽然是我专门为了送给她而找出来的,但就是这个我也难以割舍。我的儿子们,你们应该把阿格拉宝物公平地分给她。但在我咽气之前绝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链也不行,因为即使病重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也说不定还会痊愈呢。’
“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么死的。多年以来,他一直心脏衰弱,但他从未告诉过别人,只有我知道。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一系列的惊险故事,得到一大批宝物,我把这些宝物带回了英国。摩斯坦抵达伦敦的当天晚上,就跑到这里来要他应得的那一份。他从车站步行到这里,是现已死去的忠心老仆人拉尔·乔达开门请进来的。摩斯坦和我之间因为宝物产生了意见分歧,争吵得很厉害,摩斯坦在盛怒之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忽然把手放在胸侧,面色阴暗,向后跌倒,头撞在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扶他的时候,感到万分恐惧——他竟然死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精神错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开始时我也想到应该报告警察,可是考虑到当时的状况,我恐怕无法避免要被指为凶手。他是在我们争吵时断气的,头上的伤口更是对我不利。还有,在法庭上难免要问到宝物的来源,这是我特别要保守的秘密。他告诉过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到这里;因此这件事似乎也没有让别人知道的必要。
“‘当我还在考虑的时候,抬起头来,忽然看见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偷偷走了进来,回手闩上门,说道:“主人,不要害怕。没人会知道您害死了他。咱们把他藏起来,还有谁能知道呢?”我说:“我没有害死他。”拉尔·乔达摇头笑道:“主人,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们争吵,听见他倒了下去,我一定严守秘密。家里的人全都睡着了,咱们把他埋起来吧。”他的话使我做出了决定。我自己的仆人尚且不能相信我,我还能指望十二个坐在陪审席上的愚蠢商人会宣告我无罪吗?拉尔·乔达和我当天晚上就把尸体埋了,没过几天,伦敦报纸就登出了摩斯坦上尉失踪的疑案。从我所说的故事中你们可以知道,摩斯坦的死很难说是我的过失。我的错误是除了隐藏尸体外还隐藏了宝物。我得到了应得的那一份,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把宝物归还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突变,两眼向外突出,嘴巴大张,用一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看着他盯住的窗户。黑暗里,有一张面孔正凝视着我们。我们可以看见那被玻璃压得变白的鼻子,一张多毛的脸,两只凶狠的眼睛,还有恶毒的表情。我们兄弟二人赶紧冲到窗前,可是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只见他头已下垂,脉搏已停。
父亲用一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喊道:“把他赶出去!看在上帝的份上,把他赶出去!”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除了窗下花床上一个清楚的脚印之外,这个不速之客并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假如只根据这点痕迹,我们也许还会怀疑那张凶狠的脸只是我们的幻想。但不久,我们就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据,证明在我们附近有一帮人,正在对我们进行秘密活动。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的卧室窗户大开,他的橱柜和箱子全都经过了搜查,在他的箱子上钉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及秘密来访的人是谁,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能确定的就是,虽然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动过了,但父亲的财物并没有失窃。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想到,这件事和他平日的恐惧是有关系的,不过,这一切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谜。”
这矮小的人重新点燃了水烟壶,沉思着连吸了几口。我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这个离奇的故事。摩斯坦小姐听到关于她父亲死亡的那一段时,脸色变得惨白。我轻轻地从旁边桌上一个威尼斯式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喝,她才恢复过来。歇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我看着他,不禁想到:就在今天,他还说人生枯燥无聊呢。在这里,至少有一个问题,将要对他的智慧做一次最大的考验。塞迪厄斯·舒尔托先生的目光扫过我们,显然,对自己叙述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影响,他感到非常自豪。他继续吸着水烟,又说了下去。
他说:“你们可以想象,我哥哥和我由于听到父亲所说的宝物,全都感到十分兴奋。但经过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我们把花园的各个角落都挖遍了,却依然没有找到。一想到这些宝物收藏的地方竟留在他临终的口中,不免使人发狂。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链就可以推想出这批遗失的宝物是多么贵重。关于这串项链,我哥哥巴索洛谬也曾和我讨论过。这些珠子无疑是很值钱的,他也有点难以割舍——在对待朋友方面,他也有些和我父亲类似的缺点。他又认为,如果把项链送人,可能会引起无谓的流言,最后还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劝我哥哥,先由我把摩斯坦小姐的住址找到,然后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寄一颗拆下来的珠子,这样至少可以使她的生活不致发生困难。”
我的同伴诚恳地说:“真是好心肠啊,您这样做太感人了。”
这矮小的人不以为然地挥手道:“我们只是你们财产的保管者,这是我的看法!可是我哥哥的见解和我不同。我们自己有很多钱,我也不希望再多。更何况,对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鄙俗是罪恶之源,法国人对这类事情的说法真是一针见血。由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不同,最后我只好和他分居,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樱沼别墅。昨天我发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宝物已经找到了。我立刻和摩斯坦小姐取得了联系,现在的问题只剩下咱们一起到诺伍德去向他追回咱们应得的那一份了。昨晚我已经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我哥哥巴索洛谬。也许咱们不受他的欢迎,但他同意在那里等着咱们。”
我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这个离奇的故事。
塞迪厄斯·舒尔托先生的话讲完了,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不住地抽动。我们一言不发,思绪全都集中在了这件奇事的发展上。福尔摩斯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说:“先生,您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圆满,也许我们还可以告诉您一些您不知道的事情作为报答呢。不过正如摩斯坦小姐刚才说的,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不要再耽误了。”
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羔皮领袖、装饰着盘花纽扣的长大衣。虽然晚上还很闷热,他却从上到下紧紧地扣上了纽扣,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把帽耳扣过耳朵。除了不断扭动的憔悴面孔之外,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已经遮盖起来了。
引导我们走出甬道的时候,他说:“我的身体太弱,只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显然对我们的出行早已做了准备,马夫立刻赶车疾行起来。塞迪厄斯不断地讲话,声音高过了辚辚的车轮声。
他说:“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你们猜他是怎样找到宝物的?他最后的结论是,宝物一定藏在室内。他把整座房子的容积都计算了出来,每个角落也小心量过了,没有一英寸漏算。最后发现,这所房子的高度是七十四英尺。可是他量过每个房间的高度,也用钻探方法确定了楼板的厚度,以及所有其他高度,总共只有七十英尺,差了四英尺——这四英尺只能到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房间的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了一个洞。在那里,一点也不错,就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密封着的、谁也不知道的屋顶室。宝物箱就摆在屋顶室中央的两根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面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总值不下五十万英镑。”
听到这个庞大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互相望着。如果能够为摩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将立刻从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当然,她的忠实朋友们都应该为她高兴,可是我,很惭愧,我的良心被自私心遮住了,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就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俯首无言,后来甚至连我们新朋友所说的话也充耳不闻了。他显然是一个忧郁症的患者,我依稀记得他好像说出了一连串的症状,并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了无数的秘方,希望我对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做些解释。我真希望他把那天晚上我对他的回答全都忘掉,福尔摩斯还记得听到我叮嘱他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并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碱作镇定剂。直到车子停了下来,马夫跳下车来把车门打开,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塞迪厄斯·舒尔托先生扶她下车的时候,说道:“摩斯坦小姐,这就是樱沼别墅。”
五、樱沼别墅的惨案——
我们到达今晚冒险历程的最后阶段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散,夜色怡人,和煦的西风吹开了乌云,半圆的月亮不时从云际显现出来。远处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塞迪厄斯·舒尔托还是拿下了一只车灯,把我们的路照得更亮一些。
樱沼别墅建筑在一座广场上,四周围绕着很高的石墙,墙头插着破碎的玻璃片。一个窄小的钉有铁夹板的门是唯一的出入口。我们的向导像邮差一样在门上敲了两下。
一个粗暴的声音传来:“谁?”
“是我啊,麦克默多。这种时候到这里来的还有谁?”
里面透出抱怨的声音,接着是钥匙的响声。门向后敞开,一个矮小而健壮的人提着提灯,站在门内。黄色的灯光照着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多疑的眼睛。
“塞迪厄斯先生,是您吗?他们是谁?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不能请他们进来。”
“不能请他们进来?麦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告诉哥哥今天要陪几位朋友来。”
“塞迪厄斯先生,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出屋子,我也没听到吩咐。主人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可以让您进来,您的朋友要先等在外面。”
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一着!塞迪厄斯·舒尔托瞪着他,好像很窘。他喊道:“太不像话啦!我保证他们还不行吗?这里还有一位小姐,总不能深夜里等在街上啊。”
守门人依然坚持说:“塞迪厄斯先生,实在对不起您,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但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工钱就是为了让我尽到守卫的责任,既然是责任,我就必须坚持。您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
福尔摩斯和气地喊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识我呀!我想你是不会忘记我的。你难道不记得四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的义赛,和你打过三个回合的那个业余拳击手了吗?”
这拳击手嚷道:“是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天哪!我怎么会不认识呢?与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您不如干脆给我下巴上来一记直拳,那我早就认得您啦!啊,您是个浪费自己天赋的人,您真是那样的人!如果您继续练下去,您的造诣是不可限量的啊!”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你看,华生,就算我一事无成,至少还能找到一种职业呢。咱们的朋友一定不会让咱们在外面受冻了。”
守门人说:“先生,请进吧!您的朋友也都请进来吧!塞迪厄斯先生,实在对不起,主人的命令很严,我必须知道您的朋友是谁,才敢请他们进来。”
进门之后是一条铺石子的小路,曲折地穿过一片荒凉的空地,直通到隐藏在树丛里的一座外形方正、构造平常的大房子。茂密的枝叶异常阴森,只有一缕月光照到了房子的一角,映在顶楼的窗户上。这所大房子此刻透出一股阴沉惨寂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塞迪厄斯·舒尔托也局促不安起来,手中的提灯颤动得发出了响声。
他说:“我实在不明白,这里一定出事了。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谬,咱们今天晚上来,可他的窗户连灯光都没有。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问:“他平常就这样戒备吗?”
“是的,他继承了我父亲的习惯。您知道,他是父亲的爱子,我有时还想,父亲告诉他的话比告诉我的多。那被月光照得很亮的就是巴索洛谬的窗户,但我看里面没有灯光。”
福尔摩斯说:“的确没有灯光,可是门旁那个小窗里有闪亮的灯光。”
“啊,那是女管家的房间,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里的灯光,她会把一切情况告诉咱们的。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咱们一起进去,也许会让她觉得奇怪。可是,嘘!那是什么?”
他把灯高高举起,恐惧的颤抖让灯光显得摇摆不定。摩斯坦小姐紧握着我的手腕,我们极其紧张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静谧的夜色中,一阵阵凄惨恐怖的女人喊叫声不断从这座漆黑的大房子里传了出来。
塞迪厄斯说:“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这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匆匆跑到门前,用自己习惯的方法敲了两下。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好像见到亲人似的把他请了进去。
“哦,塞笛厄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好啦!哦,塞笛厄斯先生!”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之后,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向导留给我们的灯,缓慢而认真细致地查看房子的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大片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握在我的手中。爱情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没有见过面,今天彼此也没有说过一句情话,可是现在遇到了麻烦,我们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后来我每次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有趣,不过当时的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我们并没有发觉。后来她也常常告诉我,当时她自己的感觉是,只有依偎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就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险全不在意,心中反而觉得坦然无惧。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跑到这里来了。我只在巴勒拉特附近的山边见过类似的景象,当时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
福尔摩斯说:“这里也经过了多次的挖掘,留下了寻找宝物的痕迹。不要忘记,他们费了六年的工夫来寻找,难怪这块地好像砂砾坑一样。”
这时房门忽然敞开,塞迪厄斯·舒尔托跑了出来,双手前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叫道:“巴索洛谬一定出事了!吓死我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的确万分恐惧。他那从羔皮领口里露出来的痉挛而没有血色的脸就像是一个张皇失措奔跑求救的孩子。
福尔摩斯坚决而干脆地说道:“咱们进去。”
塞迪厄斯恳求道:“请进!请进!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跟着他走进甬道左边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位老太太正在屋里惊魂不定地踱来踱去,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似的。
她激动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上帝保佑,看到您这副温柔安静的脸多好!看到您,我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真是够受的!”
我的同伴轻拍着她充满皱纹的手,低声说了几句温柔而安慰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过来。
她解释说:“主人自己锁上房门,也不和我说话,一整天我都在这里等着他呼唤。他倒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待着,可是一个钟头之前,我怕出事,就上楼从钥匙孔向里看了看。您一定要上去一趟,塞迪厄斯先生,您一定要自己去看一看!十年来,无论巴索洛谬先生欢喜还是悲痛的时候,我都见过,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现在的这副面孔。”
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塞迪厄斯吓得牙齿打战、双腿颤抖,我必须搀扶着他,才能一起上楼。福尔摩斯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小心查看那些留在棕色楼梯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级一级走上去,低低地提着灯,仔细观察着四周。摩斯坦小姐留在楼下,陪伴惊恐的女管家。
走上三段楼梯,前面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印度挂毯,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依然一边慢走一边有系统地观察着。我们跟随在后,长长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甬道上。第三个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福尔摩斯用力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旋转门把,用力推门,还是推不开。我们把灯贴近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用很粗的门锁倒闩了起来。钥匙已经转了过去,锁孔并没有完全封闭。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锁孔向里看了看,立刻又站起来,倒吸了一大口气。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说:“华生,这确实有点儿可怕,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从锁孔向里张望,又吓得马上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照在屋里,隐约中有一张好像挂在半空的脸注视着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浸在黑影里。这张脸和我们的同伴塞迪厄斯的脸完全一样,同样光亮的秃顶,同样的一撮红发,同样无血色的脸,但表情是僵死的——一种可怕的狞笑,不自然地露出牙齿的笑。在这样的沉寂和月光照耀下的黑暗里,看到这样的笑脸,比看到愁眉苦脸的样子更让人毛骨悚然。屋里的脸和我们那位矮小的朋友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想看他是否还在身边。这时我忽然想起塞迪厄斯曾经说过,他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对福尔摩斯说:“这太可怕啦,怎么办呢?”
他回答:“门一定要打开。”他对着门跳了上去,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锁上。
门发出了响声,但没有打开。我们一起合力猛冲,这次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进到了巴索洛谬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收拾得像是化学试验室。对着门的墙上摆着两层带玻璃塞的玻璃瓶,桌子上摆满了本生灯、试管和蒸馏器。墙边一角的竹篮里放着许多盛有酸类的瓶子,其中一瓶似乎已经破漏,流出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充满了特别刺鼻的类似柏油的气味。屋子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副梯子,梯子对着的天花板上有个洞,大小可以容人出入。梯子底下有一卷长绳,零乱地盘放在地上。
在桌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着房间的主人,头歪在左肩,面露惨笑。他已经变得僵冷,显然死去很久了。看起来,他不仅脸部表情特别,四肢也蜷曲得和平常的尸体不同。他的一只手扶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根粗糙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石头,就像一把锤子。在旁边放着一张从记事簿上撕下来的破纸,上边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把它递给我。
他抬起眉毛,说:“你看看。”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到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问道:“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弯腰检查尸体,顺便回答:“谋杀!啊!果然不出所料,你看!”他指着扎在尸体耳朵上方头皮里的一根黑色长刺。
我说:“好像是一根荆刺。”
“就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但是小心点,上面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来。荆刺刚刚取出,伤口就合拢了,除了一点点血痕能说明伤口之外,很难找到任何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说:“这对我来说太离奇了,整件事不仅没搞明白,反而更复杂了。”
他回答:“正相反,各个环节都清楚了。我只要再弄清几个环节,全案就可以明朗了。”
我们进屋之后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同伴。他还站在门口,依然那样颤抖和悲叹着。忽然,他失望地尖叫了起来。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的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他叫道:“宝物全都丢了!他们把宝物都抢走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宝物拿下来的,是我帮着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看见他的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锁门呢。”
“那时是几点钟?”
“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必然怀疑是我干的,他们一定会这样怀疑的。可是你们两位不会这样想,对不对?你们一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如果是我干的,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疯了!”他挥舞双臂,两脚乱跳,陷入了狂怒的抽搐中。
福尔摩斯拍了拍他的肩,和蔼地说:“舒尔托先生,不要害怕,您没有害怕的理由。请您听我的话,坐车去警察局报案,答应一切都协助他们,我们在这里等您回来。”
这矮小的人茫然地遵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见他蹒跚地摸黑走下楼去。
六、福尔摩斯作出判断——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说道:“华生,现在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咱们要好好利用。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案子差不多完全清楚了,可是咱们不要过于自信,以免出错。现在看着似乎简单,可其中或许还藏着更玄妙的事情呢。”
我不由得问道:“简单?”
他就像老教授对学生们讲解似的说道:“当然很简单!请你坐在屋角那边,别让你的脚印弄乱了证据。现在开始工作吧!第一个问题是,这些人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走的?屋门从昨晚就没开过。窗户呢?”他提着灯向前走着,不像在和我说话,而是对自己大声复述着检查的结果:“窗户是从里面关牢的,窗框也很坚固,两边没有合叶。让咱们把它打开。附近没有雨水漏管,房顶也离得很远。可是曾有人站在窗台上。昨晚下过小雨,窗台上有一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形的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桌子旁边又有一个。华生,看这里!这真是一个好证据。”
我看了看那些清楚的圆泥印,说道:“这不是脚印。”
“这是更重要的证据——木桩的印痕。你看看窗台上的靴子印……一只后跟镶有宽铁掌的厚靴子,旁边是木桩的痕迹。”
“这就是那个装木腿的人。”
“没错。不过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很能干、很灵活的同谋。医生,你能从那面墙爬上来吗?”
我探头向窗外看了看,明亮的月光依然照射着那个屋角。我们离地面至少有六十英尺,墙上连一个能插脚的砖缝都没有。
我说道:“从这儿绝对无法向上爬。”
“如果没有人帮忙,是爬不上来的。可是如果这里有你的一位朋友,用放在屋角的那条粗绳,一端系在墙上的大环子里,另一端扔到你手中,那么我想,只要你是个有力气的人,即使装着木腿、也是可以顺着绳子爬上来的。你下去的时候自然也能如法炮制,然后你的同党再把绳子拉上来,从环子上解下它,关上窗户,从里面拴牢,再顺来路逃走。”他指着绳子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那位装木腿的朋友虽然爬墙的技术不差,但不是一个熟练的水手。他手掌的皮肤可不像惯于爬桅的水手那样坚韧。我用放大镜发现了不只一处血迹,特别是在绳子的末端更为明显。我可以断定,他在沿绳而下的时候,速度快得竟把自己的掌皮磨掉了。”
我说:“这都很正确,可是事情变得更加神秘了。谁是他的同谋呢?这同谋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道:“不错,还有那个同谋!这个人的确很有趣,他让这案子显得很不平凡。我想这位同谋给我国的犯罪方式开辟了一条新路,可它在印度有过先例,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塞内冈比亚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形。”
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么他究竟是怎样进来的呢?门是锁上的,窗户又够不着,难道是从烟囱进来的?”
他回答:“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烟囱太窄,不能通过。”
我追问道:“那到底是怎样呢?”
福尔摩斯摇头道:“你总是不按照我的理论研究。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吗?‘当你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除去之后,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都一定是实情’吗?咱们知道,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不是从窗户进来的,也不是从烟囱进来的。咱们也知道他不会事先藏在屋里,因为屋里没有藏身的地方。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我嚷道:“是从屋顶那个洞进来的!”
“当然是从那个洞进来的了,这毫无疑问。你给我提着灯,咱们到上面的屋子里查看一下——就是发现宝物的那间屋子。”
他登上梯子,两手按住椽木,翻身上了屋顶室。他俯身接过了灯,我也跟着上去了。
这间屋顶室大约十英尺长,六英尺宽。椽木架成的地板中间铺了一些薄板条,还敷了一层灰泥。我们走路时必须踩在一根一根的椽子上。屋顶呈尖形,也就是这所房子的真正屋顶了。这里没有家具,多年的尘土积得很厚。
福尔摩斯把手扶在斜坡的墙上,说道:“你看,这是一个通向屋顶外面的暗门,我把这个暗门拉开,外面就是坡度不大的屋顶,这就是第一个人的来路。咱们找一找,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能说明个人特征的痕迹。”
他把灯向地板上照了照,于是我今晚第二次看到了在他脸上出现的惊奇表情。我向他注视的地方看去,也吓得全身发冷。地上满是没有穿鞋的赤足脚印,很清楚,很完整,可是还不及正常人脚的一半大。
我轻轻地说:“福尔摩斯,一个小孩子做了这样可怕的勾当!”
他神色略定之后说道:“起初我也吃了一惊,但其实这件事很平常。我本该想到这一点,却一时忘记了。这里没什么可查的了,咱们下去吧。”
我轻轻地说:“福尔摩斯,一个小孩做出来了这样可怕的勾当。”
我们回到下面的屋子里,我急忙问道:“你对那些脚印的见解如何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华生,请你自己分析分析吧。你知道我的方法,依法实践,然后咱们互相比较结论,彼此也可以多得些经验。”
我回答道:“在这些事实上,我想不出什么来。”
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久就会完全明白了。我想这里也许没什么重要之处了,但还是要看一看。”
他拿出放大镜和皮尺,跪在地上,细长的鼻子离地面只有几英寸,深陷的圆眼珠像鸟眼似的发出亮光。他在屋里来回地测量、比较和查看着,动作的敏捷、无声和鬼祟真像一只正在寻找气味的熟练的猎犬。我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把智慧和精力用于维护法律,而是去犯法的话,会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边侦查,一边自言自语着,最后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声。
他说:“咱们真走运,问题不大了。第一个人不幸踏在了木馏油上面。你可以看到,在这难闻的东西右边,有他的小脚印。这盛油的瓶子破了,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我问道:“这又能作什么解释呢?”
他说:“没有别的,只不过咱们就要抓到他了而已。我知道,一只狗凭着嗅觉,能够顺着气味追到尽头;狼群循着气味就可以找到食物;那么一只经过特别训练的猎犬追踪这么强烈的气味,不是更容易吗?就像比例法则。结果一定——可是,喂!警察们到了。”
下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谈话声和关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说:“趁他们还没有上来的时候,你用手摸一摸尸身的胳膊,还有他的两条腿。你有什么感觉?”
我答道:“肌肉坚硬得像木头一样。”
“正是。这是极端强烈的收缩,比普通的死后强直还要厉害,再加上脸部扭曲的表情——希波克拉底的笑容,或者说是前辈作家笔下的‘痉笑’——你作何结论呢?”
我回答:“中了植物性生物碱的剧毒——一种类似番木鳖碱,能造成类似破伤风症状的毒物而死的。”
“我一发现他那面部肌肉收缩的情形,就想到是中剧毒的现象。进屋之后我马上设法弄清这毒物是如何进入体内的,你也看见我发现了那根毫不费力就能扎进或者射入他头皮的荆刺。死者当时似乎正坐在椅子上,你看那刺入的地方正对着天花板的洞。你再仔细看看这根荆刺。”
我小心地把它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看。那是一根长而尖的黑刺,尖端有一层发亮的好像干了的胶质的东西。较钝的那一头,是被刀削过的。
他问道:“是生长在英国的荆刺吗?”
“绝对不是。”
“有了这些资料,你就应该做出合理的结论。这是主要之点,其余的更容易解决了。”
他说话的时候,脚步声已经来到甬道,一个穿灰衣的胖子走了进来。他的肤色发红,身材魁梧,有着多血的体质,肿胀凸出的眼眶里露出了小小的闪烁的眼睛。他的后面紧跟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官,还有依然在发抖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那胖子喊道:“这成什么样子!这成什么样子!这些人都是谁?这屋里简直热闹得像是养兔场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说:“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我想您一定还记得我吧?”
他喘着气说:“当然记得!您是大理论家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记得您,记得您!我忘不了那次您如何向我们演说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结果。您确实把我们引入了正轨,但您也应当承认,那次主要还是运气好,而不是因为有正确的指导才破了案。”
“那是一个很简单很容易理解的案子。”
“啊,算了吧!算了吧!不用不好意思承认。可这是怎么回事?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事实都摆在这里,不需要用理论来推测了。真是运气,我正好为了别的案子来到诺伍德!报案时我正在分署。您认为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呢?”
福尔摩斯冷冷地回答:“啊,这个案子似乎不需要我的理论。”
“不需要,不需要。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您有时真能一言中的。据我了解,门是锁着的,五十万英镑的宝物丢失啦。窗户的情形怎样?”
“关得很牢,不过窗台上有脚印。”
“好啦,好啦。如果窗户是关着的,那么脚印就与本案无关了,这是常识。这个人也许是在盛怒之下死的,可是宝物又遗失了。哈!我有了一个解释。我也常常能灵机一动呢。警官,你先出去,您,舒尔托先生,也出去,您的医生朋友可以留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您想这是怎么回事?舒尔托自己承认昨晚他和他哥哥在一起。他哥哥是在盛怒之下死的,于是舒尔托就趁机把珠宝拿走了。您看怎么样?”
“这个死人还很细心地起来把门反锁上。”
“哼!这里确实有个破绽。咱们根据常识来想想看。这个塞笛厄斯曾和他哥哥在一起,哥儿俩有过争吵,这我们是知道的。哥哥死了,珠宝丢了,这我们也是知道的。塞笛厄斯走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哥哥了,他哥哥的床也没人睡过,而他显然万分不安,情形很不对头。您看,我是在向塞笛厄斯四面夹攻,他已经难逃法网了。”
福尔摩斯说:“您还不知道全部的事实呢!这根我有理由认为有毒的木刺,是从死者的头皮上拿下来的,伤痕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张纸,您看,是这样写的,是从桌上捡到的,旁边还有这根古怪的镶石头的木棒。这些东西您怎么把它适应到您的理论里去呢?”
这个胖侦探神气活现地回答:“各方面都证实了。屋子里全是印度古玩,如果这根木刺有毒,别人能用它杀人,塞笛厄斯一样也能用它来杀人。这张纸不过是一个欺骗的戏法罢了,故弄玄虚。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么出去的呢?啊!当然喽,房顶上有一个洞。”
他的身体笨重,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梯子,从洞口挤进了屋顶室。紧接着我们就听见他高兴地喊道自己找出了通往屋顶的暗门。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他有时也能发现一些证据,有时也有些模糊的认识。‘自作聪明的愚人更难相处。’”
埃瑟尔尼·琼斯从上面爬了下来,说道:“您看,还是事实胜于理论。我的看法完全被证实了:有一个暗门通向屋顶,还是半开的。”
“那暗门是我开的。”
“啊,这样!那么您也看见暗门了。”他显得有些沮丧,“好吧,不管是谁发现的,反正它说明了凶手逃走的路径。警官!”
甬道里有声音回答道:“是!先生!”
“叫舒尔托先生进来。舒尔托先生,我有责任告诉您,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您不利。为了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府逮捕您。”
这个矮小的可怜人举起手,望着我们两人叫道:“你们看怎么样?我早就料到了。”
福尔摩斯说:“舒尔托先生,不要着急,我想我是能够为您洗清一切的。”
那位侦探立刻反驳道:“大理论家先生,不要随便答应,事实恐怕不像您想的那么简单。”
“琼斯先生,我不仅要洗清他,还要奉送给您昨晚曾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两个凶手之一的姓名和特征。他的姓名,我有理由认为是乔纳森·斯茂。他的文化程度很低,个子不大,人很灵活,右腿已断去,装了一只木腿,木腿向里的一面已经磨去了一部分。他左脚的靴子下方有一块粗糙的方形前掌,后跟上钉着铁掌。他是个中年人,皮肤晒得很黑,从前是个囚犯。这些情况和不少由他手掌上剥落的皮肤或许对您是有帮助的。那另外的一个……”
看起来,埃瑟尔尼·琼斯显然被福尔摩斯详尽的描述打动了,可他仍然用着嘲笑的态度问道:“不错,那另外一个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转过身来,答道:“是个很古怪的人,我希望不久就可以把这两个人介绍给您。华生,请到这边来,我和你说句话。”
他引我到楼梯口,说道:“这件意外的事几乎让咱们忘记了到这里来的本意。”
我说:“我也想到了,摩斯坦小姐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是不合适的。”
“你现在就送她回去。她住在下坎伯韦尔,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里,离这儿不远。假如你愿意再来,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可是你太累了吧?”
“一点儿也不累,我得不到这件事的真相是不能休息的。我也曾经历过危难,可是说实话,今天晚上这一系列的怪事,把我的神经都搅乱了。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我愿意帮助你结案。”
他说:“你在这里对我帮助很大。咱们要单独进行,这个琼斯愿意怎样干就干去吧。你送摩斯坦小姐回去之后,到河边莱姆贝斯区品琴里三号——它是右手边的第三座房子,旁边有一个做鸟类标本的铺子——去找一个叫谢尔曼的人,他的窗上画着一只鼬鼠抓着一只小兔。把老谢尔曼叫起来,告诉他我向他借透比用一下,请你坐车把透比带过来。”
“透比是一只狗吗?”
“是一只奇特的混血狗,嗅觉极灵。我宁愿要这只狗帮忙,它比全伦敦的警察都要强得多呢。”
我说:“我一定把它带回来。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如果能换一匹新马,三点钟之前我一定返回。”
福尔摩斯说:“我还要从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和印度仆人那里弄些新材料。塞笛厄斯先生曾告诉过我,那个仆人住在旁边那间屋顶室。然后我来研究研究这伟大琼斯的工作方法,听听他的挖苦吧。‘我们已经习惯,有些人对他们不了解的事物偏要挖苦。’歌德的话总是这样简洁有力。”
七、木桶的插曲——
我坐着警察的马车送摩斯坦小姐回家。她是个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子,在危难之中,只要旁边有比她更脆弱的人,她总是能够保持镇定。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神采奕奕地安坐在惊恐的女管家身旁。可是,当她坐进车里之后,经过这一夜的离奇惊险,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先是晕倒,后来又嘤嘤地哭泣。事后她曾责备我说,那一路上我的态度未免太过冷淡无情;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当时内心的斗争和强自抑制的痛苦呢。正像我们在院中手指相握的时候,我对她的同情和爱已经流露了出来。我虽然饱经世故,但若没有那一晚的遭遇,也难以认识到她温柔和勇敢的天性。在当时,有两件事使我无法开口,一是她正在遭受磨难,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倘若冒昧向她求爱,未免是乘人之危;更使我为难的就是,如果福尔摩斯真能破案,她得到宝物,就要变成巨富,我这个领半薪的医师趁着这个和她亲近的机会向她求爱,能够算是光明正大的事吗?她会不会把我看成一个粗鄙的淘金者?我不能让她心里产生这种不良印象,这批阿格拉宝物实在是我们两人中间的障碍啊。
差不多深夜两点钟,我们才到达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家中。仆役们早已入睡,可是弗里斯特夫人对摩斯坦小姐接到怪信这件事非常关心,所以还坐在灯下等着她,并且亲自为我们开了门。弗里斯特夫人是一位中年妇人,举止大方,用胳膊亲切地搂着摩斯坦小姐的腰,还像慈母般地轻声问候着她,给了我心中无限的快慰。显然,摩斯坦小姐在这里的身份不仅是一个被雇用的人,更是一位受尊重的朋友。彼此介绍之后,弗里斯特夫人诚恳地请我进去小坐,并要求我告诉她今晚的遭遇,我只好向她解释自己还有重要的使命,并且答应她今后一定把案情的进展随时见告。告辞登车之后,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仿佛看见她们两个人手拉着手站在台阶上的端庄身影,还隐约看见半开着的房门、从有色玻璃透出来的灯光、挂着的晴雨表和光亮的楼梯毯棍。在这种烦闷的时候,看见这样一个宁静的英国家庭的景象,心情也就畅快得多了。
对于今晚遭遇的事,我越想越觉得它会变得更加离奇黑暗。马车行驶在煤气路灯照耀的寂静马路上,我又重新回忆起这一连串的情节。已经搞清楚的基本问题是,摩斯坦上尉的死,寄来的珠宝,报上的广告和摩斯坦小姐接到的信。所有这些事件,我们都已大体明确了。但这些事竟把我们引向了更深奥、更凄惨、更神秘的境界里——印度的宝物,摩斯坦上尉行李中的怪图,舒尔托少校临死时的怪状,宝物的发现和紧跟着发生的宝物发现者的被害,被害时的各种怪象,那些脚印,奇异的凶器,在一张纸上发现的和摩斯坦上尉怪图中相同的文字。这可真是一串错综复杂的情节,除非有和福尔摩斯一样的天赋奇才,否则平常的人简直束手无策,无法寻找线索。
品琴里位于莱姆贝斯区尽头,是一排窄小破旧的两层楼房。我叫了三号门很久才有人应声,百叶窗后出现了烛光,从楼窗露出一个人头。
那个露出来的头喊道:“滚开,醉鬼!你要是再嚷,我就放出四十三只狗来咬你。”
我说:“你就放一只狗出来吧,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声音又嚷道:“快滚!我这袋子里有一条蝰蛇,你不躲开我就扔到你头上去!”
我又叫道:“我只要一只狗。”
谢尔曼喊道:“少废话!站远点儿。我数完一、二、三就往下扔。”
我这才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这句话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楼窗立刻关上了,没过一分钟,门开了。谢尔曼先生是个瘦高的老人,脖子上青筋暴露,驼背,还戴着蓝光眼镜。
他说:“歇洛克先生的朋友在这里永远是受欢迎的。请里边坐,先生。小心那只獾,它咬人呢。”他转向一只从笼子缝里钻出头来的红眼睛鼬鼠喊道:“淘气!淘气!你不要抓这位先生呀。”接着又指着另一只动物对我说:“先生,不要害怕,这不过是只蛇蜥,没有毒牙,我把它放在屋里吃甲虫的。您不要怪我刚才对您无礼,实在因为常常有顽童跑到这儿来捣乱,把我吵起来。那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要什么呢?”
“他要你的一只狗。”
“啊!一定是透比。”
“不错,就是透比。”
“透比就在左边第七个笼子里。”
谢尔曼拿着蜡烛慢慢地在前面引路,走过他收集的那些奇禽怪兽。我在朦胧的光线下,隐约看到每个角落里都有闪烁的眼睛在偷偷望着我们。就连我们头顶的架子上也站着许多野鸟,我们的声音搅醒了它们的美梦,它们慵懒地把重心从一只爪子换到了另一只爪子上。
透比是一只外形丑陋、长毛垂耳的狗——一半血统是长耳垂毛狗,一半血统是杂种猎狗。它有着棕色和白色相间的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我从谢尔曼手里拿了一块糖喂过它之后,我们中间就建立了友谊,它这才随我上车。我回到樱沼别墅的时候,宫殿的时钟刚刚打过三点。我发现那个当过拳击手的麦克默多已经被当做同谋,和舒尔托先生一起被逮捕到警署去了。两位警察把守着大门,我提出侦探的名字后,他们就让我带着狗进去了。
福尔摩斯正站在台阶上,两手插在衣袋里,口中衔着烟斗。
他说:“啊,你带它来了!好狗,好狗!埃瑟尔尼·琼斯已经走了。在你走后,我们大吵了一阵。他不但把我们的朋友塞笛厄斯逮捕了,而且把守门人、女管家和印度仆人全抓去了。除了在楼上留着的一名警官之外,这院子已经属于咱们了。请把狗留在这儿,咱们上楼去。”
我们把狗拴在门内的桌子腿上,又重新上楼去了。房间里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在死者身上蒙了一张床单。一个疲倦的警官斜靠在屋角。
我的伙伴说:“警官,请把你的牛眼灯借给我用一下。请帮我把这根细绳系在脖子上,好把它挂在胸前。谢谢你!现在我要脱下靴子和袜子。华生,请你把靴袜带到楼下,我现在要试一试攀登的本事。请你用这条手巾蘸一点儿木馏油,好了,蘸一点儿就成。请再同我到屋顶室来一趟。”
我们从洞口爬了上去。福尔摩斯用灯重新照着灰尘上的脚印,说道:“请你特别注意这些脚印,你看出这里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
我说:“这是一个孩子或者矮小妇人的脚印。”
“除了脚的大小之外,没有别的了吗?”
“好像和一般脚印差不多。”
“完全不同。看这儿!这是灰尘里的一只右脚印,现在我在旁边印上一个我的光着脚的右脚印,你看看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你的脚趾都并拢在一起,这个小脚印的五个趾头是分开的。”
“很对,说得很对,记住这一点。现在请你到那个吊窗前闻一闻窗上的木框。我站在这里,因为我拿着这条手巾呢。”
我按照他的要求去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木馏油气味。
“这是他临走时用脚踩过的地方,如果你能辨别出来,透比辨别这气味就更不成问题了。现在请你下楼,放开透比,找布隆丁过来。”
我下楼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福尔摩斯已经到了屋顶。他胸前挂着灯,就像一个大萤火虫在屋顶上慢慢地爬行。他爬到烟囱后面不见了,后来又忽隐忽现地绕到了另一面。我也转到另一面去,发现他正坐在屋檐的一角上。
他喊道:“那儿是你吗,华生?”
“是我。”
“这儿就是那个人上下的地方,下面那个黑东西是什么?”
“一只水桶。”
“有盖吗?”
“有。”
“附近有梯子吗?”
“没有。”
“混账东西!从这儿下来是最危险的了。不过既然他能够从这儿爬上来,我就能从这儿跳下去。这根水管好像很坚固,随他去吧,我下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灯光顺着墙边稳稳当当地降了下来。他轻轻一跳,落在了水桶上,随后又跳到了地上。
他一边穿着靴袜一边说道:“追寻这个人的足迹还算容易,一路上的瓦都被他踩松了。他在匆忙中漏下了这个东西。按照你们医生的说法就是,‘它证实了我的诊断没有错’。”
他拿给我看的东西是一个用有颜色的草编成的,同纸烟盒差不多大小的口袋,外面装饰着几颗不值钱的小珠子,里边装着六根黑色的木刺,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圆的,和刺到巴索洛谬·舒尔托头上的一样。
福尔摩斯说:“这是危险的凶器,当心不要刺到你。我得到这个,高兴极了,因为这可能是他全部的凶器,咱们两人这才可能免除被刺的危险。我宁愿挨马帝尼的子弹,也不愿中这荆刺的毒。华生,你还有勇气跑六英里的路吗?”
我回答道:“没问题。”
“你的腿受得了吗?”
“受得了。”
他把浸过木馏油的手巾放在透比的鼻子上,说道:“喂,透比!好透比!闻一闻这个,透比,闻一闻!”透比叉开多毛的腿,鼻子向上翘着,好像品酒家在品鉴佳酿一般。福尔摩斯丢开手巾,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根坚实的绳子,牵着它到了木桶下面。这只狗立刻发出高亢而颤抖的狂叫,鼻子在地上嗅着,尾巴高耸,追踪着气味,一路向前奔去。我们拉着绳子,紧随在后。
这时,东方已经渐渐发白,在灰色的寒光里,已经能够眺望到远处的景色。我的背后是樱沼别墅的大房子,窗户黯淡无光,光秃秃的高墙惨淡孤独地耸立着。院子里散乱地堆着各种垃圾,灌木丛生,凄惨的景况恰好象征着昨夜的惨案。
透比独自跑着,到了围墙下面,在墙的阴影里焦急地叫了起来。最后,我们来到了长着一棵小山毛榉树的墙角。较低的地方,砖缝已被磨损,砖的棱角被磨圆了,似乎常被用作爬墙的下脚之处。福尔摩斯爬上去,从我的手里接过狗,又从另一面把它放了下去。
当我也爬上墙的时候,他说道:“墙上还留着木腿人的一个手印,你看那白灰上的血迹。幸运的是,昨天没有大雨,虽然隔了二十八小时,气味还可以留在路上。”
我们走在车马络绎不绝的伦敦街道上,我心中不免怀疑,透比究竟能不能循着气味追到凶手。可是它毫不犹豫地嗅着地,摇摇摆摆地向前奔去,因此不久我就放心了。显然这木馏油气味比路上的其他味道更加强烈。
福尔摩斯说:“你不要认为我只是靠一个凶手把脚踩进了化学药品才能破案。我已经知道另外几个方法可以捕获他们了,不过既然幸运之神把这个最方便的办法送到了咱们手里,如果忽视的话,那就是我的过失了。它把一个需要深奥的学问才能解决的问题简单化了。从一个简单的线索来破案,未免显不出咱们的功绩了。”
我说:“还是有不少功绩呢。福尔摩斯,我觉得你在这个案子里所使用的方法比在杰弗森·霍普案里更加奇妙惊人,更加深奥难解。举例来说吧,你怎么能如此自信地形容那个装木腿的人呢?”
“哦,老兄!这事真的很简单。我并不想夸张,整个情况是清清楚楚的。负责看守囚犯的部队里,有两个军官听到了一件藏宝的秘密。一个叫乔纳森·斯茂的英国人为他们画了一张图。你还记得吧,这个名字就写在摩斯坦上尉的图上。他自己签了名,还替他的同伙签了名,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四个签名’。这两个军官——或者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按照这张图找到了宝物,带回了英国。我想这个带回宝物的人可能没有完全履行当初约定的条件。那么,为什么乔纳森·斯茂自己没有拿到宝物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画那张图的日期,是摩斯坦和囚犯们接近的时候。乔纳森·斯茂之所以没有得到那宝物,是因为他和他的同伙全都是囚犯,行动上得不到自由。”
透比追踪着气味,一路向前奔去。
我说道:“这不过是揣测罢了。”
“不一定。这不仅是揣测,而且是唯一合乎实情的假设。咱们看一看这些假设和后来的事实多么吻合吧。舒尔托少校携带宝物回国后,曾安居了几年,可是有一天接到了印度寄来的一封信,就使他惊慌失措。这是为了什么呢?”
“信上说,被他欺骗的囚犯们已经刑满出狱了。”
“与其说刑满出狱,不如说是越狱逃出比较合理,因为少校知道他们的刑期。如果是刑满出狱,他就不会惊慌失措了。他采取了什么措施呢?他对装木腿的人格外戒备。装木腿的是一个白种人,因为他曾开枪误伤了一个装木腿的英国商人。在图上只有一个白种人的名字,其余的全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姓名,所以咱们就可以知道这个装木腿的人是乔纳森·斯茂。你看这推论是否有错误?”
“不,很清楚,而且扼要。”
“好,现在咱们站在乔纳森·斯茂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分析一下事实。他回到英国有两个目的:一是获得自己的那份宝物,二是向欺骗了他的人复仇。他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处,极有可能还买通了他家里的某个人。有个叫拉尔·拉奥的仆人,咱们没见过,博恩斯通太太说他行径恶劣。斯茂没有找到藏宝物的地方,因为除了少校自己和一个已死的忠实仆人之外,别人都不知道。有一天,斯茂忽然听说少校病危,害怕藏宝的秘密将和少校的尸体一同埋入黄土,所以盛怒之下,他冒着被守卫抓住的危险,跑到那垂死的人窗前。因为少校的两个儿子正在床前,所以他没能进去。他对死者怀恨在心,当天晚上又进入屋里,翻动文件,希望得到藏宝的线索。失望之中,留了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纸条作为标记。当他作计划的时候,无疑准备把少校杀死后,在尸体旁留一个同样的标记,表示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谋杀,而是为了正义替同伴们复仇。像这样稀奇古怪的方法是常见的,有时还可以指明凶手的一些情况。这些你全都领会了吗?”
“都很清楚。”
“乔纳森·斯茂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暗中留意别人搜寻宝物的行动。他可能有时离开英国,有时回来探听消息。当屋顶室和宝物被发现的时候,马上就有人向他报告;这更加证明,他有内线是毫无疑问的了。斯茂装着木腿,想爬上巴索洛谬·舒尔托家的高楼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带了一个古怪的同谋,让他先爬上楼去。没想到那同谋的光脚踩进了木馏油,因此才来了一只透比,并让一个跟腱受伤的半薪军官不得不跛着走了六英里路。”
“这么说,杀人的是那个同谋,而不是斯茂了。”
“是的。从斯茂在屋内顿足的情形来判断,他还是很反对这样干的。他和巴索洛谬·舒尔托并没有仇恨,最多把他的嘴塞上,再捆起来就够了。杀人就要偿命,他绝不愿以身试法。没想到他的同谋一时蛮性发作,竟用毒刺杀人。他已经无法挽回,因此就留下纸条,盗了宝物,和同谋一起逃走了。这就是我所能推想出来的一些情况。至于他的相貌,从他在酷热的安达曼岛拘押了多年,就可以知道他必然是中年而且皮肤很黑了。他的高矮从步子的长短就可以计算出来。他的脸上多须,这是塞笛厄斯·舒尔托从窗内见过的。此外大概没什么遗漏了。”
“那么,那个同谋呢?”
“啊!这也没什么神秘,不久你就会知道了。今天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啊!你看那朵红云,就像火烈鸟的羽毛那样美丽,日头已经越过了伦敦的云层。被日光照耀的人何止万千,但像咱们这样负着奇怪使命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在大自然里,咱们的一点点雄心显得多么藐小!你读让·保罗的著作有心得吗?”
“多少领会些。我是先读了卡莱尔的著作,才回过头研究他的作品的。”
“这就像从河流回溯到湖泊一样。他曾说过一句奇异而有深意的话:‘一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藐小。’你看,这里还涉及了比较和鉴别的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是崇高的证明。在里希特的作品里,能找到许多精神食粮。你没带手枪,是吗?”
“我有这根手杖。”
“咱们找到匪穴之后,就可能需要这类的兵器。我把斯茂交给你,他那个同伴如果不老实,我就用手枪打死他。”
他随手掏出左轮手枪,装上两颗子弹,放回到大衣的右边口袋里。
我们跟着透比来到通往伦敦市区的路上,两旁是半村舍式的别墅,已经接近了人烟稠密的大街。劳动的人和码头工人正在起床,家庭妇女们正在开门打扫台阶。街角上方型屋顶的酒馆刚刚开始营业,粗壮的汉子们从里面出来,用他们的袖子擦去胡子上沾的酒。野狗在街头张大了眼睛望着我们,可是忠心的透比毫不左顾右盼,它鼻子冲着地,一路向前,偶尔发出急切的叫声,说明所循的气味仍然很浓。
我们经过了斯特莱塞姆,布瑞克斯顿,坎伯韦尔,绕过了许多条小巷,一直走到体育场的东面才到达了肯宁顿路。我们所追寻的人仿佛只走弯曲的路,也许是为了避免被人跟踪;只要有曲折前行的小路,他们就避开正路。从肯宁顿路的尽头,他们转向左行,经过邦德街、麦尔斯路到达了骑士街。透比忽然不向前走了,只是来回乱跑,一只耳朵下垂,一只耳朵竖立,似乎在迟疑不决。它又打了几个转,抬起头来,似乎在向我们请示。
福尔摩斯呵斥道:“这只狗是怎么回事?罪犯们不会上车的,也不会乘上气球逃跑。”
我说道:“他们可能在这里停过一会儿。”
我的伙伴安下心来说:“啊!好了,它又走啦。”
透比的确是重新前进了。它又向四下里闻了一阵之后,似乎突然间下了决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飞奔起来。这气味似乎比之前更重了,因为它已不需要鼻子着地,使劲牵直了绳子向前奔跑。福尔摩斯两眼发亮,似乎觉得已经快到匪穴了。
我们经过九榆树到了白鹰酒店附近的布罗德里克和纳尔逊大木场。这只狗兴奋而紧张,从旁门跑进了锯木工人已经上工的木场,继续穿过成堆的锯末和刨花,在两旁堆积木材的小路上狂奔,最后很得意地叫着跳到了还在手推车上没有卸下来的一只木桶上面。透比伸着舌头,眨着眼睛站在木桶上,得意扬扬地望着我们。桶边和手推车的轮子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油渍,空气中有浓重的木馏油气味。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不觉同时仰天大笑起来。
八、贝克街小分队——
我问道:“现在怎么办呢?透比也失去了百发百中的能力了。”
福尔摩斯把透比从桶上抱了下来,牵着它出了木场,说道:“透比是根据自己的见解行动的,如果你计算一下每天伦敦市内木馏油的运输量,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咱们走错路了。现在使用木馏油的地方很多,特别是在木料的防腐上,不应当怪罪透比。”
我建议说:“咱们还是顺原路回到油味被混杂了的地方去吧。”
“是啊,幸亏路途不远。透比在骑士街左边曾经犹豫不定,显然油味的方向在那儿分歧了。咱们走上了错路,现在只有顺着另外一条路去找。”
我们牵着透比回到了原来发生错误的地点。透比转了一个大圈,一点儿也没有费事,就朝着一个新的方向奔去了。
我说道:“当心透比,不要让它把咱们引到原来运出木馏油桶的地方去。”
“这点我也想到了。可是你看它在人行道上跑,运木桶的车应该在马路上走,所以这次咱们没有走错路。”
它奔向河滨,经过贝尔芒特路和太子街。在布罗德的尽头,它跑到河边一个用木材修成的小码头上。透比把我们引到紧靠水边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河水,鼻子里发出哼声。
福尔摩斯说:“咱们的运气不好,他们从这里上了船啦。”码头上系着几只小平底船和小艇。我们把透比引到每只小船上,虽然它都很认真地闻了闻,但没做出任何表示。
靠近登船的地方,有一座小砖房,第二个窗口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有几个大字写着:“茂迪凯·史密斯”。下面有小字写着“船只出租:按时按日计价均可”。在门上还有一块牌子,上面说这里另备有小汽船。码头上堆积着许多焦炭,可以看出是汽船的燃料。福尔摩斯慢慢地看了一遍四周,脸上很不高兴。
他说:“这件事看来有些麻烦。他们事先就准备把行踪隐蔽起来,他们的精明出乎我意料。”
他向那个屋门走过去,碰巧从里面跑出一个鬈发的小男孩,大约六岁左右。后面追上来一个肥胖红脸的妇人,手里拿着一块海绵。
那妇人喊道:“杰克,回来洗澡!快回来,你这小鬼!你爸爸回来看见你这个样子,轻饶不了你!”
福尔摩斯趁着这个机会说道:“小朋友!你的小脸红通通的,真是个好孩子!杰克,你要什么东西吗?”
小男孩想了一下,说:“我要一个先令。”
“你不想要比一个先令更好的吗?”
那天真的小孩想了想,又说:“最好给我两个先令。”
“那好吧,接住了!史密斯太太,他真是个好孩子。”
“先生,他就是这样淘气,我丈夫有时整天出去,我简直管不住他。”
福尔摩斯装作失望地问:“啊,史密斯先生出去了?太不凑巧啦!我来找他有事。”
“先生,他从昨天早晨就出去了。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真有点着急。可是,先生,如果您要租船,也可以和我谈。”
“我要租他的汽船。”
“先生呀,他就是坐那汽船走的。可奇怪的是我知道船上的煤不够到伍尔维奇来回烧的。他如果是坐大平底船去,我就不会这样着急了,因为有时他还要到更远的葛雷夫赞德去呢。如果他有事,可能有些耽搁,可是汽船没有煤烧怎么走呢?”
“或许他可以在中途买些煤。”
“也说不定,可是他从不那样做。他常常说零袋煤价格太贵。再说我不喜欢那装木腿的人,那张丑脸和外国派头。那个人常跑到这儿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福尔摩斯惊讶地问道:“一个装木腿的人?”
“是呀,先生!一个猴头猴脑的小子,来过不止一次,昨天晚上就是他把我丈夫从床上叫起来的。还有,我丈夫事先就知道这家伙要来,因为他已经把汽船升火等着了。先生,我老实告诉您,我实在不放心。”
福尔摩斯耸肩说道:“可是我亲爱的史密斯太太,您不用着急。您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来的就是那个装木腿的人呢?我不明白您怎么肯定就是他呢?”
“先生,听他那粗重模糊的口音,我就知道了。他弹了几下窗户——那时大概是三点钟——说道:‘伙计,快起来,咱们该走了!’我丈夫把吉姆——我的大儿子也叫醒了,没有跟我说一个字,他们就走了。我还听见那只木腿走在石头上的声音呢。”
“来的只有那装木腿的人,没有同伴吗?”
“先生,我说不清,我没听见还有别人。”
“史密斯太太,太不巧啦,我想租一只汽船,因为我很早就听说过这只……让我想想!这只船叫……?”
“先生,船名叫‘曙光’。”
“啊!是不是那只绿色的、船帮上画着宽宽的黄线的旧船?”
“不,不是。它跟在河上常见的整洁小船一样,新刷的油,黑色船身上画着两条红线。”
“谢谢您,我希望史密斯先生不久就能回来了。我现在向下游去,如果碰到‘曙光’号,就告诉他您在惦记着他。您方才说,那只船的烟囱是黑的?”
“是有白线的黑烟囱。”
“啊,对了,船身是黑色的。史密斯太太,再见吧!华生,那儿有一只小舢板,叫他把咱们渡到对岸去。”
坐到船上之后,福尔摩斯说:“和这种人讲话,最重要的是不让他们知道他们所说的消息与你有关,否则他们马上就会闭口不言。如果你用话逗引着,就能得到你想知道的事了。”
我说道:“咱们应当采取的步骤已经很清楚了。”
“你认为应当采取什么步骤呢?”
“雇一只汽船到下游去寻找‘曙光’号。”
“我的好伙计,这个办法太费事啦。这只船可能停靠在从这里到格林威治的两岸任何一个码头上。桥那边几十里全是停泊的地方。如果你一个一个地去找,不知要用多少日子呢。”
“那么请警察协助?”
“不,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我也许会把埃瑟尔尼·琼斯叫来。他这个人还不错,我也不愿影响他的职务。咱们已经侦察到这个地步,我很想自己单独干下去。”
“咱们可不可以在报纸上登广告,以便从码头主人那里得到‘曙光’号的消息呢?”
“那更糟了!这样一来,匪徒们就会知道咱们正在追寻他们,就要赶快离开英国了,就是现在他们也未尝不想离境远走呢。可在他们还以为安全的时候,就不会急于逃走。在这方面,琼斯的行动对咱们是有利的。他的意见会出现在报纸上,这些匪徒会认为大家都在朝着错误方向侦察,自己可以苟安一时呢。”
我们在密尔班克感化院门前下船时,我问道:“那咱们究竟怎么办呢?”
“现在咱们坐这部车子回去,吃些早餐,睡一个钟头,说不定今晚咱们还得跑路呢。车夫,请在电报局停一停。我们暂时留下透比,以后或许还要用到它。”
我们在大彼得街邮电局停下,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他上车后问我:“你知不知道我在给谁发电报?”
“不知道。”
“你还记得在杰弗森·霍普一案里我们雇用的贝克街小分队吗?”
我笑道:“就是他们呀!”
“在这个案子里,他们可能很有用处。他们若是失败了,还有别的办法,不过我愿意先用他们试一试。那封电报就是发给我那个小队长维金斯的,这群孩子在咱们没吃完早餐前就会到了。”
这时正是早晨八九点钟。一夜的辛苦,使我感觉万分疲惫,走起路来两腿也跛了,真是精疲力竭。说起这桩案子,在侦查上我没有我的伙伴那种忠于职业的热情,同时我也不把它仅仅看成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对于巴索洛谬·舒尔托的被害,因为大家对他平日的行为并没有好感,所以我对凶手们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可是说到宝物,那就另当别论了。这些宝物——或者宝物的一部分——按理是应属于摩斯坦小姐的。在可能有机会找回宝物的时候,我愿尽毕生之力,把它找回来。不错,如果宝物能够找回,我也许就永远不能和她接近了。可是爱情如果被这种想法所左右,这种爱情也就成为无聊和自私的了。如果福尔摩斯能够找到凶手,我就应该加上十倍的努力去寻找宝物。我在贝克街的家中洗了个澡,重新换了衣服,精神大大振作了起来。等到下楼,早餐早已准备好,福尔摩斯正在那里斟咖啡。
他笑了起来,指着一张打开的报纸向我说道:“你看,这位精力充沛的琼斯和一位庸俗的记者把这个案子一手包办了。这案子也把你搞得够烦了,还是先吃你的火腿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报纸,上面的标题写着《上诺伍德的奇案》。这份《旗帜报》报导说:
昨夜十二时左右,上诺伍德樱沼别墅的主人巴索洛谬·舒尔托先生在室内身亡,显系被人暗杀。据本报消息,死者身上并无伤痕可寻,但死者继承自他父亲的一批印度宝物已全部被窃。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与同来访问死者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师首先发现了死者被害。幸当时警署著名侦探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正在诺伍德警察分署,因此能于惨案发生后半小时内赶到现场主持一切。他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到场不久即已发现线索。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因嫌疑重大,已被逮捕。同时被捕者有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和看门人麦克默多。现已证实,凶手对房屋出入路径非常熟悉。由于琼斯先生的熟练技术和精密观察,已证明凶手不能从门窗进入室内,则必定是由屋顶经过一个暗门潜入的。通过这个明显的事实,可以得出结论:这并非普通窃案。警署方面这种及时和负责的处理,说明在此类情形下,必须有一位老练的官员主持一切,并且说明把全市警署侦探力量分散驻守,以便及时赶到案发现场进行侦查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
福尔摩斯喝着咖啡笑道:“这太伟大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想咱们也险些被指为凶手,遭到逮捕呢。”
“我也这么想,只要他又来个灵机一动,搞不好咱们也会被捕呢。”
正在这时,门铃声大作,随后听到我们的房东赫德森太太和人争吵的声音。
我半站起来说道:“天哪!福尔摩斯,这些家伙真抓咱们来啦!”
“还不至于吧。这是我们的非官方部队——贝克街小分队来了。”
这时候,楼梯上传来赤足奔跑和高声说话的声音,接着走进来十几个穿破衣服的街头小流浪者。他们虽然吵嚷着进来,可是中间却有些纪律。他们立刻站成一排,脸对着我们,等待我们发言。其中有一个年纪大些,个子高些,好像是队长,站在前面,神气十足,可是从他衣衫褴褛的情况看来,却显得滑稽可笑。
“先生,接到您的命令之后,我就立刻带他们来了。车费三先令六便士。”
福尔摩斯把钱给了他,说道:“给你钱。维金斯,我曾经告诉过你,今后有事,你自己来,他们向你报告。不要全都带来,我的屋子容不下这么多人。不过,这次都来了也好,可以都听到我的命令。我现在要寻找一只名叫‘曙光’的汽船,船主叫茂迪凯·史密斯。船身黑色,有两条红线,黑烟囱上有一条白线,这只船在河的下游。我要一个孩子在密尔班克监狱对岸茂迪凯·史密斯的码头上守着,船一回来立即报告。其他人必须分散在下游两岸,仔细地寻找,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你们全都听明白了吗?”
维金斯说:“是,司令,都听清楚了。”
“报酬还照以前的惯例,找到船的另外多给一个畿尼。这是预付你们一天的工资,现在去吧!”他给了每人一个先令。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下了楼,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他们消失在马路中间了。
福尔摩斯离开桌子站了起来,点上烟斗说道:“只要这只船还浮在水面上,咱们就能找到它。这些孩子可以到处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偷听任何人的谈话。我估计在黄昏前就可以听到关于汽船的消息,在这之前咱们只好等待着无事可做了。在找到“曙光”号或茂迪凯·史密斯之前,无法进行侦查。”
“透比吃咱们的剩饭就行了。福尔摩斯,你要睡一会儿吗?”
“不,我不觉得疲倦。我的体质非常特别,工作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如果闲着无事反而会使我萎顿不堪。我现在要吸烟,仔细想一想那位女主顾委托咱们办的这件麻烦事。咱们这个问题,想来不难解决,因为装木腿的人并不多见,另外那个人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了。”
“你又提到另外那个人了。”
“我并不想向你保守秘密,可是你也许有自己的高见。现在考虑一下所有的情况:小脚印、从没穿过鞋子的赤足、一端装着石头的木棒、灵敏的行动和有毒的木刺。你从这里能得到什么结论呢?”
我喊道:“一个野人!可能是那些和乔纳森·斯茂同伙的印度人中的一个。”
他说:“这倒不太像。最初看到那奇怪武器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过。可是由于那特殊的脚印,我就另向其他方面考虑了。印度半岛的居民有的的确矮小,可是没有人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印度土著的脚是狭长的,穿凉鞋的回教人因为鞋带缚在紧靠大脚趾的趾缝里,大脚趾和其他脚趾是分开的。这些木刺只有从吹管向外发射这一个方法。这样的野人,我们应当往哪里去找呢?”
我说:“从南美洲。”
他伸出胳膊,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书,说道:“这是新出版的地理辞典第一卷,可以认为是最新的权威著作了。这里写的是什么?‘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距苏门答腊三百四十英里。’哈!哈!这又是什么?‘气候潮湿、珊瑚暗礁、鲨鱼、布莱尔港、囚犯营、罗特兰德岛、白杨树……’啊!在这里!‘安达曼群岛的土人,可以称为世界上最小的人了,虽然也有人类学者认为非洲的布须曼人、美洲的印第安挖掘族或火地人是最矮小的。这里的人平均高度不到四英尺,成年人比这个数字还矮的也有不少。他们生性凶狠、易怒而又倔犟,但只要和他们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他们就能至死不渝。’注意这个,华生!再听下面的:‘他们天生可怕,畸形的大头、凶狠的小眼睛、奇怪的面貌、特别小的手和脚。由于他们凶狠、倔犟至极,英国官吏虽竭尽一切努力,也丝毫无法把他们争取过来。对于船只遭难的水手们来说,他们永远是个祸害,遇难者往往被他们用镶着石头的木棒敲碎脑袋,或用毒箭射死。这种屠杀的结果总是毫无例外地以人肉盛筵作为结束。’真是可爱的好人哪!华生!如果这个小子没有人管着,让他自由行动,结果就更不堪设想了。我觉得,就是乔纳森·斯茂雇用他,恐怕也是出于不得已吧。”
“可是他怎么能找到一个这样奇怪的同谋呢?”
“啊,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咱们既然知道斯茂是从安达曼群岛来的,这个土人和他在一起也就没什么稀奇了。毫无疑问,咱们以后还要知道详情呢。华生,看来你是疲惫极了,在那张沙发上躺下,让我来催你入睡吧。”
他从屋角拿起小提琴来,开始奏起一支低沉的催眠曲——无疑是他的自编曲,因为他有一种即景作曲的本领。我直到现在还能模糊地记得他那瘦削的手,诚恳的脸和弓弦上下的动作呢。我一身孓然在音乐声中,进入了梦乡,看见梅丽·摩斯坦甜蜜的脸庞在对着我微笑。
九、线索的中断——
下午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我的精神也已完全恢复了。福尔摩斯把提琴放在一旁,坐在那里读着一本书。他看到我醒来,对我望了望,神色很不愉快。
他说:“你睡得很香,我本害怕我们说话的声音要把你吵醒了。”
我回答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得到什么新消息没有?”
“不幸得很,还是没有。我真没想到,也很失望,我原以为这时候总该有消息来了。维金斯刚刚来报告,他说一点儿汽船的踪迹也没有,真让人着急。因为时机紧迫,每一个钟头都是重要的。”
“我能帮忙吗?我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再出去一夜也没问题。”
“不,现在咱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候消息。如果咱们现在出去,万一有消息到来,反而误事。你有事可以自便,我必须在这里守候。”
“那么我想去坎伯韦尔拜访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昨天她已和我约好了。”
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动着笑意:“是去拜访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吗?”
“当然还有摩斯坦小姐,她们都急于知道这个案子的消息。”
福尔摩斯说:“不要告诉她们太多,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决不能完全相信她们。”
对他这种不讲理的话,我并没有争辩。我说道:“我在一两个钟头内就可以回来。”“好吧!祝你一切顺利!如果你过河的话,不妨把透比送回去,我想咱们现在用不着它了。”
我照着他的话把透比还给了它的主人,并酬劳他半个英镑;然后到坎伯韦尔,见到了摩斯坦小姐。她经过昨夜的冒险,至今还有些疲倦,可正在盼望着消息。弗里斯特夫人也是好奇心切,急于知道全部情况。我向她们叙述了所有的经过,只保留了一些凶险的地方没有说。虽然讲到舒尔托先生的被害,可是没有描写那些可怕的情况和凶手所用的凶器。即使讲得如此简略,还是让她们听得惊讶不已。
弗里斯特夫人说:“简直是一本小说!一个被冤的女子,五十万镑的宝物,一个吃人的黑野人,还有一个装木腿的匪徒。这和一般小说的情节大不相同呢。”
摩斯坦小姐愉快地望着我说道:“还有两位侠士的拯救呢。”
“可是梅丽,你的财富全靠着这次的搜寻了。我看你并不觉得兴奋。请想一想,如果变成巨富,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呀。”
她把头摇了摇,似乎并不关心这件事。看到她对于即将致富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表示,我的心里感到无限的安慰。
她说:“我最关心的就是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的安全,其余的都不足挂齿。他在整件事中的表现是非常友善和可敬的,我们有责任把他从这可耻和无根据的冤屈里洗刷出来。”
我从坎伯韦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伙伴的书和烟斗还放在他的椅子旁边,可是本人却不见了。我向四周看了一遍,希望他留下一张字条,可是没有找到只言片语。
赫德森太太进屋来放窗帘,我问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吗?”
“先生,他没有出去,他在自己的屋里。”她放低了声音,悄悄地说,“先生,您知道吗,我怕他生病了!”
“赫德森太太,您怎么知道他病了?”
“先生,事情有些古怪。您走了之后,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脚步声使我都听烦了。后来又听见他自言自语,每次有人叫门,他就跑到楼梯口大喊:‘赫德森太太,是谁呀?’现在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但我仍然可以听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先生,我希望他没生病。刚才我冒昧地告诉他吃些凉药,可是,先生,他瞪了我一眼,吓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屋子里跑出来的。”
我回答:“赫德森太太,我想您可以不必着急,我以前也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有事在心,所以心神不安。”我故作轻松地安慰着我们的好房东,可是整个长夜里不断地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知道,他那迫切的心情已经因为不能采取行动而变得越发焦躁起来。
早餐时,他的面容疲倦而消瘦,两颊微微发红。
我说道:“老兄,你把自己累垮了。我听见你夜里在屋内踱来踱去。”
他回答:“我睡不着,这个讨厌的问题把我急坏了。所有的大困难都已经克服了,现在反而叫一个很不算什么的障碍难住,未免叫人太不甘心。现在咱们已经知道匪徒是谁,知道船的名字和其他的一切了,可就是得不到船的消息。其他方面也都已行动起来,我已用尽了我的方法,整条河的两岸都搜遍了,还是没有消息。史密斯太太那里也没有她丈夫的音信,我差不多认为他们已经把船沉到河底了,可是这也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咱们可能受了史密斯太太的愚弄。”
“不,我想这一层可以不用担心,因为经过调查,的确有这样一只汽船。”
“它会不会到上游去了?”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已经派出一批搜查的人上溯到里士满一带去了。如果今天再没有消息,我明天就要亲自出马寻找匪徒而放弃寻找汽船了。可是肯定的,咱们一定会得到一些消息的。”
一天过去了,维金斯和其他的搜查人员都没有消息。大多数报纸都登着诺伍德惨案的报道,他们对不幸的塞笛厄斯·舒尔托都攻击得很厉害。除了官方将在第二天验尸之外,各报纸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我在傍晚步行到坎伯韦尔,把我们的失败情况向两位女士做了报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福尔摩斯依然垂头丧气,很不高兴,甚至对我的问话也敷衍不理。整个晚上他都在忙着做一个玄妙的化学实验,蒸馏气加热后发出的恶臭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一直快到天亮,我还听见试管的声音,知道他还在那里进行着恶臭的实验。
清晨,我惊醒过来,看见福尔摩斯已经站在我的床前。他穿着一身水手的服装,外面罩着一件短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他说:“华生,我现在亲自到下游去。我经过再三考虑,觉得只有这一招了,无论如何是值得一试的。”
我说:“那我和你一同去好不好?”
“不行。你留在这里做我的代表比较好。我自己也不愿意去,虽然昨晚维金斯很泄气,可是我想今天肯定会有消息的。所有的来信、来电都请你代拆,按照你的判断便宜行事。你可不可以代劳呢?”
“当然愿意。”
“我的行踪不定,恐怕你也无法给我电报。不过要是运气好,我未必耽搁很久。回来以后总会有些消息向你报告的。”
早餐的时候,他还没有消息。我打开《旗帜报》,上面登载着这个案子的新发展。
关于上诺伍德的惨案,据悉案情内容非常复杂,不似预料中简单。新的发现证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确无嫌疑。昨晚舒尔托先生和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已被警署释放。至于真正的凶犯,警署方面已有新的线索。此案现由苏格兰场干练的埃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缉凶,预料日内即可破案……
这还算令人满意,我们的朋友舒尔托总算恢复自由了。新的线索是什么呢?这好像仍然是警署方面掩饰错误的老派头。我把报纸扔到桌上,目光忽然又被寻人栏里面一段小广告吸引住了。广告上说:
寻人:船主茂迪凯·史密斯及其长子吉姆在星期二清晨三时左右乘汽船“曙光”号离开史密斯码头,至今未归。“曙光”号船身黑色,有红线两条,烟囱黑色,有白线一道。如有知茂迪凯·史密斯与其船“曙光”号下落者,请向史密斯码头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报信,当酬谢金币五镑。
这个小广告显然是福尔摩斯登的,贝克街的住址就足以证明。我认为这个广告的措辞非常巧妙,即使匪徒们看到了,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妻子寻找丈夫的普通广告,看不出其中的隐秘。
这一天过得真慢。每次听到敲门声或是街上沉重的脚步声,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或者看见广告来报信的人。我试着看书,但是精神集中不起来,思绪总是跑到我们追踪的那两个奇怪的匪徒身上。有时我还会想,福尔摩斯的理论是不是发生了根本的错误?他是不是犯了严重的自欺病?会不会由于错误的证据,他判断失误?我从没看见过他的工作发生错误,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想或许因为他的自信太强了,反而把一个平淡的问题看成极复杂极离奇的疑案,以致一误再误?可是回头一想,这些证据又是我亲眼所见的,他的推断理由我也都听过。再看看这一连串的奇怪事实——虽然其中有一些是无关紧要的——全都指明了同一方向。我不得不承认,就算福尔摩斯的推理真的出现错误,这案子本身也必定是异乎寻常的费解。
下午三点钟时,铃声大作,楼下传来命令式的高声谈话。没想到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埃瑟尔尼·琼斯先生。可是他的态度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不像在上诺伍德那样粗暴、架子十足和以常识专家自居了,他在谦虚之外还有些自惭。
他说:“您好,先生,您好!听说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
“是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请等一等好不好?请坐,吸一支我们的雪茄烟吗?”
“谢谢,请赏我一支吸。”他说话时用红绸巾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敬您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好吗?”
“好吧,半杯就够了。到这时候天气还是这样的热,我心绪又是这样的烦,您还记得我对这诺伍德案的理解吗?”
“我记得您说过一次。”
“唉,我现在对这个案子又不得不加以重新考虑了。我本已紧紧地把舒尔托先生罩在网里了,可是,唉,先生,半路上他又从网眼里溜了出去。他证明了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自从他离开哥哥以后始终有人和他在一起,所以这个从暗门踏进屋里的人就不会是他了。这案子实在难破,我在警署的威望也发生了动摇,我很希望得到些帮助。”
我说:“咱们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啊。”
他很肯定地说道:“先生,您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一位非凡的人,他是人所不及的。我看见过他经历的许多桩案子,没有一桩不被他弄清楚的。他使用的方法变化无穷,当然有时也失之过急,可是总的来说,他是可以成为一个最有本领的警官的。不怕人笑话,我真是望尘莫及。今早我接到了他的一封电报,从里面可以知道,对于舒尔托这个案子,他已经有了新的发现。这就是那封电报。”
他从衣袋里把电报拿出来交给了我。这封电报是十二点钟从白杨区发的,电文说:
请立刻到贝克街去。如果我还没有回来,请等候。我已寻到舒尔托案匪徒的踪迹。如果你愿意看到本案的结束,今晚可与我同去。
我说道:“这封电报的语气很是令人高兴。他必定是把已断的线索接上了。”
琼斯得意地说:“啊,这么说来,他有时也会搞错的。我们侦查的能手也常常走错路呢。这次也可能是空欢喜一场,但我们警察的责任是不能错过任何机会。现在有人叫门,也许是他回来了。”
传来一阵沉重的上楼脚步声,喘息的声音很重,说明这个人呼吸困难;中间稍停了一两次,好像上楼梯很费力似的。最后他走进屋来,容貌和我们听见的声音是一致的。一个老人,穿着一身水手的衣服,外面套着大衣,纽扣一直扣到颈间。他弯着腰,两腿颤抖,气喘得很痛苦。他手拄一根粗木棍,两肩不断耸动,好像呼吸很吃力。他的脸上除了一双闪烁的眼睛之外,只有白眉毛和灰色的髭须,其余全被围巾遮盖住了。总的看来,他像是一个年事已高、景况潦倒却令人尊敬的航海家。
我问道:“朋友,有什么事吗?”
他用老年人特有的习惯,慢条斯理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开口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
“他不在家。但我可以代表他,您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
他说:“我只能向他本人说。”
“可是我告诉您,我可以代表他。是不是关于茂迪凯·史密斯汽船的事?”
“是的,我知道这只船在哪里,知道他所追踪的人在哪里,还知道宝物在哪里,我一切全都知道。”
“您告诉我好了,我会转告他的。”
他十足地表现出一个老人易怒和顽固的态度。他说:“我只能告诉他本人。”
“那您只好等一等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为了这件事浪费一天的光阴。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家,只好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打听这些消息了。你们两人的尊容我都不喜欢,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们。”
他站起来就要出门,可是埃瑟尔尼·琼斯跑到前面,拦住了他。
琼斯说:“朋友,请等一等。您有要紧的消息报告,您不能这样就走。不管您愿不愿意,我们都要把您留住,直到我们的朋友回来。”
那老人想要夺门而出,可是埃瑟尔尼·琼斯早已把背靠在门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人用手杖在地板上怒击着喊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到这里来拜访一位朋友,可是你们两人与我素不相识,硬要把我留下,对待我这样无礼!”
我说道:“请不要着急,您所浪费的时间我们会补偿您的。请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不久就会回来了。”
老人用手杖在地板上怒击着喊道:“真是岂有此理!”
他很不高兴地用手掩住了脸,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琼斯和我一边继续吸着我们的雪茄烟一边谈话。忽然,我们听见了福尔摩斯的声音:“我想你们也应该敬我一支雪茄烟了。”
我们从椅子上吃惊地跳了起来,旁边坐着福尔摩斯,笑容可掬。
我惊讶地喊道:“福尔摩斯!是你吗?那老头哪儿去了?”
他拿出一把白发,说道:“他就在这儿,假发、胡须、眉毛,全在这里。我认为自己的化装还不错,可是没想到把你们也骗住了。”
琼斯高兴地喊道:“啊,你这坏蛋!你真够得上一个戏剧演员——一个出色的演员。你学工人的咳嗽,还有你腿部的动作,每星期足可挣十镑的工资。可是我想我看出你的眼神来了,你还没有把我们骗得完全相信。”
福尔摩斯点燃了雪茄烟,说道:“我今天整日打扮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很多的匪徒已经渐渐认识了我,特别是在咱们这位朋友把我的一些侦探事迹发表之后。所以我只好在工作时简单地加以化装。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
“接到了,所以才会来的。”
“你对这案子的工作进展如何了?”
“一点儿也没有头绪。我不得已释放了两个人,对于其余的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证据。”
“那不要紧,一会儿我给你另外两个人来补他们的缺。可是你必须完全听我的指挥,一切功绩可以归你,可是一切行动必须听我的,这点你同意吗?”
“只要你协助我把匪徒捉到,一切全都同意。”
“好,头一件:我需要一艘警察快船——一艘汽船——今晚七点开到威斯敏斯特码头待命。”
“这个好办,那儿经常停着一艘,我到对面再用电话联系一下就成了。”
“我还要两个健壮的警员,以防匪徒拒捕。”
“船内向来都有两三个人。还有别的吗?”
“我们捉住匪徒,那宝物就能到手,我想我这位朋友一定愿意亲自把宝物箱送到那位年轻女士的手上——这宝物一半是属于她的,应该由她亲自打开。喂,华生,好不好?”
“这是我无上的光荣。”
琼斯摇头道:“这个办法未免与规章有所不合,不过咱们可以通融办理。但是看完之后,宝物必须送还政府以便检验。”
“那是当然的,这个好办。还有一点,我很希望先听到乔纳森·斯茂亲口说出有关这一案件的始末详情。你知道,我向来需要充分了解一个案子的详情。你对我准备在这儿或其他地方,在警察看守之下,先对他做一次非正式讯问没有什么不同意吧?”
“你是掌握着全案情况的人。虽然我还没能证明的确有这么一个叫乔纳森·斯茂的人,可是如果你能捉到他,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先向他讯问。”
“那么,这也同意了?”
“完全同意。还有什么要求吗?”
“只有一个,我要留你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准备好。我准备了牡蛎和一对松鸡,还有些特选的白葡萄酒。华生,你不知道,我还是个治家的能手呢。”
十、土人的末日——
我们这顿饭吃得很快乐。福尔摩斯在高兴的时候,谈锋向来是畅利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异常愉快,所以天南地北谈个不休,我还从不知道他这样健谈。他从奇迹剧谈到中世纪的陶器,意大利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锡兰的佛学和未来的战舰——他似乎对它们都特别了解,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把这几天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埃瑟尔尼·琼斯在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他尽情欣赏着这顿考究的晚餐。就我个人而言,全案的结束似乎就在今晚,所以我也和福尔摩斯同样愉快地开怀畅饮起来。宾主三人异常欢洽,没有人提到之后的冒险任务。
饭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斟满三杯波尔图葡萄酒说:“再干一杯,预祝今晚成功。时候到了,应该动身了。华生,你有手枪吗?”
“抽屉里有一支,是以前在军队里使用的。”
“你最好带上它,有备无患。车子已等在门外,我和他预订了六点半钟到这里来接咱们。”
七点稍过,我们到达了威斯敏斯特码头,汽船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福尔摩斯仔细看了看,问道:“这船上有什么标志说明是警察使用的吗?”
“有,船边上的绿灯。”
“那么,摘下去。”
绿灯摘下后,我们先后上船。船缆解开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都坐在船尾,还有一人掌舵,一人管机器,两个精壮的警察坐在我们的前面。
琼斯问道:“船开到哪里?”
“到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停在杰克勃森船坞的对面。”
我们的船速确实很快,越过了无数满载的平底船,又越过了一只小汽船,福尔摩斯微笑着表示满意。
他说:“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赶上河里的任何船只。”
琼斯说:“那倒不见得,不过能赶上我们这种速度的汽船,的确是不多见的。”
“我们必须赶上‘曙光’号,那是一只有名的快艇。华生,现在没有事,我可以把目前发展的情况和你谈谈。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个很不算什么的障碍把我难住了,我是决不甘心的吗?”
“记得。”
“我利用做化学分析实验的办法使脑筋得到了彻底的休息。咱们的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这句话一点儿不错。当我把溶解碳氢化合物的实验做成功之后,就回到了舒尔托的问题上,把它重新考虑了一遍。我派遣的孩子们在上下游都搜遍了,也没有结果。这只汽船既没有停泊在任何码头里,又没有回转,也不太像是为了灭迹而自沉——如果实在找不到,当然这也算是个可能的假设。我知道斯茂多少有些狡猾的伎俩,可是我认为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还不可能有那么周密的手段。既然他在伦敦居住过相当久——这一点由他对樱沼别墅窥伺了很久的事实就可以证明——就不可能不需要一个短时间——哪怕是一天——做些准备,才能离开他的巢穴远行。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能性。”
我说:“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恐怕他在行动之前早已做了远行的准备。”
“我不这样想。除非他确定这个巢穴对自己已经毫无用处,否则决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乔纳森·斯茂一定会想到,他同谋的那副怪相,不管怎样伪装起来,都会引起别人注意,并且让人联想到诺伍德的惨案,斯茂的机警是不会忽略这一层的。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天黑之后才离开巢穴,还必须在天明之前赶回来。根据史密斯太太所说,他们在史密斯码头上船的时间是三点钟,再过一个多钟头天就要大亮,行人也多了,所以我认为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他们给足了史密斯钱,叫他不要声张,预订下他的船,以备最后的远航,然后携带宝物回到巢穴。他们在一两天里看看报纸,听听风声,再选择一个夜晚从葛雷夫赞德或唐斯乘上已经订好船位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其他殖民地。”
“可是他不能把这只船也带到巢穴里去呀。”
“当然不能。我认为,这只船虽然没有被我们发现,但也不会离开太远。处在斯茂的地位,根据他这个人的能力,他会想到:如果的确有警察跟踪的话,那么,把船遣回或是停在码头旁边,都会使追踪容易得多。既然如此,怎样才能把船隐蔽起来,同时用它的时候还不至于误事呢?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怎么办呢?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船开进一个船坞里小作修理,如此既可以达到隐蔽的目的,又可以在提前几个小时通知的情况下随时使用。”
“这似乎是很简单的。”
“正因为很简单,才容易被忽略。于是我决定沿着这个想法进行侦查。我立刻穿了一身水手的服装到下游的每个船坞里去询问。问了十五个船坞都失败了,可是在第十六个——杰克勃森船坞——我得知在两天前曾有一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进来修理船舵。那里的工头和我说:‘就是那个画着红线的船舵,其实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正说着,从旁边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船主茂迪凯·史密斯,他喝了不少酒。我自然不会认识他,但他喊出了自己和船的名字,并说道:‘今晚八点钟我们的船要出坞去。记住了,八点钟准时。有两位客人要坐船,不要耽误了。’匪徒们一定给了他不少钱,他对工人们拍着自己满口袋的银币,叮当作响。我跟踪了他几步,看着他跑进了一家酒馆。于是我又回到船坞,在途中碰巧遇到了一个小帮手,我把他安排在那里,盯住汽船。他站在船坞的出口,并约定好,当汽船出坞的时候,向我们挥动手巾作为暗号。我们在河上休息一下,看着他的去路,如果不能人赃并获,那才是怪事呢。”
琼斯说:“不管这几个人是不是真的凶手,你的准备是很周密的。不过要是我,一定派几个能干的警察,等到匪徒来到杰克勃森船坞时,就把他们当场逮捕了。”
“这个我可不敢赞同,因为斯茂是个很狡猾的人,他起程之前一定会先派人查看动静,如果有可疑的情况,他自然又要再隐匿一段时间。”
我说道:“可是你若盯紧了茂迪凯·史密斯,也可以把匪穴找到呀。”
“那样我的时间就全浪费了。我想匪徒们的住处史密斯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史密斯有酒喝、有钱花,其余的问它做什么?有事时匪徒们派人通知他就行啦。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我认为现在这种是最好的办法。”
谈话之间,我们已经穿过了泰晤士河上的几座桥。当我们穿出市区的时候,落日余辉已将圣保罗大教堂屋顶的十字架照得金光闪闪。在我们还没有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就已是黄昏时分了。
福尔摩斯远远指着靠萨里郡河岸桅樯密立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杰克勃森船坞,让我们的船借着这一串驳船的掩护,慢慢地来回游弋。”他用夜间望远镜观察着岸上,说道:“我已经找到了我派的那个人,可是手巾还没有挥动。”
琼斯性急地说:“咱们还是停到下游等着他们吧。”这时我们都很焦急,就连那几个对我们的任务不太清楚的警察和火夫,也表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福尔摩斯答道:“虽然有九成把握他们会往下游去,可是我们不能擅自把上游忽略了。从我们现在这个地方能够看见船坞的出入口,他们却不容易看见咱们。今晚没有云雾,月光很亮,咱们就在这儿吧。你看那边煤气灯光的下面,来往的人是多么拥挤。”
“那都是从船坞下班的工人们。”
“这些人的外表虽然肮脏粗俗,可是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不灭的生气。只看他们的外表,你是想不到的。这并不是天生的,人生就是一个谜。”
我说道:“有人说人是动物中有灵魂的。”
福尔摩斯说道:“温伍德·瑞德对这个问题有很好的解释。他说,虽然每个人都是难解的谜,可是把人类聚合起来,就有定律了。比如说,你不能预知一个人的个性,可是能够确知人类的共性。个性不同,共性却是永恒的,统计学家们也有这样的说法。你们看见那条手巾了吗?那边的确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着。”
我喊道:“不错,那就是你派的小帮手,我看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喊道:“那就是‘曙光’号,你看它的速度真快。机师,咱们加速前进,紧追那有黄灯的汽船。如果咱们追不上它,我是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曙光”号已经从船坞开了出去,被两三条小船遮得看不见了。等到我们再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行驶得相当快了。它沿着河岸向下游疾行,琼斯看了,摇头说:“这船太快了,咱们恐怕追不上它。”
福尔摩斯叫道:“咱们必须追上它。火夫,快快加煤!尽全力赶上去!就是把咱们的船烧了,也要赶上它!”
我们紧追在后,锅炉火势凶猛。马力强大的引擎气喘吁吁,铿锵作响,好似一具钢铁的心脏,尖锐的船头划破平静的河水,向左右两侧各自冲起一股滚滚的浪花。随着引擎的每一次悸动,船身在震颤、跃进,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船舷上的黄色大灯向前方射出了长长的闪烁的光束。前边一个远远的黑点就是“曙光”号,它后面有两行白色的浪花,说明了航行的神速。那时河上的大小船只很多,我们横穿侧绕着飞掠过去。可曙光号还是那样飞快,我们紧紧跟在它的后面。
福尔摩斯向机器房喊道:“伙计们,快加煤,多加煤!尽力多烧蒸汽向前赶!”下面机器房的熊熊烈火照射着他那焦急的鹰鹫似的面孔。
琼斯望着“曙光”号说:“我想咱们已经赶上一点了。”
我说道:“咱们的确已经赶上不少了,再过几分钟就可以追上了。”
正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一只汽船拖了三只货船横在我们面前。幸而我们急转船舵,才避免和它们相撞。可是等我们绕过它们,继续追下去的时候,“曙光”号已经又走远了二百多码,不过还是能看得到它。当时,阴暗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满天星斗的夜晚。我们的锅炉已烧到了极限,驱船前进的力量强大异常,使脆弱的船壳嘎吱作响,颤动不已。我们从伦敦池穿过,过了西印度船坞和长长的戴特弗德河区,又绕过了狗岛。之前只是一个黑点的“曙光”号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琼斯用我们的探照灯向它直射,照见了船上的人影。一个人坐在船尾,两腿跨着一个黑东西,旁边还蹲伏着一堆黑影子,就像一只纽芬兰犬。一个男孩把舵,从锅炉的红光中,可以看见史密斯光着上身在拼命地加煤。起初他们或许还不能肯定我们在追赶他们,可是现在,我们在每个拐弯的地方都紧紧地跟在后面,那就没有疑问了。到了格林威治的时候,两船的距离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克沃尔时相隔已经不过二百五十步了。我奔波了一生,在不少的国家里都打过猎,也追赶过不少的野兽,然而都没有像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这样惊险出奇。我们和前船已经一步接近一步了,在寂静的夜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机器的响声。船尾的那个人依然蹲在那里,双手似乎挥动得很忙,不断地抬起头来估算两船的距离。我们相距更近了,只有四个船身,两船仍在飞奔前驶。这时已经接近河口,一侧岸上是巴金平地,另一侧则是普拉姆斯蒂德沼泽。琼斯喝叫着命令前船速停,船尾那个人听到我们的喊叫,站起来挥动双拳,向着我们高声怒骂。他的身体健壮,个子高大,两腿叉开站在那里,我看见他的右边大腿下面只有一根木柱支着。他旁边蜷伏着的黑影子,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黑人,体格的矮小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畸形的大头上长着蓬乱的头发。福尔摩斯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我看见这个奇形怪状的野人,也把手枪掏了出来。他围着一件黑色的好似毯子的东西,只露着脸。可是这张脸,那丑恶的形状足以令人丧魂失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狰狞的怪相,他的两只小眼睛凶光闪闪,嘴唇极厚,从牙根向上翻撅着。他向我们狂喊乱叫,半兽性的暴怒在发作。
福尔摩斯轻轻地对我说:“只要他一抬起手来,咱们就开枪。”这时我们之间只有一船之隔了,也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白人叉着两腿不断咒骂,那个矮小的黑人满脸忿恨地看着我们的灯光,咬牙切齿地狂叫。
幸好我们看得很清楚。那个小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一个好像木尺的短圆木棒搁在唇边,我们立刻扳动枪机,两弹齐发。那黑人转了转身就双手高举,跌入河中,刹那间我看到他那双狠毒的眼睛在白色的旋涡中消失了。这时,装木腿的人冲向船舵,用尽全身力气扳那舵柄,“曙光”号突然向南岸冲去,我们相差几尺的距离躲开了它的船尾,总算没有撞上,随即转变方向追了上去。“曙光”号已经接近南岸,岸上是一片荒凉的旷野,月光照着空旷的沼地,地面上聚着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腐烂的植物。“曙光”号冲到岸上就搁浅了,船头耸向空中,船尾没在水里。那匪徒跳到岸上,但木腿完全陷入了泥中。他用力挣扎,可是连一步也进退不得。他狂喊乱叫地跳动着左脚,可是那木腿却在泥里越陷越深。等我们把船靠了岸,他已经被钉在那里寸步难行了。我们从船上扔过去一条绳子套住了他的肩膀,才把他好似拉鱼似的拖上了船。史密斯父子二人愁眉苦脸地坐在“曙光”号上,听到我们的命令,才无可奈何地离开,走到这边船上来。一只印度的精制铁箱摆在“曙光”号甲板上,不用问就知道是使舒尔托遭祸的宝箱。箱子上没有钥匙,非常沉重,我们小心地把它搬到我们的船舱里。我们把“曙光”号拖在后面,慢慢地向上游回驶,不断用探照灯向河水四面映照。可是那黑人早已踪影不见,想必已葬身泰晤士河河底了。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看这里,我们的枪几乎打晚了。”在我们先前站的地方的后面插着一根毒刺,大概是在我们放枪的时候射来的。福尔摩斯对着毒刺仍像平常那样耸耸肩微微一笑,可是每当回想到那天晚上危在须臾的情景,我就不免十分惊惧。
那黑人转了转身就双手高举,跌入河中,刹那间我看到那双狠毒的眼睛在白的的旋涡中消失了。
他狂喊乱叫。
十一、大宗阿格拉宝物——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自己千辛万苦费了多年工夫得来的铁箱。他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很黑,两只眼睛象征着胆大妄为的天性,满脸的皱纹,一看就知道是在室外做过多年苦工的。他那多须的下颌向外突出的怪样,显示出了倔犟的性格。他那卷曲的黑发多半已经灰白,料想应该在五十岁上下。平常的时候,他的容貌还不算难看,可是在盛怒之下,那浓眉和凶恶的下颌就组成了一副可憎的样子。他坐在那里,把戴铐的双手搁在膝上低头不语,不断用锐利的眼睛望着那只使他犯罪的铁箱。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似乎悲痛多于愤怒。有一次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目光里带着些幽默的意味。
福尔摩斯点上一支雪茄烟,说道:“乔纳森·斯茂,我真不愿意看到事情竟弄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坦率地回答:“先生,我也不愿意啊。我觉得我不应该为此负责。我向您发誓,我实在不想杀害舒尔托先生,是那个恶鬼童格射出一支混账的毒刺害死他的。先生,我毫不知情,舒尔托先生的死叫我很不好受。我用绳子鞭打了那小鬼一顿,可是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说:“你先吸一支雪茄烟。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喝一些我瓶子里的酒暖和暖和吧。我问你,你在爬绳上去的时候,怎么会知道那矮小无力的黑小子能够敌得住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您说这话好像亲眼见到似的。我本以为那屋里是没有人的。我对那里的生活习惯很清楚,那是舒尔托先生平常下楼吃晚饭的时间。我丝毫也不隐瞒,我认为说实话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辩护。当时如果那个老少校在屋里,我就会毫不留情地掐死他,杀了他和吸这支雪茄烟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竟因为小舒尔托使我关进监狱,实在令人痛心,因为我和他从来没有任何纠葛。”
“你现在已经是在苏格兰场埃瑟尔尼·琼斯先生的羁押之下。他准备把你带到我的家中,由我先问你的口供。你必须向我句句实言,如果能够老实,或许我还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我有办法可以证明那毒刺的毒性很快,在你爬进屋里之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先生,不错,他那时已经死了。当我爬进窗户,看见他那歪着头狞笑的样子,我吓坏了。要不是童格跑得快,当时我就把他宰了。这也就是后来他告诉我为何丢落了那根木棒和一袋毒刺的原因,我想这些东西一定提供了线索,帮助您追寻到我们。至于您怎么把线索联系起来而捉到我的,那我就想不出来了。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恨您。”他又苦笑道,“可这也真算一件怪事。您看,有权利享受这五十万镑的我,竟在安达曼群岛修筑防波堤度过了半生,后半生恐怕又要到达特穆尔去挖沟了。从那一天碰到那商人阿奇麦特因而与阿格拉宝物发生了关系之后,我就倒上了霉,沾上这宝物的人也没有不倒霉的:那个商人因宝物丧了命,舒尔托少校因宝物给他带来了恐惧和罪恶,而我就要终身做苦役了。”
这时,埃瑟尔尼·琼斯向舱内伸进头来,说道:“你们真像一家人在团聚。福尔摩斯,请给我一些酒喝。咱们大家都该互相庆贺啊。可惜另一个没有被咱们活捉,那也没办法。福尔摩斯,幸亏你先下手为强,不然会遭到他的毒手呢。”
福尔摩斯说:“结果总还算圆满,可我没想到‘曙光’号竟有这样的速度。”
琼斯说:“据史密斯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当时如果还有一个人帮他驾驶的话,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发誓说自己对诺伍德的惨案一点儿也不知情。”
我们的囚犯喊道:“他的确是毫不知情的,因为听说他的船快,所以我向他租用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出了大价钱。如果他能够把我们送上在葛雷夫赞德停泊、开往巴西的翡翠号轮船,还可以另外得到一大笔酬金。”
琼斯说:“如果他没有罪,我们会从轻处理的。我们虽然捉人迅速,不过判刑是慎重的。”傲慢的琼斯已经逐渐露出了对囚犯大摆威严的神气。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琼斯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又说:“我们就要到沃克斯豪尔桥了。华生医师,您可以带着宝箱在这里下去。我想您深知我对这样的做法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当然,这种做法是极不合法的,但是既有约定在先,我不能失信。因为宝物非常贵重,我有责任派一个警督陪您同去。您准备坐车去吗?”
“我准备坐车去。”
“可惜这里没有钥匙,不然咱们可以预先清点一下。恐怕您需要把箱子砸开。斯茂,钥匙哪里去了?”
斯茂简短地说:“在河底下。”
“哼!你给我们这个麻烦真是多余。为了你,我们已经费了不少人力和物力。医生,我不必再叮嘱您了,千万小心。您回来的时候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来,在去警署之前,我们在那里等您。”
我在沃克斯豪尔下船,带着沉重的宝箱,由一个温和坦率的警督陪伴着,一刻钟之后就到了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开门的女仆看到我这夜晚来访的客人很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恐怕要深夜才能回来,摩斯坦小姐现在还在客厅里。我把那位热心的警督留在车上等候,提着宝箱直入客厅。
她坐在窗前,穿着白色半透明的衣服,颈间和腰际都系着红色的带子。在透过罩子射出来的柔和灯光下,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白皙的胳膊搭在椅背,灯光照着她美丽庄重的脸和映成金黄色的蓬松秀发,姿态和神情都让人感到她似乎有无限的忧郁积在心中。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脸上的一道红晕显出惊讶中带着欢喜。
她说:“我听到门外的车声,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前回来了,决没有想到是您来了。您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把箱子放在桌上,心中虽然烦闷,但还是装作高兴地说:“我带来的东西比消息还要好,我带来的东西比任何的消息都要宝贵,我给您带来了财富。”
她看了铁箱一眼,冷冷地问:“那就是宝物吗?”
“是的,箱子里就是大宗阿格拉宝物;一半是您的,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你们两人所得大概各在二十万镑左右。您想一想!每年利息就有一万镑,这在英国妇女中是罕见的。这不是大可庆幸的事吗?”
我表现出的高兴大概有些过火,她已感觉到我的诚意不足。她稍稍抬了抬眉毛,望着我说:“如果我能得到宝物,那都是出于您的协助啊。”
我回答道:“不!不!您能有今日,完全是出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协助。就连他那样的分析才能,为了破这个案子也费了不少精力,最后还几乎失败。像我这样的人就算用尽心思,也是找不出线索来的。”
她说道:“华生医生,请坐下来告诉我这些经过吧。”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福尔摩斯新的搜寻方法,“曙光”号的发现,埃瑟尔尼·琼斯的来访,今晚的探险和泰晤士河上的追踪——简单地做了一番描述。她倾听着,听到我们险些遭那毒刺的伤害时,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似乎就要晕倒。
我连忙斟了些水给她喝,她说道:“不要紧,我已经好了。听到我的朋友们为我遭到这样的危险,我心里实在万分不安。”
我回答道:“那都已经过去了,也不算什么。我不再讲这些让人烦闷的事了,咱们来看看可以让咱们高兴的东西吧。这里是宝物,是我专为您带来的。我想您一定愿意亲自打开,先睹为快。”
她说:“这再好不过了。”可是语气并没有显露出自己多么兴奋。因为这宝物是费了不少心血才得到的,她不能不这样表示一下,否则就显得太不领情了。
她看着箱子说:“这箱子真美极了!是在印度做的吧?”
“是的,是贝拿勒斯金属制品。”
她试着把箱子抬了抬,说道:“真够重的,这箱子本身恐怕就很值钱呢。钥匙在哪儿?”
我回答道:“被斯茂扔到泰晤士河里去了,我们必须借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用一用。”在箱子前面有一个粗重的铁环,铁环上铸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插在铁环下面,用力向上撬起,铁环随之应声打开。我用颤抖的手指把箱盖抬起,我们注视着箱内,都惊讶得呆住了。这个箱子是空的!
难怪箱子这样重。它的四周都是三分之二英寸厚的铁板,非常坚固,制作得异常精致,的确是用作收藏宝物的箱子。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完全是空的。
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宝物已经丢失了。”
我听到她这句话,体会到了其中的含意。我灵魂中的一个阴影似乎在消失。我无法形容这宗阿格拉宝物压在心头是多么沉重,现在终于被挪开了。不错,这个思想是自私的、不忠实的和错误的,可是,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金钱障碍已经消除之外,此刻我什么都想不到了。
我从心底感到高兴,忍不住失声说道:“感谢上帝!”
她不解地微笑着问:“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我说:“因为我敢于开口了,梅丽,我爱你,就如同任何男人爱女人那样恳切。以前,这些宝物,这些财富堵住了我的嘴,现在宝物丢失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了。因此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揽到身边,她轻轻地说:“那么我也应该说‘感谢上帝。’”
不管谁丢失了宝物,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得到了自己的宝物。
十二、乔纳森·斯茂的奇异故事——
那个警督很有耐心地在车上等着我,我回到车上时已经很晚了。我给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
他郁闷地说:“这样一来,奖金也完了!箱子里没有宝物也就没有奖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可以得到十镑呢。”
我说:“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人,不管有没有宝物,他都会给你们酬劳的。”
警督沮丧地摇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会认为这件事干得很糟糕呢。”
他的预料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子给那位侦探看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们三人——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刚刚来到贝克街,因为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先到警署做了报告。福尔摩斯仍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顽强地坐在那儿,把木腿搭在好腿上面的斯茂。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的时候,斯茂靠着靠子放声大笑起来。
埃瑟尔尼·琼斯发怒说:“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
斯茂狂笑着喊道:“不错,我已经把宝物放到你们永远摸不着的地方去了。宝物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就得想办法让谁也摸不着。我告诉你,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之外,别人都没有权利要这些宝物。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得不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处理了,这样正符合我们四个人签名时所发的誓言: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我知道他们三人必然同意我这样办——宁可把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让它们落到舒尔托或摩斯坦的子女亲属手里。我们干掉阿奇麦特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宝物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看到你们的船一定能追上我的时候,就把宝物收藏到稳妥的地方去了。你们这趟是一个卢比也弄不到了。”
埃瑟尔尼·琼斯厉声说:“斯茂,你这个骗子!你要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同扔下去不是更方便吗?”
斯茂狡猾地斜眼看了看他,回答道:“我扔着方便,你们捞着也方便。你们有本事把我追到,就有本事去捞一只铁箱子。现在我已经把宝物散投在长达五英里的河道中,捞起来就不太容易了。我也是下定决定才干的,当我看到你们追上来的时候,几乎都要发疯了。惋惜是没什么用的,我这辈子的命运有盛有衰,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
琼斯说:“斯茂,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如果能帮助法律而不是这样进行破坏,那么,在判刑的时候就有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法律!”罪犯咆哮起来,“多么美好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却偏要给他们,难道这公平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把宝物赚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下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镣铐加身,被蚊虫叮咬,被疟疾折磨,受着每个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黑脸狱卒的凌辱,这就是我赚到阿格拉宝物的代价。而你却要来同我讲什么公平,难道因为我不肯把自己历尽艰难取得的东西送给别人享受,你就认为不公平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根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狱里活着,而叫另外一个人拿着我的钱去快乐逍遥!”这时斯茂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了,他滔滔不绝地一吐为快。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震得作响。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他越狱回来的消息就吓得惊慌失措,这是很自然和完全有根据的。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没有把整个的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没法说自己是多么有理。”
“啊,先生,还是您的话公平合理,虽然我应当感谢您给我戴上了这手铐。可是,我并不怨恨……这都是光明磊落,公公正正的。您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绝不隐瞒,我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谢谢您,请把杯子搁在我身旁,我口渴的时候会把嘴唇靠近杯子来喝。
“我是伍斯特郡人,住在波舒尔附近。我们斯茂族在那里很繁盛,我有时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因为我素行不良,族人们未必对我表示欢迎。他们全是稳重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却一直是个流浪汉。十八岁的时候,我因为恋爱出了麻烦,家里不能容身,只好另谋出路。当时碰巧第三步兵团就要调往印度,为了脱身,我就入伍了,选择了吃军饷为生的路。
“可是,我的军队生活注定不能长久。当我刚学会走正步和使用滑膛枪的时候,有一次到恒河里游泳,一条鳄鱼就在河中央像外科手术似的干脆利落地把我的右腿咬了下来,一直咬到膝盖上面。幸亏当时连队的游泳能手约翰·霍尔德中士也在河里。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如果不是霍尔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的话,我就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养了五个月,才装上木腿跛着出了院。我因残疾被取消了军籍,也就更难找到工作的机会了。
“你们可以想象,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已成了无用的瘸子,运气是多么坏。可不久时来运转,恰巧有一个新来印度经营木蓝园子的、名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在找一个人监督木蓝园的苦力们工作,这个园主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疾,时常照顾我,简单来说,他竭力推荐我。因为这个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大腿还能夹住马腹,虽然残疾,骑马还不成问题。我的工作是在庄园里巡行,监督工人,把工人的勤惰情况随时报告园主。报酬很不错,住处也很舒适,因此我很想做这木蓝事业以终此生。园主阿勃·怀特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常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吸支烟聊聊天,因为那里的白种人不像在这里,彼此都很关切。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间,大叛乱出人意料地爆发了。前一个月,人们还像在英国那样安居乐业,到了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子就失去了约束,把整个印度变成了一座地狱。当然,这些事你们在报纸上都已经知道了,或者比我这个不识字的人知道得还多呢,因为我只知道自己看到的事情。我们木蓝园的所在地叫做马图拉,靠近西北邦的边缘。每天晚上,房屋燃烧的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士兵保护着他们的家小,经过我们的木蓝园前往有军队保护的阿格拉城避难。园主阿勃·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认为这些叛变的消息有些夸张,也相信局势不久就能恢复正常,所以依然安坐在凉台上喝着威士忌苏打,抽着方头雪茄。可他不知道的是,周围早已烽烟四起了。我和管账的姓道森的夫妇都忠于职守,也都和他生死不离。长话短说,有一天变故来了。那天我去远处一个园子办事,黄昏时慢慢骑着马回来。在途中,我的目光被陡峭的河床下一堆蜷伏着的东西吸引住了。骑马下去一看,我不禁毛骨悚然,那正是道森的妻子被人割成一块块,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残尸。道森的尸体趴在不远的地方,手握着放空了的手枪,在他前面还躺着彼此压在一起的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拉着缰绳,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才好,却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火光已经冲出屋顶。我知道赶过去对主人毫无帮助,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而已。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成百个穿着红衣服的黑鬼子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指了指我,接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的头上掠了过去。我掉转马头,向稻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
“可事实上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整个印度已经变成了一个马蜂窝。即使英国人尽量聚集在一起,也只能保住枪炮射程之内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处的英国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让人伤心的是,我们的敌人,不论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当初被我们训练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一样。在阿格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燧发枪团,其中有些锡克教徒,两支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成立了一支义勇队,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我虽然装着木腿,也参加了。七月初我们到沙干治去迎击叛军,也将他们打退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弹药匮乏,又退回城内。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最糟糕的消息,这并不奇怪,只要你看一看地图就能知道,我们正处在叛乱的中心。勒克瑙就在东方,相距一百多英里;坎普尔在南方,距离也几乎一样。四面八方,无处不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是个很大的城,聚居着许多古怪又可怕的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我们英国人数量太少,无法布防。因此,我们的长官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一个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不知道你们几位中有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古堡或是读过有关它的记载?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虽然我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可这是我平生所见最奇怪的一个。首先,它非常大,我估计面积有不少英亩,较新的一部分容纳了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还绰绰有余。可这较新的部分还远远比不上那古老的部分,没有人到那里去,蝎子蜈蚣盘踞在那里。旧堡里都是空荡的大厅、曲折的甬道和蜿蜒迂回的长廊,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很少有人到旧堡里去,不过偶尔也有拿着火把的人结伴进去探险。
“从旧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条护城河。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供人出入的门,当然,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必须派人把守。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因此也不可能在每个堡门处都派重兵守卫。我们的办法是在堡垒中央设置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个堡门由一个白种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的任务是在每天夜间一段固定时间里守卫堡垒西南的一个孤立小堡门,指挥两个锡克教士兵。我接到的指示是,遇有危急,只要开一枪,就会有人从中心守卫室接应;可是我们那里离堡垒的中心足有二百多步,还要经过许多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非常怀疑,在受到攻击的时候,救兵能否及时赶到。
“我是个新入伍的士兵,又是残疾人,当了个小头目,心里很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莫赫米特·辛格,一个叫爱勃德勒·克汗。他们全是个子很高、样貌凶恶的家伙,久经战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虽然英语都说得很好,可我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谈什么。他们两人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锡克语说个不停。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堡门外,向下望着宽阔而弯曲的河道和城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吸足了鸦片和印度大麻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整夜都在提醒着我们,对面有危险的邻人。每隔两个小时,值夜的军官会到各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值岗的第三夜,天空阴霾,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连续站几小时,让人很是苦恼。我又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攀谈,他们还是非常冷淡。后半夜两点钟,稍微打破整夜沉寂的巡查过去了。看到同伴不愿交谈,我就把滑膛枪放下,掏出烟斗,划了一根火柴。突然,那两个印度兵向我冲了过来,一个人抢过我的枪,打开枪上的保险闩并把枪口对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顶在我的脖子上,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步,就把刀刺进我的喉咙。
“我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一定和叛兵一伙,这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门,整个碉堡就一定会落入敌人手中,堡里的妇孺也就会遭到和在康普相同的悲剧。也许你们几位会认为我在这里信口开河,可是我敢发誓,当我想到这种危险的时候,虽然能感觉到,刀尖就抵在自己的咽喉上,我还是张开嘴想要大叫一声,即使是最后一声,也说不定就能给中心警卫室一个警告。那个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当我正要喊出来的时候,他低声说:‘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有叛兵。’他的话听来似乎还可信。我知道,只要一出声就会被杀,我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珠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出声。我等待着,看他们要把我怎么样。
“那个更高,更凶,叫爱勃德勒·克汗的对我说:‘先生,听我说。现在只有两条路让你选择,一条是与我们合作,一条是让你永远沉默下去。事情很大,咱们谁也不能犹豫。或是你诚心诚意地向上帝起誓,与我们合作到底;或是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到沟里,然后到叛军弟兄那边去投降,此外绝对没有中间路线。你选哪条路,生还是死?我们只能给你三分钟作决定,因为时间紧迫,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妥。’
“我说道:‘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叫我如何作决定?可是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的计划牵涉到碉堡的安全,我就不能与你们合作,干脆给我一刀,欢迎得很!’
“他说:‘这件事和碉堡毫无关系,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和你们英国人到印度来所追求的目的相同——我们让你发财。如果今晚你决定与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反过这种誓言——把得来的宝物公平地分给你一份。四分之一的宝物归你,不会有比这样的做法更公道的了。’
“我问道:‘什么宝物?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怎么做。’
“他说:‘那么你起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决不做不利于我们的事,不说不利于我们的话。’
“我回答道:‘只要碉堡不受威胁,我愿意这样起誓。’
“‘那么我的同伴和我自己都起誓,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这就是说:咱们四个人,每人平均一份。’
“我说:‘咱们只有三个人呀。’
“‘不。德斯特·阿克勃尔必须得到一份。在等候他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莫赫米特·辛格请站在门外,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誓的人,所以我们信任你。如果你是个惯于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向假神起誓,你的血必然已经染到了我的刀上,你的尸体也已经被扔到河里去了。我们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我们,那么,听我来说吧。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土虽小,财产却很丰富——一半是他父亲传下来的,一半是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非常吝啬。叛乱发生后,这土王想两边讨好,既与叛军打好关系,又想结交公司的领导者。他总是听到白人惨遭杀害或者吃败仗的消息,但又怕白人重新得势。他小心谨慎地想出个计划,企图不管发生什么,都能保留一半财产。这个计划就是,凡是金银钱币都放在宫中的保险柜里;凡是珠宝钻石都放在一个铁箱里,差一个扮作商人的亲信带到阿格拉碉堡来藏匿。如果叛兵得到胜利,就保住了金银钱币;如果公司得胜,虽然失去了金钱,但保住了珠宝钻石。他把财产这样分开之后就投入了叛兵,因为他的边界上叛兵实力很强。先生你想想,他的财产是不是应该归于始终尽忠一方的人。
“这个被派来的乔装商人化名阿奇麦特,就在阿格拉城内,正准备潜入这里。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尔,他知道这个秘密。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们商定,今晚把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不久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莫赫米特·辛格和我在等着他。这个地方非常平静,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到来,从此世界上也就再也没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宝物也就归咱们几人平分。先生,你看好不好?’
“在伍斯特郡,生命被看得很重,是神圣的,可是在这个烧杀劫掠、人人朝不保夕的地方,就大不相同了。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我在当时觉得是无足轻重的,那批宝物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老家之后怎样支配这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干好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莫艾多回来,会怎样地瞪大眼睛。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可爱勃德勒·克汗还以为我在犹豫,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先生,请你再考虑考虑。如果这个人被指挥官捉到,必定被判处死刑,宝物也会充公,谁也得不到一个钱。现在既然他落到咱们手中,咱们为什么不把他私下解决了,平分他的宝物呢?宝物归咱们和入军队的银库还不是一样。这些宝物足够让咱们都变成巨富。这个门离别人很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看还有比这个主意更好的吗?先生,请你再表示一下,你是和我们在一起呢,还是我们必须把你当作敌人?’
“我道:‘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了我,并说:‘这好极了,我们相信你的誓言和我们的一样,永远会被遵守。现在只剩等待我的同盟兄弟和那个商人了。’
“我问道:‘那么,你的兄弟知道咱们的计划吗?’
“‘他是主谋,一切都是他策划的。咱们现在到外面去,陪着莫赫米特·辛格一起站岗吧。’
“那时雨季昏暗,雨还没有停。昏暗的浓云在天上飘来飘去,夜色茫茫,隔着一箭的距离就看不清楚了。我们的门前是个城壕,壕里有些地方的积水差不多已经干涸,很容易走过来。我们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
“忽然间,壕对岸有一盏被刻意遮住的灯光在堤前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并向着我们慢慢走来。
“我叫道:‘他们来了!’
“爱勃德勒轻轻地说:‘请您按照惯例向他盘问,但不要吓着他,把他交给我们带进去。您在外边守卫,我们自有办法。我们把灯备好,以免认错人。’
“那灯光一闪一闪地向前移动着,时停时进,直到两个黑影出现在壕的对岸。我等他们下了壕沟,涉过积水,爬上岸来,才放低了声音问道:‘来人是谁?’
“一个声音答道:‘是朋友。’我用灯向他们照了过去,前面的印度人个子极高,满脸的黑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另一个家伙长得很矮小,胖得滚圆,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用围巾裹着的包袱。他似乎吓得全身发抖,手抽动得好像发疟疾一样。他像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不太忍心杀死这个人,可是一想到宝物,我的心又立刻变成铁石。他看见我是白人,不禁欢天喜地地向我跑来。
“他喘息着说:‘先生,请保护我,请保护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杰普塔纳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我曾被抢劫、鞭打和侮辱,因为我一直是你们公司的朋友。现在我和我的东西安全了,谢天谢地。’
“我问道:‘包里装着什么?’
“他回答:‘一个铁箱子,里面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对别人来说不值钱,可是我舍不得丢掉。我不是讨饭的穷人,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给您——年轻的先生,和您的长官一些报酬。’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了。我越看他那可怜的胖脸,就越不忍心把他杀死,不如干脆早点把他交给他们。
“我说:‘把他押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带他进了漆黑的门廊,那个高个子跟在后面。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被四面包围、绝难活命的人。我提着灯独自留在门外。
“我听得见他们走在寂静长廊上的脚步声。突然,脚步声停止了,接着传来格斗扭打的声音。过了不久,有人呼吸急促地向我跑来,使我大吃一惊。我举灯向门里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商人,满脸是血地向前狂奔,那高个子拿着刀像老虎似的紧追在后。那商人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向前狂奔,追的人眼看就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过我跑出门外,就很可能得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活命,可是想到宝物,便又硬起心肠。等他跑近,我把枪向他的两腿之间伸了过去,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像被射中的兔子似的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印度兵就骑了上去,在他的肋旁扎了两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哼出一声,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想,也许他在绊倒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是否对我有利,我已经把经过都从实招供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出戴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斟的加水威士忌。他的行为如此残酷,他在述说这段故事时又是如此满不在乎,我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人的极端残忍和狠毒。无论他将来得到什么惩罚,我都不会表示同情。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上,侧耳倾听,脸上也显出厌恶的神色。斯茂也许看出了他们的态度,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抗拒的意味。
他说:“当然,全部事实的确万分糟糕。可我倒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处在我的情形下,会宁可被杀也不要那些宝物?还有,他一进堡垒,就形成了我们两个人里必须死掉一个的情势;如果他跑出堡外,整件事就会暴露,我就要受军事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定刑是不会从宽的。”
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接着谈你的事吧。”
“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三个人把尸体抬了进去。他个子虽矮,但是真够重的。莫赫米特·辛格留在外面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准备好的地方。这儿离堡门相当远,我们通过弯曲的甬道进入一间空无一物的大厅,那里的砖墙早已破碎不堪,地上有一个凹坑,刚好当做天然的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放了进去,用碎砖掩埋好,然后就回去查验宝物。
“铁箱还放在阿奇麦特被打倒的地方,就是现在放在桌上的这个箱子,钥匙用丝绳系在箱盖上刻花的提柄上边。我们把箱子打开,里面的珠宝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灿烂的光辉,就像我幼年在波舒尔时从故事里读过和想象过的那样。这些珠宝让人眼花缭乱。我饱了眼福之后,就动手列了一张清单。里面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包括一颗叫做‘大莫卧儿’的,据说是世界上第二大的钻石;还有九十七块上等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是小的;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还有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和我那时还不认识的其他宝石,不过后来我就逐渐认识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多颗上好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颗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从樱沼别墅拿回宝箱后,经过点验,别的还都在,只少了这个项圈。
那印度兵就骑了上去。
“我们点过之后,把宝物放回箱里,给莫赫米特·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又重新郑重地起誓,要团结一致严守秘密。我们决定把宝箱藏匿起来,等大局平定之后再来平分。当时就把赃物分了是不妥的,因为这些珠宝价值太高,如果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再说我们的住处也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收藏。因此,我们把箱子搬到埋尸体的那间屋子里,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把箱子放进去,再把砖放回,仔细伪装好。我们小心记住藏宝的位置,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一张,下面都写了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之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得独自吞没宝物。我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从没违背过这个誓言。
“好了,印度的叛乱结果如何,也不用我来告诉你们诸位先生了。威尔逊占领了德里,柯林爵士收复了勒克瑙之后,叛乱就瓦解了。新的军队纷纷开到,那那·萨希伯在国境线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带领一个急行纵队来到阿格拉肃清了叛兵,全国似乎已经逐渐恢复了和平。我们四个人期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赃物、远走高飞,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因为我们全都以杀害阿奇麦特的罪名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土王因为信任阿奇麦特,才把宝物交给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重,他又派了一个更亲信的仆人跟在后面,暗查阿奇麦特的行动,并命令这仆人要把阿奇麦特紧紧盯住。那一晚,这仆人在后面暗暗跟随,看到阿奇麦特走进了堡门,以为他已经安顿妥当,所以第二天设法进入堡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这仆人觉得太离奇了,就去找指导队的中士,中士又向司令官做了报告,接着立刻在全堡内进行了一次严密的搜查,发现了尸体。当我们还自认为安全的时候,就以谋杀的罪名被逮捕了——三个人是当时的守卫者,另一个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没人提到宝物,因为那个土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已经没有人和宝物有直接的关系了。可是谋杀案情确凿,判定我们四人同为凶手。三个印度人被刑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不过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
“我们的处境很奇怪。我们四个人被判徒刑,恐怕今生再难恢复自由,可是同时,我们四个人又一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只要能够利用宝物,就可以成为富翁,坐享清福。最难忍受的就是,明知大宗宝物在外面等着取用,可我们还要为了吃些糙米,喝口凉水而忍受狱卒的肆意凌辱。我真要急得发疯,所幸自己生性顽强,还能耐心忍受,等候时机。
“最后,好像时机到了。我从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莱尔岛。岛上白人囚犯很少,我又从一开始就表现不错,所以不久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得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茅屋,很是自在。那岛上流行着可怕的热病,距离我们不远处就是吃人的土人部落,他们一有机会就向我们发射毒刺。在那里,我们整天忙于开垦,挖沟和种薯蓣,还有许多其他杂事,直到夜晚才能有些闲暇。我学会了为外科医生调制配方,对外科的技术也学得一知半解了。我时时刻刻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这里离任何大陆都有几百英里,而且附近一带海面上风很小,甚至没有风。因此,想逃跑真是难上加难。
“外科医生萨莫顿是一个喜欢玩乐的活泼青年,每天晚上,常有驻军的青年军官们到他家去玩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和他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还有一个小窗相通。有时我在手术室里觉得苦闷,就把灯熄灭了,站在窗前听他们谈话,看他们赌钱。我本来也喜欢玩牌,在一旁看着也很过瘾。那些常常在一起的军官包括带领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和这位医生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司狱的官员。这几个官员是玩牌的老手,赌技很精。他们凑成一伙,玩起来倒也痛快。
“有一个情况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总是军官们输,司狱官员们赢。我可不是说这里有什么问题,这些司狱官员们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每天无事可做,就玩牌消磨时光,日久熟练,技术也就精了。军官们技术不高,所以每赌必输,他们越输越急,下的注越来越大,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窘困。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起初他还用金子钞票赌,后来钱花光了,只好用期票赌。他有时稍微赢一点儿,胆子一大,接着就输得更多,搞得整天愁眉苦脸,借酒浇愁。
“有一晚他比平往常输得更多了。当时我正在茅屋外乘凉,看到他和摩斯坦上尉缓步回营。他们两人是极要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这位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经过我的茅屋的时候,他对上尉说:‘摩斯坦,怎么办?我毁了,我得辞职了。’
“上尉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没什么了不起,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也有过。可是……’我只能听到这些,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动脑筋的了。
“两天之后,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我趁机走过去和他说话。
“我说:‘少校,我有事向您请教。’
“他拿开嘴里的雪茄烟,问道:‘斯茂,什么事?’
“我说:‘先生,我要请教您,如果有隐藏的宝物,应该交给谁比较合适?我知道一批价值五十万镑的宝物埋藏的地点,既然自己不能使用,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有关当局,说不定他们会缩短我的刑期呢。’
“他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我,看我是否在说真话。然后他问:‘斯茂,五十万镑?’
“‘先生,一点儿也不错,五十万镑触手可得的珠宝,原主已经犯罪远逃,捷足的人就可以得到。’
“他结结巴巴地说:‘交政府,斯茂,应当交政府。’他的口气很不坚决,我明白,他已经上了我的圈套。
“我慢慢地问:‘先生,您认为我应该把这情况报告总督?’
“‘你先不要忙,否则就会后悔。斯茂,先把全部事实告诉我吧。’
“我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改变了一些事实,以免泄露藏宝的地点。我说完了之后,他呆呆地站着,沉思了许久。通过他嘴唇的颤动,我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斗争。
“最后他说:‘斯茂,这件事关系重大,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怎么办。’
“过了两天,他和摩斯坦上尉在深夜里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他说道:‘斯茂,我请摩斯坦上尉来,再听一听你亲口说说那故事。’
“我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舒尔托说:‘听着倒像是实话,是不是?还值得一干吧?’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舒尔托说:‘斯茂,咱们这么办。我和我的朋友把你的事研究了之后,认为这个秘密是属于你个人的,不是政府的事。这是你个人的私事,你有权做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多少代价呢?如果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也许同意替你办理,至少也要替你调查一下。’他说话时极力表示冷静和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眼睛里流露出了兴奋和贪婪。
“我故作镇静,可内心也是同样激动。我回答说:‘说到代价,对我这样的处境,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协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自由,然后同你们合作,以五分之一的宝物作为对你们两人的报酬。’
“他说:‘哼!五分之一,这个不值得办!’
“我说:‘算起来每个人也有五万镑呢。’
“‘可是我们怎么能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知道,你的要求是绝对办不到的。’
“我回答:‘这并不困难,我已经考虑得十分成熟了。困难的就是我们得不到一只适于航行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适用的小快艇和双桅快船多得很,只要你们弄来一只,我们在夜里上船,回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你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他说:‘只有你一个人还好办。’
“我回答:‘少一个也不行。我们已经立誓,四个人生死不离。’
“他说:‘摩斯坦,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辜负朋友,咱们可以信任他。’
“摩斯坦回答:‘真是一件肮脏事啊。可是如你所说,这笔钱真能解决咱们的问题呢。’
“少校说道:‘斯茂,看来我们只好表示同意了,不过我们需要先查一查你的话是否属实。你先告诉我藏箱子的地方,等定期轮船来的时候,我请假到印度去调查一下。’
“他越着急,我就越冷静。我说:‘别忙,我必须先征求三个伙伴的同意。我已经告诉过您,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同意就不行。’
“他说:‘岂有此理!我们的协议和三个黑家伙有什么关系?’
“我回答:‘黑的也罢,蓝的也罢,我和他们有约在先,必须一致同意才能进行。’
“终于,在第二次见面时,莫赫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和德斯特·阿克勃尔全都在场。经过再度协商,才把事情决定下来。结果是,我们把阿格拉碉堡的藏宝图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在图上标明那面墙藏宝的地方,以便舒尔托少校去印度调查。少校如果找到了宝箱,他不能挪动,必须先派出一只小快艇,备好足够的干粮,到罗特兰德岛迎接我们逃走。那时少校应立刻回营销假,再由摩斯坦上尉请假去阿格拉和我们相会,均分宝物,并由他代表舒尔托少校分取他们二人应得的部分。对所有这些条件,我们共同提出了最庄重的誓言——所能想到和说得出的誓言——保证共同遵守,永不违反。我坐在灯下,用一整夜的工夫画出了两张藏宝地图,每张下面签上四个名字:莫赫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自己。
“先生们,你们听我讲的故事,恐怕已经疲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必然急于把我送到拘留所去,才能安心。我尽可能简短地说吧。这个坏蛋舒尔托前往印度后一去不返,过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从印度开往英国的邮船的旅客名单,里面果然有舒尔托的名字。我们还听说,他的伯父死后给他留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退伍了。他居然卑鄙到了这种地步,欺骗了我们四个人还不算,居然把五个人一起骗了。不久,摩斯坦去了阿格拉,不出我们所料,宝物果然已经无影无踪。这个恶棍没有履行我们出卖秘密的条件,竟将宝物全部偷走了。从那天起,我只为报仇而活,日夜不忘。我满心怨恨,也不管法律或者断头台了。我一心只想逃走,追寻舒尔托并杀死他成了我唯一的心愿。和杀死舒尔托的念头比起来,就连阿格拉宝物在我心中也成了次要的事情了。
“我一生曾立下过不少的志愿,件件都能办到。可是在等待逃跑时机的几年里,我却尝尽了千辛万苦。我告诉过你们,我学得了一些医药的知识。有一天,萨莫顿医生发高烧卧病在床,一个安达曼群岛的小土人因为病重,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等死,却被在树林中工作的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知道他生性狠毒似蛇,可我还是护理了他两个月,他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他对我产生了感情,终日守在我的茅屋里,很难再回树林里一次。我向他学会了一些他的土话,于是他对我更加敬爱了。
“他的名字叫童格,是一个老练的船夫,还有一只很大的独木船。我发现他对我非常忠诚并且愿为我做任何事,就这样,我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我把自己的计划和他说清楚,让他在一天夜晚把船划到一个无人守卫的码头上,还叫他准备几瓶淡水,许多红薯、椰子和甜薯。
“这个小童格真是忠实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诚的伙伴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船划到了码头下面。说也凑巧,一个向来喜欢侮辱我,而我一直想向他报复的帕坦人狱卒正在码头上站岗。我无时不想报仇,现在机会到了,就像老天故意把他送到那里,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他站在海岸边,肩上扛着枪,背对着我。我想找石头砸碎他的脑袋,可是一块也找不到。最后,我心生一计,想出了一件武器。我在黑暗里坐下,解下木腿拿在手里,猛跳了三下,跳到他的面前。他的枪背在肩上,我用木腿全力向他打了下去,他的前脑骨被打得粉碎。你们请看,木腿上的这条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痕迹。因为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们两人同时摔倒了,我爬了起来,可是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上了船,一个钟头后就远离了海岸。童格把他的全部财产,包括兵器和神像都带到船上来了。他还有一支竹制的长矛和几条用安达曼椰树叶编的席子。我把这支矛做成桅杆,席子做成船帆。我们在海上听天由命地漂浮了十天,到第十一天,有一只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满载着马来亚朝圣香客的商轮,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奇特,可是我们不久就和他们混熟了。他们有一个非常好的优点:能让我们安静地待着,不追问我们的来历。
“如果把我和童格这趟航行的全部经历都告诉你们,恐怕到明天天亮也说不完。我们流浪到这里又流浪到那里,总是无法回到伦敦,可是我也从未忘记过报仇。我在夜晚不断地梦见舒尔托,在梦中杀了他不止一百次。最后,在三四年前,我们终于回到了英国。回来之后,我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址。于是,我设法探查他是否偷到了那些宝物,以及那些宝物是否还在他的手中。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决不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以免牵连别人——不久就查出宝物还在他的手中。我想尽了复仇的办法,可是他很狡猾,除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之外,永远有两名拳击手保护着他。
“有一天,我听说他病重将死,心想这样便宜了他实在不甘心。我立刻跑到他的花园里,从窗外往屋里看,看见他躺在床上,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我本想冒险冲进去抵抗他们三个,可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垂下去了;我知道他已经咽气,进去也没有用了。那天晚上,我偷偷进了他的屋子,四处搜查,想从他的文件里找出收藏宝物的地点,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得到。盛怒之中,我留下了和图上相同的四个签名,别在他的胸前,倘若日后看见我的三个同伴,就可以告诉他们我曾为报仇留下了标记。在埋葬他之前,受过他抢劫和欺骗的人不留下点痕迹,未免太便宜他了。
“从那以后,我依靠着在市集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把童格当做食人土著公开展览,来维持生活。他能吃生肉,跳野人的战舞,所以我们每天都能收入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继续探查着樱沼别墅所有的消息。几年来,除了他们还在那里寻宝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最后,我们渴求的消息来了,宝物已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屋顶内找到了。立刻前去察看,发觉这木腿是个障碍,无法从外面爬进楼窗。后来我听说屋顶有个暗门通到外面,又打听清楚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才想到利用童格助我成功。我带了一条长绳和童格一起来到樱沼别墅,把绳子系在童格的腰上。他爬墙的本领和猫一样,很快就从屋顶进入了室内。可是不幸的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因而被害。童格杀了他,还自以为干了一件聪明事。当我顺着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屋里骄傲得像一只孔雀似的踱来踱去,直到我拿起绳子打他,并咒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惊讶起来。宝箱到手之后,我在桌上留下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字条,表示宝物终于物归原主。我先用绳子把宝箱放了下去,然后自己顺着绳子溜了下去。童格把绳子收回,关上窗户,仍从原路爬了下来。
“我要说的基本就是这些。我听一个船夫说过,‘曙光’号是一只快船,因此我想到,它也许是我们逃走的便利工具。我雇了老史密斯的船,并讲明,如果他能把我们安全送上大船,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酬金。当然,他可能看出这里面有些蹊跷,但我们的秘密他是不知道的。所有这些,句句是实。先生们,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欢心——你们也并没有优待我——我认为毫无隐瞒就是最好的辩护,我还要让世人知道舒尔托少校曾经如何欺骗了我们,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是无罪的。”
福尔摩斯说:“你的故事很有意思。这个新奇的案子确实得到了适当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段,除了绳子是你带来的这一点我不知道,其余都和我的推测相同。不过还有一层,我原以为童格把他的毒刺全丢了,为什么最后在船上他又向我们射出了一支呢?”
“先生,他的毒刺的确是全丢了,可是吹管里还有一支。”
福尔摩斯说:“啊,原来如此,我没有料到这一点。”
这囚犯殷勤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的伙伴回答:“我想没什么了,谢谢你。”
埃瑟尔尼·琼斯说:“福尔摩斯,我们应当尊重您,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家。可是我有我的职责,今天为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很通融了。现在,只有把这位给我们讲故事的人锁进监狱里,我才能放心。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楼下还有两位警长呢。对你们二位的协助我衷心感激,当然,到开庭的时候还要请你们出席作证。祝你们晚安吧。”
乔纳森·斯茂也说道:“两位先生晚安。”
出屋门的时候,小心的琼斯说:“斯茂,你在前面走。我不知道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样处治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小心,不要让你用木腿打我。”
他们两人走后,我和福尔摩斯抽着烟,默默坐了一会儿。我说道:“这就是咱们这出短剧的结尾了,恐怕从今以后,我学习你工作方法的机会要少了。摩斯坦小姐已和我订了婚约。”
他苦哼了一声说:“我已经料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贺。”
我有些不快,问道:“我所选的对象,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认为她是我平生所见的女子中最可爱的一个人了,而且有助于我们这类工作。她在这方面肯定是有天才的,单从她收藏那张阿格拉藏宝图和她父亲其他文件的事来看,就可以证明。但是,爱情是一种感性的事,和我认为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矛盾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相信,自己这次的判断还经得住考验。不过,看来你疲倦了。”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个星期也恢复不过来。”
“真奇怪,”我说,“为什么一个我认为很懒的人也会不时表现出极为充沛的精力呢?”
他回答道:“是的,我天生是一个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好动的人,我常常想到歌德的那句话——‘上帝只让你成为一个人形,既可以成为一个好人,也可以成为一个恶棍。’
“还有一件事,在这诺伍德的案子里,我怀疑,那个樱沼别墅中的内应,不是别人,正是琼斯的大网里捞到的那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这也的确算是琼斯个人的荣誉了。”
我说道:“分配得似乎不太公平。全案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我从中找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功绩,请问,剩下给你的还有什么呢?”
福尔摩斯说:“我吗?我还有那可卡因瓶子吧。”说着他就伸手去抓那瓶子了。
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三)
冒险史
波希米亚丑闻
《波希米亚丑闻》一八九一年七月发表于英国版《海滨杂志》。一八九一年八月《海滨杂志》的美国版刊登了这篇小说。《冒险史》中的很多故事也同时卖给美国的各类报业集团。比如,在美国版《海滨杂志》发表《波希米亚丑闻》之前,至少有七家报纸刊登了这篇作品。有的报纸将《波希米亚丑闻》更名为《女人的智慧》(《巴尔的摩太阳周报》)、《国王的情人》(《波士顿星期日全球报》)等等。后来的不少小说也是如此,比如《歪唇男人》的标题改为《乞丐奇谈》,《蓝宝石案》的标题改为《吞下宝石的圣诞鹅》。
一
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那位女人”。我很少听见他提到她时用过别的称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认为,他是一台用于推理和观察的完美无瑕的机器,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在讲话时总是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观察者欣赏这种温柔的情话,因为它对揭示人类的动机和行为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但对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来说,这种情感会侵扰他那严谨细致的性格,使他分散精力,使他取得的全部智力成果都受到质疑。精密仪器里落入砂粒,或者高倍放大镜的镜头产生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样的性格中掺入一种强烈的感情更起扰乱作用。然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还停留在他那模糊的成问题的记忆之中。
我最近很少同福尔摩斯见面。我婚后同他疏于往来,完美幸福的生活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主人而产生的乐趣,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福尔摩斯像波希米亚人那样豪放不羁,厌恶社会上一切繁缛的礼仪,所以依然住在我们那所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干劲,就这样交替地处在药物引起的瞌睡状态和热烈性格带来的旺盛精力中。像往常一样,他仍然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并用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观察力去寻找线索,打破那些难解之谜,而这些谜都是官方警察认为毫无希望解答而放弃了的。我不时隐约听到一些关于他活动的情况,比如关于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谋杀案;关于侦破亭可马里古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以及关于他为荷兰皇家出色完成的微妙使命等等。这些情况,我和其他读者一样,仅仅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关于老友和伙伴的其他情况,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诊回来的途中——此时我已又开业行医——正好经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还记忆犹新。在我的心中,总是把它和我所追求的东西,还有“血字的研究”中的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当我路过那扇大门时,突然产生了和福尔摩斯叙谈的强烈愿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关注什么问题。他的几间屋子灯火通明,我抬头仰视,可以看到窗帘上闪过瘦高的黑色侧影。他低着头,双手紧握在背后,迅速而急切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了解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所以我明白,他的姿态和举止显示出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研究某些新的问题。我按了按电铃,然后被引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我认为他看到我时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把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角落里放饮料的架子和苏打水罐。他站在壁炉前,用独特的内省神态看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说,“华生,我想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你的体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业替人看病了,你过去没告诉我你打算行医。”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我看出来的,是我推断出来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淋雨,而且有一位笨手笨脚和粗心大意的使女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太厉害了。你要是活在几个世纪之前,一定会被火刑烧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乡下去了一趟,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已经换了衣服,真想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她简直不可救药,我的妻子已经打发她走了。但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他站在壁炉前,用独特的内省神态看着我。
他笑了起来,搓着那双细长的神经质的手。
“这些事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有六道几乎平行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有人为了去掉沾在上面的污渍,粗心大意地顺着鞋跟刮泥时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论,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以及你的皮靴上出现的特别难看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仆造成的。至于开业行医嘛,如果一位先生走进我的屋子,身上带着碘仿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他的大礼帽右侧鼓起一块,表明曾藏过他的听诊器,我要不说他是一位医药界的积极分子,那就真是够愚蠢的了。”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那么毫不费力,我不禁笑了起来。“听你讲这些推理时,”我说,“事情仿佛总显得那么简单,简单到了几乎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但在你解释整个过程之前,我对你推理的每一步总是感到迷惑不解;虽然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不比你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舒展全身,靠在扶手椅上回答,“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清楚的。比如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楼梯吧?”
“经常看到。”
“多少次了?”
“嗯,不下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级?”
“多少级?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在看。这恰恰是我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一共有十七个梯级,因为我不但在看,而且在观察。顺便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感兴趣,又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这个东西你或许也会感兴趣的。”他把放在桌上的一张厚厚的粉红色便条纸扔了过来。“这是最近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念念看。”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某君将于今晚七时三刻到访,有至为重要之事拟与阁下相商。阁下最近为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表明,委托阁下承办难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赖。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届时望勿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介意是幸。
“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说,“你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我们得到这些事实之前就进行推测,是最大的错误。有人不知不觉地以事实牵强附会来适应理论,而不是以理论适应事实。但现在只有这么一张便条,你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什么来?”
我仔细地检查这张纸和上面的笔迹。
“写这张条子的人大概相当有钱。”我尽力模仿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克朗买不到一沓。纸质特别结实和挺括。”
“特别——正是这两个字,”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照照看。”
我仔细地检查这张纸和上面的笔迹
我这样做了,然后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g”、一个“P”以及一个“G”和一个小“t”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福尔摩斯问道。
“毫无疑问,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名字的交织字母。”
“完全不对。‘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这个词。和我们用‘Co.’表示公司一样。当然,‘P’代表的是‘Papier’——‘纸’。现在该轮到‘E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书皮的书,“Eglow 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说德语的国家里——也就是在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不远。‘以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老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的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这种特殊句式?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有待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戴面具掩饰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瞧,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他将打破我们的一切疑团。”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摩擦路面镶边石的声音,接着有人猛烈地拉起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匹马,”他说。“不错,”他的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四轮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华生,就算没有别的,这件案子也有的是钱。”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待在这里。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我将不知所措。这件案子看起来很有趣,错过它可就太遗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别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许同样如此。他来啦。你就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医生,好好地观察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里,到了门口才骤然停止。接着是响亮和神气活现的敲门声。
“请进!”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材不低于六英尺六英寸,长着赫拉克勒斯的宽胸膛,四肢有力。他的衣着华丽,但那富丽堂皇的装束在英国这地方显得有点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双排扣上衣的前襟开叉处都镶着宽阔的羔皮衬边,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猩红色的丝绸做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用单颗火焰形的绿宝石镶嵌的饰针。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人们对他整个外表粗野奢华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戴着一只黑色的盖过颧骨的面具。显然他刚刚整理过面具,因为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从脸的下半部看,他的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坚决,像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
“你收到我写的条子了吗?”他的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我要来拜访你。”他轮流瞧着我们两个人,好像拿不准要跟谁说话似的。
一个人走了进来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大力帮助我办案。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称呼我为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谨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和你单独谈。”
我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来的扶手椅里。“要么和两人一起谈,要么就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面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谈的,都可以放心地谈。”
伯爵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说道:“那么我首先得约定你们二位在两年之内绝对保密,两年后这件事就无关紧要了。目前说它重要得也许可以影响整个欧洲历史的进程都不过分。”
“我保证遵约。”福尔摩斯回答。
“我也是。”
“这面具你们不在意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让你们知道他派来的代理人是谁,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认刚才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称号。”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冷地回答。
“情况十分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事情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遭到严重损害。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施泰因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咕哝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闭上了眼睛。
在来客的心目中,福尔摩斯无疑被刻画成欧洲分析问题最透彻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侦探。这时我们的来客不禁用一种明显的惊讶目光扫了一眼面前这个人倦怠、慵懒的体态。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重新睁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身躯魁梧的委托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阐明,”他说,“那我就会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激动得无以自制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在地上。
“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交谈。”
“但是你能理解,”我们奇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下来,伸手摸了一下又高又白的前额,“你能理解我是不习惯亲自办这种事的。可是这件事如此微妙,以至于如果我把它告诉别人,就不得不使自己任其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咨询意见才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此的。”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我在华沙长期访问期间,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你无疑很熟悉这名字。”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眼睛都没睁开一下。他多年来一直采取这样一种办法,就是把有关许多人和事的材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要想说出某个他不能马上提供情况的人或事,是很不容易的。在这件事上,我找到了关于她个人经历的材料。它夹在一个犹太拉比和一位写过一篇关于深海鱼类的专题论文的参谋官这两份材料中间。
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在地上。
“让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斯卡拉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牵连。您给她写过几封会使自己受连累的信,现在急于把那些信弄回来。”
“没错。但是,怎样才能……”
“曾经和她秘密结婚吗?”
“没有。”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达到讹诈或者其他目的,她怎么能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呸!伪造的。”
“我私人的信笺。”
“偷的。”
“我自己的印鉴。”
“仿造的。”
“我的照片。”
“买的。”
“我们两人都在这张照片里哩。”
“哦,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确是太不检点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不过三十岁。”
“必须把那张照片重新收回。”
“我们已经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陛下必须出钱,把照片买过来。”
“她一定不卖。”
“那么就偷吧。”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在她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都一无所获。”
“那张照片的痕迹一点儿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这完全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对我来说,却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语气顶了他一句。
“十分严重,的确如此。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把我毁掉。”
“怎么毁法?”
“我即将结婚。”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萨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而且她自己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只要他们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婚事就会告吹。”
“那么艾琳·艾德勒呢?”
“威胁着要把照片送给他们。她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她会那样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个性坚强如钢。她既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孔,又有最刚毅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您敢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是下星期一。”
“哦,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调查。当然,陛下暂时要待在伦敦?”
“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找到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将写信让您知道我们的进展。”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么,关于钱的事怎么样?”
“由你全权处理。”
“毫无条件吗?”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得到那张照片,我愿意拿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个很重的羚羊皮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在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然后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问道。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照片是六英寸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华生,再见,”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和你聊聊这件小事情。”
二
三点钟整,我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尚未回来,据女房东说,他是在早晨刚过八点的时候出去的。尽管如此,我在壁炉旁坐下,打算无论多久都要等待,因为我已经对他的调查深感兴趣。虽然这件案子缺乏我记录过的那两件罪案所具有的残忍和不可思议的特征,但是,它的性质,以及委托人的高贵地位,却使它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当然,除了案子的性质,我的朋友敏锐而透彻的推理,对各种情况巧妙的掌握,让我觉得学习和研究他如何迅速准确地战胜那种最难解决的奥秘,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他一贯取胜,我已经司空见惯,所以脑海里从未产生过他可能失败的想法。
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子,面红耳赤,衣服破烂不堪。尽管我对福尔摩斯化装术的惊人技巧已经习以为常了,却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确定真的是他。他向我点头招呼一下就进了卧室,不到五分钟,就和往常一样身穿花呢衣服,风度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里,在壁炉前伸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好吧,是真的!”他喊了一声,忽然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软弱无力地躺在椅子上。
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
“怎么回事?”
“简直太有趣了。我敢说你怎么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或者忙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观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或许还观察了她的房子。”
“一点不错,但是结局却相当不寻常。让我把情况告诉你。我今天早上八点刚过就离开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马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怜惜、意气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你就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座小巧雅致的别墅,后面有个花园。这是一栋两层楼房,面对着马路建造,门上挂着丘伯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内部装饰华丽,窗户几乎到达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国窗闩连小孩都能打开。除了从马车房的屋顶可以够到过道的窗户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从各个角度仔细侦察,但并未发现任何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我顺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在靠着花园院墙的小巷里,有一排马房。我帮助那些马夫梳洗马匹,他们酬劳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两斗满满的板烟,并且提供了许多我想知道的有关艾德勒小姐的情况。除她之外,他们还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七个人的情况,我对这些人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又不得不听下去。”
“艾琳·艾德勒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哦,她使那一带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丽的美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的马房,人人都这么说。她过着宁静的生活,在音乐会上演唱。每天五点钟出去,七点钟回家吃晚餐。除了演唱外,其余时间深居简出。她只和一个男人交往,而且交往甚密。那个男人肤色黝黑,体态英俊,很有朝气,每天至少来看她一回,经常是两回。他是住在内殿律师学院的戈弗雷·诺顿先生。你知道作为一个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所不知。我听完了他们所谈的一切,便开始再一次沿着布里翁尼府第漫步,思考我的行动方案。
“这个戈弗雷·诺顿显然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听起来不太妙。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他不断地来看她有什么目的?她是他的委托人,朋友,还是他的情妇?如果她是委托人,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妇,那就不太可能这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是继续调查布里翁尼府第,还是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先生在内殿的住处。这是必须小心决定的要点所在,它扩大了我调查的范围。我担心这些琐碎的细节会使你感到厌烦,但我必须让你看到我的一点困难,如果你想要了解情况的话。”
“我仔细地听着呢。”我回答道。
“我正在心里权衡利害得失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从车里跳出来一位绅士。他是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的那个人。他仿佛十万火急的样子,大声吆喝着要车夫等他。他从替他开门的女仆面前擦身而过,显示出毫无顾忌的神态。
“他在屋子里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隐约地看见他踱来踱去,挥舞双臂兴奋地说着什么。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到。随后,他走了出来,好像比刚才更加匆忙。登上马车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看了之后热切地喊道:‘拼命快赶,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珠宝店,然后到埃奇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畿尼。’
“他们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犹豫不决是否应该跟随他,忽然从小巷里来了一辆小巧雅致的四轮马车。那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扣了一半,领带歪在耳朵下边,马匹挽具上所有的金属箍头都从带扣里突了出来。车还没停稳,她就从大门飞奔出来钻了进去。在这刹那间,我只瞥了她一眼,但已看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容貌之标致足以令男人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就在我权衡应当赶上去,还是攀在车后的时候,恰好一辆出租马车从街上经过。赶车人对我寒酸的穿着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干之前就跳进了车里。‘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镑金币,如果你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那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是很清楚的。
“马车夫赶得飞快,我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过,但那两辆马车依然比我们先到。在我赶到的时候,那辆双轮马车和那辆四轮马车早已停在门前了,两骑马正气喘吁吁地冒着热气。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那里除了我所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劝告他们的牧师之外,没有其他人。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站在圣坛前。我装作一个偶尔晃荡到教堂里来的游手好闲的人,顺着两旁的通道信步向前走。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忽然间,圣坛前这三个人的脸都转过来看着我。戈弗雷·诺顿拼命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道,‘有你就行了。来!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来,老兄,来,只要三分钟就够了,否则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走到圣坛边的。我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发觉自己正在喃喃地对耳边低声的言语做出回应,为自己一无所知的事作证。总的来说就是,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的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方在另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对着我微笑。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最荒谬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有点不合法,牧师在没有某种证人的情况下,拒绝给他们证婚,幸好有我出现,新郎才不至于跑到大街上找一位傧相。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以纪念这次的遭遇。”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道,“后来呢?”
“唔,我觉得我的计划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对新人看起来有可能很快离开这里,因此我必须采取迅速有力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到内殿律师学院,她则回到自己的住处。‘我还像平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到公园去。’告别时她说道,我只听到这些。他们各自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那里去为自己做些安排。”
“什么安排?”
“一些冷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拉了一下铃回答,“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想到吃东西,今晚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医生,我将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愿意。”
“你不怕犯法吗?”
“一点也不。”
就发觉自己正喃喃地对耳边低声的言语做出回应。
“也不怕被捕吗?”
“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哦,这目标再高尚不过了。”
“那么,我就是你需要的人了。”
“我早就肯定我是可以依靠你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特纳太太端来盘子,我就向你说明。现在,”他饥肠辘辘地转向女房东拿来的简单食物,“我不得不边吃边谈这件事,因为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快五点钟了,我们必须在两个钟头之内赶到行动的地点。艾琳小姐,不,是太太,将在七点钟驱车返回。我们必须在布里翁尼府第和她相遇。”
“然后怎么办?”
“这之后的事一定要由我来办,我对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做了安排。现在只有一点我必须坚持,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要干预,懂吗?”
“难道我什么事也不管?”
“什么事都别管。也许会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千万不能介入。当我被送进屋子时,这种不愉快就会结束了。四五分钟之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打开。你要在紧挨那扇窗户的地方等着。”
“明白。”
“你一定要盯住我,我一定会让你看见的。”
“明白。”
“我一举手——就像这样——你就把我给你的东西扔进屋里,同时,放开嗓门喊‘着火了’。你完全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完全清楚了。”
“那就没什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长长的,像雪茄烟模样的管子,“这是一只管子工用的普通烟火筒,两头有盖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这东西。当你高喊着火的时候,一定会有许多人赶来救火,这时你就走到街的另一头去。我会在十分钟之内与你会合。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所说的话了,对吗?”
“我应该保持不介入的状态;靠近窗户;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喊着火了;然后到街的拐角那里等你。”
“完全正确。”
“你就看我的吧。”
“太好了。我想,也许我应该为即将扮演的新角色做些准备了。”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再出来时已经装扮成了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他那宽大的黑帽、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色的领带、富有同情心的微笑和那种仁慈而好奇地凝视别人的神态,只有约翰·海尔先生能与之相比。福尔摩斯不仅换了装束,连表情、态度、甚至灵魂都似乎随着自己扮演的新角色起了变化。当他成为一位研究犯罪的专家,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会使科学界少了一位敏锐的大师。
我们六点一刻离开贝克街,提前十分钟到了塞彭泰恩大街。已是黄昏,正当我们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踱来踱去等主人回来时,灯亮了。这所房子和我根据福尔摩斯简单的描述所想象的一样,但是地点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平静,恰恰相反,相对于附近地区都很安静的小街,它显得十分热闹。街头拐角有一群穿着破破烂烂、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守卫,以及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再出来时已经装扮成了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
“你看,”当我们在房子前面踱步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他们结了婚使事情变简单了。那张照片现在变成了双刃剑。她很可能害怕它被戈弗雷·诺顿看见,就像我们的委托人害怕它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样。眼前的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张照片?”
“真的,应该到哪儿去找?”
“她随身携带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那是张六英寸照片,想在一件女人的衣服里轻易地藏起来,是很不容易的。而且她知道国王会拦劫和搜查她,这类的尝试已经发生过两次了。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她是不会随身带着它的。”
“那么,在哪儿呢?”
“在她的经纪人或者律师的手里。这两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却认为哪一种都不现实。女人天生喜欢保密,她们有她们自己隐藏东西的方法。她为什么要把照片交给别人呢?她对自己的防范能力是自信的,但一个代理人会受到怎样间接或政治的影响,她可说不上来。另外,别忘了她是决定在几天之内利用这张照片的。因此,照片一定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也就是她自己的屋子里。”
“但是屋子已经被盗两次了。”
“哼!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找。”
“那你又怎么去找?”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么办?”
“我要让她把照片亮给我看。”
“她不会同意的。”
“她一定会这样做。我听见车轮声了,那是她坐的马车。现在要严格按照我的命令行动。”
他说话时,马车两侧车灯所发出的闪烁灯光正顺着弯曲的街道绕过来。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轻快地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马车刚停下,就有一个流浪汉从角落里冲上去开门,希望赚个铜板,但却被抱着同样想法蹿到前头的另一个流浪汉挤开。紧接着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个守卫支持着其中一个流浪汉,磨剪刀的却同样起劲地站在另一个流浪汉一边,这样就争吵得更厉害了。接着,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而此时这位夫人刚好下车,立刻就被卷进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中间。这些人满脸通红,扭在一起拳打棒击,野蛮地互相争斗着。福尔摩斯猛地冲进人群去保护夫人。但是,他刚跑到她的身边,就大喊一声,摔倒于地,脸上鲜血直流。众人见他倒地,两个守卫朝一个方向拔脚就跑,那些流浪汉则朝另一个方向逃之夭夭。此时,有些穿着比较整齐、只看热闹而没有参加斗殴的人挤了进来,为夫人解围,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艾琳·艾德勒——我还是愿意这么称呼她——急忙跑上台阶。但她在最高一层的台阶站住了,门厅里的灯光勾勒出了她极其优美的身材轮廓。她回头向街上问道: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一起喊道。
“不,不,还活着呢。”另一个声音高叫道,“但是等不到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他就会死去了。”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道,“如果不是他,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手表抢走了。他们是一伙的,而且是一帮粗暴的家伙。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子里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请到这边来。”
大家缓慢而庄严地把他抬进了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里。我从靠近窗口的地方一直看着整个事情的经过。灯都点亮了,可是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我能看到福尔摩斯是怎样被安放到长沙发上的。我不知道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内疚,但是我因为看到我所密谋反对的美人,看到她服侍伤者的那种温雅和亲切的仪态而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由衷的羞愧。但现在对福尔摩斯委托我扮演的角色半途而废,未免是对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肠,从长外套里取出烟火筒。我想,我们毕竟不是伤害这美人,只不过是不让她伤害别人罢了。
但是,他刚跑到她的身边,就大喊一声,摔倒于地,脸上鲜血直流。
福尔摩斯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很像需要空气的样子。一个女仆匆忙走过去,把窗户猛地推开。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举起手来。看到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屋里,高声喊道:“着火啦!”喊声刚落,全部看热闹的人,包括穿得体面的和不那么体面的人,那些绅士、马夫和女仆们,全都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浓烟滚滚,缭绕全室,并且从打开的窗户冒了出去。我瞥见争先恐后匆匆跑动的人影。过了片刻,我还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福尔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场虚惊的喊声。我迅速穿过惊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钟,我就高兴地发现了我的朋友,他挎着我的胳膊逃离了喧嚣骚动的现场。在我们转到埃奇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之前,他有几分钟都默默地快速向前走着。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不可能更漂亮了。一切顺利。”
“你弄到那张照片了吗?”
“我知道在哪里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是她把照片亮给我看的。”
“我还不大明白。”
“我不愿意把它说得很神秘,”他笑了起来,“这件事很简单。你当然看得出来,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和咱们一伙的。他们今天晚上全都是雇来的。”
“我也猜到了。”
“当两边争吵起来的时候,我手心里有一小块湿润的红颜料。我冲过去,跌倒在地,把手捂在脸上,就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是一套老把戏了。”
“这个我也猜出来了。”
“然后他们把我抬进去,她不得不让我进去。不这样做她又能怎么办?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这正是我预料的那间屋子。那么照片不在这间屋子里,就在她的卧室里,我决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里。他们把我放在长沙发上,而我做出需要空气的动作,他们就只好打开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这太重要了。当一个女人看到她的房子着火时,她会本能地立刻抢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是种完全不可抗拒的本能,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了。在达林顿顶替丑闻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婴儿;没结过婚的女人马上把手伸向珠宝盒。现在我已经清楚,在这所房子的东西里,对我们这位夫人来说,没有比我们去追寻的那件东西更宝贵的了。她一定会冲过去把它抢到身边。着火的警报放得很出色,喷出的烟雾和惊呼声足以震动她钢铁般的神经。她的反应妙极了——那张照片收藏在壁龛里,这个壁龛恰好位于右边铃的拉绳上方那块能挪动的嵌板后面。她在那地方只待了片刻的时间,当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当我高喊那是一场虚惊时,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烟火筒,就奔出了屋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溜出了那所房子。我曾犹豫是否应该尝试把那张照片马上弄到手,但是马车夫进来了。他紧盯着我,因此要等待时机,这样似乎比较安全。否则,只要有一点鲁莽,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明天我将和国王一起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的话,那你也去。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等候;但恐怕当她出来会客时,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张照片了。陛下能够亲手得到那张照片,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
“早晨八点钟,趁她还没起床的时候,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干。此外,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因为结婚以后她的生活习惯很可能完全改变。我必须立刻给国王打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正当他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在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这句问候语似乎是一个身材细长、穿着长外套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时说出来的。
“我以前听见过那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凝视着昏暗的街道,“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是谁。”
三
那天晚上,我在贝克街过夜。当我们早上起来,正在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你真的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抓住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看着他的脸,高声喊道。
“还没有。”
“有希望吗?”
“有希望。”
“那么快来,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我们必须雇辆出租马车。”
“不必,我的四轮马车正在外面等着呢。”
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这就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动身到布里翁尼府第去。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和谁结婚?”
“一个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但她不可能爱他。”
“我希望她爱他。”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这样,陛下就不必害怕将来发生麻烦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她就不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那就没有理由干预陛下的计划了。”
“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样就好了,她会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王后呀!”说完这句话,国王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中,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了下来。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站在台阶上,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下来。
“我想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
“我就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疑惑地、有些惊愕地注视着她。
“真的!女主人告诉我你多半会来的。今天早晨她和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查林十字车站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打了个趔趄,懊恼和惊异让他的脸色发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
“再也不回来了。”
“那张照片呢?”国王唉声叹气地说,“一切都完了!”
“让我们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仆人,奔进客厅,国王和我紧跟在后。家具乱七八糟地四散摆放着,架子被拆了下来,抽屉被拉开了,仿佛这位女士在临走之前匆忙地翻箱倒柜搜查过一番。福尔摩斯冲到铃的拉绳上方,拉开一扇小拉门,伸手,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穿着夜礼服的艾琳·艾德勒本人。信封上写着:“给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留交本人亲收。”我的朋友把信拆开,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确干得非常漂亮,完全把我骗过去了。直到发出火警以前,我一点也不曾怀疑。但随后,当我发觉自己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时,我开始思索了。几个月之前,别人就警告我要防备你了。有人说,如果国王雇一位侦探的话,那侦探一定是你。他们已经告诉了我你的地址。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使我泄露了你想知道的秘密。甚至在产生了怀疑之后,我还是很难相信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牧师会怀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演员,男性装束我并不生疏。我自己常常女扮男装,并利用它所带来的自由。我派马车夫约翰监视你,然后跑上楼,穿上我的散步便服,下楼来的时候,你刚好离开。
然后,我跟着你走到你家门口,这样,我才肯定自己真的成为了著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感兴趣的对象。于是,我相当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动身到内殿去看我的丈夫。
我们俩都认为被这样一位可怕的对手盯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因此,你明天来时将发现这屋子是空的。至于那张照片,请你的委托人放心吧。我爱一位比他强的人,而这个人也爱我。国王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不必顾虑他所错待过的人会对他造成什么妨碍。我保留这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是一件能保护我永远不被他将来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伤害的武器。我现在留给他一张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哦,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喊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是多么机敏和果断吗?如果她能成为王后,那她不就是一位令人钦佩的王后吗?多么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样!”
“从我在这位女士身上看到的来说,她的水平的确和陛下很不一样,”福尔摩斯冷淡地说,“很遗憾没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个更成功的结局。”
“亲爱的先生,恰恰相反,”国王回答,“再也没有任何结局比这更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言出必践的。那张照片现在已经像被烧掉一样让我感到安心了。”
“我很高兴听陛下这么说。”
“我真是对你感激不尽。请告诉我怎样酬谢你才好。这只戒指……”国王从手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托在掌心递给福尔摩斯。
“陛下有一件我认为比这戒指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
“只要你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喊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算办妥了,我谨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对国王伸出的手看都不看一眼。我和他一起返回了他的住处。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受到一桩大丑闻的威胁,而福尔摩斯的杰出计划又是怎样被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挫败的经过。他过去对女人的机智常常加以嘲笑,近来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当他说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张照片时,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
“陛下有一件我认为比这戒指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
“只要你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这张照片。”
红发会
《红发会》一八九一年八月刊登于英国版《海滨杂志》。
去年秋天的某天,我去拜访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见到他时,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矮胖、面色红润、头发火红的老先生交谈。我对自己的突然造访表示歉意,刚想退出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出其不意地拉住我,把我拉进了房间,然后关上门。
他亲切地说:“我亲爱的华生,你来的时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怕你正在忙。”
“是呀,我是在忙。”
“那我到隔壁房间等你。”
“不,不。威尔逊先生,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和助手,他帮助我成功地处理过许多案件。我毫不怀疑,在你的案子里,他也将给予我最大的帮助。”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从他坐着的椅子里半站起来,欠身向我点头致意,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里迅速地闪过一丝半信半疑的目光。
“坐在长靠背椅子上吧。”福尔摩斯重新回到自己那把扶手椅前坐下,两手的指尖合拢起来——这是他沉浸于思考时的习惯,“亲爱的华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的是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平凡、单调无聊的老套。你满腔热情地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了下来,足以见得你对它们充满兴趣。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的话,你的做法是在为我自己小小的冒险事业增添光彩。”
我回答说:“我确实对你参与的案件非常感兴趣。”
“你当然会记得那天,在玛丽·萨瑟兰小姐向我们提出那个简单问题之前,我们所谈的那段话。为了获得新奇的效果和异乎寻常的感受,我们必须深入生活,它本身总是比任何大胆的想象更富有冒险性。”
“我倒要冒昧地怀疑你这个说法。”
“是吗?医生。不过,你必须同意我的看法,否则我将列举一系列事实,这些事实将让你的怀疑不攻自破,然后你就会承认我是对的。这位杰贝兹·威尔逊先生真好,他今天上午专程来看我,所讲的故事很可能是我许久以来听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事情之一。你已听我说过,最离奇独特的事物往往不是和较大的罪行而是和较小的罪行联系起来的,有时甚至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犯罪。就我所听到的来看,我还不能确定威尔逊先生所说这个案件是不是犯罪,但是,事情的经过肯定是我听到过的最离奇的了。威尔逊先生,可不可以请你费心从头再讲一遍这件事情的经过?我请你从头讲,不仅是因为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没有听到开头的部分,还因为这件事很奇特,所以我很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切尽可能详细的情节。一般来说,只要听到一些稍微能说明事情经过的情节,我就能用几千个自己想得到的其他类似案件来引导自己。但这一次我不得不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件事是独特的。”
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显出有点骄傲的样子。他从大衣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报纸,平放在膝盖上,然后俯身向前看着上面的广告栏。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试图模仿伙伴的办法,从他的服装或外表上看出点东西来。
但是,尽管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收获却并不太大。这个客人从外表来看,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商人,身材肥胖,样子浮夸,动作迟钝。他穿着一条宽松下垂的灰格裤子,一件不太干净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也没有扣上。里面穿着一件褐色背心,背心上系着一条艾伯特式的粗铜链,上面还晃动着一小块中间有方形窟窿的金属片儿作为装饰品。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已经磨损的礼帽和一件退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绒线领子已经有点皱了。总的来说,除了长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面露非常恼怒和不满的表情外,我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歇洛克·福尔摩斯锐利的眼神看出了我的行动。当他注意到我疑问的目光时,面带笑容,摇了摇头:“他干过一段时间的体力活,吸鼻烟,是个共济会会员。他到过中国,最近写了不少东西。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情况之外,我推断不出别的什么。”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突然在坐椅上挺直了身子,食指仍然压着报纸,但眼睛已转过来盯着我的同伴。
他问道:“我的天哪!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干过体力活?那简直像福音一样千真万确,我最初就是在船上当木匠的。”
“我亲爱的先生,你看自己这双手,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干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发达。”
“那吸鼻烟和共济会会员呢?”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我不愿把你的理解力看低了。更何况,你还不顾你们团体的严格规定,带了一个弓形指南针模样的别针呢。”
“哦,是的,我忘了这个。可是写作呢?”
“还有比袖子更能说明问题的吗?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长的地方在闪闪发亮,而左袖靠近手腕的地方因为经常贴在桌面上所以打了个整洁的补丁。”
“那么,中国呢?”
“你的右手腕上边一点的地方所文刺的鱼形图案只能是在中国刺的。我对文身有过一点研究,甚至还写过这种题材的稿子。你的鱼鳞纹上那种浅红色是中国特有的。另外,我还看到你的表链上挂着一枚中国钱币,那岂不是更加一目了然了吗?”
杰贝兹·威尔逊大笑了起来。他说道:“好啊,这个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起初觉得,你简直是神机妙算,但说穿了也就没什么奥妙了。”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现在才发觉,这详尽的解释是错误。‘不为人知者乃为壮丽’,你知道,我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心眼太实在就要完蛋了。威尔逊先生,你能找到那个广告吗?”
“能,就在这里。”他又粗又红的手指正指向那栏广告的中间。他说:“就在这儿,这就是整件事的起因。先生,你们自己读吧。”
我从他的手里拿过报纸,照着它的内容念了起来:
红发会:
因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洲黎巴嫩市已故伊齐基亚·霍普金斯之遗赠,现留有另一空职,凡红发会会员皆有资格申请。薪给为每周四英镑,工作则实系挂名而已。凡红发男性,年满二十一岁,身体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属符合条件。应聘者请于星期一上午十一时亲至舰队街、教皇巷七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申请。
我把这个不寻常的广告读了两遍,忍不住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子扭动不已,他兴致高昂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他说:“这个广告很不平常,是不是?好,威尔逊先生,现在请把关于你的一切,和你同住在一起的人,以及这个广告给了你多大的好处,全部讲出来吧。医生,你先把报纸的名子和日期记下来。”
“这是一八九〇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纪事晨报》,正好是两个月以前。”
“很好。好了,威尔逊先生,请讲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威尔逊用手擦拭着自己的前额,“我在市区附近的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买卖不大,近年来我只能勉强靠它维持生活。过去我还有能力雇用两个伙计,但是,现在只能雇一个。就是这唯一个伙计我本也雇不起,如果他不是为了学会做这买卖而自愿只拿一半工资的话。”
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这位乐于助人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他叫文森特·斯波尔丁。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伙计既精明又能干。我很清楚,他本来可以生活得更好,赚到比我付给他的薪水多一倍的钱。可是,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很满意,我又何必劝他多长几个心眼呢?”
“哦,真的?你能以低于市价的工钱雇到伙计,实在是最幸运不过的了。在你这种年纪的雇主当中,这可很不平常啊。我不知道你的伙计是不是像你的广告那样不一般。”
威尔逊先生说:“啊,他也有他的问题。他比谁都爱拍照。他拿着照相机到处跑,就是没有上进心。他一拍完照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冲洗,快得像兔子钻进洞里似的。这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总的来说,他是个好工人,没有坏心。”
“我猜,他现在还是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子做饭、打扫房子。我的屋子里就只有这些人,因为我是个单身汉,从没成过家。先生,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甘共苦,如果没有别的事可做的话。
“第一件打扰我们的事就是这个广告。刚好是八个星期以前的这天,斯波尔丁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这张报纸。
“他说:‘威尔逊先生,我向上帝祈祷,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红头发的人啊。’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一个空缺。谁得到这个职位,那就是发了大财。据我所知,空缺比谋职的人还多,受托管理那笔资金的理事们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有钱没地方花啊。如果我的头发能变颜色,就能到这个好地方去了。’
“我问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我的买卖是送上门来的,用不着到外面奔走揽生意,所以我往往几个星期足不出户。我对外界孤陋寡闻,总是愿意听到点消息。
“斯波尔丁睁大了眼睛,反问我说:‘您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发会的事吗?’
“‘从来没听说过。’
“‘您这么说真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了,因为您自己就有资格申请那个空缺职位。
“‘一年只给两百英镑,但这个工作很轻松,如果您有别的工作也不会冲突。’
“好,你们不难想象,这让我极感兴趣,因为这些年来,我的生意并不好,如果能有这额外的两百英镑,简直太好了。
“我对他说:‘你把事情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吧。’
他说:“为什么?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一个空缺。谁得到这个职位,那就是发了大财。”
“他边把广告指给我看边说,‘好,您自己看吧,红发会有个空缺,广告上就有地址,到那里就可以办理申请手续。据我所知,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名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的美国百万富翁。这个人很古怪。他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对所有红头发的人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后大家才知道,他把自己的巨额财产都留交财产受托管理人处理,并留下遗嘱,要用遗产的利息让红头发的男子有个舒适的差事。从我听到的事情来说,待遇很高,要干的活却很少。’
“我说道:‘可是,会有数百万红头发的男子去申请的。’
“他回答说:‘并没有您想的那么多。您想想看,实际上只限伦敦人,而且必须是成年男子。这个美国人青年时代是在伦敦发迹的,所以想为这个古老的城市做点好事。我还听说,如果一个人的头发是浅红色或深红色,而不是真正发亮的火红色,那去申请也没用。好啦,威尔逊先生,如果您想申请的话,只要走进去就行了。但是,为了几百英镑,让您感到麻烦,也许是不值得的。’
“先生们,正如你们现在看到的,我的头发,是完全的火红色。因此,在我看来,如果这个职位需要竞争的话,那么我要比任何竞争者都更有希望。文森特·斯波尔丁对这件事似乎很了解,所以我想,他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我让他把百叶窗关上,立刻跟我一起走。他很高兴得到一天休假,我们就这样停了业,前往广告上登的那个地址。
“福尔摩斯先生,我永远不希望再见到那样的情景。发色深浅不一的人从东西南北和四面八方蜂拥到城里,去应征那个广告。舰队街挤满了红头发的人群,教皇巷看上去就像一辆水果小贩堆满柑橘的手推车。我完全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广告竟然引来了全国的那么多人。他们的头发什么颜色都有——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爱尔兰长毛猎狗的那种颜色、猪肝色、土黄色,等等,等等。但是,就像斯波尔丁说的那样,真正鲜艳的火红色倒不多。我看到那么多人在等着,感觉很失望,真想放弃算了;但斯波尔丁说什么也不答应。我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连推带搡,把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直到那办公室的台阶前。楼梯上有两股人潮,一些人满怀希望地向上走,一些人垂头丧气地向下走;我们竭尽全力挤进人群,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委托人停顿了一下、使劲地吸了一口鼻烟,以便稍加思索。福尔摩斯说:“你的这段经历真是再有趣不过了。请继续讲这段十分有趣的事吧。”
“办公室里除了几把木椅和一张办公桌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头发颜色比我还红的小个子男人。每一个候选人走到他面前,他都会说几句,想方设法地在他们身上挑毛病,说他们不合格。原来,想得到一个职位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管怎样,轮到我们的时候,他对我比对其他人客气多了。我们走进去之后,他就把门关上,以便和我们单独交谈。
“我的伙计说:‘这位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他愿意填补红发会的空缺。’
“对方回答说:‘他非常适合担任这个职务,他满足了我们的所有要求。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看见比他更好的头发。’他后退了一步,歪着脑袋,凝视着我的头发,看得我简直不好意思起来。之后,他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热烈祝贺我求职成功。
“他说:‘如果再犹豫不决,那就是我的不对了。不过,对不起,我必须谨慎小心,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他紧紧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地拔,直到我疼得喊了出来才撒手。他撒手后对我说:‘你的眼泪都流出来啦。一看见你,我就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很理想。可是我必须谨慎小心,因为我们曾两次被戴假发的家伙、一次被染头发的家伙骗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关鞋线蜡的故事,你听了会感觉恶心的。’他走到窗户那里,声嘶力竭地高喊:‘已经有人填补空缺了。’窗户下面传来一阵大失所望的叹息,人们成群结队地向四面八方散开了。他们走后,除了我自己和那个干事外,再也见不到一个红头发的人了。
他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热烈祝贺我求职成功。
“他说:‘我名叫邓肯·罗斯,是一位我们高贵的施主所遗留基金的养老金领取者。威尔逊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你成家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严肃地说:‘哎呀!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啊!你所说的情况使我感到非常遗憾。当然,设立这笔基金的目的,既是为了帮助红发人的生活,也是为了生育更多红头发的人。你竟然是个未婚的单身汉,那真是太不幸了。’
“福尔摩斯先生,听到这些话,我感到很沮丧。我当时想,完了,我还是得不到这个职位。但他考虑了一会儿以后又说:‘那没有关系。’
“他说:‘如果是别人的话,这个缺点可能是不幸的。但是,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好,对这样一个人,我们必须破例照顾。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我说:‘事情有点不好办,因为我自己有一个铺子。’
“文森特·斯波尔丁说:‘那没关系,我能替您照管您的生意。’
“我问道:‘上班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
“福尔摩斯先生,当铺的买卖多半是在晚上,特别是星期四和星期五晚上,因为这正是发薪前两天。在上午多赚几个钱对我是很合适的,而且我知道我的伙计很不错,有什么事他会照料好的。
“我说:‘这对我很合适。薪金多少?’
“‘一周四英镑。’
“‘工作呢?’
“‘只是挂名而已。’
“‘你说挂名是什么意思?’
“‘整个办公时间内,你必须待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在那楼房里待着;如果你离开,就表示永远放弃了这个职位。对于这一点,遗嘱上说得很清楚。如果你在这段时间内离开了办公室,那就是没有按照规定办。’
“我说:‘一共只有四个小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一步的。’
“邓肯·罗斯先生说:‘不得以任何理由为借口,无论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须保证待在那里,否则就会丢掉你的位置。’
“‘工作是什么呢?’
“‘你的工作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那个架子上有这个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备墨水、笔和吸墨纸,我们只提供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你明天能来上班吗?’
“我回答:‘当然可以。’
“‘那么,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再见,让我再一次祝贺你幸运地得到了这个重要的职位。’他向我鞠了个躬。接着,我离开了那个房间,和伙计一起回家。我对自己的好运气简直高兴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
“我整天都在思考这件事。到了晚上,我的情绪又消沉了下来,因为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是某个大骗局或大诡计,虽然我想不出它的目的是什么。说有人立下这样的遗嘱,或者说给那么多的钱让人做类似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样简单的工作,简直都是不可思议的。文森特·斯波尔丁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慰我。到临睡时,我已从整个事件中得出了结论,不管怎样,我决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花一个便士买了一瓶墨水、一支羽毛笔、七张大页书写纸,然后动身到教皇巷去。
“使我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顺利。桌子已经摆好了,邓肯·罗斯先生在那里照料,好让我顺利地开始工作。他让我从字母A开始抄,然后离开了,但不时走进来看看我的工作进行得是否顺利。下午两点钟他和我说再见,并称赞我抄写得真不少。我走出办公室后,他就把门锁上了。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就这样一天天地继续下去。到了星期六,那位干事进来,付给我四个英镑的金币作为一周工作的报酬。下星期是这样,再下个星期还是这样。我每天上午十点到那里上班,下午两点下班。渐渐地,邓肯·罗斯先生就不常来了,有时一个上午只来一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再也不来了。当然,我还是一刻也不敢离开办公室,因为我不敢肯定他什么时候可能会来。这个职务确实很不错,对我很合适,我不愿冒丢掉它的风险。
“八个星期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箭术’、‘盔甲’、‘建筑学’和‘阿提卡’等词条;并且希望由于我的努力,不久便可以开始抄写以字母B为首的词条。我花了不少钱买大页书写纸,抄写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个架子。接着,整件事情突然宣告结束。”
“结束?”
“是的,先生,就在今天上午。我和平常一样十点钟去上班,但是门关着,而且上了锁,在门的嵌板中间用平头钉钉着一张方形的小卡片。这张卡片就在这儿,你们自己可以看看。”
他举起一张便条纸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这样写道:
红发会业已解散,此启。
一八九〇年十月九日
门关着,而且上了锁,在门的嵌板中间用平头钉钉着一张方形的小卡片。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看了看这张简短的通告,又看了看站在后面的那个人满是懊恼的愁容,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压倒了一切,我们两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委托人气得满脸通红,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如果你们不会干别的,只会取笑我的话,我可以到别处去。”
“不,不。”福尔摩斯一边把已半站起来的威尔逊推回了那把椅子里,一边大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你这个案子。它太不寻常了,实在让人耳目一新,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要说,它也确实有点可笑。请问,当你发现门上卡片的时候,采取了什么措施?”
“先生,我感到很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向办公室周围的邻居打听,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东,他住在楼下,是一个会计。我问他能否告诉我红发会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团体。然后,我问他邓肯·罗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说,就是住在四号的那位先生。’
“‘哦,那个红头发的人?’
“‘是的。’
“他说,‘哦,他叫威廉·莫里斯,是个初级律师,暂住我的房子,因为他的新居还没有准备好。他是昨天搬走的。’
“‘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呢?’
“‘哦,在他的新办公室。他的确把自己的新地址告诉我了。是的,爱德华王街十七号,就在圣保罗教堂附近。’
“福尔摩斯先生,我马上动身前往那里,但是,当我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发现它是个护膝制造厂,这个工厂里谁都没听说过一个叫威廉·莫里斯或邓肯·罗斯的人。”
福尔摩斯问道:“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回到了自己在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家里。我接受了伙计的劝告,可是,他的劝告根本帮不了什么忙。他只是说,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许会收到来信,从中得到消息。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并不是个好主意,我不愿无缘无故地失去这么好的位置。我听说你肯给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穷人出主意,就立刻到你这里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你这样做很明智。你的案件非比寻常,我很乐意研究。从你所告诉我的经过看,它所牵连的问题可能要比乍看之下更为严重。”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说:“够严重的啦!我每周损失了四英镑啊!”
福尔摩斯回答:“就你本人来说,我认为你不应该抱怨这个奇怪的团体。正相反,据我所知,你白白赚了三十多个英镑,而且抄了那么多以字母A开头的词条,增长了不少知识。你干这些事并不吃亏。”
“是不吃亏。但是,先生,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些什么人?他们拿我开玩笑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确实是开玩笑的话?他们这个玩笑可花了不少钱啊,他们花了三十二个英镑。”
“这一点我们会努力帮你弄清楚。但是威尔逊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两个问题。让你注意到广告的那位伙计,他在你那里多久了?”
“他是在这件事之前大约一个月来的。”
“他是怎么来的?”
“看广告应征来的。”
“只有他一个人应征吗?”
“不,有十来个人。”
“你为什么选中他呢?”
“因为他手巧,而且便宜。”
“实际上他只领一半工资?”
“是的。”
“这个文森特·斯波尔丁相貌如何?”
“他是个小个子,身体健壮,动作敏捷;虽然年龄在三十开外,却没留胡须。他的前额有一块被酸烧伤的白色伤疤。”
福尔摩斯十分兴奋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说:“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穿了戴耳环的孔?”
“是的,先生。他对我说,那是一个吉卜赛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为他穿的。”
“嗯……”福尔摩斯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还在你那里吗?”
“是的,我刚刚才离开他到您这里来。”
“你不在的时候,生意一直由他照看吗?”
“先生,我对他的工作没什么可抱怨的,上午本来就没有多少买卖。”
“好啦,威尔逊先生,我将非常高兴地在一两天内把我关于这件事的意见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了星期一我们就可以作出结论。”
客人走了之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很好。华生,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坦率地回答;“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件事太神秘了。”
福尔摩斯说:“一般来说,越是古怪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越可以看出它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那些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罪案才真正令人迷惑。就像一个人平淡无奇的面孔最难以辨认那样。但是,我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来处理这个案件。”
我问道:“你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呢?”
他回答说:“抽烟,这是个要抽满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同时我请你在五十分钟内不要和我说话。”他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几乎顶到了鹰钩鼻子的下方。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嘴里的黑色陶制烟斗就像某种珍禽异鸟又尖又长的喙。我认为他一定沉入了梦乡,于是自己也打起瞌睡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一副主意已定的神情,随即把烟斗放在了壁炉台上。
他说:“萨拉沙特今天下午在圣詹姆士会堂演出。华生,你觉得怎么样?你的病人可以让你有几个小时的空闲吗?”
“我今天没什么事。我的工作从不是那么急迫的。”
“那就戴上帽子,咱们走吧。我们将经过市区,可以顺路吃点午饭。我注意到,节目单上有很多德国音乐。我认为德国音乐比意大利或法国音乐更优美动听,而且发人深省——我正要做一番内省的工夫。我们走。”
我们坐地铁到了奥尔德斯盖特;又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上午听到的那个奇特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这是一些狭窄破落而又虚张声势的穷街陋巷,四排灰暗的两层砖房排列在一座周围有铁栏杆的围墙里面。院子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草坪,草坪上几簇几乎枯萎的月桂树丛正在同烟雾弥漫、不适合生存的环境顽强地抗争着。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有一块棕色木板和三个镀金的圆球,上面刻着“杰贝兹·威尔逊”这几个白色大字。这招牌向人们表示,这里就是我们红头发委托人当铺的所在地。福尔摩斯在那座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歪着脑袋细细察看了一遍,眼睛在皱纹密布的眼皮中间闪闪发光。他随后漫步走到街上,接着又返回那个拐角,眼睛注视着那些房子。最后,他回到那家当铺坐落的地方,用手杖使劲地敲打了两三下那里的人行道,然后走向当铺门口,敲响大门。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年轻小伙子立刻开了门,请他进去。
他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几乎顶到了鹰钩鼻子的下方。
福尔摩斯说:“你好,我想问一下,从这里到斯特兰德怎么走?”
那位伙计马上回答说:“在第三个路口向右拐,然后在第四个路口向左拐。”随即关上了门。
当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看他真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根据我的判断,他在伦敦可以算是第四个最精明能干的人;而在胆略方面,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排第三。我以前就对他有所了解。”
我说:“显然,那位伙计在这个红发会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去问路只是为了看一看他。”
“不是为了看他。”
“那又为了什么呢?”
“看他裤子的膝盖。”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你又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呢?”
“亲爱的医生,现在是细心观察的时候,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们是在敌人的领土上进行侦查。我们知道一些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现在让我们去查看一下广场后面的那些地方。”
当我们从偏僻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拐角转过来的时候,道路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了迥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那样迥然不同。那是市区通向西北的一条交通干道。街道被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流堵住了,向内和向外的人群交错在一起,拥挤不堪,人行道被来来往往的无数行人踩得黑糊糊的。当我们看到那一排华丽的商店和富丽堂皇的商业楼的时候,简直难以相信它们是在我们刚刚离开的死气沉沉的广场另一边。
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年轻小伙子立刻开了门,请他进去。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拐角向那一排房子看过去,然后说:“让我看看,我很想记住这些房子的顺序——准确了解伦敦是我的一种嗜好。这里有一家叫莫蒂默的烟草店,那边是一家卖报纸的小店,再过去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一直延伸到另一个街区。好啦,医生,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工作,该去消遣一下了。来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到小提琴演奏的场地去转一转。在那里一切都很悦耳,优雅而和谐,没有红头发委托人出难题打扰我们。”
我的朋友是一位造诣热情奔放的音乐家,他不仅演奏技艺精湛,还是一位造诣超群的作曲家。整个下午,他都坐在观众席里,显得十分欢悦,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挥动着细长的手指;他面带微笑,如入梦境,眼睛却略带伤感。这时的福尔摩斯和那个无所不能的侦探,那个铁面无私、足智多谋、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福尔摩斯大不相同,几乎判若两人。在他那古怪的双重性格交替显露出来时,就像我常常想的那样,他的细致、敏锐和有时在他身上占据主导地位的富有诗意的沉思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时而非常憔悴,时而精力充沛。我清楚地知道,他最严肃的时候,就是接连几天坐在扶手椅中,与他的即兴作品和古老书籍为伴。而接下来强烈的追捕欲望又会突然支配了他,在这种时候,他的推理能力就会升华成一种直觉,以至于那些不了解他做法的人会以惊疑的眼光,把他看做是一个无人能及的知识超人。那天下午,当我看到他在圣詹姆士会堂完全沉醉在音乐声中的时候,我觉得他准备要追捕的人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观众席里,显得十分欢悦,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挥动着细长的手指;他面带微笑,如入梦境,眼睛却略带伤感。
当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医生,你无疑准备回家了吧。”
“是该回家了。”
“我还有点事,要花几个小时才能办完。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是桩重大案件。”
“为什么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谋策划一桩重大罪案。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们能及时阻止他们;但今天是星期六,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今晚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时间?”
“十点钟就可以了。”
“那我十点到贝克街。”
“很好。不过,医生,可能有点儿危险,请把你在军队里使用过的那把手枪放在口袋里。”他招了招手,转过身去,随即消失在人群中。
我敢说,我并不比自己的朋友们愚钝,但是,在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我总感觉到一种压力:自己太迟钝了。就拿这件事来说,他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他看到的我也都看到了,但从他的言语中可以明显地听出,他不仅清楚地了解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还预见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在我看来,这件事仍然是混乱和荒唐的。当我乘车回到肯辛顿的家里时,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那个红发人异乎寻常的遭遇,到访问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再到福尔摩斯和我分手时不祥的预言。为什么要在夜间出征?为什么让我带着武器?我们准备去哪里?去干什么?福尔摩斯暗示说,当铺老板的那个脸庞光滑的伙计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他可能施展狡猾的花招。我想把这些事情理出头绪,结果却充满了失望,于是只好把它们放在一边,反正到了晚上就会水落石出。
我从家里出发的时间是九点一刻。我穿过公园,这样也就穿过了牛津街,然后到达贝克街。两辆双轮双座马车停在门口,当我走进过道的时候,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声音。我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发现他正和两个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警察局的官方侦探彼得·琼斯;另一个是位面黄肌瘦的高个子男人,头戴一顶亮闪闪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厚的、非常讲究的礼服大衣。
福尔摩斯说:“哈,我们的人都到齐了。”他边说边扣上粗呢上衣的扣子,并从架子上取下他那把笨重的打猎鞭子。他说:“华生,你认识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让我向你介绍梅里韦瑟先生,他将成为我们今晚冒险行动的伙伴。”
琼斯傲慢地说:“大夫,你瞧,我们又重新搭档在一起追捕了。我们这位朋友是追捕能手,他只需要一条老狗去帮助他抓到猎物。”
梅里韦瑟悲观地说:“我希望这次追捕不要徒劳无功。”
那位官方侦探趾高气扬地说:“先生,你对福尔摩斯先生应该很有信心,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恕我直言,有点太理论化和异想天开,但他具有成为一名侦探所需要的素质。有一两次,比如舒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大盗窃案,他都比官方侦探判断得更准确。我这样说并不是夸大其词。”
那位陌生人顺从地说:“琼斯先生,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没问题。不过,我还是要声明,我错过了打牌的时间,这是我二十七年来第一次不在星期六晚上打牌。”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会发现,今晚你下的赌注比以往下过的都大,而且这次打牌的场面更加激动人心。梅里韦瑟先生,对你来说,赌注约值三万英镑;而琼斯先生,对你来说,赌注是你想逮捕的人。
“约翰·克莱这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是个年轻人,梅里韦瑟先生,但他是这伙罪犯的头子。我认为逮捕他比逮捕伦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重要,这个年轻人绝对是值得关注的人物。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他的头脑和手一样灵活,虽然每个案子中我们都能发现他参与的痕迹,但是,我们始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他上一个星期在苏格兰砸烂一张儿童床,下一个星期却在康沃尔筹款兴建一个孤儿院。我跟踪他多年了,却一直未能见他一面。
“我希望今晚能够高兴地为你介绍一番。我也和这个约翰·克莱交过一两次手。我同意你的话,他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头子。好啦,现在已经过了十点钟,我们应该出发了。如果你们二位坐第一辆马车,那么我和华生就坐第二辆马车。”
在漫长的路途中,歇洛克·福尔摩斯很少说话;他在车厢的座位上向后靠着,嘴里哼唱着当天下午听过的乐曲。马车在点着许多煤气灯、仿佛没有尽头的马路上辚辚而行,一直到了法林顿街。
我的朋友说:“现在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梅里韦瑟是位银行董事长,他本人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我想让琼斯和我们一起来也有好处,这个人还不错。虽然就他的本行来说,他完全是个白痴;不过他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一旦发现了罪犯,他勇猛得像条獒犬,顽强得像只龙虾。好,我们到了,他们正在等我们。”
我们到了上午去过的那条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马路上。打发走马车之后,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带领下,我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经过他打开的旁门走了进去。里面有条小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把那扇铁门打开,门后是盘旋式的石板台阶,通向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停下来点亮提灯,然后带领我们沿着一条发出泥土气息的通道走了下去,接着打开第三道门,便进入了一个有拱顶的庞大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满了板条箱和很大的盒子。
福尔摩斯把提灯举起来四处察看。他说:“你们这个地下室想从上面突破可不那么容易。”
梅里韦瑟先生用手杖敲打着地上的石板说:“从下面突破也不容易。”忽然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哎呀!听声音底下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真的必须要求你安静点!你已经使我们这次远征的完全胜利受到了损害。请你找个箱子坐在上面,不要惹事好不好?”
这位庄重的梅里韦瑟先生只好坐到一个板条箱上,满脸委屈的表情。这时,福尔摩斯跪在地面的石板上,拿起提灯和放大镜,开始仔细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他很快就检查完毕,直起身子,把放大镜放回口袋里。
他说:“我们至少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当铺的老板睡熟之前,他们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然后,他们就会争分夺秒地抓紧时间,因为他们动手越早,逃跑的时间就越多。医生,你当然已经猜到了,我们现在是在伦敦一家大银行的市内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韦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为什么伦敦那些胆子比较大的罪犯现在会对这个地下室感兴趣。”
那位董事长低声说:“这是我们的法国黄金。我们已经接到了几次警告,说可能有人企图在这上面打主意。”
“你们的法国黄金?”
“是的。几个月之前,我们有机会增加资金来源,向法兰西银行借了三万个拿破仑金币。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一直没有开箱取出这些钱,因此它们仍然放在地下室中。我坐着的这个板条箱里面就有两千个金币,是用锡箔一层一层包起来的。我们的黄金储备现在比一家分行平常所拥有的数量大得多,董事们对这件事一直很不放心。”
梅里韦瑟先生停下来点亮提灯,然后带领我们沿着一条发出泥土气息的通道走了下去,接着打开第三道门,便进入了一个有拱顶的庞大的地下室。
福尔摩斯说:“他们的不安是很有道理的。现在让我们安排一下我们小小的计划。我估计,在一小时之内整件事就会真相大白。现在,梅里韦瑟先生,我们必须用布灯罩把这暗色提灯蒙住。”
“在黑暗中坐等吗?”
“恐怕是这样。我带了一副牌在口袋里。我本来想,我们正好有四个人,也许可以在这里打牌。但是,我认为现在敌人已开始准备,我们不能冒漏出亮光的危险。首先,我们必须选好位置。这些人都是胆大妄为的家伙,但我们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必须谨慎小心,否则他们就可能让我们受伤。我会站在这个板条箱后面,你们藏在那些箱子后面。当我把灯光照向他们的时候,你们就迅速跑过去。华生,如果他们开枪,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打倒。”
我拿出手枪,装好子弹,放到面前的木箱上。福尔摩斯飞快地拉上提灯的滑板,这样我们就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团漆黑的地方待过。金属被烤热的气味使我们确信,灯还在燃烧的,时机一到就可以发出光亮来。我静静等候着,神色紧张,在那阴湿寒冷的地下室,在那突然的黑暗里,有一种令人压抑和沮丧的感觉。
福尔摩斯低声说:“他们只有一条退路,那就是退回当铺里,然后再逃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去。琼斯,我想你已经按我的要求去办了吧?”
“有一位巡官和两位警官守候在当铺前门。”
“那么我们就把所有出路都堵住了,现在必须静静地等在这里。”
时间过得真慢!事后我们对了一下表,总共等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但我觉得仿佛是通宵达旦,彻夜等待,似乎曙光就要来临。我不敢移动位置,所以累得手脚发麻。我的神经紧张到了极限,但听觉十分敏锐,不但能听见同伴们的呼吸声,甚至连大块头琼斯又深又粗的吸气和那银行董事长轻微的叹息都能分辨出来。从我面前的箱子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铺在地上的石板。忽然,我看到那里隐约地闪现出了亮光。
起初,那只是闪现在石板缝隙的灰黄色火花;接着,那些火花连成了一条黄色的光束。忽然间,地面上似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条裂缝,一只手从那里伸了出来,一只像女人般又白又嫩的手在透亮光的一小块地方的中间摸索着。大概过了一分钟,这只指尖蠕动的手伸出了地面。然后,同它伸出一样突然,这只手顷刻之间又缩了回去。周围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灰黄色的火星照亮了石板的缝隙。
不过,那只手只是隐没了一会儿。忽然传出一种刺耳的声响,地板中间一块宽大的白石板被翻了过来,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缺口,随即从缺口里射出一抹提灯的亮光。在缺口边缘上露出一张孩子般清秀的脸,这个人敏捷地向四周察看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扒着缺口的两边向上攀爬,肩膀和腰部都出现在了缺口上面,直到单膝跪在缺口边缘。转瞬之间,他已站在缺口旁边,并把一个同伙拉了上来。同伙和他一样是个动作轻巧灵活的小个子,面色苍白,有一头蓬乱而火红的头发。
他小声地说:“一切都很顺利。你把凿子和袋子带来了吗?天哪,不好!阿尔奇,跳,赶紧跳,别的由我来对付!”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跃而起,跳过去一把揪住这个潜入者的领子。另一个人猛地一下子跳进洞里去了。我听到衣服被扯破的声音,琼斯当时已经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在亮光中闪烁了一下,但福尔摩斯的猎鞭猛然打在那个人的手腕上,手枪哐啷一声掉在石板中间。
福尔摩斯无动于衷地说:“没用了,约翰·克莱,你没有机会了。”
对方极其冷静地回答说:“似乎是这样。我想我的好友会平安无事的,虽然我看见你们揪住了他的衣角。”
福尔摩斯说:“三个警官正在当铺门口等着他呢。”
“哦,真的!你们办事似乎很周到。我应该向你们致敬。”
福尔摩斯回答:“彼此彼此。你的那个红头发的主意很新颖,也很有效。”
琼斯说:“你将和你的伙伴愉快地见面,他钻进洞里的动作比我还快。伸出手来,让我铐上。”
当手铐铐在俘虏手腕上的时候,他说:“我请你们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你们也许不知道我是皇族后裔。我还要请你们和我说话时,在任何时候都要用‘先生’和‘请’。”
琼斯瞪大眼睛,忍住了笑说:“好吧,好吧。‘先生’,‘请’你向台阶上走,到了上面,我们可以找辆马车把阁下送到警察局去。可以吗?”
约翰·克莱安详地说:“这样好多了。”他向我们三人微鞠一躬,然后默默无言地在官方侦探的看守下走了出去。
当我们跟在他们后面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梅里韦瑟先生说:“我真不知道银行该怎么感谢和酬劳你们才好。毫无疑问,你们侦察和破案的方法是最严谨周密的。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最精心策划的银行盗窃案。”
福尔摩斯说:“我自己就有一两笔账要和约翰·克莱算。我为这个案子花了一点钱,我想银行会付给我这些钱的。但是,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了其他方面的优厚报酬——这次破案的经验在许多方面都是独一无二的。光是听到那关于红发会的很不寻常的故事就收获不小了。”
清晨,我们在贝克街喝威士忌苏打的时候,福尔摩斯解释说:“华生,你看,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这个古怪的红发会广告和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工作,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这个糊涂的当铺老板每天离开店铺几个小时。这种做法很新颖,但确实很难想出比它更巧妙的方法。这种方法无疑说明克莱的别出心裁,他利用了同伙的头发的颜色。每周四英镑是引威尔逊上钩的诱饵。对他们这些想把成千上万英镑弄到手的人来说,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刊登广告,一个流氓搞了个临时办公室,另一个流氓怂恿威尔逊去申请那个职位。他们合谋保证他每天上午离开他的店铺。当听到那伙计只拿一半工资的时候,我就看出,他到那当铺显然有某种特殊的目的。”
福尔摩斯无动于衷地说:“没用了,约翰·克莱,你没有机会了。”
福尔摩斯无动于衷地说:“没用了,约翰·克莱,你没有机会了。”
“不过,你是怎么猜出他的目的的呢?”
“如果在那店铺里有女人的话,我本怀疑无非是些庸俗的风流韵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这个当铺老板是小本经营,铺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得他们花那么多钱精心策划。因此,他们的目标肯定不在当铺里。那么可能是什么呢?我想到这个伙计喜欢照相,想到他经常出没于地下室。地下室!这就是这个错综复杂的案件的线索。然后,我调查了这个神秘的伙计。我发现,我的对手是伦敦头脑最冷静、胆子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进行着什么阴谋,而且要连续几个月,每天干许多小时才行。那再问一下,可能是什么阴谋呢?我想,除了挖一条通往其他地点的地道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
“当我们去察看那个当铺时,我的心里就明白了。我用手杖敲打人行道使你感到惊讶,我当时是要弄清楚地下室是向前还是向后延伸。它不是向前延伸。然后我按门铃,正如我所希望的,那个伙计出来开了门。我们曾经有过几次较量,但是,在此之前,彼此还从未面对面相见过。我几乎没看他的脸,我想要看的是他的膝盖。你一定也觉察到了,他的裤子膝盖那个地方是多么破旧、皱褶和肮脏。这些情况说明,他花了许多时间去挖地道。这样,唯一未解决的问题就是,他们为什么挖地道?于是,我在那拐角的周围巡视了一番,看到城市与郊区银行和我们朋友的房子紧挨着——我觉得问题解决了。当我们听完音乐,你坐车回家的时候,我走访了苏格兰场和这家银行的董事长,结果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我问道:“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会在当天晚上作案呢?”
“他们的红发会办公室关门大吉是个信号:他们对杰贝兹·威尔逊先生是否在当铺里已经不在乎了。换句话说,他们的地道已经挖通了。最重要的是,由于地道可能被发现,黄金可能被运走,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利用这条地道。对他们来说,星期六比其他日子更合适,这样他们有两天的空隙可以逃跑。根据这些理由,我预料他们会在当天晚上下手。”
我以毫不掩饰的钦佩心情赞叹道:“你的推理真是太棒了。这一连串推断可谓长矣,但每个环节都证明你是正确的。”
他回答说:“这才能不使我感到无聊。”他打个哈欠,接着说:“唉,我觉得生活已经够无聊的了。我一生都在力求不要在庸庸碌碌中虚度,这些小小的案件帮了我的忙。”
我说道:“你真是造福人类啊!”
他耸了耸肩,说道:“好吧,总而言之,这也许还有点用处。正如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所说的:‘人是藐小的——他所完成的工作才代表一切。’
身份案
《身份案》一八九一年九月首次刊登于英国版《海滨杂志》。同时也刊登在美国版《海滨杂志》九月、十月合刊以及其他的美国报纸上。
我和福尔摩斯对坐在贝克街寓所的壁炉前面。他开口道:“老兄,生活比人们所能产生的任何想象都要奇妙,现实中发生的很平常的事情,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假如我们能够手拉手飞出那扇窗户,翱翔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轻轻地揭开那些屋顶,窥视里边正在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神秘的计划、莫名的争吵以及一连串令人惊奇的事件,它们一代一代地不断发生着,导致稀奇古怪的结果。看到它们,就会让所有老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尾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失去销路。”
我回答说:“我不太相信。报上发表的案件,普遍地说,都十分单调,俗不可耐。警察的报告现实到了极点,必须承认,结果是既不有趣,也没有艺术性。”
福尔摩斯说:“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必须运用一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没有这些,他们的重点也许放到了地方长官的陈词滥调上,而不是放在观察者眼中必不可少的实质细节上。通过那些细节就能看出,没有什么比司空见惯的东西更加不自然和不寻常。”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想法。当然,由于你所处的地位——三大洲每个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有机会接触到一切异乎寻常的人和事。可是在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做一个实验,这儿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条新闻占了半栏,但我不用看内容就完全明白里面说的是什么。当然了,这里一定牵扯到另一个女人、嗜酒无度、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者房东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写不出比这更粗制滥造的东西。”
福尔摩斯拿过报纸,粗略地看了一下,然后说:“其实,你所举的例子,对你的论点来说是很不恰当的。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它发生的时候,我正准备把与它有关的一些细节弄清楚。丈夫是绝对的戒酒主义者;没有别的女人;被指控的行为是,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每餐结束时,总是取下假牙,扔向他的妻子。你必须承认,这件事在一般讲故事者的想象中是不会发生的。医生,来一点鼻烟,从你所举的例子来看,我赢了。”
他伸手拿过自己的旧金鼻烟壶,壶盖的中心镶了一颗耀眼的紫水晶。它的光彩夺目同福尔摩斯的朴素作风和简单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我忍不住加以评论。
“啊,”他说,“我忘记有几个星期没见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酬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中的工作而赠送的小小纪念品。”
“那个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璀璨生辉的戒指问道。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我帮他们处理的事件非常微妙,即使对你这样一位始终诚诚恳恳地记录我的一两件小事迹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么,现在你手边有什么案子吗?”我颇有兴趣地问道。
“大概有十来件,但没有一件会让你感兴趣。它们是重要的,你能理解,但并不是有趣的。没错,我发现通常认为不重要的事件倒充满了观察和机敏地分析因果关系的余地,这样的调查工作才会有趣。罪行越大,往往越简单;因为罪行越大,一般来说,动机就越明显。在这十来个案子里,除了从马赛来要我办的那件事颇为复杂之外,其他就毫无趣味可言了。不过,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更有趣的案子了,因为如果我不是大错而特错的话,现在又有一位委托人来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在拉开了窗帘的窗前,向下看着灰暗而萧条的伦敦街道。我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去,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围着厚毛皮围巾,宽檐帽子上插着一根大而卷曲的羽毛,以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姿态,斜压在一只耳朵上面。在这样盛装之下,她神情紧张、迟疑不决地向上窥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体前后摇晃,指尖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的钮扣。突然,像游泳者从岸上一跃入水似的,她急切地穿过马路,然后我们听到了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香烟扔到壁炉里,说道:“这种征兆,我以前看见过。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经常意味着发生了情感上的问题。她想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但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把这样微妙的事情告诉别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也要区别分析。当一个女人觉得一个男人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她就不再犹豫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把门铃线都拉断了。现在,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一桩恋爱事件,不过这个女子并不怎么愤怒,只是迷惘或忧伤。好在她已经亲自登门造访,我们的疑团很快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说着,有人敲门,身穿号衣的小听差进来报告说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话音未落,客人就出现在这位矮小黝黑的男孩身后,仿佛一艘随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的大商船。福尔摩斯以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礼的非凡态度对她表示欢迎,他随手推上门,微微鞠躬,请她在扶手椅里坐下,片刻之间,就以他特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态将她打量了一番。
他说:“你眼睛近视,要打那么多字,不会感到辛苦吗?”
她回答道:“开始确实有点辛苦,但现在我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体会到这个问题所代表的意义,惊异地盯着他,宽阔而和善的脸上露出恐惧和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吧,不然,怎能知道这些事呢?”
福尔摩斯笑着说:“不要担心,我的工作就是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我已经把自己锻炼得能够了解别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来请教我呢?”
“先生,我是从埃思里奇太太那里听说了您,才来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去,放弃寻找,而您却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他。哦,福尔摩斯先生,我期望您也能这样帮助我。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点钱之外,凭我继承的财产,每年还有一百英镑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全部拿出来。”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匆忙地离开家来找我呢?”他双手对顶着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茫然若失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惊异的神色。她说:“是的,我是匆忙出来的。看到温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的父亲——对此事漠不关心,我非常气愤。他不肯去报告警察,也不肯到您这里来。最后,由于他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断地说‘没事,没事’,我怒火中烧,穿上外衣,就立刻跑来找您。”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一定是继父,因为你们姓氏不同。”
“是的,他是我的继父。我叫他父亲,但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他只比我大五岁零两个月。”
“你母亲还健在吗?”
“是的,我母亲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父亲刚死不久,她就再婚了,而且对方比她年轻几乎十五岁,这使我很不舒服。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遗留下一个相当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由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迫使母亲出卖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酒类的旅行推销员,地位很优越。他们卖出商誉和利息,总共得到四千七百英镑。假如父亲还活着,他得到的钱数会比这个多得多。”
我以为福尔摩斯会对这杂乱无章和没有头绪的叙述感到厌烦,但相反的是,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他问道:“你自己的一百英镑收入是从这个企业里得来的吗?”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笔另外的收入,是在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给我的。那是新西兰股票,利率四分五厘。股票金额是两千五百英镑,但是我只能动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的话深感兴趣。你既然可以每年提取一百英镑的巨款,加上工作所挣的钱,完全可以去旅行,轻松地过着舒适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独身女士大约有六十英镑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这个数目小得多,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能过得很好。不过,您可以理解,只要待在父母家里,我就不愿意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我认为自己只依靠打字所挣的那些钱就能过得很好。我每打一张纸能挣两便士,一天能打十五到二十张。”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自己的情况说得很清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就像在我面前一样,谈话不必拘束。请把你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全都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紧张不安地摆弄着短外衣的镶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管道工的舞会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要送票给他。他去世之后,他们还记得我们,并把票送给了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们去舞会,他从来不愿意我们去任何地方。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都会很生气。可是这次我下决心一定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呢?他说,父亲的所有朋友都在那里,我们结识那些人不合适。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长毛绒外衣,几乎就没从柜子里取出来过。最后,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公司的事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就随同以前当过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去舞会了。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去过舞会的事一定很恼火。”
“啊,可是他的态度还不错。我记得他笑了笑,耸耸肩膀,说不让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没用的,她总是有自己的办法。”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管道工的舞会上。
“我明白了。在那舞会上你遇见了一位叫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绅士。”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第二天他来访,问我们是否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在那以后,我又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和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但之后,我父亲回来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能吗?”
“对,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那样的事情。只要能做到,他总是极力不让任何人来访。他总是说,女人应当安于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不过我却常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我还没有。”
“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怎样了呢?他没有设法来看你吗?”
“是的,父亲在一星期内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他走之前最好不要见面,那样更保险。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通信,而且他每天都会来信。我一清早就把信收进来了,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
“这时候你和那位先生订婚了吗?”
“啊,已经订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问题在这儿,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办公室。”
“你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在莱登霍尔街。”
“那么,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莱登霍尔街邮局,留待本人领取。他说,如果寄到办公室,其他办事员就会嘲笑他和女人通信。所以,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像他的信那样,但他又不肯,说收到我亲笔写的信才像同我直接往来,而打字的信,让他觉得我们中间隔着一部机器。福尔摩斯先生,这表明了他是多么喜欢我,哪怕从这些小事情上也能体现出来。”
福尔摩斯说:“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还记得关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个非常腼腆的人,宁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愿在白天散步,因为他很不愿意引人注意。他举止文雅,态度悠然,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得过扁桃腺炎和甲状腺肿大,所以嗓子一直不太好,说起话来有些含糊、细声细气。他对衣着很讲究,总是十分整洁素雅,但他的视力和我一样不好,所以总戴着浅色眼镜,用来遮挡光线。”
“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国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来到我家,并提议,在我父亲回来前就结婚。他非常认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永远忠实于他。我母亲说,他要我发誓是非常正确的,这是他真诚的表现。母亲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欢他。然后,当他们谈起要在一星期内举行婚礼时,我提到了父亲。但他们两人都说,不用担心父亲,只要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母亲还说,她会和父亲谈妥这件事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我父亲不过比我大几岁,却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许,说起来未免可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干任何事情,所以就写了封信给他,寄往他的公司驻法国办事处所在地波尔多,但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这封信退回来了。”
“那么,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时,他刚好已经动身回英国了。”
“哈!真是不巧啊。那么,你的婚礼安排在了星期五。是准备在教堂举行吗?”
“是的,先生,但要安安静静,一点也不张扬。我们决定在皇家十字路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吃早餐。霍斯默乘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但我和母亲是两个人,所以他就让我们登上这辆马车;当时街上刚好有另外一辆四轮马车,他就坐上那辆马车。我们先到教堂,当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时,我们等待他下车,却没有见他走出车厢。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却发现他无影无踪、不翼而飞了!车夫说他无法想象安吉尔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亲眼看到安吉尔坐进了车厢。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发生在上星期五,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福尔摩斯说:“看来你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对我太好了,太体贴了,不会这样离开我的。您看,他整个早晨都在对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实于他;哪怕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把我们分开,我也要永远记住自己对他已经有了誓约,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要求我实践这誓约。在结婚当天早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当然,的确如此。那么,你的意思是他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横祸?”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预见到了某些危险,否则不会说那些话的。之后,我想他所预见的事情最终发生了。”
“那么,你没想过可能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
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却发现他无影无踪、不翼而飞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气,并且对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他的想法似乎和我一样。他认为的确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又说我一定会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照他的说法,把我带到教堂门口又离开,对任何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通过和我结婚取得了我的财产,那他也许有理由这么做,但霍斯默在钱的问题上是完全不依赖他人的,对我的钱,哪怕一个先令,也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既然如此,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也不写一封呢?唉,这件事把我逼得半疯半癫、整夜不能合眼。”她从皮手笼里抽出一块手帕,蒙着脸开始痛哭起来。
福尔摩斯站起来说:“我要为你办这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得到结果的,这点毫无疑问。现在让我来挑起这副担子吧,不要再让它折磨你自己了。尤其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就像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样。”
“那么,您认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不会了。”
“那么,他出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交给我好了。我需要得到关于他的准确描述,还要你所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说:“我在上星期六的《纪事报》上登过寻找他的广告——就是这条广告。这里还有他的四封来信。”
“谢谢你。你的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三十一号。”
“我知道你没有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他是芬丘奇街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把情况说得很清楚。请你把这些文件留下来,然后记住我对你的劝告。这个事件就这样结束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您对我太好了,可是我做不到。我要忠实于霍斯默,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结婚。”
我们的客人,尽管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总是显得茫然若失,但她那纯朴的忠诚之心带着一种高尚的情操,使我们不得不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沓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并答应需要她的时候,立即再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几分钟,双手依然对顶着指尖,伸展着双腿,眼睛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使用多年、满是油渍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顾问。点燃烟丝之后,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浓浓的蓝色烟雾盘旋上升,他的脸上现出无限沉思的神情。
他说:“那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小小的问题更有意思。顺便说一下,她的事情不过是个很平常的问题。如果翻一下我的索引本,一八七七年安多弗那条,就能找到同样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发生过一些类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虽然其中有一两个情节是新鲜的。不过,这位姑娘本人却是最发人深省的。”
我说:“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到很多我看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看不出,华生,而是没有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使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或者从大拇指的指甲上看出端倪,或是在鞋带上发现大问题。好,你从这个姑娘的外表看出了什么呢?描述一下吧。”
她把一小沓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
“好吧,她头戴一顶蓝灰色的宽檐草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砖红色的羽毛。她的短外套是黑色的,上面缝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着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裙子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领口和袖口上镶着窄条紫色长毛绒。她的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经磨破。她穿的靴子我没有注意。她稍微有点发胖,戴着金耳环,总体来看,她相当富有,过着平常、舒适、自由自在的生活。”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手,抿嘴微笑。
“华生,我不是奉承你,你的进步很大。你的这番描述的确很不错。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是已经渐渐掌握了观察的方法。而且你对颜色的感觉很敏锐。老兄,你绝对不能相信粗略的印象,而要注意细节。我首先注意到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看一个男人,也许应该先观察他裤子的膝盖。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最容易露出痕迹的一种材料。手腕向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看来十分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类似的痕迹,不过只有左臂,而且是在离大拇指最远的那边,而不像打字痕迹那样刚好穿过最宽的部分。然后,我观察她的脸,发现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胆地提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说法,这似乎使她感到惊奇。”
“也使我感到惊奇。”
“但毫无疑问,这是很明显的。我接着向下看去,有点惊奇又很感兴趣地观察到,尽管她穿的两只靴子很相似,但实际上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只扣上了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当你看到一位青年妇女,穿戴得很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配对的靴子,靴子上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那说明她离家时非常匆忙,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的朋友透彻的推理,经常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门前写了一张字条,但这张字条是在穿戴好了之后才写的。你观察到她右手套食指的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有看到手套和她的手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写得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天早晨,否则墨迹不会清晰地留在手指上,这一切都很简单,但也很有趣。不过我得回到正题上来,华生,帮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启事好吗?”
我把那一小张印刷的字条凑到灯前。
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着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唇髭,戴浅色墨镜,说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绸镶边的黑色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两边有松紧带的皮靴和褐色绑腿。背心上挂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办公室任职。若有人……
“可以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很平常。除了一次引用过巴尔扎克的话之外,其中没有任何关系到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它无疑会使你惊讶的。”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道。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的。看看信末尾打得工工整整的这几个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之外,别无其他,显得非常含糊。这个签名很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决定性的。”
“关于哪方面?”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与本案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能说自己看出来了,除非他想在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出起诉时借此否认自己的签名。”
“不,这不是问题所在。我准备写两封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请他明晚六点钟和我们在此见面。我们不妨和男亲属打打交道。好吧,医生,在收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可以把这小小的问题暂时放在一边。”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动中是细致入微、精力过人的,所以,他对委托人请他侦察的这个奇特疑案的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想一定是很有根据的。我只知道他失败过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委托的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当我回顾“四签名”那件怪事以及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的很不寻常的情况时,我觉得,如果连他都无法解决的话,那真是极其神秘的疑案了。
我离开他时,他还在抽着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明晚再来时就能发现,他已经掌握了玛丽·萨瑟兰小姐失踪新郎身份的所有线索。
当时,我正忙于治疗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第二天又在病床边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点钟才得到空闲。于是,我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驶贝克街,有些担心去晚了就不能为了结这桩奇案出一份力。我见到歇洛克·福尔摩斯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家,瘦削的身子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洁但刺鼻的盐酸气味,说明他整天都在埋首于他所酷爱的化学试验。
“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了进来。
他正独自一人在家,瘦削的身子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解决了,是硫酸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啊!”我叫道。
“哦,那个!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实验的那种盐。虽然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但是有些细节还是很有趣的。唯一的遗憾是我,担心没有哪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他抛弃萨瑟兰小姐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话音刚落,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我们就听到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给我写信说,将在六点钟来访。请进吧!”进门的男人身体结实,中等身材,大约三十来岁。他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肤色淡黄,一副殷勤、曲意奉承的样子,有一双锐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疑惑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帽子搁在餐具柜上,微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最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我想这封信是你打出来的吧,你在里面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对不对?”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来迟了一点,但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麻烦你。我觉得家丑还是不要外扬的好,她来找你们,这违背了我的意愿。你们已经看到了,她是个好发脾气、容易冲动的姑娘,一旦决定干什么就难以自制。当然,我对你们倒是不太介意,因为你们和官方警察没有联系;不过让这种家庭的不幸张扬到社会上去,却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更何况,这是徒劳无益的,你怎么可能找得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到这句话,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了地上。他说道:“听你这么说,我高兴极了。”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加重了语气说道,“打字也像手写那样,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不会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信,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总是有点儿缺损。此外还有十四个其他特征,但不如我提到的那些明显。”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使用办公室里的这台打字机打的,毫无疑问,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回答,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什么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想在这几天再写一篇专题小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颇为留意的一个题目。我手边有四封写明来自那个失踪男人的信,全是打出来的。不仅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的尾巴都是缺损的,而且如果你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其余十四个特征也是完全一致的。”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捡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费时间听这种无稽之谈。假如你能抓到那个人,就去抓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跨步上前,把门锁上,说道:“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叫道,吓得连嘴唇都发白了,他眨着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就像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叫道,吓得连嘴唇都发白了,他眨着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就像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
“啊,不要吵闹,那是徒劳的。”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赖掉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实在是太不客气了。那的确是个简单的问题!请坐,让我们谈谈。”
我们的客人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还不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确实,恐怕还不到。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来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丧心病狂的诡计了。让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如果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
这个人在椅子里缩成一团,脑袋耷拉到胸前,一副被彻底打垮了的模样。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壁炉台的角上,手插在口袋里,向后仰着身子,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了。
“一个男人为了贪图金钱而和一个年龄远比他大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她的女儿和他们一起生活,他就可以用她的钱。就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笔钱相当可观;失去它,生活将大不相同。所以值得拼命去保住它。女儿的心地善良和蔼,个性温柔多情。显而易见,像她这样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会空守闺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话,就意味着每年损失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要怎样才能防止这种事发生?显然,他想方设法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年龄的朋友们交往。不久,他发现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她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最后竟然声称一定要去参加舞会。这样一来,那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个毒辣的阴谋。在妻子的默许和协助之下,他把自己伪装起来,给敏锐的眼睛戴上墨镜,为自己的脸安上假髭须和浓密的假络腮胡子,把自己清晰的声音伪装成柔声媚气的耳语,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显得更加万无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自己向女儿求爱,以免她爱上别的男人。”
“我当初只不过想开个玩笑,”客人哼哼着说,“我根本没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可能是开玩笑。不过,那位年轻姑娘的确冲昏了头脑,一心以为她的继父在法国,从未怀疑自己上了大当。她因为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兴,而她母亲的赞扬声使她更加高兴。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来访,因为第一步一旦奏效,整件事就要继续进行下去。他们有过几次会面,订了婚,这就完全保证了姑娘的心不会转向别人。但这牌局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着去法国出差也相当麻烦,所以,他干脆把所有事情来了一个戏剧性的收场,以便在年轻姑娘的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爱上其他合适的男子。于是,就出现了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婚礼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发生某种事情等等把戏。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难以肯定,总而言之,可以让她在之后的十年里不去听从别的男人的话。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他不能再向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从四轮马车的一扇门钻进去,又从另一扇门钻了出来,悠哉游哉地溜走了。我认为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在福尔摩斯叙述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恢复了一点自信。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态。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聪明过人,但应该更聪明一点才好,这样你就会发现是你触犯法律,而不是我。我没干任何可能导致起诉的事情,但你把门锁上,单凭这个就能让你因‘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诉。”
“就算如你所说,法律奈何不了你,”福尔摩斯打开锁,推开门,“但你应该受到惩罚是毫无疑问的。假如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话,他们应当用鞭子抽你,老天保佑!”看到那男人脸上刻薄的冷笑,他愤怒得涨红了脸,“这不是我对我的委托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但是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想我还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还没到手,楼梯上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脚步声,沉重的大厅门发出了巨响,我们从窗户里看到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拼命地在马路上飞奔。
“真是个冷酷的恶棍!”福尔摩斯边说边笑,重新坐进他的扶手椅,“那家伙屡次犯罪,总有一天恶贯满盈被送上断头台。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个案子并不是索然无味的。”
“我现在还不能全部理解你的推理步骤。”我说道。
“好,显然第一步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奇怪行为必定有所企图,同样明显的是,我们看到,唯一能从这件事中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只有这个继父。再看这个事实:两个人从来不会一起出现,总是当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才会出现。这是很有启发性的。墨镜、奇异的声音、浓密的络腮胡子都暗示着伪装。这些也是有启发性的。他用打字来签名,由此可以推想我们的委托人对他的笔迹非常熟悉,以至于哪怕看到一个名字她也能认出是他的笔迹。这个奇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怀疑。你看,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和细节拼凑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你怎样证实它们呢?”
“一旦指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证实罪行。我知道这个人工作的商行。我听完那份印刷出来的寻人启事,我就从启事中描述的外貌特征里去掉可能是伪装的部分——络腮胡子、眼镜、声音——然后把这份寻人启事寄给商行,请他们告诉我去掉了伪装的外貌特征是否同他们商行里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符。我注意到了打字机的特点,于是写信到他的办公地点给他本人,请他来这里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从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机的种种细微特征。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封来自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说,我的外貌描述与他们的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在各个方面都完全相符。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就算我告诉她真相,她也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还记得一句波斯谚语:‘打消女人心中的痴想,险似从虎爪下抢夺乳虎。’哈菲兹的学识同贺拉斯一样丰富,哈菲兹的道理也同贺拉斯一样深刻。”
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
《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一八九一年十月首次发表于英国版《海滨杂志》。
一天早上,正当我和妻子一起进早餐的时候,我们的女仆送来了一封电报。它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打来的,内容如下:
能否抽暇数日?顷获英国西部为博斯科姆比溪谷惨事来电。如能同行,不胜欣幸。此地空气及景致极佳。望十一时十五分从帕丁顿起程。
“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妻子隔着餐桌看了看我,“你想去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忙得抽不出空来。”
“哦,安斯特鲁瑟会替你把工作做好的。最近你的脸色有点苍白。我想,换换环境对你是有好处的,更何况你又总是对歇洛克·福尔摩斯侦查的案件那么感兴趣。”
“想想我从他办的某件案子中所得到的,如果不去,那就太对不起他了。”我回答道,“但是,如果我去的话,就得立刻收拾行装,因为现在离出发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
我在阿富汗度过的军旅生涯,至少使我养成了行动敏捷、几乎可以随时动身的习惯。我的个人需求很简单,所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带着旅行皮包上了出租马车,车声辚辚地驶向帕丁顿车站。歇洛克·福尔摩斯正在站台上踱步。他那长长的灰色旅行斗篷,紧扣在头上的便帽,让他那枯瘦细长的身躯就显得更加突出。
“华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有个完全靠得住的伙伴和我在一起,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地方上的协助往往不是毫无价值,就是带有偏见。你去占着那两个角落里的座位,我去买票。”
在车厢里,除了福尔摩斯随身携带的一大卷乱七八糟的报纸外,只有我们两个乘客。他在这些报纸里四处翻找,然后认真阅读,有时记点笔记,有时沉默深思,直到我们过了雷丁。接着,他忽然把所有的报纸卷成一大捆,扔到了行李架上。
“你听说过有关这个案子的任何情况吗?”他问道。
“全然不知。我已经好几天没看报纸了。”
“伦敦报纸的报道都不是很详细。我一直在看最近的报纸,想掌握一些具体情况。据我推测,这件案子好像是那种极难侦破的简单案件之一。”
“这话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
“但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真理。异常的情况几乎总是可以为你提供线索。相反,越是毫无特征和平平常常的罪行就越难做出正确的推断。然而,这个案件,他们已经认定是一起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罪行。”
“这么说,它是个谋杀案了?”
“好吧,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在得到机会亲自侦查它之前,我不会想当然地肯定是这样。现在让我把到目前为止自己所能了解到的情况,简单地向你说一下。
“博斯科姆比溪谷位于赫里福德郡,是距离罗斯不远的一处乡间地区。约翰·特纳先生是那个地区最大的农场主。他在澳大利亚发了财,若干年前返回故乡。他把他拥有的农场之一——哈瑟利农场——租给了也曾经在澳大利亚待过的查尔斯·麦卡锡先生。他们两人是在那个殖民地相识的,因此,当他们定居的时候,彼此尽可能亲近地结为邻居是很自然的。显然特纳更加富有,所以麦卡锡成了他的佃户。但是,看起来他们还像过去在一起时那样,是完全平等的关系。麦卡锡有一个儿子,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特纳有个同样年龄的独生女儿。他们两个人的妻子都已不在人世,而他们似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避免和邻近的英国人家有任何社交往来。麦卡锡父子倒是很喜欢运动,因此经常出现在附近举行的赛马会上。麦卡锡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仆和一个侍女。特纳一家人口相当多,至少有五六人。这就是我收集到的关于这两家人的情况。现在再来看具体事实。
“六月三日,即上星期一,麦卡锡下午三点钟左右从他在哈瑟利的家里外出,步行到了博斯科姆比池塘。这个池塘是由博斯科姆比溪谷倾泻而下的溪流汇集而成的一个小湖。上午,他曾经和他的仆人到罗斯去,并对仆人说起,他必须抓紧时间办事,因为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重要约会。在这个约会之后,他就没有活着回来。
“哈瑟利农场距离博斯科姆比池塘有四分之一英里,当他走过这段路时,有两个人看到了他。一个是位老妇人,报上没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个是特纳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这两个证人都宣誓说,麦卡锡先生当时是独自一人步行。那个猎场看守人还说,麦卡锡先生走过去几分钟后,他又看见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腋下夹着一支枪,也从同一条路上走了过去。他确信,当时这个父亲在儿子的视野之内,而且儿子在尾随着他。直到晚上听说那件惨案之前,他都没再想过这件事。
“麦卡锡父子走出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的视线之后,还有别人看到他们。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都是茂密的树林,池塘四周杂草和芦苇丛生。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博斯科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莫兰,当时在周围的一个树林里采花。她说,她在那里的时候,看见麦卡锡先生和他的儿子在树林边靠近池塘的地方。当时他们好像正在激烈争吵,她听见老麦卡锡先生大骂他的儿子;她还看见那儿子举起自己的手,好像要打他的父亲似的。她被他们粗暴的行为吓坏了,飞跑回家后便对她母亲说,她离开树林时麦卡锡父子正在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吵架,她担心他们马上要打起来。她的话音刚落,小麦卡锡就跑进房来说,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死在树林里,请求看门人帮助。他当时十分激动,枪和帽子都没有带,在他的右手和袖子上可以看到刚沾上的血迹。他们跟着他到了那里,发现尸体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死者头部被人用某种又重又钝的武器猛击了好几下,凹了进去。从伤痕看,很可能是他儿子用枪托打的,那支枪扔在草地上,离尸体只有几步远。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年轻人当即遭到逮捕,星期二传讯时被宣布犯有‘蓄意谋杀’罪,星期三提交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在已经把这个案件提交巡回审判法庭。这些就是验尸官和违警罪法庭处理这个案子的主要事实经过。”
他们跟着他到了那里,发现尸体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我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简直难以想象能有比这更恶毒的案子。如果可以用现场作为证据来证明罪行的话,那么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案子。”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说:“用现场作证据是很靠不住的。它好像可以显而易见地证实某种情况,但是,如果你稍微改变一下观点,可能会发现它好像同样可以明确无误地证实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情况。但是,必须承认,案情对这个年轻人十分不利。他可能确实就是杀人犯。在附近倒是有几个人——包括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并且雇请雷斯垂德承办这件案子,为小麦卡锡的利益辩护;你可能还记得,雷斯垂德就是和‘血字的研究’一案有关的那个人。但是,雷斯垂德感到这个案子相当难办,所以向我求助。这就是两个中年绅士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飞奔而来,而不是吃饱早餐后留在家里享清福的原因。”
我说:“我觉这些事实太明显了,你从这个案子中恐怕得不到什么。”
他笑着回答说:“没有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让你上当的了。而且我们也许碰巧能找到一些在雷斯垂德看来并不明显的明显事实。我们将用雷斯垂德根本没有能力使用甚至无法理解的方法来肯定或推翻他的结论。你对我很了解,我这样说你不会认为是吹牛吧。随便举个例子,我十分清楚地注意到你卧室的窗户在右边,而我怀疑雷斯垂德先生是不是能发现这样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
“那你怎么能知道……”
“我亲爱的伙伴,我对你非常了解,我知道你有军人所特有的那种爱整洁的习惯。你每天早上都刮胡子,在现在这个季节里,你借着阳光刮。你刮左脸时,越往下刮得越不干净,刮到下巴时,就很不干净了。很明显,左边的光线没有右边好。我不能想象你这样一个爱整洁的人,在两边光线一样的情况下,会把脸刮成这个样子。我说这件小事是用它作为观察问题和推理的例证。这是我的专长,它很可能对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有所帮助。所以,传讯中提出的一两个次要问题是值得加以考虑的。”
“是什么?”
“警方没有当场逮捕他,而是回到哈瑟利农场之后才逮捕的。当巡官通知他被捕了的时候,他说,他对此并不奇怪,这是他罪有应得。这段话自然起到了消除验尸陪审团还存在的最后一点怀疑的作用。”
我喊道:“那是他自己的坦白交代。”
“不,因为随后有人提出异议说,他是清白无辜的。”
“发生了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这些话至少是十分可疑。”
福尔摩斯说:“正相反,那是我在目前的黑暗中所能看到的最清楚的一线光芒。不管多么天真,他都不可能愚蠢到连当时的情况对自己十分不利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他被捕时表示惊讶,或假装气愤,我倒会把它当做十分可疑的行为,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表示惊讶或愤怒肯定是不自然的,而对一个诡计多端的人来说,倒是个妙计。他坦然承认当时的情况,说明他要么清白无辜,要么就是一个很能自我克制的坚强的人。至于他说罪有应得的话,如果你思索一下,就会觉得那同样是很自然的;他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而且毫无疑问,恰恰在这一天他忘记了当儿子的孝道,竟然和父亲吵起架来,甚至正如那个提供了十分重要的证据的小女孩所说,还举起手好像要打他似的。我看,他那段话里的自我谴责和内疚,是身心健全的表现,而不是犯了罪的表现。”
我摇头说:“有许多人在远比这个案子的证据少得多的情况下就被绞死了。”
“他们是这样被绞死的,但许多被绞死的人死得冤枉。”
“那个年轻人自己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他自己的交代并没给支持他的人们带来多大信心,不过其中倒有一两点很有启发性。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自己看好了。”
他从那捆报纸中抽出一份赫里福德郡当地的报纸,把其中的一页翻折过来,指出那不幸的年轻人交代所发生情况的那一段。我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专心致志地阅读起来。它的内容如下:
死者的独生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出庭作证如下:
“我曾离家三天去布里斯托尔,在上星期一——三日——上午回到家里。我到家时,父亲不在,女仆告诉我,他和马车夫约翰·科布驱车到罗斯去了。我到家之后不久,就听见他的马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我从窗口望去,看见他下了车,但马上又离开院子向外走,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拿着枪向博斯科姆比池塘的方向漫步而行,打算去池塘的另一边的养兔场看看。正如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在他的证词中所说,我在路上见到了他。但他认为我是在跟踪我父亲,那是他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我前面。走到距离池塘有一百码的地方的时候,我听见‘库伊’的喊声,这是我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于是我赶快向前走,发现父亲站在池塘旁边。他见到我好像很惊讶,并粗声粗气地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随后,我们交谈了一会儿,接着就开始争吵,并且动手打了起来,因为父亲的脾气很暴躁。我见他火气越来越大,大得难以控制,就离开了他,转身返回哈瑟利农场。但是我才走了一百五十码左右,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喊叫。我赶快跑了回去,发现父亲已经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扔在一边,把他抱起来,但他几乎立刻就断了气。我在他身旁跪了几分钟,然后到特纳先生的看门人那里求援,因为他的房子离我最近。当我回到池塘边时,没有看到任何人在父亲附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他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他待人冷淡,举止令人生畏;但是,据我所知,他现在没有敌人。我对这件事就了解这么多。”
验尸官:“你父亲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证人:“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但我只听见他好像提到了一个‘拉特’。”
验尸官:“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
验尸官:“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证人:“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我认为我必须坚持这个问题。”
证人:“我真的不可能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和随后发生的惨剧毫无关系。”
验尸官:“这要由法庭来裁决。我无须向你指出,拒绝回答问题,在将来提出起诉时,对你将相当不利。”
证人:“我仍然要坚持拒绝回答。”
验尸官:“据我理解,‘库伊’的喊声是你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
我把枪扔在一边,把他抱起来,但他几乎立刻就断了气。
证人:“是的。”
验尸官:“那么,他还没有见到你,这是为什么甚至还不知道你已从布里斯托尔回来,就喊这个信号,这是为什么?”
证人(显得相当慌乱):“我不知道。”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喊声,并且发现你父亲受重伤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引起你怀疑的东西?”
证人:“没有什么确切的东西。”
验尸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快速跑到那片空地的时候,脑子很乱,很紧张,只想到了我的父亲。不过,我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我向前跑的时候,在我左边的空地上有什么东西。它好像是灰色的,仿佛是大衣之类的,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风。从父亲身旁站起来时,我转身去找它,但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你是说,在你去求援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是的,已经不见了。”
“你不能肯定它是什么东西?”
“不能肯定,我只感到那里有件东西。”
“它离尸体有多远?”
“大约十几码。”
“离树林边缘有多远?”
“差不多一样远。”
“那么,如果有人把它拿走,就是在你离开它只有十几码远的时候。”
“是的,但那时我背向着它。”
对证人的审讯到此结束。
看完这个专栏,我说道:“我认为验尸官的那几个问题对小麦卡锡相当严厉。他有理由提醒证人注意供词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那就是证人的父亲还没有见到他时就向他发出了信号;他要求证人注意,证人拒绝交代他和他父亲谈话的细节,还要注意证人在叙述死者临终前的遗言时所讲的那些奇特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是对这个年轻人十分不利的。”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他伸着腿,半躺在软垫靠椅上说:“你和验尸官都力图突出最有说服力的要点,使之对这个年轻人不利。但难道你没发现,你一会儿让这个年轻人想象力太丰富,一会儿又让他缺乏想象力,这是什么意思呢?缺乏想象力,因为他未能编造出自己和父亲吵架的原因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想象力太丰富,因为他的内在感官夸大了所谓死者临终前提及的‘拉特’,还有那忽然间不见了的衣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将从这个年轻人说的是实话这样一个观点出发去处理这个案子,看看这个假设能把我们引到哪里。这是我的彼特拉克诗集袖珍本,你拿去看吧。我在亲临作案现场之前,不想再说一句关于这个案子的话了。我们去斯温登吃午饭。我估计我们在二十分钟内就能到达那里。”
当我们经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越过河面很宽、闪闪发光的塞文河,终于到达罗斯这个风景宜人的小镇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一个身材瘦长、貌似侦探、诡秘狡诈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候我们。尽管他遵从周围乡村的习惯穿了浅棕色的风衣并打了皮裹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和他一起乘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在那里已经为我们预约了房间。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雷斯垂德说:“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我知道你精力充沛的个性,你一定恨不得马上就到作案的现场去。”
福尔摩斯回答说:“你实在太客气了。去不去全看气压表上的读数。”
雷斯垂德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气压表上怎么说?我看读数是二十九。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彩。我这里有整整一盒等着抽的香烟,而这里的沙发又比一般农村旅馆讨厌的陈设要好得多。我想我今晚大概不需要马车了吧。”
雷斯垂德放声大笑起来。他说:“你无疑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做出了结论。这个案子的真相是一清二楚的,你越是深入调查就越是清楚。当然,我们也确实不好拒绝这样一位态度坚决的女士的要求。她听说过你的名字,她要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我一再对她说,凡是我办不到的事,你也一样办不到。啊,我的天哪!她的马车正停在门前。”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年轻女子就冲进了我们的房间。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双唇微张,两颊露出红晕。她是那么激动,那么忧心忡忡,以至于把天生的矜持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喊道:“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她轮流打量着我们两个人,并凭借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凝视着我的同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你,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凶手。我了解这一点,并希望你开始侦查时就了解这一点,不要让自己怀疑这一点。我们从小就彼此相识,我对他的缺点比谁都清楚;他这个人非常心软,连一只苍蝇都不肯伤害。凡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种控告太荒谬了。”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们能够为他澄清。请相信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已经看过了证词。你已经做出一些结论了吧?你没有看出其中的漏洞和问题吗?难道你不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我想他非常可能是无辜的。”
她把头向后一仰,以轻蔑的眼光看着雷斯垂德,大声说:“就是这个!你听到了!他给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他说:“我看我同事的结论下得太轻率了吧。”
“但是,他是正确的。噢!我知道他是正确的。詹姆斯绝不会干这种事。至于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愿意对验尸官讲是因为这牵扯到我。”
福尔摩斯问道:“为什么牵扯你呢?”
“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有任何隐瞒了。詹姆斯和他父亲在我的问题上有很大分歧。老麦卡锡先生迫切希望我们结婚。我和詹姆斯从小就像兄妹一样亲密。当然,他还年轻,缺乏生活经验,而且……而且……好吧,他很自然地不想现在马上结婚。所以他们吵了起来,我肯定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的父亲呢?他同意这门婚事吗?”
“不,他也反对。赞成的只有老麦卡锡先生一个人。”
当福尔摩斯用敏锐的目光向她表示怀疑时,她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颊闪过一抹红色。
他说:“谢谢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如果我明天登门拜访,可以会见你的父亲吗?”
“我怕医生不会同意你见他。”
“医生?”
“是的,你没听说吗?可怜的父亲身体不佳已有很多年了,而这件事使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他不得不躺在床上,威罗医生说,他的健康受到了极度损坏,他的神经系统极度衰弱。麦卡锡先生是昔日在维多利亚唯一和我父亲熟识的人。”
“哈!在维多利亚!这很重要。”
“是的,在矿场。”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他说:“我看我同事的结论下得太轻率了吧。”
“没错,在金矿场;据我了解,特纳先生是在那里发财的。”
“是的,的确如此。”
“谢谢你,特纳小姐。你给了我非常有价值的帮助。”
“如果你明天得到任何新消息的话,请马上告诉我。你一定会去监狱看望詹姆斯的。哦,如果你去了,福尔摩斯先生,请务必告诉他,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一定照办,特纳小姐。”
“我现在必须回家了,我爸爸病得很厉害,而且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总是很不放心。再见,上帝保佑你们一切顺利。”她离开房间的样子,也像进来时那样激动而又急促。随后,我们听到她乘坐的马车在街上行驶时辚辚的车轮滚动声。
雷斯垂德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严肃地说:“福尔摩斯,我真为你感到羞愧。你为什么要鼓动别人对毫无希望的事抱希望呢?我不是一个心肠软的人,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有办法为詹姆斯·麦卡锡洗清罪名。你有没有到监狱里看他的许可?”
“有,但只有你和我可以去。”
“那么,我要重新考虑是否出去了。我们今天晚上还有时间乘火车到赫里福德去看他吗?”
“时间有的是。”
“那么我们就去吧。华生,恐怕你会觉得很无聊,不过,我这次出去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
我和他们一起步行到火车站,接着在这个小镇的街头闲逛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旅馆。我躺在沙发上,拿起一本黄封面的廉价通俗小说,希望从中得到一些乐趣,以资消遣。但那微不足道的小说情节和我们正在侦查的深奥莫测的案情相比,显得十分苍白。我的注意力不断地从小说虚构的情节转移到当前的现实中来,最后,我终于丢开了小说,全神贯注地思考那一天所发生的事件。假如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说的事情经过完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他的父亲,到听见他父亲的叫喊而急忙赶回林间空地的刹那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发生了什么完全预想不到和异乎寻常的灾难呢?这是件骇人听闻的离奇事故,但这可能是什么样的事故呢?难道我不能凭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痕上看出问题吗?我拉铃叫人把郡里出版的周报送来,周报上载有逐字逐句的审讯记录。法医在验尸证明书上写道:死者后脑的第三个左顶骨和枕骨的左半部分因受到笨重武器的猛击而破裂。我在自己头部比画着那被击中的位置,显而易见,这一击是来自死者背后的。这个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对被告有利,因为有人看见他和他父亲是面对面争吵的。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死者也可能是在转身之后被打死的。不管怎样,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一点也许是有价值的。此外,那个人死的时候特别喊了一声“拉特”。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呢?它不可能是神志昏迷时说的胡话。一般来说,被突然一击而濒临死亡的人是不会说胡话的。不会的,这似乎更像在试图说明自己是怎么遇害的。可是,它又能说明什么呢?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有小麦卡锡看见的灰色衣服。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么凶手一定是在逃跑时落下了身上穿的衣服,也许是他的大衣;而他居然敢在小麦卡锡跪下来的一瞬间,就在他背后不过十几步的地方把落下的衣服取走。整个案情是多么错综复杂,多么不可思议呀!对于雷斯垂德的意见,我并不感到奇怪。但是,由于我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洞察力有很大信心,所以,只要不断地有新的事实来加强他认为小麦卡锡是无辜的这一信念,那么我认为不是没有希望的。
我躺在沙发上,拿起一本黄封面的廉价通俗小说,希望从中得到一些乐趣,以资消遣。
歇洛克·福尔摩斯回来得很晚。雷斯垂德在城里住下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坐下来的时候说:“气压表仍然很高,希望在我们检查现场之前千万不要下雨,这至关重要。不过,做这种细致的工作必须精神十分饱满、感觉十分敏锐才行,所以我不希望在由于长途跋涉而疲劳不堪的时候去现场。我见到了小麦卡锡。”
“你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了解到。”
“他不能提供任何线索吗?”
“他什么线索也提供不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知道是谁干的,而他打算掩盖真相。但是,我现在确信,他和别人一样对这件事迷惑不解。他虽然相貌漂亮,但不是很机敏,我觉得他的心地还是忠实可靠的。”
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和像特纳小姐这样有魅力的年轻姑娘结婚的话,那我认为他真是太没有眼力了。”
“啊,这里面还有一桩相当痛苦的故事。这个小伙子爱她爱得发了狂;但是,大约两年前——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少年——也就是在他真正了解她之前,她曾经离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你能想象吗?这个傻瓜在布里斯托尔被一个酒吧女郎缠住了,并在婚姻登记所和她登记结婚。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但你可以想象他干了这件傻事之后是多么焦虑,因为他没有做自己显然应该做的事,而做了自己明知绝对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做他是要受到惩罚的。当他的父亲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极力劝他向特纳小姐求婚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曾干了那件极其疯狂的蠢事而急得双臂乱舞的。而且,他无力供养自己,而他的父亲十分刻薄,如果让父亲知道实情,他一定会被彻底抛弃的。上周一之前的三天他是在布里斯托尔和那个当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对他身在何处全然不知。请注意这一点,它很重要。不过,坏事也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吧女郎从报上看到他身陷囹圄,案情严重,可能被处绞刑,于是干脆地将他抛弃了。她写信告诉他,她原是有夫之妇,丈夫在百慕大造船厂工作,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夫妻关系。我想,这个消息对饱受苦难的小麦卡锡是一种安慰。”
“但如果他是无辜的,那又是谁干的呢?”
“哦!是谁嘛,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两点。第一,被谋杀者和某人约定在池塘见面,这个人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正在外面,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第二,在被谋杀者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回来之前,他的儿子就听见他大声喊‘库伊’。这两点是能否破案的关键。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来谈谈乔治·梅瑞狄斯,把那些小事留到明天再说吧。”
正如福尔摩斯的预言,第二天没有下雨,一清早就是晴空万里。上午九点钟,雷斯垂德乘马车来接我们。我们随即动身到哈瑟利农场和博斯科姆比池塘去。
雷斯垂德说:“今天早上有重大新闻。据说庄园里的特纳先生病势严重,已经危在旦夕。”
福尔摩斯说:“我猜他大概很老了吧。”
“六十岁左右。但他侨居国外时身体就已经垮了,而且卧病在床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这件事更使他备受打击。他是麦卡锡的老朋友了,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同时还是麦卡锡的大恩人呢,因为我了解到,他把哈瑟利农场租给麦卡锡,连租金都不要。”
福尔摩斯说:“真的!这倒是很有趣。”
“哦,是真的。他千方百计地帮助麦卡锡,这一带的人无不赞扬他对老朋友的仁慈和友爱。”
“真的是这样?看起来这个麦卡锡本是一无所有的,他受了特纳那么多的恩惠,竟然还说要他的儿子和特纳的女儿结婚,这个女儿可想而知是全部产业的继承人;而且他采取的态度又是如此骄横,好像这不过是一项计划,只要他提出来,所有人就都必须照办似的。你们对这一切不感到奇怪吗?尤其是,我们知道特纳本人反对这门亲事,那不就更奇怪了吗?这些都是特纳的女儿亲口告诉我们的。你没有从这些情况中推断出什么来吗?”
雷斯垂德对我使了个眼色,开口说:“我们已经用演绎法推断过了。福尔摩斯,我觉得,不去轻率地发表议论和想入非非,只是核查事实就已经够难办的了。”
福尔摩斯风趣地说:“你说得对。你确实觉得核查事实很难办。”
雷斯垂德有点激动地回答:“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掌握了一个你似乎难以掌握的事实。”
“那就是……”
“那就是麦卡锡死于小麦卡锡之手,与此相反的一切理论都是空谈。”
福尔摩斯笑着说:“好吧,月光总比迷雾明亮些。我想左边这个就是哈瑟利农场了吧。”
“对,那就是。”
那是一所面积很大、看上去很舒适的两层石板瓦顶楼房,灰色的墙上长着大片大片的黄色苔藓。然而现在,这里的窗帘低垂,烟囱也不冒烟,显出很凄凉的样子,仿佛这次事件的恐怖气氛仍然沉重地压在它的上面。我们在门口呼唤,里面的女仆应福尔摩斯的要求,让我们看了她主人死的时候穿的那双靴子,也让我们看了一双他儿子的靴子,虽然不是事发时穿着的那双。福尔摩斯在这些靴子的七八个不同部位仔细量了一下之后,便让女仆把我们领到院子里,我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了博斯科姆比池塘。
每当福尔摩斯热切地找寻线索的时候,他就变得和原来判若两人。只熟悉贝克街那个沉默寡言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的人,在这时是认不出他来的。他的脸上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阴沉得发黑。他双眉紧蹙,形成了两道粗粗的黑线,眉毛下面的眼睛射出刚毅的光芒。他脸朝下,两肩向前躬着,双唇紧闭。他那细长而坚韧的脖子上青筋突出,犹如鞭绳。他的鼻孔大张,简直像渴望捕捉猎物的野兽一样。他是那么全神贯注,如果谁向他提个问题或说句话,他会完全视若无睹,或者最多给你一个急促而不耐烦的粗暴回答。他安静地迅速地沿着横贯草地的小路前进,然后穿过树林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那里是块沼泽地,地面潮湿,而且整个地区都是这个样子。那里有许多脚印,散布在小路和路畔两侧长着矮草的地面上。福尔摩斯有时急急忙忙地向前赶,有时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又有一次绕远路走到了草地里。雷斯垂德和我走在后边,这个官方侦探抱着一种冷漠和蔑视的态度;而我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朋友的每一步行动,因为我深信他的每个行动都是有一定目的的。
里面的女仆应福尔摩斯的要求,让我们看了她主人死的时候穿的那双靴子,也让我们看了一双他儿子的靴子,虽然不是事发时穿着的那双。
博斯科姆比池塘是一小片方圆五十码、周围长满芦苇的水域,它的位置是在哈瑟利农场和富有的特纳先生的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上。池塘对岸是一片树林,我们可以看到耸立在树林上面的红色尖顶,这是那位有钱的农场主住宅的标志。挨着哈瑟利农场这一边的树林里,树木很茂密;在树林的边缘到池塘的那一片芦苇之间,有一块只有二十步宽的狭长的潮湿草地。雷斯垂德把发现尸体的准确地点指给我们,那里的地面十分潮湿,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死者倒下后留下的痕迹。从福尔摩斯的热切表情和锐利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将在这片被众人脚步践踏过的草地上侦查出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来。他跑了一圈,就像一只已经嗅出气味的狗一样,然后转向我的同伴。
他问道:“你到池塘里去过,去干什么?”
“我用草耙在周围打捞了一下。我想也许能找到武器或其他踪迹。但是,你怎么知道……”
“得啦!得啦!我没时间跟你扯这个!这里到处都是你那向里拐的左脚的脚印。一只鼹鼠都能追踪你的脚印,脚印在芦苇那边就消失了。唉,如果我在他们像一群水牛那样在池塘里乱打滚之前就到了这里,那事情该有多么简单啊。看门人就是领着那帮人从这里走过来的,尸体周围六到八英尺的地方都布满了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与这些脚印不连在一起的、同一双脚的脚印。”他掏出放大镜,穿着雨衣趴下来以便看得更清楚;在全部的时间里,与其说是和我说话,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这些是年轻的麦卡锡的脚印。他来回走了两次,有一次跑得很快,因为前脚掌的印迹很深,而脚后跟的印迹几乎看不清。这足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看见他的父亲倒在地上,就赶快跑了过来。这里是他的父亲来回踱步的脚印。那么,这又是什么呢?这是儿子站着听父亲说话时枪托顶端着地的痕迹。那么,这个呢?哈,哈!这又是什么东西的印迹呢?脚尖的!脚尖的!而且是方头的,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靴子!这是走过来的脚印,那是走过去的,然后又是再走过来的脚印……当然,这是为了回来取大衣的脚印。那么,这一路脚印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他来回巡视,脚印有时找不到了,有时又出现了,一直沿伸到树林的边缘,一棵大山毛榉树——附近最大的一棵树——的树荫下。福尔摩斯继续向前追踪,一直追到更远一边,然后再一次脸朝下趴在地上,并且发出了轻轻的得意的喊声。他在那里趴了很久,翻动树叶和枯枝,把一些在我看来像是泥土的东西放进了一个信封里。他不但用放大镜检查地面,还检查他能检查到的树皮。在苔藓中间有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也仔细检查,还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他顺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一直走到公路那里,在那里任何踪迹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案件。”他强调着说——这时,他才恢复了常态,“我想右边这所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门房,我应该去那里找莫兰说句话,也许写个便条给他。之后我们就可以坐马车回去吃午饭了。你们可以先步行到马车那里,我马上就来。”
我们大约走了十分钟就到了马车那里,然后乘马车回罗斯。福尔摩斯带着他在树林里捡来的那块石头。
他取出那块石头对雷斯垂德说:“雷斯垂德,你也许对这个感兴趣。这就是杀人的凶器。”
“我看不出有什么标志。”
“的确没有标志。”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凶器呢?”
“石头底下的草还活着,说明这块石头放在那里不过几天时间。找不到石头是从哪里来的痕迹,而且它的形状和死者的伤痕正好相符。此外没有任何其他武器的踪迹。”
“那么凶手呢?”
“凶手是一个高个子男子,他是左撇子,右腿已瘸,穿一双后跟很高的狩猎靴子和一件灰色大衣。他抽印度雪茄,使用雪茄烟嘴,在他的口袋里有一把削鹅毛笔的很钝的小刀。还有几种其他的迹象,但是,这些应该已经足以帮助我们进行侦查了。”
他在那里趴了很久,翻动树叶和枯枝,把一些在我看来像是泥土的东西放进了一个信封里。
雷斯垂德笑了。他说:“恐怕我仍然是个怀疑派。理论总是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但和我们打交道的英国陪审团是讲究实际的。”
福尔摩斯冷静地回答说:“我们自有办法。你按你的结论办,我按我的方法办好了。今天下午我将会很忙,很可能乘晚班火车回伦敦。”
“放弃你的案子吗?”
“不,案子已经结束了。”
“可是,那个谜团呢?”
“那个谜团已经解决了。”
“那么罪犯是谁?”
“我所描述的那个先生。”
“可是,他是谁呢?”
“想找出这个人来肯定是不难的。住在附近的居民并不太多。”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我不能在这一带满处乱跑,去寻找一个惯用左手的瘸腿先生,那样我会成为苏格兰场的笑柄。”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的住处到了。再见,在我离开之前,会写个便条给你的。”
我们让雷斯垂德在他的住处下车后,便回到了我们住的旅馆。我们到旅馆时,午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福尔摩斯默不做声,陷入沉思之中,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是处境困惑的人的表情。
餐桌收拾完毕之后,他说:“华生,你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我唠叨几句。我还不能十分肯定应该怎么办,想听听你的宝贵意见。抽根雪茄吧,让我说说我的看法。”
“请说吧。”
“好,当我们考虑这个案子的案情时,小麦卡锡所谈的情况中,有两点立刻引起了你我的注意,尽管我的想法对他有利,而你的想法对他不利。第一点是据他的叙述,他的父亲在见到他之前就喊了声‘库伊’;第二点是死者临死时说了‘拉特’。死者当时咕哝了几个词,但是,他的儿子只听到了这个词。我们必须从这两点出发去研究案情,而开始分析的时候不妨假定,这个小伙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
“那么这个‘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显然,这个词不可能是对他儿子喊的。他当时以为他的儿子在布里斯托尔。小麦卡锡听到‘库伊’这个词完全出于偶然。死者喊‘库伊’是为了引起他约见的那个人的注意。而‘库伊’显然是一种澳大利亚人的叫法,并且只在澳大利亚人之间使用。因此可以大胆地设想,老麦卡锡想在博斯科姆比池塘会见的那个人是一个曾经到过澳大利亚的人。”
“那么‘拉特’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把它放在桌上摊开。他说:“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我是昨天晚上打电报到布里斯托尔去把它要来的。”他把手放在地图的一个地名上:“你念一下这是什么?”
我念道:“阿拉特。”
他把手举起来说:“现在呢?”
“巴勒拉特。”
“这就对了。这就是那个人想说的那个词,而他的儿子只听清了那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他当时是努力想把谋杀他的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巴勒拉特的某某人。”
我赞叹道:“妙极了!”
“那是很明显的。好,你看,我已经把调查的范围大大缩小了。现在姑且承认那儿子的话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人有一件灰色大衣这件事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第三点。对于一个有一件灰色大衣的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本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现在就明确了。”
“当然。”
“他在这个地区是位熟人,因为要到这个池塘来必须经过农场或庄园,这样的地方,陌生人几乎不可能进来。”
“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们今天长途跋涉到这里。我检查了场地,了解到了案情的细节,并把这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了低能的雷斯垂德。”
“你是怎样了解到这些细节的?”
“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它们是从观察细小的事情当中了解到的。”
“我知道你可以从他的步子大小粗略地判断他的高度。他的靴子也可以从他的脚印来判断。”
“是的,那是一双很特别的靴子。”
“但他是个瘸子这一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他的右脚印总是不像左脚印那么清楚,可见右脚使的劲比较小。为什么?因为他走路一瘸一拐,是个瘸子。”
“那么,他是一个左撇子呢?”
“你已经注意到在审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记载。那一击是紧挨着他背后打的,而且打在左侧。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一个左撇子打的,又怎么会打在左侧呢?父子二人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站在树后面。他还在那里抽了烟。我发现了雪茄烟灰,我对烟灰有特殊的研究,所以能够断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曾经为此花过相当大的精力,还写过些专题文章论述一百四十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这你是知道的。发现了烟灰之后,我接着在周围寻找,在苔藓中发现了他扔在那里的烟头。那是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
“那么,雪茄烟嘴呢?”
“我看出烟头没有在他的嘴里叼过,可见他是用烟嘴的。雪茄烟末端是用刀切开而不是用嘴咬开的,但切口很不整齐,因此我推断是一把很钝的削鹅毛笔的小刀。”
我说:“福尔摩斯,你已经在这个人的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逃脱不了啦。你还拯救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的生命,就像你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斩断了一样。我看到一切都是朝这个方向发展,那罪犯是……”
“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旅馆侍者打开我们起居室的房门,把一位客人引了进来。
进来的这个人看上去很陌生,而且相貌不凡。他步伐缓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显得老态龙钟;但是那皱纹深陷、坚定严峻的脸和粗壮的四肢,使人感到他具有异常的体力和坚强的个性。弯曲的胡须、银灰色的头发和非常特别的下垂的眉毛结合在一起,赋予了他尊贵而充满权威的风度和仪态。但是他面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出现了深紫蓝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说:“请坐在沙发上。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
“是的,看门人把你的便条交给我了。你说,你想在这里和我见面,以避免流言飞语。”
“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旅馆侍者打开我们起居室的房门,把一位客人引了进来。
“我想,如果我到你的庄园去,人们会议论纷纷的。”
“你为什么想见我呢?”他以疲倦、绝望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同伴,仿佛自己的问题早已得到回答似的。
福尔摩斯说:“是的。”这是回答他的目光,而不是回答他的问题,“是这样的,我了解关于麦卡锡的一切。”
这个老人的头低了下去,双手掩面。他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是不会让这个年轻人受害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巡回审判法庭宣判他有罪,我会出来说话的。”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如果不是为了我亲爱的女儿,我早就说出来了。那会让她非常痛心的……当她听到我被捕的消息时,她会非常痛心的。”
福尔摩斯说:“也许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
“什么?”
“我不是官方侦探。是你的女儿要求我来到这里的,我现在是为她工作。但无论如何,必须使小麦卡锡无罪开释。”
老特纳说:“我已经是濒临死亡的人了,我患糖尿病已有多年。我的医生说,我是否还能再活一个月都是个问题。可是,我宁愿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然后拿起笔,在他面前放着一沓纸。他说:“告诉我事实真相,我把它摘录下来,然后你在上面签字,这位华生可以做见证人。我可能出示你的自白书,但一定是在为了拯救小麦卡锡而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答应你,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不会用它。”
那老人说:“这样很好。我能不能活到巡回审判法庭开庭的时候还是个问题,所以这对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是不想引起爱丽丝的震惊。现在我一定把真相都告诉你。事情经过了很多年,我讲出来倒花不了多少时间。
“你不了解这个死者麦卡锡。我告诉你,他是个魔鬼的化身。愿上帝保佑你,千万不要让他这样的人抓住你的把柄。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抓住我不放,把我的一生都毁了。我先来告诉你我是怎样落到他手里的。
“那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开矿的地方。当时我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容易冲动,也不安分守己,什么都想干。我和坏人结成了一伙,饮酒作乐,在开矿方面失利,然后当了绿林强盗。我们共有六个人,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不时抢劫车站和驶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化名为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现在在那个殖民地,人们还记得我们这一伙叫做巴勒拉特帮。
“有一天,一支黄金运输队从巴勒拉特开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边袭击了它。那个运输队有六名护送的骑兵,我们也是六个人,可以说势均力敌,不过我们一开枪,就把四个骑兵打下马来。我们也损失了三个小伙子才把那笔钱财弄到手。我用手枪指着马车夫的脑袋,他就是现在的这个麦卡锡。我向上帝祷告,如果自己当时开枪打死了他,那就谢天谢地了,但是,我饶了他一命,虽然我当时看到他那双眯缝着的鬼眼睛一直盯着看我,仿佛要把我脸部的所有特征都牢牢记住似的。我们带着黄金安全地逃了出来,成了大富翁,并来到了英国而没有受到怀疑。在英国,我和我的老伙计们分道扬镳,下决心从此过上安分守己的正当生活。我买下了当时正在标价出售的这份产业,用我的钱做些好事,来弥补自己大发横财时的所作所为。我结了婚,虽然妻子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但她给我留下了亲爱的小爱丽丝。甚至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的小手就似乎比过去的任何东西都要更加有效地指引我走上正道。总之,我悔过自新,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弥补曾经的过失。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突然,麦卡锡的魔掌一下子把我抓住了。
“我当时到城里去办一件投资的事,在摄政街遇到了他,他当时衣不蔽体,还光着脚。
“他拉着我的胳膊说:‘杰克,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将和你亲如一家。我们只有父子两人,你就收留下我们吧。如果你不愿意……英国可是个杰出的奉公守法的国家,只要喊一声,随时都可以叫到警察。’
“他们就这样下到了西部农村,我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们。从那天起,他就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租金全免。从此我不得安生,家无宁日,总也忘记不了过去,不管走到哪里,他那狡诈的狞笑的面孔总是跟随着我。爱丽丝长大以后情况变得更糟,因为他很快就看出,我怕她知道我的过去,甚至超过了担心警察知道我的过去。不管他想要什么,他都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不管是什么,我都毫不迟疑地给他,土地、金钱、房子,什么都给,直到最后,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给人的东西。他要我的爱丽丝。
“你看,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让他的儿子插手我的财产,对他来说是很合适的。但是,这件事我决不同意。我决不同意让他那该死的血统和我们家的血统混到一起。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个小伙子,但他身上有他老子的血,这就够受的了。我坚决不答应。麦卡锡威胁我,我对他说,即使把他最毒辣的手段使出来我也不在乎。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之间的那个池塘会面,以便谈出个结果来。
“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和他的儿子谈话,于是只好抽支雪茄烟在一棵树的后面等待,等到他单独一个人在那里时再过去。但是,当我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愤怒的情绪简直到达了顶点。他正在极力促使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爱丽丝本人可能有什么意见,好像她是马路上的妓女似的。一想到我和我心爱的一切竟然受这样一个人主宰,我简直气得发疯。我能不能冲破这个束缚呢?我已经是一个绝望的和快要死去的人。虽然头脑还清醒,四肢还相当强壮,但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可是,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啊!只要我能使这条邪恶的舌头保持沉默,那么,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就都能得到保全。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做了,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我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而过一辈子痛苦的生活是应该的。但是,把我的女儿也卷进束缚我的罗网之中,这个我可受不了。我把他打翻在地,就像打倒一头凶恶的野兽,心中毫无不安的感觉。他的呼喊声使他的儿子赶了回来;这时我已跑到树林里躲起来了,但却不得不再跑回去取我那件逃跑时丢下的大衣。先生,这就是所发生的全部真实情况。”
那老人在写好了的自白书上签了字。福尔摩斯说:“好啦,我无权审判你。但愿我们永远不要因为这种情绪而无法控制自己。”
“先生,我也但愿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不打算做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不久就要为自己干过的事在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一级的法庭上接受审讯了。我一定把你的自白书保存好,如果麦卡锡被定罪我就不得不使用它;但如果麦卡锡不被定罪,它就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保证为你保守秘密。”
当我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愤怒的情绪简直到达了顶点。
那位老人庄严地说:“那么,再见了。当你临终之际,想到曾经让我安然死去,你会感到更加安宁的。”这个身躯庞大的人摇摇晃晃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福尔摩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上帝保佑我们!为什么命运总是对不幸而无助的芸芸众生恶作剧呢?每当听到这一类的案件时,我都想起巴克斯特的话,并说:‘如果不是得到上帝恩宠,那样下场的人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了。’”
詹姆斯·麦卡锡在巡回审判法庭上被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若干有力的辩护意见,这些意见提供给了辩护律师。在和我们谈话之后,老特纳又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终于共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的上空曾经出现过不祥的乌云。
那位老人庄严地说:“那么,再见了。当你临终之际,想到曾经让我安然死去,你会感到更加安宁的。”
五个橘核
《五个橘核》一八九一年十一月首次发表于英国版《海滨杂志》,同年十二月发表在美国版《海滨杂志》上。
粗略地看了一遍自己积存的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〇年间福尔摩斯探案的笔记和记录,我发现摆在眼前离奇有趣的材料,实在太多了,竟不知如何取舍才好。有些案件已经通过报纸广为流传,但也有些案件无法让我的朋友尽情发挥他出类拨萃的才能,而这种卓越才能正是那些报纸极想报道的主要内容。还有些案件使他擅长分析的本领无从施展,就像有些无法得到结尾的故事一样。又有一些案件,我的朋友只搞清楚了一部分,对情节的分析只是出于推测或臆断,而不是以他所珍视的、准确无误的逻辑论证为依据。在最后一类案件中,有一个案子情节异常古怪、结尾神秘离奇,使我忍不住要叙述一下,尽管和这桩案子有关的一些真相从未弄明白过,而且也许永远都弄不明白。
一八八七年我们经手了一系列有趣或无趣的案子,有关这些案子的记录,我都保留着。在这十二个月的记录里,有关于如下各案的记载:“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乞丐团案”,这个业余乞丐团在一座家具店库房的地下室拥有一个极其奢侈的俱乐部;“英国帆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赖斯·彼得森在乌法岛上的奇案”;还有“坎伯韦尔投毒案”。我还记得在投毒案里,当歇洛克·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这只表在两小时前曾被上紧了发条,从而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死者已经上床就寝。这个推论对厘清案情至关重要。所有这些案件,有朝一日我也许会简单叙述它们的经过,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案件比我现在要执笔描述的这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情节更加怪诞。
那时正是九月下旬,秋分时节的暴风雨猛烈异常。一整天狂风怒吼,大雨击窗,甚至在这伟大的人类用双手建起来的伦敦城中,我们在这个时刻,也失去了从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认自然界伟大威力的存在。它就像铁笼里未被驯服的猛兽,透过文明的栅栏向人类怒吼。随着夜幕降临,暴风骤雨也变得更为猛烈。风时而大声呼啸,时而低沉饮泣,就像从壁炉烟囱里发出了婴儿哭泣声。福尔摩斯坐在壁炉的旁边,心情忧郁,正在编制罪案记录互见索引;我坐在另一边,埋头阅读一篇克拉克·拉塞尔精彩的海洋小说。这时屋外狂风咆哮,瓢泼大雨逐渐变成海浪似的冲击,仿佛和小说的主题遥相呼应,凝成一体了。我的妻子当时正回娘家省亲,所以那几天我又成为贝克街故居的旧客了。
“嘿,”我抬头望了望我的同伴,“确实是门铃响。这样的夜晚还有谁会来?也许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哪里还有朋友?”他回答,“我并不鼓励人们来访。”
“那么,是位委托人?”
“如果是委托人,案情一定很严重。如果不严重,此时此刻谁还肯出来。但我觉得这个人更有可能是咱们房东太太的亲密朋友。”
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在敲门。他伸出长臂,把照亮自己的灯转向那把客人一定会坐的空椅子,然后说:“请进。”
进来了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二岁,衣着考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中的雨伞水流如注,身上的长雨衣闪烁发亮,这些都说明他经历了一路的风吹雨打。他在灯光中焦急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我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双目低垂,这是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情。
“我应当向您道歉,”他戴上一副金边夹鼻眼镜,“希望我没有打扰您!我担心我已经用暴风雨里带来的泥水玷污了您整洁的房间。”
“把您的雨衣和伞都给我,”福尔摩斯说,“把它们挂在钩子上,一会儿就会干了。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
“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
“从沾在您鞋尖上混合在一起的黏土和白垩上,我清楚地看出您是从那里来的。”
“我是专诚来向您请教的。”
他在灯光中焦急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很容易做到。”
“并且还要请您帮助。”
“那就不总是那么容易了。”
“我听说过您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我听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说过,您是怎样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中拯救出来的。”
“啊!当然。有人诬告他用假牌行骗。”
“他说您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有点夸大其词。”
“他还说您是常胜将军。”
“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于男人,一次败于一个女人。”
“可这同您无数次的胜利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一般地说,我还是成功的。”
“那么,对我的事,您应该也会成功的。”
“请您把椅子靠近壁炉一些,讲一讲您这件案子的细节。”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的案子。”
“到我这里来的案子都是不寻常的。我简直成了最高上诉法院。”
“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您的经验中,有没有听说过比我家族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为神秘、更难解释的事呢。”
“您的话让我极感兴趣。”福尔摩斯说,“请您先告诉我们一些主要事实,之后我会把我认为最重要的细节提出来问您。”
那年轻人向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把穿着潮湿鞋子的脚伸向炉火边。
他说:“我叫约翰·奥彭肖。按照我的理解,我自己和这可怕的事件没有多大关系。那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所以,为了使您对这件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必须从它的开端谈起。
“您要知道,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的父亲约瑟夫。我的父亲在考文垂开设了一座小工厂,在发明了自行车的时候,他扩大了这个工厂,并拥有奥彭肖防爆车胎的专利权,生意十分兴隆,因此他后来能够将工厂出让,依靠一笔巨款过着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据说他经营得很不错。南北战争期间,他在杰克逊麾下作战,后来又隶属胡德,升任上校。南军统帅罗伯特·李投降后,他重返自己的种植园,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在一八六九或一八七〇年,他返回欧洲,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购置了一小块地产。他在美国发过大财,而之所以离美返英,是因为他厌恶黑人,也不喜欢共和党给予黑人选举权的政策。他是个很怪的人,凶狠急躁,发怒时言语粗鄙,性格极为孤僻。定居霍尔舍姆的时间里,他深居简出,我怀疑他甚至不曾踏足城镇。他有一座花园,房子周围还有两三块田地,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不过他却常常数个星期都不离开自己的房间。他狂饮白兰地,而且烟瘾极大;但他不喜欢社交,没有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兄弟也不相往来。
“他并不在意我;不过实际上,他还是喜欢我的,因为他第一次见我时,我不过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当时他已回国八九年了。他央求我父亲让我和他一起住,他以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当他清醒时,喜欢和我一起斗双陆、下跳棋。他还让我代表他跟佣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到十六岁时,我已经几乎成为了那里的当家。我掌管所有的钥匙,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打搅他的隐居生活就可以。不过,也有一个奇特的例外,那就是,在阁楼中有一个堆放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严禁入内。我曾怀着一个男孩子的好奇心,从钥匙孔向房间里窥视;可除了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意料之中的一大堆破旧箱笼和大小包袱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八八三年三月的一天,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放到了伯父的餐盘上。对他来说,有一封来信是异乎寻常的,因为他的账单都用现金支付,他也没有任何朋友。‘从印度来的!’他一边拿起信,一边诧异地说,‘本地治里的邮戳!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拆开信封,里面忽然蹦出五个又干又小的橘核,啪嗒一声落在盘子里。我正想张嘴发笑,一看到他的脸,笑容顿时从我的唇边消失了。只见他咧着嘴唇,两眼突出,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在手中颤抖着的那个信封。‘K.K.K.!’他尖叫了起来,‘天哪,天哪,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伯父,怎么啦?’
“‘死亡!’他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我在那里吓得心惊肉跳。我拿起那信封,发现信封口盖的里层,也就是涂胶水的上端,有三个用红墨水潦草书写的字母K。信里除了那五个干瘪的橘核,别无他物。是什么原因使伯父吓得魂飞魄散呢?我离开早餐的桌子上楼时,正好碰见他走下楼来,拿着一把旧得生了锈的钥匙——这一定是楼顶专用的了——另一只手里却是一个像钱盒似的小黄铜匣。
“‘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我仍将战胜他们!’他发誓道,‘叫玛丽给我房间里的壁炉升火,再派人去请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来!’
“我照他的吩咐办。律师到来时,我被召唤到他的房间里。炉火熊熊,壁炉里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纸灰烬。那黄铜匣放在一旁,盖子敞开,里面空空如也。我看了一眼那匣子,大吃一惊,因为匣盖上印着三个字母K,就像我上午在信封上见到的那样。
“‘约翰,我希望你,’伯父说道,‘做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产业,连同它一切有利和不利之处,留给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亲。无疑,以后你的父亲又会遗留给你的。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地享有它们,当然最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那么,孩子,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死敌。我很遗憾给你们留下这样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东西,但我真的说不上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请你按照福德姆律师在遗嘱上指的地方签上你的名字吧。’
“我在律师所指之处签了名,律师就把遗嘱带走了。您可以想见,这件奇特的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反复思索,仔细揣摩,还是无法明白其中的奥秘。可这件事留下来的模糊的恐怖感觉却始终难以摆脱,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安逐渐缓和,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干扰我们日常生活的事。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伯父从那天起就行为异常。他酗酒狂饮更甚往日,并且更加不愿置身任何社交场所。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他自己的屋子里,门还上了锁;但他有时又像酒后发狂,从屋子里猛冲出来,手握左轮手枪,在花园里狂奔乱跑,尖声叫喊,说他谁也不怕,还说不管是人是鬼,谁也不能把他像绵羊似的圈禁起来。在这样突然的激烈发作过去之后,他又心慌意乱地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还插上门闩,好像一个内心深处渗透了恐惧的人,无法再虚张声势地伪装下去。在这种时候,我看到他的脸,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满是冷汗,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说说这件事的结局吧,不能再辜负您的耐心了。一天夜里,他又像那样撒起酒疯,突然跑出去,可是这一次,却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去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面朝下摔在花园一角的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池里。并未发现任何暴力的迹象,坑里的水也只有两英尺深,因此,陪审团根据他平时的古怪行径,把这件事断定为‘自杀’事件。可是我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因此难以相信他竟会跑出去自寻短见。尽管如此,事情过去了,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以及他存放在银行的大约一万四千镑。”
“等一等,”福尔摩斯插言道,“我认为您所说的案情将是我听到过的一件最离奇的案子。请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被判定为自杀的日期告诉我。”
我们去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面朝下摔在花园一角的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池里。
“收到来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死在七个星期后的五月二日。”
“谢谢您,请继续说下去。”
“当我父亲接收那座霍尔舍姆的房产时,他应我的建议,仔细检查了阁楼,特别是那个长年累月挂着锁的房间。我们发现黄铜匣子仍然在那里,虽然匣中的东西已经毁掉了。匣盖的里面有个纸标签,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面还写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认为,这说明了奥彭肖上校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许多散乱的文件和记载着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之外,顶楼上的东西都无关紧要。这些散乱的东西,有的是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恪尽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的记述;还有一些是关于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记录,大多和政治有关。显然,我伯父当时曾积极参加活动,反对那些从北方派来的只带着旅行手提包的政客。
“我父亲搬到霍尔舍姆去住时,是一八八四年初,一直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一切都称心如意。新年过后的第四天,我们大家围着桌子一起吃早餐时,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坐在那里,举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托着五个干瘪的橘核。他平日总嘲笑我所说的伯父的遭遇是荒诞无稽的故事,可一旦自己碰上了同样的事,他也吓得大惊失色,困惑不解。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的心沉重得仿佛变成了一块铅:‘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内侧。‘不错,’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着什么?’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从他的肩膀后面望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
“‘花园里的日晷仪,别处没有。’我说,‘文件一定是被毁掉的那些。’
“‘呸!’父亲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世界,不允许这种蠢事发生!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从邓迪来的。’我看了一眼邮戳回答说。
“‘一个荒唐的恶作剧。’父亲说,‘我和日晷仪、文件之类的,有什么关系?对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屑一顾。’
“‘要是我的话,就一定报告警察。’我说。
“‘然后我自己的痛苦事造成了他们的笑柄,我不干。’
“‘那让我去报告吧?’
“‘不,也不许你去。我不愿为这种荒唐事庸人自扰。’
“和父亲争辩是徒劳的,因为他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我只好走开,心里惴惴不安,充满大祸将至的预感。
“接到信之后的第三天,父亲离家去看望他的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少校现在是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我为他的出访感到高兴,在我看来,他离开家反倒可以避开危险。可是我想错了。他出门后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来的电报,要我立即赶去那里。父亲摔在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中,这种矿坑在那附近有很多。他摔碎了头骨,躺在里面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没有恢复知觉。显而易见,他是在黄昏中从费尔哈姆回家时出事的。由于他对那里的乡间道路不熟,白垩坑又没有栏杆遮挡,验尸官毫不迟疑地做出了‘意外致死’的判断。我认真检查了每一件与他的死有关的事情,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没有暴力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发生抢劫,也没有关于路上陌生人的记录。可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是非常不平静的。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围策划了某种卑鄙的阴谋。
“在这种不祥的情况下,我继承了遗产。您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卖掉?我的回答是,因为我深信,这些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种意外事件造成的,因此,无论是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其他房子里,祸事必将同样寸步不离地威胁着我们。
“我的父亲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惨遭不幸的,至今已经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幸福的。我已开始抱着一种希望,或许灾祸业已远离我家,它随着上一代人的离去而结束了。谁知这样的自我安慰还为时过早。昨天早上,灾祸又降临了,情形和我父亲当年经历的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向桌旁,抖落在桌上五个又干又小的橘核。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继续说,“邮戳是伦敦东区。信封的内容和我父亲接到的最后一封信完全一样:‘K.K.K.’。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没有?”福尔摩斯问。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说实话,”年轻人低下头,用消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觉得非常无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面对着一条蜿蜒前来的毒蛇。我好像陷入了不可抗拒和残酷无情的恶魔掌控之中,而这魔爪是任何预见、任何预防措施都无法对抗的。”
那年轻人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向桌旁,抖落在桌上五个又干又小的橘核。
“啧!啧!”福尔摩斯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先生。否则,您可就完了!现在除了振作精神,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挽救您了。您可没有唉声叹气的闲工夫啊!”
“我去找过警察了。”
“啊!”
“但他们听了我的事之后,只是付之一笑。我相信那位巡官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看法,认为那些信纯属恶作剧,我的两位亲人之死正如验尸官所说,完全是出于意外,不必和那些前兆联系在一起。”
福尔摩斯挥舞着紧握的双拳:“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
“不过他们答应派一名警察,和我一起留在那房子里。”
“今晚他和您一起出来了吗?”
“没有。他奉命只待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怒地挥舞起拳头来。
“您为什么来找我?’’他叫道,“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
“我不知道啊。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起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的。”
“从您接到信,已经过了整整两天。我们应当在此之前就采取行动。我估计您除了那些已经向我提供的情节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番,掏出一张退色的蓝纸,摊开放在桌上。“我依稀记得,”他说,“那天,伯父焚烧文件的时候,我看见灰烬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着的文件的纸边是这种特殊的颜色。我在伯父屋子里的地板上发现了这张纸。我认为它是从一沓纸里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烧掉。纸上除了提到橘核之外,恐怕对我们帮助不大。我想它也许是私人日记里的一页,字迹毫无疑问是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移动了一下,我们两人弯下身来观察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端写着“一八六九年三月”的字样,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橘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同时把那张纸叠起来还给了他,“现在您连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必须马上回家,开始行动。”
“我应该怎么做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立刻就办。您必须把给我们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您还要放进一张便条,上面说明其他所有文件都已经被您的伯父烧掉了,这是仅存的一张。您一定要使用让他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措辞。做完这一切之后,您必须马上把黄铜匣子按照信封上所说的那样放到日晷仪上。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了。”
“现在不要想报仇之类的事情。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这个目的。既然他们已经布下了罗网,我们也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消除您迫在眉睫的危险;然后才是揭穿秘密,惩罚罪恶的集团。”
“谢谢您。”那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您给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建议去做。”
“您必须分秒必争。与此同时,您的首要任务是照顾好自己,因为我毫不怀疑有一种非常现实而且近在咫尺的危险正在威胁着您。您怎么回去呢?”
“从滑铁卢车站乘火车回去。”
“现在还不到九点钟。街上人还很多,我相信您应该能平安无事。但是,您无论怎样小心都不过分。”
“我带着武器。”
“那就好。明天我就开始办您这件案子。”
“那么,我在霍尔舍姆等着您?”
“不,您这案子的秘密在伦敦,我将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么我过一天,或者两天,再来拜访您,告诉您关于那黄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将完全遵照您的建议去办。”他和我们握手告别。门外依旧狂风呼啸,大雨瓢泼,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这个离奇、凶险的故事仿佛是随着狂风暴雨来到我们这里的,仿佛是强风中掉落在我们身上的一片枯叶,现在又被暴风雨卷走了。
福尔摩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目光凝视着壁炉红彤彤的火焰。随后,他点燃了烟斗,背靠坐椅,望着蓝色烟圈一个接一个地飘向天花板。
“华生,我想在我们经历的所有案件里,没有一件比这个更古怪的了。”最后他评论道。
福尔摩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目光凝视着壁炉红彤彤的火焰。
“除了‘四签名’案外,也许是这样。”
“嗯,的确。除此之外,也许是这样。但在我看来,这个约翰·奥彭肖似乎正面临着比舒尔托一家更大的危险。”
“不过,你对这是怎样的危险有什么明确的看法吗?”我问道。
“它们的性质是毫无疑问的。”他回答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是‘K.K.K.’?他为什么要一直纠缠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闭上眼睛,两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双手指尖合拢在一起:“对一个理想的推理家来说,只要有人向他指明一个事实的一个方面,他不但能从这一个方面推断出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推断出由此将会产生的一切后果。就像居维叶,通过深思熟虑就能根据一块骨头准确地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个观察家,当他彻底了解了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环,就应该能正确地说明前前后后所有其他的环节。我们还不能仅仅依靠原因就能了解事情的最终结果,那些只有通过研究才能解决的问题是不能凭借直觉解决的。要使这种艺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推理家就必须善于利用自己掌握的所有事实,这是你不难理解的;而其本身就意味着要掌握一切知识。要做到这一点,即使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多少也还是一种难得的成就。一个人要掌握对他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识,未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自己就一直在做这样的努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们结交之初,你曾有一次十分精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对,”我忍不住笑了,“那是一张有趣的记录表。我记得: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是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的话,就伦敦周围五十英里内任何地区的泥迹而言,算造诣很深;化学,很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关于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的知识是无与伦比的;是小提琴音乐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点。”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一项,也笑了起来。“嗯,”他说,“我过去说过这句话,现在我还是要说:一个人应该往自己头脑的小小阁楼里装满可能需要的一切,其余的东西可以放到他的藏书室里,需要的时候,再随时取用。现在,为了今晚接受的这样一桩案件,我们肯定需要把所有的资料都集中起来。劳驾把你身边书架上《美国百科全书》里的K字部递给我。谢谢你!让我们考虑一下情况,看看从中能得出怎样的推论。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设开始——奥彭肖上校是由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而离开美国的。像他那样年纪的人不会改变自己的全部习惯,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气候而回到英国来过乡镇的寂寥生活。他对英国的孤独生活极为罕见的喜爱暗示出他心中惧怕某人某事,因此我们不妨做出一个合理的假设——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而被迫离开美国的。至于他怕的是什么,我们只能从他和他的继承人接到的那几封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注意到那几封信的邮戳了吗?”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邓迪,第三封是伦敦。”
“从伦敦东区寄出。你能据此推断出什么来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写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极了,我们有了一条线索。毫无疑问,很可能——极其可能——写信的人当时是在一条船上。让我们再考虑第二点。就本地治里那件事来说,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出事时,前后经过了七个星期。而在邓迪,仅仅经过了三四天。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前者路程较远。”
“那样的话信件也要经过较远的路程啊?”
“这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伙人乘坐的是一条帆船。看起来他们似乎总是在准备执行任务前发出他们奇特的警告或信号。你已经看到了从邓迪发信到案子发生间隔的时间有多短。如果他们是乘轮船从本地治里来的,那就会和他们的信同时到达。但事实上,过了七个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个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邮轮运来的,而写信人是乘帆船来的这一时差。”
“很有可能。”
“不仅可能,而且大概就是这样。现在就可以看出,这桩新案子的极端紧迫性和我极力告诫小奥彭肖提高警惕的原因。灾祸总是在发信人旅程结束之后来临的。可这一回的信是从伦敦来的,所以我们就刻不容缓了。”
“天哪!”我叫起来了。“这种无情的迫害意味着什么?”
“奥彭肖携带的那个文件显然对帆船里的一个人或一伙人有着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想情况很清楚,他们一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个人绝不可能接连使两个人死于非命,而所用的手段则竟然都瞒过了验尸陪审团。这案子必然是好几个人,而且他们一定是有勇有谋的人。他们非要把文件弄到手不可,不管是藏在谁那里。因此,你可以看出,‘K.K.K.’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名字缩写,而是一个团体的标志。”
“是什么样的团体呢?”
“你从来没有——”福尔摩斯俯身向前,放低了声音,“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三K党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福尔摩斯一页一页地翻着放在他膝盖上的百科全书。“在这里。”随后他念道:
克尤·克拉克斯·克兰,这个名字来源于想象中酷似端起枪击铁的声音。这个可怕的秘密团体是南方各州的前联邦士兵在南北战争之后组成的,并迅速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分会。其中,在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南北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各州尤为引人注目。它的势力被用于实现其政治目的,主要是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谋杀或驱逐反对他们观点的人。他们通常在施加暴行前,先寄给目标某种难以理解但形状可辨的东西,例如,一小枝的橡树叶、几粒西瓜籽或几颗橘核,作为警告。对方接到警告之后,可以公开宣布放弃自己的观点,或者逃往国外。如果置之不理,则必将遭到杀害,而且往往死于某种奇怪的而意想不到的方式。那个团体的组织是如此严密,使用的方法又是如此有系统,以至于在记录的案件中,几乎从未见过哪个与之抗衡的人能够幸免于难,也从未能追查到暴行的作案人。尽管美国政府和南方上层社会努力阻止,但这个团体还是在几年时间里到处蔓延滋长。最后,到了一八六九年,三K党突然垮台,虽然此后还不时发生这一类的暴行。
福尔摩斯放下手中的书,说道:“你一定发现了,那个团体的突然垮台是和奥彭肖上校带着文件逃出美国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很可能互为因果。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总有一些死对头在追踪他和他的家人。你同样能理解,这些记录和日记牵涉到美国南方的某些头面人物。有不少人在重新找到这些东西前连觉都睡不安稳的。”
“那么,我们看见过的那一页……”
“正如我们所猜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上面写着送橘核给A,B和C。那就是把三K党的警告送给他们。然后,又接着写道:A和B已清除,或者已出国;最后还说访问了C,我担心这会给C带来不祥的后果。医生,我想,我们可以让这片黑暗获得一线光明,而我相信,与此同时,小奥彭肖的唯一机会就是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今天夜里,没有什么更多可说或者可做的了,请你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把恼人的天气和同胞的不幸遭遇暂时忘掉半个小时吧。”
清晨,天已放晴,太阳透过笼罩在这伟大城市上空的朦胧云雾闪耀出柔和的光芒。我下楼的时候,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
“你一定会原谅我没有等你,”他说,“我估计,我要为小奥彭肖的案子忙碌一整天。”
“你准备采取什么步骤?”我问道。
“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初步调查的结果。最后我也许不得不去一趟霍尔舍姆。”
“你不先去那里吗?”
“不,我要从城里开始。现在,只要拉拉铃,女仆就会把咖啡端给你。”
等待咖啡的时候,我拿起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我的目光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我就担心这个。怎么回事?”他说的时候很冷静,但我看出他的内心非常激动。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晚了!”
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报道的内容如下:
昨晚九时至十时之间,八区警士库克在滑铁卢桥附近值勤,忽闻有人呼救及落水之声。当夜伸手不见五指,又有狂风暴雨肆虐,故虽有过路者数人援助,但仍无法营救。警报发出后,经水上警察共同努力,终于捞获尸体一具。验明该尸乃一位青年绅士。从其衣袋取出一信封,由此得知该绅士姓名为约翰·奥彭肖,生前居住霍尔舍姆附近。据推测,该绅士可能急于赶搭从滑铁卢车站开出之末班火车,匆忙间于漆黑中迷途,误踩轮渡小码头之边缘而失足落水。尸体未见任何暴力痕迹,死者无疑因意外不幸而遇难,此事当唤起市政当局注意河滨码头之情况。
我们默默对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那样意气沮丧,深受震惊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件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华生,”他终于开口说道,“虽然这是一种狭隘的感情,但它的确伤了我的自尊心。现在它成为我个人的事了。如果上帝赐给我健康,我就要亲手解决这帮家伙。他跑来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打发他去送死!……”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在房中来回踱步,情绪激动,难以自制。他深陷的双颊上浮现愧疚之色,细长的手指不安地一会儿手指交叉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
最后,他大声说道:“这帮魔鬼真是太狡猾了,他们怎么能把他骗到那儿去的呢?那堤岸并不在直达车站的路线上啊!对他们要干的勾当,即使在这样一个黑夜,那座桥上的人也无疑太多了。唉,华生,让咱们看看,看谁能最后取得胜利!我现在要出去了!”
“去找警察吗?”
“不,我自己来当警察。等我结好了网,就可以捕捉苍蝇了;但一定要在结好网之后才能捕捉。”
我整整一天都忙于自己的医务工作,很晚才返回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将近十点钟的时候,他才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地走了进来。他跑到碗柜旁,撕下一大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然后喝了一大杯水把它送下去。
“你饿了,”我说。
“饿极啦!我一直忘记吃东西了,早饭后就什么也没吃。”
“一点也没吃?”
“一点也没吃,没时间想到它。”
“进展如何?”
“不错。”
“有线索了吗?”
“他们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奥彭肖的仇一定能报。嘿,华生,让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肯定是个好主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橘子,掰成几瓣儿,把橘核挤出来放在桌上。他从中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在信封口盖的里层,写上“S.H.代J.O.”字样。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洲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等。
“当他进港时,这封信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得意地笑着说,“它会使他彻夜难眠。他会发觉这封信将是他命运的预兆,就像奥彭肖所遇到的情况那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
“那帮家伙的首领。我还要搞其他几个人,不过先搞他。”
“那么,你是怎么追查出来的呢?”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张纸,上面都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他说,“在劳埃德船级社查阅旧文件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至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离港之后的航程。从登记上看,在那两个月,到达那里吨位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有一艘叫‘孤星号’,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艘船虽然是在伦敦登记结关的,但却用了美国一个州的称号来命名的。”
“我想,是德克萨斯州。”
“我不知道是哪个州,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知道它一定是艘美国船。”
“然后呢?”
“我又查阅了邓迪的记录。当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心里的猜想就变为确信无疑的了。接着,我对目前停泊在伦敦港内的船只的情况进行了查询。”
“结果呢?”
“‘孤星号’上个星期到达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查明这艘船今天早晨已趁着早潮顺流而下,返航萨瓦纳港了。我发电报到葛雷夫赞德,得知它已经在不久前驶过。由于风向是朝东的,我确信,它此刻已经开过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要去抓住他。据我所知他和那两个副手,是那船上仅有的美国人,其余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了解到,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岸——这消息是当时正在为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的。当这艘帆船到达萨瓦纳时,邮船也已经把这封信带到那里了,同时我已经用电报通知了萨瓦纳警察,说这三位先生正在因为谋杀指控而被通辑。”
然而,在这人力所及的最完美的天罗地网上,还是出现了漏洞。谋杀约翰·奥彭肖的凶手再也收不到那几个橘核了,而那几个橘核会让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他们同样巧诈、同样坚决的人正在追捕着他们。那年秋分时的暴风刮了很久,刮得很猛。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想得到萨瓦纳“孤星号”的消息,却一直杳无音信。终于,我们听说,在遥远的大西洋某处,有人在一次海浪的退潮中看到一块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L.S.”两个字母,而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孤星号”的命运,仅此而已。
歪唇男人
《歪唇男人》首次发表于一八九一年十二月的英国版《海滨杂志》。在纽约版《海滨杂志》刊登这篇小说(一八九二年一月)之前一个月它出现在了《费城探索家》杂志上,标题变成《乞丐奇谈》。
艾萨·惠特尼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沉溺于鸦片,毒瘾很大。据我所知,他是由于在大学读书时产生了一种愚蠢的怪念头才染上这种恶习的。当时他读了德·昆西对梦幻和激情的描绘,就把烟草浸在鸦片酊里之后吸食,以获得相同的效果。他和许多人一样,后来才发现这样做会上瘾,而且很难戒除。多年来,他吸毒成瘾不能自拔,亲属和朋友们对他非常厌恶,同时又为他感到惋惜。他的那副神态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面黄肌瘦,眼皮下垂,两眸无神,身体缩成一团,蜷曲在一把椅子上,一副落迫贵族的倒霉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个夜晚,有人在门外按铃,那正是一般人开始打哈欠、抬眼望钟的时刻。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的妻子把她的针线活放在膝盖上,脸上露出不快的样子。
“有病人,”她说,“你又得出诊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忙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刚回到家里。
我听到开门声和急促的说话声,然后地毡上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们的房门突然大开,一位女士身穿深色呢绒衣服,头蒙黑纱,走了进来。
“请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搅您!”她刚开始说话,就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搂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哭了起来。“噢!我真倒霉!”她哭着说,“我多么需要得到一点儿帮助啊!”
“啊!”我的妻子掀开她的面纱,“原来是凯特·惠特尼。你可吓着我了,凯特!你进来我几乎看不出是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直接跑来找你。”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只要有麻烦事,就来找我的妻子,就像黑夜里的鸟儿扑向灯塔似的。
“我们很高兴你来了!现在,你得喝一点兑水的酒,舒舒舒舒地,再跟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要不我先打发詹姆斯去睡觉,你看好吗?”
“哦!不,不!我也需要医生的建议和帮助呢。是艾萨的事情,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害怕极了!”
我作为一个医生,我妻子作为一个老朋友和老同学,听她诉说她的丈夫带来的苦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尽量找一些话来安慰她——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吗?我们有可能帮她把他找回来吗?
看起来似乎有可能。她得到确切的消息说,最近他的烟瘾一发作,就跑到老城区最东边的一个鸦片馆。他在外放荡从不超出一天,每到晚上就抽搐着身体,垮了似的回到家里;可是这次他已经鬼迷心窍四十八个小时了。他现在一定正躺在那儿,和码头上的社会渣滓倒在一起吞云吐雾;或者正为了消除鸦片带来的影响而酣睡。在那儿——上天鹅闸巷的黄金酒馆一定能找得到他,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一个年轻羞怯的女子,又怎能闯进那样一个地方,把混在一群渣滓中间的丈夫带走呢?
情况就是这样,当然也只有一个办法。我能不能陪她去那里呢?转念一想,她又何必去呢?我是艾萨·惠特尼的医药顾问,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对他有些影响力。如果我自己去,应该能处理得更好些。我答应她,如果他真的在她告诉我们的那个地方,我会在两小时内雇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回家。于是,在十分钟内,我就离开了自己的扶手椅和舒适愉快的起居室,乘上一辆双轮小马车,走在向东疾驶的途中了。这趟差事,当时我已觉得有点离奇,不过直到后来才显出它离奇到了何种程度。
找到这趟奇遇的起点并不难。上天鹅闸巷是一条污浊的小巷,隐藏在伦敦桥东沿河北岸的高大码头建筑物后面。在一家出售廉价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中间,有一条陡峭的阶梯通向一个黑色的洞穴似的入口,那就是我所寻找的地方。我叫马车停下来等着,然后顺着那阶梯走了下去。阶梯的石级中间已经被川流不息的醉汉们踩得凹了下去,门上悬挂着闪烁不定的油灯。借着灯光,我摸到门闩,然后走进一个又深又矮的房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棕褐色鸦片烟雾,靠墙摆放着一排排的木榻,就像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舱似的。
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隐约看见东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耸肩低头,有的屈膝蜷卧,有的头颅后仰,有的下颔朝天,他们从各个角落里以失神的目光望着新来的客人。在厚厚的黑影里,有不少地方泛出了红色的小光环,微光闪烁,忽明忽暗。这是点燃的鸦片在金属烟斗里被人吮吸时的情景。大多数人安静地躺着,也有人喃喃自语,还有人用一种奇怪的、低沉而又单调的语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谈话时而滔滔不绝,时而又突然中断,每个人都嘟囔着自己的想法丝毫不在意对方说什么。在远处有一个小炭火盆,旁边的三足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头,双拳托腮,两肘支在膝盖上,双目凝视着火焰。
当我进屋时,一个面无血色的马来人伙计迅速走过来,递给我一杆烟枪和一份烟剂,招呼我到一张空榻上去。
“谢谢你。我不会待很久,”我说,“我有一位朋友艾萨·惠特尼先生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在我右边有人蠕动并发出了声音。我透过暗淡的灯光看见惠特尼面色苍白,憔悴不堪,邋里邋遢,睁大眼睛盯着我。
“天哪!原来是华生。”他的样子显得既可怜又可鄙,似乎每条神经都处在紧张状态,“我说,华生,几点钟了?”
“快十一点钟了。”
“哪天的十一点钟?”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老天!我以为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你为什么吓唬人?”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我告诉你,今天是星期五。你的妻子等你两天了。你应该感到羞耻!”
“对!我应该感到羞耻,不过你弄错了,华生,因为我只不过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抽了三斗、四斗……我记不得多少斗了。但是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该让凯特担心,可怜的小凯特呀!扶我一下!你雇马车了吗?”
“是的,就在外面,等着呢。”
“那我就坐车走吧。不过,我一定欠账了。看看我欠了多少,华生。我一点精神也没有,我一点也照顾不了自己。”
旁边的三足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头,双拳托腮,两肘支在膝盖上,双目凝视着火焰。
我从两排挤满人的木榻间穿过,屏住呼吸,免得去闻鸦片令人作呕发晕的臭气,到处寻找掌柜的。我经过炭火盆旁的那个高个子老人时,觉得上衣下摆被人拉了一下,有人低声说:“走过去,再回头看我!”这两句话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低头一看,这话只能出自我身边的老人之口。可他现在还是和刚才一样,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他瘦骨嶙峋,皱纹满面,衰老佝偻,一支烟枪拉在两膝中间,仿佛因为疲乏无力而滑了下去似的。我向前走了两步,再回过头,不觉大吃一惊,极力克制才没有失声喊叫出来。我看到他转过身,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身体的形状已经舒展开了,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了,昏花空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坐在炭火盆边望着吃惊的我而咧嘴发笑的,不是别人,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暗暗示意叫我到他身边,随即转过身,再以侧面朝向众人时,又显出一副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的龙钟老态。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你到这个烟馆来干什么?”
“尽量把声音放低,”他回答,“我耳朵很好。如果你肯帮个大忙,打发开那位瘾君子朋友,我很高兴和你说几句话。”
“我在外面有一辆小马车。”
“那就让他坐马车回家吧!你可以放心,因为他显然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议你再写个便条,托马车夫捎给你的妻子,说咱俩又搭上伴啦。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五分钟之内就出来。”
要拒绝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任何请求都是很难的,因为它们总是极其明确,又总以这样一种巧妙的温和态度提出来。总之,我觉得,惠特尼只要登上马车,我的使命实际上就已经完成了。在这之后,再也没有比和我的老友一起去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冒险更好的事了,而冒险对他来说,却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我用几分钟时间写好便条,替惠特尼付清了账,带他出去上车,目送他在黑夜中辚辚而去。不久,一个衰老的人从那鸦片烟馆里出来,这样我就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在街上结伴而行了。在大约两条街的路程里,他总是驼着背,东摇西晃,蹒跚而行了。然后,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站直了身体,爆发出一阵尽情的大笑。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你到这个烟馆来干什么?”
“华生,我估计,”他说,“你想象我在注射可卡因和其他一些你从医学观点来看也并不反对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鸦片瘾吧。”
“我当然很惊奇会在那里看到你。”
“不过不会比我在那里看到你更惊奇。”
“我来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来找一个敌人的。”
“敌人?”
“是的,一个我天然的敌人,或者,要让我说的话一个我天然的猎物。简单来说,华生,我正在进行一场很不平常的侦查。我打算从这些烟鬼的胡言乱语中找到一点线索,就像我从前干过的那样。如果在那烟馆里有人认出我来,那么,顷刻之间,我的性命就会断送掉了。以前我曾为自己的目的去那里侦查,那个开烟馆的无赖印度阿三就发誓要找我报仇。那房子的后面有一个活板门,离保罗码头的拐角处不远,它能说得出一些在月黑风高之夜从里面运出的东西的奇怪故事。”
“怎么!难道你指的是尸体?”
“唉,是尸体,华生。如果我们能从每个在那烟馆里被搞死的倒霉蛋身上得到一千镑,我们就成了财主啦。这是沿河一带最凶险的死亡陷阱,我担心内维尔·圣克莱尔能进去,但出不来。不过我们的陷阱也应该设在这里。”他把左右手的食指放在上下唇之间,吹出尖锐的口哨,远处也回响起同样信号的哨声,不久就听到一阵辚辚的车轮声和轻快的马蹄声。
“现在,华生,”一辆高大的双轮单马车从黑暗中驶来,车身两旁的灯射出了黄色的光芒。“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如果我能帮上你的话。”
“哦,靠得住的伙伴总是有用的;一个案件记录者就更没的说了。我在杉园的房间有两张床。”
“杉园?”
“是的,那是圣克莱尔先生的房子。我进行侦查时就住在那里。”
“那么,它在哪儿?”
“在肯特郡,离李镇不远。我们要走七英里。”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当然,不过你很快就能知道所有的情况了。从这儿跳上来!很好,约翰,不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明天等着我,十一点钟左右。放开缰绳吧,再见!”
他轻轻抽了一下那马,马车就开始疾驰,经过一条条漆黑而寂静无人的街道。然后,路面渐渐宽阔起来,直到我们飞驰过一座两侧有栏杆的大桥,桥下黑沉沉的河水缓缓地流着。向前望去是一片堆满碎砖和灰泥的单调的荒地,只有巡逻警的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或者某些留连忘返的狂欢作乐者在归途中的狂歌滥吼,才偶尔或打破了寂静。散乱的云朵缓缓地飘过天空,一两颗星星在云缝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福尔摩斯安静地驱车前进,头垂胸前,仿佛陷入沉思。我坐在他身边,非常纳闷这件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使他耗费如此之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断他的思绪。我们驱车走了好几英里,来到郊外别墅区的边缘,这时他才摇摇身子,耸耸肩,点燃了烟斗,显出对自己的工作表示满意的神气。
他轻轻抽了一下那马,马车就开始疾驰。
“你有保持缄默的天赋,华生,”他说,“这使你成为非常难得的伙伴。我向你保证,有一个可以交谈的朋友,对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自己的想法不是能让人完全满意的。我不知道,今晚那位可爱的年轻女士到门口来迎接我时,我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忘了我是一无所知的。”
“在我们到达李镇之前,我正好有时间对你讲明本案的一些事实。看起来似乎简单得出奇,但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入手。毫无疑问,线索很多,但我抓不到头绪。现在,华生我来简单扼要地把案情讲给你听,也许你能在对我来说的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一线光明。”
“请说吧。”
“几年前——准确点说,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有位绅士,名叫内维尔·圣克莱尔,来到李镇。这个人显然很有钱,他购置了一座大别墅,把庭园修整得很漂亮,以上流社会的方式生活着。他逐渐和邻近的许多人交上了朋友,一八八七年,他娶了一位当地酿酒商的女儿为妻,生下两个孩子。他没有职业,但在几家公司里都有投资。按照惯例,他每天早晨进城,下午五点十四分从坎农街回来。圣克莱尔先生今年三十七岁,没有不良癖好,堪称良夫慈父,而且受人欢迎。我可以再补充一句,我们已查明,目前他的全部债务,共计八十八镑十先令,而他在首都及郡县银行里就有存款二百二十镑。因此,没有理由认为他会因财务问题而苦恼。
“上星期一,圣克莱尔先生进城比平时早得多。出发前他说有两件重要事情要办,还说要给小儿子带回一盒积木。说来也巧,那个星期一,在他出门后不久,他的太太收到一封电报,说有一个贵重的小包裹——她一直等着的包裹——已经寄到亚伯丁运输公司办事处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伦敦的街道,就会知道那公司的办事处在弗雷斯诺街。那条街有一条岔道通向上天鹅闸巷,就是今晚你见到我的地方。圣克莱尔太太吃过午饭就进城了,在商店买了些东西,然后到公司办事处去,取出包裹,在回车站的路上,走过天鹅闸巷时,正好是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你明白了吗?”
“非常清楚。”
“如果你还记得,星期一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圣克莱尔太太缓步而行,四下张望,希望能雇到一辆小马车,因为她发觉自己不喜欢周围的那些街道。正当她走过天鹅闸巷时,突然听见一声喊叫或哀号,接着看到她的丈夫从三楼的窗口向下望着她,好像在冲她招手,把她吓得浑身发冷。窗户是开着的,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据她说他那激动的样子非常可怕。他向她拼命地挥手,但忽然消失了,好像被身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下子猛拉回去一样。就在那转瞬之间,她那双女人特有的敏锐眼睛注意到了一个异常的地方:虽然丈夫穿的是他进城时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他的脖子上没有硬领,胸前也没有领带。
“她确信他出了什么事故,便顺着台阶飞奔而下——那房子就是今晚你看到我的那个烟馆——闯进前屋,当她穿过屋子想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在楼梯口,她遇到了我说过的那个印度阿三,他把她推了回来。接着又来了一个丹麦助手,他们一起把她推到了街上。她心里充满了无穷的怀疑和恐惧,急忙沿着小巷冲了出去,想不到非常幸运,在弗雷斯诺街头,遇见了正准备去值班的一位警官和几名警察。那警官同两名警察随她回到了烟馆。尽管烟馆老板再三阻拦,他们还是进入了刚才发现圣克莱尔先生的那间屋子。在屋子里看不出任何他在那儿待过的迹象。事实上,除了一个跛脚的、面目可憎的家伙似乎住在那里之外,整层楼没有见到任何人。那家伙和印度阿三同声赌咒发誓说,那天下午没有任何人到过那栋房子的前屋。他们的矢口否认让巡官感到无所适从,并且几乎认为圣克莱尔太太看错了;可这时,她突然大喊一声,猛扑到桌上的一个小松木盒前,把盒盖掀开,哗地倒出来一大堆儿童积木——这正是她丈夫曾答应带回家去的玩具。
在楼梯口,她遇到了我说过的那个印度阿三,他把她推了回来。
“这个发现,加上那瘸子明显的惊慌失措,使巡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有房间都进行了仔细检查,结果表明一切都和一件可憎的罪行有关。前屋陈设简单,作为起居之用;它通向一间小卧室,从小卧室望出去,正对着一段码头的后面。码头和卧室窗户之间是一块狭窄的土地,退潮时是干涸的,涨潮时则被至少四英尺深的河水淹没。卧室的窗户很宽敞,是从下方开的。在检查房间时,他们发现窗框上有血迹,还有几滴血落在卧室的地板上。在前屋中有一条帘子,在它的后面发现了圣克莱尔先生的全套衣服,只缺那件外套。他的靴子、袜子、帽子和手表……都在那里。从这些衣物上看不出有什么暴力的痕迹,此外也看不到圣克莱尔先生的踪影。他显然是从窗户跑出去的,因为没有发现别的出路。从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迹看来,他想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潮水正涨到最高点。
“再来说说那些似乎与本案有直接牵连的歹徒们吧。那个印度阿三是个出了名的劣迹昭彰的人;不过,根据圣克莱尔太太的说法,她的丈夫出现在窗口几秒钟之后,他就已经在楼梯脚那里了,也就是说,他最多不过是这桩罪行的一个帮凶而已。他分辩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且申明他对楼上租户休·布恩的一切行动都一无所知。对(对那位下落……)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现在那屋子里的原因,他也说不出为什么。
“印度阿三老板的情况就是这些。那个阴险的瘸子住在三楼,一定是最后一个亲眼看见圣克莱尔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那丑恶的面孔,常到旧城区来的人们是非常熟悉的。他以乞讨为生,为了避免警察的干涉,就装作卖蜡火柴的小贩。从针线街向下走不远,你可能就会在左手边注意到一个小墙角。他每天就坐在那里,盘着腿,把少得可怜的几盒火柴放在膝盖上。由于他有着一副令人同情的样子,施舍给他的小钱就像雨点般落在人行道上他身边那顶油腻的皮帽里。当我想到要对他的乞讨生涯进行调查之前,我就曾不止一次地观察过这个家伙;但在调查他的乞讨情况之后,我才对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有如此之多的收获而感到吃惊。你看,他的形象是那么异常,没有一个从那里经过的人会注意不到。蓬松的橙色头发;苍白的脸上有一块可怕的伤疤,这块伤疤,一收缩就把上唇的外缘翻了上去;一副哈巴狗似的下巴;一双目光锐利的黑眼睛,它们和头发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和一般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显然也是超群的,因为无论过路人投给他的是什么破烂东西,他都有话可说。现在我们知道,他就是那个在烟馆里寄宿的人,并且也是最后一个目睹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位绅士的人。”
“可是,一个瘸子!”我说,“他一个人能把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怎么样?”
“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他是个残疾人;但是,在其他方面,他显然是有力气和营养充足的人。华生,你的医学经验当然会告诉你,一肢不灵的弱点,常常因为其他肢体的格外健壮有力而得到补偿。”
他以乞讨为生,为了避免警察的干涉,就装作卖蜡火柴的小贩。
“请继续说下去。”
“圣克莱尔太太一看到窗框上的血迹就晕了过去,警察用车护送她回家,因为她留在现场对侦查并没有帮助。巴顿警官负责本案,他把那些屋子全部仔细检查过了,但没有发现对破案有所启发的东西。当时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没有立刻逮捕休·布恩,让他得到了可能和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几分钟时间。不过,这个错误很快就得到了纠正;他被拘捕并受到搜查,但并未发现任何可将他定罪的证据。的确,他的衬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迹,但他指着自己的无名指上靠近指甲的伤口,说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还说不久前自己曾到窗户那边去过,那里的血迹无疑也是这么来的。他坚决否认曾见过圣克莱尔先生,并且发誓说,对于在他的房间里发现的衣物,他和警方同样感到迷惑不解。而对圣克莱尔太太看到她的丈夫出现在窗前这件事,他说她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在做梦。之后,尽管他大声抗议,还是被带到了警察局。另一方面,警官依然留在那所房子里,希望在退潮后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他们居然真的找到了。在那泥滩上他们没有找到最不愿意找到的东西——也就是内维尔·圣克莱尔本人,而找到了他的外套。这件上衣孤零零地留在退潮后的泥滩上。你能想象出他们在衣袋里发现了什么吗?”
“我想象不出来。”
“是的,我想你是猜不到的。每个口袋里都装满了一便士和半便士的硬币——四百二十一个便士和二百七十个半便士;这就解释了这外套为什么没有被潮水卷走。但人的身体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房子和码头之间的水流在退潮时非常汹涌。看来很可能是这沉甸甸的外套留了下来,而被剥光衣服的躯体却被河水卷走了。”
“不过,我记得你说,所有别的衣服都在屋子里,难道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外套?”
“不,先生,不过这件事也许能够解释。假定布恩把内维尔·圣克莱尔推出窗外,而且没有人亲眼看见此事;那时他还要干什么呢?当然,他立刻会想到消灭那些泄露真相的衣服。他会抓起衣服来,准备抛出窗外。而这时,他会想到,那件外套在水里会浮起。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已经听到那位太太为了上楼而在楼下吵闹,也许他已经从印度同伙那里听说一批警察正沿着大街向这个方向跑来。现在已刻不容缓。他一下子冲到藏着自己在乞讨里积累起来的硬币的地方,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尽量往衣袋里塞,以确保那件外套能够沉到水底。他把外套抛出去之后,还想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别的衣服,但已经听到了楼下匆促的脚步声。警察已经上楼来了,他仅仅来得及把窗户关上。”
“听起来确实有可能。”
“咱们可能暂时把它当成一个有用的假定,因为还没有比它更好的假定。我已经说过,休·布恩被捕了,并被关到警察局里,可就是拿不出任何东西来证实他以往犯有什么罪行。多年以来,他是尽人皆知的以乞讨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静而无害。现在事情就这样摆在面前,应该解决的问题也一样还远远没有解决。内维尔·圣克莱尔在烟馆里干什么?他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休·布恩和他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承认,在我的经历中,我想不起有什么案件像这次一样,乍看之下似乎很简单,可是却出现了这么多困难。”
歇洛克·福尔摩斯详细讲述这一连串奇怪事情的时候,我们的马车正飞快地驶过这座大城市的郊区,直到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都甩在后面。马车顺着两旁有篱笆的乡间道路辚辚而行,福尔摩斯讲完的时候,我们正从两个荒凉的村庄之间驶过,有几家窗户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我们已经到了李镇的外围,”我的伙伴说,“在短短的旅途中,我们竟然接触了英格兰的三个郡,从米德尔塞克斯出发,经过萨里的一角,最后到了肯特郡。你看到那树丛中的灯光了吗?那就是杉园。在灯旁坐着一位女士,她心急如焚,敏锐的耳朵无疑已经听到我们马蹄的声音了。”
他一下子冲到藏着自己在乞讨里积累起来的硬币的地方,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尽量往衣袋里塞,以确保那件外套能够沉到水底。
“你为什么不在贝克街办这件案子呢?”
“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进行调查。圣克莱尔太太已经热情地安排了两个房间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对我的朋友和同事表示热烈欢迎。华生,在没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之前,我可真怕见她。我们到啦。”
我们在一处坐落在庭院中的大别墅前停下车,一个马僮跑了过来,拉住马头。我跳下车跟着福尔摩斯走上了一条通往楼前、小而弯曲的碎石道。我们走近的时候,楼门洞开,一位白肤金发的娇小妇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浅色细纱布的衣服,领口和袖口处镶着少许粉红色蓬松透明的丝织纱边。她在灯光照耀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门,一手半举,显露出热切的感情。她微微弯腰,探首向前,用渴求的目光凝视着我们,双唇微张,好像要提出询问的样子。
“怎么样?”她喊道,“怎么样?”她看到我们是两个人,发出了充满希望的喊声;可是看到我的伙伴摇头耸肩,那声音就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
“没有坏消息吗?”
“没有。”
“谢天谢地!请进来吧!你们工作了一整天,一定很辛苦。”
“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他在过去的几个案子里对我的帮助极大,我很幸运能把他请来和我一起调查。”
“我很高兴见到您,”她热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了解到我们所受的打击来得多么突然,我相信您就能原谅我们招待不周的地方。”
“亲爱的太太,”我说,“我是经过多次战役的老战士,就算不是,也请您不必如此客气。对您或者对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够帮上忙的话,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福尔摩斯先生,”当我们走进灯光明亮、桌上摆好了冷餐的餐室时,圣克莱尔太太说,“我想问您一两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请您给我一个坦率的回答。”
“当然可以,太太。”
“您别担心我的情绪。我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也不会动不动就晕倒。我只想听听您真实的意见。”
“在哪方面?”
“请说心里话,您认为内维尔还活着吗?”
歇洛克·福尔摩斯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尴尬。“请告诉我实话,现在!”她重复着,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着他,此时他正仰身坐在一把柳条椅里。
“那么,太太,说老实话,我不这么认为。”
“您认为他死了?”
“是的。”
“被谋杀了?”
“我没有这样说。或许是。”
“福尔摩斯先生,”当我们走进灯光明亮、桌上摆好了冷餐的餐室时,圣克莱尔太太说,“我想问您一两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请您给我一个坦率的回答。”
“他是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愿意解释一下我今天为什么接到了他的信?”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像触了电似的。“什么!”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着,高举起一张小纸条。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张纸,在桌子上把它摊开,挪过灯来,仔细地审视。我离开坐椅,从他背后注视那张纸。信封的纸很粗糙,盖有葛雷夫赞德地方的邮戳,发信日期是今天,或者说昨天,因为此刻已过了午夜。
“字迹潦草,”福尔摩斯喃喃自语道,“肯定不是您先生的笔迹,夫人。”
“信封上不是,可里面的信却是他写的。”
“我还认为,不管是谁写的信封,他都得去问地址。”
“您为什么这么说?”
“这人名,您看,完全是深黑色的,说明是写完后自然晾干的。其他的字是灰黑色,这说明写完后被墨纸吸过。如果是一起写的,再用吸墨纸吸过,那么就不会有些字是深黑色了。这个人先写人名,过了一会儿,才写地址,这只能说明他不熟悉这个地址。这当然是件小事,但没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现在让咱们来看看信。哈!随信还附了件东西呢!”
“是的,这是他的图章戒指。”
“您能确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这是他的一种笔迹。”
“一种?”
“这是他在匆忙中使用的笔迹,和平时的笔迹不一样;但是我完全认得出来。”
亲爱的,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变好的。这是一个大错误,也许需要一些时间来纠正。请耐心等待。
内维尔
“这是用铅笔写在一张八开本书的后环衬上的,纸上没有水印。它是一个大拇指很脏的人今天从葛雷夫赞德寄出的。哈!信封口是用胶水粘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封这封信的人一直在嚼烟草。太太,您毫不怀疑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我敢肯定。这是内维尔的笔迹。”
“而且还是今天从葛雷夫赞德寄出的。好吧,圣克莱尔太太,乌云正在散去,虽然我不敢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可是他一定还活着,福尔摩斯先生。”
“除非这笔迹是一种巧妙的伪造,来引诱我们走入歧途。那戒指归根到底,证明不了什么。它可以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
“不,不,这是他自己的笔迹啊!”
“很好。不过,它也许是星期一写的,直到今天才寄出来。”
“那是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在这段时间里也可能发生许多事。”
“噢,您别老是给我泼冷水,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一定没出事。我们之间有一种敏锐的感应。如果他遭到不幸,我是会感觉到的。就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天,他在卧室里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里,心里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立刻跑上楼去。您想,我对这样一件小事都能反应得这么快,对于他的死,我又怎么会毫无感觉呢?”
“我见到的例子太多了,不会不知道一位妇女的感觉也许会比一位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在这封信里,您也的确得到了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支持您的感觉。不过,如果您的丈夫还活着,而且还能写信的话,他为什么还待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想象不出来。这是不可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离开您时,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
“您在天鹅闸巷看见他时是不是大吃一惊?”
“非常吃惊。”
“窗户是开着的吗?”
“是的。”
“那么,他也许可以呼唤您了?”
“可以。”
“但照我的理解,他仅仅发出了不清楚的喊声。”
“是的。”
“您认为是呼救的声音吗?”
“是的,他挥动了他的双手。”
“但那也可能是吃惊的叫喊。他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看到了您,这种惊奇也可能会使他举起双手,对吗?”
“这是可能的。”
“您认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吗?”
“他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没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
“没有,但那个可怕的人承认自己曾在那里,还有那个印度阿三在楼梯脚下。”
“的确如此。就您所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还是他平常的那身衣服吗?”
“硬领和领带没有了。我清楚地看到他露着脖子。”
“他以前提到过天鹅闸巷没有?”
“从来没有。”
“他曾经显露出抽过鸦片的任何迹象吗?”
“从来没有。”
“谢谢您,圣克莱尔太太。这些正是我想弄清楚的要点。让我们吃点晚饭,然后去休息一下,因为明天也许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个宽敞舒适的房间,放着两张床,供我们使用。我很快就钻到被子里去了,因为在这一夜的冒险之后已经精疲力竭。但歇洛克·福尔摩斯却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心中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他就会连续数天,甚至一个星期,废寝忘食地反复思考,重新梳理案情,并从各个角度进行观察,直到谜团水落石出,或者确定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时才肯罢休。我马上就发现他准备坐一整夜。他脱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色睡衣,随后在屋子里到处乱找,把他床上的枕头以及沙发和扶手椅上的靠垫都收拢到一起。他用这些东西铺成了一个东方式的沙发,然后盘腿坐到上面,面前放着一盎司浓烈的板烟丝和一包火柴。在幽黯的灯光中,只见他端坐在那里,嘴角叼着一支欧石南根的旧烟斗,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蓝色的烟雾从他唇边盘旋缭绕,冉冉上升。他默然不语,纹丝不动。灯光闪耀,映照出他山鹰般的坚定面容。我渐渐坠入梦乡,而他依然这样坐着。有时我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发现他还在这样坐着。最后,我睁开双眼,夏日的阳光正照进房来。那烟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着,轻烟仍然在盘旋缭绕,冉冉上升。浓厚的烟雾弥漫满屋,临睡前我看到的板烟丝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醒了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醒了。”
“早上赶车出去玩玩如何?”
“当然。”
“那就穿上衣服。还没有人起床,不过我知道那小马僮睡觉的地方,我们很快就会把马车弄出来的。”他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似乎和昨夜那个苦思冥想的身影判若两人。
那烟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着,轻烟仍然在盘旋缭绕,冉冉上升。
我穿衣时看了一下手表。难怪还没有人起床,这时才四点二十五分。我刚刚穿好衣服,福尔摩斯就回来了,说马僮正在套车。
“我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小小推论,”他拉上他的靴子,“华生,我认为你正站在一个全欧洲最愚蠢的白痴面前!我该被一脚从这儿踢到查林十字街去!不过我想,现在我已经找到解开这个案子的钥匙了。”
“在哪里?”我微笑着问。
“在盥洗室里,”他回答,“哦,我不是开玩笑。”他见我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就补充了一句,“我刚到那里去过,已经把它拿出来放进格拉德斯通提包里了。走吧,伙计,咱们看看钥匙能不能对上锁。”
我们尽可能放轻脚步走下楼梯,刚一出门,就沐浴在了明媚的晨曦中。套好的马车停在路边,那个衣服尚未穿好的马僮在马头旁等待着。我们跳上车,顺着伦敦大道飞驰而去。路上有几辆运蔬菜进城的农村大车在走动,两侧的一排排别墅依然寂静无声,死气沉沉,仿佛还在睡梦中。
“有些地方显示出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案子,”福尔摩斯催着马向前疾驰,“我承认自己之前瞎得活像鼹鼠。不过学聪明再晚,也总比不学强。”
当我们经过萨里一带的街道时,城里起床最早的人才刚开始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的阳光。马车驶过滑铁卢桥,快步经过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急转弯,来到保街。警务人员很熟悉福尔摩斯,门旁两个警官向他敬礼。一个警官牵住马头,另一个引我们进去。
“谁值班?”福尔摩斯问。
“布拉德斯特里特警官,先生。”
“啊!布拉德斯特里特,你好!”
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警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头戴鸭舌帽,身穿带盘花纽扣的夹克衫。
“我想和你私下谈一谈,布拉德斯特里特。”
“没问题,福尔摩斯先生。到我的屋子里来。”
这是一间类似办公室的小房间,桌上放着一大本厚厚的分类登记簿,一架电话凸出地安在墙上。警官临桌坐下。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为了乞丐休·布恩来的。这人被控与李镇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的失踪有关。”
“是的,他是被押到这里来候审的。”
“这我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这里吗?”
“在单人牢房里。”
“他规矩吗?”
“哦,很规矩。不过这坏蛋脏透了。”
“他很脏吗?”
“对,我们能做的全部就是让他洗了洗手。他的脸黑得像个补锅匠。哼,等案子定了,他就得按监狱的规定洗个澡。我想,您见了他,就会同意我所说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见见他。”
“您想见他吗?那很容易。跟我来,您可以把提包放在这里。”
“不,我想还是拿着它好。”
“很好,请跟我来!”他带着我们走下一条过道,打开一道上闩的门,从一条盘旋式的楼梯下去。我们来到了一处墙上刷着白灰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一排牢房。
“右边第三个门就是他的牢房,”警官往里看了看。
“他睡着了,”他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们两人透过栅栏往里瞧,那囚犯面向我们躺着,正在熟睡,呼吸缓慢而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自己的职业相称的粗料子衣服,一件染了色的衬衫从破烂的外套裂缝里露了出来。的确像警官说的那样,这家伙污秽肮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即使如此,脸上的污垢还是掩盖不了他那可憎的丑陋:从眼角到下巴有一道很宽的旧伤疤,伤疤收缩后就会让上唇的一边向上吊起,三颗牙齿露在外面,像是在号叫的样子;一头蓬松光亮的红发覆盖着两眼和前额。
“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警官说。
“他的确需要洗一洗,”福尔摩斯说,“我想了个给他洗一洗的办法,还自作主张地带了些工具来。”他打开那个格拉德斯通提包,取出一块很大的洗澡海绵,让我吃了一惊。
“哎呀!您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警官轻声地笑了起来。
“现在,如果您愿意做件大好事,悄悄打开这扇门,咱们很快就能让他变成一副更体面的相貌。”
“没问题,那又有何不可?”警官说,“他这副样子不会给保街看守所增光,对不对?”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我们悄悄地走进牢房。那睡着的家伙侧了侧身子,又进入了梦乡。福尔摩斯弯下腰,在水罐里蘸湿了海绵,在囚犯的脸上使劲地抹了两下。
“让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他喊道,“这位就是肯特郡李镇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那个人的脸被海绵剥下了一层皮,就像剥树皮似的。那粗糙的棕色不见了!横亘在脸上的可怕伤疤和那显出一副可憎冷笑的歪唇也不见了。那一堆乱蓬蓬的红头发也被揪掉了。在床上坐起来一个面色苍白、愁眉苦脸但模样俊秀的人,一头黑发,皮肤光滑。他揉了揉眼,凝神打量着周围,睡眼惺忪,不知所措。忽然他明白事已败露,不觉尖叫一声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天哪!”警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我在照片上见过他。”
那囚犯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说,“就算这样吧,”他说,“请问,你们准备以什么罪名控告我?”
“控告你杀害了内维尔·圣……好吧,除非他们把这案件当做自杀未遂。”警官咧嘴笑道,“哼,我当了二十七年的警察,这次可真该得奖了。”
他打开那个格拉德斯通提包,取出一块很大的洗澡海绵,让我吃了一惊。
在床上坐起来一个面色苍白、愁眉苦脸但模样俊秀的人,一头黑发,皮肤光滑。
“如果我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那么,显然我就没犯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没犯罪,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福尔摩斯说,“你要是相信自己的妻子的话,本可以干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儿女,”那囚犯发出呻吟的声音,“上帝保佑,我不愿他们因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天哪!多么难堪啊!我可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在床上坐在他身边,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让法庭来查清这件事,”他说,“当然那就难免被宣扬出去。不过,只要你能使警方相信,这只是一件不足以提出控告的小事,我想就没什么理由把案子的细节公诸于众。我相信布拉德斯特里特警官会把你对我们说的话记录下来提交给有关当局的。然后,这案子就根本不会上法庭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激动地高喊起来,“我宁愿被关进监狱,唉,甚至被处决,也不愿把我那痛苦的秘密作为家庭的污点,留给孩子们。
“你们是唯一听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亲是切斯特菲尔德的一位小学校长,我在那里受过极好的教育。我年轻的时候酷爱旅行,喜欢演戏,后来在伦敦的一家晚报当了记者。有一天,总编想要一组反映大城市里乞讨生活的报道,我自告奋勇来提供这方面的稿件;而这成了我冒险的开端。我只有装扮成乞丐才能收集到写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做过演员,当然也学到过一些化装的技巧,并曾以这些技巧闻名于剧场后台。于是我利用了这种本领,先用油彩涂脸,然后为了尽量装成惹人怜悯的样子,用一小条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伤疤。我把嘴唇的一边向上翻起来,戴上一头红发,再配上适当的衣服,就在商业区选定了一个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贩,实际上是在乞讨。我干了七个小时,晚上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竟得到二十六个先令四个便士,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写完了报道,这件事也就置之脑后了。直到某次,我为一位朋友背书担保了一张票据,后来竟接到传票让我赔偿二十五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急得走投无路,接着忽然心生一计。我央求债主缓期半月让我去筹款,又请求雇主给了我几天假。然后我就化起装来,到城里去乞讨。只过了十天,我就凑齐了钱,还清了这笔债。
“这么一来,你们可以想象,当我发现,只要自己在脸上抹一点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安静地坐着,一天就能挣到两英镑的时候,再让我安心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挣这么多钱的辛苦工作,是多么不容易了。要自尊心还是要钱,我的心里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金钱占了上风。我抛弃了记者生活,日复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选定的那条街的拐角,凭着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来的恻隐之心,让铜板塞满了我的口袋。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是我在天鹅闸巷寄宿的那家烟馆的老板。在那里,我每天早上以一个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现,到晚上又变成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那个印度老板收了我高价的房租,所以会为我保密。
“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已经积累了大笔钱财。我不是说任何乞丐在伦敦的街头,一年都能挣到七百英镑——这还够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善于化装和巧于应付的特殊才能,而这两方面又越练越精,就使得我成为城里人尽皆知的人物。每天,各种各样的银币流水般地进入我的口袋,如果哪一天收入不到两英镑,那就算是运气不济了。
“钱越多,我的野心越大。我在郊区买了房子,后来结婚成家。没有任何人怀疑我的真实职业。我亲爱的妻子只知道我在城里做生意,却不知道我究竟干的是什么。
“上星期一,我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烟馆楼上的房间里换衣服,无意中向窗外望去,竟发现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看着我,这使我惶恐万分。我惊叫一声,连忙用手臂遮住脸,立刻跑去找那个印度老板,请他阻止任何人上楼来找我。我听见她在楼下的声音,但知道她暂时还上不来。我飞快地脱下衣服,穿上那一身乞丐装束,涂上油彩,戴上假发。即使妻子的眼睛也无法识破这伪装。不过我马上又想到,也许这屋子要被搜查,那些衣服可能会泄露我的秘密。我连忙打开窗户,由于用力过猛,竟把清晨在卧室里割破的创口又碰破了。平常我要来的钱都放在一个皮袋里,于是我刚把其中的铜板掏了出来,塞进外套口袋里。我抓起这件外套,扔出窗外,它掉进泰晤士河里不见了。我本想把其他的衣服也扔下去,但就在这转瞬之间,警察已经冲上楼来。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没过几分钟,我发现自己没有被认出来,反而被当做谋杀内维尔·圣克莱尔的嫌疑犯而被逮捕了。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需要我解释的地方。我当时下决心尽可能地保持化装的样子,所以宁愿脸上脏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妻子一定焦急万分,就取下了戒指,趁警察不注意的时候,托付给那印度老板,还写了几行字,告诉她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里。”福尔摩斯说。
“我的天哪!这一个星期可真够她受的!”
“警察看住了那个印度阿三,”布拉德斯特里特警官说,“我能理解,他很明白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发现是困难的。大概他又把信转托给某个当海员的顾客,而那家伙把它忘了几天。”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相信正是这样。可是你从来没有因为乞讨而被控告过吗?”
“有过很多次,但是,一点罚款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布拉德斯特里特说,“如果你想让警察局不声张出去,那么休·布恩必须从此消失。”
“我已经最郑重地发过誓了。”
“这样的话,我想我们大概也就不会再深究下去了。不过,你如果下次再犯,那我们就要全部公开。福尔摩斯先生,我得说非常感谢您帮助我们澄清这个案件!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答案的呢?”
“这个答案,”福尔摩斯说,“全靠坐在五个枕头上,抽完一盎司板烟丝才得出来。我想,华生,如果我们坐车回到贝克街,正好赶上吃早饭。”
蓝宝石案
《蓝宝石案》首次发表于一八九二年一月英国版《海滨杂志》,同年二月刊登在其美国版上。一八九二年一月一些美国报纸也刊登了这个故事,如《费城探索家》,标题改为《吞下宝石的圣诞鹅》。
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早晨,我怀着祝贺佳节的心情,前来探望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穿着一件紫色睡衣,慵懒地斜靠在一张长沙发上。他的右边放着一个烟斗架,面前还有一堆皱巴巴的晨报,显然刚刚被翻阅过。沙发旁是一把木椅,椅子靠背上挂着一顶破烂不堪的肮脏毡帽。帽子已经有好几处裂缝,几乎不能再戴了。椅垫上放着一个放大镜和一把镊子,说明那顶帽子之所以以这样的方式挂着,是为了方便检查。
“看来你很忙,”我说,“我打搅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很高兴有一位朋友来一起讨论我的研究结果。这完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竖起大拇指指了一下那顶帽子,“不过,和它有关的几个问题却不是索然无味的,甚至还能带来一些教益。”
我坐在他那把扶手椅上,靠近木柴噼啪作响的炉火暖了暖自己的双手。严寒已经降临,窗户上的玻璃都结了厚厚的冰晶。“我猜,”我说道,“尽管这顶帽子很不雅观,但它却和某桩性命攸关的案子有所牵连,而且它作为线索能指引你解开某些谜团,并惩罚某种犯罪行为。”
沙发旁是一把木椅,椅子靠背上挂着一顶破烂不堪的肮脏毡帽。
“不,不,并不是犯罪行为。”歇洛克·福尔摩斯笑着说,“只不过是许多离奇小事中的一件罢了。在一块只有几平方英里的弹丸之地,拥挤着四百万人口,这类小事不胜枚举。在如此稠密的人群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中,各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有些问题看起来令人惊奇,或者稀奇古怪,但并不是犯罪行为。我们对于诸如此类的事件是早有经验的了。”
“是的,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我评论道,“我记录上最近添加的六个案件中,竟有一半和法律上的犯罪行为完全无关。”
“确切地说,你指的是我为找回艾琳·艾德勒照片的尝试,玛丽·萨瑟兰小姐的怪事和歪唇男人的历险故事吧。我毫不怀疑,这次的小事也属于法律上无罪的范畴。你认识看门人彼得森吗?”
“认识。”
“这就是他的战利品。”
“这是他的帽子?”
“不,是他捡来的,我们还不知道帽子的主人是谁。但请不要轻视这样一顶破毡帽,而应该把它当做一个考验智慧的难题。首先说说它的来历。它是和一只上好的大肥鹅一起在圣诞节早晨送到这里来的。我相信,那只鹅正在彼得森的炉前烧烤。事情是这样的——圣诞节凌晨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淳朴诚实的彼得森,在某处参加了一个小小的宴会之后,正在返家途中,他是取道托特纳姆法院路走回家去的。在煤气灯下,他看见一个身材很高的人在他前面走着,步态有些蹒跚,肩上背着一只大白鹅。当他们经过古治街拐角时,这个陌生人忽然和几个流氓发生了争吵。一个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于是他抡起手杖进行自卫。他高举手杖四处挥舞,结果把身后商店的玻璃橱窗打得粉碎。彼得森正想挺身而出,帮这个陌生人以对付这帮无赖,但这个陌生人却因为打碎玻璃而惊慌失措,同时又看见一个身穿制服、警官模样的人向他冲了过来,于是把鹅丢下,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后面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那帮流氓看见彼得森赶来,也逃之夭夭了。于是,那里只留下了彼得森,不仅占领了战场,还获得了这两样战利品:一顶破毡帽和一只上等的圣诞大肥鹅。”
“他当然想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吧?”
“我亲爱的伙伴,问题就出在这里。的确,这只鹅的左腿上系着一张写有‘献给亨利·贝克夫人’的小卡片,而且这顶帽子的衬里也的确写着一个名字的缩写‘H.B.’,但是,在我们的城市里,姓贝克的人数以千计,而名叫亨利·贝克的人又何止数百,要在这么多人中找到失主,把东西还给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后来彼得森做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对那些最细小的问题也是很感兴趣的,所以就在圣诞节早上带着帽子和鹅到我这里来了。这只鹅我们一直留到今天早上。尽管天气很冷,但有些迹象表明最好还是把它吃掉,不要再拖延了。因此,彼得森把它带走了,去完成一只鹅的最终命运,而我继续保留着这位失去了圣诞佳肴的素未谋面的先生的帽子。”
“他没有在报上刊登寻找失物的启事吗?”
“没有。”
“那么,对于这个人的身份你有什么线索吗?”
“只能尽力去推测。”
那帮流氓看见彼得森赶来,也逃之夭夭了。
“从他的帽子上?”
“对。”
“你实在会开玩笑。从这顶又破又旧的毡帽上能推测出什么来?”
“这是我的放大镜,你知道我的方法。对于戴这顶帽子的人的性格,你能推测出什么来吗?”
我把这顶破毡帽拿在手里,无可奈何地把它翻了过来。这是一顶极其普通的圆形黑毡帽,很硬,而且破旧得几乎不能戴用了。原本的红色丝绸衬里已经退色,上面没有制帽商的商标;但正像福尔摩斯说过的,在帽子的一侧,涂着潦草的缩写字母“H.B.”。为了防止意外脱落,帽檐穿有拴带子的小孔,但上面的松紧带已经没有了。至于其他情况,尽管看上去为了掩盖几块退了色的补丁而用墨水把它们涂黑了,但这帽子还是到处开裂,布满灰尘,有好几处地方污渍斑斑。
“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把帽子递还给我的朋友。
“恰恰相反,华生,你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是,你没有通过所看到的东西作出推论。你对作出推论太缺乏信心了。”
“那么,请告诉我你能从这顶帽子做出什么推论呢?”
他拿起帽子,并用那足以表示他的性格的独特方式凝视着它。“这顶帽子提供的具有启发性的东西也许比它本该能提供的要少一些,”他说道,“不过,有几点推论是很明显的,而其他几点推论至少可能性是很高的。从帽子的外观来看,这个人很明显学识渊博,而且在过去三年里,生活相当富有,尽管目前已身处困境。他过去很有远见,可是,已今非昔比,而家道中落又让他的精神日渐颓废,看起来,这也能说明他所受到的某种有害影响,也许是酗酒的恶习,恐怕这也是他的妻子已不再爱他这个明显事实的原因。”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但不管怎么样,他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自尊,”他没有理睬我的反对,继续说了下去,“他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从不锻炼身体,身处中年,头发灰白,而且最近几天刚刚理过发,头发上涂着柠檬膏。这些就是根据这顶帽子所推断出来的比较明显的事实。还有,顺便补充一句,他家里绝对不可能安装煤气灯。”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福尔摩斯。”
“当然不是开玩笑。难道现在,当我把研究结果都告诉了你,你还是看不出它们是怎么得出来的吗?”
“我并不否认自己是很迟钝的,但我必须承认我无法领会你说的话。举个例子,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人很有学问的?”
福尔摩斯把帽子扣在了头上作为回答。帽子把他的前额都罩住了,而且盖到了鼻梁上。“这是一个容积的问题,”他说,“有这么大脑袋的人,脑子里必定有些东西吧!”
“那么他家道中落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这顶帽子已经买了三年,这种平檐、檐边向上卷起的帽子当时是很时髦的。它是一顶第一流的帽子,看看这罗纹丝绸箍带和华贵的衬里。如果这个人三年前买得起这么昂贵的帽子,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买过别的帽子,那么毫无疑问,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很好,这一点当然很清楚了。但说这个人有‘远见’,又说他‘精神颓废’,这又是怎么回事?”
歇洛克·福尔摩斯笑了起来。“这就说明有远见。”他把手指放在钉松紧带用的小圆盘和搭环上,“帽子出售时从不附带这些东西。既然这个人订做了它们,当然说明他很有远见,因为他特意用这个方法防止帽子被风刮跑。但是我们又看到,他把松紧带弄坏了,却不愿意耗费精力再装上一条,这就清楚地说明他的远见已不如从前了,同时这也是他的意志日渐消沉的一个明显证据。另一方面,他用墨水涂抹帽子上的污痕,拼命掩饰它的破旧,说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自尊心。”
“你的推论看起来当然是言之有理的。”
“此外还有几点——他是个中年人,头发灰白,最近刚理过发,并抹过柠檬膏。这些都是通过对帽子衬里下半部分的周密检查推断出来的。通过放大镜,我看到了许多被理发师剪过的整齐的发屑。这些发屑都是黏在一起的,而且有一种柠檬膏的特殊气味。而帽子上的这些尘土,你可以注意到,它们不是街道上夹杂着砂粒的灰尘,而是房间里那种棕色的绒状尘土。它说明这顶帽子大部分时间是挂在房间里的。另一方面,衬里上的湿迹清楚地证明戴帽子的人经常大量出汗,所以不可能是一个经常锻炼的人。”
“可是他的妻子——你刚才说过她已经不再爱他了。”
“这顶帽子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做过清洁了。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看到你的帽子堆积了一个星期的灰尘,而你的妻子听之任之,就让你戴着它去出访,那我恐怕你也已经很不幸地失去你妻子的爱情了。”
“但他可能是个单身汉哪!”
“不可能,因为那个晚上他正要把那只鹅带回家去作为一件表示亲善的礼物献给他的妻子。你别忘了系在鹅腿上的那张卡片。”
“你对每个问题都做出了解答,但你又究竟是怎么推断出他家里没有煤气灯的呢?”
“一滴或两滴烛油,可能是出于偶然;但当我看到了至少五滴烛油时,我认为,这顶帽子一定常和点燃着的蜡烛接触。比方说,这位先生很可能在夜里上楼时一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淌出烛油的蜡烛。不管怎么说,他决不可能从煤气灯上沾上烛油。现在你满意了吗?”
“你的脑子真灵,”我笑着说,“不过既然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这里面没有犯罪行为,除了失去一只鹅以外,并未造成任何危害,那么所有的推理看来都是浪费精力了。”
福尔摩斯刚要开口回答我,却见房门猛地打开,看门人彼得森跑了进来,满脸带着一种由于吃惊而变得茫然的神色。
“那只鹅,福尔摩斯先生!那只鹅,先生!”他喘着气说。
“哦,它怎么啦?莫非它又活了,拍着翅膀从厨房的窗户飞了出去?”福尔摩斯从沙发上转过身来,仔细地看着他激动的面孔。
“请看这儿,先生!您看我妻子从鹅的嗉囊里发现了什么!”他伸出手,掌心上托着一颗光彩夺目的蓝宝石。这颗蓝宝石比黄豆略小一些,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就像一道电光在他黝黑的手心里照耀着。
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坐了起来。“天哪,彼得森!”他说道,“这的确是一件隐密的珍宝啊!我想你知道你得到的是什么。”
“请看这儿,先生!您看我妻子从鹅的嗉囊里发现了什么!”
“先生,是不是一颗钻石?那种值钱的宝石。用它切玻璃就像切油泥一样。”
“这不是一颗平常的宝石,这是那颗宝石。”
“难道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我喊了出来。
“一点都不错!我最近每天都在看《泰晤士报》上有关这颗宝石的启事,所以我应该知道它的大小和形状。这颗宝石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它的价值只能大致估计。不过,悬赏的报酬一千英镑肯定不到这颗宝石市价的二十分之一。”
“一千英镑!我的老天爷呀!”看门人扑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轮番看着我和福尔摩斯。
“那只是对外公布的悬赏而已。我有理由相信,出于某些个人感情上的考虑,只要能够找回这颗宝石,就算将财产分出一半,伯爵夫人也会心甘情愿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颗宝石是在世界旅馆丢失的。”我说道。
“没错,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五天前。一个管子工约翰·霍纳,被指控从伯爵夫人的首饰匣里偷取了这颗宝石。因为对他不利的证据非常清楚,所以这件案子已经提交巡回审判法庭。我想这里还有些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他翻弄着那堆报纸,目光扫视着一张张报纸的日期,最后把其中一张摊平,折起来,开始念下面的段落:
世界旅馆宝石盗窃案。约翰·霍纳,二十六岁,管子工,因本月二十二日从莫卡伯爵夫人的首饰匣中窃取一颗世界知名的蓝宝石而被起诉。旅馆领班詹姆斯·赖德对此案的证词如下:盗窃发生当天,他曾带领约翰·霍纳到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妆室里焊接壁炉的第二根炉栅,那根炉栅已有些松动。他和霍纳一起逗留片刻,旋即被召走。待重新回到该处,他发现霍纳已经离去,而梳妆台被人撬开,有摩洛哥小首饰匣一只放置其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事后人们才得知,伯爵夫人习惯把宝石存放在此匣内。赖德迅速报案,霍纳于当晚被捕。但从霍纳身上及其家中均未搜到宝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凯瑟琳·丘萨克宣誓证明曾听到赖德发现宝石被窃时的惊呼,并证明她跑进房间时看到的情况和上述证人描述相符。二区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证明霍纳被捕时曾拼命抗拒,并用最强烈的措辞申辩自己的清白无辜。鉴于有证据表明霍纳曾犯过类似盗窃案,地方法官拒绝草率从事,并已将此案提交巡回审判法庭处理。霍纳于审讯过程中表现得异常激动,在判决时竟至昏厥而被抬出法庭。
“嗯,警察局和法庭所能提供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了。”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把报纸扔到一边,“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把以被盗的首饰匣为起点,以托特纳姆法院路拾到的那只鹅的嗉囊为终点的一系列事件按顺序理清楚。华生,你可以看到,我们的小小推论的重要性突然大大增加,而不牵扯犯罪的可能性大大地减少了。这是那颗宝石,那颗宝石来自那只鹅,那只鹅来自亨利·贝克先生。关于这位先生的破帽子以及所有他的个人特征的分析我已经告诉你。因此现在我们要认真地找到这位先生,并且弄清楚他在这小小的神秘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先使用最简单的方法。这方法毫无疑问就是在所有晚报上刊登一则启事。如果这种方法不成功,那么我就不得不借助于其他的方法了。”
“启事说什么呢?”
“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好,那么:
今于古治街拐角捡到鹅一只和黑毡帽一顶。亨利·贝克先生请于晚六点半到贝克街二二一号乙询问,即可领回失物。
这样写既简单又清楚。”
“对,很简单,很清楚,可是他会看到这个启事吗?”
“当然会。他肯定会注意看报的,因为对一个穷人来说,这损失算是相当惨重了。显然,他由于打破了玻璃以及彼得森向他逼近而惊慌失措,因此除了逃跑之外,没想到别的。可是,之后他一定是深感懊悔,为一时冲动丢掉了鹅感到痛心。另外,报上刊登了他的名字一定也会使他注意到,因为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会提醒他去看报的。彼得森,赶快把这个送到广告公司,并且要刊登在今天的晚报上。”
“登在哪家报纸上,先生?”
“哦,《环球报》、《星报》、《蓓尔美尔报》、《圣詹姆斯报》、《新闻晚报》、《旗帜报》、《回声报》和你想到的任何其他报纸。”
“是的,先生,那这颗宝石怎么办呢?”
“嗯,这颗宝石我先保存着,谢谢你。还有,彼得森,你回来的路上买一只鹅送到我这里,因为我必须给这位先生一只鹅来代替你们全家人正在吃的那只。”
看门人走了之后,福尔摩斯拿起宝石,把它对着光线。“真是一颗奇物,”他说,“看看它是多么光彩夺目。当然,它又是罪恶的渊薮。每颗珍贵的宝石都是这样。它们是魔鬼最得意的诱饵——那些更大的和更古老的宝石的每一面都象征着一桩血腥的罪行。这颗宝石问世还不到二十年,它是在中国华南的厦门河岸上发现的。它的奇异之处在于,除了不是鲜红色,而是蓝色这一点之外,它具有红宝石的一切特点。它流传于世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历史了。因为这颗重四十谷的结晶碳的缘故,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一起泼硫酸毁容案,一起自杀案,还有几起抢劫案。谁能想到,如此美丽的小玩具竟然是向绞刑架和监狱输送罪犯的供应商呢?我要把它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并写一封短信给伯爵夫人,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这颗宝石。”
“你认为霍纳这个人是无辜的?”
“我还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那个亨利·贝克和这件事有关了?”
“我想亨利·贝克应该是绝对清白无辜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手里的鹅的价值比一只金子铸成的鹅还要高得多。不管怎样,如果我的启事得到答复,就能通过一个极其简单的测试来验正这一点。”
“在此之前你无事可做了吗?”
“没什么可做的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继续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不过今天晚上我会在你提到的时间回来,因为我很想看看如此复杂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我七点钟开饭,我相信会吃到一只山鹬。顺便提一句,考虑到最近出现的情况,也许我应该请赫德森太太检查一下那只山鹬的嗉囊。”
我被一个患者耽误了一点时间,当我重新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我走近房子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个男人戴着一顶苏格兰帽,身穿一件外套,外套的纽扣一直扣到了下巴。他正站在从扇形窗里照射出来的半圆形的灯光下等候。我来到门口的时候,门正好打开,我们一起被领进了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相信你就是亨利·贝克先生。”福尔摩斯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露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和蔼神色,“请坐在靠近壁炉的这把椅子上,贝克先生。今天晚上很冷,我看得出你的血液循环在夏天比在冬天强。啊,华生,你来的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帽子吗,贝克先生?”
“是的,先生,这正是我的帽子。”
他身躯魁梧,膀圆腰粗,头颅很大,有一张宽阔而聪明的脸和已显出灰白的棕色络腮胡须。他的鼻子和脸颊略带红润之色,手伸出来时微微颤抖,这些都使人想起了福尔摩斯对这个人特征的猜测。他那已退色的黑礼服大衣的前面全都扣上了,领子也竖了起来。他的大衣袖子下面露出了细长的手腕,手腕上并没有袖口或衬衣的痕迹。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而且措辞谨慎,总的说来给人一种时运不济的学者的印象。
“这些东西我们保留了好几天,”福尔摩斯说,“因为我们期待着从寻物启事上看到你的地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登启事呢?”
我们的客人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有钱了,”他说,“我相信袭击我的那些流氓早把我的帽子和鹅都抢走了,所以不想把钱花在毫无意义的寻找上了。”
“的确如此。顺便提一句,至于那只鹅,我们不得已把它吃掉了。”
“吃掉了!”我们的客人激动得差点站了起来。
“是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只鹅对任何人来说都将变得毫无用处了。不过,我认为餐柜上那只鹅的分量和你的鹅不相上下,而且十分鲜嫩,它同样会使你满意的。”
“啊,那当然,那当然。”贝克先生松了一口气说。
“当然,我们还留着你自己那只鹅的羽毛、腿、嗉囊等等。如果你希望……”
这个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些东西作为我历险的纪念品也许有点意义,除此以外,我简直看不出我那只鹅的‘残垣断壁’对我有什么用处。不,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我所关心的将仅限于餐柜上那只绝妙的鹅。”
福尔摩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
“那么,这是你的帽子;还有,这是你的鹅,”他说道,“另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那只鹅是从哪里买来的?我对饲养家禽非常感兴趣,却很少见到比你那只长得更好的鹅。”
“当然可以,先生,”他站起身来,把刚刚得到的财产夹在腋下说,“我们当中的一些人经常出入博物馆附近的阿尔法酒店,因为你知道,我们白天都在博物馆里。今年,我们的好店主温迪盖特创办了一个鹅俱乐部,只要每星期向俱乐部交纳几个便士,就可以在圣诞节收到俱乐部送的一只鹅。我总是按时交费,剩下的事你就很容易理解了。先生,因为戴一顶苏格兰帽既不符合我这样的年龄,也不符合我的身份,所以你使我受惠非浅,我对你深表感谢。”他带着一种滑稽的自负神态向我们严肃地鞠了一躬,然后迈开大步走出了房间。
“亨利·贝克先生的出场到此结束。”福尔摩斯随手关上了门,“很明显,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你饿了吗?华生?”
“不太饿。”
“那么,我建议把我们的晚餐改为夜餐,我们应该顺藤摸瓜,趁热打铁。”
“没问题。”
这是一个凛冽的寒夜,所以我们都身穿长大衣,并围上了围巾。走出屋外,可以看到星星在万里无云的黑夜中闪烁着寒光,过往行人呼出的空气凝成冷雾,就像许多手枪在射击一样。我们踩着清脆而又响亮的脚步声,穿过了医师区、威姆波尔街、哈利街,接着穿过韦格摩尔街到了牛津街,在一刻钟内就到达了布卢姆斯伯里的阿尔法酒店。这是一家很小的酒店,坐落在通向霍尔伯恩的一条街的拐角处。福尔摩斯推开店门,向红光满面、系着白围裙的老板要了两杯啤酒。
“如果你的啤酒和你的鹅一样出色,那就是最上等的啤酒了。”福尔摩斯说。
“我的鹅!”老板看起来很吃惊。
“是的,半小时之前我刚和你们俱乐部的会员亨利·贝克先生聊到你的鹅。”
“啊,是的,我明白了。可是你看,先生,那些鹅不是我们的。”
“原来是这样!那是谁的呢?”
“噢,我是从考文特花园一个摊主那里买的,买了二十四只。”
他带着一种滑稽的自负神态向我们严肃地鞠了一躬,然后迈开大步走出了房间。
“真的吗?我认识他们当中几个人,是谁呢?”
“他的名字叫布莱肯里奇。”
“哦,我不认识他,好吧,老板,祝你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晚安。”
“现在我们去找布莱肯里奇,”我们离开酒店,走进冰冷的空气中。他一边扣着外衣,一边继续说道,“记住,华生,虽然在这链条的一端是像鹅这样平常的东西,但在另一端,我们却会找到一个肯定将被判七年劳役拘禁的人,除非我们能够证明他是无罪的。不过我们的调查很可能只会证明他有罪。不管怎样,有一条警察不知道的线索由于特别的机缘而落入我们手中,让我们顺着它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为止。面向南方,快步前进!”
我们穿过霍尔伯恩街,拐向恩德尔街,接着又穿过道路曲折的平民区来到了考文特花园市场。在一些大货摊中有一个招牌上写着“布莱肯里奇”这个名字。摊主是个长脸的人,瘦削的脸,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在帮着一个小伙计收摊。
“晚安,今天晚上真冷!”福尔摩斯说。
店主人点了点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同伴。
“看起来鹅都卖完了。”福尔摩斯指着空荡荡的大理石柜台说。
“明天早晨,我可以卖给你五百只鹅。”
“那没有用。”
“好吧,那边有几个货摊主还亮着灯。”
“啊,可人家介绍我到你这儿来。”
“谁介绍的?”
“阿尔法酒店的老板。”
“哦,是的。我给他送了二十四只。”
“那些鹅可真不错啊,你是从哪儿弄来它们的呢?”
令我惊讶的是这个问题竟然惹得店主勃然大怒。
“那么,好吧,先生,”他扬着头,双手叉着腰说,“你是什么意思?那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说个明白。”
“我说得够直接了,我很想知道你卖给阿尔法酒店的那些鹅是谁卖给你的?”
“好,那么,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这样!”
“哦,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大动肝火?”
“大动肝火!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被人纠缠的话,或许你也会大动肝火的。我花大价钱买好货,这不就完事了吗?但是你却要问:‘那些鹅现在在哪儿?’‘你们的鹅卖给谁了?’‘你们可以卖多少钱?’听着提出这些唠唠叨叨的问题,你会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几只鹅了。”
“好吧,可是我和提这些问题的其他人毫无关系,”福尔摩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个打赌就算告吹了,仅此而已。但我会永远坚持我在家禽问题上的看法。我在这件事上下了五英镑的赌注,我敢肯定我吃的那只鹅是在农村养大的。”
“嘿,那你的五英镑就算输掉了,因为它是在城里养大的。”这位老板说。
“不是这样。”
“我说是这样。”
“我不相信。”
“你以为你对家禽的了解比我这个从小伙计开始就和它们打交道的人还内行吗?我告诉你,那些送到阿尔法酒店的鹅都是在城里养大的。”
“你绝不可能说服我相信你的话。”
“那么你愿意打赌吗?”
“那就等于白拿你的钱,因为我知道我是正确的。不过,我还是愿意拿出一个金镑和你打赌,这只是为了教训你的固执己见。”
摊主狂笑起来。“把账簿给我拿来,比尔。”他吩咐道。
那个小男孩拿来了一个薄薄的小账本和一个封面油腻不堪的大账本,把它们一起摊在吊灯下。
“喂,过于自信的先生,”摊主说道,“刚才我认为我把鹅都卖光了,不过在我结束营业之前,你就能发现我们店里还剩下一只。你看见这个小账本了吗?”
“怎么回事?”
“那就是卖鹅给我的人的名单,你明白了吗?很好!那么,这一页上的名字是乡下人的,名字后面的数字是总账的页码,他们的账户就记在相应的页码上。喂!你看见用红墨水写的另外一页了吗?这是卖鹅给我的城里人的名单。现在,看一看第三个人的名字,并把它念给我听。”
“奥克肖特太太,布瑞克斯顿路一一七号——二百四十九页。”福尔摩斯念道。
“完全不错。现在再看看总账吧!”
福尔摩斯翻到了他所指的那一页:“在这里,奥克肖特太太,布瑞克斯顿路一一七号,鸡蛋和家禽供应商。”
“那么,最后记的一笔账是什么?”
“‘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只鹅,收价七先令六便士。”’
“非常正确。那么在这行的下面呢?”
“‘卖给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售价十二先令。’”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仿佛十分懊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镑的硬币,把它扔在大理石柜台上,带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高深莫测的厌恶神态走开了。走出几码之后,他在一个路灯下停住脚步,以他特有的姿势默默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当你遇到一个留着那种络腮胡子,口袋里露出《体育时报》的人,你总是可以用打赌的方式引他上钩。”他说,“我敢说,如果刚才我在那个人的面前放上一百镑,那他反而不会像通过打赌的方式这样为我提供如此全面的情况。华生,真想不到,我们已经接近了调查的终点。现在唯一需要决定的就是,我们应该今天晚上就到这位奥克肖特太太那里去,还是等到明天再去。从那个粗鲁家伙的言语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急于了解此事,因此,我应该……”
“现在,看一看第三个人的名字,并把它念给我听。”
他的话忽然被一片吵闹声打断了,声音是从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货摊爆发出来的。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的人正站在吊灯的黄色光晕中间。布莱肯里奇堵在自己的摊子前,向这个畏畏缩缩的人恶狠狠地挥舞着拳头。
“你和你的鹅真叫我受够了!”摊主吼道,“我希望你们一起见鬼去吧!如果你再跑来用那些蠢话烦我,我就放狗咬你。你把奥克肖特太太叫来,我会回答她的,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鹅是从你那里买来的吗?”
“不是,但那里面有一只鹅是我的呀!”那个矮子唉声叹气地说。
“好啊,那你就去找奥克肖特太太要吧。”
“她让我来找你要。”
“那你就去找普鲁士国王要吧,跟我没关系。我已经听够了,快滚开!”他恶狠狠地冲上前,那个问话的人很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哈!看起来我们不用去布瑞克斯顿路了。”福尔摩斯低声说,“跟我来,我们看看从这个家伙身上能查出些什么。”我们穿过在灯火辉煌的店铺周围闲逛的人群,我的同伴快走几步赶上那个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猛然转过身来,我在煤气灯下可以看到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颤声问道。
“很抱歉,”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见了你对那个商贩提出的问题,我想我也许能帮你一点忙。”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是我的工作。”
“但你对这件事能知道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急切地想找到那几只鹅。布瑞克斯顿路的奥克肖特太太把它们卖给那个叫布莱肯里奇的摊主,他又把它们卖给了阿尔法酒店的温迪盖特先生。温迪盖特先生把这些鹅送给了他的俱乐部,而亨利·贝克先生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
“哎呀!先生,您正是我想找的人,”这个矮子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喊着,“我很难向你解释我对这件事是多么感兴趣。”
歇洛克·福尔摩斯喊住一辆路过的四轮马车。“既然如此,相比于站在这个刮着寒风的闹市,我建议到一个舒服的房间里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但是,在我们出发之前,请告诉我,有幸为之效劳的人的尊姓大名。”
这个人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的名字是约翰·鲁滨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望向了别处。
“不,不,我问的是你的真实姓名,”福尔摩斯和蔼地说,“办事情用化名总是很不方便的。”
这位陌生人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好吧,那么,”他说,“我的真名是詹姆斯·赖德。”
“一点儿不错,世界旅馆的领班。请上车吧!很快我就能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这个矮子站在那里,来回打量着我们,眼中半是担心,半是希望。这正是一个处于吉凶未卜的境地,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把握的人的表情。他上了马车,在车上我们都默默无语,不过我们的新客人呼吸急促而微弱,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半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贝克街的起居室。
“我们到了!”走进屋子时,福尔摩斯愉快地说,“在这种天气里,这温暖的炉火是非常合适的。你似乎很冷,赖德先生,请坐在这把藤椅上吧。在解决你这件小事之前,让我先换上拖鞋。那么现在,你想知道的是那些鹅的情况吧?”
“是的,先生。”
“我想,更确切地说,你想知道的是那只鹅的情况吧。我认为你最感兴趣的是一只尾巴上有一道黑的大白鹅。”
赖德激动得颤抖了一下。“啊,先生!”他喊道,“您能告诉我这只鹅在哪吗?”
“它来到了我这里。”
“这里?”
“是的,而且它确实是世界上最奇异的鹅。我完全能理解你对这只鹅的兴趣。它死后下了一个蛋——举世无双的、最美丽、最明亮的蓝色小蛋。我已经把它珍藏在我的博物馆里了。”
我们的客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右手抓住了壁炉架。福尔摩斯打开他的保险箱,举起那颗蓝宝石。那宝石散射出明亮而冰冷的光芒,就像一颗耀眼的晨星。赖德沉着脸,直勾勾地凝视着宝石,不知道是认领好还是否认好。
“哎呀!先生,您正是我想找的人。”
“游戏已经结束了,赖德,”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站稳些,不然你就跌进壁炉里去了。扶他坐到椅子上去,华生,他还没有足够的胆量泰然自若地去干罪恶的勾当。给他一点白兰地。好了,现在他看起来恢复点人样了。真的,他是多么瘦小啊!”
他想要站来,却又站立不稳几乎倒下。不过很快,白兰地给他的两颊带来了一些血色,他又坐了下来,用畏惧的目光盯着谴责他的人。
“我几乎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环节,也找到了所有可能需要的证据,所以没有什么需要你告诉我的了。不过,为了圆满地结束这件案子,我们还是把所有小细节都弄清楚吧。赖德,你之前就听说过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
“是凯瑟琳·丘萨克告诉我的。”赖德断断续续地说。
“嗯,伯爵夫人的侍女。这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对你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就像它之前引诱过比你本领更大的人一样;但是,你策划的诡计却不够周密。在我看来,赖德,你天生就是一个狡猾的恶棍。你知道管子工霍纳以前有过类似的盗窃行为,很容易被怀疑。所以你干了些什么呢?你们——你和你的同谋丘萨克在伯爵夫人的房间里搞了一个小小的骗局。你们把他叫进房间里,在他走后,你撬开了首饰匣,紧接着又大叫房间被盗,使这个不幸的人遭受逮捕。然后你……”
赖德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抓住福尔摩斯的膝盖哀求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吧。想想我的父亲!想想我的母亲!这会让他们心碎的。我以前从来没干过坏事!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起誓,我可以手按《圣经》起誓。啊,千万别把这件事交给法庭!看在基督的分上,千万别这样做!”
“坐回你的椅子上去!”福尔摩斯厉声说,“现在你知道磕头求饶了,可你怎么不想想可怜的霍纳正因为他一无所知的罪名而站在被告席上。”
“我逃走,福尔摩斯先生,我离开这个国家,先生。然后,对他的指控就会撤销了。”
“哼!我们会谈到这个问题的。不过现在,先让我们听听这出戏第二幕的真相吧。这颗宝石为什么到了鹅的肚子里,而那只鹅又是怎么到市场上去的呢?对我们说实话,这是你能平安无事的唯一希望。”
赖德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抓住福尔摩斯的膝盖哀求说。
赖德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一定实话实说,先生,”他说,“霍纳被捕之后,看起来我最好马上带着宝石逃走,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也许就会想起搜查我和我的房间。旅馆里所有地方都不安全。我假装受人差遣,离开旅馆,跑到了我的姐姐家。她和一个名叫奥克肖特的人结了婚,住在布瑞克斯顿路,以养鹅供应市场为业。这一路上,我碰到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警察或侦探。因此,尽管那天晚上非常冷,但还没到布瑞克斯顿路,我就已经汗流满面了。姐姐问我出了什么事,又问我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我告诉她,自己被旅馆发生的那桩珍宝盗窃案弄得心烦意乱。紧接着我走进后院,抽起烟斗,盘算着怎么做才是万全之计。
“我有一个叫莫斯利的朋友,曾经干过坏事,刚刚从培恩顿威尔服刑期满。有一天他遇到我,就和我谈起了盗窃的方法以及把赃物出手的方法。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因为我知道一两件有关他的事。于是我打定主意,去基尔伯恩他的住处找他,把他也拉进来——他一定会教我怎样把宝石换成钱。但怎样才能安全地到达他那里呢?我想起自己一路上惶恐不安的心情;我也许随时会遭到逮捕和搜查,而宝石就在背心的口袋里。我倚着墙,看着一群鹅在我身边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突然心生一计,心想此计一定能瞒过最好的侦探。
“几个星期前,姐姐曾经告诉过我,我可以从她的鹅中挑选一只,作为她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一向知道姐姐是说话算话的。那么,我可以把宝石藏在鹅的肚子里,然后现在就把鹅拿走,带到基尔伯恩去。姐姐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棚子,于是我从棚子后面赶出了一只鹅——一只大白鹅,尾巴上有一道黑边。我抓住它,撬开它的嘴,把宝石塞到它的喉咙里,一直塞到我的手指能够达到的极限。那只鹅一口就把宝石吞了下去,我摸到宝石已经顺着食道进了它的嗉囊。那只鹅拍打着翅膀,极力挣扎着,姐姐听到声音走出屋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我转身和她说话的瞬间,那只鹅从我的手里猛地挣脱出来,蹿回到鹅群里去了。
“‘杰姆,你抓那只鹅干什么?’姐姐问。
“‘啊,’我说,‘你不是说过要给我一只鹅作为圣诞礼物吗?我想摸摸哪一只最肥。’
“‘噢,’她说,‘我们早就把准备送给你的鹅留在旁边了,我们给它起名叫“杰姆的鹅”。就是那边那只大白鹅。我一共养了二十六只鹅,一只送给你,一只留给我们自己吃,还有二十四只要卖到市场上去。’
“‘谢谢你,麦琪,’我说,‘但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我还是愿意要自己刚才抓到的那只。’
“‘我们留给你的鹅要比你刚才抓的那只整整重三磅。’她说,‘那是我们特意为你喂肥的。’
“‘没关系,我想要我抓的那只,我打算现在就把它带走。’
“‘唉!随便你。’她有点生气地说,‘那么,你要的是哪一只呢?’
“‘那只尾巴上有一道黑的白鹅,就在那群鹅里面。’
“‘好吧,把它宰了,然后带走吧。’
“于是,我照姐姐说的做了,福尔摩斯先生。然后我带着那只鹅一路跑到了基尔伯恩。我把自己做了什么告诉了我的伙伴,他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此类事情的人。听了我的话,他笑得喘不上气来;然后,我们拿刀把鹅开了膛。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因为嗉囊里根本没有那宝石的踪影,我知道一定发生了很糟糕的差错。我丢下鹅,急忙跑回姐姐家里,匆匆走进后院,但那里已经没有鹅了。
“我喊道:‘麦琪,那些鹅到哪里去了?’
“‘已经送到经销店去了,杰姆。’
“‘哪家经销店?’
“‘考文特花园的布莱肯里奇。’
“‘里面有没有一只尾巴上带黑道的鹅?和我挑选的那只一样的?’
“‘有,杰姆,一共有两只尾巴带黑道的鹅,连我都分不清它们。’
“啊,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竭尽全力,飞快地跑到布莱肯里奇那里,可是他早就把所有的鹅都卖掉了,对它们的去向,他一句话都不肯说。他今天夜里说的话你已经听到了,他每次都那样回答我。我姐姐认为我要发疯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要发疯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打上了窃贼烙印的人了,尽管我并没有得到为之出卖人格的财富。愿上帝宽恕我吧!愿上帝宽恕我吧!”他用双手捂脸,抽搐着哭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福尔摩斯的指尖有节奏地叩打桌沿的声音。突然,我的朋友站了起来,猛地把门打开。
“滚出去!”他说。
“什么,先生?!啊,愿上帝保佑你!”
“别废话了,滚吧!”
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了。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沉重的关门声,接着,从街上传来的一阵清脆的跑步声。
“毕竟,华生,”福尔摩斯伸手去拿那只陶土制的烟斗,“我还没有被警察局请去提供他们所不知道的案情。如果霍纳现在处于危险之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这个家伙已经不可能再出头露面了,这个案子也就会不了了之。我想我在使一个重罪得以减轻,但也可能是挽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会再做坏事了,他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了。如果把他送进监狱的话,就会让他终生与犯罪相伴了。再说,现在正是大赦的时候,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偶然的机会使我们碰上了这个十分奇特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就是我们的报酬了。如果你愿意按一按铃,大夫,我们还可以开始另一个调查,它的主角仍然是一只家禽。”
他用双手捂脸,抽搐着哭了起来。
斑点带子案
《斑点带子案》首次发表于一八九二年二月英国版《海滨杂志》。阿瑟·柯南·道尔曾经将这个故事改编为舞台剧《斯托纳案件》,一九一〇年六月四日在伦敦阿德尔菲剧院上演。但是情节和人物等都与原著有较大不同。
八年来,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录了七十多个案例。大致翻阅了一下这些案例的记录,我发现其中许多是悲剧性的,也有一些好像是喜剧;里面的大多数都神秘古怪,没有一例是平淡无奇的。这是因为,相比于获得酬金,他从事这项工作更多是出于对这门技艺的爱好。除了那些不同寻常甚至是荒诞无稽的案子之外,他对其他案件都是不屑一顾,拒绝参与任何调查的。可是,在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案例中,我却想不出有哪桩会比萨里郡斯托克莫兰人皆尽知的罗伊洛特家族案更异乎寻常。这个案件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在贝克街合住一套寓所。本来我早就可以把这件事公布出来,但是,当时我曾做出严守秘密的保证。直到上个月,由于我向其做出过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过早地逝世,方才解除了这种约束。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因为我知道,外界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众说纷纭,流传着各种谣言;这些谣言使这件事变得比实际情况更加骇人听闻。
那是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时候。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我的床边。他起床总是很晚,但那天壁炉架上的时钟才刚刚指向七点一刻。我有些诧异地向他眨了眨眼睛,心里还有些不快,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习惯是很有规律的。
“对不起,把你叫醒了,华生,”他说,“不过,你我今天早上都命该如此,先是赫德森太太被吵醒,接着她报复似的来吵醒我,现在则由我来把你叫醒。”
“那么,什么事——失火了吗?”
“不,是一位委托人。看起来是一位情绪相当激动的年轻女士,她坚持非要见我不可。现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候。既然这位年轻的女士这么一大早就徘徊在这个大都市,甚至把还在梦乡的人从床上吵醒,那我认为必定是一件紧急的事情,她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这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么,我相信你一定希望从一开始就对它有所了解。我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把你叫醒,给你这个机会。”
“我的老兄,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福尔摩斯那些专业性的调查工作,欣赏他迅速地作出推论。他推论之迅速,仿佛是单凭直觉做出,但却总是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之上;而他就是依靠这些解决了委托给他的疑难问题。我匆忙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就准备就绪,随着我的朋友来到了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纱。她在我们走进房间时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不必顾虑。哈!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我很高兴看到她已经烧好了壁炉。请凑近炉火一些,我请人为你端一杯热咖啡,我看到你在发抖。”
“我不是因为感觉冷才发抖的。”那个女人低声说,同时,她按照福尔摩斯的请求换了座位。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害怕,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恐惧。”她掀起面纱,我们能够看出,她的确处在万分焦虑之中,让人怜悯。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双目惊惶不安,就像一头被猎人追逐的动物的眼睛。她的身材和相貌似乎在三十岁左右,可是,她的头发却夹杂着几根银丝,表情显得委靡而憔悴。福尔摩斯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我毫不怀疑,我们很快就能让事态好转。看起来,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车来的?”
“你认识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露出了一张往返车票的后半截。你一定很早就动身了,而且在到达车站之前,还乘坐单马车在泥泞而崎岖的道路上行驶过。”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惊,惶惑地凝视着我的同伴。
“这里面没什么奥妙,亲爱的小姐,”福尔摩斯笑了笑说,“你外套左边的袖子上,至少有七处溅上了泥。这些泥迹都很新。除了单马车,没有其他车会以这种方式甩起泥巴,而且只有当你坐在车夫左面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不管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位女士说,“我六点钟之前就离开家,六点二十分到了莱瑟黑德,然后坐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来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紧张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只有一个人关心我,可是这可怜的人也爱莫能助。我听别人说起过您,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林托什太太那儿听说的,您曾在她亟需帮助的时候帮助过她。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噢,先生,您可以帮帮我的忙吗?至少可以为陷入黑暗深渊的我指出一线光明吧?目前我无力酬谢您对我的帮助,但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内,我就将结婚,那时就能支配我自己的收入了。到时候您至少可以发现,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掀起面纱,我们能够看出,她的确处在万分焦虑之中,让人怜悯。
福尔摩斯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打开抽屉的锁,从里面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阅了一下。
“法林托什,”他说,“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一件和猫眼石头环有关的案子。华生,那还是你来之前的事呢。小姐,我只能说我乐于为你效劳,就像我曾经为你的朋友效劳那样。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我的酬劳;不过,你可以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随意支付我在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费用。那么,现在请你把一切可能有助于分析这件事的情况告诉我们吧。”
“唉,”我们的客人回答说,“我处境的可怕之处在于,我所害怕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的担忧完全是由一些琐碎的小事引起的。这些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最应该帮助和指点我的人,也把我告诉他的一切看做是一个神经紧张的女人的胡思乱想。他没有这么说,但是,我能从他安慰我的话和那回避的眼神中觉察出来。我听说,福尔摩斯先生,您能看透人们心中的种种邪恶。请您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应该怎么办?”
“我在认真听你讲,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伦·斯托纳,和继父住在一起,他是位于萨里郡西部边界的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英格兰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的最后一个继承者。”
福尔摩斯点点头:“这个名字我很熟悉。”
“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领地超过了本郡的边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汉普郡。可到了上个世纪,连续四代子嗣都是荒淫浪荡、挥霍无度之辈,终于,在摄政时期这个家族被一个赌棍搞得倾家荡产。除了几亩土地和一座有二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邸外,其他财产都已荡然无存,而那座宅邸也早已典押得差不多了。一位乡绅在那里苟延残喘地过着落破王孙的可悲生活;但是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继父,认识到自己必须适应这种新的状况,于是从亲戚那里借到了一笔钱,让自己得到了一个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去了加尔各答行医。在那儿,他凭借自己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业务非常发达。可是,由于家里几次被盗,他在盛怒之下殴打当地人管家致死,差一点被判处死刑。就这样,他遭到了长期监禁。后来,他返回英国,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时娶了我的母亲,当时她是孟加拉炮兵部队斯托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斯托纳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娅是孪生姐妹,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只有两岁。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每年的收入不少于一千英镑。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起时,她就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遗留给他,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我们结婚后,每年要拨给我们一定数目的钱。我们返回英国之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鲁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去世的。在这之后,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重新在伦敦开业的打算,带我们一起到斯托克莫兰,在他的祖先留下的古老宅邸里生活。母亲留下的钱足够应付我们的一切需要,看来我们的幸福似乎是没有问题了。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继父产生了可怕的变化。刚开始,邻居们看到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后裔回到了这个古老家族的宅邸,都感到非常高兴。可是他不仅不和邻居们交朋友或者互相往来,还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深居简出。更有甚者,不管碰到什么人,他都一味穷凶极恶地与之争吵。这种近乎疯狂的暴躁脾气,在这个家族中是有遗传性的。我相信继父是由于长期居住在热带,让这种脾气变得变本加厉。一系列丢尽脸面的争吵发生了。其中有两次一直闹到了违警罪法庭。结果,他成了村里望而生畏的人。人们一看到他,都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当他发怒的时候,简直什么人都控制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我花掉了尽可能收集到的钱,才避免又一次当众出丑。除了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之外,他没有任何朋友。他允许那些流浪者在那几亩象征着家族地位的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也会到他们的帐篷里去接受他们作为报答的殷勤款待。有时候,他跟着他们出去流浪,时间可能长达数周。他还非常喜欢印度的动物,这些动物是一个和他有往来的商人送给他的。现在,他有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村里人就像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害怕它们。
“通过这些情况,你们不难想象,我和姐姐朱莉娅是很难找到生活乐趣的。没有人愿意做我们的仆人,长期以来,我们只能自己操持所有的家务。姐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甚至像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
“那么,你的姐姐已经死了?”
“她是两年前去世的,我想对你说的话就和这件事有关。你可以理解,过着我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见不到任何与我们年龄相仿而且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叫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她是我母亲的独身姐妹,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偶尔会得到允许,去她家短时间做客。两年前,朱莉娅在圣诞节的时候到她家去,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并和他缔结了婚约。姐姐回来后,我继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在预定的婚礼日期之前不到两周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夺去了我唯一的伴侣。”
福尔摩斯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枕在椅背靠垫上。但,这时,他半睁开眼,看了看他的客人。
“请准确描述一下细节。”他说。
“这很容易,因为那个可怕瞬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已经说过,庄园的宅邸极其古老,只有一侧的配楼现在还住着人。这一侧的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建筑的中间。这些卧室里的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姐姐的,第三间是我自己的。这些房间彼此互不相通,但房门都朝向一条共同的走廊。我讲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
“它们的窗子都开向草坪。发生不幸的那个晚上,继父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我们知道他并没有就寝,因为姐姐被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呛得苦不堪言,他抽这种雪茄已经上了瘾。姐姐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我的房间里,和我谈起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到了十一点钟,她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但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海伦,’她回过头对我说,‘你听到过有人在夜里吹口哨吗?’
“‘从来没有。’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当然不会,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在这几天的深夜,大概三点钟左右,我总是听到很轻但非常清晰的口哨声。我睡觉不沉,所以就被吵醒了。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来自隔壁,也可能来自草坪。我想我应该问问你是否也听到了。’
“‘没有,我没听到过。一定是种植园里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
“‘很可能。可如果是从草坪那儿来的,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没有听到同样的声音。’
“‘啊,我一般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的房门关上。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什么?”福尔摩斯说,“你们夜里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总是这样。”
“为什么?”
“我记得我向你提到过,医生养了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门锁上,我们觉得不大安全。”
“的确如此。请你接着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模糊感觉。你知道我们姐儿俩是孪生姐妹,你也可以想象这种血肉相连的纽带有多么微妙。那天晚上有暴风雨,外面狂风怒吼,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突然,在这风雨声中,传来了一声女人惊恐的狂叫,我听出那是姐姐的声音。我从床上跳起来,裹上一块披巾,就冲向了过道。当我开启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姐姐所说的那种很轻的口哨声,稍后,我又听到了哐啷一声,仿佛一块金属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当我顺着过道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姐姐的门锁已开,房门正在慢慢地移动着。我吓呆了,瞪着眼睛,不知道会从门里出来什么东西。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见姐姐出现在门口,脸上因为恐惧而惨白如纸,双手摸索着,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我跑过去,双手抱住她。这时,只见她颓然跌倒在地,仿佛膝盖使不上力一样。她像一个正在经受剧痛的人,翻滚扭动,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可是当我俯身要抱她时,她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喊,那叫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喊的是:‘啊,海伦!天哪!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似乎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她把手举在空中,指向医生的房间,但是抽搐再次发作,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快步跑出去,大声喊我的继父,正好碰上他穿着睡衣,匆忙地从他的房间赶过来。他赶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尽管他给她灌下了白兰地,并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因为她已经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直到咽气之前,再也没有重新苏醒。这就是我亲爱的姐姐的悲惨结局。”
我看见姐姐出现在门口,脸上因为恐惧而惨白如纸,双手摸索着,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似的。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你肯定听到了那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吗?你能保证吗?”
“本郡验尸官在调查时也这么问过我。我听到了,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但在猛烈的风暴声和老房子嘎吱嘎吱的一片响声中,我也有可能听错。”
“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穿着睡衣。她的右手里有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儿,左手里有个火柴盒。”
“这说明在出事的时候,她划过火柴,并向周围看过,这一点很重要。验尸官得出了什么结论?”
“他非常认真地调查了这个案子,因为我继父的品行在郡里早已臭名昭著。但验尸官找不到任何东西能证明死亡原因与我继父有关。我证明,房门总是由室内的门锁锁住的,窗户也有带着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护挡着,每天晚上都关得很严。墙壁仔细地敲过,发现四面都很坚固,地板也经过了彻底检查,结果一样。烟囱倒是很宽阔,但也是用四个大锁环闩上的。因此,可以肯定,在遭到不幸的时候,姐姐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痕迹。”
“会不会是毒药?”
“医生们做了检查,但查不出来。”
“那么,你认为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是什么呢?”
“尽管我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吓坏了她,可我相信她死去的原因纯粹是由于恐惧和精神上受到了刺激。”
“当时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那里总是有些吉卜赛人。”
“她提到了带子——带斑点的带子,对这句话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时觉得,那是精神错乱时说的胡话,有时又觉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帮人——也许就是种植园里那些吉卜赛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头上戴着有点子的头巾,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说明她使用的那个奇怪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这样的解释远远不能使他满意。
“这里面大有文章。”他说,“请继续说下去。”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我的生活也比以往更加孤单寂寞。然而,一个月前,很荣幸有一位认识多年的亲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做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住在里丁附近克兰霍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的继父对这桩婚事没有表示异议,我们商定在春天结婚。两天前,这栋建筑西边的配楼开始进行修缮,我卧室的墙壁钻了一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姐姐丧命的那个房间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晚,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起姐姐可怕的遭遇;然后在这寂静的深夜,我突然听到了曾经预兆她死亡的轻轻的口哨声,请想一想,我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子!我跳起来把灯点着,但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我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重新上床。我穿好衣服,天刚亮,就悄悄地出来,在房子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单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来到你这儿,来拜访你并向你请教。”
“你做得很好。”我的朋友说,“不过你是否把一切情况都说了出来?”
“是的,全说了。”
“罗伊洛特小姐,你并没有全说。你在袒护你的继父。”
“哎呀!为什么这么说?”
作为回答,福尔摩斯看了看客人膝盖上的手,拉起她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那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五小块乌青的伤痕,是五根手指的指痕。
“你受过虐待。”他说。
这位女士满脸通红,遮住受伤的手腕说:“他很强壮,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福尔摩斯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火。
最后他说:“这是一件十分复杂的案子。在决定采取什么步骤之前,我希望了解方方面面的细节。但是,我们已经刻不容缓了。如果我们今天去斯托克莫兰,能不能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这些房间呢?”
“巧得很,他谈起过今天要进城办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可能一天都不在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我们有一位女管家,但她已年迈而且很笨,把她支开是很容易的。”
“好极了。华生,你不反对走一趟吧?”
“当然不。”
“那么,我们两个人都会去。你自己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吗?”
“既然到了城里,我想去办一两件事。不过,我会坐十二点钟的火车回去,以便准时在那儿等候你们。”
“你可以在午后不久见到我们,我也有些小事要办。你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
“不,我必须走了。我把这些烦恼告诉你们之后,心里轻松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见到你们。”她把厚厚的黑色面纱拉下来蒙在脸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华生,你怎么看这些事?”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问道。
“在我看来,是个十分阴险毒辣的阴谋。”
“是够阴险毒辣的。”
“可是,如果这位女士的话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地板和墙壁没有受到破坏,而且门窗和烟囱是钻不进去的,那么,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时,屋子里无疑只有一个人。”
“可,夜半哨声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奇怪的话又如何解释呢?”
“我不知道。”
“夜半哨声;和这位老医生关系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的出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医生企图阻止他的继女结婚;那句临死时提到的有关带子的话;还有海伦·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可能是因为一根用来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回原处引起的——当你把所有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可以认为,根据这些线索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但是那些吉卜赛人干了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
“我认为这一类的推理都有很多疑点。”
“我也这么认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要在今天去斯托克莫兰。我想知道这些疑点是致命的呢,还是可以解决的。可是,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我伙伴突如其来的喊叫是因为我们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他的装束很古怪,既像一个学者,又像一个农民。他头戴黑色礼帽,身穿一件长礼服,脚上却套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里还挥动着一根猎鞭。他长得非常高大,帽子都碰到了门框。而他的身体几乎把门的两边都堵了起来。他那张布满皱纹、被太阳炙烤得发黄、充满邪恶神情的宽脸,一会儿转向我,一会儿转向福尔摩斯。凶光毕露的深陷的眼睛和细长的鹰钩鼻子,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残忍的老猛禽。
“你们谁是福尔摩斯?”这个怪物问道。
“先生,是我。不过很抱歉,你是哪位?”我的伙伴平静地说。
“我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哦,医生,”福尔摩斯和蔼地说,“请坐。”
“不用来这一套,我知道我的女儿到你这里来过,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对这个时候来说,今年有点冷。”福尔摩斯说。
“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那人暴跳如雷地叫喊起来。
“但我听说番红花会开得很不错,”我的伙伴沉着地接着说。
“哼!你想搪塞我,是不是?”我们的新客人向前跨出了一步,挥动着手中的猎鞭说,“我认识你,你这个无赖!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爱管闲事的家伙!”
他更加笑容可掬。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的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话真够风趣的。请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因为这里明显有一股穿堂风。”
“我把话说完就走。你竟敢来干涉我的事。我知道我女儿来过这里,我跟着她!我可不好惹!你看清楚。”他迅速地向前走了几步,抓起拨火棍,用褐色的大手把它拗弯了。
“小心别让我抓住你!”他咆哮着把扭弯的拨火棍扔到壁炉里,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
“你们谁是福尔摩斯?”这个怪物问道。
“他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大笑着说,“我的块头没他那么大,不过假如他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就能让他看看,我的手劲比他小不了多少。”他拾起那根钢拨火棍,猛一使劲,就把它重新弄直了。
“真好笑,他竟然那么蛮横地把我和官方侦探混为一谈!然而,这插曲却为我们的调查增添了乐趣,我希望我们的小朋友不会因为粗心大意被这个畜生跟踪了而受到野蛮的对待。好了,华生,我们让他们开早饭吧,饭后我要去一趟民法博士协会,希望在那儿能搞到一些有助于我们处理这件案子的材料。”
歇洛克·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他手里拿着一张蓝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笔记和数字。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确定它确切的含义,我不得不计算出遗嘱中所列的那些投资有多大价值。它们的全部收入在那位妻子去世的时候略少于一千一百英镑,现在,由于农产品价格下跌,最多不超过七百五十英镑。问题在于,每个女儿在结婚时都有权索取二百五十英镑,因此,很明显,如果两个小姐都结了婚,这位‘美人儿’就只剩下了菲薄的收入,甚至只有一个结了婚也会使他狼狈不堪。我早上的工作没有白费,它证明医生有着最强烈的动机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华生,再不抓紧时间就太危险了,特别是那老头已经知道了我们对他的事很感兴趣。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去雇一辆马车,前往滑铁卢车站。如果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轮手枪放在口袋里,我将会非常感激。对于能把钢拨火棍扭成结的先生,一把埃利二号是解决争端的最好工具了。我想这个东西加上一把牙刷就能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
在滑铁卢车站,我们刚好赶上一趟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后,我们从车站旅店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可爱的萨里乡间小路行驶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气极好,阳光明媚,晴朗的天空中飘着白云。树木和路边的树篱刚刚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泥土气息。对我来说,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们进行的不祥调查是一个奇特的对照。我的朋友双臂交叉坐在马车的前排,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的头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草地。
“你瞧那边。”他说。
我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庄园,随着不很陡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处形成了一片树丛。树丛中矗立着一座古老宅邸的灰色山墙和高高的屋顶。
“斯托克莫兰?”福尔摩斯问。
“是的,先生,那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子。”马车夫回答。
“那边正在大兴土木。”福尔摩斯说,“它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村子在那儿。”马车夫指着左面的一簇屋顶说,“不过,如果你们想去那栋房子,就跨过篱笆两边的台阶,然后顺着地里的小路走;这样会更近一些——就在那儿,那位女士正在走着的那条小路。”
“我想,那位女士就是斯托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搭着额头仔细地观察着说,“是的,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听从你的建议。”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马车嘎吱嘎吱地朝着莱瑟黑德驶了回去。
当我们踏上篱笆的阶梯时,福尔摩斯说:“我看还是让这个家伙把我们当成这里的建筑师或是来办事的人比较好,免得他闲话连篇。午安,斯托纳小姐。你瞧,我们是说到做到的。”
这位早上来过的委托人急忙赶上前来迎接我们,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你们,”她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大声说道,“一切都很顺利。我继父进城了,傍晚以前应该不会回来。”
“我们已经高兴地认识了医生。”福尔摩斯把罗伊洛特医生访问贝克街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番。听着听着,斯托纳小姐的脸和嘴唇都变得惨白。
“天哪!”她叫道,“那么,他一直在跟着我了。”
“看来是这样。”
“他太狡猾了,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受着他的控制。他回来后会说什么呢?”
“他必须保护自己,因为他会发现,有比他更狡猾的人在跟踪他。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房间门锁上,不让他进去。如果他很狂暴,我们就送你去哈罗你姨妈家里。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所以,请马上带我们到那些需要检查的房间去。”
这座宅邸是用灰色的石头砌成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中央部分很高,两侧延伸着弧形的配楼,就像一对蟹钳。一侧的窗子已经破碎,用木板堵着,房顶的部分也坍陷了,完全是一幅荒废残破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年久失修,不过右面的配楼还比较新,窗户里窗帘低垂,烟囱上蓝烟袅袅,说明这里是这家人居住的地方。在墙脚竖着一些脚手架,墙的石头部分已经凿通,但是我们到达那里时却没见到工人。福尔摩斯在那块草草修剪过的草坪上缓缓地走来走去,十分仔细地检查了窗户的外部。
“我想,这是你过去的房间,当中的是你姐姐的房间,挨着主楼的是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
“没错,现在我在当中那间睡觉。”
“我想这是因为房屋正在修缮。不过顺便说,那面墙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加以修缮的迫切需要吧?”
“根本不需要,我相信那只不过是要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来的借口。”
“啊,这很有意义。这狭窄侧楼的另一边是那一条三个房间的房门都向它开的过道。里面当然也有窗户吧?”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
“有的,不过是一些非常窄的窗户。太窄了,人钻不进去。”
“既然你们晚上都会锁自己的房门,从那一边进入你们的房间就不可能了。现在,麻烦你到自己的房间去,然后闩上百叶窗。”
斯托纳小姐照他吩咐的做了。福尔摩斯十分仔细地检查开着的窗户,用尽各种方法试图打开百叶窗,但都失败了。那里连一条能容下一把刀子以便把闩杠撬起来的裂缝都没有。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合叶,合叶是铁制的,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墙上。“嗯,”他有点困惑不解地搔着下巴,“我的推理肯定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这些百叶窗闩上了,没有人能够钻进去。好吧,我们来看看房间里是否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我们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一扇小小的侧门通向粉刷得雪白的过道,三个房间的门都朝向这个过道。福尔摩斯不想检查第三个房间,所以我们马上来到第二间,也就是斯托纳小姐的姐姐在里面不幸去世,而斯托纳小姐正在使用的那个房间。这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是乡村旧式宅邸的样式,有低矮的天花板和一个开放式的壁炉。房间的一角立着一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另一角放着一张罩着白色床罩的窄床。窗户的左侧是一个梳妆台,这些家具加上两把柳条椅子就是这个房间的全部陈设了,正中间还有一块四方形的威尔顿地毯。房间四周的木板和墙上的嵌板是由棕色栎木制成,已经十分陈旧,蛀孔斑斑而且退了色。很可能在这座房子建造时就已经有这些木板和嵌板了。福尔摩斯搬了一把椅子到墙角,默默地坐在那里,眼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视,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他指着悬挂在床边的一根很粗的铃绳问:“这个铃是和哪里联系的?”那绳头的流苏其实就搭在枕头上。
“连着管家的房间。”
“看样子它比其他东西要新。”
“是的,才装上一两年。”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装上的吧?”
“不,我从来没听说她使用过它。我们想要什么东西总是自己去取。”
“的确,看来没有必要在这里安装这么漂亮的铃绳。对不起,让我花几分钟搞清楚这块地板。”他趴了下去,手里拿着放大镜,敏捷地来回爬动,认真地检查木板间的裂缝。接着,他又对房间里的嵌板做了同样的检查。最后,他走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并且上上下下打量着墙。突然,他把铃绳握在手中,猛地拉了一下。
“咦!这只是个摆设,”他说。
“不响吗?”
“不响,上面甚至没有接线。太有意思了,你可以看到,这根绳子恰好系在小小的通气孔上面的钩子上。”
“多么荒唐啊!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
“非常奇怪!”福尔摩斯手拉着铃绳喃喃地说,“这个房间里有一两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是多么愚蠢,竟然把通气孔朝向了隔壁的房间,花费同样的工夫,他本来可以把它通向户外的。”
“那也是最近的事。”
“是和铃绳同时安装的吗?”
“是的,有好几处小改动是那时候进行的。”
“这些东西实在太有趣了——摆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通气孔。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们到里面那一间去检查检查。”
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比他继女的要宽敞,但房间里的陈设也很朴素。一张行军床;一个摆满书的木制小书架,上面的书大多是技术性的;床边有一把扶手椅,墙边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和一个很大的铁保险柜;这些就是能看到的主要家具和杂物。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慢慢地绕了一圈,全神贯注地逐一把它们检查了一遍。
他敲了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那么你看见过里面了?”
“只有一次,在几年以前。我记得里面装满了文件。”
“比如说,里面不会有一只猫吗?”
“不会,多么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这个!”他从保险柜上边拿起一个盛奶的小碟子。
他敲了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我们没养猫。但是有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啊,是的,当然!一头印度猎豹差不多就是一只大猫,不过,我敢说一碟奶恐怕满足不了它的需要。还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确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会神地检查了椅子表面。
“谢谢你,差不多可以解决了。”他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放大镜放在衣袋里,“喂,这儿有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引起他注意的是一根挂在床头的小打狗鞭子。不过,这根鞭子是卷着的,而且打成结,使鞭绳盘成一个圈。
“你怎么理解这件事,华生?”
“那不过是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成结?”
“并不那么普通吧!我的天哪,这真是个万恶的世界!当一个聪明人把脑子用在为非作歹上的时候,那就糟透了。我想我已经检查得差不多了,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们到外面的草坪上去走走。”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朋友在离开调查现场时,脸色是那样严峻,或者说,表情是那样阴沉。我们在草坪上来回走着,无论斯托纳小姐还是我,都不想打断他的思路,直到他自己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为止。
“斯托纳小姐,”他说,“至关重要的是你在所有事情上都必须绝对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一定照办。”
“事情太严重了,不容有片刻犹豫。你的生命很可能取决于你怎么做。”
“我向你保证,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首先,我和我的朋友必须在你的房间里过夜。”
斯托纳小姐和我都惊愕地看着他。
“对,必须这样,让我来解释一下。我相信,那儿就是村里的旅店?”
“是的,那是皇冠旅店。”
“很好。从那里看得见你的窗户?”
“当然。”
“你继父回来时,你一定要假装头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当你听到他休息后,就必须打开你那扇窗户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把灯摆在那里作为给我们的信号。然后,带上你可能需要的东西,悄悄回到你过去住的房间。我毫不怀疑,尽管尚在修理,你还是可以在那个房间住一宿的。”
“噢,是的,没问题。”
“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理。”
“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我们要在你的房间过夜,调查打扰你的这种声音是从何而来。”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您已经做出了判断。”斯托纳小姐拉着我朋友的袖子说。
“也许是这样。”
“那么,发发慈悲吧,告诉我,我的姐姐是怎么死的?”
“我希望在有了更确切的证据之后再说。”
“您至少可以告诉我,她是不是像我猜测的那样,突然受惊而死?”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可能有某种更为具体的原因。现在,斯托纳小姐,我们必须离开你了,如果罗伊洛特医生回来并看到了我们,我们这次旅行就会徒劳无功了。再见,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诉你的话去做,就可以放心,我们将很快解除你的危险。”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毫不费力地就在皇冠旅店订了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楼,我们可以从窗户俯瞰斯托克莫兰庄园林荫道的大门和有人居住的配楼。黄昏时刻,我们看到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驱车而过,硕大的躯体在为他赶车的瘦小男孩身旁显得格外突出。那男孩在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时稍稍费了点事,我们听到医生嘶哑的咆哮声,并且看到他由于发怒而对男孩挥舞着拳头。马车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树丛里突然闪出一道光,有一间起居室点上了灯。
“你知道吗,华生?”夜幕逐渐降临,我们坐在一起谈话时,福尔摩斯说,“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来,我的确有些顾虑,因为确实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危险。”
“我能助一臂之力吗?”
“你在场可能会起很重要的作用。”
“那么,我当然应该去。”
“非常感谢。”
“再见,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诉你的话去做,就可以放心,我们将很快解除你的危险。”
“你说到危险。显然,你在这些房间里看到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不,只是我认为,我可能稍微多推断出了一些事情。我想你和我一样看到了所有的东西。”
“除了那铃绳之外,我没有看到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至于那铃绳有什么用途,我承认,我想不出来。”
“你也看到通气孔了吧?”
“是的,但我想在两个房间的墙上开个小洞,并不是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洞口是那么窄,连个耗子都很难钻过去。”
“在我们来斯托克莫兰之前,我就知道将会发现一个通气孔。”
“哎呀,亲爱的福尔摩斯!”
“哦,是的,我知道。你记得她在叙述中提到她的姐姐能闻到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这当然立刻表明两个房间以某种方式相连。而且,那通道一定非常非常窄小,否则在验尸官的询问中就会被提到。因此,我推断是一个通气孔。”
“但是,那又会造成什么伤害呢?”
“嗯,至少在时间上有着奇妙的巧合,凿了一个通气孔,挂了一条绳索,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送了命。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吗?”
“我仍然看不出它们有什么联系。”
“你注意到那张床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
“它是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见到过那样固定的床吗?”
“我不敢说见到过。”
“那位小姐移动不了她的床。那张床必然总是保持在同一个位置上,既对着通气孔,又对着绳索——我们可以这样称呼它,因为显而易见,它从来没有被当做铃绳使用过。”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我似乎隐约地领会到了你暗示着什么。我们刚好来得及防止发生某种阴险而可怕的罪行。”
“的确阴险可怕。一名医生堕入歧途时通常是顶尖的罪犯,因为他既有胆量又有知识。帕尔默和普里查德在这类人中名列前茅,但这个人更加高深莫测。不过,华生,我想我们会比他更高明。天亮之前,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静静地抽一斗烟,换换脑子。在这段时间里,想点愉快的事情吧。”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树丛里透出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那边一片漆黑。又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时钟刚好敲起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盏孤灯,照射出明亮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跳了起来,“是从当中那个房间透出来的。”
我们向外走的时候,他和旅店老板交谈了几句,解释说我们要连夜去访问一个好友,可能会在那里过夜。我们很快来到了漆黑的路上,冷风拍打着我们的脸颊,在朦胧的夜色里,昏黄的灯光在前方闪烁,指引我们去完成阴郁的使命。
围墙年久失修,到处是残垣断壁,我们轻而易举地进到了院子里。我们穿过树丛,又越过草坪,正要通过窗户进屋时,突然从一丛月桂树里,蹿出了一个丑陋的东西,样子就像个畸形的孩童。它扭动着四肢跳到草坪上,随即飞快地跑过去,消失在黑暗中。
“天哪!”我轻叫了一声,“你看到了吗?”
此刻,福尔摩斯和我一样,也吓了一跳。他在激动中用老虎钳似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真是不错的一家子!”他低声说,“这就是那只狒狒。”
我已经忘了医生豢养的奇特宠物。还有一头印度猎豹呢!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它趴在我们的肩上。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下鞋,钻进了卧室。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踏实了一些。我的伙伴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百叶窗,把灯挪到桌子上,看了看房间里面——室内的一切都和我们自天见到的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把手圈成喇叭形,再次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哪怕是最小的声音,都会破坏我们的计划。”声音轻得我刚刚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我点头表示了解了。
“我们必须摸黑坐着,否则他会从通气孔发现亮光。”
我又点了点头。
“千万别睡着,这关系到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枪准备好,也许我们用得到它。我坐在床边,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取出左轮手枪,放在桌角。
福尔摩斯带来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藤鞭,把它放在身旁,又在边上放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吹熄了灯,我们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可怕的守夜。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我知道,我的伙伴正睁大眼睛坐着,和我只有咫尺之隔,并且一样处在神经紧张的状态。百叶窗把可能照进房间的一点点光线都遮住了,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等待着。外面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有一次,就在我们的窗前传来了猫叫似的哀鸣,可见那头印度猎豹正在到处乱跑。我们还听到远处教堂深沉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就沉重地敲响一次。每刻钟仿佛都是无限漫长!钟声敲了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
突然,从通气孔的方向闪现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气味——隔壁房间里有人点燃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什么东西轻轻移动的声音,接着,一切又都沉寂了下来。那气味越来越浓,我竖起耳朵,等待了足足半个小时,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非常柔和而轻缓的声音,就像烧开的水壶嘶嘶地喷着气。当我们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用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铃绳。
“你看见了吗,华生?”他大声嚷道,“你看见了吗?”
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用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铃绳。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在福尔摩斯划着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了低沉而清晰的口哨声。但是,突如其来的耀眼亮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的朋友正在拼命抽打的是什么。不过我却看到,他的脸死一样苍白,满脸恐怖和憎恶的表情。
他已经停止了抽打,向上注视着通气孔,紧接着在黑夜的寂静之中,突然爆发出了我有生以来未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尖叫声。那叫声越来越高,交织着痛苦、恐惧和愤怒,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声哀号。据说,这喊声把当时远在村里,甚至远郊区的人们都从熟睡中惊醒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福尔摩斯,他也呆呆地望着我,直到最后的回声逐渐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这是什么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说。
“意思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福尔摩斯回答,“而且,总的来看,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带着你的手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去。”
他点着了灯,带头走过过道,表情非常严峻。他敲了两次卧室的房门,里面没有回音,于是随手转动了门把,进入房间里我握着扳起击铁的手枪,紧跟在他身后。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盏提灯,遮光板半开着,一道亮光照到柜门开启的铁保险柜上。桌旁的木椅上坐着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他的身上穿着长长的灰色睡衣,下面露出一双赤裸的脚踝,双脚套在红色土耳其无跟拖鞋里,膝盖上横搭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打狗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翘起,眼睛恐惧地、僵直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额头上绕着一条异样的、带着褐色斑点的黄带子,那条带子似乎紧紧地缠在他的头上。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压低了声音说。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见那条异样的头饰开始蠕动了起来,从医生的头发中间昂然钻出了一条长着钻石型的头部和鼓胀的脖子、令人恶心的毒蛇。
“这是一条沼地蝰蛇!”福尔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医生在被咬后的十秒钟里就已经死去了。真是恶有恶报,阴谋家掉到他要害别人而挖的陷坑里去了。让我们把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穴里,然后就可以把斯托纳小姐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让地方警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迅速从死者膝盖上取过打狗鞭子,把活结甩过去,套住了那条爬虫的脖子,把它从可怕地盘踞着的地方拉了起来。福尔摩斯伸长了手臂提着它,把它扔到了铁柜子里,随手将柜门关上。
这就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这叙述已经很长了,至于我们怎样把悲痛的消息告诉那吓坏了的小姐;怎样乘坐早班车护送她到哈罗,交给她好心的姨妈照看;警方冗长的调查怎样得出结论,认为医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养的危险宠物时丧生;等等等等,就不必在这里一一赘述了。关于这件案子我还不太了解的一点情况,福尔摩斯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告诉了我。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经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这说明根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论是多么危险。那些吉卜赛人的存在,那可怜的小姐使用了‘带子’这个词——这无疑表示她在火柴光芒下仓惶一瞥所见到的东西——这些情况足以引导我去追踪一个完全错误的线索。当我发现威胁到房间里的任何危险既不可能来自窗户,也不可能来自房门,我立即重新考虑了自己的想法,只有这一点我觉得可以说是我的成绩。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的注意力迅速被那个通气孔,还有悬挂在床头的铃绳所吸引。当我发现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张床又被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时候,这两件事立刻引起了我的怀疑,也就是说,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桥梁,是为了方便什么东西钻过通气孔到床上来。我马上就想到了蛇。我知道医生豢养了一群从印度运来的动物,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就感到这条思路很可能是正确的。使用一种任何化学实试验都检验不出的毒物,这种念头正是一个受过东方式锻炼的聪明而冷酷的人能够想到的。从他的观点来看,这种毒药能够迅速发挥作用也是一个可取之处。确实,如果有哪位验尸官能够检查出那毒牙咬过的两个小黑点,就真可称得上是个眼光敏锐的人了。接着,我想起了那口哨声。当然,天一亮他就必须把蛇呼唤回去,以免他想要谋害的人看到它。他训练那条蛇一听到呼唤就回到他那里,很可能就是通过我们见到的牛奶。他会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时间把蛇送过通气孔,确信它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蛇也许会咬,也许不会咬床上的人,她也许整整一周每天晚上都幸免于难,但她迟早是逃不掉的。
“我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通过对他椅子的检查,证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为了能够到通气孔,这当然是必要的。见到保险柜、那一碟牛奶和鞭绳的活结,就足以消除剩下的任何怀疑了。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哐啷声显然是在她的继父匆忙地把那条可怕的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出来的。一旦做出了判断,你就知道我采取了什么步骤来验证它。我听到那东西嘶嘶做声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你一定也听到了——就马上点着了灯并抽打它。”
“结果把它从通气孔赶了回去。”
“还让它在另一头反过去扑向它的主人。我那几鞭子抽得它够受的,激起了它的毒蛇本性,对第一个见到的人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说来,我无疑得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间接地负责。凭良心讲,我是不大会为此而感到内疚的。”
工程师大拇指案
《工程师大拇指案》首次发表于一八九二年三月英国版《海滨杂志》。美国《巴尔的摩每周太阳报》刊登时改名为《一桩奇怪的冒险》。
在我们交往密切的那些年月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解决的所有问题中,只有两件是通过我介绍给他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对一位机敏而又见解独到的读者来说,这两件案子的后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讨;但是,前一件的开头就十分奇特,细节又非常富有戏剧性,虽然没怎么用到取得卓越成就所运用的那些推理的演绎法,但也许更值得记述。我相信,这个故事报纸已经登载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就像所有其他此类的报道那样,只用了半栏篇幅笼统地登出来,结果远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不如让事实慢慢地在你眼前展开,并让案情之谜随着每一项有助于使人进一步了解全部真相的新发现而逐渐得到解决,这样更加引人入胜。对当时的情景,我的印象很深,尽管时光流逝,两年过去了,几乎还记忆犹新。
我现在要简单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我结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天。那时我已重新行医,并且最终把福尔摩斯一个人舍弃在了贝克街的寓所里。我经常探望他,甚至偶尔还劝说他改变那豪放不羁的性格来我家做客。那段时间,我的业务蒸蒸日上。我的住处离帕丁顿车站不远,有几位铁路员工就到我这里来看病;由于我治好了他们中的一位所患的痛苦顽症,那个人就不厌其烦地到处宣传我的医术,尽量把他能够施加影响的每一个病人都送到我这里来诊治。
一天早晨,快到七点钟的时候,我被女仆的敲门声吵醒。她对我说,从帕丁顿来了两个人,正在诊室里等候。我匆忙穿上衣服,迅速下楼,因为经验告诉我,铁路上来的人,病情大都是相当严重的。我下楼后,我的老朋友——那个列车员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并把门紧紧地关上。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把大拇指举到肩头,朝后面指了指,悄悄地说,“他现在问题不大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他的举止看起仿佛是把一个奇怪的生物关在我的房间里了。
“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认为最好还是自己把他送来,这样他就不会在半路出意外了。我现在就得走,医生,我和你一样,也有自己的职责,他现在到了你这里就没事了。”说完,这位忠实的介绍人,甚至没有给我道谢的机会,就一下子走掉了。
我走进诊室,看到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着朴素,一身花呢衣服,一顶软帽放在了我的几本书上面。他的一只手上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沾满了血迹。他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五岁,虽然容貌英俊,但面色极其苍白。给我的印象是,他正在用全部的意志来尽力控制某种强烈的刺激而产生的痛苦。
“很抱歉这么早就把您吵醒了,医生,”他说,“我在夜里遇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今天早晨我坐火车来到这里,在帕丁顿车站询问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医生,一位好心人就非常热情地把我护送到这里来了。我给了女仆一张名片,我看到她把它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我拿起名片,上面印着:“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液压工程师,维多利亚街十六号甲(四楼)”。这就是这位客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边说边坐在我的靠椅上,“我看出您刚刚坐了一整夜的车,夜间乘车是一件单调乏味的事情。”
“啊,我这一夜可不能说是单调乏味!”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又高又尖。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停地摆动。那种怪异的狂笑引起我医生职业本能的注意。
“停下来!”我喊道,“冷静些!”我从玻璃水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
然而,这根本不起作用,他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这是性格坚强的人在经历过一场巨大灾难之后所产生的歇斯底里。很快,他又清醒过来,精疲力竭,一脸苍白。
“我看起来真像个白痴,”他气喘吁吁地说。
“当然没有,把它喝下去吧。”我往水里掺了些白兰地,他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开始有点红润了。
“好多了!”他说,“那么,请您费心给我看看我的大拇指吧,或者应该说,看看我的大拇指原来所在的部位。”
他解开手帕,把手伸了出来。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场面也会目不忍睹的。我只看见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鲜红可怕的海绵状断面,那里本该是大拇指的部位。大拇指已被齐根剁掉或硬拽下来了。
“天哪!”我喊着,“多么可怕的伤口,一定流了很多血。”
“是的,流了不少血。受伤后我昏迷过去,我想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它还在流血,于是就用手帕的一端紧紧地缠在手腕上,并用一根小树枝把它绷紧。”
“好极了!您可以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您瞧,这是一个液压学问题,属于我自己的专业知识范围之内。”
他解开手帕,把手伸了出来。
“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锋利的器具砍的。”我边检查伤口边说。
“类似切肉刀的东西。”他说。
“我想,是意外事故?”
“绝对不是。”
“什么?是被人凶残地砍伤的吗?”
“确实极其凶残。”
“您吓着我了。”
我用海绵清洗了伤口,揩拭干净,然后敷裹好,最后用脱脂棉和苯酚绷带把它包扎起来。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乱动,尽管不时地抿紧了双唇。
包扎好后,我问道:“现在您觉得怎样?”
“好极了!您的白兰地和绷带,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本来我感觉非常虚弱,但现在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我看您最好还是别谈这件事。很明显,它对您的神经是一种折磨。”
“哦,不会,现在不会了。我得把这件事报告警察。不瞒您说,如果不是有这个伤口为证的话,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话。这件事实在太不寻常,而我又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实的。况且,即使他们相信我,我能提供的线索也是非常模糊的,他们是否可以为我主持正义还是个问题。”
“哈!”我喊道,“如果您想解决什么问题,我要向您大力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您去找警察之前,不妨先去找他。”
“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客人回答说,“如果他愿意受理这个案子,我会非常高兴,尽管同时也要报告警察。您能为我介绍一下吗?”
“岂止为您介绍,我会亲自陪您去走一趟。”
“那就太感谢您了!”
“我们雇一辆马车一起走,还来得及赶上同他一起吃早餐。您的身体允许我这样做吗?”
“没问题,不讲讲我的遭遇,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我的仆人会去雇辆马车。我去去就来。”我匆忙跑到楼上,简单地对妻子解释了几句。五分钟后,我和这位新相识已经坐上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歇洛克·福尔摩斯穿着睡袍,正在他的起居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读着《泰晤士报》上刊载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嘴上叼着早餐前抽的烟斗。这个烟斗里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烘干了之后就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他亲切地接待了我们,要来咸肉片和鸡蛋同我们一起饱餐了一顿。饭后,他把我们的新相识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放了一个枕头,并在他的手边放了一杯掺了水的白兰地。
“不难看出您的遭遇很不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在这里随便躺躺,不要拘束。将您所能讲述的告诉我们,累了就稍事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谢谢,”我的病人说,“自从医生给我包扎了之后,我就感到判若两人,而我认为您的这顿早餐使得整个治疗过程臻于完美。我尽量少占用您的宝贵时间,现在就开始叙述我那奇怪的经历。”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里,脸上带着疲倦困乏的神色,掩盖了敏锐而热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静静地倾听着客人仔细讲述他那桩奇怪的故事。
他把我们的新相识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放了一个枕头,并在他的手边放了一杯掺了水的白兰地。
“您要知道,”他说,“我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目前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在伦敦。我是一个液压工程师,曾在‘文纳和马西森公司’——格林威治一家颇有名气的公司——当了七年学徒,并在这期间获得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两年前,我学徒期满,而在可怜的父亲去世后,又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于是我就决心自己开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想,每个人都会发现,第一次独自开业是件枯燥乏味的事;对我来说,更是如此。两年间,我只受理过三次咨询和一件小工作,而这就是我的专长带来的全部业务,总收入只有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我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期待着,直到心灰意冷为止。我甚至开始认为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主顾上门了。
“然而,昨天我正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办事员进来通报,说有位先生为了业务上的事情希望见我,同时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这个名字。紧跟着他进屋的就是上校本人。他的身材比一般人略高,只是极其瘦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人。他的整张脸瘦得只剩下鼻子和下巴,两颊的皮肤紧绷在凸起的颧骨上。然而,这种憔悴的模样看起来是天生的,不是由于疾病所致,因为他目光炯炯,步伐轻快,举止自如。他的衣着朴素整齐,而他的年龄,据我判断,大概将近四十岁。
“‘您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话带着点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说,您不但精通业务,而且为人小心谨慎,能够保守秘密。’
紧跟着他进屋的就是上校本人。
“我鞠了一躬,就像任何一个青年那样,因为这类恭维话而感到飘飘然,‘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
“‘哦,现在我还不好告诉您。我还从同一个消息来源处得知您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单身汉,并且独自一人住在伦敦。’
“‘一点不错,’我回答说,‘但请您原谅,我看不出这些和我的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您来找我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情。’
“‘的确如此,但您会发现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我们有一件工作想委托您,但最重要的是绝对保密,绝对保密,您懂吗?当然,我们认为一位独居的人比和亲属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绝对保密。’
“我回答说:‘如果我向您保证严守秘密,那您可以绝对相信,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猜忌多疑的目光。
“最后,他说:‘那么,您作出保证了?’
“‘是的,我保证做到。’
“‘在事前事后以及整件事进行的过程中,完全彻底保持缄默,口头和书面上都不提到它,能做到吗?’
“‘我已经向您保证过了。’
“‘那好极了。’他猛地跳了起来,闪电般地跑过房间,砰的一声推开了门,外面过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还不错!’他走了回来,‘我知道办事员们有时对他们东家的事情是很好奇的。现在,我们可以安全地谈话了。’他把椅子拉到紧挨我身边的地方,又一次以充满怀疑和思索的目光打量着我。
“看到这瘦骨嶙峋的人的古怪行为,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种反感和近乎恐怖的感觉,甚至失去主顾的顾虑也压抑不住我流露出来的厌恶情绪。
“‘请说说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愿上帝饶恕我的后一句话,但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工作一个晚上五十个畿尼你觉得可以吗?’他问。
“‘相当不错。’
“‘我说是一个晚上的工作,但实际上可能只需要一个小时。我只不过是想请教您有关一台水力冲压机齿轮脱开的事。只要您指出毛病在什么地方,我们自己就能很快把它修好。对这样一桩委托,您觉得怎么样?’
“‘工作看来很轻松,报酬却极为优厚。’
“‘的确如此,我们想请您今天晚上乘末班车来。’
“‘去哪儿?’
“‘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靠近牛津郡的一个小地方,距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可以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送您到那儿。’
“‘很好。’
“‘我会坐一辆马车来接您。’
“‘那么,还得坐马车赶一段路了?’
“‘是的,我们那个小地方完全是在乡下,离艾津车站有七英里远。’
“‘这么说午夜前我们赶不到那里了。我估计赶不上回程的火车,也就是说不得不在那儿过夜了。’
“‘对,我们会给您安排一张床。’
“‘这实在不方便,我不能在更方便的时候去吗?’
“‘我们认为,您最好晚上来。正是为了补偿您的不便,我们才对您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出那么高的价钱。这个价钱用来请教您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足够了。当然,如果您不想接受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到了五十个畿尼以及这笔钱对我的巨大用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将非常愉快地满足您的愿望。我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啊,我们要您保证一定严守秘密,这很自然地引起了您的好奇心。我们并不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而又不让您知道它的底细。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吧?’
“‘绝对不会。’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您也许知道,漂白土是一种非常贵重的矿产,在英格兰,只有一两处地方发现过它。’
“‘我听说过。’
“‘不久前,我在距离雷丁不到十英里的地方买了一小块地——非常小的一块地,但我非常幸运地发现,地里面有漂白土矿床。经过探查之后,我发现这个矿床很小,但它却连接了左右两个大得多的矿床——这两处全在我的邻居的地里。这些善良的人们,对于在他们的土地里蕴藏着的和金矿同样贵重的矿物毫不知情。自然,在他们发现自己土地的真正价值之前把他们的地买下来是很划算的。但是,不幸我缺乏购买土地的资金。因此,我找了几个朋友秘密商量。他们提议应该悄悄地、秘密地开采我们自己那一小块矿床,用这种方法来筹集购买邻居土地的资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这样干了一段时间了。为了便于操作,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我们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我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但是,一旦有人知道我们曾请液压工程师到我们的小房子来,很快就会引起人们的好奇。那时,如果真相泄露出去,获得这些土地和实行我们计划的机会就全完了。这就是我要您保证不对任何人透露您今天晚上要到艾津去的缘故。我希望我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我听得很明白,’我说,‘唯一不太明白的一点是,水压机对你挖漂白土有什么用处?据我所知,漂白土是像从矿坑里掏沙砾那样挖出来的。’
“‘啊,’他不在意地说,‘我们有自己的方法,我们把土压成砖坯,以便在搬运的时候不泄露它们是什么东西。这只不过是一些细节。现在我已经向您透露了全部秘密,哈瑟利先生,我已经向您表明了我对您多么信任。’他边说边站了起来,‘那么,十一点十五分在艾津见。’
“‘我一定去。’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又长时间地以怀疑的目光凝视着我。最后,他用湿冷的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间。
“后来,正如你们两位可以想象的,当我冷静下来,全盘考虑这件事时,我对自己接受的这件突如其来的委托感到十分惊讶。当然,我很高兴,假如给我的任务定个价格,他出的酬金比我要求的至少要高十倍,并且这次任务很可能会导致其他一些任务。但是,主顾的那副尊容和举止给了我一个很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解释不足以说明让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担心,唯恐我会对别人谈到这件差事。不管怎么样,我把一切恐惧置诸脑后,晚上饱餐了一顿,然后驱车前往帕丁顿,接着就上了路,严格遵守了主顾要我守口如瓶的禁令。
“在雷丁,我不仅必须换车,而且必须更换车站。不过,我刚好赶上了开往艾津的最后一班火车,十一点钟后,就到达了那灯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在那里下车的唯一乘客,除了一个提着灯笼显得十分困倦的搬运工人外,站台上空无一人。然而当我走出检票口时,发现早上结交的那位主顾正在另一边没有灯光的黑暗处等着我。他一言不发地攥住了我的胳膊,催我赶紧登上一辆一直敞开着车门的马车。他拉上两边的窗子,敲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跑了起来。”
“只有一匹马?”福尔摩斯突然插话道。
“对,只有一匹。”
“您注意到它的颜色了吗?”
“是的,当我跨进车厢时,借着边灯瞧了一下,是匹栗色的马。”
“看上去气喘吁吁还是生气勃勃?”
“嗯,生气勃勃,毛色非常光润。”
“谢谢,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话。您的叙述很有趣,请接着往下讲。”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行驶了至少一个小时。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说过只有七英里远,但我总觉得,从我们行进的速度和所花的时间来看,肯定有将近十二英里的路程。整个行程中,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有几次我瞟了瞟他那个方向,发现他一直在紧张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乡间道路看起来不太好,因为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弄得我们东倒西歪。我尽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但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尔经过有灯的地方时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时找几句话来打破旅途的沉闷,但上校只是用只言片语来回答我。这样,话也就谈不下去了。最后,马车从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向前变成了在砾石路上平稳行驶,接着就停了下来。莱桑德上校跳下马车,我跟在后面,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进了我们面前敞开着的大门。我们仿佛一跨出马车就进入了大厅,以至于我连粗略地环视一下房子正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一跨进门槛,门就在我的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我隐约听到了马车离开时嘎吱嘎吱的车轮声。
“房子里漆黑一团,上校摸索着寻找火柴,并低声地咕哝着。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一道长长的金色亮光射向我们这个方向。灯光越来越亮,接着出现了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盏灯,高高举在头顶上,她朝前探身注视着我们。我看得很清楚,她长得非常漂亮,灯光照在她那黑色的服装上,从反射出来的光泽我看出那是相当华丽的衣料。她说了几句外国话,听口气好像是在问问题。当我的伙伴粗暴地回答了三言两语时,她是那样的吃惊,手里的灯差点儿掉了下来。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她推回她出来的那个房间。随后,他手里提着灯,又朝着我走过来。
“‘也许得请您在这房间里稍等几分钟,’他说着,推开了另一扇房门。这是个宁静、陈设简单的小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德文书。斯塔克上校把灯放在门旁边一架管风琴上。‘我不会让您久等的。’说着,他就隐没到黑暗中去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书。尽管我不懂德文,还是看出其中有两本是科学论文,其他是诗集。随后我走到窗口,希望能看一看乡间的景色,但一扇关闭得很严的栎木百叶窗遮住了窗户。房间寂静得出奇,一座旧钟在走廊里不知什么地方滴答滴答地响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阵模糊的不安感渐渐支配了我。这些德国人是谁?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干些什么勾当?这地方又是在哪儿?我只知道这里距离艾津十英里左右,但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就这个地方的位置来说,雷丁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大镇子在这个半径范围之内,所以这个地方可能并不那么偏僻。然而,这里那么寂静,可以十分肯定我们是在乡间。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低声哼着小调来壮胆,并提醒自己完全是为了挣那五十畿尼的酬金而来。
“突然,在这极度寂静之中,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响声,房间的门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女人站在门缝里,身后是黑暗的大厅,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热切而美丽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她的神色惶恐不安,这情景使我感到胆战心寒。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根手指警告我不要作声,飞快地对我说了句不太像样的英国话。她的眼睛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驹,匆匆地回顾着身后的阴暗处。
“‘我要是您就跑掉了,’看来她是在力图使自己讲得平静一些,‘我要是您就跑掉了,我不会留在这儿。留下来对您没有好处。’
“‘但是夫人,’我说道,‘我还没有进行为此而来的工作呢。我在看过机器之后,才能离开这里。’
“‘不值得一等,’她接着说,‘您可以从这扇门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您。’她见我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变得不再急促不安,她向前走了一步,两手紧握在一起:‘看在上天的分上!’她低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点逃跑!’
“但我这个人天生有点固执,在从事某项工作遇到阻碍时,就会更加坚持不懈。我想到那五十畿尼的酬金,想到那一趟疲惫的旅行,还有一个看来将是很不愉快的夜晚。是否让这一切都毫无代价地付诸东流呢?为什么我不完成委托给我的任务,也不领取我应得的报酬就偷偷逃走呢?就我所看到的,她可能是个偏执狂的女人。因此,尽管她的神态给我的震动大大超过了我所愿意承认的程度,我却态度坚定,依旧摇摇头,表示自己要留在那里。她正要重新提出她的恳求,这时楼上传来了很响的关门声,接着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倾听了片刻,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便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遽然消失了。
“进来的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双下巴的褶痕上长着栗鼠胡须的人。上校向我介绍他是弗格森先生。
“‘这位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顺便说一下,我记得我刚才是让这扇门关着的。我担心穿堂风吹着您。’
“‘恰恰相反,’我说,‘是我自己把门打开的,因为我感到这个房间有点闷。’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着手进行我们的工作吧,’他说,‘弗格森先生和我准备领您到上面去看看机器。’
“‘我想,我最好还是戴上帽子吧。’
“‘哦,没有必要,就在这所房子里面。’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挖漂白土?’
“‘不,不。这只是我们压砖坯的地方。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们希望您做的只是检查一下机器,并告诉我们是什么毛病。’
‘看在上天的分上!’她低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点逃跑!’
“我们一起上了楼。上校提着灯走在前面,胖经理和我跟在他后面。这是一座迷宫似的古老房子,有许多走廊、过道、狭窄的盘旋式楼梯、低矮的小门。所有的门槛都由于几代人的踩踏而凹陷了下去。在底层的地板上没有地毯,也没有安放过家具的痕迹,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绿色肮脏的污渍上还在冒出湿气。我尽量摆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态,但也没有忘记那位夫人的警告,尽管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我还是留神注意着我的两位伙伴。弗格森看样子是个乖僻沉默的人,不过从他所说的很少几句话里还是可以判断出他至少是一位同胞。
“最后,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门前停住,打开了锁。门里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间,我们三个人不能同时进去。弗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领我走了进去。
“‘我们,’他说,‘现在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面。如果有谁把它开动了,对我们来说将是非常不愉快的。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下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带有好几吨的压力。在外面有些小的横向的水管,里面的水受到压力后就会按照您所熟悉的方式传导和增加压力。机器很容易运转,只是在运转时有点不灵活,浪费掉一小部分压力。请费心查看一下,并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它修好。’
“我从他手里拿过灯,非常彻底地检查那台机器。那确实是一台庞大的机器,能够产生巨大的压力。然而,当我走到外面,压下操纵杆时,听到了嗖嗖声,我马上明白这是机器里有细微的裂隙,裂隙使水能够经由一个侧活塞回流。经过检查,发现传动杆头上的一个橡皮垫圈已经皱缩了,无法塞住在其中来回移动的杆套。很明显这就是浪费压力的原因,我向我的主顾指出了这一点。他非常仔细地听着我的话,并问了几个关于应该怎么修理好这台机器的实际问题。对他们交代清楚之后,我回到机器的主室内。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房间。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关于漂白土的故事,完全是胡扯。如果认为这个功效如此之大的机器竟是为了这么不恰当的目的而设计的,那才真是荒唐可笑呢。房间的墙壁是木头做的,但地板却是由一个大铁槽构成的。当我开始查看它时,看到上面积了满满一层金属屑。我弯下腰,正要用手指去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只听到一声德语的低沉惊叫,同时看到上校那张死灰色的脸正朝下望着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道。
“由于上了他那精心编造的故事的当,我感到很生气。‘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我想如果我知道了使用这台机器的真正目的,不是更能向您提供一些有关它的建议吗?’
“可是话一出口,我立即就为自己鲁莽的言语感到了后悔。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灰色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芒。
“‘很好,’他说,‘你会知道这机器的一切!’他向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小门,把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转动了一下。我向门冲去,使劲地拉着把手,但是这门关得严严实实,尽管我连踢带推,它却纹丝不动。
“‘喂!’我大叫起来,‘喂,上校!放我出去!’
“这时,在寂静之中,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一下子使我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是杠杆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嗖嗖声——他开动了机器。灯还在地板上,是我检查铁槽时放在那里的。借着灯光,我看到黑黝黝的房顶正在缓慢地摇晃着向我压下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它的压力足够在一分钟内把我碾成肉酱。我尖声呼喊,用身体撞门,用手指抠门锁。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无情的杠杆铿锵声淹没了我的叫喊。房顶离我的头只有一两英尺了,我举起手就能摸到那坚硬粗糙的表面。这时候,我心里突然掠过了一个念头,我想到一个人死亡时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临死时的姿势。如果我是趴着的,重量就会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压断骨头时那可怕的噼啪声,我不禁浑身发抖。也许换一个姿势会好一些;然而我是否有胆量仰面躺在那里看着那一团致命的黑影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呢?我已经站不直了,可突然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件东西上,它让我的心里迸发出了希望的火花。
“我曾经说过,虽然房顶和地板是铁的,墙壁却是木头的。在我向四周投以最后一瞥时,看到两块墙板之间透过一丝微弱的黄色亮光。随着一小块嵌板向后推去,亮光也变得越来越亮,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确实是一扇死里逃生之门。我立刻就从那里冲了出去,失魂落魄地躺在墙的另一边。嵌板在我身后又阖上了,但是那盏灯的碎裂声以及其后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表明我是怎样千钧一发地脱了险。
“我是被人发狂似的拉扯着手腕才苏醒过来的。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狭窄走廊的石头地面上,一个女人右手拿着蜡烛俯身用她的左手使劲地拉着我。她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好心的朋友!当初我是多么愚蠢地拒绝了她的警告!
“‘快!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他们马上要到这里来了,他们会发现您不在那里。哎呀,不要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快!’
“这次,我至少没有无视她的劝告。我蹒跚地站了起来,跟着她沿走廊跑去,跑下一条盘旋式楼梯,楼梯下面是另一条宽阔的过道。就在我们刚跑到过道时,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叫嚷声。一个人在我们刚才待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他的下一层,两个人互相呼应着。我的向导停了下来,好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似的朝四周望去。紧接着,她推开一扇通向一间卧室的房门,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
“‘这是您唯一的机会了,’她说,‘很高,但您也许能跳下去。’
随着一小块嵌板向后推去,亮光也变得越来越亮,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确实是一扇死里逃生之门。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过道的尽头处闪现出灯光。我看到莱桑德·斯塔克上校急步奔来的瘦削身影,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像屠夫的切肉刀那样的凶器。我拼命跑过卧室,猛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月光下的花园看上去那么恬静,那么芳香,那么生气盎然,它就在下面最多不过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台上,但在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赶我的恶棍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踌躇着,没有跳下去。如果她被我牵连,我决心不管冒什么危险都要回去援救她。这个念头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就看见他已经到了门口,想推开她闯过来,但是她伸开双臂抱住了他,使劲把他往后推。
“‘弗里茨!弗里茨!’她用英国话喊着,‘记住你上次之后答应我的诺言。你说过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哎呀,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疯啦,伊利斯!’他咆哮着,竭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你会毁了我们!他看到的太多了,让我过去!’他把她摔倒在一边,奔到窗口,用那沉重的凶器向我砍来。这时,我的身子已经离开窗口,当他砍下来时,我的手指正扒着窗户的狭槽,手掌贴在窗台上。我感到一阵隐痛,松开了手,掉进下面的花园里。
“我只是震动了一下,并没有摔伤,于是急忙站了起来,拼命冲到矮树丛中,因为我明白自己还远未脱离危险。可是,正向前跑着,我突然感到一阵要命的晕眩和恶心。我看了一眼那只疼得阵阵抽搐的手,这时才发现大拇指被砍掉了,血正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我竭尽全力用手帕把伤口裹了起来,然而突然一阵耳鸣,接着我就昏了过去,倒在蔷薇的花丛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时间一定很长,因为当我醒过来时,正是星沉月落,旭日东升。我的衣服全被露水浸湿了,袖子被伤口的血浸透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立刻使我回忆起夜里的危险遭遇,一想到可能还没有摆脱追赶我的人,我就立刻跳了起来。但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朝周围张望的时候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花园。原来我躺在紧挨着公路的树篱角落里,前面不远处是一座长长的建筑物。当我走近时,发现那就是昨天晚上下车的车站。要不是有手上这个吓人的伤口,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只不过是场噩梦。
当他砍下来时,我的手指正扒着窗户的狭槽,手掌贴在窗台上。
“我昏昏沉沉地走进车站,打听早班火车的时间,知道一小时内将有一班开往雷丁的火车。我发现值班的还是我来时的那位搬运工。于是询问他是否听说过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这个人,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问他是否注意到昨天晚上等候我的一辆马车,他说没有;问他附近是否有警察局,他说三英里外有一个。
“我疲惫不堪,又受了伤,这段距离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我决定回到城里之后再报警。回到城里时才六点稍过,所以我先去包扎伤口。幸亏这位医生陪伴我来到这里,我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您,我将完全按照您的意见办。”
听完这段不寻常的叙述之后,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歇洛克·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笨重的剪贴簿。
“这里有一则会使你们感兴趣的广告,”他说,“大约一年前所有的报纸都刊登过。您听我念念:
寻人。杰里迈亚·海林先生,现年二十六岁,职业液压工程师,于本月九日晚十时离家后下落不明。身穿……
等等,等等。哈!我想,这表示上校上一次需要对他的机器进行大检修。”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那么这解释了那位夫人所说的话。”
“毫无疑问。很清楚,上校是个冷酷的亡命之徒,他决不会让任何东西妨碍他的小行当,就像那些彻头彻尾的海盗一样,他们决不会在他们俘获的船上留下一个活人。好啦,现在每一分钟都十分宝贵,所以,如果您还能支持得住,我们就马上赶到苏格兰场报案,这是我们去艾津前的第一步措施。”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我们一起上了火车,从雷丁出发前往伯克郡的小村子。一行人有歇洛克·福尔摩斯、那个液压工程师、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还有一位便衣侦探和我。布雷兹特里特在座位上铺开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用圆规以艾津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圈。
“就在这儿,”他说,“这个圆圈是以车站为中心、十英里为半径画的。我们要找的是靠近这边线的某个地方。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十英里。”
“马车足足跑了一个小时。”
“您认为他们在您昏迷时把您从那么远的地方送回来的吗?”
“想必是这样。我模糊地记得似乎被抬起来运到过什么地方。”
“我不能理解的是,”我说,“为什么他们发现您昏迷在花园里时会放过了您?可能那个坏蛋由于那位女士求情而心软了?”
“我认为不大可能。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冷酷的面孔。”
“我们不久就会把这一切搞清楚的。”布雷兹特里特说,“瞧,我已经画好了这个圆圈,我唯一希望知道的是在哪一点上能找到我们要找的那个家伙。”
“我想我能指出来。”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真的吗?”巡官叫了起来,“您已经做出了判断!那么好,让我们看看谁和您的看法一致。我说是在南面,因为那一带更为荒凉。”
“我说在东面。”我的病人说。
“我说在西面,”便衣侦探说道,“那一带有好几个非常平静的小村子。”
“我说在北面,”我说,“因为那一带没有山,而我们的朋友说他注意到马车没有上过坡。”
“咳!”巡官笑着喊道,“意见分歧还不小。我们兜了一个圈子,您这决定性的一票投给谁呢?”
“你们都错了。”
“但是我们不可能都错呀!”
“哦,是的,你们都错了。你们听听我的观点,”福尔摩斯把手指放在圆圈的中心,“这就是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地方。”
“但是,那十二英里的路程呢?”哈瑟利气喘吁吁地说。
“去六英里,回来六英里,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您自己说过,当您上马车的时候,那匹马精神饱满,毛色光泽。如果它已经奔驰了十二英里那么难走的路,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呢?”
“确实,很可能是这么一个诡计,”布雷兹特里特若有所思地评论说,“当然,至于这个匪帮是什么性质的也就毫无疑问了。”
“那当然是毫无疑问的。”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伪造货币的罪犯,使用那台机器铸造汞合金来代替白银。”
“我们发现一伙机灵的坏家伙干这个行当有一段时间了。”巡官说,“他们一直在大批大批地铸造半克朗硬币。我们甚至一直追踪他们到雷丁,但再也没有线索了,因为他们使用了某种掩蔽踪迹的办法,这说明他们是精于此道的惯犯。但现在,多亏这个侥幸的机会,他们跑不掉了。”
但是巡官错了,这些罪犯命中注定不会落入法网。我们所乘的火车驶进艾津车站时,只见一股巨大的浓烟,从邻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滚滚而上,有如一根硕大无比的驼鸟毛悬挂在美丽的田园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吗?”当火车喷着气开出车站时,布雷兹特里特问道。
“是的,先生。”车站站长回答说。
我们所乘的火车驶进艾津车站时,只见一股巨大的浓烟,从邻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滚滚而上。
“什么时候起火的?”
“我听说是夜里起火的,先生。但是火越烧越旺,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了。”
“是谁的房子?”
“比彻医生的。”
“告诉我,”工程师插了一句,“比彻医生是个德国人,非常瘦削,有个又长又尖的鼻子,对不对?”
站长放声大笑起来:“不对,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在我们这个教区里没一个人比他穿得更讲究。据我了解,倒是有位先生和他住在一起,那位先生是外国人,也是一个病人,但是看起来您请他饱餐一顿上好的牛排,他也不会觉得油腻的。”
站长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急急忙忙地朝着失火的方向奔去了。这条路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山顶上,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的建筑物。每一扇窗,每一道缝都在向外喷着火舌,前面的花园里有三辆救火车正徒劳地想把火势压下去。
“就是这里!”哈瑟利激动地喊着,“瞧这沙石路!那边就是我躺过的蔷薇花丛。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出来的地方!”
“那么,”福尔摩斯说,“至少您已经报仇了。毫无疑问,是您的油灯被那台机器压碎的时候烧着了木板墙。他们在追赶您的时候太激动了,以至于当时没有发觉。您现在睁大眼睛看看,人群里有没有您昨天晚上的那几位朋友?不过,我恐怕他们已经走出一百英里了。”
福尔摩斯的担心果然成为了事实。从那天一直到现在,无论是那位漂亮的女人,那个阴险的德国人,还是那乖僻的英国人,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当天清晨,有一位农民遇到过一辆马车,载着几个人和几只沉重的大箱子,朝着雷丁的方向飞快地驶去。但这些亡命之徒逃到那里后就销声匿迹了,甚至足智多谋的福尔摩斯,也无法发现哪怕一点点有关他们去向的线索。
消防队员们发现房子里的布置很奇怪,感到很伤脑筋。更使他们不安的是,在三楼的一个窗台上发现了一截刚被砍下来的大拇指。大约在日落西山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控制住了这场大火。但是房顶已经烧塌了,整个现场已变成一片废墟,以至于除了一些弯曲的气缸和铁管子外,我们不幸的朋友为之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那台机器,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我们发现了藏在一间附属的外屋里的大量镍锭和锡锭,但没有找到硬币。这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沉重的大箱子。
如果不是那块松软的泥土给我们留下了清楚的足迹,这位液压工程师如何从花园里被送到他恢复知觉的那个地方,可能永远是个谜。显而易见,他是被两个人抬过去的。一个人的脚很小,另一个人的脚却大得出奇。总的来说,很可能那个沉默寡言的英国人不像他的同伙那么胆大妄为,或者说不像他的同伙那么凶残。是他帮助那个女人把失去知觉的人抬离险地的。
当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返回伦敦的时候,这位工程师沮丧地说:“唉,这对我来说真是件糟糕的事情。我失去了我的大拇指,失去了五十畿尼的酬金,而我得到的是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笑着说,“您要明白,间接地说这可能是有价值的。只要这事宣扬出去,在您今后的生活中,您的事务所就会获得很好的声誉。”
贵族单身汉案
《贵族单身汉案》一八九二年四月首次发表于英国版《海滨杂志》。一八九二年五月刊登在美国版《海滨杂志》上。在美国其他报纸刊载时标题有所变化,比如《失踪的新娘》(《费城探索家》)、《贵族案》(《圣路易斯邮政报道》)等。
圣西蒙勋爵的婚事及其奇怪的结局,长久以来已不再是与这位不幸的新郎交往的上流社会人士感兴趣的话题了。新的丑闻已使它黯然失色,那些更加妙趣横生的细节,将四年前的这一戏剧性事件推向了幕后。然而,我有理由认为,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从未向大众透露过,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又曾为弄清这件事做出过巨大贡献。所以,我觉得,如果不对这个不寻常的事件做一下简单的描述,那对他的业绩的记录将是不够完整的。
那还是我和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贝克街的时候,我结婚前几个星期的一天。福尔摩斯午后散步归来,看到桌子上有他的一封信。那天阴雨绵绵,加上秋风呼啸,我的一只胳膊残留着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的纪念品——那颗捷则尔子弹,又隐隐作痛,因此我整天待在家中。我躺在一把安乐椅里,把双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埋头于身边的报纸堆,直到脑中装满了当天的新闻。我无精打采地躺着,一边看着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端的巨大饰章和交织字母,一边懒洋洋地揣度着是哪位贵族给我的朋友写了这封信。
当他进屋时,我说:“这儿有一封非常时髦的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早上你收到的信是一个鱼贩子和一个海关检查员写的。”
“对,我的信件肯定有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地方。”他笑着回答,“通常,越是普通的人写来的信就越是有趣。可是这封信看起来像是那种不受欢迎的社交上用的传票式的东西,如果说你不感到厌烦,那就是说谎了。”
他拆开信封,浏览了信的内容。
“哦,你瞧,说不定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不是社交的?”
“不,显而易见是业务性的。”
“一位贵族的委托人写来的?”
“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老兄,我祝贺你。”
“说实话,华生,我可以肯定对你讲,对我来说,这位委托人的社会地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案情。然而,在这件新案子的调查中,很可能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他的社会地位。你一直在很仔细地看报,对不对?”
“看来好像是这样。”我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报纸,沮丧地说,“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真走运,也许你能向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情况。除了犯罪的消息和寻人广告栏之外,我完全不看别的东西。寻人广告栏总是很有启发性的。你既然这么留心最近发生的事,必定看到过关于圣西蒙勋爵和他婚礼的消息吧?”
“嗯,是的,我是怀着莫大的兴趣来阅读这消息的。”
“那很好,我手中这封信就是圣西蒙勋爵写来的。我读给你听,然后你一定要翻一遍这些报纸,向我提供所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他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据巴克沃特勋爵说,我可以绝对信赖您的分析和判断力。因此我决定登门拜访,就有关我的婚礼而发生的令人非常痛心的意外事件向您请教。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受理这一案件。但是他向我声明,他认为没有理由不和您合作。他认为您的指点可能会有所帮助。下午四点,我将登门求教,届时您如另有约会,希望稍后仍能惠予接见,因为这件事至关重要。
您忠实的 圣西蒙
他拆开信封,浏览了信的内容。
“这封信发自格罗夫纳大厦,是用鹅毛笔写的。尊贵的勋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的外侧沾上了一滴墨水。”福尔摩斯一边叠着信一边说。
“他约定四点钟来。现在是三点,他将在一小时内来到这里。”
“那么,有你的帮助,我还来得及把这件事弄明白。翻一下这些报纸,按时间顺序把有关的信息摘录排好,我来看一下我们这位委托人的身世。”他从壁炉架旁的一排参考书中抽出一本红皮书,“在这儿呢,”他坐了下来,把书平铺在膝盖上,“罗伯特·沃尔辛厄姆·德维尔·圣西蒙勋爵,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啊!纹章:天蓝的底色,黑色的中带上三个铁蒺藜。生于一八四六年,现年四十一岁,这已是成熟的结婚年龄。在上届政府中担任过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他的父亲,那位公爵,曾当过外交大臣。他们继承了金雀花王朝的血统,是直系后裔。母系血统是都铎王朝。哈!这些并没有什么指导意义。我看,华生,我还得请你提供一些更有用的情况。”
“我很容易找到你要的情况,”我说,“事情刚刚发生,给我的印象又很深。然而,我之前没敢对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手头正有一件案子,而你又不喜欢在办一件案子时受其他案子的打扰。”
“噢,你指的是格罗夫纳广场家具搬运车的那件小事吧。现在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请你把翻检报纸的结果告诉我吧。”
“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条消息,登在《晨邮报》的启事栏里。你看,日期是几周之前:
(据称)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罗伯特·圣西蒙勋爵,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多兰小姐的婚事,已经准备就绪,如果传闻属实,他们最近即将举行婚礼。
就这些。”
“简明扼要。”福尔摩斯把又瘦又长的腿伸向火炉旁边。
“同一周一份社交界的报纸对这件事有更详细的记载。啊,在这儿:
在婚姻市场上不久将会出现要求采取保护政策的呼声,因为目前这种自由贸易式的婚姻政策,看来对我们英国同胞极为不利。大不列颠名门望族大权旁落,一个接一个地被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女表亲所掌握。上周,这些妩媚的入侵者在她们夺走的战利品名单上,又增添了一位重要人物。圣西蒙勋爵二十多年来从未坠入情网,现在却明确地宣布即将与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女儿,令人一见倾心的哈蒂·多兰小姐结婚。多兰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她优雅的体态和惊人的美貌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欢宴上,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注意。最近传说,她的嫁妆将大大超过六位数字,预期将来还会有其他增益。由于巴尔莫拉尔公爵近年来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藏画——这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而圣西蒙勋爵除了伯奇穆尔那菲薄的产业之外,一无所有,所以这位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通过这一联姻使自己从一位女共和党人轻而易举地一跃而成为不列颠的贵妇,显然这不只是她这一方占了便宜。”
“还有别的吗?”福尔摩斯打着哈欠问道。
“噢,有,多着呢。《晨邮报》上还有一条短讯说,婚礼将绝对从简,并预定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届时将只邀请几位至亲好友参加;婚礼后,新婚夫妇和亲友将返回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兰开斯特门租赁的备有家具的寓所。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三,又有一个简单的通告,宣布婚礼已经举行,新婚夫妇将在彼得斯菲尔德附近的巴克沃特勋爵别墅欢度蜜月。这是新娘失踪之前的全部报道。”
“在什么之前?”福尔摩斯吃惊地问道。
“这位小姐失踪之前。”
“那她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在婚礼早餐的时候。”
“确实,比原来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事实上,是十分戏剧性的。”
“是的,正是因为不同寻常,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们常常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失踪,偶尔也有在蜜月期间失踪的。但我想不起来有哪一次像这次那么干脆。请你把全部细节说给我听听。”
“我要先说好,这些材料是很不完整的。”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们拼凑起来。”
“的确如此。昨天晨报上的一篇文章写得比较详细,让我读给你听听。标题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奇怪事件》。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在举行婚礼时发生的奇怪的不幸事件,使他们全家惊恐万状。正如昨天报纸上的简要报道,结婚仪式是在前一天上午举行的;可是直到现在,才有可能证实不断到处流传的奇怪传闻。尽管朋友们设法遮掩,此事却已引起公众的极大注意。因此,对这件已成谈资的怪事置之不理,是毫无裨益的。
婚礼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仪式简单,极力避免张扬。除了新娘的父亲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巴尔莫拉尔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勋爵、尤斯塔斯勋爵和克拉拉·圣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丽西亚·惠廷顿夫人外,没有他人参加。婚礼后,一行人前往在兰开斯特盖特的多兰先生寓所。寓所里,早餐已经准备就绪。此时似乎有一个女人引起了某些小麻烦,目前她的姓名尚不知晓。她跟随在新娘及其亲友之后,试图强行闯入寓所,声称她有权向圣西蒙勋爵提出要求。经过长时间费力的纠缠,管家和仆役才把她撵走。幸好新娘在发生这件不愉快的纠纷之前就已经进入室内,同亲友一起就座共进早餐,但她说突然感到不适,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离席久久不归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她父亲即去找她。但据她的女仆告知,她只到自己的卧室逗留了片刻,很快就拿了一件长外套和一顶无檐软帽,急急忙忙下楼到走廊去了。一个男仆声称他看到一位这样装束的太太离开寓所,但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女主人,以为她还和大家在一起。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肯定女儿确实是失踪之后,就立刻和新郎一起同警方联系。目前正在大力调查,这件离奇的事情可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然而,直到昨天深夜,这位失踪的小姐依然下落不明。出现了许多关于这件事的谣言,认为新娘可能遇害。据说警方拘留了那个最初引起纠纷的女人,认为她出于妒忌或其他动机,可能与新娘奇怪的失踪有牵连。”
经过长时间费力的纠缠,管家和仆役才把她撵走。
“就这些吗?”
“在另一份晨报上只有一小条消息,但却很有启发性。”
“内容是……”
“弗洛拉·米勒小姐,也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已被逮捕。她之前似乎在阿利格罗当过芭蕾舞女演员。她和新郎相识已有多年。再没有更多的细节了,就报纸现在已经发表的消息来说,整个案情你已经都知道了。”
“看来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放过。华生,你听,门铃响了,四点钟刚过一点儿,我肯定这是我们高贵的委托人来了。别老想走,华生,因为我非常希望有一个见证人,即便只是为了检验一下我的记忆力也好。”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来访!”我们的小听差推开房门报告说。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外貌讨人喜欢,显得颇有教养。高高的鼻子,面色苍白,嘴角微露愠意,有着生来就发号施令的那类人所拥有的神色镇静、睁得大大的眼睛。他举止敏捷,然而整个外表给人一种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印象。当他走路时,有点弯腰驼背,还有点屈膝。头发也是如此,当他脱去那顶帽檐高高卷着的帽子时,只见头部周围有一圈灰白的头发,头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至于他的穿着,则考究得近于浮华:高高的硬领,黑色的大礼服,白背心,黄色的手套,漆皮鞋和浅色的绑腿。他慢慢走进房内,眼睛从左边看到右边,右手晃动着系金丝眼镜的链子。
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外貌讨人喜欢,显得颇有教养。
“你好,圣西蒙勋爵。”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请坐在这把柳条椅上。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向火炉前靠近一点,让我们谈谈这件事吧。”
“你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是一件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事,福尔摩斯先生。真叫我痛心疾首。我知道,先生,你曾经处理过几件这类微妙的案子,尽管我估计这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和这件案子是无法相比的。”
“不过,委托人的社会地位的确是下降了。”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我上次办理这类案子的委托人是一位国王。”
“哦,真的吗?我没想到。哪位国王?”
“斯堪的纳维亚国王。”
“什么!他的妻子也失踪了吗?”
“你明白,”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我对其他委托人的事情严守秘密,就像我答应对你的事情严守秘密一样。”
“当然是这样,很对!很对!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至于我这件案子,我准备告诉你一切有助于你作出判断的情况。”
“谢谢,我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的全部报道,也就是这些而已。我想,我可以把这些报道看做是真实的——比如这篇有关新娘失踪的报道。”
圣西蒙勋爵看了看。“是的,这篇报道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但是,任何人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前,都需要大量的补充材料。我想,我可以通过向你提问而直接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实。”
“请提问吧。”
“你第一次见到哈蒂·多兰小姐是在什么时候?”
“一年前,在旧金山。”
“当时你正在美国旅行?”
“是的。”
“你们那时候订婚了吗?”
“没有。”
“但是保持着友好的往来?”
“我因为能和她交往感到很高兴,她也能看出我很高兴。”
“她的父亲很有钱?”
“据说是太平洋沿岸最有钱的人。”
“他是怎样发财的呢?”
“开矿。几年之前,他还一无所有。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于是投资开发,从此飞黄腾达成了暴发户。”
“现在请谈谈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你的妻子性格的印象。”
这位贵族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系在他眼镜上的链子晃动得更快了。“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的妻子在她的父亲发财之前,就已经二十岁了。在那个时候,她在矿镇上无拘无束,整天在山中或树林里游荡,所以她所受的教育,与其说是老师教导的,还不如说是大自然赋予的。她是一个我们英国人所说的‘顽皮姑娘’。她性格泼辣、粗野、任性,放荡不羁,不受任何世俗的约束。她很性急,我几乎想说是暴躁。她会轻易地作出决定,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要不是考虑她到底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他庄重地咳嗽了一声,“我是决不会让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贵称号的。我相信,她能够做出英勇的自我牺牲,任何有损名誉的事情都是她深恶痛绝的。”
“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随身带着。”他打开表链上的小金盒,我们看到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的整个面容。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雕刻的袖珍像,艺术家充分发挥了那光亮的黑发、又大又黑的眼睛和优美的小嘴的感染力。福尔摩斯长时间认真地端详那画像,然后关上小盒,把它递还给勋爵。
“那么,这位年轻的小姐来到伦敦后,你们重叙旧情?”
“是的,她的父亲上个伦敦社交季节偕同她来参加社交活动。我和她数度聚晤,并且缔结了婚约,而现在又和她结了婚。”
“我听说她带来了一份相当可观的嫁妆?”
“嫁妆是相当丰富的,和我们家族通常的情况差不多。”
“既然婚礼事实上已经举行过了,这份嫁妆当然归你了?”
“我没有去过问这件事。”
“没有去过问是自然的。婚礼前一天你见过多兰小姐吗?”
“见过。”
“她心情愉快吗?”
“再愉快不过了,她一直谈着我们在未来的生活中应当做些什么。”
“真的!非常有趣。那么在婚礼当天早上呢?”
“她喜气洋洋,高兴极了,至少直到婚礼结束始终是这样。”
“那么这以后你注意到了她有什么变化吗?”
“啊,老实说,这时候我看到了从前没有看见过的第一个迹象。她的脾气有些急躁。不过那是件小事,不值一提,并且不可能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尽管这样,还是请你讲讲。”
“唉,简直是孩子气。那是当我们去教堂小礼拜室的时候,她手里的花束掉落了。当时她正走过前排座位,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过了一会儿,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捡起来递给了她。看来这束花依然完好如初,但当我和她谈起这件事时,她回答我的话很生硬。在回家途中的马车里,她似乎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烦意乱,实在很可笑。”
“真的!你是说在前排座位上坐着一位先生,那么当时在座的也有一般群众了?”
“哦,是的,教堂开门的时候,是不可能不让他们进去的。”
“这位先生不会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吗?”
“不会,不会,我称呼他先生是出于礼貌,他只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人。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我想,真的,我们离题太远了。”
“圣西蒙夫人婚礼结束回来时远没有她去时那么心情愉快。那么,当她重新回到她父亲寓所的时候,她做了什么?”
“我看到她和她的女仆在说话。”
“她的女仆是什么人?”
“她的女仆叫艾丽丝,是个美国人,从加利福尼亚和她一起来的。”
“一名心腹仆人?”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分。在我看来,她的女主人似乎对她非常随便,不拘礼仪。当然,在美国,他们对这类事情和我们有不同的看法。”
“她和这位艾丽丝谈了多久?”
“哦,几分钟。当时我正在考虑一些别的事。”
“你有没有听到她们说些什么?”
“她谈到了‘强占别人土地’之类的话,她总是惯说这一类的俚语。我不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过了一会儿,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捡起来递给了她。
“美国的俚语有时是很形象化的。你的妻子和女仆谈过话后做了些什么事?”
“她走进吃早餐的房间。”
“你挽着她进去的吗?”
“不,她一个人。这类小节,她一向不讲究。接着,在我们就座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咕哝了几句道歉的话,就离开了房间。她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据我了解,那位女仆艾丽丝作证说,女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用一件长外套罩在新娘的礼服上,戴上一顶软帽,就出去了。”
“正是这样。后来,有人看到她和弗洛拉·米勒一起走进海德公园。弗洛拉·米勒就是现在被拘留的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经在多兰的寓所里惹起一场风波。”
“啊,是的。关于这位年轻的妇女,我想知道一些她的具体情况,还有你和她的关系。”
圣西蒙勋爵耸了耸肩,眉毛一扬:“我们已有多年的交情了,可以说是非常友好的关系。她过去常在阿利格罗。我对待她并不吝啬,她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弗洛拉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非常急躁,而且热切地依恋着我。当她听说我要结婚的时候,给我写过几封可怕的信。老实说,我之所以这样悄悄地举行婚礼,原因就是怕在教堂里出丑。她刚好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来到多兰先生的门前,极力想闯进去,而且公然用非常难听的话辱骂我的妻子,甚至还威胁她。但是我预先估计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那里安排了两名仆人。他们很快就把她赶了出去。当她明白吵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安静了下来。”
“你的妻子听到这一切了吗?”
“没有,谢天谢地,她没有听到。”
“后来,有人见到她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
“是的,这正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的原因。他认为,弗洛拉把我的妻子诱骗出去,并且对她设下了某种可怕的圈套。”
“哦,这是一种可能的推测。”
“你也这样想吗?”
“我并没有说很可能是这样,而且你自己也并不这么认为吧?”
“我认为弗洛拉是连只苍蝇都不肯伤害的。”
“可是,妒忌能奇妙地改变人的性格。请你告诉我,对于这件事,你自己是怎么分析的呢?”
“哦,真是,我到这里来是寻求解答的,不是来提出见解的。我已经把全部事实告诉你了。既然你问我,我也许可以说,在我看来,可能是由于婚礼对我妻子的刺激,以及她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高了那么多,进而造成她的精神有点错乱。”
“简单地说,她突然精神错乱了?”
“哦!是的,当我考虑到她抛弃一切——我不想这么说自己,但这种地位和名望是那么多女人热切地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我无法做其他的解释。”
“噢,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的假设。”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圣西蒙勋爵,我想我几乎已经有了全部的材料。我想再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坐在早餐桌的周围就能看到窗外的情况?”
“我们能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和公园。”
“正是这样。那么我想没必要再耽搁你了,我以后会再和你联系。”
“但愿你有足够的运气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委托人说着站了起来。
“我已经解决了。”
“是吗?你解决了什么?”
“我是说我已经解决了这案件。”
“那么,我的妻子在哪儿?”
“那是一个我很快就能提供的细节。”
圣西蒙勋爵摇了摇头:“这事恐怕需要一个比你或我更聪明的脑袋。”他说着,行了一个庄严的老式鞠躬礼便迈步离开了。
“承蒙圣西蒙勋爵将我的脑袋和他自己的脑袋相提并论,真是荣幸之至。”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询问,我想我得来一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在我们的委托人进门之前,我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案子的结论。”
“天哪,福尔摩斯!”
“我有好几个类似案件的记录,只是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一个像这件事这么干脆。我的全部调查都有助于肯定我的推测。用梭罗的话来说,旁证有时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就像你在牛奶里发现了一条鳟鱼一样。”
“但是,我也听到了你所听到的一切。”
“但是,你可不知道那些对我帮助极大的过去发生的案例。若干年前在阿伯丁有一个相似的例子。普法战争后一年,在慕尼黑又有一件极为相似的事情。这也是这类案例中的一个。但是,喂,雷斯垂德来了!你好,雷斯垂德!餐具柜上有一只特大的酒杯,盒里有雪茄烟。”
这位官厅侦探穿着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戴着一条老式领带,一副水手形象。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帆布提包,简单地寒暄几句就坐了下来,点着了一根递给他的雪茄。
“出了什么事啦?啊?”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你这样子似乎很不顺心。”
“我的确感到很不顺心。就是圣西蒙勋爵婚事这件倒霉的案子,对这件案子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真的吗?你真让我感到吃惊。”
“谁听说过这样乱糟糟的事情?每一条线索似乎都从我的手指间溜掉了。我一整天都在忙着搞这件事。”
“看来把你搞得浑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一只手搭在他那件粗呢上衣的胳膊上。
“是的,我正在塞彭廷湖里打捞。”
“天哪,那是为什么?”
“寻找圣西蒙夫人的尸体。”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背上,捧腹大笑起来。
“你没有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喷水池里打捞吧?”他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里找到这位夫人的可能性和在你说的那个地方找到的可能性一样大。”
雷斯垂德气得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咆哮着说。
“哦,我刚刚才听说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已经做出了判断。”
“真的!那么你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了?”
“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那么,请你解释解释,我们在那里找到的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他边说边打开自己的提包,把一件波纹绸结婚礼服,一双白缎子鞋以及新娘的花冠和面纱,乱糟糟地倒在地板上。这些东西全都浸透了水,并且退了色。“还有,”他把一只崭新的结婚戒指放到这堆东西上面,“这可是要你来解决的难题啦,福尔摩斯大师。”
“哦,真的吗?”我的朋友向空中喷出了一个个蓝色的烟圈,“这些东西是你从塞彭廷湖中打捞上来的?”
“不是,一个园丁发现这些东西在湖面上漂浮着。已经认出它们是她的衣服,我认为既然衣服在那儿,尸体也不会太远了。”
“那么,请你解释解释,我们在那里找到的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通过同样英明的推论,每个人的尸体都应该在他的衣橱附近找到。请问你想通过这个得出什么结论?”
“找到弗洛拉·米勒与新娘失踪有牵连的证据。”
“我恐怕你很难做到。”
“你真的这么想吗?”雷斯垂德生气地喊了起来,“我恐怕,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演绎法和推理并不很实用。在两分钟内你就已经犯了两个大错误。这些衣服确实与弗洛拉·米勒小姐有牵连。”
“怎么讲?”
“衣服上有个口袋,口袋里有个名片盒,名片盒里有张便条。这就是那张便条。”他把便条一下子扔到了面前的桌子上,“你听我念念写的是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你会看到我的。到时候请马上就来。
F.H.M.
我一直认为圣西蒙夫人是被弗洛拉·米勒诱骗出去的。毫无疑问,她和她的同谋者应该对这一失踪负责。这就是那张用她名字的起首字母签署的便条。毫无疑问这是在门口悄悄塞给这位夫人的,诱使她落入她们的控制之中。”
“妙极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你真不简单,让我看一下。”他不在意地拿起那张纸条,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并且满意地叫了一声,“这的确非常重要。”
“哈哈,你也发现是这么回事了?”
“极其重要。我热烈地祝贺你。”
雷斯垂德得意扬扬地站了起来,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他失声叫了起来,“你看反了!”
“恰恰相反,这才是正面。”
“正面?你疯了!这儿才是用铅笔写的便条。”
“哦,看这儿,这儿看来是一张旅馆的账单,它使我很感兴趣。”
雷斯垂德说:“那上面没什么,我也看过。
十月四日,房间八先令,早饭两先令六便士,鸡尾酒一先令,午饭两先令六便士,葡萄酒八便士。
我看不出这说明什么问题。”
“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它是十分重要的。至于便条,也很重要。或者说,至少这些起首字母的签字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再次向你祝贺。”
“我的时间浪费得够多了,”雷斯垂德站了起来,“我相信艰苦的工作,不相信在壁炉边编造的出色理论。再见,福尔摩斯先生,让我们瞧瞧是谁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收拾起衣服,把它们塞进提包,向门口走去。
“给你一点暗示,雷斯垂德,”在他的对手走出去之前,福尔摩斯懒洋洋地说,“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真正答案告诉你。圣西蒙夫人是位神话式的人物,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过这样的人。”
雷斯垂德阴郁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接着回过头来瞧瞧我,轻轻地在前额上拍了三下,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刚一关上身后的房门,福尔摩斯就站了起来,穿上外衣。“这家伙说的户外工作有点儿道理,”他说,“所以我想,华生,我得把你撇下一会儿。你看报吧。”
福尔摩斯离开我的时候是五点多钟,但是我根本没有感到寂寞。因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个点心铺的伙计,送来一个很大的平底食盒。他带来的一个年轻人帮助他打开食盒,我立刻十分惊奇地看到一份非常丰盛的冷食晚餐摆在我们寒酸寓所的餐桌上。两对山鹬,一只野鸡,一块肥鹅肝饼和几瓶陈年老酒。这些佳肴美酒摆放停当之后,这两位不速之客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精灵那样,倏然消逝,除了声明这些东西已经付过账了,他们是按照吩咐送到这个地方之外,没有再做什么解释。
刚好在九点钟之前,福尔摩斯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他的神情很严肃,但两眼闪闪发光,这使我相信,他所做的结论并没有使他失望。
“那么,他们已经把晚餐摆上了。”他搓着手说。
“你好像有客人要来。他们摆了五份。”
“是的,我相信,会有客人来访的,”他说,“我很奇怪为什么圣西蒙勋爵还没到。哈哈,我敢说我听到了他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确实是下午来到我们这里的客人。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使劲地晃动着他的眼镜,在他那贵族气派的面容上,显出了非常不安的表情。
“这么说,我的信差去过你那里了?”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我承认信的内容使我感到无比震惊。你有充分的根据证明你的话吗?”
“最充分的根据。”
圣西蒙勋爵猛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按着前额。
“如果公爵听到他的家庭成员中有人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会说什么呢?”他小声地嘟哝着。
“这纯粹是一场误会,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你是从另外一个观点看待这些问题的。”
“我看不出有谁该受到责备,我难以想象这位小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虽然她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有点鲁莽——无疑这是令人感到遗憾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没有母亲在身边,就没有别人给她出主意了。”
“这是一种蔑视,先生,公然的蔑视。”圣西蒙勋爵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你一定要原谅这位可怜的姑娘,她的处境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
“我决不能原谅她,我被可耻地玩弄了,我确实非常生气。”
“我好像听到门铃响,”福尔摩斯说,“对,楼梯口有脚步声。如果我无法劝说你对这件事宽大为怀的话,圣西蒙勋爵,我请来了一位支持我的见解的人,这个人也许更能胜任。”他打开门,让进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圣西蒙勋爵,”他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是弗朗西斯·海·莫尔顿先生和夫人。这位夫人,我想你已经见过。”
一看到新来的人,我们的委托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笔直地站在那里,双眼下垂,一只手插进大礼服的口袋,一副尊严受到伤害的样子。那位女士向前紧走几步,向他伸出手,但他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看她,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因为她那恳求的表情是很难拒绝的。
“你生气了,罗伯特。”她说,“是的,我想你完全有理由生气。”
“请你不必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满怀妒忌地说。
“哦,我知道我太对不起你了。我在出走之前应该对你说一声,但是当时我有点心慌意乱。从我在这里又见到弗兰克时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我当时竟没在圣坛前摔倒或昏过去,真有点奇怪。”
“莫尔顿太太,也许你在解释的时候,希望我和我的朋友暂时离开这房间吧?”
“如果我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说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已经保密得有些太过分了。就我来说,我倒愿意整个欧洲和美洲的人都听听事情的真相。”这位先生是一位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的人,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面部轮廓分明,举止显得很机警。
“那么,就让我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们听吧。”那位女士说道,“我和这位弗兰克是一八八四年在落基山附近的麦圭尔营地认识的。当时爸爸正在经营一个矿场。我和弗兰克订了婚。后来有一天,爸爸突然挖到了一个富矿,从此发了财。但是这位可怜的弗兰克所占有的土地上的矿脉却渐渐变小,最终完全消失了。我的爸爸越来越富,弗兰克却越来越穷。所以,后来爸爸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约继续下去。他把我带到了旧金山。尽管如此,弗兰克不愿意放手,于是,他也到了那里,并且瞒着爸爸和我见面。让爸爸知道只会使他生气,所以,我们就自己做了安排。弗兰克说,他也要去发一笔财,直到像爸爸一样富有,才会回来和我结婚。我当时答应等他一辈子,并且发誓只要他活着,就不嫁给别人。‘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不马上结婚呢?’他说,‘这样我就感到安心了,也不必在回来之后要求别人承认我是你的丈夫。’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请好了一位牧师,我们当即举行了婚礼。之后,弗兰克就离开了我去奔前程,而我则回到了爸爸身边。
“我再次听到弗兰克的消息是他到了蒙大拿,然后在亚利桑那探矿。接着我又听说他在新墨西哥。后来,报上登出了一篇报道,说有一个矿工营地遭到阿帕奇族印第安人的袭击,死者的名单中有我的弗兰克的名字。我看到以后昏了过去。我缠绵病床数月之久,病得非常厉害。爸爸以为我得了痨病,带我找了整个旧金山大约一半的医生。一年多来,音信杳然,因而我从不怀疑弗兰克是真的死了。之后,圣西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到了伦敦。婚事确定了下来,爸爸非常高兴。但是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给了可怜的弗兰克,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个男人能代替他。
“话虽如此,要是我嫁给圣西蒙勋爵,我当然会尽我对他的义务。我们不能勉强我们的爱情,但是我们却可以勉强我们的行动。我和他一起步向圣坛时的意愿是尽我所能来做好他的妻子。但是,正当我走到圣坛栏杆前的时候,回头一瞥,忽然看到弗兰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望着我;这时我的愿觉如何,你们是可以想象的。起初,我还以为是他的鬼魂。但是当我再往那儿看时,发现他仍然在那里,眼睛里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好像在问,我见到了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很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昏过去。我只感到天旋地转,牧师的话就像一只蜜蜂的嗡嗡声在我的耳朵里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我应该打断仪式的进行,在教堂里闹出一场风波来吗?我又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他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做声。接着我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给我写一张便条。出来的路上经过那排座位时,我让花束掉落在他面前,当他捡起花束给我时,悄悄把纸条塞进我的手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要我在他发出信号时,就跟着他走。当然,我毫不怀疑自己的首要义务就是向他尽责,并且决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到寓所,我告诉了自己的女仆。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认识弗兰克,并且一直和他很友好。我嘱咐她什么也别说,只要收拾一些东西,准备好我的长外套。我知道应该向圣西蒙勋爵说明一下,但是在他母亲和那些大人物的面前难以张口。我只好下决心不辞而别,以后再解释。我在餐桌就座还不到十分钟,就看见弗兰克站在窗外马路的另一边。他向我招了招手,随后走进了公园,于是我穿戴好溜了出来,跟上他。这时有一个女人过来跟我谈了些圣西蒙勋爵的闲话,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透露,似乎勋爵在结婚前也有自己的一点儿秘密。但是我设法摆脱了她,很快赶上了弗兰克。我们一起坐上一辆出租马车,驶往他在戈登广场租下的寓所。在盼了那么多年之后,这次我才真的算是结婚了。弗兰克在亚利桑那被印地安人囚禁,后来他越狱逃跑,长途跋涉来到了旧金山。他发现我以为他死了,并且已经到英国去了。他追踪到了这里,终于在我举行第二次婚礼的当天早上找到了我。”
“我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这位美国人补充说,“报纸上登着教堂的名字,但没有提到女方的住处。”
“接着我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弗兰克主张完全公开,但是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惭愧,宁愿从此销声匿迹,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也许,给爸爸写张条子,表明我尚在人间就是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们、夫人们正围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心里就忐忑不安。于是,弗兰克为了让别人找不到我,就把我的结婚礼服和其他东西收拾起来,捆成了一个包裹,扔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本来,我们明天就可能去巴黎了,如果不是这位好心的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晚上来找我们的话。虽然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发现我们的地址的,但他善意和清楚地开导了我们,指出我错了,弗兰克是对的——我们这样怕别人知道,就犯了很大的错误。然后,他提出给我们一个和圣西蒙勋爵单独谈话的机会,所以,我们就立刻到这里来了。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使你感到痛苦,那我真的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圣西蒙勋爵一点没有放松自己僵硬的姿势,他皱着眉头,紧绷着嘴唇,听完了这篇冗长的叙述。
“对不起,”他说,“这样公开地讨论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很不习惯的。”
“那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之前和我握一下手吗?”
这时有一个女人过来跟我谈了些圣西蒙勋爵的闲话。
“那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之前和我握一下手吗?”
“哦,当然可以,如果这样做能使你高兴的话。”他伸出手,冷淡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
“我本来希望,”福尔摩斯说,“你能和我们共进一顿友好的晚餐。”
“我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分了,”勋爵回答,“我可能被迫默认最近的事态发展,但也别指望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现在祝你们各位晚安。”他向我们很快地鞠了一个躬,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
“那么,我相信,至少你们不会不给我点面子吧,”福尔摩斯说,“结交一个美国人,总是令人愉快的。莫尔顿先生,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相信,多年以前一位君王的愚蠢行为和一位大臣的错误,将不会妨碍我们的子孙在某一天成为同一个世界大国的公民。在这片国土上,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
“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们的客人走后,福尔摩斯说,“因为它非常清楚地说明,一件在开始时看起来几乎无法解释的事情,之后解释起来又是多么简单。没有任何事比这位女士叙述的事情的先后次序更自然了。可是另一些人,比如说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在他看来,就没有什么事比这事的结局更奇怪了。”
“那么,你一直一点都没有弄错吗?”
“从一开始,对我来说有两件事情就很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来非常愿意举行婚礼;另一件是她在回家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后悔了。那么很明显,一定是早上发生了什么事,使她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可能是什么呢?出了门之后,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说话,因为新郎一直在陪着她。那么,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呢?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必然是从美国来的。她来到这个国家的日子很短,不可能会有什么人给她造成这么深刻的影响,以至于只是看了一眼,就会使她完全改变自己的计划。你看,经过一系列的去伪存真,我们已经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那么,这个美国人又能是谁呢?他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呢?可能是个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年轻时是在艰难而奇特的环境中度过的。在我听到圣西蒙勋爵的叙述之前,只了解了这些。而勋爵告诉了我们以下这些情况——在前排座位里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态度起了变化;显然是为了取得字条而从手里掉下了花束的把戏;她求助于自己的心腹女仆以及提到了侵占土地——这在采矿者的行话中意味着占据别人原来已占有的探矿权——通过这些富有深意的暗示,整个情况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么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过去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我本来希望,”福尔摩斯说,“你能和我们共进一顿友好的晚餐。”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本来可能很难找到,但雷斯垂德老兄手里掌握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其价值的情报。当然,那几个姓名的起首字母是重要的,但是比它更有价值的是,我知道了这个男人在一周之内曾经在伦敦一所最高级的旅馆结过账这个事实。”
“你怎么推断出来是最高级的旅馆呢?”
“根据这些昂贵的价格推断出来的:八先令一个床位,八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一家最豪华的旅馆。伦敦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并不多。在诺森伯兰大街我访问的第二家旅馆里,通过查阅登记簿,我发现有一位美国先生弗朗西斯·海·莫尔顿,刚刚在前一天离开。在查看他名下的账目时,我又恰巧发现自己在复写的收据上已经看到过的那些账目。这位美国先生留下话,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戈登广场二二六号。于是,我就赶到那里,很幸运地发现这对爱侣正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长辈的身份向他们提出了一点意见。我向他们指出,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最好向公众,特别是向圣西蒙勋爵把他们的处境表白清楚。我邀请他们来到这里和他见面,并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使勋爵遵守了约会。”
“但是,结局不够理想,”我说道,“他的举止肯定不够大方。”
“哈,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假如你经过求婚、结婚等一系列的麻烦事之后,却发现转眼之间妻子和财富不翼而飞了,恐怕你也不会很大方的。我想我们看待圣西蒙勋爵不妨宽容一些,并且谢天谢地不要有一天让我们落到同样的境地。请你将椅子向前挪挪,把小提琴递给我。现在还需要我们解决的唯一问题是,如何消磨这凄凉的秋夜。”
绿玉皇冠案
《绿玉皇冠案》一八九二年五月刊登于英国版《海滨杂志》。
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说道:“福尔摩斯,看,有个疯子正朝这儿走过来。他的家里人竟然会让他一个人跑出来,真是可悲。”
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口袋里,从我的背后望过去。这是一个晴朗、清新的二月早晨,地上还铺着昨天下的一层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贝克街马路中间的雪被来往的车辆辗成了一条灰褐色带状的轮迹,但是两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却仍然像刚从天上落下时那样洁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不过还是滑得厉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少得多。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走过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这位先生的古怪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人大约有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脸庞厚实,仪表堂堂,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着虽然色泽暗淡,但是却很奢华时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礼服,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脚蹬一双式样雅致的有绑腿的棕色高筒靴,裤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然而,与他端庄尊严的衣着和仪表相比,他的行动却显得十分荒唐可笑。因为他正在拼命地奔跑,偶尔还夹杂着小小的蹦跳,好像一个疲惫困乏的人不愿意使自己的双腿加重负担似的。当他跑的时候,双手痉挛地上下挥动,脑袋晃来晃去,使他的脸抽搐得非常难看。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啊?”我不禁问道,“他在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相信他是到我们这里来的。”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到这里来?”
“是的,我想他是来请教与我的专业有关的事,我是看得出这种迹象的。哈!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吗?”说话间,那个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了我们的门口,把门铃拉得响彻全屋。
片刻之后,他已经在我们的房间里了,仍然气喘吁吁,一边还在做着手势,然而双眼充满忧愁和失望。见到这种情景,我们的笑容顿时消失,并产生了深深的震惊和同情。一时他还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动着身子,抓着头发,像一个十足的失去理智的人。随后,他突然跳起来,头部向墙壁用力撞去,吓得我们赶紧一起把他拉住,拖到房间的中央。福尔摩斯把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并十分在行地用那轻松的令人宽心的语调和他聊了起来。
“你到我这儿来是为了告诉我你的事情,对不对?”他说,“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请稍事休息,等你缓过气来,然后我会很高兴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问题。”
那个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极力把情绪稳定下来。然后,他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前额,紧闭着嘴,把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疯了吧?”
“我看你一定遇到了十分麻烦的事情。”福尔摩斯回答。
“天晓得,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麻烦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可怕,足以使我丧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开的耻辱,尽管我从来都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这是命中注定的,但这两件事以这样可怕的形式一起降临到我的头上,简直把我弄得六神无主了。而且,事情还不止和我个人有关,如果得不到解决它的办法,那我国最尊贵的人都可能受到牵连。”
“先生,请冷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让我们弄清楚你是谁,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你们也许是熟悉的。我是针线街霍尔德-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疯了吧?”
这个名字我们的确很熟悉,他是伦敦城里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一位伦敦第一流的公民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我们十分好奇地等待着他振作起精神来叙述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很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厅探长建议我取得你们的合作时,我就急忙赶到这里来了。我是乘坐地铁并且步行来到贝克街的,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行驶缓慢。所以我刚才气都喘不过来,这是因为平时很少锻炼的缘故。现在我感觉好一点了,我尽量简单明了地把事实讲给你们。
“当然,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银行必须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还要依靠能够增加业务的社会关系和存户的数目。我们投放资金最能获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下,以贷款的方式将钱放贷出去。这几年来我们做了很多笔这种交易,许多名门贵族以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作为抵押品向我们借贷了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正在银行办公室里,职员递进来一张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大吃一惊,这不是别人,他的名字,即使对你们,我也最多只能说这是全世界家喻户晓的,在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之一。他进来之后,我受宠若惊,正想表达对他的感谢,可他却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像是要急忙完成一件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霍尔德先生,’他说,‘我听说你们常办贷款业务。’
“‘如果抵押品合理,本行是办理这种业务的。’我回答。
“‘我迫切需要,’他说,‘立刻得到五万英镑。当然,我能够从朋友那里借到十倍于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的现金,但我愿意把它当一桩正事来办,而且由我亲自来办。处在我的地位,你不难明白,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您需要这笔款项多长时间?’我问道。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我肯定那时候完全可以归还这笔借款,利息不论多少,只要你认为合理就行。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马上将这笔钱拿到手。’
“‘我本应很高兴地用自己的钱贷给您而不必做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只是这样做会使我有点负担过重。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办理这桩交易,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即使对您,我也必须坚持,需要有可靠的业务上的担保。’
“‘这样最好。’他把放在坐椅旁边的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来,‘你无疑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最贵重的公产之一。’我说。
“‘一点不错!’他打开盒子,衬托在柔软肉色天鹅绒上面的就是他提到的那件华丽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这里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单看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就难以估计。这顶皇冠最低的估价也相当于我所要借的钱的两倍。我准备把它放在你这里作为抵押品。’
“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里,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目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
“‘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我只是拿不准……’
“‘至于我把它留在这里是否合适,你尽可放心。如果不是绝对有把握在四天之内把它赎回来的话,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这纯粹是一种形式而已。这件抵押品够吗?’
“‘太够了。’
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里,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目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
“‘霍尔德先生,你要明白,根据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一切,我这样做充分证明了我对你的信任。我指望你的不仅仅是小心谨慎,避免因此产生的任何流言飞语,最重要的是要对这顶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保护措施。如果它受到任何损坏,不言而喻,就会造成一起轰动公众的大丑闻。对它的任何损坏也几乎和整个丢失同样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举世无双的,想要替换它们也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无限信赖地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将亲自前来取回。’
“见到我的委托人急于离去,我也不再说什么,当即召来出纳员,叫他支给委托人五十张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时,对着放在面前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的盒子,不免对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毫无疑问,它是一件国宝,如果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愤。我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时竟会同意负责保管它。然而,已经来不及做任何改变了,我只好把它锁在私人的保险箱里,然后继续工作。
“到傍晚,我觉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未免太不谨慎。在此之前,银行的保险箱曾经被人撬过,怎能保证我的保险箱就不会被撬?万一出了这种事,我的处境会多么可怕啊!因此我决定,之后几天,来来去去都要随身携带着这只盒子,让它和我一刻都寸步不离。这样决定之后,我就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带着这件珍宝回到了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我把它拿到楼上,锁在起居室的大柜橱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说一下我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你对整个情况有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听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这两个人可以完全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仆,她们已跟随我多年,都是绝对可靠、无须置疑的。还有一个叫露茜·帕尔
的侍女,在我家里服务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她的优秀品格使我深感满意。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她的人在周围游荡,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处,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相信她是个十足的好姑娘。
“关于仆人方面的情况就是这些。我的家庭本身是很简单的,无须花费许多时间来讲。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名叫阿瑟的独生子。他使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真叫人伤心啊。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别人都说是我宠坏了他,很可能是这样。在我爱妻去世后,我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我应该疼爱的,我甚至无法忍受他有片刻的不高兴。我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如果当初我对他严格一点,也许对我们俩都更好,但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很自然,我希望他将来继承我的事业,可他不是那种有干事业才能的人——他放荡而又任性。说实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经手大笔款项。他虽然还年轻,但已经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在那里,因为举止风流潇洒,他很快就成了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亲密朋友。他学会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乱花钱,又不时跑来求我预支给他津贴费去应付赌债。他不只一次试图和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在他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我的确毫不奇怪,像乔治·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他施加影响。我儿子常把他带到家里来,我觉得就连自己都难免不被他的翩翩风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纪大,是一个地地道道玩世不恭的人。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而且品貌不俗。但是,当我撇开他仪容的魅力,冷静地想想他的为人时,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以及我觉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使我意识到他是个完全不可信赖的人。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她拥有一种女性特有的善于洞察个人气质的本领。
“讲到这里,现在只剩下玛丽一个人的情况需要说一说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后,将她孤苦伶仃地遗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我收养了她,并一直把她看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温柔,可爱,美丽,善于管理和操持家务,而且具有妇女应有的那种文雅恬静、温柔可亲的气质。她是我的左右手,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她违背了我的意愿——我的儿子两次向她求婚,他实在是诚心诚意地爱她,但是两次她都拒绝了。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够把我儿子引导到正路上来,那就只有她,我想结婚后他的全部生活都将会有所改变。可是现在,哎呀!已经是无可挽回了,永远不能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对我家里的所有人都了解了,下面我把这件不幸的事讲给你听。
“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阿瑟和玛丽,并且告诉他们那件贵重的宝物现在就在屋子里,只是隐瞒了委托人的名字。我肯定露茜·帕尔在端来咖啡之后就离开了房间,但她出去时是否将门带上了,这我不敢肯定。玛丽和阿瑟听了很感兴趣,并想见识见识这顶著名的皇冠,但我想还是别去动它为好。
“‘你把它放在哪里了?’阿瑟问道。
“‘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唔,但愿夜里不会被偷走。’他说。
“‘柜子锁上了。’我回答。
“‘哎,那个柜子随便一把旧钥匙都能打开。我小时候就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它。’
“他常常说话轻率,所以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话。然而,那天晚上,他跟着我来到我的房间,脸色十分沉重。
“‘爸爸,’他垂着眼皮说,‘你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
“‘不,我不能!’我严厉地回答,‘在金钱方面我一直对你过于慷慨了!’
“‘你一向极其仁慈,’他说,‘但我非得有这笔钱不可,否则,我就一辈子再没脸进那家俱乐部了!’
“‘那再好不过!’我嚷道。
“‘是的。但你不会让我不名誉地离开它吧,’他说,‘那样丢脸我可受不了。我必须设法筹集这笔钱,如果你不肯给我,那我就得试试别的法子。’
“我当时非常生气,因为这是这个月里他第三次找我要钱。‘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子!’我大声说。于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走后,我把大柜橱打开,查看那件宝物是否安然无事,然后又把柜子锁上了。接着,我开始到房子各处巡视,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没有差错。平时,我总是将这个任务交给玛丽,但当晚我认为最好亲自巡视。当我下楼梯时,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大厅的边窗那里。当我走近,她把窗户关上并插上了插销。
“‘告诉我,爸爸,’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你允许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吗?’
“‘当然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去边门见什么人了,我想这样很不安全,必须制止她。’
“哎,那个柜子随便一把旧钥匙都能打开。我小时候就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它。”
“‘明早你一定对她讲讲,假如你希望我讲的话,那就我对她讲好了。你肯定各处都关好了吗?’
“‘非常肯定,爸爸。’
“‘那么晚安!’我亲了她一下就上楼回到卧室里,不久便睡着了。
“我尽可能把一切讲给你听,福尔摩斯先生,这跟案子也许有关系。如果我哪一点没讲清楚,请你务必提出来。”
“恰恰相反,你讲得非常清楚。”
“现在说到我要特别指出的那一部分情节。我不是睡得很沉的人,而且想着心事,就比平时更容易惊醒。大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里的某种响声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之前这声音就没有了,但它给我留下了一个似乎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曾经轻轻关上了的印象。我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突然,我惊恐万分——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清晰的、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满怀恐惧地悄悄下床,从起居室的门角张望过去。
“‘阿瑟!’我尖叫起来,‘你这流氓!你这个贼!你怎么敢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那不幸的孩子只穿了衬衫和裤子,站在灯旁,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他似乎正在使尽全身力气扳它,换句话说,拗着它。听到我的喊声,他的手一松,皇冠就掉到了地上。他的脸死一般的苍白。我把它抢到手,发现在一个金质的边角处有三块绿玉不见了。
“‘你这恶棍!’我气得发狂,‘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丢一辈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在哪?’
“‘偷?!’他叫了起来。
“‘是的,你这贼!’我吼叫着,摇着他的肩膀。
“‘没有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他说。
“‘这里有三块绿玉不见了。你知道它们在哪里。你不但要我说你是贼,还要我说你是骗子吗?被我抓住的时候,你不是正在试着把另外一块绿玉扳下来吗?’
“‘你骂够了吧。’他说,‘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那我就不愿再提一句。早上我就会离开你的屋子到别处去谋生。’
“‘你必定要落到警察手里!’我气急败坏,半疯狂似的喊着,‘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听到我的喊声,他的手一松,皇冠就掉到了地上。
“‘你别想从我这里了解到任何情况!’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态,激动地说,‘如果你愿意叫警察,就让警察去搜索好了!’
“这时候,因为我盛怒中的大声叫喊,全家都被惊动了。玛丽首先冲进我的房间,一看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她就明白了全部情况,只听她一声尖叫,随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仆去找来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巡官带着一位警士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着双臂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窃。我回答说,既然这顶弄坏了的皇冠是国家的财产,那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桩公事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都应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马上让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离开这间屋子五分钟,对你我二人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许可以把偷到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可怕的处境,恳求阿瑟不要忘记,不单是我的,更是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名誉处在危险关头,这有可能惹起一桩震惊全国的丑闻。但他可以使这一切不致发生,只要他告诉我,他对那三块失踪的绿玉做了什么就行。
“‘你应该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被当场抓住的,而拒不承认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采取你能做到的这样一个补救办法,也就是把隐藏绿玉的地方告诉我们,那么一切都可以被宽恕。’
“‘把你的宽恕留给那些向你恳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开了。我看他如此顽固,到了绝非任何言辞所能感化的程度。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叫巡官把他看管起来,并立刻做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间以及房子里可能藏匿宝石的每个地方都搜过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尽管我们用尽了种种劝诱恫吓,这倒霉的孩子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讲。今天早上他被送进了牢房。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一切手续之后,就急忙赶到这儿来,请求你运用你的本领破案。警察公开承认目前他们一无所获。你可以为此事花费你认为需要的一切费用,我已经悬赏一千英镑。天哪,我怎么办呢?一夜之间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誉,我的宝石和我的儿子。啊!我该怎么办呢?”
他双手抱头,全身晃来晃去,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是一个有说不出的痛苦的小孩子。
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皱着眉头,双眼凝视着炉火。
“你平时接待很多客人吗?”他问。
“基本都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眷,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最近曾来过几次。我想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你常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吗?”
“阿瑟常去。玛丽和我总待在家里,我们俩都不想去。”
“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很不寻常啊!”
“她生性恬静。而且,她已经二十四岁,不很年轻了。”
“听你的说法,这件事好像也使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她非常震惊!可能比我更震惊。”
“你们都认为你的儿子有罪吗?”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亲眼看见皇冠在他手里拿着。”
“我不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其余部分损坏了吗?”
“它被扭歪了。”
“那么你是否这样想过,他或许是想把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了。他究竟在那里干些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正是这样。如果他有罪的话,为什么不编造个谎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来有两种解释,这件案子有几个奇怪的地方。对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警察是怎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好像真的呢!一个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声关门,把全家吵醒不可。好吧,那么对这些绿玉的失踪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此时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们。”
“他们有没有考虑去房子外面看看?”
“考虑了,他们劲头十足,整个花园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地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比你或警察起初所想的要深奥得多吗?据你们看,这只不过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但在我看来它似乎特别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些什么:你的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很大的风险,走到你的起居室,打开你的柜橱,取出那顶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把三十九块绿玉中的三块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巧妙办法藏了起来,然后带着其余的三十六块回到房间里,让自己冒着被人发现的极大危险。现在我来问你,这个分析可能吗?”
“可是还能做什么别的分析呢?”这位银行家做出一个失望的姿态嚷着,“要是他没有不良动机,那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霍尔德先生,我们就一起动身去你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花上一个小时更周密地调查一下。”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陪他们一起去调查,正好我也相当热切地希望一起去,因为刚刚听到的陈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对于这位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罪犯这一点,我和这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样,都认为是很明显的;但我仍然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抱有十足的信心,既然他对已被大家所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么一定有某种理由表明这件事还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把下巴贴到胸口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有一线希望呈现在眼前,显得有了新的勇气和信心,甚至杂乱无章地和我聊起了自己业务上的一些事情。坐了一会儿火车,再步行短短的一段路程,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住的不太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寓所是一座用白石砌成的相当大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一条双行的弯曲车道沿着积雪的草坪一直通向紧闭着的两扇大铁门前面。右边有一小丛灌木,连绵于一条狭窄的、两旁有小树篱的小径,这条小径从路口一直通到厨房门前,成了零售商人的进出小道。在左边有一条小道通向马厩,这条小道不在庭院之中,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道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自己慢慢地绕着寓所步行了一周,经过屋前那小贩走的小道,再绕到花园后面走上了通向马厩的小道。他来回走了好长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索性进屋,在餐室的壁炉边等他。正当我们沉默地坐着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中等偏上,身材苗条,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在苍白的皮肤衬托下似乎显得分外漆黑。我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妇女。她的嘴唇也毫无血色,她的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进来,让我感到她的痛苦似乎更甚于银行家今早所流露的,由于她显然是一位个性很强、并且有极大自制力的妇女,这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到她的叔父面前,以妇女的温情抚摩着他的头。
“你已经命令将阿瑟释放了,是吗,爸爸?”她问。
“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必须追查到底。”
“但我确实相信他是无罪的。您知道女人们的本能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他没有做错什么,这样严厉地对待他,您是要后悔的。”
“那么,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默不作声?”
“谁知道?也许是因为您竟然这样怀疑他而感到恼怒。”
“我怎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确实看见那顶皇冠在他的手里。”
“哎,他只不过是把它拾起来看看。相信我的话吧!他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我们亲爱的阿瑟被投进了监狱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我不找到绿玉决不罢休——决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这件事对我造成的严重后果。我绝对不能这样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更深入地调查。”
“是这位先生?”她转过身来看着我。
“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道那边。”
“马厩那条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能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所确信的,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无罪。”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我们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回答,一边走回擦鞋垫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认为我是在荣幸地和玛丽·霍尔德小姐谈话,我可否向你提一两个问题?”
“请吧,先生,如果能对澄清这可怕的事件有所帮助的话。”
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到她的叔父面前,以妇女的温情抚摩着他的头。
“昨天夜里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直到我的叔叔开始大声说话,我听见后才下来。”
“你昨晚把门窗都关上了,可是有没有把所有的窗户都闩上呢?”
“都闩上了。”
“今天早上这些窗户是否都还闩着?”
“都还闩着。”
“你们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记得你昨晚曾经告诉过你叔叔说,她出去见他了?”
“是的,她就是那个在客厅里服务的女仆,也许听见了叔叔关于皇冠的谈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出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情人,而他们俩也许密谋盗窃这顶皇冠。”
“但这些空洞的理论有什么用处?”银行家不耐烦地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当时亲眼看见阿瑟手里拿着那顶皇冠吗?”
“不要着急,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问一下这件事。霍尔德小姐,关于这个女仆,我想你是看见她从厨房门附近回来的,对不对?”
“是的,当我去查看那扇门有没有闩好时,碰见她偷偷地溜了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在黑暗里。”
“你认识他吗?”
“噢,我认识!他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名字是弗朗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在门的左侧,”福尔摩斯说,“也就是说,在靠外的一面?”
“是的,是这样。”
“他还是一个装有木头假腿的人?”
这位年轻小姐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你真像个魔术师啊,”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她面带笑容,但福尔摩斯瘦削而热切的脸上没有迎合她的笑容。
“我很想现在就上楼去。”福尔摩斯说,“很可能还要到房子外面再走一趟。也许在上楼之前最好再看看楼下的窗户。”
他很快地从一个个窗户前走过,只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望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了一下。他打开这扇窗户,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非常仔细地检查了窗台。最后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上楼去了。”
这位年轻小姐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
这位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个布置简朴的小房间,地上铺着一块灰色地毯,放着一个大柜橱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先走到大柜橱前,紧盯着上面的锁。
“是用哪把钥匙开这锁的?”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指出的——那把开储藏室食品橱的钥匙。”
“它在你这里吗?”
“就是放在化妆台上的那把。”
福尔摩斯把它拿过来,打开了大柜橱。
“这是一把无声的锁,”他说,“难怪没有吵醒你。这只盒子我想就是装那皇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盒子,把皇冠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有三块绿玉被扳掉了。
“现在,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我请你试一试看能否把它掰开。”
那银行家惊慌地后退。他说:“我连做梦也不敢去掰它。”
“那么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猛然用足力气去掰它,但它却纹丝不动,“我觉得它有点松动,但是,虽然我的手指特别有劲,要掰开它也相当费力。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开的。好了,霍尔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开了它,会是什么情况呢?那会发出像枪响一样的声音。你要说,这一切都发生在仅离你数码之遥的地方,而你却一点声音也没听见吗?”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但事情也许会越来越清楚。你是怎么想的,霍尔德小姐?”
“我承认自己和叔叔一样困惑不解。”
“当你看到你的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是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外,他什么也没穿。”
“谢谢你。我们的确从这次询问中受益匪浅,实在太幸运了,如果还不能把这件事弄清楚的话,那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继续调查。”
他要求独自一个人去,并解释说,人去多了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可能给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难。他工作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回来时脚上满是积雪,而面孔仍然是那样神秘莫测。
“我想,这里要看的我都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我对你最好的效劳就是回到我的住处去。”
“但是那些绿玉,福尔摩斯先生,它们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
“那我永远也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意见一点也没变。”
“那么,我的天哪,昨天晚上在我的屋子里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如果明天上午九点到十点钟你能到贝克街我的住所来,我将高兴地尽我所能把它讲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权委托我替你办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绿玉,你不会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项数目。”
“为了把它们找回来,我愿意拿自己的全部财产。”
“很好,我将利用这段时间调查这件事。再见,很可能傍晚之前我还得再来这里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伙伴现在对这个案子已经胸有成竹,至于他究竟有了什么样的结论,我连一点朦胧的感觉也没有。在回家途中,我几次想从他那里探听出一点儿消息,但他总是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最后我只好失望地放弃了这个意图。还不到下午三点,我们就回到了家中。他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便打扮成了一个普遍的流浪汉。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还有一双破旧的皮靴,成了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我这样打扮还可以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华生,但恐怕不行。我有可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可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回,但不久就会明白是哪种可能。我希望几个小时之内就能回来。”他从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在两片面包中间,然后把这干粮塞进口袋,就出发探险去了。
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还有一双破旧的皮靴,成了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我刚喝完茶,就看到他手里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在角落里,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经过这里,进来顺便看一下。”他说,“我马上还得走。”
“去哪儿?”
“噢,到西区那边。可能得花相当长的时间,如果我回来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还可以,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离开你之后又到斯特里特哈姆去了,只是没进屋。那个小疑点很有趣,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总坐在这里闲聊,我必须把这套下等人的衣服脱下来,重新穿上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装。”
我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有比自己谈话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满意的理由。他的眼睛闪烁着光彩,菜色的面颊上甚至泛出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见大厅的门砰的一响,便知道他又一次出发去搞天生喜欢的追猎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见他回来,就回房休息去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外出跟踪一个线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今天迟迟不归并不让我感到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当我早晨下楼进早餐时,看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报纸,精神饱满,雍容整洁。“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就先吃起来了。”他说,“但愿你不要忘记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的约会。”
“现在已过九点钟了,”我回答说,“我想一定是他,我听到了门铃响。”
果然,来的正是我们这位金融家朋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我感到非常震惊,那天生又宽阔又结实的脸庞,现在消瘦干瘪了下去,他的头发好像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带着委靡困顿的倦容走了进来,似乎比前一天早晨那种狂暴的样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中。
“我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使自己受到这么残酷的折磨,”他说,“两天以前我还是一个幸福和富裕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世界上;而现在我不得不要过孤独和不光彩的晚年了。真是祸不单行啊。我的侄女玛丽抛弃了我。”
“抛弃了你?”
“是的。今天早晨我发现她的床一夜没人睡过,她的房间已是人去楼空,一张留给我的便条放在了大厅的桌子上。我昨晚曾经忧伤而不是气愤地对她说,如果她和我儿子结了婚,他本来可能一切都会很好的。也许我这样说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条里也谈到了这些话:
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到自己已经给您带来了苦恼,如果我采取另外一种行动,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心里存着这种念头,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您的屋檐下了。我觉得我必须永远离开您。不要为我的前途担心,因为我有栖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决不要寻找我,因为这是徒劳的,而且会帮我的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远是您亲爱的——
玛丽
“她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她暗示想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这些苦恼事就要结束了。”
“你肯定是这样?你听见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些绿玉在哪里?”
“你不认为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格太高吧?”
“我愿意付出一万英镑。”
“这没有必要。这件事三千英镑就够用了。我想,还有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着支票簿没有?给你这支笔,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好了。”
这位银行家神色茫然地开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三角形的小金纸包,顺手把它扔在桌子上,里面露出了三块绿玉。
我们的委托人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一下子把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切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这喜悦的反应和他以前的痛苦一样激烈。他把这几块重新获得的绿玉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还欠了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说。
“欠债!”他拿起一支笔,“欠多少,我这就偿还。”
“不,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对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你的儿子好好地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做,我也会感到骄傲的,倘若我有这样一个孩子的话。”
“那么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今天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如此肯定!那么让我们马上赶到他那里去,让他知道真相已经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后去找他谈过,发现他不愿意把实情告诉我,我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对我还不很清楚的几个细节做了补充。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消息,必定能使他开口。”
“我的天哪!那么,快告诉我这离奇的谜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是要这样做的,并且我要对你说明我为弄清事情的真相而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给你听,首先,这话我觉得很难说出口,你也很难听进去——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丽有默契,他们现在已经一起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不幸的是这不仅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实。当你们把伯恩韦尔接纳到你们家中时,不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实情况。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凶恶透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这种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个女人所做的那样时,她自鸣得意,认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触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利用她,并且几乎每晚都和他幽会。”
“我不能,也绝不会相信这种事!”银行家脸色苍白地嚷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家里发生的一切。你的侄女认为你已经回到房间,就悄悄地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谈话。他的脚印因为久站在那里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谈到那顶皇冠,这消息燃起了自己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就强迫她服从自己的意愿。我不怀疑她是爱你的,但常有这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其他所有人的爱,而我认为她必定也是这种女人。她还没听完他的指使,就看见你下楼来,于是急忙把窗户关上,并向你诉说那女仆和她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那倒是确有其事。
“你的儿子阿瑟和你谈话后,便上床去睡觉,不过他因为欠俱乐部的债而心神不安,难以入睡。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走过自己的房门,就起床向外窥视,吃惊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脚地沿着过道走去,直到消失在你的起居室里。阿瑟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随手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处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只见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儿子在过道的灯光下看见她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向楼梯,感到一阵惊慌,跑过去把身子隐藏在靠近你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里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她偷偷地把窗户打开,把皇冠从窗户里递出去交给暗处的什么人,然后把窗户重新关上,从十分靠近他的地方经过,匆匆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只要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在现场,他就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以免可怕地暴露她的可耻行径。但是她刚走开,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件事将会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并感觉到把它纠正过来是多么重要。他急奔下楼,仍然披着衣服,光着脚。他打开那扇窗户,跳到外面雪地里,沿着小道跑去,在月光中看见了一道黑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但被阿瑟抓住,两个人在那里争夺起来,你的儿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对手抓着另一端。扭打之间,你的儿子揍了伯恩韦尔一拳,打伤了他的眼部。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拉断了,你的儿子发现皇冠已经在自己手里,便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到你的房间,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时候,你就出现了。”
“这是可能的吗?”那银行家流着汗说。
“正当他认为应该得到你最热烈的感谢的时候,你对他的责骂激起了他的怒火,而且他不能既说明实际情况而又不至于出卖他认为值得同情的人。他认为应有骑士风度,于是把她的秘密隐藏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看到那顶皇冠便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霍尔德先生大声喊着,“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眼的蠢人!是的,他要求过我让他出去五分钟!这亲爱的孩子是想到争夺的现场去寻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么残酷无情地冤枉了他!”
“当我来到你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接着说,“立刻到四周仔细查看了一下,看看雪地里有什么痕迹有助于我的调查。我知道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再下过雪,而且这期间恰好有重霜保护着印迹。我经过商贩所走的那条小路,但是脚印都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别了。不过,正好在它这一边,离厨房门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同一个男人谈话时留下的痕迹,那里的脚印有一个是圆的,这说明此人有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断定有人惊动了他们,因为地上有那个女人赶紧跑回门口的痕迹,这可以从前脚深后脚浅的脚印形状看出来。装木头假腿的人看来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才离开。我猜想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的情人,有关他们的事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后来经过调查,我证明的确是这样。我到花园里绕了一圈,除了杂乱的脚印外,没看到别的什么,我知道这些脚印是警察留下的;但到了通往马厩的小道时,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情景便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但被阿瑟抓住,两个人在那里争夺起来。
“那里有两条穿靴子的脚印,另外还有两条,我很高兴地看到是一个赤脚的人的脚印。我立刻根据你曾经告诉过我的话证明后两条脚印是你的儿子留下的。前两条脚印是来回走的,而后两条跑得很快,而且他的脚印在有些地方盖在了那穿靴的脚印上面,显然他是在之后走过去的。我随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通向大厅的窗户,那穿皮靴的人在这里等候时把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得融化了。随后我来到另外一边,这里从那小道走下去约有一百多码,这时,我看出那穿皮靴的人曾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狼藉不堪,好像发生过一场搏斗,我还发现那里溅下几滴血,说明我没有弄错。然后,印迹显示那穿皮靴的人又沿着小道跑了,有一小摊血说明他受了伤。当他来到大路上另一头时,我看见人行道边已经被清扫过,线索也就此中断。
“在进屋时,你记得,我曾经用我的放大镜检查大厅的窗台和窗框,而且马上看出有人曾从这里进出过。我能够分辨出脚的轮廓,因为曾有一只湿脚从这里跨了进来。那时我对于这里出过什么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说,一个人曾在窗外守候过;一个人把绿玉皇冠带到了那里;这情况被你的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搏斗;他们两个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使劲争夺,才造成了并非任何单独一个人所能造成的那种损坏。他夺得了战利品回来,却留下一小部分在对手的手中。我当时所能弄清的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又是谁把皇冠拿给他的?
“我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当你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后,其余的情况,就算多么难以想象,都必定是真实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把皇冠拿到下面来的,那么剩下的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如果是女仆们干的,为什么你的儿子愿意替她们受过呢?这里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因为他爱他的堂妹,所以他要保守她的秘密,这样解释就说得通了。这秘密越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这样做。我记得你说过曾经看到她在窗户那里,后来她见到那顶皇冠时就昏了过去,我的猜测就变成十分肯定的事实了。
“但是,谁可能成为她的共谋者呢?显然是一个情人,否则还有谁在她心里可以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简出,你结交的朋友为数有限,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听说过他在妇女当中臭名昭著。穿着那双皮靴并持有丢失的绿玉的人一定是他。尽管他明白阿瑟已经发觉了他的身份,但他依然认为自己安全无虞,因为这小伙子只要说出一点点真相,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你凭借自己良好的判断力就能想到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到伯恩韦尔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六个先令买了一双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旧鞋,并带着那双鞋来到斯特里特哈姆,核对出它和那脚印完全相符,一丝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小道上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我感到已经查出了自己要查的人,所以就回家更换衣服。这里有一个微妙的角色要扮演,因为我相信必须避免起诉才不至于出现丑闻,而且我明白一个如此狡猾的恶棍一定会看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双手是受到束缚的。我登门找他。开始的时候,他自然矢口否认一切。但是,当我向他指出发生的每一个具体细节之后,他从墙上拿下一根护身棒,企图威吓我。然而,我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在他举棒打击之前,就迅速用手枪对着他的脑袋。这时他才开始有点儿理性。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一千镑一块。这让他显出十分后悔的样子:‘啊呀,糟透了!’他说他已经把那三块绿玉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给别人了。答应不告发他之后,我很快就从他那里得到了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那个人,和他多次讨价还价后,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了回来。接着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终于,在可称之为艰难辛苦的一天之后,两点钟左右我才上床睡觉。”
然而,我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在他举棒打击之前,就迅速用手枪对着他的脑袋。
“这一天可以说将英国从一桩大丑闻中救了出来,”银行家说着站起身,“先生,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感谢你,但是你会看到我不会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我实在是闻所未闻。现在我必须尽快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谈到的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让我伤心透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也说不出她现在在哪里吧!”
“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福尔摩斯回答,“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不管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不久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铜山毛榉案
《铜山毛榉案》一八九二年六月发表于英国版《海滨杂志》是《冒险史》系列的最后一篇。
“一个为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常常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我很高兴地注意到,在你勤勤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做的那些小记录里,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而且,肯定地讲,有时你还加以选择。你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过的著名案件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或许本身情节平凡琐细,然而可以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才能的案件,我把它们列入自己的特殊研究范围。”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使用了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也许你的确有错,”他边评论边用火钳夹起烧红的炉渣点燃自己那支樱桃木长烟斗,当他在争论问题而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常常用这支烟斗替换陶制烟斗,“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而没有把自己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上——这才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反驳道。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的奇特性格中有很重的自私自利成分,并对此颇为反感。
他边评论边用火钳夹起烧红的炉渣点燃自己那支樱桃木长烟斗。
“不,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而是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逻辑是难得的,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把本来应该讲授的课程降低成了讲述一连串的故事。”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早晨。吃过早餐后,我们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熊熊的炉火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在成排的暗褐色房子之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里,隐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气灯,它照在白台布和微微闪光的瓷瓶还有金属器皿上,因为当时的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福尔摩斯整个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断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地教训了一顿我文笔上的缺点。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抽着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没有有人指责你用耸人听闻的笔法,是因为这些你那么感兴趣的案件里,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关于那歪唇男人的难解之谜,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之外的事情。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是我担心你的记述也许太烦琐了。”
“结果可能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新颖而又富有趣味的。”
“哎,我的好朋友,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或者从一个人的左手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弄不清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但是,就算你确实写得太烦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做大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至少一个刑事犯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冒险的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当,似乎也退化到了服务机构的地步,只能为别人寻找失踪的铅笔,或者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是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这张条子,我想,正标志着我的事业的最低点。你读读这个吧!”他把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过来给我。
这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路寄来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您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别人聘请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十点三十分来拜访您。
您忠实的 维奥莱特·亨特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不认识。”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对,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还记得吗?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像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了严肃的调查,这件事也许同样如此。”
“啊,但愿如此。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已经来了,我们的疑团很快就能解开。”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打开,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衣着朴素而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像鸻鸟蛋似的雀斑,行动敏捷,像是个为人处事很有主意的妇女。
“我肯定您会原谅我来打扰您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碰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于没有父母和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您会好心告诉我该怎么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印象良好,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安静下来,垂着眼皮,双手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塞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担任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但两个月以前,上校奉命去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他带着几个孩子同往美洲,我就失业了。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去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已到了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出名的叫做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看看是否有适合我的位置。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实际上经理人是斯托珀小姐。她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然后被逐个领进屋,她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位置。
“哦,上个星期当我被照常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那里。一个非常粗壮的男人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身边,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猛地颤动了一下,很快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就行了,’他说,‘我不能要求比她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搓着双手,仿佛十分热情,表现出最亲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让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寻找职业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教师?’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塞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太苛刻了。’他一边嚷着,一边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就像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数目给这样一位有吸引力和造诣的女士?’
“‘我的造诣吗,先生,可能不如您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不,不!’他喊道,‘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在于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句话。你若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合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倘若你有,那么,为什么竟然有一位先生忍心要求你屈尊接受少于三位数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水,要从一百镑一年开始。’
“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对我这种穷得一文不名的人来说,几乎好得令人难以相信啊!这位先生,大概看出了我脸上怀疑的表情,便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
“‘这是我的习惯,’他的两只眼睛在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笑得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我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和添置些服装!’
“我不能要求比她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好像从没遇到过这么动人、这么体贴的人。由于那时我还欠着小贩的债,这预付的钱当然对我是很大的帮助。然而,整个接洽过程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您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庄,它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那是最可爱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那么我的职责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六岁的可爱小淘气。哎呀,你要是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啪!啪!你的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三个就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又把他的眼睛笑成了成一条缝。
“孩子有这样的兴趣使我有点吃惊,但这位先生的笑声让我认为他也许只是在开玩笑。
“‘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就是照料一个孩子?’
“‘不,不,不只是这样,不只是这样,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说,‘你的任务,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能够理解,是听从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听从的。你看,一点困难都没有,对不对?’
“‘我很愿意让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地不坏。如果我们给你件衣服让你穿上它,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对不对?’
“‘不会。’我说,但对他的话感到相当吃惊。
“‘让你坐在这里,或是坐在那里,这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所看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有艺术感,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样随随便便地牺牲掉它。
“‘我恐怕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他的小眼睛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道阴影。
“‘我恐怕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癖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做不到。’我坚决地回答。
“‘啊,很好,那么这件事就算了。真是可惜,因为在其他方面你都实在是很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姑娘。’
“那位女经理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不曾和我们两人说。可是现在她看着我,显得十分不耐烦,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了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是否愿意继续把你的名字留在登记簿上?’她问。
“‘如果您愿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别人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再尽力为你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见,亨特小姐。’她按了一下桌上的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里面已经没有隔夜之粮,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准备好了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在英国,家庭女教师得到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许多人在把头发剪短之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该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到了第三天,我已经肯定自己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自己的傲气,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时候,接到了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让我念给您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庄
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所以我从这里写信询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的到来,因为我对你的描述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们愿意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以补偿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在早晨的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然而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因为我们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它本来是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居费城)穿的,在我看来它对你很合身。其次,对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应不会使你感到任何不便。至于你的头发,这无疑是令人惋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面时,我就不禁赞赏它的美丽。但是恐怕我必须坚持这一点,但愿增加的薪水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而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其实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来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忠实的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接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然而,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之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您,请您代为考虑。”
“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您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啊,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不过你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好像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但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发作?”
“这是一种讲得通的解释,实际上,事情也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很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对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
“可是,钱给得很多!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很多呀!”
“嗯,是的,当然那薪水很高……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他们为什么要一年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他们完全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里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您,如果以后我请您帮忙的话,您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您做我的后盾,我就会勇敢一些。”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这几个月最感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感到疑虑或遇到了危险……”
“危险?您预见到了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它就不必称做危险了。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你打个电报,我就马上来帮助你。”
“这就够了,”她开心地站起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我现在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今天晚上就把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去温切斯特。”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向我们道晚安告别,匆忙地走了出去。
“至少,”听到她走下楼梯时敏捷、坚定的步伐,我说,“她好像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姑娘。”
“她的确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自己的心思在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很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是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黏土,我做不出砖头!”可是最后他又经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终于在一天深夜,一封电报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静下心来做他的化学研究,他对此着了迷,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晚上我离开他时,他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做化验,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的内容,然后把它扔给我。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它就不必称做危险了。”
“马上查一下布雷德肖火车时刻表。”说完这句话,他又转身去做他的化学研究了。
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
明天正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
亨特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
“我愿意去。”
“那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这很合适,那么,我最好还是把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体力和精神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出发,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刚开始,福尔摩斯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过了汉普郡边界之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了。这是一个理想的春日,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白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早春天气却仍然凛冽清新,让人心旷神怡,气力倍增。美丽的乡村景色在我们眼前展开,直到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山岗,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显现着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屋顶。
“多么美丽清新的景色啊!”来自贝克街的烟雾从心中一扫而空,我忍不住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起来。
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是我的性格中一个应该受到诅咒的方面。你看到这些房子,它们星星点点散布在树丛间,秀丽的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当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出的唯一想法就是,觉得这些房子彼此远离,会使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哪!”我叫了起来,“谁会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
“它们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华生,我的这种态度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里发生的犯罪行为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更加可怕。”
“你把我吓坏了!”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做不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里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挨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栋都造在自己的土地上,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法律了解很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地发生而不被察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如果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的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如果她能够来温切斯特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有自由的。”
“一点不错,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作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哪种是正确的,只有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之后才能确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听到亨特小姐告诉我们一切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等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是非常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
“我要说,我必须赶快说,因为我答应过鲁卡斯尔先生,要在三点钟之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出来。”
“请你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说,”福尔摩斯把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定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夫妇的虐待,对他们这样讲才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对他们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他们的行为提出的理由。你可以从发生的事情中了解一切情况。当我初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来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把我接到了铜山毛榉庄。正如他所说的,这里环境很美——但是房子本身并不美。它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刷成了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还有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在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属于这所房子,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属于萨瑟顿勋爵的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因此这个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
“看到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
“我的雇主驱车载着我,还是像之前那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我看她是一位恬静的女性,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
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他,不会小于四十五岁。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已经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前妻遗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就是已经到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对继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纪不会小于二十岁,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很为难。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在心灵方面还是相貌上,都很平常,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留下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是一心一意地爱着丈夫和小儿子的。她那淡灰色的眼睛不时东顾西盼,只要觉察到他们有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卤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仍然有一些秘密的痛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满面。我不止一次偶然看见她在掉眼泪,而我有时想,一定是孩子的坏脾气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天性这么坏,又被完全宠坏了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整天好像不是野性发作,就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了了不起的才智。但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想听。”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无关系。”
“我尽量不漏过任何重要的环节。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他们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男的名字叫托勒,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而且永远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醉得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托勒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令人讨厌的一对配偶。不过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保育室和自己的房间里。这两个房间是相连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
“我到铜山毛榉庄后,刚开始的两天生活很平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鲁卡斯尔先生转向我,‘我们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我们的癖好把头发剪掉了。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你适不适合穿铁蓝色的服装。你可以在你房间的床上看到这件衣服,如果你愿意穿上它,那我们两人都会非常感激。’
“放在那里的衣服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它是用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合适,仿佛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非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背朝着中间那扇窗放着一把椅子。他们让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脸上既忧郁又焦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布已经到了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表演了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一次坐在那窗户旁边,又一次听我的雇主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故事,又一次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把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挡住了书上的字。他央求我大声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中间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中间时,他突然叫我停止,并去换衣服。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难想象,我是多么难以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我觉察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向那扇窗户,而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一开始,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化妆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块碎片藏在了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把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微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很失望,因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第一印象是如此。不过第二次看的时候,我觉察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正在向我这边张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围着我们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经看到了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的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鲁卡斯尔先生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让他走开。’
我从某一章的中间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
“‘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样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按照他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把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之前的事,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坐到窗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请接着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怕你会认为有点支离破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说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庄的第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来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向里看,‘它难道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
“我从板缝中望进去,只觉得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雇主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会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热辣。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能求上帝保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把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那样做,就等于不要命了。’
“这警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过了两晚,我在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偶然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亮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它是什么。它是一只像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颌骨宽而下垂,有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穿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使我的心里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窃贼会使我如此害怕。
“现在,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您。您知道我是在伦敦把头发剪短的。我把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检查房间里的家具,整理自己的零星东西,以此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边两只抽屉没有上锁,里面空无一物,下边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自己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还是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自然使我感到懊恼。这时,我突然想到,它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就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也猜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来仔细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的面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颤抖着双手打开自己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从箱底抽出了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感到莫名片妙,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抽屉,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您可能注意到了,我是个天性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不久,我就在脑子里对整个房子有了一个很清楚的印象。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没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有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这扇门总是锁着。不过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的两颊因发怒而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太阳穴两旁激动得青筋毕露。他锁好那扇门后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看我一眼。
我拿起头发来仔细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当我带着照管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到房子另一边,这样就可以看到那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其中三个肮脏不堪,第四个关着,拉下了百叶窗。所有这些窗户显而易见都久已弃置不用,就在我来回漫步、不时用眼睛瞥视它们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面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亲爱的年轻小姐,我刚才忙于处理一些事务。’
“我叫他放心,因为我并不认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上面好像有一整套空房间,共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
“他显得有些出乎意料,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感到有点儿吃惊。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做暗室。哎呀!我们遇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呀!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的口气好像在开玩笑,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
“哦,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座房子里有些东西不想让我知道,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由于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那种感觉。我一直注意着有没有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机会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个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我有次看见托勒抱着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无疑问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那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转了转钥匙,打开那扇门,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铺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第二扇门关着,外面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里,另一头用一根粗绳绑在了墙上。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属于同一个房间。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可以看出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显然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思索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中透出来的微光让我看见了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这情景使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乱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了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他微笑着说,‘果然是你。当我看到门开着,就想到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亲爱的年轻小姐!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亲爱的年轻小姐?’
“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是处处提防着他的。
“‘我太傻了,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寂静得像死了一样!’
“‘只有这些?’他尖锐地盯着我说。
“‘怎么?您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道门锁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不让闲人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用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啦,现在你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脚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像魔鬼似的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我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得了,直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您,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待在那里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都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能领你们到那里去,就最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和恐惧心一样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要打一份电报给您。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回去时,心里觉得安稳多了。但在走近大门时,我心里不觉又惊慌不安起来,唯恐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又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还知道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蛮的畜生,所以不会有别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见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早上我很容易就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三点钟之前我必须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做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历险经过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并且,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听着这离奇的故事,像着了迷似的。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双手插在衣袋里,脸色显得深沉而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酒醉未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很好。鲁卡斯尔夫妇今天晚上要出门去?”
“是的。”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通过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可以看出你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不想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你是一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
“我的朋友和我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庄,那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应该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是无能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如果你能让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使,然后把她锁在里面,那么我们就能顺利得多了。”
“我一定这样干!”
“好极了!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你被请到那里去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这是一清二楚的。这个被囚禁的人,我可以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鲁卡斯尔先生说她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高度体型以及头发的色泽和她一样。你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患过病,因而,必须要你牺牲自己的头发。你看见那绺头发完全是偶然。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毫无疑问,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像她,所以每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从你的笑容和你的姿势中,相信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只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些都是相当清楚的,而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那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叫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你作为一个医生,想逐渐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开始,你没想过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时常通过研究孩子来深入了解其父母的性格。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了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如我怀疑的那样源自他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来源于他的母亲,这对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个可怜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我确信您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无数的事回想起来,使我非常确定您说得十分正确!让我们一刻也不要耽搁,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是在对付一个很狡猾的人。七点钟之前什么也办不了,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不用多久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铜山毛榉庄,并把双轮马车停在了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就像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这就足以让我们认出那栋房子,就算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向着我们微笑也一样。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是完全一样的。”
“你干得实在漂亮!”福尔摩斯热情地喊道,“现在你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桩肮脏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走到楼上,把那把锁打开,沿着过道向里走,一直走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把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挪开,然后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开那门锁,但都打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声音,这种寂静让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华生,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们俩一起使劲,它就立刻塌了下来。我们冲进门,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和一筐衣服,没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抢先一步把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轻便的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了,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现在我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怪哩。华生,你最好也把自己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音未落,只见有一个人已经站在房门口,一个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看到他,尖叫了一声,缩着身子靠在了墙上。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道,“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对不对?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咯噔咯噔地跑下楼去。
“他去找那只狗了!”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最好把前门关上!”福尔摩斯说。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还没到大厅,就听见獒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声似乎遭到了极大痛苦的尖叫,声音中带着恐怖的焦虑,听起来极其可怕。一个上了年纪的红脸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跑了出来。
“我的天哪,”他大喊着,“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在那边,我们看到了一只庞大而饥饿的畜生,它的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皱褶的颈部。我们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把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去送信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地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打开了,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我必须承认这件事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如果我能早一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闹到了违警罪法庭上,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这边的。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艾丽丝小姐在家里从来都不愉快,从她的父亲再娶时起,她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直到在朋友家里遇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太坏。据我所知,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自己的权利,但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把一切都交给了鲁卡斯尔先生。鲁卡斯尔先生知道和她在一起可以很放心,但如果一个丈夫挤了进来,那他一定会索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鲁卡斯尔先生认为该制止这件事发生了。他要他的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艾丽丝小姐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骨瘦如柴,而且把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这些都不能使她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十分忠诚。”
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意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已经可以让我们对这件事情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可以推断出来了。我敢断言,鲁卡斯尔先生因此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以便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像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座房子。后来,他遇见了你之后,通过用金钱或其他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详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人。”
“他设法让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在主人出门的时候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应当向你道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你把一切使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因为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很成问题。”
于是,那座门前有铜山毛榉树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终于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变成了一个精神颓丧的人。只是由于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仆人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对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知道得太多了,以至于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目前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进一步的兴趣了。她现在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绩的。
延伸阅读
福尔摩斯的冒险史
声名鹊起
“当初我来到伦教,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闲居无事,便专心研究各种科学,以便将来有所成就。”在《马斯格雷夫典礼》中福尔摩斯对华生叙述了自己刚到伦敦时的生活——其实这正是柯南·道尔本人的真实写照。一八九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柯南·道尔来到伦敦,在上温普尔街二号租下了一处诊所,自己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路二十三号。房东名叫玛丽·埃瑟·古尔德,是位五十四岁的老处女,和姐姐简住在一起。同为房客的还有简·萨瑟兰,六十四岁;埃德温·J.戴维斯,书记员,十八岁;弗兰克·杰弗逊和珀西·杰弗逊,食品商;卡尔·A.法尔斯泰德以及他的英国妻子塞西莉亚。柯南·道尔还有两个仆人,名叫玛丽·史密斯和莉莉·布雷里顿。在自传《回忆和冒险》(1924)里,他描述了自己的伦敦生活:
每年的租金是一百二十英镑,我可以使用一间诊室,与别人共用一间候诊室。很快我就发现这两间其实都是候诊室。……每天早晨我从蒙塔格路的寓所出发,十点钟走到诊室,然后坐到下午三四点钟,其间几乎没有任何门铃声打破这份宁静。这可真是思考和工作的好条件啊!我的职业生涯彻底失败,不过这为我的文学事业创造了机会。喝茶的时间我回到寓所,忧心忡忡:这样度过一年能有什么收入呢?
柯南·道尔想起早年通过小说赚取稿费的经历,于是将空余时间投身写作。他的历史小说《白衣纵队》在《康希尔》杂志上连载,还有了一位文学经纪人A.P.瓦特。虽然柯南·道尔主要撰写长篇小说,但是他仍然将目光投向了杂志。最终他选择了新近创办的《海滨杂志》:
当时出现了很多月刊杂志,其中《海滨杂志》是很著名的。格林豪·史密斯称得上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编辑。看了几种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之后,我都觉得没有条理,我认为想要吸引读者的眼球,还是应该在一个系列里使用同一个人物,这样读者才会对那本杂志感兴趣。
《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算不上十分成功,不过柯南·道尔还是拾起福尔摩斯这个人物,撰写了第一篇福尔摩斯短篇小说《波希米亚丑闻》(一八九一年四月三日完成)。接下来,他的创作速度非常惊人:四月十日完成了第二篇《身份案》,四月二十日完成了第三篇《红发会》,到了四月二十七日第四篇《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也宣告完成。瓦特先将《波希米亚丑闻》交给了《海滨杂志》的主编史密斯,立刻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格林豪·史密斯从一开始就喜欢它们,并且鼓励我继续创作。”于是,这位做医生不得意的业余作家继续撰写福尔摩斯的故事,不过原本只打算写六篇。
《波希米亚丑闻》发表在一八九一年七月的《海滨杂志》上,获得了公众的极大兴趣。这篇小说的内容比较容易引起话题,虽然写的是遥远的波希米亚王室的丑闻,但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英国王室或者其他欧洲王室。原本的第二篇作品《身份案》推后了一些,而《红发会》作为第二篇刊登了出来。这篇作品真正让人们认识到了福尔摩斯:对委托人身份的推理、奇怪的案件、令人惊讶的结局、严密的解说,所有福尔摩斯作品的标志性元素都一一登场。人们开始熟悉故事的游戏规则,习惯华生和福尔摩斯的搭档,记住了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柯南·道尔也开始名声大振。
到了十月份,邀稿的请求纷至沓来,不过,柯南·道尔却在写给母亲的信中对此事表现出了相当的反感:
瓦特那里又来消息说有家大型刊物想要立刻连载我的作品,我拒绝了。还有一家,今天来请我写本书,收入他们的“智慧和幽默”从书,我也拒绝了。沃德·洛克公司来信请我为《血字的研究》写一篇序言,我还是拒绝了。后来他们又写信来说要加个副标题,包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我依然拒绝了。您看看您的儿子是个多么任性的人啊。
《海滨杂志》恳求我继续写歇洛克·福尔摩斯。我刚刚把回信封好。之前的故事稿费平均每篇三十五英镑,于是我在信中说如果他们愿意支付每篇五十英镑,无论长短。我应该会被拒绝。看起来太高了,不是吗?
出乎柯南·道尔意料,杂志社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价,于是这个系列增至了十二篇。一八九二年十月十四日,《冒险史》由乔治·纽恩斯公司结集出版,在英国发行。美国版单行本则由纽约哈珀兄弟公司出版,十月十五日发行。
“它们使我放下了更重要的正事。”柯南·道尔在一封给母亲的信里说出了为何不愿继续创作福尔摩斯故事的理由,他想撰写自己钟爱的历史小说。《白衣纵队》外界评价不错,《米卡·克拉克》(1888)的美国版即将付梓,让他信心大增,认为自己会在历史小说领域大显身手。看看他在信中对《白衣纵队》的评价吧:
我完成了艰巨的劳动,《白衣纵队》写完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很高兴。这本书的前半部分写得非常好,接下去有四分之一写得相当好,最后的四分之一又写得非常好。亲爱的,分享我的快乐吧,因为我喜欢霍尔德尔·约翰、萨姆金·埃尔沃德和奈杰尔·劳宁爵士,几乎是把他们当做活生生的人来理解的,而且,我觉得,到了某个时候,整个英语民族都会对他们产生喜爱之情。
再对比下他对福尔摩斯故事的评价:
我已经完成了五篇新的福尔摩斯故事:蓝宝石案,斑点带子案,贵族单身汉案,工程师大拇指案和绿玉皇冠案。我觉得他们都够得上前几篇的水平,而且十二篇小说应该能编成一本不错的书。我打算在第六篇故事中杀掉福尔摩斯,了断他最好不过了。
收到信的道尔夫人大惊失色。她本人是福尔摩斯迷,柯南·道尔也经常把手稿或清样寄给她,让她提前阅览。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冒险史》总算没有出现福尔摩斯身亡的情节。
虚构的现实
为何刊登在《海滨杂志》上的冒险史系列能获得如此大的成功?研究者众说纷纭。笔者认为其中重要的一点来自小说的真实感。在这方面,身为历史作家的柯南·道尔比起一般侦探小说作家确实有过人之处。真实和时间是历史小说家面临的两个问题,而与时间相比,真实性更为历史小说家所重视。
历史小说首先是小说而不是历史。它一方面需要符合历史,一方面又要制造出“真实的历史”。柯南·道尔引以为荣的《白衣纵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历史上同时代确实有奈杰尔·劳宁爵士,但柯南·道尔只是借用了这个名字,书中奈杰尔的经历都是虚构的。除了在风土人情等方面符合十四世纪的情形之外,他还借助大量同时代著名人物的出场来增加小说的真实感,比如百年战争中英国的著名指挥官伯纳德·布鲁卡、约翰·钱多斯等。
对比福尔摩斯故事不难看出,柯南·道尔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法。他像写历史小说那样描述场景,把福尔摩斯和华生走过的道路、乘坐的列车都一一列出。尽管其中存在一些错误,常常被福学家发现,但对一般读者而言,这些都是真实的。他选择了伦敦一条真实的街道——贝克街作为福尔摩斯居住的地方,当时贝克街并没有二二一号乙这个门牌,但是其他叙述都和这条街相当吻合。正因为柯南·道尔的明智选择,今天我们才得以在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找到这位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的博物馆,美美地瞻仰一番。
人物与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同样是真实性的重要一环。以官方警探和福尔摩斯之间的关系做例子,官方侦探对福尔摩斯这种业余侦探的轻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柯南·道尔的巧妙在于,他逐步将以雷斯垂德为首的官方侦探对福尔摩斯的态度转变了过来。雷斯垂德虽然在《血字的研究》之前就经常到贝克街拜访福尔摩斯,但他对福尔摩斯仍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在《贵族单身汉案》中他曾生气地喊了起来:“我恐怕,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演绎法和推理并不很实用。”福尔摩斯总是保持低调,将自己的功劳全都让给苏格兰场。慢慢的,雷斯垂德的态度也开始转变了,对福尔摩斯不那么傲慢了。他不去妨碍福尔摩斯办案,甚至为福尔摩斯提供帮助。在《诺伍德的建筑师》(发生于一八九五年),他公开承认福尔摩斯对苏格兰场的帮助:“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给我们帮过一两次忙,在我们苏格兰场这方面,还欠你一份情呢。”到《六座拿破仑半身像》中,福尔摩斯终于得到了苏格兰场全体警察的尊敬:
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你处理过许多案件,但是都不像处理这个案件那样巧妙。我们苏格兰场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而是引以为荣。如果明天你能去的话,不管是老的侦探还是年轻的警察,都会很高兴地向你握手祝贺。”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谢谢你!”他转过脸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人类的温暖感情而像现在这样激动。
这种人物关系的变化,使读者愿意相信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报纸的意义在福尔摩斯的故事中更是地位非凡。福尔摩斯从不离开报纸。“只要你懂得怎样使用报纸,华生,报纸就是非常宝贵的工具。”
对作者来说,报纸是营造小说真实感的最佳途径。小说中所列的报纸,绝大部分是当时人们熟知的。借助这些新闻报道,读者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这真的是报纸上曾经报道过的案件。其实,作家中的确有从报纸汲取创作素材的例子。人们从大作家托马斯·哈代的遗物中发现过一本笔记本。哈代从一八八三年开始记这本笔记,其中不少内容来自自一八二六至一八三〇年间的《多塞特郡纪事》。研究者们通过这本笔记才恍然大悟,哈代小说中很多故事情节都是来自多塞特地区的各种报纸,包括《卡斯特桥市长》和《德伯家的苔丝》中的一些情节。来自报纸的叙述也并非对案情推理没有帮助,埃德加·爱伦·坡的《玛丽·罗热疑案》(1843)通篇没有委托人的叙述,只有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侦探杜宾就凭借着这些报道推理出了案情的真相。
报纸对当时的读者来说似乎有种魔力,他们对报纸上的诸多离奇新闻也深信不疑。一八三五年,《纽约太阳报》刊登了记者理查德·亚当斯·洛克捏造的消息,说约翰·赫歇尔爵士通过望远镜看清了月球上的景物,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公布了“月球蝙蝠人”。包括一些著名评论家在内的广大民众都信以为真,即使报纸承认消息是虚构的,还是有人相信它。一八四四年,埃德加·爱伦·坡把自己的科幻小说投给了《纽约太阳报》,这篇名为《气球骗局》的小说假借英国诺福克发来的特大新闻,宣称梅森先生仅仅历经三天,就和伙伴们乘坐最新研制的热气球成功飞跃了大西洋。这件事也引起了极大轰动,人们争相购买这期刊载“特大新闻”的报纸。由此可见报纸对公众的巨大影响力。
柯南·道尔总是通过虚构的新闻来获得真实感。对福尔摩斯来说,报纸是情报的重要来源,他对报纸上的犯罪消息和寻人广告栏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看来,“寻人广告栏总是很启发人的”。他甚至剪下报纸上的新闻和启事,做成分类的备忘录。在《贵族单身汉案》中,他找到了几周之前有关圣西蒙勋爵结婚的启事。报纸还是委托人叙述的重要补充,在某些篇目中,新闻报道甚至成为了案情叙述的主要来源,比如《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福尔摩斯借助报纸获取消息,也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广告,甚至他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虽然早期常常被苏格兰场抢去功劳,不过既然《波希米亚丑闻》中提到他的名声“广播四方”,想必仍然是借助报纸的力量)。
福尔摩斯的原型
归根结底,福尔摩斯还是虚构的。伦敦当然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位咨询侦探。但是他也有原型,那就是柯南·道尔在爱丁堡大学医学院就读时的老师约瑟夫·贝尔博士。甚至,我们可以找到贝尔博士协助警方破案的例子,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一八七八年的“香垂尔谋杀案”。这个案子在英国犯罪史上属于著名的案例,如果没有贝尔,那位高智商的罪犯很可能逃过法律的审判。
一八七八年初,香垂尔向警方报案,称妻子因煤气中毒而生命垂危。贝尔和警员闻讯后立刻赶到现场。调查之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正准备以“意外事故”了结这起案件时,贝尔发现了疑点。他把鼻子凑到死者嘴边,仔细闻了闻,然后从死者床上拿起一片沾满呕吐物的枕巾,也闻了闻。随后,他一言不发,把枕巾叠起来拿走了。这时,香垂尔先生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的神情。原来,当贝尔看到枕巾上的呕吐物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呕吐并不是煤气中毒的症状。而且,煤气中毒者的口中会散发出难闻的恶奥,可香垂尔夫人口中并没有这种气味。贝尔判断,香垂尔夫人是服用鸦片致死的。
经调查,香垂尔先生在其夫人死前,曾买过三十份鸦片,这令贝尔非常兴奋。然而,在死者的血液里却没有发现他预想中的毒素。正当贝尔失望时,那块枕巾提供了答案——实验室检测出上面的呕吐物中含有鸦片。几天后,香垂尔先生被警方逮捕,不久被判处绞刑。
在著名的“开膛手杰克”一案中,警方也曾向贝尔博士求助。案发后不久,英国警方就将相关资料寄给了贝尔。警方在资料中列出了三位嫌疑犯:杜立德,私立学校老师;约翰,波兰裔犹太人,住在凶案现场附近;塔布莱特,经常假扮医生行骗。贝尔看完资料后不久,把自己认定的嫌疑犯名字写在一份文件里交给了警方。此后不久,头号嫌疑犯杜立德神秘地自杀,连环凶杀案也告一段落。很多人认为,贝尔指控杜立德是凶手,并将消息透露给了他,迫使他自杀。
单行本出版之后,柯南·道尔将这本《冒险史》“献给我的老师,约瑟夫·贝尔”。同年十二月号的《读书人》杂志刊登了贝尔博士所写的《冒险史书评》,后来收入一八九三年再版的《血字的研究》作为前言,并且更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算是两位神探相互致敬的证据。
《海滨杂志》的历史
杂志的诞生
《海滨杂志》是一八九〇年由乔治·纽恩斯创办。乔治·纽恩斯(1851—1910)是当时非常有影响的出版家和编辑。除了《海滨杂志》外,他还创办了其他几份报刊,包括《威斯敏斯特公报》(一八七三年创刊)、《点滴》(一八八一年创刊)、《世界杂志》(一八八八年创刊)以及《乡村生活》(一八九七年创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乔治·纽恩斯有限公司”在他去世之后继续出版这些报刊,一九六三年并入IPC媒体公司(如今是时代华纳公司的一个部门)。纽恩斯还担任过议会议员,一八九五年受封一等准男爵。
关于创办杂志的初衷,纽恩斯后来在《〈海滨杂志〉一百期》(《海滨杂志》一八九九年四月)中写道:
首先让我们谈论一下名字。我们曾想叫它《伯利街杂志》(The Burleigh Street Magazine),因为我们的办公室正好位于那里。但这样一来名字很长,而且我们也靠近斯特兰德街,于是我们就想以这条有着悠久历史的街道为其命名,这样也会吸引读者的目光,名字的好坏可不是件小事情。我很高兴这本杂志能命名为《海滨杂志》,如今这条著名的街道——也许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了——能永远和这本先锋杂志联系在一起。
……
在《海滨杂志》创刊的时候,我不得不说英国杂志正处于低谷。美国杂志蜂拥而来,因为他们时髦、充满活力、有趣、轻松、快活,所以挤掉了不少本土杂志。《海滨杂志》阻止了美国杂志的势头,创造了这个国家新的销售记录。
纽恩斯创办《海滨杂志》时可以说野心勃勃,他期望在英国出现像《哈珀斯》、《斯基伯纳》这样高质量的刊物,从而和美国同行一较高下。《海滨杂志》的内容包罗万象,有纪实文章、短篇小说、还有连载作品,涉及文学、政治、文化、科学、艺术等各个领域。以一八九三年一月的《海滨杂志》为例,除了小说之外,还有插图采访(采访的是里篷的毕肖普勋爵)、介绍鸟类的文章、名人们在不同时期的肖像、英国美女图、特殊的扑克牌、国会下议院的逸闻趣事、漫画等等,内容很丰富。
如果翻开一本当年的《海滨杂志》,你一定会惊讶这么一本一百六十页的杂志竟然包含了那么多图片。虽然附带图片的杂志成本高昂且工艺复杂,但是纽恩斯仍然将图片作为杂志的最大卖点。最初的目标是每页包含一幅图片,后来在实际操作时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改为隔页刊登一幅图片。就算这样,也已经相当了不起,要知道当时的摄影技术和雕版印刷术都还处在萌芽阶段。
“一本月刊杂志虽然售价六便士,但却值上一先令。”这是纽恩斯为《海滨杂志》打出的广告语。这本杂志的售价在当时只相当于大部分月刊杂志售价的一半。一开始每期销量就达到三万册,后来每期销量增至五万册以上,这样的势头一直持续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柯南·道尔与《海滨杂志》
一八九一年春末,主编格林豪·史密斯收到文学经纪人A.P.瓦特送来的投稿。四十年之后,他描述那天的反应: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埃德加·爱伦·坡之后最伟大的短篇小说。我记得自己奔进纽恩斯先生的房间,把小说戳到他眼前……这是一位新的有天赋的作家:情节巧妙,风格明朗,讲故事能力一流。
这篇让史密斯大吃一惊的小说是就是《冒险史》的第一篇故事《波西米亚丑闻》。柯南·道尔接受了每篇“冒险史”系列故事三十畿尼的稿酬。自《波希米亚丑闻》在《海滨杂志》一八九一年七月号上发表后,杂志发行量立刻猛增。读者们争相购买刊登福尔摩斯故事的杂志,而一旦当期没有福尔摩斯故事,销量便会大打折扣。一八九一年到一九二七年间,五十八篇福尔摩斯小说发表在《海滨杂志》上,大部分插画由西德尼·佩吉特绘制——如今已经成了标准的福尔摩斯形象。一九〇一年到一九〇二年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杂志上连载,杂志的发行量更是一下子增加了三万册,而柯南·道尔每期的稿费也高达四百八十英镑到六百二十英镑。
其实,除了福尔摩斯故事之外,柯南·道尔还有许多作品刊登在《海滨杂志》上,堪称杂志最受欢迎的撰稿人。他广受欢迎的《杰拉德准将》从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开始在杂志刊登,一直连载到一九〇三年九月。有关拳击的小说《罗杰·斯通》从一八九六年一月连载到十二月,插画家也是西德尼·佩吉特。可以说,从一八九一年开始,一直到一九三〇年柯南·道尔去世,几乎没有哪期能缺掉他的小说或文章。
辉煌与没落
《海滨杂志》的广受欢迎主要依靠柯南·道尔,不过后来也有不少著名作家在上面发表作品。E.W.赫尔南的“业余神偷拉菲兹”系列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首次在《海滨杂志》刊登,甚至维多利亚女王还画了一幅她孩子的素描刊登在杂志上。《海滨杂志》六十年的历史中,诸如W.W.雅各布斯、P.G.伍德豪斯、H.G.威尔斯、萨默塞特·毛姆等小说家都曾为杂志撰写过小说。杂志还成为了侦探小说的园地,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玛格丽特·阿琳汉姆、E.C.本特利、埃德加·华莱士、多萝西·L.塞耶斯,乔治·西默农都在上面曾发表过侦探作品。事实报道的文章也有不少出自名家。
一九〇〇年第十二期上,纽恩斯在《向〈海滨杂志〉的新老朋友致意》一文中历数过去十年来的杂志,给出了这样一些数字:
“不包括广告,每期大约有六万两千字的内容。……(十年来总共)一千八百篇文章,超过六百位作者为杂志撰稿。每年至少有四千篇投稿,也就是说十年我们总计收到四万篇稿件。为了给九百篇短篇小说绘制插画,二十位顶尖的黑白插画家一直为此劳作,还有大最偶尔为之的画家。他们中许多人从海滨杂志走出去,如今已经是业界的顶尖人物。这些插画,还有照片,大概有一万七千幅,此外还有七千幅原画和一万幅照片没有刊登。”
尽管有着过去的辉煌,但是杂志之路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越走越艰难。二战给《海滨杂志》带来了沉重打击——纸价上扬——杂志的开本不得不缩小。一九四一年十月,杂志开本缩小为文摘本。价格涨上去,发行量却跌了下来,杂志再也没能恢复往日的光辉。它无法与平装书抗衡而长期生存下去,收音机和电视的出现更是加剧了它的衰落。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打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丘吉尔演讲,照片也已是平常的东西,人们当然对这类杂志失去了兴趣。一九五〇年,因为运作资金捉襟见肘,杂志不得不在当年三月停刊。从一八九一年一月到一九五〇年三月,《海滨杂志》共发行了七百一十一期。
一九九八年《海滨杂志》回归,在美国重新发行。现在它成为了一本侦探小说专门杂志,以小说为主,兼有文章和评论等。不管它今后的发展如何,作为一本创造福尔摩斯神话的杂志,足以载入史册。
福尔摩斯的侧影——插图的研究
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说:“一张照片所能表达出来的东西,如果用文字来说明,可能需要一百页的篇幅。”其实,自古以来,插图一直被宗教、文学、辞典、图鉴等书籍引用,作为文字的辅佐,透过图画、图解而赋予文字具体的内容。在印刷术刚刚发明的时候,人们利用石版或木版的黑白线条绘图技术来制作插图,出现了少量的经帛卷印刷品,例如在我国甘肃省敦煌千佛洞出土的《金刚经》(其制作年代可能追溯至公元八六八年)就有刻印精致的插图,而在欧洲中世纪流传于教士之间的手抄本上也都出现了大量的手绘图画。
欧洲人直到十五世纪才掌握了印刷术。一四三九至一四四〇年,德国人古登堡以铅为材料,铸造字模,利用金属字模进行印刷,是最早的凸版印刷试验。在以后的试验中,他改变了印刷的材料,采用亚麻仁油,混合灯烟的黑灰,制成黑色油墨,用皮革球沾涂油墨到金属印刷平面上,取得了均匀印刷的效果。一四九八年,丢勒为《启示录》一书做了十五张极其精美的木刻插图,描绘生动,线条丰富,黑白处理得当,构图紧凑。在这个时期,书籍是插图的主要媒介。
自古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以来,英国一直没能在印刷和平面设计上达到欧洲大陆国家的水准。从十八世纪开始,英国的印刷界开始努力赶超欧洲大陆,但受各种因素的影响,英国的印刷和平面设计发展缓慢。长期以来,英国的平面设计和印刷技术主要是受到荷兰的影响;真正开创英国自己的印刷设计和平面设计的人物是卡斯隆,他从一七二〇年开始从事字体的设计和铸造,并设计出“卡斯隆”体系。
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起,以维多利亚女王继位为标志的“维多利亚时代”开始了。这是英国历史上最繁荣鼎盛的时期,为适应人们的多种爱好,除报纸之外,各种凭借漂亮的视觉形象来吸引读者的杂志出现了。
《一便士杂志》于一八三二年创刊,由查尔斯·奈特出版,每周出版一期,发表来自大不列颠和世界各地的文章。一八四一年,《笨拙》杂志创刊,以刊登讽刺性的幽默和漫画而著称,是英国最著名的杂志之一。第二年《伦敦新闻画报》创办,这是一份新闻与艺术画报,原为周刊,一九七一改为月刊。这是一家广泛使用木刻和版画并首次使用插图的刊物。第一期《伦敦新闻画报》刊出了十六页文字和三十二幅木刻画,一经问世就获得了成功。起初,刊物的插图着重于表现英国社会生活,后来把范围扩大到了一般的新闻和艺术,并派出画家赴世界各地记录刚刚发生的事件。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照相制版术得到了较大发展,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这一技术已经比较完善。它实现了插图以照片的形式直接贴在书页上的想法。这种方法是用涂有感光材料的胶卷对着胶片上的影像曝光,然后再依胶卷是用于凸版印刷或是凹版印刷而进行不同处理的。照相制版有着人工雕版无法比拟的准确度,也成为推动插图发展的诱因之一。
早期的福尔摩斯探案插图
福尔摩斯最先出现在一八八七年《比顿圣诞年刊》上。D.H.福瑞斯顿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为福尔摩斯绘制肖像的画家。我们先来看看华生对福尔摩斯外貌的描述吧:
他的相貌和外表,足以引起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的注意。他身高超过六英尺,身体异常瘦削,因此显得格外修长;目光锐利(茫然若失的时候除外);细长的鹰钩鼻子使他的相貌显得格外机警果断;下颌方正而突出,说明他是个非常有毅力的人。
福瑞斯顿在当时有些名气,为一些书籍和报刊绘制过插图。他为《血字的研究》绘制了四幅插图,福尔摩斯出现在其中的两幅图里。第一幅图上有雷斯垂德、葛莱森、福尔摩斯以及被害人锥伯。雷斯垂德和葛莱森在交谈着什么,而福尔摩斯正在俯身检视尸体。插图的说明文字是:“他说话的时候,灵敏的手指这里摸摸,那里按按。”第二幅图是福尔摩斯拿着放大镜观察墙上的单词“Rache”。这幅图中还有华生,他站在福尔摩斯的右边,而雷斯垂德正在夸耀他的重大发现。
我们从画中一眼就能看出福尔摩斯和书中的描述并不完全一致。有福学家认为他笔下的福尔摩斯“头和手显得很小,几乎和女人一般大,他的连鬓胡子长得滑稽可笑,体形圆胖,穿上又大又长的衣服,使他看上去个子更矮。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怪里怪气的圆帽”。但是这并不能完全归罪于画家本人,华生在正典中对福尔摩斯外貌的描述相当零散,透露出的信息也很少。
买下《血字的研究》全部版权的沃德·洛克公司于一八八八年七月推出了小说的单行本。不知道是出版社的意思,还是柯南·道尔主动要求,这次的插画家是柯南·道尔的父亲查尔斯·道尔。柯南·道尔可谓出生在艺术世家。他的祖父约翰·道尔是知名的画家和插画家,为《泰晤士报》绘制政治漫画。他的伯父理查德·道尔也是著名的插画家,常为《笨拙》杂志绘制插画和封面。父亲查尔斯没有走向专业画家的道路,进入爱丁堡市政府就任公职,业余时间也从事绘画。他的作品以仙女、幻想场景为主,建树不高。
邀请查尔斯绘制插图按理说应该是明智之举。作家本人最了解自己的作品,而查尔斯是作者的父亲,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讨论插图的内容、人物的外貌,更贴近作品想表达的意思。但是结果并非如此。查尔斯为小说绘制了六幅插图,其中三幅有福尔摩斯出场。第一幅图是福尔摩斯一行人从门口走进犯罪现场(福尔摩斯身边的人可能是雷斯垂德和华生);第二幅图是一个老太婆看到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之后找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和华生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第三幅图是福尔摩斯躺在椅子上,旁边是贝克街小分队的流浪儿们。
查尔斯笔下的福尔摩斯看上去年纪很大(这时的福尔摩斯不过二十七岁),留着连鬓的络腮胡子,鼻子也算不上鹰钩鼻。第一幅图中,华生看到锥伯的尸体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似乎都面无表情。贝克街小分队第一次在插图中表现出来,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只有五个人,书中提到的是六个人。福学家华尔特·克林菲尔特指出:“查尔斯·道尔绘制的肖像,肯定是他一生创作生涯中最灰暗的时期所作。形容他笔下糟糕的福尔摩斯,仅用语言是不够的。”好在以后并没有再请这位业余画家绘制插图,后来的画家们也没有模仿他的福尔摩斯。
一八九一年十二月,沃德·洛克·博登公司又再版了这部小说。这次他们邀请乔治·哈钦森绘制插图,而且破天荒地增加到了四十幅插图,福尔摩斯出现在十一幅插图中。哈钦森绘制的第一幅福尔摩斯插图便是福尔摩斯初登场的情景:
化验室是一间高大的屋子,四面杂乱地摆着无数的瓶子。几张又矮又大的桌子纵横排列着,上边放着许多蒸馏瓶、试管和一些闪动着蓝色火焰的小小的本生灯。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坐在较远的一张桌子前面,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工作着。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接着就跳了起来,高兴地欢呼着。“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他一面对我的同伴大声说,一面手里拿着一个试管向我们跑来,“我发现了一种试剂,只能用血红蛋白来沉淀,别的都不行。”即使他发现了金矿,也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兴奋。
他笔下的福尔摩斯较为忠实原著描述,也接近了我们今天普遍接受的大侦探形象。他的选题也比较好,一些重要的情节都有插图。最让福学家喷喷称赞的是福尔摩斯试验药丸是否有毒的场景(“这个不幸的小动物甚至连舌头还没有完全沾湿,它的四条腿便痉挛颤抖起来,然后就像被雷电击毙一样,直挺挺地死去了。”),福尔摩斯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看着被毒死的小狗。那细长的鹰钩鼻、突出的前额、瘦削的脸庞,像极了后来标准的福尔摩斯画像。但也有些插图让人失望。他笔下正面的福尔摩斯画像把侦探的脸画得比较圆,身材也较胖(比如福尔摩斯拉小提琴的场景,他闭上眼睛,信手弹弄着平放在膝上的提琴)。总体来说,哈钦森的福尔摩斯插图比之前两位画家的插图好了不少。因此,后来好几版《血字的研究》都使用了哈钦森的插图。
一八九五年《血字的研究》再次以杂志的形式出现。沃德·洛克·博登公司在这年的《温莎杂志》圣诞号上刊登了这部小说。这次,他们又启用了另一位画家詹姆斯·格里格担任插图作者。这次的封面毫无疑问就是福尔摩斯本人,他手托着下巴正在沉思。封面看起来非常卡通化。正文包含七幅插图,其中三幅出现了大侦探,场景也都是之前插图曾经选用过的:福尔摩斯走向锥伯的尸体、老太婆拜访贝克街寓所以及抓捕凶手。虽然出自同一个画家之笔,但是封面和正文插图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第二部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四签名》最早于一八九〇年二月刊登在美国《利平科特杂志》上。可惜的是这部《四签名》只有一张赫伯特·丹曼绘制的卷首插图,是琼诺赞·斯茂盘问携带宝物的商人的场景(“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对您——年轻的先生和您的长官多少有些报酬。”),福尔摩斯没有出场。
一八九〇年十月,《四签名》单行本在伦敦发行,同样也只有一张卷首插图,不过这次有了福尔摩斯。这是福尔摩斯等人发现巴索洛谬·舒尔托被杀身亡时的场景:福尔摩斯把桌上的纸递给华生看,华生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文森特·斯塔瑞特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中评价这幅查尔斯·克尔绘制的插图说:
他的画)还算合格,但是缺乏创见。歇洛克嘴唇上的那个小点可能是大鼻子造成的,却给人感觉像是胡子的感觉。此外,那个著名的脑门出奇的大,臂膀的姿势很有政治家的风范,总的来说——看着那个好像发癫痫病的尸体还有华生——有稍许的喜剧成分。
西德尼·佩吉特:福尔摩斯的御用画家
一八九一年,一本新的杂志——《海滨杂志》由乔治·纽恩斯于伦敦刊印。它是一本带插图的月刊,这在电视和电影还没有推广的时候是很受读者欢迎的。柯南·道尔的经纪人将福尔摩斯故事《波希米亚丑闻》送到了这里,受到当时担任杂志主编的格林豪·史密斯的肯定,于是力邀柯南·道尔创作福尔摩斯探案故事。
《海滨杂志》以插图为主要特色,自然也为福尔摩斯故事委派了一位插画家。美术编辑将任务写信寄给了伦敦的佩吉特先生。但巧的是佩吉特一家可不止一位画家,亨利·佩吉特、西德尼·佩吉特、沃尔特·佩吉特三兄弟都以绘画为生。据说杂志实际上要找沃尔特,他为《伦敦新闻画报》绘制的戈登探险队插画很受格林豪·史密斯欣赏,但是沃尔特不在家,西德尼接到了信。他一看信,以为是要自己做插画,就应允了下来。这好似印证了福尔摩斯在《歪唇男人》中所说的话:“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没有比小事更重要的了。”
西德尼·爱德华·佩吉特,一八六〇年十月四日出生于伦敦,是罗伯特·佩吉特第四个孩子(一说第五个)。父亲罗伯特是圣詹姆斯和圣约翰礼拜堂的职员,母亲玛莎·克拉克是一位音乐教师。西德尼的长兄亨利·马略特·佩吉特(1856—1936)是历史题材画家和肖像画家,英国皇家艺术家协会成员,一八七四年进入皇家艺术学院,曾在学院展出过作品。沃尔特·斯坦利·佩吉特(1863—1935)是他最小的弟弟,一般在画上署名“沃尔特·佩吉特”。沃尔特是皇家学院金奖获得者,评价说他的风景画有诗意,画作不落窠臼,总有创新;同时沃尔特也为书籍和杂志绘制插画。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鲁滨孙漂流记》大概是他的代表作,不过今天人们还记得他主要是因为两点,一个是一九一三年十二月《海滨杂志》上《临终的侦探》的插画,另一个就是这段传奇故事。
西德尼很小就开始画画。直到结婚为止,他都和家人住在伦敦的克勒肯维尔。早年他就读于伦敦科伯街学校,在大英博物馆研究了两年古代艺术后进入了希斯利艺术学校。希斯利艺术学校成立于一八四五年,是伦敦最早的独立艺术学校,罗塞蒂、米莱等名家都是这所学校的早期学生。一八八一年他进入皇家艺术学院,在那里学习了六年。在皇家艺术学院,他遇到了一位学习建筑的学生阿尔弗雷德·莫里斯·巴特勒,据说这个人就是西德尼画中华生的原型。在学校他赢得了好几个重要奖项,包括一八八五年阿米塔格竞赛第二等,一八八六年竞赛第一等。一八七九年到一九〇五年间,西德尼在皇家学院展会上展出了十八幅绘画,种类繁多,从风景到宗教题材都有涉及。小有名气的佩吉特在肯辛顿荷兰公园路开设了一家画室,开始绘制肖像画和小尺寸作品。他最知名的一幅画《兰科斯特和伊莱恩》于一八九一年展出,后来由温特斯托克勋爵赠送给布里斯托尔艺术馆(目前的拥有者不明)。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佩吉特主要创作黑白作品。他的插画在英国和海外赢得了广泛声誉,主要刊登在《插图世界》、《斯菲尔》以及卡塞尔旗下的出版物,偶尔也为《伦敦新闻画报》、《图片》、《蓓尔美尔杂志》作画。除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小说之外,他还为阿瑟·莫里森的“马丁·休伊特”系列侦探故事绘制插图,还有一些新闻文章,比如埃及和苏丹的战争等。
一八九三年六月一日,佩吉特娶伊迪丝·豪恩斯弗尔德(生于一八五六年)为妻,她是农场主威廉·豪恩斯弗尔德的女儿。柯南·道尔寄去了一个银烟盒,还假托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赠送的。他们婚后育有六个孩子。一九〇八年一月二十八日,年仅四十七岁的佩吉特因病逝世。据说,他喜欢舔画笔,而颜料中含有铅,这或许就是他得病的原因。他最终安葬在玛丽伯恩的一处公墓。
虽然西德尼·佩吉特本人没有公开承认过,但是一般认为他以弟弟沃尔特作为福尔摩斯的原型(连柯南·道尔本人也这样认为)。不过一九一二年版的《牛津国家传记辞典》却提出异议,因为西德尼的哥哥亨利认为,弟弟没有把沃尔特或者其他人当做画福尔摩斯的模特。但是西德尼笔下的福尔摩斯确实和沃尔特很像。还有不少与此相关的趣闻,一次沃尔特·佩吉特参加某个诗朗诵会被误认为是福尔摩斯;还有一次,在和朋友聚餐时,朋友的孩子大叫道:“妈妈,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来了!”而福尔摩斯房间的家具则和西德尼自己房间的很像。
对于佩吉特的福尔摩斯插图,美国福学家詹姆斯·蒙哥马利在《图像的研究》(1954)中这样评价:
“多高的评价都不算过分,他耗尽心血,让成千上万人的脑海中树立起了福尔摩斯、华生以及’永远的一八九五年’黄金时代的影像,即使在六十年之后还是如此。从那时到现在,就再没有第二个形象被英语读者所接受。一九〇八年他英年早逝之后,接过佩吉特衣钵的插画家不乏技巧更为娴熟、名声更大的,但是仍然延续着佩吉特的风格。可以说,佩吉特之于歇洛克·福尔摩斯,好比费兹之于匹克威克。”
佩吉特抓住了柯南·道尔最关键的描述——个子高而瘦,脸型狭窄,细长的鹰钩鼻。但是佩吉特又有一定的发挥,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画笔下的福尔摩斯比作家钢笔下的人物英俊许多。《身份案》中福尔摩斯接待萨瑟兰小姐的那幅插图被认为是最英俊的福尔摩斯画像之一。连柯南·道尔本人都承认这一点在自传《回忆和冒险》中他写道:
“我想象中的福尔摩斯脸庞瘦削,棱角锋利得如同剃须刀,长着大大的鹰钩鼻,一双小眼睛紧贴在鼻梁两侧。让我没想到的是,西德尼·佩吉特恰好有个弟弟给他做模特。英俊的沃尔特代替了那个更强壮,却比他丑陋的歇洛克。可能佩吉特是从女读者的角度来刻画这一形象的。”
柯南·道尔说对了一部分。女读者自然对福尔摩斯如痴如醉,其实男读者又何尝不被福尔摩斯吸引呢?查尔斯·海格姆在传记《柯南·道尔的冒险》中写道:
“佩吉特绘出的性感而且魅力非凡、生动鲜活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面孔和身材使得他大获成功。他所创造的福尔摩斯形象让成千上万年轻女性为之痴狂,就像为舞台上的演员痴迷一样,她们也同样为书中的形象痴狂。成千上万的男人也想拥有福尔摩斯那剪裁得体、完美无缺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帽子。福尔摩斯在电影发明之前,就已经成为了明星,这点恐怕连作者也始料不及。”
说到帽子,不能不提及《博斯科姆溪谷谜案》。正是在这篇作品的插图中,佩吉特让福尔摩斯戴上了猎鹿帽,这也被后来的插画家和福尔摩斯扮演者效仿。其实小说中并没有明确那是一顶猎鹿帽,只是含糊地说“一顶紧紧箍着头的便帽”。没有想到的是,戴上猎鹿帽的福尔摩斯效果很好,就连柯南·道尔本人也向这位插画家投降了,在《回忆录》系列的《银色马》中给福尔摩斯戴上了猎鹿帽(“一顶带护耳的旅行帽”)。插画家的任务是根据作家的作品绘制出与之相符的插图,但佩吉特的插图反过来让作家获得了灵感,不能不说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另一个让佩吉特插图永葆青春的秘诀是他完美地记录了“福尔摩斯时代”。从一八八八年的《血字的研究》到一九二七年的《肖斯科姆别墅》,虽说横跨维多利亚时代、爱德华时代和乔治五世时代,但我们可以看到福尔摩斯的角色设定与故事背景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以说一直都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且不说今天的社会与福尔摩斯时代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使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读者都难以感受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出现在福尔摩斯故事中的马车与煤气灯,在连载初期可能还是阅读者生活中四处可见的生活必需品,但是对于连载后期的读者来说,却已经是父辈的老古董。在连载初期曾经出现的福尔摩斯搭乘地铁的情节,对当时的读者来说可能是相当新奇的感受,但是对连载晚期的读者来说,这些故事情节与场景布置,却可能带有怀旧复古的乡愁。
不过,从佩吉特绘制的第一张插图开始——福尔摩斯身后的壁炉、燃烧的炉火、壁炉上的灯——读者就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时代。从《波希米亚丑闻》中福尔摩斯掏钥匙打开贝克街寓所大门的插图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寓所门口的样子:带有半圆形门拱的大门,门两旁有铁栏杆围着,不远处是一盏煤气灯。如果去今天位于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博物馆看看,你一定会发现和插图中一模一样。《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有一幅插图描绘的是福尔摩斯和华生在摄政街发现跟踪巴斯克维尔的人的场景。这是为数不多有街景的插图。读者能从这张好似照片般的插图中真切地感受到当时的街道:旁边一间间老式的商铺和楼房,街上行驶着双轮马车和公共马车。佩吉特不仅描绘人物和故事情节,同样也记录下了福尔摩斯的伦敦和那个时代。
看过佩吉特插图的读者肯定会承认它们很具有代表性。他选材的依据主要有三个方面,即人物、情节和场景。小说中与案件相关的重要人物、决定故事发展的重要情节以及能够体现故事特色的重要场景都可以成为插图的内容。对于那些重要人物,往往使用一整张插图来表现,比如《希腊译员》中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最后一案》中的莫里亚蒂教授。这种类似人物画像的插图让读者印象深刻,能瞬间了解熟悉小说的相关人物。而那些决定故事发展的重要情节也是佩吉特极力想表现的。这类插图对读者了解故事、感受气氛帮助很大。《斑点带子案》中福尔摩斯举起藤鞭抽打“斑点带子”的插图无疑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藤条弯曲着表明福尔摩斯倾尽全力的抽打,在火柴光照耀下,福尔摩斯的脸色苍白,嘴微微张开,双眼圆瞪,一幅恐怖和憎恶的表情。这幅插图一下子将紧张的气氛传染了给读者,配合文字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些插图内容称不上在文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能只是插画家为了构图便利而为之,但或许正是佩吉特独到的眼光让这些插图也显得与众不同。比如,《博斯科姆溪谷谜案》中有一幅福尔摩斯和华生在火车车厢中的插图。在《银色马》中他使用了极为相似的构图(甚至同样的猎鹿帽装束),但是这次更为精细,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神情也更为生动,成为了经典的插图之一。《最后一案》又出现两人搭乘火车的插图,这次为了摆脱莫里亚蒂教授的“逃亡之旅”让两人脸上都显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与其他元素相比,最重要的还是大侦探福尔摩斯本人。佩吉特当然注重描画福尔摩斯,还将他的种种细微特点融入了画中。《波希米亚丑闻》中有幅插图是被识破身份的国王将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上的场景。图画中福尔摩斯背对着读者,我们只能看到国王绝望的表情和华生带着惊讶的眼神。福尔摩斯将双手指尖顶着指尖,看不到表情。佩吉特的这幅图带有画家个人的想象。文中只是描述说大侦探“倦怠的、懒洋洋的体态……慢条斯理地重新睁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但是画家用“指尖顶着指尖”这一动作完美地表现出了“倦怠的、懒洋洋的体态”,实在恰到好处。这大概是佩吉特看到《红发会》中的句子:“福尔摩斯重新回到他那把扶手椅边坐下,两手的指尖合拢着。这是他沉浸于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柯南·道尔则在《铜山毛榉案》中再次让福尔摩斯使用了这个标志性动作:“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安静下来,垂着眼皮,双手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佩吉特又将这一动作入了画(“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他的头”)。
福尔摩斯擅长伪装,屡屡使用这一技能给破案带来便利。他在《波希米亚丑闻》中扮过马夫和新教牧师,在《歪唇男人》中扮过上了年纪的鸦片鬼,在《绿玉皇冠案》中扮过流浪汉,在《最后一案》中扮过意大利牧师,在《空屋》中扮过藏书家,在《米尔沃顿》中扮过管子工。除了《米尔沃顿》里的管子工之外,全都在佩吉特的插图中表现了出来。乍一看,这些人物和福尔摩斯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是当你仔细揣摩这些画像时,会惊喜地发现他们身上的福尔摩斯特征:狭窄的脸型、鹰钩鼻、特别锐利有穿透力的眼神……果然还是那个福尔摩斯!
也有人批评说佩吉特的插画不自然。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时雕版技术还不完善导致的。印制插图主要还是使用人工雕版。雕版工人在将图画制成印刷用的雕版过程中会损失掉原画的某些东西,这可不是佩吉特的过错。当时,《海滨杂志》有一间美术陈列室兼商店,公众可以去那里看原始插画,还可以将原画买下来。只有少量原画被保留下来,如今价格已经相当昂贵。大部分源画都在私人收藏家手上,还有一些收藏在公共图书馆。
一九〇八年西德尼·佩吉特去世之前。西德尼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插图不仅被其他画家借鉴,还被福尔摩斯电视和电影效法。格兰纳达系列的福尔摩斯电视(由杰里米·布雷特主演)中的场景和佩吉特一百年前所画的场景极为相似。阿瑟·万特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福尔摩斯电影演员)的朋友常对他说:“你真的应该去演歇洛克·福尔摩斯。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比你更像佩吉特的画像了。”五十集福尔摩斯电视片的扮演者艾伦·惠特利说:“自从看见第一幅西德尼·佩吉特的插图后,我就决心扮演这个人物了。”
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美国的佩吉特
早期的美国插图画家较之佩吉特的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建树。一八九三年,颇有才华的艺术家W.H.海德为《哈珀斯周刊》刊载的《回忆录》画了二十一幅插图。虽然画的不错,但画家似乎对福尔摩斯的形象把握不够。《最后一案》是《回忆录》中唯一一篇没有在《哈珀斯周刊》上刊登的小说,由《麦克卢尔杂志》发表,哈里·C.爱德华兹为小说绘制了插图。其中在悬崖决斗的插图为人称道,但是此后他没有再为福尔摩斯小说画过插图。
一九〇二年七月六日,《路易斯维尔旅途杂志》连载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让福尔摩斯重新回到了读者身边。美国插画家罗伯特·胡夫画了六幅插图,另外还用了四幅佩吉特的插图。
唯一一个可以和佩吉特相提并论的就是美国插图画家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他最早担任福尔摩斯故事插画家是从《科利尔周刊》的《归来记》开始。他绘制了四十六幅插图,其中十幅是杂志的彩色封面。
斯蒂尔一八七三年八月六日出生,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受母亲的影响,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十五岁的时候他被邀请去著名木版画家爱德布里奇·金斯利的工作室。斯蒂尔在那里待了两周时间,观看金斯利创作。十六岁的时候,斯蒂尔作出决定,要成为一名专业画家。一八八九年斯蒂尔来到纽约,进行必要的绘画训练,积累经验。他先是当了建筑绘图员,十八岁时成为了克特凯尔俱乐部最年轻的成员,在那里他每周好几个晚上都去学习写生。他也进入正规学校学习,比如艺术学生联盟和国立美术学院。在这段时间里,斯蒂尔第一次接触了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八九二年他去好友阿尔弗雷德·E.海因里奇斯家中拜访。海因里奇斯问斯蒂尔是否读过侦探小说,斯蒂尔说没有。好友便为他朗读了新近出版的《冒险史》中三篇小说。斯蒂尔后来回忆说:“这次的经历让我对歇洛克和(华生)医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国立美术学院短暂学习之后,斯蒂尔在哈珀斯出版公司美术部开始了两年的学徒生活,当时周薪十五美元。一八九五年,斯蒂尔为伊丽莎白·W.钱珀尼德的《帕迪·欧里瑞和他的聪明猪》绘制插画,这可能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出现在书籍中。一八九七年他为《插图美国人》杂志担任美术编辑,一年后离开成为自由画家,此后除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外,都不曾专为某个杂志或者公司工作。此后,他的插画不断出现在当时三本著名的带插图期刊中,即《哈珀斯周刊》、《斯克莱布诺杂志》和《世纪杂志》。一八九八年十一月,斯蒂尔和玛丽·塞恩喜结连理。
一九〇一年,他为理查德·哈丁·戴维斯的侦探小说《雾中》绘制插图,这篇小说连载在《科利尔周刊》上,也成为了他后来为福尔摩斯故事绘制插画的契机。柯南·道尔的《归来记》系列在一九〇三到一九〇五年间在《科利尔周刊》连载,都是由斯蒂尔绘制插画。
斯蒂尔以威廉·吉尔特为福尔摩斯原型,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每个人都认为吉尔特先生就是最理想的福尔摩斯,我根据他来创作,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于是,我选择他作为插画模特,甚至有两三次还在绘画过程中直接使用了他的照片……第一批画作完成之后,我一直没有机会看他表演。等到该剧重新上演后,我才有机会观赏了他的表演。当时,吉尔特先生相当友好,邀请我到他后台的化妆室去,我们聊了聊两人共同的朋友——福尔摩斯的情况。
一九一四年五月三十日,他见到了柯南·道尔。斯蒂尔在一九三七年的一篇文章中回忆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阿瑟爵士第一次见到我时说了什么……当我和这位伟人说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发抖。他很亲切吗?他会称赞我的努力吗?我想,我得谦虚些。我得先问他对佩吉特什么看法。“年轻人,”他开口了,“你知道对我来说谁画的插画最好吗?是赛勒斯·古内奥。”他刚开始告诉我为什么,有事情打断了对话,会面就结束了。我不必发抖。阿瑟爵士抹杀了我。我不会解释他的偏爱。古内奥先生向来以泄露情节而臭名昭著。如果他为华生的故事绘制插画,我敢肯定巧妙的隐藏解答和让人吃惊的结局都会不复存在。
古内奥从来没有为福尔摩斯故事绘制过插画,倒是担任过柯南·道尔其他作品的插画家。就在这次谈话前几个月,他还为柯南·道尔的小说《如果发生》(发表在一九一三年九月《海滨杂志》上)绘制了插图。
一九四三年,限定版俱乐部邀请斯蒂尔为所有的福尔摩斯故事绘制插画。俱乐部的广告中宣称全集将包括七十幅斯蒂尔的插图。可惜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去世之前都没有完成这项任务。
斯蒂尔总共为二十六篇福尔摩斯小说绘制了插画。除了《归来记》的十三篇之外,还有:《科利尔周刊》上的《约翰·斯考特·艾克尔斯先生的离奇经历》(即《威斯特里亚寓所》)、《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临终的侦探》、《最后致意》;《美国人杂志》上的《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赫斯特国际》上的《王冠宝石案》和《爬行人》;《自由杂志》上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间刊登的最后六个福尔摩斯故事《皮肤变白的军人》、《三角墙山庄》、《狮鬃毛》、《退休的颜料商》、《带面纱的房客》、《肖斯科姆别墅》。《空屋》中福尔摩斯脱去藏书家伪装的插图为他赢得了一枚插图铜奖奖章。
斯蒂尔笔下豪华的彩色封面画和佩吉特的炭笔描影手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最想突出的(甚至可以说唯一想突出的)就是福尔摩斯本人。封面画上无一例外的都是福尔摩斯一个人。这确实也符合读者的心理,福尔摩斯这个形象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太深,阅读福尔摩斯故事与其说是看神秘案件,还不如说是看福尔摩斯的个人表演。画家跳出故事情节的框子,选择最能代表福尔摩斯个人魅力的画面构图。比如,《空屋》中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搏斗后跪在那儿俯视悬崖下方的画面、《孤身骑车人》中福尔摩斯身穿睡衣嘴里叼着烟斗沉思的画面、《第二块血迹》中福尔摩斯优雅地拎起地毯的画面。他舍弃了一些对细节的追求,但是同样起到了预期的效果,画出了福尔摩斯的神韵。
一九二二年高德温电影公司想将吉尔特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搬上银幕,拍成无声电影。福尔摩斯的扮演者约翰·巴里摩尔曾向斯蒂尔请求允许使用他的插图作为场景参考。一九三九年,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邀请斯蒂尔为巴兹尔·雷斯博和奈杰尔·布鲁斯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画宣传画。斯蒂尔画了几幅相当不错的炭笔画,但是福克斯仅将其用在一些期刊上作宣传。
他和侦探小说的缘分还不仅如此。他曾受邀为一些福尔摩斯仿作绘制插画,比如一九一五年五月《世纪杂志》上卡罗琳·韦尔斯的《晾衣绳案》;也担任过非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插画家,比如E.W.赫尔南的“业余神偷拉菲兹系列”、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杰克·福翠尔的“思考机器系列”等故事。斯蒂尔还曾为吉尔特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舞台剧巡回演出绘制海报。
斯蒂尔是著名福迷组织贝克街小分队(BSI)的成员,也撰写过福学文章,包括《歇洛克·福尔摩斯:世界上最著名的虚构人物简史》以及《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画中》(刊登在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二日的《纽约客》上)。或许觉得插画不过瘾,他亲自操刀,写了几篇福尔摩斯仿作。第一篇《失踪的帽架》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发表在俱乐部会刊《玩家报》上,讲述了福尔摩斯调查俱乐部图书室杂志被毁的案件。第二篇《失踪的画家》创作于一九二八年,这次是福尔摩斯和华生调查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失踪案。后来这篇小说于一九六七年收入《贝克街圣诞长筒袜》中。其他仿作还有《马尔科姆·邓肯预谋案》(1932)和《美术编辑被杀案》(1933)。
后佩吉特时代的插画
一九〇八年九月《海滨杂志》又开始刊登福尔摩斯故事,可惜的是西德尼·佩吉特已经去世了。作为代替,七位画家被《海滨杂志》委派为这个系列的七个故事画插图,总计四十二幅图。阿瑟·特威德(《威斯特里亚寓所》、《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吉尔伯特·豪利戴(《魔鬼之足》)、H.M.布鲁克(《红圈会》第一部分)、约瑟夫·辛普森(《红圈会》第二部分)、亚历克·鲍尔(《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沃尔特·佩吉特(《临终的侦探》)以及阿尔弗雷德·吉尔伯特(《最后致意》)都无一例外地继承了西德尼的传统。令人好奇的是辛普森的插图和后来的福尔摩斯扮演者阿瑟·万特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阿瑟·特威德是第一位佩吉特的继任者,他为《威斯特里亚寓所》绘制了十幅插图。詹姆斯·蒙哥马利评价他的作品说:“画得非常好,虽说少了点佩吉特那种难以言表的魅力,其实从背景细节上来说他的作品要比佩吉特精致。福尔摩斯似乎有点高,前额的鬓角更靠后了,轮廓更加分明。华生较之以前更加英国化。其他人物和场景与时代很相配。”
一九一四年九月开始,《海滨杂志》分九期连载了《恐怖谷》(一九一五年五月结束),弗兰克·韦尔斯为其做插图。他画了三十一幅图,其中一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福尔摩斯正在解弗莱德·波尔洛克密码时的插图堪称最好的福尔摩斯画像之一。这幅彩色封面画常常被用作福尔摩斯小说和福学书籍的封面。但一九一五年单行本在英国出版时却仅有一幅插图(韦尔斯绘制)。
阿尔弗雷德·吉尔伯特曾为短篇小说《最后致意》画过插图,一九二一年他又被邀请为后来结集成《新探案》的《王冠宝石案》和《雷神桥之谜》画插图,共六幅画。他的插图场景精美,注重细节。霍华德·埃尔库克绘制了《新探案》接下来的七个故事(《爬行人》、《吸血鬼》、《三个同姓人》、《显贵的主顾》、《三角墙山庄》、《皮肤变白的军人》、《狮鬃毛》),共计三十四幅画。一九二七年,弗兰克·韦尔斯重新被请来绘制剩下的三个故事:《带面纱的房客》、《退休的颜料商》和《肖斯科姆别墅》,共计十三幅画。他不曾想到《肖斯科姆别墅》是柯南·道尔写的最后一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
后佩吉特时代《海滨杂志》的福尔摩斯插图在数量上大不如从前,篇目最多的《新探案》不过五十三幅插图。而佩吉特为三部短篇集绘制的插图都超过九十幅,几乎是后来的一倍。尽管画家们都努力让自己的人物接近佩吉特的画,但整体来说终究少了前人的神韵。这样的差异就仿佛正典和仿作一般。
接下来看看美国的情况。《最后致意》由两家杂志刊登,但均是由斯蒂尔担任插画家。一九一四年九月《恐怖谷》也登陆美国,分十一期在《星期日杂志》上连载(一九一五年十月结束),阿瑟·科勒画了十一幅图画。《新探案》的发表经历相对复杂些。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七年间,三家杂志(《科利尔周刊》、《自由》、《赫斯特国际》)登载了这十二篇故事,由斯蒂尔(八篇,篇名参见上文)、G.帕特里克·尼尔森(《雷神桥之谜》)和W.T.本达(《吸血鬼》)、约翰·理查德·弗拉纳根(《三个同姓人》和《显贵的主顾》)绘制插图。
一九三〇年柯南·道尔去世之后,虽然不可能再出现新的福尔摩斯正典故事,但是插画家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绘制新的插图。一九八七年读者文摘公司出版了一套精装皮质封面的福尔摩斯,邀请了好几位画家绘制插图。一九九二年莫罗图书公司出版的《冒险史》邀请巴里·摩斯担任插画家,绘制了十二幅水彩插图。这些彩色彩图相当精美,而其中的福尔摩斯是以威廉·吉尔特为模特。最让人惊叹的是二〇〇五年由尼斯·杰森绘制插图的《血字的研究》。这本一百五十九页的小说包括超过六百幅插图,堪称福尔摩斯插图之最。
放大镜、帽子、烟斗:插图中的道具
除了福尔摩斯本人形象之外,读者最熟悉的恐怕就是他的三大道具了,即放大镜、烟斗和帽子。开玩笑的说,如果一个插画家画不出福尔摩斯的形象,只要为笔下的人物加上这三个法宝,那么读者还是会知道那就是福尔摩斯。
放大镜是最早出现在插图中的道具。在第一幅插图中,D.F.福瑞斯顿笔下的福尔摩斯便手拿放大镜,研究墙上的血字。华生这样描述说:
他说着,很快地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卷尺和一个很大的圆形放大镜。他拿着这两样工具,在屋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有时站住,有时跪下,有一次竟趴在地上了。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似乎把我们全都忘掉了……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墙壁上的血字,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每个字母。最后,他似乎很满意了,于是就把卷尺和放大镜装进衣袋中去。
福尔摩斯强调科学调查,因此放大镜成为了大侦探寻找线索不可或缺的工具之一。在近二十篇小说中提到过放大镜,检查内容包括痕迹(《红发会》:“福尔摩斯跪在石板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开始仔细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信件(《身份案》:“你如果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那其他十四个特征也是历历在目的。”)、帽子(《蓝宝石案》:“这是我的放大镜,你当然知道我的方法。对于戴这顶帽子的那个人的个性,你能够推测出什么来吗?”),无所不有。《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恐怕是正典中福尔摩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次现场调查:
他掏出放大镜,穿着雨衣趴下来以便看得更清楚;在全部的时间里,与其说是和我说话,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不但用放大镜检查地面,还检查他能检查到的树皮。在苔藓中间有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也仔细检查,还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他顺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一直走到公路那里,在那里任何踪迹都没有了。
西德尼·佩吉特据此绘制了插图。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趴在地上,但是相当可惜的是他手中没有放大镜。G.帕特里克·尼尔森为《雷神桥之谜》绘制的插图中弥补了这一点,将福尔摩斯和放大镜作为构图的中心。图中福尔摩斯手拿一个便携放大镜,仔细观察桥上的石栏杆。
猎鹿帽是佩吉特的发明,他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猎鹿帽。一九五〇年他的女儿威妮弗蕾德发表了一些有关他的回忆文章,其中就谈到这项“发明”:
一八九三年我的父母结婚之后,他们在赫特福德郡一处村庄建立起了他们自己的家。我的父亲在果园的一角建了间工作室,这个果园就围绕在屋子周围。到了夏天,我想他有时在果园待的时间要比在画室长。当截稿时间临近的时候,他不得不加班加点,工作到半夜。不过我想在果园里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是值得的。
……
我父亲在乡村生活的时候还很年轻。他戴着现在非常著名的猎鹿帽。和很多艺术家一样,他有很多爱好,但是我觉得猎鹿帽可不是其中一个!我想象得出他选择这种帽子是因为很适合在乡村行走而且很舒服。他可能从这里得到灵感让福尔摩斯在类似的场合也戴上猎鹿帽。对我来说大侦探戴这种帽子很合适。这帽子变得很流行,后来我看到年轻的查尔斯王子从乡村回来的时候也戴着这样的帽子。我的父亲可不知道他的猎鹿帽在《海滨杂志》出现半个世纪之后还为人津津乐道!
其中正典中很少提及福尔摩斯戴什么帽子,往往只是轻描淡写的“那么戴上帽子,咱们走吧”(《红发会》)一句话。在佩吉特的插图中,福尔摩斯大都身处贝克街的寓所,不常戴帽子。如果只在伦敦市区行走一般也是软帽或者礼帽。不过,戴猎鹿帽的福尔摩斯更有味道,也为人所效法,比如威廉·吉尔特、巴兹尔·雷斯博扮演的福尔摩斯就常戴猎鹿帽。一九〇三年发表的《跳舞的人》恐怕是佩吉特最后一次让猎鹿帽出现在自己的插图中,那是福尔摩斯和华生从火车上下来,站长急忙向他们走来的画面。直到一九二七年的《肖斯科姆别墅》发表,猎鹿帽才再次出现,而且出现在三幅插图中(弗兰克·韦尔斯绘制)。
如果让福尔摩斯只保留一件道具,那么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烟斗。他可以不用放大镜而使用机器般紧密的脑子进行推理,他可以不戴猎鹿帽而换上常礼帽或者其他帽子。但是他不能没有烟斗,看看《红发会》中的这段描述吧:
我问他:“你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呢?”
他回答说:“抽烟,这是个要抽满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同时我请你在五十分钟内不要和我说话。”他缩在椅子上,瘦削的膝盖几乎顶到了鹰钩鼻子。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嘴里的黑色陶制烟斗,就像某种珍禽异鸟又尖又长的喙。我认为他一定沉入了梦乡,于是自己也打起瞌睡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副主意已定的神情,随即把烟斗放在了壁炉台上。
无论什么样的难题都不过只是抽几斗烟罢了。福尔摩斯有好几把烟斗,分别有不同的用处。这里提到的黑色陶制烟斗(《身份案》说它“使用年久、满是油腻”)以及欧石南根雕成的旧烟斗(《歪唇男人》)是用来思考问题的;而樱桃木烟斗(《铜山毛榉案》)是他在争论问题时替换陶制烟斗的;早餐前抽的烟斗(《工程师大拇指案》)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就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上;当然也有一把早餐后抽的烟斗(《雷神桥之谜》中似乎提到了这把烟斗,但是没有加以描述)。
西德尼·佩吉特很重视烟斗。《歪唇男人》中有这样一幅插图,福尔摩斯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嘴里叼着一只欧石南根雕成的旧烟斗,身下垫着枕头和靠垫,两眼凝视着前方。烟斗散发出的青烟就好似福尔摩斯的思绪,他在反复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种情况,并从各个角度来审查问题,一直到水落石出。《铜山毛榉案》中福尔摩斯“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来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桃木烟斗”的场景被画家作为第一幅插图的内容。这是正典中相当独特的场景,此后就没有提到福尔摩斯使用炉渣点烟斗。佩吉特似乎比作家本人更注重烟斗的作用。在《波希米亚丑闻》的一幅插图中,他大胆地将烟斗插在了福尔摩斯嘴里。那是福尔摩斯化装成马夫醉醺醺地回到贝克街的场景。原文是这样写的:“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须,面红耳赤,衣衫破烂不堪。”加上了烟斗不但没有什么别扭的感觉,反而更像是福尔摩斯的作风。
读者可能会发现不少福尔摩斯形象中大侦探使用一把弯柄的烟斗。可是不管是正典还是佩吉特的插图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把烟斗,通通是直柄烟斗。将弯柄烟斗带入福尔摩斯世界的是演员威廉·吉尔特。
吉尔特以舞台剧《歇洛克·福尔摩斯》闻名大洋两岸。但是他发现在舞台上使用直柄烟斗妨碍说台词,于是便换成了一把弯柄烟斗。他的演出大获成功,弯柄烟斗也深入人心。后来,斯蒂尔以其为模特绘制福尔摩斯插图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地将弯柄烟斗带入了插图中。
中国的特色:连环画上的福尔摩斯
不可否认,西德尼·佩吉特的影响是世界范围的,《海滨杂志》的福尔摩斯插图成了诠释福尔摩斯故事的最佳辅助品。中国早期带有插图的福尔摩斯译本大都采取拿来主义,使用《海滨杂志》的插图。比如中华书局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一九一六年,收录四十四案)、世界书局《福尔摩斯探案大全集》(一九二六年,收录五十四篇)等,都是采取翻版原画的做法。世界书局版福尔摩斯第十三册为写真图,收录《海滨杂志》插图一百余幅,使用当时颇为高级的道林纸印刷。解放后群众出版社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影响最大。其中部分篇目由文关旺绘制了插画。这些插画数量较少,但是与其他国内的福尔摩斯插画相比算得上优秀之作。
虽然国内福尔摩斯插画种类并不多,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福尔摩斯的连环画相当火红。浙江美术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的《巴斯克维尔猎犬》(黄云松绘)可谓一炮打响,随后,四川、江苏、辽宁、福建、吉林等美术出版社也随之出版类似的连环画。这些书均选自福尔摩斯系列的名篇,较为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原著的面貌。加上多为崛起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且擅长外国题材的画家绘画,采用钢笔、墨笔、碳笔素描等不同表现手法,使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阴森恐怖的气氛跃然纸上,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成为同时期外国题材连环画中的佼佼者。代表作还有《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张文永绘,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四签名》(于成业绘,福建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八〇年)、《血字的研究》(陈长贵绘,吉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魔犬》(上下两册,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徐芒耀绘,辽宁美术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等。
岭南美术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间推出了《福尔摩斯探案选》系列。它内容全、绘画精,在诸多版本中独领风骚,前后陆陆续续出了十三种,包括《阿格拉宝物》(即《四签名》)、《万里复仇记》(即《血字的研究》)、《古邸之怪》(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雾都谍影》(即《布鲁斯-帕廷顿计划》)、《第二块血迹》、《神秘的礼典》(即《马斯格雷夫礼典》)、《花斑索命带》(即《斑点带子案》)、《桐叶村的秘密》(即《铜山毛榉案》)、《混世魔王》(即《米尔沃顿》)、《鹊桥女尸》(即《雷神桥之谜》)、《死酷党》(即《恐怖谷》)、《蓝宝石》、《黑色美洲豹》(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等。基本囊括了小说中的精彩故事,把小说结构严密、丝丝入扣的特点较好地反映了出来,选材编文可谓独具匠心。黄云松、潘鸿海、于成业、招炽挺等著名连环画家均参与了创作。这些名家熟悉国外题材,技法老练娴熟,有的善于运用钢笔画刻画人物表情,有的擅长墨笔画,黑白对比鲜明。他们的画面好似信手拈来,线条流畅准确,背景富有意境,人物栩栩如生。伦敦的大雾弥漫、泰晤士河的缓缓流动、奔驰的马车、荒凉的庄园……这些景致画得真实可信,有力地表现了十九世纪的英国社会风貌。叼着烟斗陷入沉思的福尔摩斯、忠厚朴实的华生医生、体态优雅的贵妇小姐,举手投足看来那么逼真;而主人公同罪犯搏斗的激烈场面画得更是令人惊叹不已,有身临其境之感。跌宕起伏的故事、精彩的画面交相辉映,把小说描绘的惊险情节和恐怖感真实直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把主人公的机敏、睿智,罪犯的阴险毒辣表现得淋漓尽致,呼之欲出,令人掩卷难忘,欲罢不能。
朝花美术出版社从一九八五年开始也出版了一套同名连环画。这套书共十集,分别是:《四签名》、《血字》(即《血字的研究》)、《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伯尔斯通的悲剧》(即《恐怖谷》)、《魔鬼之足》、《绿玉皇冠案》、《赖盖特之谜》、《六座拿破仑塑像》、《失踪的女人》(即《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跳舞的小人》(即《跳舞的人》)。选材一般,绘画水平也参差不齐,但相对于其他出版社来说,它比较系统,自成规模,也受到青睐。民间文艺出版社于一九八五年也推出了五本一套《大侦探福尔摩斯》,均为短篇改编,分别是《第二块血迹》、《绿玉皇冠案》、《魔鬼之足》、《雷神桥之谜》、《福尔摩斯遇难》(即《最后一案》)。
由于《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艺术魅力在广大读者心中的影响,上世纪九十年代也有同名连环画问世。如大连出版社(四卷本)、湖北少儿出版社(三卷本)、陕西少儿出版社、昆明少儿出版社都推出了不同版本。相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版本而言,这些书忠于原著,故事完整,且开本多为三十二开,在研究连环画上也有一定借鉴意义。但由于受传统连环画走入低谷和创作变形风的影响,不仅大多数故事内容简单,而且绘画技法粗糙,失于草率,与传统写实的手法相差甚远,不尽如人意。
福尔摩斯的流行真要好好感谢这些插画家们。虽说福尔摩斯是柯南·道尔塑造的人物,但却是借助西德尼·佩吉特、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等画家的画笔确定了形象。正是这些插图在一代代读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也正是这些插图让之后的电影、电视作品有了早已设定好的分镜头,实在是功不可没。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四)
回忆录
银色马
某天清晨,我们正在一起用早餐,福尔摩斯忽然说:“华生,恐怕我必须去一次。”
“去一次?去哪儿?”
“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
我听了并不感到惊奇。老实说,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英国各地都在谈论着一件离奇古怪的案子,可是福尔摩斯却始终没有过问。他整日紧皱双眉,低头沉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装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烟叶,抽个没完,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却完全置之不理。报刊经售人给我们送来了当天的各种报纸,他也只是稍微过目就扔到一旁。然而,尽管他沉默不语,我却完全清楚地知道,他正在仔细考虑着什么。目前,人们只关心一个问题,迫切需要福尔摩斯运用自己出色的分析和推理能力去解决的问题,那就是韦塞克斯赛的名驹奇异的失踪和驯马师的惨死。所以,他突然声称自己打算出发前往调查这件戏剧性的奇案,并不出乎意料,反而正中我的下怀。
“如果不妨碍你的话,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去。”
“亲爱的华生,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我非常高兴。我想此去绝不会白白浪费时间,因为这件案子有一些特点,看起来可能是极为特殊的。我们到帕丁顿,刚好能赶上火车,路上我再把这件案子的情况详细谈一谈。你最好能把你的双筒望远镜带上。”
一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驶往埃克塞特的头等车厢里。一顶带护耳的旅行帽掩住了福尔摩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正在匆匆浏览自己在帕丁顿车站买到的一堆当天报纸。我们早已过了雷丁站很远,他把最后看的那张报纸塞在座位下面,拿出烟盒来让我吸。
“我们的速度很快,”福尔摩斯望向窗外,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我们的车速是每小时五十三英里半。”
“我没有注意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杆。”我回答。
“我也没注意。不过这条铁路线附近电线杆的间隔是六十码,所以计算起来很简单。我想你已经了解约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银色白额马失踪的事了吧。”
“我已经看过《每日电讯报》和《每日纪事报》上的报道了。”
“对这件案子,思维推理的艺术,应当用来查明事实细节,而不是去寻找新的证据。这场悲剧非常特殊,如此费解,而且与那么多人有切身利害关系,使我们受到了许多推测、猜想和假设的干扰。困难在于,需要把那些确凿的事实——无可怀疑的事实与那些理论家、记者虚构粉饰的辞藻区分开来。我们的责任是立足可靠的根据,得出结论,并确定在当前这件案子里哪些问题是主要的。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马主人罗斯上校和警长格雷戈里的电报,格雷戈里请我与他合作侦破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惊呼道,“今天已经是星期四早晨了!你为什么昨天不动身呢?”
“亲爱的华生,这是我的过错。恐怕我会出现很多错误,而并不像那些只是通过你的回忆录了解我的人所想象的那样。事实是,我并不相信这匹英国名驹会隐藏这么久,特别是在达特穆尔北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时时刻刻指望着能听到马被找到的消息,而那个拐马的人就是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谁知到了今天,我发现除了抓住年轻的菲茨罗伊·辛普森之外,没有任何进展。我感到该是我行动的时候了。不过,我认为昨天的时间也并没有白白浪费。”
“这么说,你已经做出了分析判断。”
“至少我对这件案子的主要事实有了一定了解,现在我可以对你一一列举出来。我觉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的情况对另一个人讲清楚。另外,如果不告诉你我们现在掌握什么情况,我就很难指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雪茄。福尔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瘦长的食指在左手掌上指点着,向我说明导致我们这次旅行的事件的梗概。
“银色白额马,”福尔摩斯说,“是艾索莫密种,和它名声显赫的祖先一样,始终保持着优秀的记录。它已经五岁口了,在赛马场上每次都为它那幸运的主人罗斯上校赢得大奖。在这次不幸事件之前,它是韦塞克斯杯赛的冠军,人们在它身上的赌注是三比一。然而,它是嗜好赛马者最爱的名驹,而且从未使它的支持者失望,因此,即使是这样悬殊的赌注,也有巨款押在它身上。所以,设法阻止银色白额马参加下星期二的比赛,显然和许多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我们的责任是立足可靠的证据,得出结论。
“当然,在上校马厩的所在地金斯皮兰,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所以,对这匹名驹采取了各种保护措施。驯马师约翰·斯特雷克原本是罗斯上校的赛马骑师,后来因体重增加,才另换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骑师,七年驯马师,平时的表现完全是一个热心肠的忠实仆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个小马倌。马厩不大,一共只有四匹马。一个小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马厩里,另外两个就睡在草料棚中,三个小伙子的品行都很好。约翰·斯特雷克已经结婚,住在离马厩两百码远的一座小别墅里。他没有孩子,有一个女仆,生活还算舒适。那个地方很荒凉,在北边半英里外,有几座别墅,是塔维斯托克镇的承包商建造的,专供病人疗养以及其他愿来呼吸达特穆尔新鲜空气的人居住。向西两英里外就是塔维斯托克镇。穿过荒野,大约也有两英里远,有一座梅普里通马厩,是属于巴克沃特勋爵的,管理人名叫赛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则异常荒凉,只有少数流浪的吉卜赛人散居着。这桩悲剧发生的星期一晚上,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这些马匹经过驯练,刷洗,马厩在九点钟上了锁。两个小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厨房里吃晚饭。第三个小马倌内德·亨特留下看守。九点刚过,女仆伊迪丝·巴克斯特把内德的晚饭送到了马厩,是一盘咖喱羊肉。她没有带饮料,因为马厩里有自来水,按规定,看马房的人在值班时不能喝其他的饮料。因为天很黑,这条小路又穿过荒野,所以女仆带着一盏提灯。
“伊迪丝·巴克斯特走到离马厩不到三十码时,一个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把她叫住。在提灯的黄色灯光下,她看到这个人穿戴得很体面。他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头戴一顶布帽,脚登一双带绑腿的高统靴子,手拿一根沉重的圆头手杖。然而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神色相当紧张。她认为,这个人的年龄恐怕要在三十岁以上。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问道,‘如果不是看到你的灯光,我想我就要在荒野里过夜了。’
“‘你走到金斯皮兰马厩旁边了。’女仆回答。
“‘啊,真的!真是好运气!’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个小马倌独自一人睡在这里。或许这就是你给他送的晚饭吧。我相信你应该不会那么骄傲,连一件新衣服的钱也不屑赚吧?’这个人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片,‘请你务必在今天晚上把这东西送给那个孩子,那样的话你就能得到足够买一件最漂亮裙子的钱。’
“他这种认真的样子,让伊迪丝大为惊讶,她急忙从他身旁跑了过去,奔到窗下,因为她习惯从窗口把饭递过去。窗户已经打开了,亨特正坐在小桌旁边。伊迪丝刚要开口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时陌生人又走了过来。
“‘晚安,’陌生人从窗外向里探望着说道,‘我有话和你说。’姑娘发誓,在那个人说话时,她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小纸片,露出了一角。
“‘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小马倌问道。
“‘这件事可以让你的口袋里装些东西,’陌生人回答,‘你们有两匹马参加韦塞克斯杯赛,一匹是银色白额马,一匹是贝阿德。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给我,你不会吃亏的。听说在五弗隆距离赛马中,贝阿德可以超过银色白额马一百码,你们自己都把赌注押到贝阿德身上,这是真的吗?’
“‘这么说,你是一个该死的赛马探子了!’小马倌喊道,‘现在我要让你知道,在金斯皮兰我们是怎么对付这些家伙的。’他跑过去把狗放了出来。女仆急忙跑回家去,她一边跑,一边向后望,看到那个陌生人还俯身向窗户里探望。可是,过了一分钟,当亨特带着猎狗跑出来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亨特带着狗绕着马厩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影。”
“等一等,”我问道,“小马倌带着狗跑出去时,没有把门锁上吗?”
“太好了,华生,太好了!”我的伙伴低声回答,“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昨天特意往达特穆尔发了一封电报询问这件事。小马倌在离开之前把门锁上了。我还可以补充一点,这扇窗户很小,人是钻不进来的。
“亨特等那两个小马倌回来之后,便派人去向驯马师报信,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斯特雷克听到报告之后,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却非常惊慌。这件事令他心神不安,所以,当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点钟醒来时,发现他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对妻子的询问回答说,因为他挂念这几匹马,所以始终不能入睡,他打算到马厩去看看它们是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听到雨点嘀嘀嗒嗒地打在窗户上,就央求他留在家里,但他不顾妻子的请求,披上雨衣就出去了。
“斯特雷克太太在早上七点钟醒来,发现丈夫还没回来,就急忙穿好衣服,叫醒女仆,一起到马厩去了。只见厩门大开,亨特坐在椅子上,身体缩成一团,完全不省人事。厩内的名驹不知去向,驯马师也不见踪影。
“她们赶快把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叫醒,因为他们睡得非常死,所以晚上什么都没听到。亨特显然受到了强烈麻醉剂的影响,怎么也叫不醒,两个小马倌和两位女子只好把他丢在那里,出发去寻找失踪的驯马师和名驹。他们原以为驯马师出于某种原因把马拉出去进行早训练,可是当他们登上房子附近的小山丘,向周围荒野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失踪名驹的一丝踪影,却发现了一件东西,使他们预感到发生了不幸。
“在离马厩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金雀花丛中露了出来。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处凹陷的地方,就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不幸的驯马师的尸体。他的头颅被砸得粉碎,显然是遭到某种沉重凶器的猛烈打击。他的腿上也受了伤,有一道很整齐的长伤痕,显然是被一种非常锐利的凶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握着一把小刀,血块一直凝结到刀把上,很明显,他与攻击他的对手搏斗过。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条黑红相间的丝领巾,女仆认出它是那个到马厩来的陌生人前一天晚上戴着的东西。亨特恢复知觉之后,也证明这条领巾是那个人的。他确信,就是那个陌生人站在窗口,给咖喱羊肉下了麻醉药,使马厩失去了看守人。至于那匹丢失的名驹,在发生不幸的山凹泥地上留有充足的证据,说明搏斗时名驹也在场。可是那天早上它就失踪了,尽管重金悬赏,达特穆尔所有的吉卜赛人都在注意着,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最后还有一点,经过化验证明,这个小马倌吃剩下的晚饭里含有大量麻醉剂,而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里的人也吃了同样的菜,却没有任何不良后果。
“全案的基本事实就是这样。我讲的时候抛掉了一切推测,尽可能不加任何修饰。现在,我把警察局为处理这件事所采取的措施向你讲一讲。
“受命调查此案的警长格雷戈里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官员。如果他的头脑里多少再有一点想象力,那他一定会在这个行业中得到高升。他到达出事地点,并立刻找到了嫌疑犯,把他逮捕起来。找到那个人并不难,因为他在周围邻居中很出名。他的名字,似乎叫做菲茨罗伊·辛普森。他是一个出身高贵,而且受过很好教育的人,在赛马场上曾挥霍过大笔钱财,目前靠在伦敦体育俱乐部里做马匹预售员糊口。检查他的赌注记录本,发现他把总额五千镑的赌注押在了银色白额马败北上。被捕之后,辛普森主动说明自己到达特穆尔是希望探听有关金斯皮兰名驹的情况,也想了解第二名驹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梅普里通马厩的赛拉斯·布朗的。对那天晚上的事,他并未否认,但却解释说,他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想得到第一手情报而已。在给他看了那条领巾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异常,丝毫不能说明自己的领巾是怎样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很湿,说明那天夜晚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槟榔手杖上端镶着铅头,如果用它反复打击,完全可以作为武器,使驯马师遭到如此可怕的致死创伤。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辛普森身上没有伤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迹说明至少有一个袭击他的凶手身上带有刀伤。总而言之,情况就是这样。华生,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启发,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福尔摩斯以他那种独特的能力把情况讲述得非常清楚,让我听得入了神。尽管我已经知道了大部分情况,却还是看不出这些事情相互之间有什么关系,或这些关系有什么重要意义。
“会不会是在搏斗时,斯特雷克大脑受了伤,然后自己把自己割伤了呢?”我提出了看法。
“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正是如此,”福尔摩斯回答,“这样的话,对被告有利的一个证据就不存在了。”
“还有,”我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警察的意见是什么。”
“我担心我们的推论正好和他们的意见相反,”我的朋友回应道,“据我所知,警察们认为,菲茨罗伊·辛普森把看守马房的人麻醉倒之后,用自己事先设法复制好的钥匙打开马厩大门,把银色白额马牵了出来。显然,他是打算把马偷走的。马辔头没有了,所以他必须把这条领巾套在马嘴上。然后,他就让门那么敞开着,把马牵到荒野,在半路遇到了驯马师,或是被驯马师追上,这样就引起了争吵。尽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卫,但辛普森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反而用他那沉重的手杖把驯马师的头颅打碎了。然后,这个偷马贼把马藏在了隐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们搏斗时,那匹马脱缰逃走,现在正漂泊在荒野中。这就是警察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尽管这种说法是不太可靠的,但所有其他的解释就更不可能了。不管怎样,只要我到达现场,很快就能把情况查清,在这之前,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怎样从当前情况向前跨进一步。”
我们到达小镇塔维斯托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塔维斯托克镇就像盾牌上的浮雕一样,坐落在达特穆尔辽阔原野的中心。车站上已有两位绅士在等候我们,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生着鬈曲的头发和胡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另一个人身材矮小,机警异常,非常干净利落,身穿礼服大衣,脚上是一双有绑腿的高统靴子,薄薄的络腮胡须修剪得很整齐,戴着一只单眼镜,这个人就是著名的体育爱好者罗斯上校。前一个人则是警长格雷戈里,他已经誉满英国侦探界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前来,我真感到高兴。”上校说,“警长已尽一切力量为我们调查,我也愿尽一切力量设法为可怜的斯特雷克报仇,并重新找到我的名驹。”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前来,我真感到高兴。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福尔摩斯问道。
“很抱歉,我们的收获很少,”警长回答,“外面有一辆敞篷马车,你一定愿意在天黑之前去看看现场,我们可以在路上谈一谈。”
一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舒适的四轮马车里,轻捷地穿过德文郡的这座古雅的城市。警长格雷戈里满脑子都是情况,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福尔摩斯偶尔会提出问题或插一两句话。我颇感兴趣地凝神倾听两位侦探的对话,罗斯上校则抱臂向后倚靠着,帽子斜拉到双眼上。格雷戈里把他的意见系统地说了出来,几乎和福尔摩斯在火车上的预言完全一致。
“法网已把菲茨罗伊·辛普森紧紧套住了,”格雷戈里说,“我相信他就是凶手;同时,我也认识到证据还不确凿,如果有新的进展,这些证据很可能会被推翻。”
“那么斯特雷克的刀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他在倒下去时自己划伤了自己。”
“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也是这样推测的。这样的话,情况就对辛普森非常不利了。”
“那是毫无疑问的。辛普森既没有刀,又没有伤痕。可是,对他不利的证据非常明确。他对那匹失踪的名驹非常在意,又有对小马倌的饭菜动手脚的嫌疑,他还在那个下暴雨的夜晚外出,并且有一根沉重的手杖,他的领巾也在被害人手中。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提起诉讼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一个聪明的律师也完全可以把它驳倒,”他说,“他为什么要从马厩中把马偷走呢?假如他想杀害它,为什么不在马厩内动手呢?在他身上发现复制的钥匙了吗?是哪家药品商卖给他烈性麻醉剂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外乡人,他能把马藏到哪里?况且还是这样一匹名驹?他要女仆转交给马倌的那张纸,他自己又是怎么解释的呢?”
“他说那是一张十镑的钞票,他的钱包里的确有一张十镑的纸币。不过你所提的其他问题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难于解决。他对于这个地区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维斯托克镇两次。麻醉剂可能是从伦敦带来的。这把钥匙,既已达到目的,也许早已扔掉。那匹名驹可能在荒野中的坑穴或一个废旧矿坑里。”
“至于那条领巾,他怎么说呢?”
“他承认那是他的领巾,但声称已经遗失了。不过有一个新情况足以证明是他把马从马厩中牵出来的。”
福尔摩斯侧耳倾听着。
“我们发现许多足迹,说明有一伙吉卜赛人在星期一夜里来到了距案发地点一英里之内的地方,星期二他们就离开了。现在,我们假定,在辛普森和吉卜赛人之间有某些协议,当辛普森被人追上的时候,他不是可以把马交给吉卜赛人吗?现在那匹名驹不是很可能在那些吉卜赛人手中吗?”
“当然可能。”
“我正在荒原上搜寻这些吉卜赛人,也检查过了塔维斯托克镇周围十英里内每一家马厩和小房子。”
“听说就在附近还有一家马厩?”
“对,这一点我们当然不能忽视,因为他们的马德斯巴勒是比赛中的第二名驹,银色白额马的失踪对他们非常有利。传说驯马师赛拉斯·布朗在这场比赛中下了很大赌注,而且他对可怜的斯特雷克并不友好。不过,我们已经检查了这些马厩,没有发现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辛普森和梅普里通马厩的利益没有什么关联吗?”
“完全没有关联。”
福尔摩斯向后倚在车座靠背上,谈话中断了。几分钟后,我们的马车停在路旁一座整齐的红砖长檐小别墅前,距离不远,穿过驯马场,是一栋长长的灰瓦房。四周是平缓起伏的荒原,铺满了古铜色枯萎的凤尾草,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只有塔维斯托克镇的一些尖塔偶尔遮断了荒原。再向西去,还有一群房屋遮断荒原,那就是梅普里通的马厩。除了福尔摩斯之外,我们都跳下车。福尔摩斯仍然仰靠在车座靠背上,双目远望着天空,出神地凝思着。我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猛然跳下车来。
“对不起,”他把身体转向罗斯上校——上校正惊异地望着他——说道,“我正在幻想。”他的双眼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尽力抑制着兴奋的心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想不出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线索的。
“也许你愿意立刻就到犯罪现场去吧,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戈里说。
“我想还是先在这里稍作停留,查清一两个细节。我想,斯特雷克的尸体已经抬回这里了吧?”
“是的,就在楼上。明天才能验尸。”
“他在你这里服务多年了?罗斯上校?”
“对,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出色的仆人。”
“警长,我想你已经检查过死者衣袋里的东西并列了清单?”
“我把东西都放在起居室里,如果你愿意看,就去看吧。”
“那太好啦。”
我们走进前厅,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警长打开一个方形锡盒,把一些东西放在我们面前。这里有一盒火柴,一根两英寸长的蜡烛,一支用欧石南根制成的ADP牌烟斗,一只海豹皮烟袋,里面装着半盎司切得长长的板烟丝,一块带金表链的银怀表,五个一英镑金币,一个铝制铅笔盒,几张纸,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致坚硬,上面刻着“伦敦韦斯公司”的字样。
“这把刀子很奇特,”福尔摩斯拿起刀打量了一会儿,“刀上有血迹,我想这就是死者拿着的那把刀吧?华生,这样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
“这就是我们医生所说的眼翳刀。”我回答。
“我也这样认为。刀刃非常精致,是做非常精密的手术用的。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小刀在暴雨中外出,又没有把它放到衣袋里,这很奇怪。”
“我们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了这把小刀的软木圆鞘,”警长说,“他的妻子告诉我们这把刀放在梳妆台上好几天了,他在走出家门时带上了它。这本来不是一件得手的武器,但或许在这种时刻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
“非常可能。这些纸是怎么回事呢?”
“三张是干草商的收据,一张是罗斯上校给他的指示信。另一张是妇女服饰商的三十七镑十五先令账目清单,是开给威廉·德比希尔先生的,开单人是邦德街的莱苏丽尔太太。斯特雷克太太告诉过我们,德比希尔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往来信件有时就寄到她这里。”
“德比希尔太太倒很阔绰呢,”福尔摩斯看了看清单说,“二十二畿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现在可以到现场去了。”
我们走出起居室,一个女人正在过道里等待着。她走上前来,用手拉了拉警长的衣袖。她的面容憔悴、暗淡又激动,显然近日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你抓到他们了吗?你找到他们了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没有,斯特雷克太太。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从伦敦到这里来帮助我们,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破案。”
你抓到他们了吗?你找到他们了吗?
“不久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的一座公园里见过你,斯特雷克太太。”福尔摩斯突然说。
“不,先生,你弄错了。”
“哎呀!我可以发誓。当时你穿着一件淡灰色镶鸵鸟毛的外套。”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衣服,先生。”这个女人回答。
“啊,这就完全清楚了。”福尔摩斯道了一下歉,就随着警长走了出来。没走多远,便穿过荒原来到了发现尸体的地点,坑边就是曾经挂着大衣的金雀花丛。
“我听说,那晚并没有风。”福尔摩斯说。
“没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是这样,那么大衣绝不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而是有人放到这里的。”
“对,是有人挂到金雀花丛上的。”
“这很值得注意。我发现这里有许多足迹。不用说,从星期一的夜晚起,有很多人到过这里。”
“在尸体旁边曾经放了一张草席,我们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好极了。”
“这个袋子里有斯特雷克穿的一只长统靴,菲茨罗伊·辛普森的一只皮鞋和银色白额马的一块蹄铁。”
“我亲爱的警长,你真高明!”福尔摩斯接过布袋,走到低洼处,把草席拉到中间,然后伸长脖子伏身席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检查面前被践踏的泥土。“哈!这是什么?”他突然喊道。这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火柴,上面裹着泥,猛然一看,就像一根小小的木棍。
“不能想象,我怎么会把它忽略了。”警长懊恼地说。
“它埋在泥土里,是不容易发现的。我之所以能看到它,是因为我有意在找它。”
“怎么,你本来就料到可能找到这个吗?”
“我想这不是不可能的。”
福尔摩斯从袋子里拿出长统靴和地上的脚印一一比较,然后爬到坑边,慢慢匍匐前进到羊齿草和金雀花丛间。
“恐怕这里不会有更多的痕迹了,”警长说,“我在周围一百码之内都仔细检查过了。”
“的确!”福尔摩斯站了起来,“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不过我愿意在天黑之前,在荒原上略微走一走,这样就能确定明天该如何进行。我想,为了讨个吉利,我要把这块马蹄铁装进衣袋里。”
罗斯上校对我的伙伴这种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工作方法感到非常不耐烦。他看了看自己的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长,”他说,“有几件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特别是,我们要不要向公众声明,把我们那匹马的名字从参加赛马的名单中取消。”
“当然不必了,”福尔摩斯果断地高声回答,“我一定能让它参加比赛。”
上校点了点头。
“听到你的意见,我很高兴,先生,”他说,“请你在荒原上走一走之后,到可怜的斯特雷克家找我们,然后我们一起乘车到塔维斯托克镇去。”
罗斯上校和警长返回了,福尔摩斯和我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阳缓缓隐没到梅普里通马厩的后面,我们面前广阔无垠的平原沭浴着金光,晚霞洒在羊齿草和黑莓上。不过福尔摩斯无意欣赏这绚丽的景色,他完全沉浸在了深思之中。
“华生,这样,”他终于说道,“我们先把谁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问题暂时放下,目前仅限于寻找马的下落。现在,假设悲剧发生的当时或悲剧发生后,这匹马脱缰逃跑了,它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马是爱合群的。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兰马厩,就是跑到梅普里通马厩去了。它怎么会在荒原上乱跑呢?假若如此,它一定会被人看到的。吉卜赛人又为什么要拐走它呢?这些人平常一听说出了什么乱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警察纠缠不清。他们不会认为这样一匹名驹是可以出手卖掉的。如果带上它,他们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将一无所获,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那么,马在哪里呢?”
“我已经说过,它不是。到金斯皮兰,就是去梅普里通了。现在不在金斯皮兰,那一定是在梅普里通。我们就按这个假设去调查,看结果怎么样。警长说过,这片荒原的土质非常坚硬,而且非常干燥,可是向梅普里通延伸的地势越来越低,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有一条长长的低洼地带,在星期一夜晚一定是非常潮湿的。如果我们的假设不错,那么这匹名驹必然会经过那里,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它的蹄印了。”
我们兴致勃勃地边谈边走,几分钟后,就走到我们所说的洼地了。我按照福尔摩斯的要求向右边走去,福尔摩斯则走向左边,不过我走了还不到五十步,就听到了他的呼唤,并看到他向我招手。原来,在他面前松软的土地上出现了清晰的马蹄印,他从口袋里取出马蹄铁与地上的蹄印对照,竟完全吻合。
“你瞧,想象力有多么重要,”福尔摩斯说,“格雷戈里就缺乏这种素质。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所引发的结果有所设想,并按设想去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证明这个设想是有道理的。那我们就进行下去吧。”
我们穿过湿软的低洼地段,又走过了四分之一英里干硬的草地,地势开始下斜,重新发现了马蹄印,后来马蹄印又中断了半英里。在梅普里通附近,马蹄印又出现了。福尔摩斯首先发现了它,站在那里用手指了指,脸上现出胜利的喜悦。在马蹄印旁边可以明显地看出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
“开始这匹马是独行的。”我大声说道。
“完全如此。开始它是独行的。嘿,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种足迹突然朝金斯皮兰的方向转了过去。福尔摩斯吹起口哨,我们便追踪着前进。他的双眼紧盯着足迹,可我偶然向旁边一看,令我惊奇的是,我看到这同样的足迹又折回了原方向。
“华生,你真是好样的,”当我指给福尔摩斯看时,他说,“你让我们少跑了很多路,不然我们就要走回头路了。现在还是按折回的足迹走吧。”
我们走了没多远,足迹就在通往梅普里通马厩大门的沥青路上中断了。我们刚一靠近马厩,一个马倌从里面跑了出来。
“我们这里不准闲人逗留。”他说道。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里说,“如果明天清晨五点钟我来拜访你的主人赛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那时有人来,他会接待的,因为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他来了,先生,您自己去问他吧。不,先生,不行,如果看见我拿了你的钱,他会把我赶走的,如果您愿意给的话,请等一会儿。”
福尔摩斯刚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半克朗银币,听到这句话,又放回了原处。一个面容狰狞可怕的老人从门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手中挥舞着一根猎鞭。
“这是干什么,道森!”他嚷道,“不许闲谈!去干你的事!还有你们,你们究竟来干什么?”
“我们要和你谈十分钟,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
“我没有时间和游手好闲的人谈话,这里不允许生人停留。走开,不然我就放狗咬你们。”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他猛地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胡扯!”他高喊道,“无耻谎言!”
“很好。我们是在这里当众争论好呢,还是到你的客厅里谈一谈好呢?”
“啊,如果您愿意,请吧。”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
“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华生。”他说,“现在,布朗先生,我完全听你的吩咐。”
过了二十分钟,福尔摩斯和他重新走出来时,天上的红光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会像赛拉斯·布朗那样一瞬间就有那么大的转变。他的面色灰白,额头上布满汗珠,双手颤抖,手中的猎鞭像风中的细树枝一样摆来摆去。他那专横霸道的神色一扫而光,缩头缩脑地跟随在我的伙伴身旁,像一条狗跟着它的主人一样。
“一定照您的指示去办,一定完全照办。”他说道。
“一定不能出错。”福尔摩斯回头看着他说道。他战战兢兢,好像从福尔摩斯的目光里看到了可怕的威慑力。
走开。
“啊,是的,一定不会出错,保证出场。我要不要改变它?”
福尔摩斯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不,不用了。”他说,“我会写信通知你。不许耍花招,嗯,否则……”
“啊,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你必须如实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请相信我吧。”
“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听我的消息。”布朗哆哆嗦嗦地向他伸过手来,福尔摩斯毫不理睬,转身就走,于是我们就沿着返回金斯皮兰的方向走去。
“像赛拉斯·布朗这样一会儿气壮如牛,一会儿又胆小如鼠,奴性十足的杂种,倒很少见呢。”在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时,福尔摩斯说。
“那么说,马在他那里了?”
“他原本虚声恫吓,想把事情赖掉。可我把他那天早上干的事说得分毫不差,因此他相信我当时看到了全过程。你当然会注意到那个特殊的方头鞋印,布朗的长统靴正好和它一样。还有,这种事当然不是下人们敢做的。既然知道了他总是第一个起床,我就对他说,他是怎么发觉有一匹奇怪的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怎么出去迎它的。当他看到那匹马标志性的白额头时,又是如何喜出望外的,因为只有这匹马才能战胜他下赌注的那一匹马,而想不到它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中。后来我又说,他一开始是如何打算把马送回金斯皮兰,后来又是如何陡起邪念,想把马一直藏到比赛结束,因而怎样把马牵回来,藏在梅普里通的。我把这一切细节都讲给他听,他不得不认输,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可是马厩不是搜查过了吗?”
“啊,像他这样的老马痞是诡计多端的。”
“既然他为了自身利益可以伤害那匹名驹,你现在还把马留在他的手里,难道不担心吗?”
“我亲爱的伙伴,他会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它的,因为他知道避免警察纠缠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证那匹马的安全。”
“我觉得罗斯上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肯宽恕别人的人。”
“这件事并不取决于罗斯上校。我可以自行安排,根据自己的选择对掌握的情况多说或少说,这就是非官方侦探的有利条件。华生,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了,罗斯上校对我有点傲慢,现在我想拿他来稍微开开心。不要告诉他关于马的事。”
“没有你的许可我一定不说。”
“而且这件事与谁杀害了约翰·斯特雷克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了。”
“你打算追查凶手吗?”
“正相反,我们两个人今天就乘夜车返回伦敦。”
我朋友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到德文郡才几个小时,而一开始的调查就干得这么漂亮,现在他竟然要回去,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们返回驯马师寓所的途中,无论我怎样追问,他都绝口不谈此事。上校和警长早已在客厅等候我们。
“我和我的朋友打算坐夜车返回城里,”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呼吸过你们达特穆尔的新鲜空气了,可真令人心旷神怡啊。”
警长目瞪口呆,上校轻蔑地撇了撇嘴。
“这么说来,你对抓获杀害可怜的斯特雷克的凶手丧失信心了?”上校问。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有很大困难,但我完全相信,你的马可以参加星期二的比赛,请你准备好赛马骑师吧。我可以要一张约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福尔摩斯。
“亲爱的格雷戈里,你把我需要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想向女仆问一个问题。”
“亲爱的格雷戈里,你把我需要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想向女仆问一个问题。”
“我应该承认,我对这位伦敦来的顾问颇为失望,”我的朋友刚一走出去,罗斯上校便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不出他来这里之后事情有什么进展。”
“至少他已向你保证,你的马一定能参加比赛。”我回答。
“是的,他向我保证了,”上校也耸了耸肩,“但愿他找到了我的马,证明他不是胡说。”
为了维护我的朋友,我正准备驳斥他,但这时福尔摩斯又走了进来。
“先生们,”他说,“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到塔维斯托克镇去了。”
在我们上四轮马车时,一位小马倌给我们打开了车门。福尔摩斯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马倌的衣袖。
“你们的围场里有一些绵羊,”他问道,“是谁照料它们?”
“是我,先生。”
“你近来是否发现它们有什么病症?”
“啊,先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有三只跛足了。”
我看出,福尔摩斯极为满意,因为他搓着双手,咧开嘴轻轻地笑了。
“大胆的推测,华生,不过推测得非常准。”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臂,“格雷戈里,我劝你注意一下羊群中的这种奇异病症。走吧,车夫!”
罗斯上校脸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样,显出对我朋友的才能不信任的神色,可是我从警长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对福尔摩斯的话非常在意。
“你断定这是很重要的吗?”格雷戈里问。
“非常重要。”
“你还要我注意其他一些问题吗?”
“在那天夜里,狗的反应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啊。”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福尔摩斯提醒道。
四天后,我和福尔摩斯决定乘车到温切斯特市去看韦塞克斯杯赛。罗斯上校如约在车站旁迎接我们,我们乘坐他那高大的马车前往城外跑马场。罗斯上校面色阴沉,态度非常冷淡。
“直到现在,我的马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说。
“我想你看到它的时候,总能认得它吧?”福尔摩斯问。
上校极为恼怒。
“我在赛马场已经二十年了,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问题,”他说,“连小孩子也认得银色白额马的白额头和它那斑驳的右前腿。”
“赌注怎么样?”
“这才有玄机呢。昨天是十五比一,但是差额越来越小了,现在竟跌到三比一。”
“哈!”福尔摩斯说,“分明是有人得到了什么消息。”
马车驶抵看台的围墙,我看到赛马牌上写着参赛马匹的名单。
韦塞克斯金杯赛
赛马年龄:以四、五岁口为限。赛程:一英里五弗隆。每马交款五十镑,不赛罚金一半。头名除金杯外得奖一千镑,第二名得奖三百镑,第三名得奖二百镑。
一、希恩·牛顿先生的赛马尼格罗。骑师着红帽,棕黄色夹克。
二、沃德洛上校的赛马帕吉利斯特。骑师着桃红帽,黑蓝相间夹克。
三、巴克沃特勋爵的赛马德斯巴勒。骑师着黄帽,黄袖夹克。
四、罗斯上校的赛马银色白额马。骑师着黑帽,红色夹克。
五、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赛马艾里斯。骑师着黄黑条纹夹克。
六、辛格利福特勋爵的赛马拉斯波尔。骑师着紫色帽,黑袖。
“我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话上了,把准备好的另一匹马也撤出了比赛,”上校说,“什么,那是什么?名驹银色白额马?”
“银色白额马,五比四!”赛马赌客高声喊道,“银色白额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他赛马,五比四!”
“所有的赛马都编了号,”我大声说道,“六匹马都出场了。”
“六匹马都出场了?这么说,我的马也出来了。”上校焦虑不安地喊道,“可是我没看到它,没有我那种颜色的马过来。”
“刚跑过五匹,那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说着,有一匹矫健的栗色马气宇轩昂地从磅马围栏里跑了出来,从我们面前缓辔而过,马背上坐着上校那位众所周知的黑帽红衣骑师。
“那不是我的马!”马主人高喊道,“这匹马身上一根白毛也没有。你到底搞了什么鬼,福尔摩斯先生?”
“喂,喂,我们来看它跑得怎么样,”我的朋友沉着冷静地回答,并拿我的双筒望远镜观察了几分钟。“太好了!开始得太好了!”他突然喊道,“它们过来了,已经拐弯了!”
我们从马车上望了过去,赛马一路跑过来,情景异常壮观。六匹马原本紧挨在一起,甚至可以用一条地毯把它们都盖上,不过跑到中途,梅普里通马厩的黄帽骑师就冲到了前面。可是,当它们冲过我们面前时,德斯巴勒的力气已经耗尽了,而罗斯上校的名驹却一冲而上,驰过终点,比它的对手早了到六马身长,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艾里斯名列第三。
“这样看来,真是我那匹马了。”上校把一只手遮到双眼上望着,气喘吁吁地说,“我承认,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你不认为你把秘密保守得太久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当然了,上校,你马上会知道一切的。我们现在顺便一起去看看这匹马。它在这里,”这时我们已经走进磅马的围栏——这地方只准许马主人和他们的朋友进去——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你只要用酒液把马脸和马腿洗一洗,就可以看到它正是那匹银色白额马。”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
“我在盗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擅自作主让它这样来参加比赛了。”
“我亲爱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这匹马看来非常健壮,精力充沛。它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跑得这样好。我当初对你的才能有些怀疑,实在万分抱歉。你为我找到了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如果你能抓到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就更给我帮了大忙了。”
“这件事,我也办到了。”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回答。
上校和我都吃惊地望着他,上校问道:“你已经抓到他了?他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
“这里!在哪儿?”
“此刻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气得满脸通红。
“我完全承认受到了你的好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可是我认为你刚才的话,不是恶作剧就是侮辱人!”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我向你保证,上校,我并没有认为你和这件案子有什么联系。”他说,“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你身后。”他走过去,把手放到了这匹好马光滑的马颈上。
“这匹马!”上校和我两个人同时高声喊道。
“是的,这匹马。假如我说,它是为了自卫而杀人,那就可以减轻它的罪行了。而约翰·斯特雷克是个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现在铃响了,我想在下一场比赛中稍微赢一点。我们再找适当的时机详谈吧。”
那天晚上我们乘坐普式火车返回伦敦,我们的朋友详细讲述了星期一夜晚达特穆尔马厩里发生的事以及他的解决方法。这些讲述让我们听得入了神。我想,罗斯上校一定和我一样,觉得旅程太短了。
“我承认,”福尔摩斯说,“我根据报纸报道形成的概念是完全不正确的。可是这里仍然有一些迹象,如果没有被其他细节掩盖的话,它们本来是非常重要的。我刚到德文郡时,也深信菲茨罗伊·辛普森就是罪犯。当然,那时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在我乘坐马车,刚好来到驯马师房前时,突然想到咖喱羊肉具有重要的意义。你们应该记得,当你们都从车上下来时,我正在出神,依然坐着不动。我是在对自己的头脑感到惊异,我怎么竟能忽略了这样一条明显的线索。”
“我承认,”上校说,“甚至现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它是我推理链条中的第一个环节。弄成粉末的麻醉剂绝不是没有味道的。这味道虽不令人难受,可是能察觉出来。如果把它掺到普通的菜里面,吃的人毫无疑问可以发觉,也就不会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可以掩盖这种味道的东西。不能想象,陌生人菲茨罗伊·辛普森那天晚上会把咖喱带到驯马人家中。还有一种特别怪诞的设想:那天晚上他带着弄成粉末的麻醉剂前来,正好碰到可以掩盖这种气味的菜肴——这种巧合当然也是难以置信的。因此辛普森的嫌疑就解除了。于是,我的注意重点落到了斯特雷克夫妇身上,只有这两个人能让咖喱羊肉成为当天的晚餐。麻醉剂是在菜做好之后专门给小马倌加进去的,因为别人也吃了同样的菜,但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那么是他们两个人中的哪一个接近这份菜肴而未被女仆发现呢?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了解到了狗不出声的重要性,因为一个可靠的推论总会启发出其他的问题来。我从辛普森的插曲中知道,马厩里有一条狗,然而,尽管有人进来,并把马牵走,但它竟然没有叫,也没有惊动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马倌。显然,这位午夜来客是这条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已经确信,或者说差不多确信,约翰·斯特雷克在深夜来到马厩,把马牵走了。为了什么目的呢?显然是不怀好意,不然他为什么要麻醉自己的小马倌呢?可我还是想不出他的动机。以前有过一些案子,驯马师通过代理人把大量的赌注押在自己的马败北上,然后为了牟利,故意不让自己的马获胜。有时他们在赛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输掉;有时,他们会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阴险狡猾的手法。这里用的是什么手法呢?我希望检查死者的衣袋里的东西后再做结论。
“事实正是如此。你们总不会忘记在死者手中发现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当然没有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会把它当武器使用。正如华生医生告诉我们的那样,这是外科手术室用来做最精密手术的手术刀。那天晚上,这把小刀也是准备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斯上校,你对赛马是有丰富经验的,你总该知道,在马的后踝骨肌腱上从皮下轻轻地划一小道伤痕,那是绝对显不出痕迹来的。经过这样处理的马将慢慢出现轻微的跛足,这会被当作训练过度或是有一点风湿痛,而不会被人发现是一个肮脏的阴谋。”
“恶棍!坏蛋!”上校大声嚷道。
“我们已经清楚约翰·斯特雷克把马牵到荒野去的目的了。这样一匹烈马受到刀刺之后,一定会高声嘶叫,从而惊醒在草料棚里睡觉的人。所以绝对需要到野外去干这个勾当。”
“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蜡烛和火柴了。”
“是的,非常幸运,检查了他的东西之后,我不仅发现了他的犯罪方法,甚至连他的犯罪动机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当然明白一个人不会把别人的账单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我们一般人都是自己解决自己的账务。所以我立刻断定,斯特雷克过着重婚生活,并且另有一所住宅。从那份账单可以看出,这件案子里一定有个爱挥霍的女人。即使像你这样对仆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难想象到他会花二十畿尼给女人买一件衣服。我曾趁斯特雷克夫人不注意时打听过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闻所未闻,这让我很满意,说明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记下了服饰商的地址,本能地感到带上斯特雷克的照片一定能很轻松地解决这位神秘的德比希尔先生的问题。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马牵到一个坑穴里,在那里点起蜡烛,别人就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时把领巾弄丢了,斯特雷克把它捡了起来,或许是打算用来绑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马后面,点起了火柴。突然出现的亮光使马受到了惊吓。出于动物特有的本能,它预感到有人要加害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来,铁蹄子正好踢到斯特雷克额头上。而这时,斯特雷克为了干他那细致的工作,不顾下雨,已经脱掉了大衣,所以在他倒下去时,小刀就把自己的大腿划破了。我说得清楚吗?”
“妙啊!”上校喊道,“妙啊!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一样。”
“我承认,我的最后一点推测是非常大胆的。在我看来,斯特雷克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不经过试验是不会轻易在马踝骨肌腱上做这种精致手术的。他能在什么东西上做实验呢?我看到了绵羊,便提了一个问题,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得到的回答竟说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回伦敦后,拜访了那位服饰商,她认出斯特雷克就是那个化名‘德比希尔’的阔绰顾客,他有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特别喜好豪华的服饰。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女人让斯特雷克背上了满身债务,从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个问题以之外,你把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上校大声说道,“这匹马在哪里呢?”
“啊,它脱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邻居照料了它,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宽容。我想,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已经到了克拉彭站,过不了十分钟我们就到维多利亚车站了。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里吸吸烟,上校,我很高兴把其他一些细节讲给你听,一定会令你颇感兴趣的。”
黄面人
(在一些神秘案件中,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展示出的非凡才能,使我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故事听得入了神,最后自己也完全融入到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根据这些案子写成的短篇小说时,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写得比他失败的经历要详细得多。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每逢濒于绝境时,他的精力和才能反而会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失败的案例,别人也不会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局了。不过,往往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出现了错误,但最后还是被他查出了真相。我曾注意到五六件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最明显而且引人入胜,一件是第二块血迹案,另一件就是我现在准备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是个很少为了锻炼身体而锻炼身体的人。一般来说,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毫无疑问,在他这个重量级中,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不过,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所以除了与自己职业有关的项目之外,他对其余活动一向很少问津。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这样的养身之道确实是很奇怪。他的饮食总是很简单,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之外,他没有其他恶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某天,福尔摩斯突然变得清闲起来,居然有时间陪我到公园去散步。这时榆树已生出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也开始冒出五瓣形的新叶。我们在一起一言不发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的人是很合适的。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快到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听差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这都怪午后散步!”他说,“那么,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时,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一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跺着脚。我在门外等候,先生,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说:‘是不是他打算永远不回来了?’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先生。我说:‘请再稍等一等。’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过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对,”我们走进屋中,福尔摩斯说道,“真叫人生气,华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从这个人急不可待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这桌子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上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烟嘴是用烟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包着苍蝇的才是真正的琥珀。哎呀,把假的苍蝇放到假琥珀里去,这可是档好生意。喂,他竟然丢掉了珍爱的烟斗,说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烦意乱了。”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呢?”我问道。
“啊,在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它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都用的是银箍,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补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珍爱这只烟斗。”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福尔摩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烟斗,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把烟斗举了起来,用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他说,“除了表和鞋带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明一个人的特点了。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惯用左手,有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在斜视着我,观察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认为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就是一个有钱人了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盎司,”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出一点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等烟了,可见他是经济富裕的。”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有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习惯,你可以看出烟斗的这一边已经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就不能不烧焦烟斗。烧焦的部分只是烟斗的右侧,由此,我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就可以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用这只手点烟,但那毕竟不是经常的。所以烟斗烧成这样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到他已走上楼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屋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穿一套朴素而讲究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软毡帽。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还要大几岁。
福尔摩斯把烟斗举起来,用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请原谅,”他有些窘迫不安地说,“我想我应该先敲一敲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可事实上我有些心烦意乱,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头,仿佛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了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这确实比工作还要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我要请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垮了。”
“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一个饱经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赐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支离破碎,呼吸急促,声调颤抖,让我觉得说话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他始终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说道,“谁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讨论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智穷力尽的地步,不能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在你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面向他们。我正想告诉你,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且有幸能够让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是很重要的,请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吧。”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们的客人又把手放到额头,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从他的姿态和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的人,天性有些骄傲,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暴露在别人面前。随后,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做了个坚定的手势,似乎不再保守秘密,开始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结婚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妻子像任何一对夫妻一样,恩爱异常,生活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没有丝毫分歧。可是现在,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突然产生了障碍。我发现,在她的生活和思想中,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人。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让你知道,然后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不要在这方面产生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而且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男人很容易感到女人在爱他。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这个秘密存在,在它弄清楚之前,我们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生活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初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仅仅二十五岁,却已是未亡人了,那时她是‘赫布龙夫人’。她小时候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布龙,一位生意兴隆的律师。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黄热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黄热病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布龙的死亡证。这让她对美国产生了抵触,便回国和尚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要说明,她的丈夫给她留下了相当丰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赫布龙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互相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
“我自己是个蛇麻草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生活非常舒适。我们这一个小地方离城市虽然很近,却保有乡村风味。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座房子,我们门前田野的另一边有一座单独的小别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职业要求我在某个固定的季节进城去办事,夏季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乡下自己的住宅里快乐地生活着。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前,我们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先告诉你,然后再讲下去。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到了我名下。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话,如果我的事业失败,就很难周转了。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了。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什么时候用都可以找你要。’
“‘没错,’我回答,‘那本来都是你自己的钱嘛。’
“‘好,’她说道,‘我要一百镑。’
“我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件新衣服或其他这一类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哦,’她开玩笑地说,‘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向客人乱发问的。’
“‘如果你真需要这些钱,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
“‘啊,是的,我真的需要它。’
“‘你不能告诉我用这笔钱做什么吗?’
“‘杰克,过几天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于是我只好这样办了。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比较好。
“好了,我刚才告诉过你们,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有一座小别墅。在我们的住处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对面,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就在小别墅那边,有一片繁茂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在那里散步。毕竟,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八个月来,这座小别墅一直无人居住,这太可惜了。那是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都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经常想,如果住在那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哎,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这条路上,遇到一辆空篷车转上了小路,同时看到游廊旁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别的东西。很明显,这座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像一个闲暇无事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了一番,想知道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究竟是什么人。我正在打量着,突然发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看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不知道这张面孔的样子,可是我的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看不清这张脸的相貌,不过它很不自然,不像人脸。这就是我当时的印象。我急忙走向前,想把窥视我的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之后,那张脸却突然不见了,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室内的暗处。我站了足足五分钟,仔细考虑这件事,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分析一下。我很难说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因为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它就像死人般的黄色,而且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吓人。我的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再去看看这座小别墅的新住户。我敲了敲门,立刻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态瘦削的女人把门打开,这个女人面容丑陋,令人生畏。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自己的住处点了点,说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因此想是不是能帮助你们做点什么……’
“‘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请你的。’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把门关上了。我吃了这样粗暴的闭门羹,非常恼怒,转身就回家了。整个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脑中始终萦绕着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鲁形象。我决意不向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是个胆怯而又容易激动的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所遇到的不快。只不过,在临睡前,我告诉她那座小别墅现在已经住上人了,她没有回答。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常常嘲笑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是在这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睡得不像平常那么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觉得室内有什么在走动,然后逐渐意识到我的妻子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对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突然落到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竟让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以前我从未见过,也绝不会是伪装的。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当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盯着床上,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便悄悄地从屋子里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吱吱嘎嘎声,这分明是大门合叶发出的声音。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指关节敲打床栏,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看到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凌晨三点钟,我的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坐了二十分钟,脑中翻腾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可能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我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
“‘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开口,她一下子大惊失色,猛然尖叫了一声。这一惊叫比其他的事更令我烦恼,因为这里面带有难以形容的内疚。我妻子向来是个真诚而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子里,而当丈夫问话时竟然发出惊呼,畏缩不安,这真让我异常寒心。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怎么,我还以为没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问道。
“‘难怪你觉得奇怪,’她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手指不住地颤抖,‘以前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事实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有些闷,特别想透一透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认为自己会晕倒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向我这边看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的语调,这就说明她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非常伤心,心中充满了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对我隐瞒了什么呢?她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在查明这件事的底细之前,我是不会安宁的。可是,在她向我说过一次假话之后,我就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猜来猜去,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我本应到城里去,但我心中异常烦恼,也顾不上照顾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神不安,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从她那疑虑的目光看出,她已经知道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时我们没有交谈,然后我立刻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思考这件事。
“我一直走到水晶宫,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一点钟了。我正巧路过那座小别墅,便停下脚步望了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和我对视的那张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不知你能否想象我有多么惊异,我正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妻子走了出来!
“我一见到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显得比我更加激动。一瞬间,她似乎想再退回那座别墅里去。后来,看到再隐藏也没什么用了,她就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苍白,目光惊惧,与她嘴唇上强露出的微笑显然毫不相称。
“‘啊,杰克,’她说,‘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给新邻居帮点忙。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那么,’我说道,‘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这里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来看他们?’
“‘以前我从没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能对我说假话?’我大声喊道,‘你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气喘吁吁地说。当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了回去。
“‘我恳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喊道,‘我保证过几天就把一切全都告诉你,如果你进了别墅,除了自找苦吃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后来,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开,她又紧紧把我抱住,疯狂地哀求着。
“‘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道,‘就相信我这一次。你绝不会因此而后悔的。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绝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会很好,但如果你硬要进别墅去,那么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使我站在门前犹豫起来。
“‘要让我相信你,必须有一个条件,而且只有一个条件,’最后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但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出来,也不再瞒着我做任何事。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非常欣慰地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意愿办。走吧,啊,离开这里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从小别墅引开。我走时向后看了看,上面的窗户上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在向我们张望。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前一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瓜葛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在解开这个疑团之前,我的心情是永远不会平静的。
“在此之后,我在家待了两天。我的妻子很忠实守约,因为,据我所知,她从未出门一步。然而,到了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那么严肃的许诺,竟不能让她摆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从而使她背弃了她的丈夫和她的责任。
当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了回去。
“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不过没有像往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分的火车返回的。我一进门,女仆就面带惊慌地跑进前厅。
“‘太太在哪里?’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回答。
“我心中霎时充满了疑云,立刻跑到楼上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这时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穿过田野,正向那小别墅的方向跑去。我当然一下子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吩咐女仆,如果我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奔出去,决心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我看到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可是没有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座小别墅里有一种秘密,使黑暗笼罩了我的生活,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我走到别墅前,甚至连门都没敲,就转动门把,冲进了过道里。
“楼下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的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子里,但没有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也同样空无一人。后来我跑上二楼,另外两间屋子也是空的。整栋别墅竟空空如也了!室内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平常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里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卧室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片时,我的全部疑团都变成了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摄的。
“我在室内停留了一会儿,确认完全无人之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之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进屋时,妻子来到了前厅,可是我极为痛心,异常愤怒,不愿和她说话,从她身旁冲进了我的书房。可她在我把门关上之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很抱歉,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杰克,’她说,‘可是如果你知道这里面的全部真相,我相信你一定能原谅我的。’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我说道。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高声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座别墅里的是谁,你把照片送给了什么人,我们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过她。对这件奇怪的事我只知道这么多。这是我们第一次出现不和,令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解决是好。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点我,所以急忙赶到你这里,将一切托付给你。假如这里面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赶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件离奇的故事。这个人异常激动,讲得断断续续。我的伙伴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开口道,“你能保证你在窗户上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我每次看到这张面孔,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肯定。”
“但你显然对这张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的颜色似乎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奇怪。当我走近时,它就猛然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
“大约有两个月了。”
“你看到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烧掉了。”
“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在那场火灾之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或者接到过那里的来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把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这座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我想很可能在你昨天进去之前,里面的住客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开了。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回去。这件事我们不难查清楚。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座别墅的窗户。如果肯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闯进去,只要拍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们收到电报后,一小时内就赶到你那里,很快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假如那别墅现在还空着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商量。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烦恼了。”
“我很担心这件事,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回来之后说道,“你认为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办。”我回答。
“对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面必定有人在敲诈。”
“那么敲诈的人是谁呢?”
“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并把她的照片挂在壁炉墙上的人。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呆板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件案子。”
“你已经有了推论吗?”
“是的,但只是暂时的推论。不过假如这推论被证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使我吃惊了。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然的话,她那样惊惶不安,坚决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又怎么解释呢?照我推论,事实大致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的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是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使别人不愿接近,或者根本就是头脑出了问题。她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开始新的生活。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交给新丈夫过目。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可没想以她的踪迹突然被前夫发现,或者可以设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位妻子,威胁要来揭露她。她要了一百镑设法摆脱他们,他们却仍然来了。当丈夫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就是追踪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之后,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放过自己。这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上她又去了,可是正如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她答应不再去那里,但两天以后,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次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了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她正在和前夫会晤时,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她知道丈夫必定要直奔别墅而来,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丛里。所以她的丈夫看到的是一座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实。如果再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我们重新考虑也还是来得及的。在没有收到那位朋友从诺伯里拍来的电报之前,我们只能静观其变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多久。刚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说道:
别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了窗内的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会,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候。在车站的灯光下,我们看到他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别墅时,看到有灯光。现在我们应该下决心彻底地解决它。”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
“我打算闯进去,亲眼看看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过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我下了决心。”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怀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立刻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那晚天色异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向前奔去,我们也紧随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座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在小路上拐了弯,那座房子已经近在咫尺。门前地上映着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的一扇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只见一条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亲眼见到了有人在这里。现在随我来,我们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们走近门口,一位女士突然从黑影中走出来,站在灯光的金黄色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双臂高举,做出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预料到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爱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叫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们紧随在他身后走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就跑到他面前,想挡住他,可是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瞬之间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屋子里,我们随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似乎有一个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了过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当她突然转向我们时,我不由惊骇得叫出声来。她的面孔是极为怪异的铅灰色,完全没有丝毫表情。不过马上,谜底就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惊骇的表情,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白色的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不禁大笑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妻子坚定而自豪地扫视了屋里的人一眼,说道,“你强迫我违反自己的意志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求得一个妥善的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说:“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刻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温文尔雅,不过相貌明显具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布龙,”夫人说道,“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为了要嫁给他,与我的同族人断绝了关系,不过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继承了她父亲的血统而不是我的。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不管黑白,她毕竟是我自己亲爱的小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旁。“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健康,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有害,我才把她交给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过遗弃我的孩子,可是我遇到了你,杰克,并且知道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情告诉你,上帝原谅我!我怕我会失去你,所以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中选一个,我是个懦弱的人,终于舍弃了我的小女儿,选中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向你隐瞒着这件事。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抑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愿望。虽然我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无济于事。我知道有危险,但还是决心让孩子过来,哪怕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镑,告诉她这里有座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做邻居,而我根本无需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遮住,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产生流言飞语,说邻宅有一个小黑人。假如我不是这样小心过头,事情可能不会变得这么糟糕。因为我害怕你看出真相,所以头脑不太清醒。
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就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
“是你首先告诉我这座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该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动得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你很难被吵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开始碰到麻烦。第二天你察觉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三天之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从后门逃走了。今天晚上终于真相大白,请问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两分钟之后,格兰特·芒罗就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她,然后,一只手抱着孩子,只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从容地商量,”他说道,“虽然我不是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总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着他走出了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还是回伦敦去吧,这比待在诺伯里更有用一些。”
一整晚他都再也没有提起过本案,直到最后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
“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或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工夫不够,请你在我耳旁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他抱起孩子,吻了吻她,然后,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
我婚后不久,在帕丁顿区买了一家诊所,是从老法夸尔先生手中买下的。在一段时间里,老法夸尔先生的诊疗业务非常兴旺,可是由于他的年纪大了,又加上受到圣维杜斯舞蹈病的折磨,他的诊所也就渐渐冷清了下来。因为人们都认为有一个原则是天经地义的,那就是:医生首先必须自身健康,才能治好别人;如果连自己的健康都不能保证,那人们对他的医术自然就要持谨慎的态度了。所以,我的这位老前辈身体越衰弱,他的收入就越微薄,当我买下这家诊所时,他的收入已经由每年一千二百镑降到三百多镑了。然而,我因为自己正年轻、精力旺盛而信心十足,认为不出数年,这家诊所一定会恢复旧日的兴旺。
开业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忙于医务,很少见到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我非常忙,无暇到贝克街去;而福尔摩斯自己,除了侦探业务需要,也很少前往别处。六月里的一天清晨,早餐后,我正坐下来阅读《英国医学杂志》,忽然听到一阵铃声,随后传来了我那老伙伴高亢而有点刺耳的说话声,令我感到十分意外。
“啊,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大步走进房内说道,“非常高兴见到你!我相信,‘四签名’案件尊夫人受了惊,现在想必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
“谢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很好,”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
“我也希望,”他坐到摇椅上,继续说道,“尽管你现在关心医学事业,可也不要把对我们小小的推理方法产生的兴趣完全忘掉了。”
“恰恰相反,”我回答,“就在昨天夜晚,我还把原来的笔记又看了一遍,并把我们的破案成果分了类呢。”
“我相信你不会认为资料搜集到此为止了吧?”
“完全不会。我希望这样的经历越多越好!”
“譬如说,今天就去怎么样。”
“可以,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去吧。”
“去伯明翰这么远的地方也行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
“那么你的医务呢?”
“我邻居外出时,我就替他行医。他总想报答我这份情意。”
“哈!这再好也没有了!”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敏锐地望着我,“我发现你最近身体不好,夏天感冒总是有点让人讨厌。”
“上星期我得了重感冒,三天没有出门。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一点不错,你看起来很壮实。”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生过病呢?”
“我亲爱的伙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
“那么,又靠你的推理了。”
“完全正确。”
“从何说起呢?”
“从你的拖鞋上。”
我低头看了看我脚上穿的那双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样……”福尔摩斯没等我问完就先开了口。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说,“买来还不到几个星期。可是我看到面向我这边的鞋底已经烧焦了。起初我以为是沾了水后在火上烘干时烧焦的。可是鞋面上有个小圆纸片,上面写着店员的代号。如果鞋子沾过水,这代号纸片早该掉了。所以你一定是依炉伸脚烤火烤焦了鞋底。一个人要是无病无灾,即使在六月份这样潮湿的天气里,也不会轻易去烤火的。”
就像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一样,事情一经解释,就会变得非常简单。他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来,但却有些挖苦的味道。
“恐怕我这么一解释,就泄露了天机,”他说,“只讲结果不讲原因反而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那么,你是准备到伯明翰去了?”
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敏锐地望着我。
“当然了。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到火车上我再把这一切讲给你听,我的委托人在外面的四轮马车上等着。你能马上走吧?”
“稍等一等,”我急匆匆地给邻居写了一张便条,跑上楼去向我妻子说明了一下,在门外石阶上赶上了福尔摩斯。
“你的这位邻居就是一个医生。”福尔摩斯向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点头示意说。
“对,他也像我一样,买了一家诊所。”
“这家诊所很早以前就有了?”
“和我的一样,从房子一建成,两个诊疗所就成立了。”
“啊!那么,你这边生意比较好了。”
“我想是这样。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从台阶上看出来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阶比他家的薄了三英寸。马车上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喂,车夫,把马赶快点,我们的时间刚好能赶上火车。”
我坐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对面。他是一个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表情坦率而诚恳,有一点卷曲的小黄胡子,戴一顶闪亮的大礼帽,穿一套整洁而朴素的黑衣服,让我们一眼就看出他是那种聪明的城市青年。他们属于被称为“伦敦佬”的人,我国最负盛名的义勇军团,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在英伦三岛上,这类人中涌现的优秀体育家和运动员比其他阶层的都多。他那红润的圆脸很自然地带着愉快的表情,可是他的嘴角下垂,我觉得他有一种异样的焦虑。然而,直到我们坐在头等车厢里,动身去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那件麻烦事。他就是因为那件事才来找福尔摩斯的。
“我们要坐七十分钟的火车,”福尔摩斯说,“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你把给我讲过的那些非常有趣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我的朋友听,并尽可能讲详细一些。再听一遍这些事件的经过对我也很有帮助。华生,这件案子可能有些名堂,也可能没有。不过,至少显示出你我都喜爱的那种不寻常和荒诞的特征,现在,派克罗夫特先生,我不再打扰你了。”
我们的年轻旅伴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这件事最糟糕的是,”他说道,“我似乎完全上当了。当然,看起来好像没有上当,我也没看出来已经上当了。不过,如果我真的丢掉了这个饭碗,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我就是一个毫无涉世经验的笨蛋。华生先生,我不善于讲故事,我遇到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以前在德雷珀广场旁边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职,可是今年春初商行在委内瑞拉公债券案中被骗,从此一蹶不振,这你应该听说过。商行破产时,我们二十七名职员当然全被辞退了。我在那里供职五年,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鉴定书。我东跑西试,但是因为还有不少和我一样的同事也在求职,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到处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时每星期薪金三镑,我积攒了大约七十镑。我就靠这一点积蓄维持生活,很快就用光了。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乎连应征广告的回信信封和邮票都买不起。我不知找了多少公司和商店,靴子都被楼梯磨破了,可是新的工作依然音信杳然。
“最后我终于听说隆巴德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个空缺。我斗胆说,你可能不太熟悉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伦敦一家最富有的商行。那家公司规定,只能通过信函应征。我把我的鉴定书和申请书都寄了过去,可是并不抱多大希望。不料突然接到了回信,信中说,如果我下星期一到那里,而外表也符合要求,就可以立即获得这个职位。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挑选的。有人说,这是经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请书里,随手捡起了一份。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走运,而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高兴过。薪水最开始是每星期一镑,职务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样。
“现在我就要说到这件事的古怪之处了。我住在汉普斯特德附近波特巷十七号的一处寓所。对了,就在得到任用通知的那天晚上,我正坐在那里吸烟,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名片上面印着‘财务代理人阿瑟·平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更想不出他找我干什么。不过我还是让她把那人请了进来。进来的人中等身材、黑发、黑眼、黑胡须,鼻子有点像犹太佬。他走路轻快,说话急促,就像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
“‘我想,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拉过一把椅子给他。
“‘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做事吗?’
“‘是的,先生。’
“‘是莫森商行新录用的书记员吗?’
“‘正是这样。’
“‘啊,’他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理财方面很有才干,有许多不凡的事迹。你还记得考克森的经理帕克吧,他对你总是赞不绝口。’
“是的,先生。”我拉过一把椅子给他。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高兴了。我在业务上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可从未曾想到竟有人这样称赞我。
“‘你的记忆力很好吗?’他问道。
“‘还算不错。’我谦恭地回答。
“‘你失业之后,还关注商业上的情报吗?’他又问。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证券交易所的牌价表。’
“‘真下功夫啊!’他大声喊道,‘这才是有前途的人呢!你不反对我来测验你一下吧?请问埃尔郡股票牌价是多少?’
“‘一百零五又八分之七镑卖出,一百零六又四分之一镑买入。’
“‘新西兰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镑。’
“‘不列颠布罗肯·希尔恩股票呢?’
“七镑卖出,七镑六先令买入。”
“‘太好了!’他举起双手欢呼道,‘和我了解到的信息完全一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当书记员实在太屈才了!’
“你想想,他这样的狂喜使我感到多么惊奇。‘啊,’我说道,‘别人可不像你这样替我着想,平纳先生。我找到这份差事可不容易,我非常看重它。’
“‘什么话,先生,你理应飞黄腾达,干这事是不得其所。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看重你的才能。我给你的职位和薪水,按你的才干衡量还不能算高,但和莫森商行相比,那就有天壤之别了。请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应该冒险打个赌,你根本不会到那里去。’
“‘不到莫森商行去?’
“‘对呀,先生。那天你要去当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另外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还各有一家分公司。’
“这令我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我说道。
“你很可能没听说过。公司一直在无声无息地营业,因为它的资本是向私人筹集的,生意兴隆,根本不需要广告宣传。我的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办人,做了总经理,并且进了董事会。他知道我在这里交友很广,要我替他物色一个干练而薪水不高的人,一个精力充沛又听使唤的小伙子。帕克谈到了你,于是我今晚到这里来访。我们开始只能给你极为菲薄的五百镑。”
“‘一年五百镑!’我大喊道。
“‘不过这只是在开始的时候。除此之外,凡是你的代销商完成的营业额,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笔收入会比你的薪水还要多。’
“‘可是我一点也不懂五金啊。’
“‘什么话,我的朋友,你懂会计啊。’
“我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几乎连椅子也坐不稳了。可是突然,一点疑问涌上了心头。
“‘我必须坦率地对你说,’我说道,‘莫森商行只给我一年二百镑,但莫森商行是可靠的。啊,说实在话,我对你们公司的确了解得很少……’
“‘啊,精明,精明!’他又一次欣喜若狂地高声喊道,‘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是不会被人说服的,做得很对。瞧,这是一张一百镑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成交,那你就把它作为预支薪水收起来吧。’
“‘那太好了,’我说道,‘我什么时候就任新职呢?’
“‘明天一点钟在伯明翰,’他回答,‘在我口袋里有一张便条,你可以拿它去见我兄弟。你可以到这家公司的临时办公室科波莱森街一百二十六号乙去找他。当然他必须对任用你表示认可,但这是不成问题的。’
“‘说实在的,我几乎不知该如何表示感谢才好,平纳先生。’我说道。
“‘不必客气,我的朋友。这不过是你应得的。可是有一两件小事,我必须和你交待清楚,这仅仅是个形式。你手边有一张纸,请在上面写上:“我完全愿意做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年薪最少五百镑。”’
“我照他所说的写了,他把这张纸放进了口袋里。
“‘还有一件小事,’他说,‘你准备怎么应付莫森商行呢?’
“我已经高兴得把莫森商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给他们写信辞职好了。’我回答。
“‘我恰恰不希望你这么办。为了你的事,我曾和莫森商行的经理发生过口角。我去问他关于你的事,他非常无礼,责备我把你从他们商行骗走。最后我终于忍耐不住说:“如果你要任用有才干的人,那你就应当给他们优厚的薪水。”他说:“他宁肯接受我们的低薪,也不会拿你们的高薪。”我说:“我和你赌五个金镑,如果他接受了我的聘请,你就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回音了。”他说:“好!我们把他从贫民窟里救了出来,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我们的。”这就是他的原话。’
“‘这个无礼的恶棍!’我喊道,‘我们素未谋面,我为什么非要照顾他不可呢?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写信给他,我当然就不给他写信了。’
“‘好!就这样说定了。’他从椅上站起来说道,‘我很高兴替我的兄弟物色到了这样有才干的人。这是你的一百镑预支薪水,这是那封信。请记下地址,科波莱森街一百二十六号乙,记住约好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钟。晚安,祝你一切顺利!’
“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我们两人谈话的全部情况。华生医生,你可以想象,我交了这样的好运,该是多么高兴。我暗自庆幸,久久未能入睡。第二天我乘火车去伯明翰,有充裕的时间去赴约。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馆,然后按地址去寻找。
“我到达的时间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可是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一百二十六号乙是夹在两家大商店中间的一条甬道,尽头是一道弯曲的石梯,从石梯上去有许多套房,租给一些公司或者自由职业者做办公室。墙上写着租户的名牌,却没有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我惶恐地站了一会儿,想知道整件事是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时上来一个人和我打招呼。他非常像我昨晚见过的那个人,同样的身形和嗓音,可是他胡子刮得很干净,发色比较浅。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
“‘对。’我回答。
“‘啊!我正等着你呢,你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一点。今天早上我接到哥哥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上对你褒奖备至。’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寻找你们的办公室。’
“‘因为上星期我们刚租到这几间临时办公室,所以还没有挂上我们公司的名牌。随我来,我们把公事谈一谈。’
“我随他走上高楼的顶层。就在楼顶的石板瓦下面,有两间空荡荡、布满尘埃的小屋子,既无窗帘,也无地毯。他把我领了进去。我本来设想它和我常见的办公室一样,是一间宽敞的大屋子,桌明几净,坐着一排排的职员。可是我看到屋里只有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只有一个账本,还有一个废纸篓,这就是全部的陈设。
“‘请不要泄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相识看到我脸上露出不快的样子,便说道,‘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的资本雄厚,但不在办公室上摆阔气。请坐,把那封信给我。’
“我把信交给他,他十分仔细地看了一遍。
“‘看来我哥哥阿瑟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他说,‘我相信他很知人善任。你知道,他深深信赖伦敦人,而我信赖伯明翰人,不过这回我接受他的推荐,你已经被正式录用了。’
“‘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问道。
“‘你要管理巴黎的大货栈,把英国造的陶器源源不断地运给法国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一星期内就可购齐这批商品,在这段时间你还要待在伯明翰做些有益的事。’
“‘什么事呢?’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大红书来。
“‘这是巴黎工商行名录,’他说,‘人名后面有行业名称。我想请你把它带回家去,把五金商和他们的地址都抄下来。这对我们有很大用处。’
这时上来一个人和我打招呼,他非常像我昨晚见过的那个人。
“‘一定照办,不过不是有分类表了吗?’我建议说。
“‘那些表不可靠,他们的分类和我们的不同。加紧抄吧,请在星期一十二点把单子交给我。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如果你继续表现得热情而能干,你会看出来这个公司是一个好东家的。’
“我腋下夹着那本大书回到旅馆,心中充满了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我已被正式录用了,而且口袋里装着一百镑钞票;另一方面,这间办公室的样子,公司没有挂名牌,以及一个实业人员一目了然的其他诸事,使我对东家的经济状况印象不佳。然而,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拿到了钱,就坐下来抄录。整个星期日我都在埋头苦干,可直到星期一我才抄到字母H。我便去找我的东家,还是在那间像被洗劫过的屋子里找到了他。他告诉我可以一直抄到星期三,然后再去找他。可是到星期三我还是没有抄完,于是又苦干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后我把抄好的东西带去交给哈里·平纳先生。
“‘非常感谢你,’他说,‘我恐怕把这项任务的困难估计过低了。这份单子对我有很大的实际用处。’
“‘我花了不少时间。’我回答。
“‘现在,’他又说,‘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的单子,这些家具店都出售陶器。’
“‘很好。’
“‘你可以在明天晚上七点钟到这里来,告诉我进展情况。请不要过于劳累,经过一天的辛苦之后,晚上到戴氏音乐厅去欣赏两小时音乐,这对你是有益无害的。’他说话时面带笑容,我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因为他左上边第二颗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
福尔摩斯兴奋地搓着双手,我惊奇地望着我们的委托人。
“显然你很惊奇,华生医生。事情是这样的,”委托人说道,“我在伦敦和那个家伙谈话时,他听我说不去莫森商行了,便笑逐颜开,我无意中发现他在第二颗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要知道,这两种场合我都看到了金光一闪,再加上这两人的声音和体形一模一样,只在那些可以用剃刀或假发改装的地方才有所不同。因此,我毫不怀疑,他们‘哥儿俩’就是同一个人。当然人们会想到两兄弟可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们绝不会在同一颗牙上镶上同样形状的金牙。他恭敬地把我送了出来,我走到街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回到旅馆,在凉水盆里洗了脸,绞尽脑汁思索这件事。为什么把我支使到伯明翰来呢?为什么比我先来呢?又为什么自己给自己写一封信呢?总而言之,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太伤脑筋了,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后来我突然想到,在我看来一团迷雾的事,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看来却可能十分简单。于是我赶夜车回到城里,今天清早就来拜访福尔摩斯先生,并请你们两位与我一起到伯明翰去。”
这位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把他奇异的经历讲完之后,我们都默不作声。后来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向后仰靠在座垫上,脸上露出一种满意而又想评论的表情,就像一位品尝家刚刚啜入第一口彗星葡萄酒似的。
“相当不错,对不对,华生?”他说道,“这里面有许多地方使我很感兴趣。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拜访一下阿瑟·哈里·平纳先生,对你我二人来说,一定是一次相当有趣的经历。”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拜访他呢?”我问道。
“啊,这很容易,”霍尔·派克罗夫特高兴地说,“我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想找个差事,这样我带你们两个人去找总经理不是更自然吗?”
“当然,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道,“我很愿意见一见这位绅士,看看是否能从他那小小的把戏中找出头绪来。我的朋友,你到底有怎样的才能,使这家公司如此看重你呢?也许能够……”他说到这里,开始啃咬他的指甲,茫然若失地凝视着窗外。直到我们到达新大街,再也没有听他讲一句话。
这天晚上七点钟,我们三个人漫步来到科波莱森街这家公司的办公室。
“早来一点也没有用,”我们的委托人说,“显而易见,他只是到这里来见我,因为除了他指定的那个时间之外,这个房间是空无一人的。”
“这倒是引人深思的。”福尔摩斯说。
“啊,听我说!”这位书记员喊道,“在我们前面走的就是他啊!”
他指向一个身材矮小、金发、衣服整洁的人,这个人正在街那边慌忙奔走着。我们见到他时,他看到街对面一个叫卖晚报的小孩,就在马车和公共汽车间穿行而过,向那个孩子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拿在手中,走了进去。
“他到那里去了!”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他进去的就是那家公司的办公室。随我来,我尽可能把事情安排得简单一些。”
我们跟在他后面爬上五层楼,来到一个门半开半掩的房间前,我们的委托人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一个声音叫我们进去。我们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没有陈设的屋子,和霍尔·派克罗夫特介绍过的一样。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正坐在仅有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那张晚报。当他抬头看我们时,我好像觉得,我还从没见过表情如此悲痛的面孔,岂止是悲痛,简直像是在生死关头表现出的那种极端恐惧的样子。他的额角上冒着汗珠,面颊像鱼肚一样死白,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的书记员,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我从向导脸上惊异的表情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他东家平时的表情。
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正坐在仅有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那张晚报。
“你的脸色不好!平纳先生。”派克罗夫特说道。
“是的,我不太舒服,”平纳在竭力恢复镇静,说话前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你带来的这两位绅士是什么人?”
“一位是伯蒙奇的哈里斯先生,另一位是本镇的普莱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随机应变地回答,“他们是我的朋友,并且是两位经验丰富的人,不过近来他们失业了,希望您或许可以在公司里给他们找个出路。”
“太可能了!太可能了!”平纳先生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对,我肯定我们能为你们尽力的。哈里斯先生,你的专长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会计师。”福尔摩斯回答。
“啊,好,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普莱斯先生,那么你呢?”
“我是一个书记员。”我回答。
“我认为公司可以接纳你们,我们一做出决定,就马上通知你们。现在请你们走吧,看在上帝分上,让我安静安静!”
最后几句他喊的声音很大,好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霍尔·派克罗夫特向桌前走近了一步。
“平纳先生,您忘了,我是应约来这里听取您的指示的。”他说道。
“当然,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对方又恢复了比较冷静的语调,“你可以在这里稍等片刻,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等,如果不会使你们不耐烦的话,三分钟之后我一定完全听从你们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向我们点了点头,从屋子另一头的门走了出去,随即把门关上了。
“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低语道,“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可能。”派克罗夫特回答。
“为什么不可能呢?”
“那扇门通往套间。”
“没有出口吗?”
“没有。”
“里面有家具吗?”
“昨天还是空的。”
“那么他究竟能在里面干什么呢?这件事真叫我摸不着头脑。这个叫平纳的人是不是被吓疯了?什么事能把他吓得浑身颤抖呢?”
“他一定怀疑我们是侦探。”我提醒说。
“一定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大声附和道。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见到我们才吓坏的,我们进这房间时他已经脸色苍白了。只可能是……”突然从套间门那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敲打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为什么自己在里面敲门?”书记员喊道。
敲打声又响起来,而且更加响亮。我们都怀着期待的心情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我望了福尔摩斯一眼,见他面容严峻,激动异常地俯身向前。接着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喉头咕噜声,一阵咚咚的敲打木器的声音。福尔摩斯发狂似的冲向前去,猛推那扇门,可是门已从里面闩上了。我们也效仿他的样子,用尽浑身力量撞门。一个门合叶突然断了,接着另一个也断了,门砰地一声倒了下去。我们从门上冲过去,进入套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我们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可是不大工夫就发现靠近我们进来的屋角还有一扇小门。福尔摩斯奔过去把门推开,见地板上扔着外衣和背心,在门后的一个挂钩上,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用自己裤子的背带绕在脖子上自缢了。他的双膝弯曲,头低垂着,和身体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他的两个脚后跟咚咚地敲打着木门,原来就是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把他举起,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把有弹性的裤子背带解下来,那根背带早已勒进了他发青的皮肤中。我们把他弄到外屋。他躺在那里,面如土色,发紫的嘴唇随着微微的喘息颤动着,一副吓人的惨状,完全不是五分钟前的样子了。
我们从门上冲过去,进入套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你看他还有救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我俯下身来,对这人进行检查。他的脉搏微弱而有间歇,可是呼吸却越来越长,他的眼睑微微颤动,下面露出了眼白。
“他本来很危险,”我回答,“可是现在已经没事了。请打开窗户,把冷水瓶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在他脸上倒了一些冷水,并将他的双臂举起放下,直到他自然地吐出一口长气为止。
“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从他身旁走开,说道。
福尔摩斯站在桌旁,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
“我想我们现在应当把警察找来了,”他说,“等他们来了之后,就把全案交给他们。”
“见鬼,我还是一点都不明白,”派克罗夫特搔着头喊道,“不管他们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干什么,可……”
“哼!这一切都很清楚!”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只是这最后的一幕让我感到意外。”
“那么,你对其余的事都清楚了吗?”
“我想这是极为明显的,华生,你的意见怎样?”
我耸了耸双肩:“我必须承认我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啊,如果你们把这些事情仔细想一想,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那你到底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好,全案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他让派克罗夫特写了一份到这家荒诞的公司就职的声明。你还不明白这是多么发人深思吗?”
“恐怕我不太明白这一点。”
“他们为什么要他写这份声明呢?这不符合常理,因为这类安排通常都是口头约定的,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打破惯例。我年轻的朋友,你没有看出他们非常渴望弄到你的笔迹,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吗?”
“为什么要我的笔迹呢?”
“很好。为什么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案子就有很大进展了。为什么呢?只能有一个适当的理由,那就是有人想要模仿你的笔迹,不得不花钱买你的笔迹样本。现在我们再看看第二点,就发现这两点可以互相说明了。这第二点就是平纳让你不要辞职,一定要让那家大企业的经理抱着希望,认为有一位他素未谋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就要去上班了。”
“我的天哪!”委托人喊道,“我是多么愚蠢啊!”
“现在看看他为什么要弄到你的笔迹吧。假设有人冒名顶替你去上班,可是字迹和你递交的申请书不同,这出把戏无疑就要露出马脚。可是如果在这几天里那个无赖学会模仿你的笔迹,他就万无一失了,因为我相信莫森商行没有人见过你。”
“一个人也没有。”霍尔·派克罗夫特唉声叹气地说道。
“太好了。当然,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设法不让你改变主意,并且不让你和任何知情人接触,以免有人告诉你那个冒名顶替的人已经在莫森商行上班了。所以他们预支给你一笔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区,在那里交给你许多工作,使你无暇返回伦敦,不然你就会拆穿他们的小把戏。这一切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假扮自己的哥哥呢?”
“啊,这也是非常明显的。显然他们只有两个人。既然另一个人已冒用你的名字进了莫森商行,他们不愿有第三者参与阴谋,又要有人当你的东家,所以他就要乔装打扮冒充两兄弟,相信你即使发现他们模样相似,也会认作是哥儿俩长得一样。如果没有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金牙,你就不会怀疑了。”
霍尔·派克罗夫特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天哪!”他叫喊道,“在我受人愚弄的时候,那个假霍尔·派克罗夫特在莫森商行里做了些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请指点我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一封电报。”
霍尔·派克罗夫特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天哪!”他叫喊道,“在我受人愚弄的时候,那个假霍尔·派克罗夫特在莫森商行里做了些什么呢?”
“他们每周六十二点关门。”
“不要紧。会有一些看门人或警卫……”
“啊,对了,因为保存了很多贵重的证券,他们有一支常备警卫队。我记得在城里听人讲过这件事。”
“太好了,我们给他发一封电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否有一个冒用你名字的书记员在那里办公。这是很清楚的,可是,我还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一看到我们,其中的一个无赖就立刻跑出去上吊了?”
“报纸!”我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嘶哑的声音。那个人已坐起身来,虽然面色和死人一样苍白,但双眼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用手抚摸着咽喉四周宽宽的红色勒痕。
“报纸!当然了!”福尔摩斯突然激动地喊道,“我真是一个白痴!我把我们来访的事想得太多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报纸。秘密肯定就在报纸上。”他把报纸在桌上摊开,欣喜地叫道:“看这条,华生。这是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晚间旗帜报》。我们需要的在这里,请看大字标题:‘城里抢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发生谋杀案。有预谋的大抢劫。罪犯落网。’华生,这不都是我们想知道的吗?请大声读给我们听听。”
这份报道在报纸上占据的位置,说明了它是城里的一桩重要案件。内容记载如下:
今日下午在伦敦发生一起凶险的抢劫案,一人致死,凶犯已落网。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这家著名的证券行因为存有百万镑以上的巨额证券,于是设立了警卫人员。经理意识到肩头责任重大,便置办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险柜,并在楼上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看守。上周公司招收了一名新职员霍尔·派克罗夫特。原来此人不是别人,乃是恶名远扬的伪币制造犯及大盗贝丁顿。该犯与其弟刚刚服满五年苦役获释。现尚未查明该犯用何种方法获此假名,竟骗得这家公司的任用,并借此猎取各种锁钥的模子,彻底了解保险库和保险柜的设置情况。
这份报道在报纸上占据的位置,说明了它是城里的一桩重要案件。
照莫森商行惯例,星期六中午职员放假。因此,当下午一点二十分,伦敦市警察局警官图森看到一个人拿着毛毡制的手提包走出来时,感到非常惊奇。这个人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便尾随而行,罪犯虽拼命抵抗,但图森在警员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将其抓获。当即查明,发生了一起惊人的大抢劫案。从手提包中搜出了价值近十万英镑的美国铁路公债券,还有矿业和其他公司的巨额股票凭证。在检查房屋时发现,那不幸警卫的尸体被弯曲着塞进一个大衣柜里,若不是警官图森采取了果断行动,尸体在星期一早晨之前都不会被人发现。该警卫的颅骨被人从身后用火钳砸碎。毫无疑问,一定是贝丁顿假托遗忘了什么东西,进入楼内,杀死了警卫,迅速把大保险柜内的东西劫掠一空,然后携带赃物逃跑。他的弟弟经常同他一起作案,但此次经过查证,似乎未曾参与,警方仍在尽力追查其下落!
“好了,我们可以使警厅在这方面省去很多麻烦,”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那蜷缩在窗旁的憔悴人影,“人类的天性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华生,你看,即使是恶棍和杀人犯也有这样的感情,弟弟一听说哥哥要丢脑袋便自寻短见。不过,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医生和我留下看守,派克罗夫特先生,劳驾你去把警察找来。”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一个冬天的黄昏,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对坐在壁炉两侧。福尔摩斯说:“华生,我这里有几份文件,我认为很值得你读一读。这些文件和‘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奇案有关系。治安官老特雷弗就是因为读了这些文件惊吓而死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颜色灰暗的小圆纸筒,解开绳带,交给我一张石青色的纸。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短信,上面写着:
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读完这封莫名其妙的短信,我抬起头,看见福尔摩斯正在观察我的表情,还抿着嘴发笑。
“你似乎有点被弄糊涂了吧?”他说道。
“我看不出像这样的一封短信怎么能把人吓死。在我看来其内容只不过是荒唐的胡言乱语罢了。”
“不错。但事实上,那位健壮的老人读完这封短信,竟如手枪射中的靶子一样,应声而倒、一命呜呼了。”
“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不过刚才你为什么说,我有特别的原因,一定要研究这件案子呢?”
“因为这正是我着手承办的第一桩案件。”
我一直都在设法探究我的同伴,想让他讲讲当初是什么原因使他下决心从事侦破犯罪这个职业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兴趣讲。这时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把文件铺在膝盖,然后点起烟斗吸了一阵子,并翻来覆去地看着文件。
“你从来没听我谈起过维克托·特雷弗吗?”他说,“他是我在两年的大学生活中结识的唯一好友。华生,我本来极不善交际,总喜欢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待在房里,训练自己的思想方法,所以极少与同龄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术之外,我也不喜欢其他的体育运动,而当时我的学习方法与别人也截然不同。因此,我根本没有进行交际的必要。特雷弗是我唯一结识的人,这是因为有一天早上,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踝骨,这样一桩意外使我们相识了。
“开始的交往虽很平淡,但令人难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弗常来看望我。最初他闲聊几分钟就走,可是不久,我们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到那学期期末,我们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饱满,血气方刚,精力充沛,在许多方面和我恰恰相反,但我们也有一些相同之处。当我发现他也和我一样落落寡合时,我们就越发亲密了。后来他请我到他父亲那里去,他父亲住在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在放长假的时候去待上一个月。
“老特雷弗是治安官,又是一个地主,可谓有钱有势。敦尼索普村在布罗德郊外,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落。特雷弗的宅邸是一座老式的、面积很大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通道,两旁是茂盛的菩提树。附近有许多沼泽地,是狩猎野鸭的理想场所,更是垂钓的好地方。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藏书室,我听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随房屋一起购买的。此外,有一位还算不错的厨师。因而,一个人在这里度一个月假,如果还不能心满意足,那他就是一个过分挑剔的人了。
“老特雷弗妻子已故,我朋友是他的独生子。我听说,他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途中,患白喉死去了。老特雷弗使我非常感兴趣。他的学识并不很高,但体力和脑力都相当强。他对书本所知甚少,但曾经远游,见过许多世面,对于所见所闻都能牢记不忘。从外貌上看,他的身体很结实,身材粗壮,蓬乱的灰白头发,饱经风霜的褐色面孔,一双蓝色的眼睛,目光锐利得近乎凶残。但他在乡中却以和蔼、慈善著称,盛传他在法院理审案件时也以宽大为怀。
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弗常来看望我。
“在我到他家后不久,一天傍晚,饭后我们正坐在一起喝波尔图葡萄酒,小特雷弗忽然谈到我所养成的那些观察和推理的习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方法,虽然还未意识到它将对我一生起的作用。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言过其实,把我的雕虫小技过分夸大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他兴致勃勃地笑着说,‘我正是一个很好的材料,看你能不能从我身上推断出点什么东西来。’
“‘恐怕我推断不出多少,’我回答,‘我推测在过去一年里你担心有人对你进行袭击。’
“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他大吃一惊,两眼盯着我。
“‘啊呀,确实是这样。维克托,你知道,’老人转向自己的儿子,‘在我们把来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赶走之后,他们立誓要杀死我们,而爱德华·霍比爵士果真遭到了偷袭。从那以后我总是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我从杖上刻着的字看出,你买它不超过一年。可是你却下了不少工夫,在手杖头上凿了个洞,灌进熔化了的铅,把它做成可怕的武器。我想你如果不是担心有什么危险,是绝不会采取这种预防措施的。’
“‘还有呢?’他微笑着问道。
“‘你年轻时经常参加拳击比赛。’
“‘这也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被打歪了?’
“‘不是,’我回答,‘我是从你的耳朵上知道的。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宽厚,那是拳击手的特征。’
“‘还有呢?’
“‘从你手上的老趼看,你曾做过许多采掘工作。’
“‘我确实是在金矿上致富的。’
“‘你曾经到过新西兰。’
“‘这也不错。’
“‘你去过日本。’
“‘十分正确。’
“‘你曾经和一个人非常亲密,那个人姓名的缩写字母是“J.A.”,可是后来,你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掉。’
“老特雷弗先生慢慢地站起身来,蓝色的大眼睛瞪得滚圆,用奇怪而疯狂的眼神死盯着我。然后他一头向前栽去,脸撞在桌子上的硬果壳堆里,不省人事。
“华生,可想而知,当时我和他儿子是多么的震惊。不过,他失去知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当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时,他喘了一口气就坐起来了。
“‘啊,孩子们,’他强作笑脸说道,‘但愿没有吓着你们。我的外表看起来很强壮,可是心脏很弱,一点风吹草动就可以使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不过我觉得,那些实际存在的侦探也好,虚构出来的侦探也罢,在你手下,都只不过是一些小孩子罢了。先生,你可以把它作为你一生的职业。请记住我这个饱经风霜的人所说的话。’
“华生,请你相信这点。当时,推理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首先促使我想到这种爱好可以作为终生职业的,就是他的劝告以及对我的能力言过其实的评价。然而那时,我对主人突然发病感到非常不安,顾不得去想别的事。
“‘我希望我没有说什么使你痛苦的话。’我说道。
“‘啊,你当真触到了我的痛处。但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什么?’他半开玩笑地问,可是双眼依然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这很简单,’我回答,‘那天我们在小艇中,你卷起袖子去捉鱼,我看见你胳膊上刺着“J.A.”,字形依然清晰可辨,但笔划已经被弄得很模糊了。字的四周还染着墨迹,说明后来你曾设法要把字迹抹去。由此可见,这两个缩写字母,你本来十分熟悉,后来却想忘掉它。’
“‘你的眼力好厉害啊!’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事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我们不必去谈论它了。在所有的鬼魂之中,我们旧相知的阴魂是最凶恶的。让我们到弹子房去安静地吸一支烟吧。’
“从那天以后,虽然老特雷弗对我的态度仍然非常亲切,但亲切中总带有几分疑虑,这一点连他的儿子也觉察出来了。‘你可把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弗说,‘他再也弄不清,什么事你知道,什么事你不知道了。’依我看,老特雷弗虽然不愿表现出他的疑虑,但那心里的疑虑却非常强烈,一举一动都会隐约流露出来。我确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便决定向他们告辞。可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后来证明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
“那时我们三个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欣赏布罗德的景色,女仆走过来说有一个人在门外求见老特雷弗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主人问道。
“‘他不说。’
“‘那么,他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认识他,他要同你谈一谈。’
“‘那么领他到这里来。’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瘦小枯干的人走了进来。这人面目猥琐,步履拖沓,身穿一件敝着怀的夹克,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红格衬衫,下身穿着蓝棉布裤子和破旧不堪的长统靴。他那棕色的脸庞非常瘦,显出狡猾的样子,总带着笑容,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黄牙。他的双手满布皱纹,半握拳,显然是水手们常有的姿态。当他低着头、弯着腰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时,我听到老特雷弗喉中发出一种类似打呃的声音。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向屋里,转瞬间又跑了回来。当他经过我面前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味。
“‘喂,朋友,’他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两眼惶惑地望着老特雷弗,依然咧嘴微笑着。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问道。
“‘啊,哎呀,这一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弗带着惊讶的口气说。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水手回答,‘喂,从我上次见到你,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已经在你的家园里安度晚年了,可我还在运输腌肉的船上干活。’
“‘唉,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老特雷弗大声说。他向水手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提高嗓音说道,‘请到厨房里,先吃点喝点,我肯定会为你安排一个位置的。’
“‘谢谢你,先生,’水手掠了掠自己的额发说道,‘我刚下了航速八节的不定期货船,在那上面我干了两年,偏偏人手又少,所以需要休息。我想我只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来找你了。’
“‘啊,’老特雷弗大声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吗?’
“‘谢天谢地,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全都知道,’这个人狞笑着跟在女仆身后向厨房走去。老特雷弗先生含糊地对我们说,他去采矿时,曾和这个人同船而行。说罢他就把我们丢在草坪上,自己走进了屋里。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进屋才发现老特雷弗已烂醉如泥、直挺挺地躺在餐室的沙发上。这整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离开敦尼索普村时丝毫不感到惋惜。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使我的朋友感到为难的根源。
啊,哎呀,这一定是赫德森了。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漫长假期中的第一个月。我又回到了伦敦住所,用七个星期时间做了一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深秋中某一天,假期即将结束,我收到朋友的一封电报,请我回到敦尼索普村去,并说他非常需要我的指点和帮助。我当然又把别的事丢开,立刻赶回北方去了。
“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月来,他备受折磨,变得异常消瘦,失去了平日特有的喜欢高谈阔论的乐观性格。
“‘爸爸现在非常危险。’他第一句话便这样说。
“‘不可能!’我喊道,‘怎么回事?’
“‘他中风了,神经受了严重的刺激,今天一直处在危险中,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华生,你可以想见,我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时是多么震惊。
“‘是什么引起的呢?’我问道。
“‘啊,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请你上车,我们在路上详细谈一谈。你还记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的那个家伙吗?’
“‘当然记得了。’
“‘你知道那天我们请进屋里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福尔摩斯,那是一个魔鬼,’他大声喊道。
“我吃惊地望着他。
“‘真的,他确实是一个魔鬼。自从他来了以后,我们没有安宁过一时一刻,一刻也没有。从那天晚上起爸爸就没有抬过头,现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也碎了。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赫德森。’
“‘那么,他有什么势力呢?’
“‘啊,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像爸爸这样慈祥、宽厚的善良长者,怎么会落到那样一个恶棍的魔爪中去呢!不过,福尔摩斯,我很高兴你能来。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我知道你能给我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们的马车疾驰在乡间洁净而平坦的大路上,在我们的前方是一马平川的布罗德,隐现在落日红霞之中。左手边的一片小树林后面,我已遥望到那位治安官家高高的烟囱和旗杆了。
“‘爸爸让那家伙做园丁,’我的同伴说,‘后来,那人很不满意,爸爸便把他提升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整日游荡,为所欲为。女仆们向我爸爸诉说他酗酒成性,言语粗俗。爸爸几次提高她们的薪水,来补偿她们遇到的麻烦。这家伙经常划着小船,带上我爸爸最好的猎枪去游猎。而在他这样干时,脸上总是带着讽刺挖苦、目空一切的表情,如果他是个和我同样年纪的人,我早已把他打翻在地不止二十次了。福尔摩斯,我告诉你,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拼命克制自己。现在我认为,假如我不克制自己,情况可能反而会好些。
“‘唉,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坏,赫德森这个畜牲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无礼地和爸爸讲话。我便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一声不响地溜走了,脸色发青,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露出一种恫吓的神情。在这之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爸爸同这个人又做过什么交涉,总之第二天爸爸来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可以想象,我当然拒绝了,并且问他为什么要允许这样一个坏蛋对他和我们全家如此无礼。
“‘爸爸说道:“啊,我的孩子,你说得完全对,可是你不了解我的处境啊。不过你一定要相信,维克托。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最终都会让你知道的。但你现在总不愿让你可怜的老爸爸伤心吧,孩子?”
“‘爸爸非常激动,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从窗户望见他正忙着写些什么。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如释重负的事,因为赫德森对我们说,他打算离开我们。我们吃过晚饭后,正在餐室坐着,他走进来,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说道:“我在诺福克受够了,我要到汉普郡贝多斯先生那里去。我敢说,他见到我也一定像你一样高兴。”
“‘“赫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怀着恨意离开这儿的。”爸爸卑躬屈膝地说,这使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还没有向我赔礼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绷着脸说。
“‘爸爸转身对我说:“维克托,你应该承认,你对这位可敬的朋友确实失礼了。”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父子对他容忍得太过分了。”
“‘赫德森暴跳如雷地说:“啊,你认为是这样吗?是不是?那好极了,伙计。我们走着瞧吧!”
“‘他依旧低着头弯着腰走出屋去,半小时之后便离开了我家。那之后,我可怜的爸爸就始终处在焦虑和恐惧的状态里,我听到他一夜又一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而在他刚刚恢复一些信心时,灾祸终于从天而降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忙问道。
“‘非常怪。昨晚爸爸收到一封信,信上盖着福丁哈姆的邮戳。爸爸看过之后,双手轻轻拍打着头部,好像丢了魂一样,开始在室内绕圈子。后来我把他扶到沙发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了一侧。我看他是中风了,立即请来福德哈姆医生,他和我一起把爸爸扶到了床上。可是他的症状越来越厉害,一点也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我想他很难再活下去了。’
“‘特雷弗,你简直是在吓唬我!’我大声说,‘那么,那封信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引起这样可怕的恶果呢?’
“‘没有什么!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封信琐碎而荒诞。啊,我的上帝,我所担心的事果然来了!’
“他说时,我们已走到林荫路的转弯处,能看到在微弱的灯光下,房子里的窗帘都放下了。我们走到门口,我朋友满面悲痛,一位黑衣绅士走了出来。
“他还没有向我赔礼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绷着脸说。
“‘医生,我爸爸什么时候故去的?’特雷弗问道。
“‘几乎就在你刚刚离去的时候。’
“‘他可曾苏醒过?’
“‘临终之前苏醒过一会儿。’
“‘给我留下什么话了吗?’
“‘他只说那些纸都在日本柜子的后抽屉里。’
“我的朋友和医生一起向死者的房间走去,我留在书房中,脑子里不住地思索所有的细节,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不知所措。老特雷弗过去是一个拳击家、旅行家,又是一个淘金人,那他怎么会听任这个粗鲁蛮横的水手的支配?还有,为什么他一听人提到手臂上模糊的姓名就昏厥过去,还被一封从福丁哈姆寄来的信吓死了呢?这时,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汉普郡,就是贝多斯先生家,而那个水手是对他进行敲诈去了。那么这封信可能是水手赫德森发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检举了特雷弗过去不可告人的罪行。要不然就是贝多斯发来的,信中警告老特雷弗,有一个旧日的同伙即将检举这件事。这看起来是很明显的。但这封信怎么又像他儿子所说的那样,琐碎而又荒诞呢?一定是看错了。如果真的琐碎荒诞,那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密码,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含意不同。我必须看看这封信。如果信中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相信我可以破译出来。我没点灯,坐着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约有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仆拿进一盏灯,我的朋友小特雷弗紧跟着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但十分镇定,手中拿着现在摊在我膝盖上的这几张纸。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把灯移到桌边,把写在石青色纸上潦草的短信指给我看。这封短信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
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恐怕我第一次读这封信时脸上的困惑表情也和你刚才一样。然后,我又非常仔细地重读了一遍。显然如我所料,这些奇怪词组里隐藏着一些秘密。‘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组可能是事先约好的暗语。这种暗语可以任意约定,外人无论如何也推断不出它的含义。不过我不相信情况会是这样的,‘赫德森’这个词的出现似乎也表明信的内容正符合我的这种猜想。而且这封短信是贝多斯发来的,不是那个水手。我又把词句倒过来读,可是‘性命’、‘雌雉’等词组却令人大失所望。于是我又试着隔一个词一读,但无论‘the of for’,还是‘supply game London’都没有丝毫意义。
“过了一会儿,打开这个闷葫芦的钥匙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看出从第一个词开始,每隔两个词一读,就可以读出含义来了,而这含义足以使老特雷弗陷入绝境。
“词句简短扼要,是警告信。我当即把它读给我的朋友听。
一切都完了。赫德森已全部检举。你赶快逃命吧!
“维克托·特雷弗双手颤抖地捂着脸。‘我猜想,一定是这样的,’他说,‘这比死还要难堪,因为这意味着蒙受耻辱。可是“总保管”和“雌雉”这两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词在信中没有什么意思,可是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找到发信人,那它对我们就大有用处了。你看他开始写的是‘The game is’等,写完预先拟好的词句,便在每两个词之间填进两个词。他很自然地使用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词。可以确信,他是一个热衷于打猎的人,或是一个喜爱饲养家禽的人。你了解贝多斯先生的情况吗?’
过了一会儿,打开这个闷葫芦的钥匙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
“‘经你这样一提,’他说,‘我倒想起来了,每年秋季,我那可怜的爸爸经常接到贝多斯的邀请,到他那里去打猎。’
“‘那么这封信一定是他发来的了,’我说道,‘现在我们只需查明,那个水手赫德森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用来威胁这两个有权有势的人。’
“‘唉,福尔摩斯,我担心那是一件罪恶和丢人的事!’我的朋友惊呼道,‘不过我对你不必保守什么秘密。这是爸爸的声明,是他在得知赫德森就要检举他们的紧要关头写下来的,我按医生的传话在日本柜子里找到了它。请把它拿去读给我听听,因为我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读它了。’
“华生,这几张纸就是小特雷弗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在旧书房读给他听过,现在我读给你听。你看,这几张纸外面写着:‘“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记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尔默思启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里面是用信函的形式记载的。
“‘我最亲爱的儿子,那日益迫近的耻辱使我的暮年暗淡无光,我可以老实而诚恳地说,我并不畏惧法律,也不怕失去自己在本郡的官职,更不担心相识的人鄙视我而使我痛心疾首。可是一想到你很爱我,而且极为尊敬我,却要因为我而蒙受耻辱,我便心如刀绞。如果一直悬在我头上的横祸果真降临了,那么我希望你读一读本篇记事,就可以直接从中了解我该受何种责罚。另一方面,如果平安无事(愿万能的慈悲的上帝恩准!),而这张纸没有毁掉,落入你手中,我恳求你,看在上帝分上,看在你亲爱的母亲分上,看在我们父子间的恩情分上,把它一烧了之,永世遗忘吧。
“‘但如果彼时你真的读到此信,就说明事已败露,我已身陷囹圄,或十之八九已不在世了(因为你知道我的心脏很衰弱)。无论属于上面哪种情况,都已无须继续隐瞒。以下每件事都是千真万确的,愿誓肺腑,以求宽恕。
“‘亲爱的孩子,我本来不叫特雷弗,年轻时叫詹姆斯·阿米塔奇,由此你能明白我那次受惊昏厥的原因了。我是指几个星期以前,你大学的朋友对我讲的那番话,在我听来好像一语道破了我化名的秘密。作为阿米塔奇,我在伦敦银行工作;同样作为阿米塔奇,我触犯了国法,被判处流放。孩子,不要过分苛责我。那是一笔所谓赌债,不得不偿还,我便挪用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去偿还。我本有把握在被人察觉之前把它补上,可是最可怕的厄运降临了,我所指望的款项竟然没能到手,再加上提前查账,使亏空暴露了出来。这件案子本来可以处理得宽大一些,不过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现在严酷得多。于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被定了重罪,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锁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的二层甲板上,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事正酣。应该载运罪犯的船只大部分在黑海中用作军事运输,因此政府只好用较小的不适合的船只来遣送罪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是做中国茶叶生意的,样式古老,船首很重,船身很宽,新式快速帆船早已胜过了它。这只三桅帆船载重五百吨,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之外,还载有水手二十六名,士兵十八名,船长一名,船副三名,医生一名,牧师一名和狱卒四名。在法尔默思启航时,船上共约一百人。
“‘通常囚犯船的囚室隔板都用厚橡木制成,但这只船的囚室隔板却非常薄。当我们被带到码头时,我特别注意到了一个人,他现在就囚在船尾和我相邻的囚室里。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清秀,没有胡须,长着细长的鼻子和粉碎机般的嘴。他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最突出的是他的身材特别高大,我认为别人的头还到不了他的肩膀。他肯定至少有六英尺半高。在这么多忧伤而消沉的面孔里,看到这样一张精力充沛且坚定果断的面孔,是非常特别的。这张面孔犹如暴风雨中送来的炉火,我发现他与我为邻,非常高兴。一天深夜,几句细语突然传进我的耳膜。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设法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个洞,这更令我喜不自胜。
“‘他说:“喂,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罪名被关在这里?”
“‘我回答了他,并反问他是谁。
“‘他说:“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我发誓,在你和我分手之前,你会得到我的好处的。”
“‘我记得听说过他的案子,因为在我被捕之前,他的案子在全国曾经轰动一时。他出身良家,又很能干,但沾染了不可救药的恶习,靠巧妙的欺诈从伦敦巨商手中骗取了巨款。
“‘他骄傲地说:“哈哈!你想起我的案子了。”
“‘我说:“的确,我记得很清楚。”
“‘他说:“那么,你可记得那件案子有什么特别吗?”
“‘我说:“有什么特别呢?”
“‘他说:“我弄到了将近二十五万镑巨款,不是吗?”
“‘我说:“人家说是这么多。”
“‘他说:“可这笔赃款并没有被追回去,你知道吗?”
他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最突出的是他的身材特别高大,我认为别人的头还到不了他的肩膀。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问道:你猜这笔巨款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回答:“一点也猜不出。”
“‘他大声说:“这笔钱还在我的掌握之中。一点不假!记在我名下的金镑数,比你的头发丝还要多。小伙伴,如果你手里有钱,又懂得怎样管钱用钱,那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你可不要以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会甘心在这满是耗子甲虫的破旧中国船的恶臭货舱里坐以待毙。不,先生,这样的人不仅要自救,还要搭救他的难友。你可以紧紧跟随他大干一场,你可以对着《圣经》发誓,他一定能把你救出来。”
“‘他当时说话的语调就是这样。最初我并不当一回事。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试探了一番,并且一本正经地对我宣誓,告诉我确实有一个夺船的秘密计划。在上船之前,已经有十二个犯人事先做了准备,普伦德加斯特带头,他用金钱当作实施计划的动力。
“‘普伦德加斯特说:“我有一个同伴,是个难得的好人,完全诚实可靠,钱在他手里。你猜现在这个人在哪儿?他就是这艘船上的牧师——那位牧师,一点不错!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身份证明毫无破绽,箱子里的钱足以买通全船的所有人,全体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们签名受雇之前,他就用大笔现金把他们都收买过来了。他还收买了两个狱卒和二副梅勒,如果他认为船长值得收买,连船长本人也可以收买过来。”
“‘我问道:“那么,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看呢?我们要让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缝做的更红。”
“‘我说:“可他们都有武器啊。”
“‘他说:“小伙子,我们也会武装起来的,每人两支手枪。我们有全体水手做后盾,如果还不能夺取这艘船,那我们早该被人送进幼女寄宿学校了。今夜你和左邻那个人谈一谈,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照办了。我的左邻是个年轻人,处境和我相同,罪名是伪造货币。他原名伊文斯,现在也像我一样,已更名改姓,成了英国南方一个富有而幸运的人。他完全愿意参加这一密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救。在我们的船横渡海湾之前,全船犯人就只有两个未参与这一密谋了。一个胆子太小,我们不敢信任他;另一个患黄疸病,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
“‘一开始,我们的夺船行动的确没有遇到阻碍。水手们是一伙无赖,专门挑选来干这种事的。冒牌牧师不断到我们的囚舱来给我们鼓劲,他背着一个黑书包,好像装满了经文。他出来进去十分忙碌,到了第三天,我们每个人的床脚都有了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和二十发子弹。两个狱卒早就是普伦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帮手。船上和我们作对的只有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还有那位医生。事情虽然非常保险,但我们还是决定加倍谨慎,准备夜间进行突然袭击。然而,动手比我们预料的要早得多,情况是这样的。
“‘在开航后第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医生来给一个犯人看病。他把手伸到犯人的床铺下面,摸到了手枪的轮廓。如果他当时不动声色,就可能使我们的事情全部告吹,但他是个胆小鬼,惊叫一声,面无血色,这就使那个犯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将他抓住。他来不及发出警报,嘴便被堵住,绑到了床上。医生来时打开了通往甲板的门上的锁,我们就通过此门,一拥而上。两个哨兵中弹倒地,一个班长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遭到了同样下场。另有两个士兵把着舱房的门,他们的火枪似乎没有装火药,因为根本就没向我们开火,他们在打算上刺刀时中弹身亡。当我们一拥而入船长室时,里面已经响起了枪声。推门一看,只见船长已倒下,脑袋压在桌上钉着的大西洋航海图上,牧师站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的手枪还在冒烟。两个船副早已束手就擒,整个事情看来已大功告成。
“‘舱房紧靠船长室,我们一窝蜂地奔到那里,坐在长靠椅上畅谈起来,为又一次恢复了自由而欣喜若狂。舱房的四周都是货箱,冒牌牧师威尔逊弄来一箱,拿出二十瓶褐色葡萄酒。我们打碎瓶颈,把酒倒进酒杯,正准备举杯痛饮,却突然听到一阵出其不意的枪声,舱房里顿时烟雾弥漫,隔着桌子竟然都看不见东西了。等到烟消雾散,眼前已是血肉横飞,威尔逊和其他八个人倒在地上垂死挣扎,至今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还觉得恶心。我们一见这情景都吓坏了,我想当时如果没有普伦德加斯特一定全完了。他像公牛一般,一声怒吼冲出门去,所有活着的人也都随他一拥而出。我们冲到舱外,看见船尾站着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舱房上有一扇稍稍打开的旋转天窗,正对着桌子上方,他们就从隙缝中向我们射击。我们趁他们来不及重新装填火药时冲上前去,他们虽然英勇抵抗,但我们还是占了上风,战斗不到五分钟就把他们全解决了。我的天哪!这艘帆船简直变成了一个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就像狂怒的魔鬼,把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像小孩一样拎起来,无论死活,通通扔进海里。有一个中士伤势很重,还出人意料地游了很长时间,直到某个善良的人一枪打碎他的脑袋。战斗结束,只剩下了两名狱卒、两个船副和一名医生,其余敌人已被全部消灭。
推门一看,只见船长已倒下,脑袋压在桌上钉着的大西洋航海图上,牧师站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的手枪还在冒烟。
“‘我们就如何处置剩下的这几个敌人发生了争执。许多人庆幸夺回了自由,从心底里不愿意再杀人。杀死手持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冷酷无情地杀人则是另一回事。我们八个人——五个犯人和三个水手——说,我们不愿杀死他们。但普伦德加斯特和他的那伙人却无动于衷。他说,我们求得安全的唯一机会就是把事情干利落,他不愿留一个活口将来站到证人席上去饶舌。这差一点儿又使我们遭到拘禁,不过他终于答应说,如果我们愿意,可以乘小艇离开。我们欣然答应这个建议,因为早已厌恶了这种血腥的勾当。我们明白这次杀人之后还会有更残酷的事发生。于是,他发给我们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和一个指南针。普伦德加斯特扔给我们一张航海图,告诉我们要说自己是一艘失事船只的水手,船是在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沉没的。然后他割断缆索,听凭我们漂流而去。
“‘亲爱的儿子,现在我要讲到这个故事最惊人的情节了。在骚乱发生的时候,水手们曾经落帆逆风行驶,但在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又扬起风帆,乘东北风离开我们缓缓而去。我们的小艇随着平稳起伏的波涛前进,艇上的人中只有我和伊文斯受教育最多。我们俩坐下来查看航海图,确定我们所在的地点,计划向哪里的海岸行驶。这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因为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得角群岛,向东约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于风向转北,我们基本上确认向塞拉利昂行驶比较好,于是便掉转船头沿此方向驶去。这时从小艇向后方看,三桅帆船已不见船身,只见船桅。我们正在向它眺望,突然看到一股浓重的黑烟直升而起,像一棵形状奇怪的大树悬在天际。几秒钟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传来,震耳欲聋。等到烟消雾散,帆船已杳无踪影。我们立即掉转船头,全力向船之前所在的地方驶去,那依然缭绕在海面的烟尘反映了这艘船遇难的惨状。
“‘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里。开始,我们怕来得太晚,救不出什么人了。只见一条支离破碎的小艇和一些断桅残板随波起伏,显示出帆船的沉没地点,但没有见到活人的踪影。当我们失望地掉转船头时,忽听有人呼救,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直挺挺地横躺在一块残板上。我们把他拖到船上一看,原来是一个叫赫德森的年轻水手,他被烧伤,筋疲力尽,已说不出话,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
“‘原来,在我们离开以后,普伦德加斯特和他那伙人就开始动手杀害剩下的五个被囚禁的人。他把两个狱卒枪毙之后扔进海里,对三副也如法炮制。普伦德加斯特下到二层甲板,亲手割断了可怜医生的喉咙。这时只剩下勇敢机智的大副本人了。他见普伦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刀向他走来,便挣开事先设法弄松了的绑索,跑上甲板,一头钻进尾舱。
“‘有十二个罪犯举着手枪向他冲来,却见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火药桶边。这桶火药已经打开,船上共载有一百桶火药。大副发誓说,谁要敢动他一下,他就让全船人同归于尽。话犹未尽就发生了爆炸,赫德森认为是一个罪犯开枪误打中了火药桶,而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着的。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这就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的最终结局。
“‘亲爱的儿子,简单来说,涉及到我的可怕事件的过程就是这样。第二天,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热刺”号搭救了我们,该船船长轻易地相信了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的说法。海军部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作为海上失事案记录在案,而它的真实命运却完全没有泄露出去。经过一段顺利的航程之后,“热刺”号让我们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更名改姓前去采矿,在各国人群之中,我们毫不费力地隐瞒了过去的身份。
我们把他拖到船上一看,原来是一个叫赫德森的年轻水手。
“‘其余的事我也不必细说了。后来我们发迹了,周游了一番,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国,购置了产业。二十多年来,我们安居乐业,生活美满,希望把过去的事永远埋葬。但是,这个水手来找我们了,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们从沉船残骸中救上来的那个人,当时我的感觉就可想而知了。他不知怎样追踪到此的,利用我们的恐惧,对我们进行敲诈勒索。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极力讨好他了;你也该多少理解充斥在我内心的恐惧了。他虽然离开我到另一个勒索目标那里去了,可是还在对我进行虚声恫吓。’
“下面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贝多斯写来密信说,赫德森已全部检举。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读给小特雷弗听的故事。华生,这种情况可算是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了。我的好友经过这场风波,肝肠寸断,便迁往特拉伊去种茶树,我听说他在那里混得不错。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从写了那封警告信之后,便音信全无,杳无踪影了。没有人向警方提出检举,所以贝多斯是错把赫德森的威胁当作了事实。有人曾在附近看到过赫德森,警方认为他杀害贝多斯之后逃跑了。而我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八成是贝多斯陷入绝境,认为赫德森告发了自己,便杀死了赫德森,携带手头所有现款逃出国去了。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医生,如果它们对你选取资料有所助益,我很愿意提供给你选用。”
马斯格雷夫礼典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性格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经常令我无法忍受。虽然他的思维方法敏锐过人,有条有理,而且着装朴素又整洁,可是他的生活习惯却杂乱无章,使同住的我感到非常烦恼。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无可指摘。我在阿富汗时那种乱糟糟的工作,还有放荡不羁的性格,已使我相当马虎,不是一个医生应有的样子。但我至少还是有底限的。当我看到一个人把烟卷放在煤斗里,把烟叶放在波斯拖鞋顶部,而把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台正中时,我便开始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条理的。此外,我总认为,手枪射击练习显然应当是一种户外消遣,而福尔摩斯一时兴之所至,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他那微力扳机手枪和一百发博克瑟子弹,以一种爱国主义精神,在对面墙上打出“V.R.”的字样。我深深觉得,这既不能改善我们室内的气氛,也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观。
我们的房间里经常塞满了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留物,而这些东西经常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突然在黄油盘里,甚至在更不令人注意的地方。相比这些,福尔摩斯的文件是我最大的难题。他最不喜欢销毁文件,特别是那些与他过去办案有关的文件,他每一两年只有一次集中精力去整理它们。因为——正如我在这支离破碎的回忆录中曾经提到的那样——当他建立了卓越的功勋而扬名时,才会产生这种热情。但这种热情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异常的冷漠。在此期间,他每日与小提琴和书籍为伍,除了从沙发到桌旁之外几乎一动也不动。这样月复一月,他的文件越积越多,屋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捆捆的手稿。他决不肯烧毁,而且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准把它们挪动一寸。
一个冬季的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炉旁,我冒然向他提出,希望他能在把摘要抄进备忘录之后,花上两小时整理房间,搞得稍稍适于居住一些。他无法反驳我这正当的要求,面带愠色走进了卧室。他很快就返回了,身后拖着一只铁皮大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中间,拿出个小凳子蹲坐在大箱子前面,打开箱盖。我看见箱内已有三分之一装进了文件,都是用红带子绑成的小捆。
“华生,这里有很多案件,”他调皮地望着我说道,“我想,如果你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你就会要求我把已装进去的拿出来,而不是把没有装的装进去了。”
“这么说,这都是你早期办案的记载?”我问道,“我总想对这些案件做些记录呢。”
“是的,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在我的传记作者还没把我写出名之前的案件记录。”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轻轻拿出一捆捆的文件,“这些并不都是成功的破案记录,华生,”他说,“可是其中有许多很有趣的小事件。这是塔尔顿凶杀案的报告,这是范贝里酒商案,俄国老妇人历险案,还有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里科里特和他可恶妻子的案件。还有这一件,啊,这才真是一桩有点儿新奇的案件呢。”
他把手伸进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小木匣。匣盖可以活动,活像儿童玩具的盒子。福尔摩斯从匣内取出一张揉皱了的纸、一把老式铜钥匙、一根缠着线球的木钉和三个生锈的旧金属圆板。
“嘿,我的朋友,你猜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笑容满面地问道。
“这根本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稀奇古怪,而围绕它们发生的故事,会使你感到更加惊奇不已呢。”
“难道说这些遗物还有一段历史吗?”
“不仅有历史,它们本身就是历史。”
“这是什么意思呢?”
福尔摩斯把它们一件一件拿出来,沿桌边摆成一行,然后又坐回到椅子上打量着这些东西,眼中露出满意的目光。
“这些,”他说道,“都是我留下来以便回忆马斯格雷夫礼典案的。”
我曾经听他不止一次提到这件案子,可是始终未能知悉详情。“如果你能详细讲讲,”我说道,“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那么这些杂乱东西还照原样不动了?”福尔摩斯调皮地大声说,“你的整洁意愿又不能实现了,华生。可是我很高兴能把这件案子加进你的案例记载中去。这件案子不仅在国内的犯罪中非常独特,而且我相信,在国外也极为罕见。如果有人搜集我微不足道的成就,却不记载这件离奇的案子,那就很不完备了。
“你当然记得‘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事件,我向你讲述过那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我和他的谈话第一次使我想到职业问题,而后来侦探果然成了我的终身职业。现在你看到我已经名扬四海了,无论公众还是警方都把我当作疑难案件的最高上诉法院。甚至当你和我初交之际,也就是我正进行着你后来追记为‘血字的研究’一案的时候,虽然业务并非那么兴隆,但我也已有很多主顾了。你可能很难想象,刚开始我是多么困难,经历了多么久的努力才获得成功的。
这根本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当初我来到伦敦,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闲来无事,便专心研究各种科学,以便将来有所成就。那时不断有人求我破案,主要都是通过我的一些老同学介绍的。因为在大学的后几年,人们经常议论我和我的思想方法。我破的第三个案子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那使我兴致昂然的一系列奇异事件以及后来证明事关重大的办案结局,促使我向从事今天这一职业迈出了第一步。
“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学习,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因为他看上去很骄傲所以在大学生中并不怎么受欢迎。但我总觉得他的骄傲实际上是力图掩盖天生羞怯的表现。他有一副极为典型的贵族子弟的相貌,瘦身形,高鼻子,大眼睛,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事实上他的确是大英帝国一支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十六世纪时,他们这一支(次子的后裔)从北方的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离了出来,定居在苏塞克斯西部,而赫尔斯通庄园或许是这一地区至今还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筑。看起来,他的出生地苏塞克斯一带的事物对他影响很大,我每次看到他那苍白而机灵的面孔和头部的姿态时,都不免联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棂的窗户,以及封建古堡的一切痕迹。有一两次我们不知不觉地攀谈起来,我还记得他不止一次表示对我的观察和推理方法感兴趣。
“我们有四年没见面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来找我。他变化不大,穿戴得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他很讲究穿戴),依然保持从前那种与众不同的安静文雅的风度。
“‘你一向很好吗,马斯格雷夫?’我们热情地握过手之后,我问道。
“‘你大概听说我可怜的父亲去世了,’他说,“他是两年前去世的。从那时起,我当然要管理赫尔斯通庄园了。而我又是我们这一区的议员,所以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福尔摩斯,我听说你正在把你那令人惊奇的本领运用到实际生活中?’
“‘是的,’我回答,‘我已经在依靠这点小聪明谋生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眼下你的指点对我非常重要。我在赫尔斯通碰到了许多怪事,警察未能查出任何头绪。这是一桩最不寻常的难以言喻的事件。’
“你可以想象我听他讲这些话时是多么急不可耐,华生,因为几个月来我无所事事,而现在我一直渴望的机会终于来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深信,别人束手无策的事情我却有办法解决,现在我有机会试一试身手了。
“‘请把详情见告。’我大声说。
“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点燃我递给他的香烟。
“‘你要知道,’他说,‘我是一个单身汉,但是我的赫尔斯通庄园拥有相当多的仆人,因为那是一座偏僻凌乱的旧庄园,需要很多人照料。我虽然主张禁猎,不过在猎野鸡的季节,还是会经常在别墅举行家宴,留客人小住,没有仆人是不行的。我共有八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两个男仆和一个小听差。花园和马厩当然另有一班人。
“‘仆人中当差最久的是管家布伦顿。我父亲当初雇他时,他还是一个不称职的小学教师。不过他精力旺盛,个性很强,很快就受到了全家的器重。他身材适中,眉目清秀,前额很漂亮,虽然和我们相处已经二十年,但还不满四十岁。他有许多优点和非凡的才能(他会说几国语言,几乎能演奏所有乐器),却竟然满足于长期处于仆役地位,这实在令人费解。不过我看他很安于现状,没有去做任何改变的想法。凡是拜访过我们的人都对这位管家印象深刻。
“‘不过这个完人也有瑕疵,他有一点唐璜的作风。你可以设想,像他这样的人在穷乡僻壤扮演风流浪子是毫不困难的。他刚结婚时倒还不错,但自从妻子亡故,他就给我们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几个月前他与我们的二等女仆雷切尔·豪厄尔斯订了婚,我们本希望他能收敛些,可他又把雷切尔抛弃了,与猎场看守班头的女儿珍妮特·特雷杰丽丝搞在了一起。雷切尔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是具有威尔士人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她刚闹了一场脑膜炎,现在,或者说直到昨天才刚刚能够下床行走。与过去相比,她现在简直是一个黑眼睛的幽灵。这是我们赫尔斯通的第一个戏剧性事件。不过接着又发生了第二个戏剧性事件,让我们把第一件忘在了脑后。那第二个戏剧性事件,是由管家布伦顿的失宠和被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说过,这个人很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让他对和自己无关的事产生了过分的好奇。我根本没有想到好奇心会使他陷得这样深,直到发生了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才使我重视起来。
“‘我说过,这是一座凌乱的庄园。上星期有一天,更确切地说是上星期四晚上,我在吃过晚餐之后,极为愚蠢地喝了一杯非常浓的黑咖啡。因此我很久不能入睡,一直闹到凌晨两点钟。我感到毫无入睡的希望了,便起来点起蜡烛,打算继续看没看完的一本小说。然而我把那本书丢在台球房了,于是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要到台球房,我必须下一段楼梯,然后经过一段走廊。那条走廊通往藏书室和藏枪室。我从走廊望过去,忽见一道微弱的亮光从藏书室敞开的门里射了出来,你可以想见这时我是多么惊奇。临睡前我亲自把藏书室的灯熄灭,门也关上了。我自然想到这一定是夜盗。赫尔斯通庄园走廊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古代的武器,我从里面挑出一把战斧,然后丢了蜡烛,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向门里窥视。
“‘原来是管家布伦顿待在藏书室里。他衣着整齐地坐在一把安乐椅中,膝盖上摊着一张纸——看上去好像是一张地图——手托前额,正在沉思。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暗中窥探他的动静。只见桌边放着一小支蜡烛,我借着那微弱的烛光,见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向屋子另一边的写字台,打开锁,拉开一个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原来的座位,把文件平铺在桌边的蜡烛旁,开始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看到他那样镇静自若地检查我们家的文件,我不禁勃然大怒,便一步跨向前去。这时布伦顿抬起头来,见我站在门口,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脸吓得发青,迅速把刚才研究的那张地图一样的东西塞进了怀里。
“‘我说:“好啊!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对你的信任。明天你就走吧。”
“‘他垂头丧气地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溜走了。蜡烛依然摆在桌上,借助烛光,我瞥了一眼布伦顿从写字台里取出的文件。出乎我的意料,那文件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一份奇异的古老仪式中的问答词抄件而已。这种仪式叫“马斯格雷夫礼典”,是我们家族的特有仪式。过去几世纪以来,凡是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一到成年就要举行这种仪式——这只和我们家族的私事有关,就像我们自己的纹章图记一样,或许对考古学家有重要的价值,但是毫无实际用处。’
“‘我们最好还是回头再谈那份文件的事吧。’我说道。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脸吓得发青。
“‘如果你认为确有必要的话。’马斯格雷夫迟疑地回答,‘好,我继续讲下去:我用布伦顿留下的钥匙重新把写字台锁好,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发现管家走了回来,站在我面前,这使我吃了一惊。
“‘他感情激动,声音嘶哑地高声喊道:“先生,马斯格雷夫先生,我不能丢这个脸,先生,我虽然身份低微,但平生极重脸面,这样丢脸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先生,如果你要把事做绝,那我的死亡就应由你负责,我会这么办的,不必怀疑。先生,如果在出了这件事之后你再也不能留我,那么,看在上帝分上,让我向你申请在一个月内离开,就如同自愿辞职一样。马斯格雷夫先生,辞职没有关系,但是当着所有熟人的面把我赶出去可不行。”
“‘我回答:“你不配得到那么多照顾,布伦顿,你的行为极其恶劣。不过,既然你在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无意让你当众丢脸。一个月时间太长了,一星期之内离开吧,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行。”
“‘他绝望地叫道:“只给一个星期?先生。两个星期吧,我说,至少两个星期!”
“‘我重复道:“一个星期。你应该认为这对你已是非常宽大了。”
“‘他似乎很绝望,垂头丧气地悄悄走开了。我吹熄了蜡烛,回到自己房里。
“‘之后两天,布伦顿非常勤奋专注,克尽职守。我也不提发生过的事,怀着一种好奇等着看他怎样保全面子。他有个习惯,总是在吃完早餐后来接受我对他一天工作的指示,可是第三天早晨他没有来。我从餐室出来时,碰巧遇到女仆雷切尔·豪厄尔斯。前面已经说过,这位女仆最近刚刚痊愈,疲惫不堪,面无血色,于是我劝她先不要工作。
“‘我说道:“你应当卧床休息,等身体好些再工作。”
“‘她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我,使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脑病又犯了。
“‘她说:“我已经好了,马斯格雷夫先生。”
“‘我回答道:“我们要听听医生怎么说。你现在必须停止工作,你到楼下时,请告诉布伦顿,我要找他。”
“‘她说:“管家已经走了。”
“‘我问道:“走了!去哪儿了?”
“‘她说:“他走了,没有人看见他。他不在房里。啊,是的,他走了,他走了!”她靠在墙上,发出一阵阵尖声狂笑。这种歇斯底里的突然发作令我毛骨悚然,我急忙按铃叫人帮忙。仆人们把姑娘搀回了房间。我向她询问布伦顿的情况,她却依然尖叫着,抽泣不止。毫无疑问,布伦顿确实不见了。他的床昨夜没有人睡过,从他前一天夜里回房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很难查明他是怎样离开住宅的,因为早晨门窗都是闩着的。他的衣服、表,甚至钱,都在屋里原封未动,只有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见了。他的拖鞋穿走了,长统靴子却留了下来。管家布伦顿夜里到哪儿去了呢?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我们当然把整个庄园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可是连他的影子都没有。正如我说过的,这是一座像迷宫一样的老宅邸,特别是那些古老的厢房,现在实际上已经无人居住。可是我们反复搜查了每个房间和地下室,结果却连一丝失踪者的踪迹都没找到。我很难相信他会丢弃所有财物空手而去,再说他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叫来了当地警察,也无济无事。昨夜曾经下过雨,但我们查看庄园四周的草坪和小径的结果却也是徒劳。情况就是这样。不过后来事情又有了新进展,把我们的注意力又从这个疑团上引开了。
“‘雷切尔·豪厄尔斯之后两天病得很厉害,有时神志不清,有时歇斯底里,我便雇了一个护士给她陪夜。在布伦顿失踪后的第三夜,护士发现病人睡得香甜,便坐在扶手椅上打盹,第二天清早醒来,却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窗户大开,病人已无影无踪。护士立刻叫醒了我,我马上带着两个仆人出去寻找那个失踪的姑娘。她的去向并不难辨认,因为从窗下开始,我们可以沿着她的足迹,毫不费力地穿过草坪,来到小湖边。在这里,足迹就在石子路附近消失了,而这条石子路是通往宅边园地的。这个小湖水深八英尺,看到可怜的疯姑娘的足迹在湖边消失,我们当时的心情你可想而知了。
“‘当然,我们马上打捞,着手寻找遗体,但是连尸体的影子都没能找到。另一方面,却捞出一件最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堆陈旧生锈、失去光泽的金属物件,以及一些暗淡无光的水晶和玻璃制品。我们从湖中捞取的物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同时,虽然我们竭尽一切可能进行搜索、查询,可目前对雷切尔·豪厄尔斯和理查德·布伦顿的下落仍然一无所知。区警局已黔驴技穷。我只好来找你,这是最后一着了。’
“华生,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急不可耐地倾听这一连串离奇事件的,并极力把它们串到一起,找出连接所有事件的主线。管家不见了,女仆也不见了,女仆曾经爱过管家,不过后来又有理由怨恨他。姑娘是威尔士血统,性情急躁易怒,管家一失踪,她就立刻激动万分。她把装着奇怪物品的口袋扔进了湖中。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但是没有一个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这一连串事件的起点是什么呢?现在看到的只是这一连串复杂事件的结局。
“我说道:‘我必须看看那份文件,马斯格雷夫,就是你的管家认为值得冒丢掉工作的危险去看的那一份。’
“‘我们家族的礼典是非常荒唐的。’马斯格雷夫回答,‘不过由于它是古人留下的,至少还有些可取之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这份礼典问答词的抄件。’
“华生,马斯格雷夫就把我现在拿着的这份文件递给了我,这是马斯格雷夫家族中每个成年人都必须遵从的奇怪的教义问答手册。请听问答词的原文。
“‘它是谁的?’
“‘是那个走了的人的。’
“‘谁应该得到它?’
“‘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那是几月份?’
“‘从第一数起的第六。’
“‘太阳在哪里?’
“‘在橡树上面。’
“‘阴影在哪里?’
“‘在榆树下面。’
“‘怎样测到它?’
“‘向北十步又十步,向东五步又五步,向南两步又两步,向西一步又一步,就在下面。’
“‘我们该拿什么去换取它?’
“‘我们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该拿出去呢?’
“‘因为要守信。’
“‘原件没有署日期,但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拼写法。’马斯格雷夫说,‘不过,恐怕这对你解决谜题没有多大帮助。’
“‘至少,’我说道,‘它给了我们另外一个难解的谜,而且比原来的谜更有趣。很可能解了这个谜,也就解了那个谜。请原谅,马斯格雷夫,据我看来,你的管家似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并且比他的主人家十代人都聪明。’
“‘我很难领会你的意思,’马斯格雷夫说,‘我觉得这份文件好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我却认为这份文件有很实际很重要的意义,我想布伦顿和我的见解是一致的。他可能在那天夜里你抓住他之前早已看过这份文件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我们从来也没花心思去隐藏它。’
“‘据我推测,最后这一次他不过是想记住它的内容罢了。我知道,他正用各种地图和草图同原稿对照,你一进来,他就慌忙把那些图塞进了口袋。’
“‘的确是这样。不过他和我们家族的这种旧习俗有什么关系呢?而这个无聊的家族礼典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认为查明这个问题会有很大困难,’我说道,‘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乘头班火车去苏塞克斯,在现场把这件事深入调查一下。’
“我们两个人当天下午就到了赫尔斯通。可能你早已见过关于这座著名的古老建筑物的照片和记载,所以我就不详加介绍了,只需要说明那是一幢L形的建筑物。长的一排是比较近代样式的,短的一排是古代遗留的房屋中心,其他房间都是从这里扩展出去的。在旧屋中部低矮笨重的门楣上,刻着“一六〇七年”这个日期,不过行家们都认为,那屋梁和石造构件的实际年代还要更久远些。旧屋的墙壁非常厚,窗户又很小,使得这家人在上世纪就不得不盖了那一排新房。现在旧屋已用做库房和酒窖,此外别无他途。房子四周环绕着茂密的古树,形成一个幽雅的小花园,我的委托人提到的那个小湖紧挨着林荫路,离房子约有两百码。
“华生,我已经确信,这不是孤立的三个谜,而只是一个谜,如果我能正确地理解‘马斯格雷夫礼典’,就一定能抓住线索,借以查明与管家布伦顿和女仆豪厄尔斯有关的事实真相。于是我全力以赴地干这件事。为什么管家如此急于掌握那些古老仪式的语句?显然是因为他看出了其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引起这家乡绅历代继承人的注意,布伦顿却指望从这个秘密中牟取私利。那么,这秘密到底是什么?它对管家的命运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把礼典又读了一遍,便觉得一清二楚了。礼典中的语句一定是在暗示某个地点,如果能够找到这个地点,我们就走上了揭开秘密的正确道路。而马斯格雷夫的先人认为,必须用这种奇妙的方式才能使后代不忘这个秘密。要开始动手,我们需有两个方位标竿:一棵橡树和一棵榆树。橡树根本不成问题,就在房子的正前方,车道的左侧,橡树丛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高大的树。
“‘起草你家礼典的时候就有这棵橡树了吗?’当我们驾车经过橡树时,我问道。
“‘八成在诺曼征服战争时,就有这棵树了。’马斯格雷夫回答,‘这棵橡树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猜中的一点已经证实,我便问道:‘你们家有老榆树吗?’
“‘那边过去有一棵很老的榆树,十年前被雷电击毁——我们把树干锯掉了。’
“‘你能指出那棵榆树的旧址吗?’
“‘啊,当然可以了。’
“‘没有别的榆树了吗?’
“‘没有老榆树了,不过有许多新榆树。’
“‘我很想看看这棵老榆树的旧址。’
“我们乘坐的是单马车。没有进屋,委托人就把我引到了草坪的一个坑洼处,那是老榆树过去生长的地方。这地方几乎就在橡树和房子的正中间,看来我的调查有所进展了。
“‘我想我们不可能知道这棵榆树的高度了吧?’我问。
“‘我可以立刻告诉你树高六十四英尺。’
“‘你怎么知道的?’我吃惊地问道。
“‘我的老家庭教师经常叫我做三角练习,往往是测量高度。我在少年时代测算过庄园里的每棵树和每栋建筑物。’
八成在诺曼征服战争时,就有这棵树了。
“这真是意外的幸运。数据来得比我想得还快。
“‘请告诉我,’我问道,‘管家曾问过你榆树的事吗?’
“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吃惊地望着我。‘经你一提醒我想起来了,’他回答,‘几个月前,布伦顿曾经同马夫发生了一场小争论,的的确确问过我榆树的高度。’
“这消息简直太重要了,华生,因为它说明我的路子对了。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我算出不到一小时,它就要挂在老橡树顶端的枝头上空了。礼典中提到的一个条件满足了。而榆树的阴影一定是指阴影的远端,不然为什么不选树干做标竿呢?于是,我开始寻找太阳偏过橡树顶时,榆树阴影的最远端落在什么地方。”
“那一定是非常困难的,福尔摩斯,因为榆树已经不在了。”我说道。
“嗯,至少我知道一点——既然布伦顿能找到,我也能找到。何况,实际上并不困难。我和马斯格雷夫走进他的书房,削了一根木钉,我把一条长绳拴在木钉上,每隔一码打一个结,接着拿了两根钓鱼竿绑在一起,总长度正好是六英尺。我和我的委托人回到老榆树旧址,这时太阳正好偏过橡树顶。我把钓竿一端插进土中,记下阴影的方向,丈量了阴影的长度,影长九英尺。
“计算起来就很简单了。如竿长六英尺时投影为九英尺,则树高六十四英尺时投影就是九十六英尺,而钓竿阴影的方向自然就是榆树的方向。我丈量出这段距离,差不多到达了庄园的墙根。我在这个地方钉下木钉。华生,当我发现在离木钉不到两英寸的地方有个锥形的小洞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欣喜若狂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布伦顿丈量时做的标记,我正在走他的老路呢。
“从这一点起我们开始步测,首先用我的袖珍指南针定下方向,顺着庄园墙壁向北走了二十步,再钉下一个木钉。然后我小心地向东迈十步,向南迈四步,便到了旧房子大门的门槛下。按照礼典指示的地点,要再向西迈两步,可那样我就走到石板铺的甬道上来了。
“华生,我还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失望过。一时之间我似乎觉得自己的计算一定存在根本性的错误。斜阳把甬道的路面照得很亮,我看着甬道上铺的那些灰色石板,虽然古老,而且被过往行人踏薄了,但还是被水泥牢固地铸在一起,肯定多年未被人移动过。布伦顿显然未在此地下手。我敲了敲石板,到处声音都一样,石板下面没有洞穴和裂缝。不过幸运的是,马斯格雷夫开始领会到我这样做的用意了,也和我一样兴奋异常,拿出手稿来核对我的计算结果。
“‘“就在下面”,’他高声喊道,‘你忽略了一句话:“就在下面”。’
“我原以为这是要我们进行挖掘呢,当然我立刻明白自己想错了。‘你是说,甬道下面有个地下室吗?’我大声说道。
“‘是的,地下室和这些房子一样古老,就在下面,从这扇门进去。’
“我们走下迂回曲折的石阶,我的同伴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放在墙角木桶上的提灯。一瞬间我们就看清了,我们来到了要找的地方,而且最近几天还有人来过这里。
“这里被用作堆放木料的仓库,可是那些显然曾被人乱丢在地的短木头现在都被堆积在两旁,以便在地下室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块厚石板,石板中间有一个生锈的铁环,铁环上缚着一条厚厚的黑白格子布围巾。
“‘天哪!’我的委托人惊呼道,‘那是布伦顿的围巾,我可以发誓看他戴过这条围巾。这个恶棍来这里做什么?’
“按照我的建议,马斯格雷夫召来了两名当地警察。警察赶来之后,我抓住围巾,用力提石板。可是只挪动了一点点,还是靠一名警察的帮助,才勉强把石板挪到一旁。石板下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我们一齐向下望去。马斯格雷夫跪在地窖旁,把提灯伸进去探照。
“我们看到这地窖大约七英尺深,四英尺见方,其中一边放着一个箍着黄铜箍的矮木箱,箱盖已经打开了,锁孔上插着一把形状古怪的老式钥匙。箱子外面积尘很厚,受到蛀虫和潮湿的侵蚀,木板已经烂掉了,里面长满了青灰色的木菌。一些破烂的金属圆片——显然是旧式硬币——就像我手里拿的这些,散放在箱底,其他一无所有。
“然而,当时我们根本顾不上这个旧木箱,因为我们的目光落到了一件东西上。那东西蜷缩在木箱旁边,是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蹲在那里,前额抵在箱子边上,双臂抱着箱子。这个姿势使他全身的血液都凝聚在了脸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这个扭曲了的猪肝色面孔究竟是谁。但当我们把尸体拉过来时,就发现那身材、衣着和头发,一切都符和我们委托人的说明,死者的确是那个失踪的管家。这个人已经死了几天,但身上并无伤痕说明他是怎样落到这个下场的。我们把尸体运出地下室,但仍然面临着一个难题,这难题就像开始时遇到的那个一样难于解决。
“华生,到现在我依然要承认,当时我对自己的调查感到失望。我曾经指望当我根据礼典的暗示找到这个地方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已身在此地,却依然远未能弄清这个家族如此精心筹划这样的防范措施究竟是为了什么。诚然,我搞清楚了布伦顿的下落,但现在还得查明他是如何落得这个下场的;而那个失踪的姑娘在这件事情上又起了什么作用?我坐到墙角的一个小桶上,仔细地思索着全部案情。
“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是知道我的处理方法的,华生。我替这个人设身处地想一想,首先衡量一下他的智力水平,然后尽力设想我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因为布伦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必考虑他在观察问题时会出什么‘个人观测误差’(这里借用了天文观测人员的一个术语)。他知道宝物的存在,而且准确地找到了藏宝的地方。他发现石板太重,一个人无法挪动。下一步怎么办?就算他在庄园之外有信得过的人,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帮助,也得先开门放他进来,这要冒被人发现的重大危险。最好的办法是在庄园内部找个助手。可是他能向谁求助呢?这个姑娘曾经倾心爱过他。男人不管对女人多么薄情寡义,也始终不认为最后会失去女人的爱情。他可能献了几次殷勤,同豪厄尔斯重归旧好,然后约好共同行动。他们俩可能在夜间一起来到地下室,合力掀开石板。至此我都可以追述他们的行动,犹如耳闻目睹一般。
“不过要掀起这块石板,对他们两个人,并且其中一个是妇女,还是过于吃力。因为就连我和那个五大三粗的苏塞克斯警察合力去干,也不觉得是件轻松的事。他们挪不动石板该怎么办?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仔细查看地上四处乱放着的各种短木。我几乎立刻就看到了早在我意料之中的东西。一根约三英尺长的木料,一端有明显的缺痕,还有几块木头的侧面都被压平了,好像是被相当重的东西压平的。很显然,他们一边把石板往上提,一边把一些木头塞进缝隙中,直到这个缝隙可以爬进一个人去,才用一块木头竖着顶住石板,不让它落下来。因为石板重量全都压在这根木头上,它又压在另一块石板边缘上,才使木头着地的一端产生了缺痕。到此为止,支撑我推理的论据都是可靠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如何重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这地窖只能钻进一个人,那就是布伦顿。姑娘一定是在上面等候。然后布伦顿打开木箱,把箱子里装的东西递上去(因为东西没有被找到)。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想,或许那个性情急躁的凯尔特族姑娘一见到亏待过她的人(或许他待她比我们猜想的还要坏得多)可以任她摆布的时候,那郁积在心中的复仇怒火突然发作起来了?是木头偶然滑倒,石板自己落下,把布伦顿关死在自掘的石墓之中,而她的过错只是隐瞒真情未报?还是她突然把顶木推开,让石板落回洞口?不管是什么情况,反正在我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女人抓住宝物,拼命奔跑在曲折的阶梯上的画面,充耳不闻背后传来的闷声瓮气的叫喊声,还有双手疯狂捶打石板的声音。正是那块石板闷死了那个对她薄情的情人。
“难怪第二天早晨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歇斯底里地笑个不停,秘密就在于此。可是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箱子里一定是我的委托人从湖里打捞上来的古代金属和水晶了。她一有机会就把这些东西扔到了湖中,以便销赃灭迹。
“我在那里坐了二十分钟左右,一动也不动,反复思考着案情。马斯格雷夫依然站在那里,面色苍白,摆动着提灯,向石洞里张望着。
“‘这些是查理一世时代的硬币(37),’他从木箱中取出几枚金币,说道,‘你看,我们把礼典写成的时间推算得完全正确。’
“‘我们还可以找到查理一世时代的其他东西,’我突然想到了这个礼典的头两句问答可能代表什么含义,便大声喊道,‘让我们来看看你从湖里捞出的东西吧。’
“我们回到他的书房,他把那些破烂东西摆在了我面前。一见那些破烂,我就明白他并不看重它们的原因了,因为金属几乎都变成了黑色,石块也暗无光泽。然而我拿起一块用袖子擦了擦,它竟然在我手中像流星一样发出了光芒。金属制品的样式像双环形,只不过已经折弯扭曲,再也不是原来的形状了。
“‘你一定还记得,’我说道,‘直到英王查理一世死后,保皇党还在英国进行武装反抗,而当他们最终逃亡时,可能把许多极贵重的财宝埋藏了起来,准备在太平时期回国挖取。’
“‘我的祖先拉尔夫·马斯格雷夫爵士,在查理一世时代是著名的保皇党成员,在查理二世亡命途中,是查理二世的得力助手。’我的朋友说。
“‘啊,没错!’我回答,‘现在好了,我看这才真正是我们所要找的最后环节呢。我必须祝贺你得到了这笔珍宝,虽然来得很具悲剧性,却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遗物。而作为历史珍品,其意义更为重大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马斯格雷夫惊讶地追问道。
“‘这不是别的,正是一顶英国古代的王冠。’
“‘王冠!’
“‘完全正确。想想礼典上的话吧!它怎么说来着?“它是谁的?”“是那个走了的人的。”这是指查理一世被处死。然后是“谁应该得到它?”“那个即将到来的人。”这是指查理二世,已经预见查理二世要来赫尔斯通庄园了。我认为,毫无疑问,这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王冠曾经是斯图亚特帝王戴过的。’
“‘它怎么跑到湖里去了呢?’
“‘啊,这个问题就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来回答了。’我把我所做的推测和论证从头到尾对他说了一遍,直到夜色朦胧,皓月当空,我才把故事讲完。
“‘那为什么查理二世回国后不来取王冠呢?’马斯格雷夫把遗物放回亚麻布袋,问道。
“‘啊,你准确地提出了一个也许永远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可能是掌握这个秘密的马斯格雷夫在此时去世,而出于疏忽,他把这个做指南用的礼典传给后人时没有说明其含义。从那时到今天,这个礼典世代相传,直到终于有一个人揭开了秘密,并在冒险中丧生。’
“这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的故事,华生。那王冠就留在赫尔斯通——不过,他们在法律上经过了一番周折,又付了一大笔钱才把王冠留下来。我相信,只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把王冠拿给你看。而那个女人,一直音讯全无,很可能她已经离开英国,带着犯罪的记忆逃亡到国外去了。”
赖盖特之谜
那是在一八八七年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由于操劳过度,把身体累垮了,尚未恢复健康。荷兰-苏门答腊公司案和莫波吐依兹男爵的庞大计划案,人们还记忆犹新,这些案子与政治及经济领域的关系极为密切,以致不便在我的回忆录中将其公之于众。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促成了一件独特而复杂的案子,使我的朋友有机会运用一种新的侦破方法,这方法是他毕生与犯罪行为作斗争中所使用的诸多方法中的一种。
我查阅笔记,看到四月十四日我曾收到一封从里昂发来的电报,通知我福尔摩斯病倒在杜朗旅馆。没过二十四小时,我就赶到了他的病房,发现他的症状不甚严重,方才放心。不过,即使他这样钢铁般的体质,经过两个多月劳累的调查工作,最终也垮了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最少工作十五小时,而且他对我说,还有一次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了五天。甚至胜利的喜悦都不能使他在如此可怕的劳累之后恢复过来。当他的名字响遍欧洲,各处发来的贺电在他的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时候,我发现福尔摩斯依然感到很痛苦,神情沮丧。三个国家的警察都失败了,而他却赢得了成功,他彻底地拆穿了欧洲最高超的诈骗犯玩弄的鬼把戏。但即使这样,也无法使他从疲惫中恢复、振作起来。
三天后,我们一起回到了贝克街。不过,换个环境对我的朋友显然会更好一些。趁此大好春光到乡间去待一个星期,这种想法对我也充满了吸引力。我的老朋友海特上校在阿富汗时请我给他治过病,现在他在萨里郡的赖盖特附近买了一所住宅,经常邀请我到那里去做客。最近,他说只要我的朋友愿意和我一起去,他也会很高兴地款待他。我拐弯抹角地把这意思说了出来,而当福尔摩斯听说主人是个单身汉,而且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时,便马上同意了我的计划。从里昂回来之后一个星期,我们便来到了上校的住所。海特是一位洒脱的老军人,见多识广。他很快就发觉和福尔摩斯很谈得来,而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
在我们到来的那天傍晚,吃过晚餐,大家坐在上校的藏枪室里。福尔摩斯伸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海特和我正在欣赏他那贮藏东方武器的小军械库。
“顺便说一下,”上校突然说道,“我想从这里拿一支手枪带上楼去,以防遇到警讯。”
“警讯!”我问道。
“是的,最近我们这个地区出了事,使我们大受惊扰。老阿克顿是本地的一个富绅,上周一有人闯进他的住宅。他虽然没有受到很大损失,但那些家伙却依然逍遥法外。”
“没有一点线索吗?”福尔摩斯望着上校问道。
“现在还没有线索。不过这是小事一桩,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小小的犯罪案件,福尔摩斯先生,在办过那样的国际性大案之后,它一定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
福尔摩斯摆了摆手叫他不要称赞自己,可是却面露笑容,说明这些赞美之词使他很高兴。
“有什么重要的事实吗?”
“我想没有。那些盗贼在藏书室里搜索了一通,尽管费了很大劲,却没得到什么东西。整个藏书室被翻了个底朝天,抽屉全被打开了,书被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只有一卷蒲柏翻译的《荷马史诗》,两只镀金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制的小晴雨计和一团线不见了。”
“真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我喊道。
“唉,这些家伙显然是顺手牵羊,碰到什么拿什么。”
福尔摩斯在沙发上哼了一声。
“地区警察应当从这里面发现一些线索,”他说,“显然是……”
我伸出手指警告他道:“你是到这里来休息的,我亲爱的朋友。在神经还十分疲惫的情况下,请你务必不要接手新的案件。”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瞥了上校一眼,我们便转到无关紧要的话题上去了。
然而,凡事自有天定,命里注定我作为医生提醒他注意的那些话都白费了。因为第二天早晨,事情迫使我们进行干预,我们无法置之不理,乡村之行发生了料想之外的变化。我们正用早餐时,上校的管家一点礼节也不顾地闯了进来。
“您听到消息了吗?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是在坎宁安家里!先生。”
你是到这里来休息的,我亲爱的朋友。
“又是盗窃吧?”上校手中举着一杯咖啡,大声说道。
“杀了人呢!”
上校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天哪!是谁被害了?是治安官还是他的儿子?”
“都不是,先生。是马车夫威廉。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先生。”
“那么,是谁枪杀了他呢?”
“是那个盗贼,先生。他飞一样地跑掉了,逃得无影无踪。他刚刚从厨房窗户跳进去,就撞上了威廉。威廉为了保护主人的财产而丧了命。”
“那是什么时候?”
“是在昨天夜里,先生,大约十二点钟。”
“啊,那么,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上校说完,又沉着地坐下来吃他的早饭。“这是件很不幸的事,”管家走后,上校补充道,“老坎宁安是我们这里的头面人物,也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他对此一定很伤心,因为那个人侍奉他好几年了,是一位很好的仆人。案犯显然就是那个闯进阿克顿家的恶棍。”
“也就是盗走了一堆稀奇古怪东西的那个人吗?”福尔摩斯沉思着说。
“对。”
“哦!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个案子。不过,初步看来,还是有点儿奇怪,是不是?人们通常认为,在乡村活动的盗贼会频繁改变他们的作案地点,绝不会几天之内在同一地区两次闯进住宅进行偷盗。在你昨晚谈到采取预防措施时,我记得我脑海里闪现过一个想法,这个地方可能是英国盗贼最不注意的地区了。由此可见,我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我想这是本地的小偷干的,”上校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克顿和坎宁安家当然是他要光顾的地方了。因为他们是此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吗?”
“对,他们应当算是最富有的了。不过他们两家打了好几年的官司,我想这场官司耗费了他们双方不少血汗钱。老阿克顿曾经提出,要求得到坎宁安家的一半财产,帮他打官司的律师们可以大赚一笔。”
“如果这是本地恶棍作案,要把他追查出来不会很困难。”福尔摩斯打着呵欠说道,“好了,华生,我不打算干预这件事。”
“福雷斯特警官求见,先生。”管家突然打开门说。
一位机警的年轻警官跟随他走进了屋子。
“早安,上校,”他说,“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不过我们听说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这里。”
上校把手向我的朋友那里一挥,警官便点头致意,对福尔摩斯说:“我们想请您光临指导,福尔摩斯先生。”
“命运总是违背你的意志,华生。”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你进来时,我们正在聊这件案子呢,警官。或许你能让我们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当他以平素习惯的姿式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时,我知道我的计划又落空了。
“阿克顿案件,我们还没有线索。但是现在这个案子,我们有许多线索可以进行调查。毫无疑问,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伙人干的,而且有人看到作案人了。”
“啊?!”
“是的,先生。作案人在开枪打死了可怜的威廉·柯万之后,就像鹿一样飞快地跑掉了。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到了他,而亚历克·坎宁安先生从后面的走廊上看到了他。警报是十一点三刻发出的。当时坎宁安先生刚刚睡下,而亚历克先生正穿着睡衣吸烟。他们两人都听见了马车夫威廉的呼救声,于是亚历克先生跑下楼去看是怎么回事。后门开着,他走到楼梯下面时看到两个人正在外面扭打。其中一个放了一枪,另一个倒下了。凶手跑过花园,越过篱笆逃走了。坎宁安先生从他的卧室望出去,看见这个家伙跑到大路上,但转眼之间就消失了。亚历克先生停下来看能否拯救垂死的威廉,结果就让这个恶棍逃走了。除了知道凶手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外,我们还没掌握有关他容貌的其他线索,但我们正在竭力调查。如果他是一个外乡人,我们马上就可以把他查出来。”
“那个威廉怎么样了?临终之前,他说过什么话没有?”
“一个字也没说。他和他母亲住在小屋里。他为人非常忠厚。我们认为,他到厨房去可能是想看看那里是否平安无事。当然,阿克顿案件使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那强盗刚刚把门推开——锁已经被撬开——便碰上了威廉。”
“威廉在出去之前对他母亲说过什么没有?”
“他的母亲年事已高,耳朵有些背,我们从她那里没有打听到什么。她受到这次惊吓,几乎完全成了痴呆。不过我知道她平常也不怎么精明。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请看——”
警官从笔记本里取出一角撕坏的纸,把它铺在膝盖上。
“我们发现死者的手里抓着这张纸条,看起来它是从一张较大的纸上撕下来的。您可以看到,上面提到的时间正是这个可怜的家伙遭遇不幸的时刻。要么是凶手从死者手中撕去了一块,要么是死者从凶手那里夺回了这一角。这张纸条读起来很像是一张约会的短笺。”
福尔摩斯拿起这张小纸片。下面是它的复制品。
“我们姑且认为这是一个约会,”警官继续说,“当然可以据此认为虽然威廉·柯万素有忠厚之名,却可能和盗贼勾结。他可能在那里等候盗贼,甚至帮助盗贼闯进门,但后来他们两人又闹翻了。”
“这字体倒是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把这张纸条研究了一番,说道,“它比我想象的要深奥得多。”他双手抱头沉思,警官看到这件案子居然能让这位大名鼎鼎的伦敦侦探如此劳神,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你刚才说,”福尔摩斯过了一会儿说道,“可能盗贼和仆人之间串通,这张纸也许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密约信,这确实是一个独到的见解,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这张纸条上明明写着……”他又双手抱头,沉思了片刻。当他再抬起头时,我很惊奇地看到他又像没有病倒时那样满面红光、目光炯炯了。他精力充沛地一跃而起。
“我告诉你们,”他说,“我很想悄悄地去看一看,了解一下这个案子的一些细节,它有些地方非常吸引我。如果你允许的话,上校,我想暂时告别你和我的朋友华生,跟警官一起去跑一趟,验证一下我的一两点想法。半小时后我再来见你。”
过了一个半小时,警官独自一人回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田野里踱来踱去,”他说,“他要你们一起到那幢房子里去看看。”
“到坎宁安先生家里去?”
“是的,先生。”
“去做什么呢?”
警官耸了耸肩:“我也不十分清楚,先生。私下说说,我认为福尔摩斯先生的病还没有全好。他表现得非常古怪,而且过于激动。”
“我认为你不必大惊小怪,”我回答,“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当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时候,实际上正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当地人会说他的方法有些疯狂,”警官嘟囔着,“不过他急着要去调查,上校,所以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去。”
我们看到福尔摩斯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正在田野上踱来踱去。
“这件事变得更有趣了,”他说,“华生,你发起的乡间旅行很明显已经成功了。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经到犯罪现场去过了。”上校说。
“是的,我和警官一起检查了一下现场。”
“有什么收获吗?”
“啊,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我们边走边谈吧,我把我们做的事都告诉你们。首先,我们看到了那具不幸的尸体。他确实像警官说的那样,死于枪伤。”
“你曾对此有什么怀疑吗?”
“啊,还是每件事都考察一下好。我们的侦察并不是徒劳的。后来我们见到了坎宁安先生和他的儿子,他们能够指出凶手逃跑时越过花园篱笆的确切地点,这是极为重要的。”
“当然。”
“后来我们又见了见那个可怜人的母亲。但是她年老体弱,我们从她那里未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况。”
“那么,你调查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
“结果就是我确信这一犯罪行为很奇特,或许我们眼下的这次访问可以使它多少明朗一些。警官,我想我们都认为死者手中这张纸片上写着的时间正是他死去的时间。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
“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写这张便条的人,是要威廉·柯万在那个时间起床的人。可是这张便条另外的部分在哪里呢?”
“我仔细地检查了地面,希望能找到它。”警官说。
“它是从死者手中撕去的。为什么有人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它呢?因为它可以证明他的罪行。撕下以后他又会怎么处理它呢?他把它塞进衣袋,很可能没有注意到有一部分纸片还抓在死者手里。如果我们能够得到撕走的那片纸,显然,对我们解开这个谜将大有帮助。”
“是的,可是我们没有捉到罪犯,怎能从罪犯的衣袋里得到它呢?”
“啊,啊,这是值得仔细考虑的。另外还有一点也很明显,这张便条是给威廉的。写便条的人是不会亲自交给他的,不然他完全可以把要说的话当面告诉他。那么,是谁把便条带给死者的呢?或许是通过邮局寄来的?”
“我已经调查过了,”警官说,“昨天下午,威廉收到过一封信。信封已经被他毁掉了。”
“好极了!”福尔摩斯拍了拍警官的背,大声说,“你已经见过邮差了。和你一起工作我非常高兴。好,这就是那间仆人住的小屋,上校,如果你愿意进来,我可以把犯罪现场指给你看。”
我们走过被害人住的漂亮小屋,走上一条橡树夹道的大路,来到一座华丽的安妮女王时代的古宅前,门楣上刻着马尔博罗的日期。福尔摩斯和警官领着我们转了一圈,然后来到旁门边。门外是花园,花园的篱笆外面是大路。
一位警察站在厨房的门旁。
“请把门打开,警官。”福尔摩斯说,“小坎宁安先生就是站在这几级楼梯上看到那两个人搏斗的,搏斗之处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老坎宁安先生是在左起第二扇窗户旁看到那个家伙逃到矮树丛左边的。他的儿子也这么说,他们两人都提到了矮树丛。后来亚历克先生跑出来,跪在伤者身旁。你们看,这里的地面非常硬,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痕迹。”福尔摩斯正说着,有两个人绕过屋角,走上了花园的小径。一个年龄较大,面容刚毅,面部皱纹很深,目光抑郁寡欢;另一个是位打扮得很漂亮的年轻人,神情活泼,满面笑容,衣着华丽,和我们为之而来的案件形成了非常奇异的对比。
“还在调查这个案子吗?”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们伦敦人是不会失败的。但你似乎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把案子给破了。”
“啊,你必须给我们一些时间,”福尔摩斯愉快地回答。
“这对你是很必要的,”亚历克·坎宁安说,“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线索。”
“只有一条线索,”警官说,“我们认为,只要能找到……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了?”
我那可怜的朋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极为可怕的表情。他两眼直往上翻,脸扭曲变了形。他忍不住哼了一声,脸朝下跌倒在地上。他突然发病,又那么厉害,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急忙把他抬到厨房里,让他躺在一把大椅子上。他吃力地呼吸了一会儿,终于又站了起来,为自己虚弱的身体感到羞愧和抱歉。
“华生会告诉诸位,我生了一场重病,刚刚复原。”福尔摩斯解释道,“这种神经痛很容易突然发作。”
“要不要用我的马车把你送回家去?”老坎宁安问道。
“唉,既然我已经到这里了,有一点我还想把它搞清楚。很容易就查清的。”
“是什么问题呢?”
“啊,据我看来,可怜的威廉到这里来很可能不在盗贼进屋之前,而在盗贼进屋之后。你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虽然门被弄开了,强盗却没有进屋。”
“但我想这是十分明显的,”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那时我的儿子亚历克还没有睡,如果有人走动,他是一定能够听到的。”
“他当时坐在什么地方?”
“我当时正坐在更衣室里吸烟。”
“哪一扇窗户是更衣室的?”
“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紧挨着我父亲卧室的那一扇。”
“你们两个人房间的灯自然都是亮着的?”
“没错。”
“现在有几点很奇怪,”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一个盗贼,而且是一个颇有经验的盗贼,一看灯光就知道这一家有两个人还没睡,却执意闯进屋里去,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一定是个沉着冷静的老手。”
“啊,当然了,如果不是这个案子稀奇古怪,我们也不会来向你请教了。”亚历克先生说,“不过,你说在威廉抓住盗贼之前,盗贼已经进了这间屋子,我认为这种看法简直荒唐可笑。屋子不是没有被搞乱,也没有发现丢东西吗?”
“这要看什么东西了,”福尔摩斯说,“你不要忘记,我们在跟这样一个强盗打交道一一他很不简单,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你看他从阿克顿家拿去的那些古怪东西都是些什么呢?一个线团,一方镇纸,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零碎东西。”
“好了,我们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老坎宁安说,“一切听从你和警官的吩咐。”
“首先,”福尔摩斯说,“我想请你出一个悬赏告示,因为要让官方同意这笔款项可能要耗费一些时间,这些事不可能马上就办好。我已经拟了个草稿,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你签个字。我想,五十镑足够了。”
“我情愿出五百镑。”治安官接过福尔摩斯递给他的纸和铅笔,说道,“但是,这不太对。”他浏览了一下草稿,又补充了一句。
“我写得有些仓促。”
“你看你开头写的:‘鉴于星期二凌晨差一刻一点发生了一次抢劫未遂案……’事实上,案子发生在差一刻十二点。”
出了这个差错我感到很痛心,因为我知道,福尔摩斯一问对此十分敏感,把事实搞得非常准确是他的特长。然而最近的病痛把他折腾得很幸苦,眼前这件小事就足以向我证明,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复原。显然,他感到无地自容。警官扬了扬眉毛,亚历克·坎宁安则哈哈大笑起来。老绅士立即改正了写错的地方,并把纸还给了福尔摩斯。
“尽快送去印刷吧,”老坎宁安说,“我认为你的想法很高明。”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收了起来,夹在他的记事本里。
“现在,”他说,“我们最好一起把这幢房子仔细检查一下,弄清楚这个古怪的盗贼是否确实没有偷走任何东西。”
进屋之前,福尔摩斯先仔细检查了那扇被弄坏的门。很显然,是用一把凿子或一把坚固的小刀插进去,把锁撬开的。我们可以看到利器插进去之后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你们不用门闩吗?”福尔摩斯问。
“我们一向认为没有必要。”
“你们没有养狗吗?”
“养了,可是我们用铁链把狗拴在房子的另一边。”
“仆人们是什么时候去睡觉的?”
“十点钟左右。”
“我听说威廉平常也是在这个时候去睡觉的?”
“是的。”
“这就怪了,就在这个出事的夜晚,他却起来了。现在,如果你肯领我们查看一下这幢房子,我将感到很高兴,坎宁安先生。”
我们走过厨房旁边石板铺的走廊,沿着一道木楼梯来到了房子的二楼。我们登上楼梯平台,在它对面是另一条通向前厅,装饰得非常华丽的楼梯。从这个楼梯平台过去,就是客厅和几间卧室,其中包括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的卧室。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走着,观察着这幢房子的样式。我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在紧紧地追踪着一条线索,可我还是一点都猜不出他所追踪的是什么。
“先生,”坎宁安先生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这非常不必要。楼梯口就是我的卧室,我儿子的卧室在隔壁。我倒要请你判断一下,如果这贼真的上了楼,我们会毫无察觉吗?”
“我想,你应该到房子四周去调查,寻找新的线索。”坎宁安的儿子并不友善地笑道。
“我还要请你们再将就我一会儿,比如说,我很想看看从卧室的窗户可以望出去多远。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的卧室,”福尔摩斯推开门,“发出警讯时他正坐在更衣室里吸烟吧!窗户朝向什么地方?”福尔摩斯走过卧室,推开门,把另一间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想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坎宁安先生尖酸地说。
“谢谢你,我认为我想看的都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去。”
“如果不太打扰你的话,那就去吧!”
治安官耸了耸肩,领着我们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室内的家具陈设很简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我们向窗户走去时,福尔摩斯走得很慢,以至于落在了大家的后面。床的旁边有一盘橘子和一瓶水,我们走过那里时,福尔摩斯把身体探到我的前面,故意把这些东西打翻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橘子滚得到处都是,我目瞪口呆!
“看你弄的,华生,”福尔摩斯沉着地说,“你把地毯弄了个一塌糊涂。”
我慌乱地俯下身来,开始捡橘子,我知道我的朋友想让我来承担责任一定是有原因的。其他人也一边捡橘子,一边把桌子重新扶起来。
“哎呀!”警官喊道,“他到哪儿去了?”
福尔摩斯不见了。
“请在这里等一等,”亚历克·坎宁安说,“我看这个人神经有些不正常。父亲,你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钻到哪里去了!”
他们冲出门去,警官、上校和我留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哎呀,我同意主人亚历克的看法,”警官说,“这可能是他犯病的结果,可是我似乎觉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杀人啦!”我听出这是我朋友的声音,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我发疯似的冲向楼梯平台,呼救声低了下来,变成了嘶哑的、含混不清的喊叫,是从我们最先进去的那间屋里传来的。我直冲进去,一直跑进里面的更衣室。坎宁安父子二人正把福尔摩斯按倒在地上,小坎宁安双手掐住他的喉咙,老坎宁安似乎正扭着他的一只手腕。我们三个人立刻把他们从福尔摩斯身上拉开。福尔摩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色苍白,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
“赶快逮捕这两个人,警官。”他气喘吁吁地说。
“以什么罪名逮捕呢?”
“罪名是谋杀他们的马车夫威廉·柯万。”
警官盯着福尔摩斯,愣住了。
“啊,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警官终于说,“我相信,您不是真的要——”
“唉呀,先生,你看看他们的脸!”福尔摩斯粗暴地大声打断了他。
的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显的自认有罪的表情。老人呆若木鸡,原本坚定的脸上现出沉痛而恼怒的表情。另一方面,儿子失去了原有的活泼态度,变得仿佛恶灵一般,双目露出困兽般的逼人凶光,已经没有了丝毫文雅神气。警官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吹起了警笛。两名警察应声而至。
“我只能这样,坎宁安先生,”警官说,“我相信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不过你可以看到——啊,你想干什么?放下它!”他举手打去,亚历克准备击发的手枪咔哒一声被打落在地。
“别动,”福尔摩斯从容地用脚踩住手枪,“审讯时会有用的。不过现在,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呢。”他举起一个小纸团说道。
“那张纸被撕掉的部分!”警官喊道。
“完全正确。”
“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预计它应该在的地方找到的。我马上就把整件案子给你们讲清楚。上校,我认为你和华生现在可以回去了,我最多过一个小时就会和你们再次见面。我和警官要讯问罪犯几句,但午餐时我一定会赶回去的。”
福尔摩斯非常守约,一小时后,他就和我们一起在上校的吸烟室里了。还有一位矮小的老绅士和他在一起。福尔摩斯向我介绍说他就是阿克顿先生,第一件盗窃案就发生在他的家里。
“我向你们说明这件小案子时,我希望阿克顿先生也听一听,”福尔摩斯说,“当然,他对案子的详情也很感兴趣。我亲爱的上校,接待了像我这么一个海燕一样惹麻烦的人,恐怕你一定感到后悔吧。”
“恰恰相反,”上校热情地说,“有机会学习你的侦探方法,是我最大的荣幸。我承认,这一结果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也不能理解。我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看出来。”
“恐怕我的解释会让你们失望的。不过无论对于我的朋友华生,还是任何关心我的工作方法的人,这种方法都不是什么秘密。我刚在更衣室里遭到袭击,我想喝一点白兰地定定神,上校。刚才我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我相信你的神经痛不会再突然发作了。”
福尔摩斯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件事。我把这件案子按顺序给你们讲一讲,并把引导我推断出最后结论的几点告诉你们。如果有不十分清楚的地方,请随时问我。
“在侦探艺术中,最重要的就在于能够从众多的事实中看出哪些是要害问题,哪些是次要问题。否则,你的精力不但不能集中,反而会被分散。而这个案子从一开始,我就毫不怀疑,全案的关键一定在于死者手中的那张碎纸片。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你们注意,如果亚历克·坎宁安讲的那一套是真的,凶手在打死威廉·柯万之后马上就逃跑了,那么凶手显然不能从死者手中撕去那张纸。但如果不是凶手撕的,就一定是亚历克·坎宁安本人,因为在老人下楼之前,几个仆人已经在现场了。这一点很简单,可是警官却忽略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些乡绅们与本案无关。而我决心不持任何偏见,按照事实给我指引的方向走。因此,一开始调查,我便以怀疑的眼光注视着亚历克·坎宁安先生扮演的角色。
“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警官交给我们的那张纸。并立刻清楚地看出,这是一张非常值得注意的东西,就是那张字条。现在你们还没有看出某些很能说明问题的地方吗?”
“字体看起来很不规则。”上校说。
“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大声说,“毫无疑问,它是由两个人交替着写出来的。我请你们注意‘at’和‘to’中那两个苍劲有力的‘t’,再请你们把它跟‘quarter’和‘twelve’中那两个软弱无力的‘t’对比一下,马上就可以看出事情的真相。通过四个字母的简单分析上,就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learn’和‘maybe’出自笔锋苍劲有力的人,而‘what’是笔锋软弱无力的人写的。”
“天哪,这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上校喊道,“可那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写这封信呢?”
“这显然是一种犯罪行为,其中的一个人不相信另外一个人,于是他决定,不管干什么两个人都得一起动手。很清楚,这两个人中,那个写‘at’和‘to’的人是主谋。”
“你的根据是什么呢?”
“我们可以从对比两个人的笔迹中推断出来。不过还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你注意检查一下这张纸,就会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笔锋苍劲有力的人首先把他所要写的词全部写完,留下许多空白,叫另一个人去填写。而这些空白留得并不是很宽裕,因此你可以看出,第二个人在‘at’和‘to’之间填写‘quarter’一词时,写得非常挤,说明‘at’和‘to’是先写好的。那个把他所要写的词先写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策划这一案件的人。”
“太妙了!”阿克顿先生叫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福尔摩斯说,“我们现在要谈到另一个重要的地方。可能你们不知道,专家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笔迹,相当准确地推断出他的年龄。在正常情况下,这种推断是相当有把握的。我说‘在正常情况下’,是因为不健康和体质弱是老年人的特点,如果是一个多病的年轻人,那他的笔迹也会带有老年人的特点。在这件案子里,只要看看一个人的笔迹苍劲有力,另一个人的虽然十分清晰,却软弱无力,而且‘t’少了一横,我们就可以说,其中的一个比较年轻,另一个虽然还未十分衰老,却也上年纪了。”
“妙极了!”阿克顿先生又大声叫道。
“还有一点非常微妙而有趣。这两个人的笔迹有某些相同之处,他们是属于同一血统的人。对你们来说,最明显的可能就是那个‘e’写得像希腊字母‘ε’,而在我看来,还有很多细小的地方都可以说明同样的问题。我毫不怀疑,从书写的风格上看,这两种笔迹是出同一家人。当然,我现在对你们讲的只是我检查这张纸的主要结果。还有二十三点次要的推论结果,专家大概比你们更感兴趣。而所有这一切加深了我的印象,那就是坎宁安父子二人写了这封信。
“既然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下一步当然就是调查犯罪的细节,看看它们对我们能有多大帮助。我和警官来到他们的住所,看到了我们想看的一切。我绝对有把握断定:死者身上的伤口是在四码外用手枪打的,因为死者衣服上没有火药痕迹。因此,很明显,亚历克·坎宁安说什么凶手在搏斗中开了枪,完全是撒谎。还有,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地指出了那个人逃往大路时经过的地方,然而碰巧,那地方有一条宽阔的沟,沟底是潮湿的。但沟的附近并没有发现脚印,据此我不仅绝对相信坎宁安父子又一次撒了谎,而且确定现场根本没有来过任何来历不明的人。
“现在我必须考虑这件奇案的犯罪动机了。为了明确这一点,我首先要搞清在阿克顿先生家发生的第一件盗窃案的起因。从上校告诉我们的某些事情里我了解到,阿克顿先生,你和坎宁安家正在打一场官司。当然,我立刻想到,他们闯到你的书房里去一定是想偷取关于此案的某个重要文件。”
“一点儿不错,”阿克顿先生说,“毫无疑问,他们是想这样做。我完全有权要求获得他们现有财产的一半,可是如果他们能找到我那一纸证据,他们就一定能够胜诉。不过,幸运得很,我已经把那张证据放在我律师的保险箱里了。”
“你看怎么样?”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这是一次危险而鲁莽的尝试,我认为是亚历克干的。他们找不到什么,就故布疑阵,顺手牵羊地拿走一些东西,让人把它当作一件普通的盗窃案。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但还有不少地方模糊不清。首先,我要找到被撕走的那半张纸条。我确信它是亚历克从死者手中撕下的,也确信他一定把它塞进了睡衣的口袋里。不然,他还能把它放到别的什么地方呢?唯一的问题是,它是否还在衣袋里?下工夫去把它找到是很值得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大家一起到他们家里去了。
“你们大概还记得,坎宁安父子是在厨房门外跟我们碰上的。当然,头等重要的是,不能在他们面前提及这张纸,否则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把它毁掉。在警官刚要把我们对这张纸的重视告诉他们时,我假装突然发病晕倒在地,才把话题岔开。”
“哎呀!”上校笑着喊道,“你是说,我们大家都白为你着急了,你突然发病原来是装的?”
“以职业观点说,这一手做得太漂亮了!”我大声说,惊奇地望着这位经常运用变幻莫测的手法把我搞得晕头转向的人。
“这是一种艺术,经常用得上。”福尔摩斯说,“恢复常态之后,我又略施小计,让老坎宁安写上了‘twelve’这个词,这样,我就可以和写在密约信上的‘twelve’进行对比了。”
“哎呀,我是多么愚蠢啊!”我大叫道。
“我可以看出,你当时对我的虚弱十分同情,”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当时一定非常着急,我很过意不去。后来我们便一同上楼了。我进了那间屋子,看到睡衣挂在门后,便有意弄翻一张桌子,设法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溜回去检查那件睡衣的口袋。我刚刚拿到那张纸——不出我所料,它就在他们中一个人的睡衣口袋里——坎宁安父子二人就扑到了我身上。我相信,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来,他们一定会当场把我弄死的。事实上,我感到那个年轻人已经掐住了我的喉咙,他父亲把我的手腕扭过去,想从我手里夺回那张纸。你瞧,他们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原本认为绝对保险,没想到一下子陷入了绝境,于是就铤而走险了。
“哎呀,我是多么愚蠢啊!”我大叫道。
“我可以看出,你当时对我的虚弱十分同情,”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当时一定非常着急,我很过意不去。后来我们便一同上楼了。我进了那间屋子,看到睡衣挂在门后,便有意弄翻一张桌子,设法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溜回去检查那件睡衣的口袋。我刚刚拿到那张纸——不出我所料,它就在他们中一个人的睡衣口袋里——坎宁安父子二人就扑到了我身上。我相信,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来,他们一定会当场把我弄死的。事实上,我感到那个年轻人已经掐住了我的喉咙,他父亲把我的手腕扭过去,想从我手里夺回那张纸。你瞧,他们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原本认为绝对保险,没想到一下子陷入了绝境,于是就铤而走险了。
“后来,我跟老坎宁安谈了几句,问他的犯罪动机是什么。他很老实,但他的儿子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如果他拿到了那把手枪,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或别人打死。坎宁安看到案情对他十分不利,已完全失去信心,把一切都坦白交待了。那天晚上,当威廉的两个主人突然闯入阿克顿的住宅时,威廉悄悄地跟上了他们。他就这样了解了他们的隐私,然后以揭发要挟,开始对他们进行敲诈勒索。然而,亚历克先生是一个惯于玩这类把戏的危险人物,他凭借这方面的天份看出震惊全乡的盗窃案是一个可以干掉他所畏惧的人的机会。他们把威廉诱骗出来,将他枪杀了。他们只要把那张完整的纸条弄到手,并对同谋作案的细节稍稍加以注意,就很可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
“那张纸条呢?”
福尔摩斯把被撕开的纸条放在了我们面前。
“这正是我所希望得到的那个东西。”福尔摩斯说,“当然,我们还不知道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和安妮·莫里森
之间有什么关系。从事情的结局可以看出,这个圈套安排得非常巧妙。我相信,当你们发现那些‘p’和‘g’的尾端都具有相同的特点时,你们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那老人写‘i’时不点上面的一点,这也很独特。华生,我认为我们的乡间休养收到了显著的成效,明天我回到贝克街一定会精力充沛的。”
驼背人
结婚数月后的一个夏夜,我正坐在壁炉旁吸最后的一斗烟,对着一本小说不住打盹,因为白天的工作让我筋疲力尽。我的妻子已经上楼去了,刚才传来了前厅大门上锁的声音,我知道仆人们也去休息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正磕着烟斗灰,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时间这样晚,是不可能有人来拜访的。显然是病人,可能还是一个需要整夜护理的病人。我满脸不高兴地走到前厅,打开大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门外石阶上站着的竟是福尔摩斯。
“啊,华生,”他说,“我希望这时来找你还不算太晚。”
“我亲爱的朋友,请进来。”
“你似乎感到惊讶,这也难怪!我想你现在应该放心了吧!唉,你怎么还在吸你婚前吸的那种阿卡迪亚混合烟呢!从落在你衣服上蓬松的烟灰来看,我的话没错。一望便知你习惯于穿军装。华生,如果你不改掉在袖中藏手帕的习惯,那你总也不像一个纯粹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过夜吗?”
“欢迎之至。”
“你对我说过,你有一间单身男客住室,我看现在没有住客人。你的帽架就说明了这一点。”
“你若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谢谢。那么,我就占用帽架上的一个空挂钩了。很遗憾,我发现你的屋子里曾经来过一位英国工人,他是不幸的象征。我希望不是修排水管的吧?”
“不,是修煤气的。”
“嗯,他的长统靴在你铺地的漆布上留下了两个鞋钉印,灯光正照在上面。不,谢谢你,我在滑铁卢吃过晚饭了,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吸一斗烟。”
我把烟袋递给他,他坐在我对面默默不语地吸了一会儿。我深知,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在这样的时间来找我的。因此,我耐心地等他开口。
“我看你近来医务很忙。”他沉吟着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是的,我忙了一整天。”我回答,“在你看来,我这样问似乎非常愚蠢,”我补充道,“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福尔摩斯咯咯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我比谁都更了解你的习惯,”他说,“你出诊时,路途近就步行,路途远就乘马车。我看你的靴子虽然穿过,可一点也不脏,便不难知道你现在忙得很,经常乘马车。”
“妙极了!”我高声说。
“这是很简单的,”福尔摩斯说,“一个善于推理的人所提出的结果,往往使他周围的人觉得惊奇,这是因为那些人忽略了作为推理基础的一些细节。我亲爱的朋友,你在撰写作品时进行夸张的渲染,把一些情节故意隐藏起来,不透露给读者,这当然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了。现在,我正和那些读者的情况一样,面对一件令人绞尽脑汁的奇案。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还缺乏一两点使我的理论更加完善的证据。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华生。我一定能找到它!”他的双眼放射出光芒,瘦削的双颊也略微泛出红色。这时,他不再矜持,露出了天真热情的样子。不过,它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当我再望过去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印第安人那种死板的样子,这种样子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已经失去了人类基本的情感,变成了一架机器。
“在这件案子里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福尔摩斯说,“我甚至可以说,是一些罕见的值得注意的特点。我对案情进行了调查研究,我认为现在已经接近破案了。如果你能在这最后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就帮了我大忙。”
“我很愿意效劳。”
“明天你能到奥尔德肖特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我相信杰克逊可以替我行医。”
“太好了。我想从滑铁卢车站乘十一点十分的火车动身。”
“这样,我就有时间准备了。”
“那么,如果你不很困的话,我可以把这件案子的情况和需要做的事告诉你。”
“你来以前,我的确很困,现在倒十分清醒了。”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把案情讲一讲,绝不遗漏任何重要情节。你可能已经读过关于这件事的某些报道了,那就是我正在调查的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团巴克利上校假定被杀案。”
“我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看起来,除了在当地,这件案子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这件案子是两天前才发生的。简要情况是这样:
“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团是不列颠军队中一个最著名的爱尔兰团。它在克里米亚战争和印度兵变中建立了奇功。从那时起,它在每次战斗中都屡建功勋。这支军队直到这个星期一的夜晚,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挥。上校是一个勇敢而经验丰富的军人,他起初是个普通士兵,由于对印度叛军作战勇敢而被提升,后来便指挥他所在的这个团了。
“巴克利上校还是军士的时候,就已经结了婚,他妻子的闺名叫做南希·德沃伊,是该团前任掌旗军士的女儿。因此可以想象,这对年轻夫妇(因为当时他们非常年轻)在新环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会排挤的。但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我听说巴克利夫人很受该团女眷们的欢迎,她的丈夫也很受同级军官的爱戴。我还可以补充一点,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即使现在,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她的容貌依然婉约动人。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来始终是很美满的。我从墨菲少校那里了解到许多情况。他说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不和。总的来说,巴克利上校爱自己的妻子胜过妻子爱他。如果巴克利上校有一天不在妻子身边,他就坐卧不安。而她虽然爱巴克利,也忠实于他,但是缺乏女人的柔情。不过他们在该团被公认为一对模范的中年夫妇。从他们夫妻关系上,人们绝对看不出有什么东西会引发后面的悲剧。
“巴克利上校本人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别。他平常是一个潇洒而活泼的老军人,但有时似乎显得相当粗暴,报复心强。不过他的这种脾气似乎从来没有对妻子发作过。我也和其他五名军官谈过,其中三名军官和墨菲少校都曾注意到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上校有时有一种奇怪的意志消沉现象。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别人高兴地说笑时,似乎经常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脸上抹去笑容。在遇难前几天,他都处在这种消沉状态中,心情极端忧郁。这种消沉状态和一定程度的迷信,就是他的同伴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迷信表现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尤其在天黑之后。他的这种孩子气的特征自然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团本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多年来都驻扎在奥尔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上校这些年来一直住在一座叫做‘拉钦’的小别墅中,距北营约半英里。别墅的四周是庭院,西边离公路不到三十码。他们只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仆。因为巴克利夫妇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住在他家,所以整个拉钦别墅就只有上校夫妇和这三个仆人居住。
“现在我们来谈谈上星期一晚上九到十点钟在拉钦别墅发生的事情。
“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非常关心圣乔治慈善会。慈善会是在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为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举行了一次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匆吃过饭后,就前去参加。在她出门的时候,车夫听见她对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话,告诉他很快就回来。随后她去邀请住在邻近别墅的年轻的莫里森小姐一起去参加会议。会开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她们一起回家,直到莫里森小姐家门口时,两人才分手。
“拉钦别墅有一间屋子用作晨间起居室,它面对着公路,有一扇大玻璃窗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码宽,只用一座上面安有铁栏杆的矮墙与公路隔开。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时候,进的就是这间屋子,那时窗帘还没有放下,因为这间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么使用。不过巴克利夫人自己点上了灯,然后按铃,要女仆简·斯图尔德给她送去一杯茶,这和她平常的习惯是相反的。那时上校正坐在餐室中,听到妻子已经回来,便到晨间起居室去见她。车夫看到上校经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可是女仆走近门口时,感到非常惊奇,因为她听到主人夫妇正吵得不可开交。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又转了转门钮,发现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她自然跑回去告诉了女厨师,这两个女仆便和车夫一起来到走廊,听到两人仍在激烈地争吵。他们一致证实,只听到巴克利和他的妻子两个人的声音。巴克利的声音很低,又不连贯,所以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相反,女主人的声音却充满了恨意,在她高声说话时,可以听得很清楚。‘你这个懦夫!’她翻来覆去地说着,‘现在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办呢?把我的青春还给我!我不愿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这就是她断断续续说的话。接着,仆人们听到男主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同时又听到轰隆倒地的声音和女主人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一声又一声地从里面传出,车夫知道已经发生了悲剧,便冲到门前,想破门而入。然而,他却无法进去。两个女仆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于是从前门跑出去。绕到法式长窗前的草坪上。长窗中的一扇敞开着——我听说,在夏季这扇窗户总是开着的——车夫便毫不费力地从窗口爬进去了。这时他的女主人已经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觉,僵卧在长沙发上;那个不幸的军人则直挺挺地倒毙在自己的血泊中,双脚跷起,搁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头撞在地上,靠近火炉挡板的一角。
“车夫发现已无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门打开,但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奇怪困难。钥匙不在门的里侧,他在屋子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于是,他仍旧从窗户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务人员帮忙。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但由于她仍处在昏厥状态,于是被抬到自己的房间里。上校的尸体被安放到沙发上,然后,警察对惨案发生的现场进行了仔细的调查。
“这位不幸的老军人受的致命伤在他的后脑处,伤口有两英寸左右长,显然是被某种钝器猛然一击造成的。这凶器是什么也不难推测。地板上紧靠着尸体的地方,放着一根带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武器,都是从他打过仗的不同国家带回来的。警察猜测,这根木棒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仆人们都说以前没有看见过这根木棒,不过,它若混杂在室内大量珍贵物品之中,是很可能被人忽略的。警察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发现其他重要的线索。只是有件事莫名其妙:那把失踪的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内各处也都没有。最后,人们从奥尔德肖特找来了一个锁匠,才把门打开。
“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华生。我应墨菲少校的邀请,在星期二早上去奥尔德肖特帮助警察破案。我想你一定认为这件案子足够有趣,因为我经过观察之后,立刻感到这件案子实际上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离奇古怪。
“我在检查这间屋子之前曾经盘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谈的事实,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些。女仆简·斯图尔特回忆起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一定还记得,她一听到争吵的声音,就去找来了另外两个仆人。第一次她单独一人在那里时,她说主人夫妇把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她不是根据他们说的话,而是根据他们的声调,判断出他们是在争吵的。可是,在我极力追问之下,她想起曾听到这位夫人两次说出‘大卫’这个名字。这一点对推测他们突然争吵的原因是极为重要的。你知道,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给仆人和警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变得非常诡异。据他们说,上校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惊恐表情,已经变得不像一个正常人的脸了。这种恐怖的面容,使不止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几乎吓昏过去。一定是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引起了极度的恐惧。当然,这完全符合警察的说法——上校可能已经看出妻子要谋杀他了。伤口在他脑后的事实和这种说法也并不十分抵触,因为他当时也许正转过身来想躲开这一击。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脑炎发作,暂时神智不清,无法从她那里了解情况。
“我从警察那里知道,当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表示并不知道她的朋友回家后发火的原因。
“华生,搜集到这些事实后,我连抽了好几斗烟,思索着,设法分清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是纯属偶然。毫无疑问,这件案子最不寻常而又最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屋门的钥匙丢得奇怪。在室内已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查,却毫无收获。所以,钥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这是十分明显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没有拿它,因此,一定有第三者曾经进入这个房间,而这位第三者只能是从窗户进去的。依我看,只有对房间和草坪仔细检查一次,才能发现这位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华生,你知道我的调查方法。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没有哪种方法我没用过。最后我终于发现了痕迹,可是与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的确有一个人到过室内,他是从大路穿过草坪进来的。我一共得到了五个十分清晰的脚印:一个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墙之处;两个在草坪上;还有两个不十分明显,是当他翻窗而入时,在窗户旁边弄脏了的地板上留下的。他显然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得多。不过使我感到惊奇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取出一大张薄纸,小心翼翼地在膝盖上摊开。
“你看这是什么?”他问道。
纸上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五个很清晰的爪指,爪尖很长,整个痕迹大小像一只点心匙。
“这是一条狗。”我说道。
“你听说过狗爬上窗帘的事吗?可我在窗帘上发现了这个动物爬上去留下的清晰痕迹。”
“那么,是一只猴子?”
“可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么,是什么呢?”
“不是狗,不是猫,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别的什么东西。我曾经设法从爪印的大小描绘出这只动物的形象。这是它站着不动时的四个爪印。你看,前爪到后爪的距离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部的长度,你就可以得出这动物至少长两英尺,如果有尾巴,可能还要长些。再来看看另外的尺寸。这个动物曾经走动过,我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离,每一步只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这东西身体很长,腿很短。这东西虽没有留下什么毛,但它的大致形状一定和我说的一样。它能爬上窗帘,而且是一种食肉动物。”
“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窗户上挂着一只金丝雀笼子,它爬到窗帘上,似乎是想抓那只鸟。”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啊,如果我能说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于破案了。总的说来,这可能是鼬鼠或者白鼬之类的东西,不过比我曾经见过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它与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也还没有弄清楚。不过,你可以看出,我们已经知道了不少情况。我们知道,因为窗帘没拉上,屋里亮着灯,有一个人站在大路上时看到巴克利夫妇在争吵。我们还知道,他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跑过了草坪,走进屋内。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之后,吓得跌倒了,头就在炉角上撞破了。最后,我们还知道一个奇怪的事实,就是这位闯入者在离开时把钥匙带走了。”
“你的这些发现,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复杂了。”我说。
“不错,这些情况的确说明这件案子比最初设想的更复杂。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我必须从另一个方向去探索这件案子。不过,华生,我耽误你睡觉了,明天在我们去奥尔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谢谢你,但你已经说到了最有趣的地方,让我欲罢不能了。”
“是这样的。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开家门时,和她丈夫的关系还很融洽。我想我已经说过,她虽然并不十分温柔体贴,可是车夫听到她和上校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和善的。现在,同样肯定的是,她一回来,就走到那间不大可能见到丈夫的晨间起居室,正像一个女人心情激动时常有的那样,吩咐女仆给自己备茶。后来,当上校进去见她时,她便突然激动地责备起上校来。所以说,在七点半到九点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上校的看法。莫里森小姐在这一个半小时之内,始终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尽管莫里森小姐不承认,但事实上她一定知道这件事的一些情况。
“原先我怀疑,可能这位年轻女子和这位老军人有什么关系,而她现在向上校夫人承认了。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上校夫人气冲冲地回了家,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姑娘矢口否认曾经发生过什么。这种猜测和仆人听到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矛盾。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经提到‘大卫’,而上校忠实于他的妻子又是人所共知的,这些都与这种假设不符,更不用说第三者悲剧式的闯入,它当然与上述推想更联系不上。这样我就很难选定正确的行动步骤,不过,总的来说,我倾向于放弃上校和莫里森小姐之间有任何关系的想法,但我更加确信这位少女对巴克利夫人憎恨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去拜访莫里森小姐,向她说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这些事实,并且使她确信,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因为涉嫌谋杀而受审。
“莫里森小姐是一位娇小而文雅的少女,羞怯的双眼,淡黄色的头发,但非常聪明机智。我讲过这些话之后,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我转过身来,态度坚决地讲述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简要地把它讲给你听。
“‘我曾经答应我的朋友,决不说出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就应该守约。’莫里森小姐说,‘可是我那可怜的朋友被控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开口。如果我确实能够帮助她,那么我想,我宁愿不遵守约定,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我们大约在八点三刻从瓦特街慈善会回来。我们要经过赫德森街,这是一条非常宁静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盏路灯,是在左边。我们走近这盏路灯时,我看到一个人向我们迎面走来,这个人背驼得很厉害,他的一只肩膀上扛着一个像小箱子似的东西。他看来已经残废了,因为他整个身体佝偻着,头颈向下弯,走路时双膝也是弯曲的。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在路灯映照下,他仰起脸来看了我们一眼。他一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吓人的惊呼:“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的面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如果不是那个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警察,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对这个人说话十分客气。
“‘她颤声说道:“这三十年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亨利。”
“‘“我是已经死了。”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恐惧。他的脸色阴郁而可怕,他那时的眼神,我现在还常常梦见。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面颊也皱缩得像干枯的苹果。
“‘“请你先走一步,亲爱的,我要和这个人说说话,用不着害怕。”巴克利夫人竭力说得轻松些,可是她的面色依然像死人一样的苍白,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们一起谈了几分钟。后来她双眼冒火地来到街上,我看到那个可怜的残疾人正站在路灯杆旁,向空中挥舞着握紧的拳头,就像疯了似的。巴克利夫人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我家门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现在落魄了。”她说。我答应她什么都不说。她亲了亲我,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现在已经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了你。我以前之所以不肯告诉警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处在危险的境地。我现在明白了,把一切事情全说出来,对她只有好处。’
“这就是莫里森小姐告诉我的话,华生。你可以想象,这对我来说,就像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以前毫不相关的每一件事,立刻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我对这个案子的全部经过,已经隐约看出些眉目了。下一步显然是去找那个给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奥尔德肖特,这就不是一件难办的事。这地方居民并不多,而一个残疾人势必会引起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时间去找他,到了傍晚时分,也就是今天傍晚,华生,我找到他了。这个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两个女人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到这个地方刚刚五天。我以登记人员的身份和女房东谈得非常投机。这个人是一个变戏法的,每天黄昏之后就到各个私人经营的士兵俱乐部去跑一圈,在每个俱乐部表演几个节目。他经常随身带着一只动物,装在那个小箱子里。女房东似乎很怕那东西,因为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动物。据女房东说,他经常用这只动物耍几套把戏。女房东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多。她还补充说,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备受命运折磨的人,竟然还能活下来。这个人有时说一些奇怪的话,而最近两天夜里,女房东听到他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钱,他并不缺钱,不过,他在付押金时,交给女房东的却是一枚像弗罗林那样的银币。华生,她给我看了,这是一枚印度卢比。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完全可以看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事情很清楚,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后,他便远远地尾随着她们。他从窗外看到那对夫妇间的争吵,便闯了进去,而他用小木箱装着的那个东西却溜了出来。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过那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
“那么你打算去问他吗?”
“当然,不过需要有一个见证人在场。”
“那么你是让我做见证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是当然的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说个明白,那是最好的。假如他不说,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申请逮捕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赶到时他还在那里呢?”
“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我让贝克街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去看守他,无论这个人走到哪里,他都甩不掉这孩子。明天我们会在赫德森街找到他,华生。现在,假如我再耽误你去安寝,我可就是在犯罪了。”
中午时分,我们赶到了惨案发生的地点,由我的朋友引导,立刻前往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隐藏他的感情,我也能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的兴奋情绪。我则是一半觉得好奇,一半觉得有趣,同时异常兴奋激动——这是我每次和他调查案件时都能体验到的。
“这就是那条街,”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二层砖瓦楼房的短街时,福尔摩斯说,“啊,辛普森来报告了。”
“他正在里面,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小个子街头流浪儿向我们跑了过来,大声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尔摩斯拍了拍流浪儿的头说,“快来,华生。就是这间房子。”福尔摩斯递进一张名片,声言有要事来访。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和我们要访问的人见面了。尽管天气很热,这个人却仍蜷缩在火炉旁,而这间小屋子竟热得像烤箱一样。此人弯腰驼背,在椅子里面把身体缩成一团,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恶印象。可是当他向我们转过脸来时,我看出这张脸虽然枯瘦而黝黑,但从前一定是相当英俊的。他那双发黄的眼睛怀疑地凝视着我们,他既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只是指了指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
“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来访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这就是我要调查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个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就很可能因谋杀罪受审。”
这个人猛地一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嚷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你敢发誓,你对我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等她恢复知觉之后,他们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哪!你也是警察局的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伸张正义,人人义不容辞。”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杀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老天有眼,他得到了应得的报应。不过,请你记住,如果我如愿以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那么,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过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因为他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也发誓一定要杀死他。你要我讲一讲这件事,好,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对这件事是问心无愧的。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你看我现在后背像骆驼,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当年,下士亨利·伍德是一一七步兵团里最英俊的人。那时我们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兵营,我们把那地方叫做布尔蒂。几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样,是同一个连的军士,而那时团里有一个美女,就是掌旗军士的女儿南希·德沃伊。那时有两个人爱她,而她只爱其中的一个。你们现在看看蜷缩在火炉前的这个可怜的东西,再听到我说那时正是因为我长得英俊她才爱我时,一定会觉得很可笑。
“虽然我赢得了她的爱情,可是她的父亲却把她许配给了巴克利。我那时是个冒失鬼,不顾一切的莽撞少年,而巴克利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要提升军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对我很忠诚,如果不是发生了印度叛乱,全国都乱了起来,我就要和她结婚了。
“我们都被困在布尔蒂;我们那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连,还有许多平民和妇女。有一万叛军包围了我们,他们像一群凶猛的猎狗围在一只鼠笼周围。被围困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的饮水用光了。当时尼尔将军的纵队正往内地移动,所以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能否和他们取得联系。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因为我们不能指望带着所有的妇女和孩子冲杀出去。我自告奋勇突围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求被批准了,于是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地形。他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以便我按图穿过叛军防线。这天夜里十点钟,我走上征途。这里有一千条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那天夜晚我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挂念着一个人。
“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来访的。”
“我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本指望它可以掩护我避过敌军的岗哨。可是我刚匍匐行进到河道拐角处,就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之中,他们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顷刻之间我就被打晕过去,手脚都被捆住。可我真正的创伤是在心里,而不是头上,因为当我醒来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只懂一点他们的语言,但也足以明白,原来我的伙伴,也就是给我安排了路线的那个人,通过一个土著的仆人,把我出卖给敌人了。
“啊,我不需要详细讲述这一部分了,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于做出什么事了。第二天尼尔将军前来解了布尔蒂之围,可是叛军在撤退时把我一起带走了,多年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一个白人。我备受折磨,便设法逃走,可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们可以亲眼看到,他们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有些人带着我一同跑到尼泊尔,后来又转到大吉岭。那里的山民把带着我的几个叛军杀死了,于是我在逃脱前又一度成了山民们的奴隶。我逃走时没有向南逃,而是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了阿富汗。我在那里游荡了几年,最后又回到旁遮普。在那里我大部分时间住在土人中,学会了变戏法,以此维持生活。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残疾人,又何必再回到英国,让我的老同事知道这种情况呢?即使渴望复仇,我也不愿回去。我宁愿南希和我的老伙伴们认为亨利·伍德已经直挺挺地死了,也不愿让他们看到他活着,却像一只黑猩猩一样拄着拐杖踯躅而行。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我也愿意他们这样想。我听说巴克利已经娶了南希,并且在团里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不过人到了晚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几年来,我一直梦想着看到英国绿油油的大地和田园。后来我终于决定在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乡。我积蓄了回乡的路费,并来到驻军的地方,因为我了解士兵们,知道怎样使他们快乐,并借此维持生活。”
“你讲的故事是非常动人的,”福尔摩斯说,“我已经听说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们都认出了彼此。我想,后来你尾随她回家去,从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争吵起来,当时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当面斥责了他对你的行为。你情不自禁地奔过了草坪,冲着他们闯了进去。”
“正是这样,先生。他一看到我,脸色就变了,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难看的脸色。接着他向后摔倒,一头撞到炉子护板上。其实他在摔倒之前就已经死了,我从他脸上察觉到他已经死了,这就像我能读出壁炉上放着的书那样。他一看见我,就像有一颗子弹射中了他那颗做了亏心事的心。”
“后来呢?”
“后来南希晕倒了,我赶忙从她手中拿起钥匙,打算开门呼救。但这时我觉得不如走掉算了,因为这件事看来对我很不利。如果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来了。我急忙把钥匙塞进衣袋里,丢下我的手杖去捉爬上了窗帘的特迪。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里,便迅速逃离了这间屋子。”
可是我刚匍匐行进到河道拐角处,就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之中,他们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
“特迪是谁?”福尔摩斯问道。
这个人俯身向前,拉开屋角一只笼子的门,里面转瞬间溜出来一只漂亮的红褐色小动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软,长着鼬鼠似的腿,细长的鼻子,还有一双美丽的红眼睛。我从未见过别的动物有这样美丽的眼睛。
“这是一只猫鼬!”我喊道。
“对,有些人这样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伍德说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迪捕捉眼镜蛇快得惊人。我这里有一条去掉了毒牙的蛇,每晚特迪就在士兵俱乐部里表演捕蛇,给士兵们取乐。还有别的问题吗,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遇到更大的麻烦,我们再来找你。”
“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样,就不必把死者过去所做的丑事重新翻出来了。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三十年来他因为过去的恶行一直受着良心的责备,至少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边了。再见,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少校还没走到街道拐角处,我们就及时赶上了他。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了吧。”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验完尸。医生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华生,走吧,我想奥尔德肖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来到车站时,我说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欢描述的那种理想的推理家,那么,从这一个词我就应该推想出全部故事。这显然是一个斥责的字眼。”
“斥责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卫有一次也像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样做了错事。你可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这个小故事吗?我恐怕自己对《圣经》的知识有一点遗忘了,但你可以在《撒母耳记上》或《撒母耳记下》里去找,便可以找到这个故事了。”
“刚刚验完尸。医生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看了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阐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思维上的一些特点,但却觉得很难挑出我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巧妙地运用了他分析推理的手法,证实了那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的重要性,但案件本身,却往往是微不足道、平凡无奇的,我觉得这些案例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参与调查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这个给他写传记的人的需要。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进退维谷的例子。现在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虽然我的朋友在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很离奇,我觉得实在不能遗漏不记。
那是十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的窗帘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又读。由于在印度服过兵役,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此温度计虽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丝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乏味。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也渴望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铺满卵石的海滩上一游。但因为我的存款拮据,不得不推迟了假期。而对我的伙伴来说,无论是乡下还是海滨,都不能引起他丝毫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的中心,只关心他们中间悬而未决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他对于欣赏大自然丝毫不感兴趣,除非他把注意力以城里的坏人转到乡下的恶棍上时。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沉默不语,便把那枯燥无味的报纸扔到一旁,背靠着椅子,陷入沉思。忽然,这位伙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实在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但我猛然意识到,他怎么能察觉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又惊讶万分地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神情,放声大笑。
“你记得不久之前,”他说,“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讲到一个高明的推理者能够察觉他的同伴未讲出来的思想,你当时认为这件事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提出,我也可以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没有说啊!”
“也许你没有说,我亲爱的华生,但从你的眉宇间可以看出来。因此,当我看到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时,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打断你的思绪,以便证明我猜中了你的念头。”
可是我对他的解释依然不满意。
“在你读给我的故事中,”我说道,“那个推理者是观察了同伴的动作而得出结论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伴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一些别的动作。可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又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对自己下了错误的判断。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仆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从你的脸,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对,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半分钟。后来你的眼睛凝视着那张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看出你已经开始思考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目光又转到书架上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画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当然,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果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就正好可以挂在墙上的空白处,和戈登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惊呼道。
“我到此为止还没有出错。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了比彻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正在从他的容貌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而是继续凝视着,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比彻经历的事件。我确信你这时不能不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非常愤慨。你对这件事的感受极其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也一定会想到这些。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视线从画像上移开了,便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两眼炯炯发光,双手紧握,便确信你正在回想双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所表现出的英勇气概。可是,你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想战争的悲惨、可怕以及造成的大量伤亡。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旧伤疤上,唇角泛出一丝微笑,我便看出,你当时在想,这种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实在荒谬可笑。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非常荒谬的。另外我很高兴知道,我的一系列推论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我承认我依然像之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如果不是那天你表示怀疑的话,我是绝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你看怎样?”
我对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已经感到厌倦,便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斯特兰德街上逛了三个小时,欣赏人潮往复,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评论,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极感兴趣,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正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斯特兰德街上逛了三个小时,欣赏人潮往复、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情景。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而且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刚开业不久,不过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方法,也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做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究竟什么事竟能让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进了我们的寓所。
一位脸庞苍白、尖瘦,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了我们,从壁炉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是面容憔悴,气色不好,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是外科医生的,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暗淡——一件黑色礼服大衣,深色裤子和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爽朗地说,“我知道你仅仅等了我们几分钟,我很高兴。”
“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是珀西·特里威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住在布鲁克街四〇三号。”
“你是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本专著的作者?”我问道。
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苍白的双颊高兴得泛出了红晕。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对我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我想,您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非常希望能够对它进行专门研究。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能够着手的工作。这是题外话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的时间相当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我感到实在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您出出主意,帮个忙。”
福尔摩斯坐下来,点燃了烟斗。
“你要我出主意和帮忙,我非常欢迎。”他说,“请把那些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详细地讲给我听听。”
“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的,”特里威廉回答,“提到这些琐事,我实在觉得惭愧。不过整件事非常莫名其妙,而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摆在您面前,请您自己判断哪些内容是有价值的。
“首先,我不得不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伦敦大学的学生,我的教授认为我很有前途——我相信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国王学院附属医院担任了一个不甚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本您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著,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远大。
“可是我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资金。您不难想象,一个研究者要想出名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许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而这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办费用,他还必须准备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款项,并租好体面的马车和马。要达到这些要求,实在是我力所不及的。我只能期望节衣缩食,用十年的时间积蓄,然后才能挂牌行医。然而,突然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来访。
“布莱星顿和我素不相识,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我的房间里,开门见山地谈到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威廉先生吗?’他问道。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非常有才华,会成为一个大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酗酒吗?’
“‘不,先生!’我大声回答。
“‘太好了!这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有这样的水平,为什么不开业行医?’
“我耸了耸肩。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不对?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我惊异地盯着他。
“‘啊,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我对你十分坦率,如果这对你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准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不对?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和其他的投机事业没什么区别,不过更保险一些。’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个我自然会告诉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的东西,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以免使您厌烦。结果是,我在报喜节搬进了这座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脏衰弱,显然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占用了二楼两个最好的房间,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却又极其有规律。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下五先令三便士,其余的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他永远也不会对这项投机生意感到后悔。一开始生意就很好。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再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使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就是这些。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没有告诉您,正是事使我今晚来此求教。
“几周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的心情似乎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表现出了毫无必要的激动,并提出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在那一周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就连晚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散步也中止了。他的一举一动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就是他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问他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谈论它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目前这种可怜而又可鄙的异样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现在就把它读给您听。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一位侨居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亟愿到珀西·特里威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威廉医生在这种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威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使我深感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非常罕见的。你可以想象到,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早已在诊室里等候。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异常拘谨,而且很平凡——不像是人们想象中俄罗斯贵族的样子,不过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这是一位高大的年轻人,肤色黝黑,英俊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着赫拉克勒斯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想到他会这样做的。
“‘医生,请原谅我冒昧前来,’他说的是英语,但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我见他这样孝顺,深受感动。‘或许,在父亲就诊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我问道。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如果看到父亲疾病发作时的那种可怕样子,我相信我是忍受不了的,我自己的神经也十分敏感。如果您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我当然同意这样做,年轻人便离开了。我开始和病人研究他的病情,并把它详尽地记录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不再回答我的询问了。当我转身面向他时,非常惊讶地发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起初我觉得既怜悯又害怕,不过后来,我的职业兴趣占了上风。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强直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无论哪一方面都与我以前诊断的这种病例相同。在过去的这种病例中,我使用亚硝酸异戊酯吸入剂,曾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现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最佳机会。这个药瓶在我楼下的实验室里,于是,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楼去取药。找药耽误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我就回来了。可是室内却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惊讶。
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想到他会这样做的。
“当然,我首先跑到候诊室,他的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可是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新来的,并不机灵。平时他总是待在楼下,等我在诊室按铃时,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什么,这件事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不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我没有向他说起这件事,老实说,近来我尽量不和他交谈。
“我原来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的儿子了。所以,今天晚上同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又像昨天那样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了。
“‘昨天我突然离开,实在太抱歉了,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回答。
“‘情况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犯病时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我似乎觉得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因为你不在,我便昏头昏脑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的儿子补充道,‘看到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自然以为已经诊治完了。直到我们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很高兴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了他的病情,大概用了半个小时。后来,我给他开了处方,之后,他便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去了。
“我已经告诉地这你们,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不一会儿,他散步回来,上楼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似的,冲进我的诊室。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叫喊着。
“‘谁也没去过。’我回答。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看!’
“他说话时很粗鲁,但我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上楼,他指给我看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喊道。
“这些脚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曾经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父子二人。那么,一定是在候诊室等着的那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趁我忙于给那个老人诊断时,上楼进了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动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走什么,然而毫无疑问,这些足迹证明有人进去过了。
“尽管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不安的事,但布莱星顿先生表现出的激动更让人无法理解,强烈得不同寻常。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根本无法让他作进一步的解释。是他提出要我来找您的,我当然马上看出,这样做很正确。因为尽管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似乎估计过高,但可以肯定这里面是有名堂的。只要您乘我的马车和我一同回去,至少就能使他平静下来,虽然我很难指望您把所发生的这件奇事解释清楚。”
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段冗长的叙述。我能看出,这件事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的脸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可是双眼眯得越发厉害,从他的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将这位医生故事中的每一个情节都衬托得更加离奇。我们来访者的话刚一结束,他就二话不说地站起来,并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他从桌上抓起自己的帽子,跟随特里威廉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便来到布鲁克街这位医生寓所的门前了。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刻走上铺着上等地毯的宽阔楼梯。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似的,冲进我的诊室。
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我们停了下来。楼顶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尖细颤抖的呼喊声:“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如果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实在令人无法容忍,布莱星顿先生。”特里威廉医生高声喊道。
“啊,原来是你,医生。”这个人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别人假扮的吗?”
我们知道他在暗中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观察。
“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我很抱歉,刚才对你们太无礼了。”
他边说边把楼梯上的气灯又点亮了,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的确神经过度紧张。他很胖,可是显然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脸就像猎犬一般,双颊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的脸色苍白,稀疏的褐黄色头发似乎由于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拿着一支手枪,我们上楼时,他把手枪塞进了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您能到这里来,我非常感激,没有人比我更需要您的指点了。我想特里威廉医生已经告诉你有人非法闯入我房中的事了。”
“是的,”福尔摩斯说,“他们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捉弄你?”
“呃,”那位住院病人神情很不安,“当然,这很难说。您也不会指望我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
“请到这里来,请吧。请赏脸进来一下。”
他把我们领进他的卧室。房间很宽敝,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威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生中除了这次投资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投资。可是我不信任银行,我从不信任银行,福尔摩斯先生。您别告诉别人,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您可以了解,那些不速之客闯进我的房子,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大了!”
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的确神经过度紧张。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如果你欺骗我,那我是不可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的。”他说。
“可是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您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晚安,特里威廉医生。”
“您不给我一些指点吗?”布莱星顿大叫着,声音都颤抖了。
“我对你的指点就是请讲真话,先生。”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时,我才听到我的朋友开口。
“为这样一个蠢人把你带出来白跑一趟,真是抱歉,华生,”他说,“可是归根到底,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没看出。”我坦率地承认道。
“显然,有两个人——或许还要多一些,不过至少是两个人——为了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毫不怀疑,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使医生不能干涉。”
“可那强直性昏厥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骗人的,华生。在这方面,我不想对我们的专家讲太多。装这种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那后来他们又做了什么?”
“完全是巧合,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屋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样不寻常的时间来看病,显然是为了确保候诊室里没有别的病人。然而,这个时间恰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他们对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习惯并不十分了解。当然,如果只是为了偷盗,他们至少会设法搜索财物。另外,我可以从布莱星顿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个家伙结下了这样两个仇敌,而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不能想象因此我确信,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而出于某种缘故,他隐瞒着了这一点。不过,很可能明天他就会吐露真情了。”
“难道没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吗?”我说道,“毫无疑问,这几乎不大可能,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威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顿屋里,然后编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全部故事呢?”
在煤气灯光下,我看到自己的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笑。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最初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所讲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脚印了。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那样是尖头的,又比医生的鞋长一点三英寸,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毫无疑问,确实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出现过。话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上我们没从布鲁克街得到新情况,那倒会让我惊讶呢。”
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颇具戏剧性。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在晨光熹微中,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辆马车在等着我们,华生。”他说。
“怎么回事?”
“是布鲁克街的事。”
“有什么新消息吗?”
“应该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能确定。”福尔摩斯边说边拉起窗帘,“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草草写着:‘请看在上帝的分上,立即前来。珀西·特里威廉。’我们的,医生朋友写这张便条时已经束手无策了。随我来,亲爱的朋友,因为情况很紧急。”
过了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这位医生的寓所。他面带惊恐之色跑来迎接我们。
“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大声喊道。
“出了什么事?”
“布莱星顿自杀了!”
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我们走进去,医生把我们领进了一个房间,显然是候诊室。
“我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大声说,“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吓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每天清早都要叫女仆送去一杯茶。大约七点钟,女仆走进去时,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吊在房间中央了。他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煤气灯的钩子上绑了一根绳子,然后把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当作垫脚,一脚把它踢开,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允许的话,”最后他说道,“我想上楼调查一下这件事。”
我们两个人便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
一进卧室门,我们就迎面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我曾经说过,布莱星顿的肌肉很松弛,当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时,这种难看的样子越发明显,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像被拔了毛的鸡脖子,相比之下,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了一件长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露出难看的脚和肿胀的脚腕。尸体旁边站着一位精干的侦探,正在笔记本上做纪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来,警长便亲切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回答,“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当成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对,我已经听到一些了。”
“你有什么想法?”
“就我看来,这个人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在这张床上他睡了好一阵子,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常常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大概也是他上吊的时间。他看起来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这样做的。”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他已经死了大约三个小时。”我说道。
“你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现象吗?”福尔摩斯问。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我们还发现他在夜里似乎抽了不少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捡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哈!”福尔摩斯说,“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
“那么他的烟盒呢?”
“烟盒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
“这是一支哈瓦那雪茄,而壁炉台上的这些是荷兰从自己东印度的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都细。”他拿起那四个烟头,用口袋里的放大镜进行检查。
“两支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他说,“两个烟头是用一把很钝的小刀削下来的,另外两个烟头是用尖利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残酷谋杀案。”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为什么?”
“怎么会有人用吊死那样的笨办法来进行谋杀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是上锁的。”
“那么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一下,我就能对你们进一步说明情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有条不紊地把门锁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也对它做了检查。接着他又对床、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依次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可怜的人安放在地上,盖上床单。
“这条绳子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威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道,“他非常害怕火灾,身边总是保存着这东西,以便在楼梯起火的情况下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这东西倒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没错,案情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到了下午我还不能把案子的原委告诉你,那就奇怪了。我要把壁炉台上这张布莱星顿的照片拿去,这将有助于我的调查。”
“可是您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医生叫道。
“啊,事情的前后经过是明白无疑的,”福尔摩斯回答,“这里面有三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和第三者,对第三者的身份我还没有线索。而前两个人,不用我说,就是假扮俄罗斯贵族和他儿子的两个人,所以我们能够十分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如果你想听我一句忠言的话,警长,那就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了解,医生,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诊所当差的。”
“这个小家伙已经找不到了,”特里威廉说,“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他继续说,“这三个人是踮着足尖上楼的,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在后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忍不住喊道。
“从脚印重叠的情况来看,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这一点上我有优势,因为昨天晚上就已经辨认过了他们中两人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发现房门锁上了。他们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你们甚至不用放大镜,也可以从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使力的方式。
“他们进入室内,第一步一定是把布莱星顿先生的嘴塞住。他可能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使他有可能喊过一两声,也没有人会听到。
“显然,他们把他安置妥当之后商量了一番,这种商量可能具有审判的性质。它一定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吸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他把烟灰磕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个人在室内踱来踱去。我想,这时布莱星顿正笔直地坐在床上,不过这一点我无法完全肯定。
“好,最后,他们就去抓布莱星顿,并把他吊起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因为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滑轮做绞刑架。我想,那把螺丝起子和那些螺丝钉就是为了安装绞架滑轮用的。然而他们看到了吊钩,这自然省了许多麻烦。他们干完之后就逃跑了,他们的同伙跟着锁上了门。”
我们都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昨晚案件的概况。这都是他凭借细微的迹象推理出来的,甚至当他给我们一一点明当时的情况时,我们还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急忙跑去搜索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用早餐。
“我在三点钟回来。”他在我们吃过饭之后说,“警长和医生到时候会来这里见我,我希望利用这段时间查明这个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了,可是我的朋友在三点三刻才露面。然而,他一进门,我就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切都非常顺利。
“有什么消息吗,警长?”
“我们已经抓住那个仆人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几个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喊道。
“对,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底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赫赫有名。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伙人!”警长大声说。
“正是他们。”福尔摩斯回答。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了。”
“一点不错。”
“哎,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
可是我和特里威廉却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
“你们一定还记得那桩沃辛顿银行大劫案吧。”福尔摩斯说,“案子里一共有五个人——这四个人,还有第五个人,叫做卡特赖特——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窃贼们抢了七千镑逃走了。这案子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都被捕,但是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叫萨顿——也就是布莱星顿——出卖了他的同伙。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你们可以想到,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出卖他们的人,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都未能得手,你们看,第三次成功了。特里威廉医生,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我想您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毫无疑问,那天他如此惶惶不安,就是因为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完全正确,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您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同伙的报复心很强,便尽量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可耻的,不可能自己暴露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处在英国法律的保护之下。你看,警长,我毫不怀疑,尽管这面盾牌没有起到保护作用,但那把正义的剑还是会替他复仇的。”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从那天晚上起,警察们再也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几年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几十海里的地方遇难。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而未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报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赫赫有名。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希腊译员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识很久,亲密无间,但极少听他说起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谈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沉默寡言,使我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以至有时会把他看作一个孤僻的怪人,有头脑却没有心。虽然他智慧超群,却缺乏人类最基本的感情。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交其他朋友,这正是他不易动感情的典型表现。尤其是他绝口不提家人,因此我起初认为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同我谈起了他的哥哥。
一个夏天的傍晚,茶后无事,我们便海阔天空、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讨论的要点是:一个人出众的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又有多少出自早年接受的训练。
“就拿你本人来说,”我说道,“从你告诉过我的情况来看,似乎很明显,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都来自系统的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我祖上是乡绅,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不过,我这种特质是我的血统中固有的。我的祖母可能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威尔奈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以最奇特的形式遗传下去。”
“可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兄弟迈克罗夫特掌握的推理艺术比我掌握的程度要高。”
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新闻。假如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具有这样的奇异才能,警方和公众怎么会对他毫无所知呢?我认为这是因为我的朋友谦虚,才认为自己的兄弟比自己更强。福尔摩斯对这种说法付之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他说,“我不同意某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对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应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对自己评价过低和过高一样,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如果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话丝毫没有夸张。”
“他是你哥哥还有弟弟?”
“哥哥。比我大七岁。”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颇有名气的。”
“那是什么圈子呢?”
“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体现出了这一点。福尔摩斯拿出表来看了看,说道:“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那里最古怪的人。他经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他总会在那里。现在已经六点了,如果你有兴致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你。”
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街上,向摄政广场走去。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道,“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才能,却不从事侦探工作呢?其实,他是不可能当侦探的。”
“但你不是说……”
“我说他在观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如果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推理,那我哥哥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了。可是他既没有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没有这种精力。他甚至懒得去证实一下自己的论断,宁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费力去证明自己。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不过,如果是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求他提出确凿有力的证据,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现在已经六点了,如果你有兴致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你。
“那他不是以侦探为业的了?”
“根本不是。我赖以为生的侦探业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纯粹的业余爱好。他非常擅长数学,常在政府各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归,年年如此,没有其他活动,也从来不到别处去,唯一的去处就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不记得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
“你很可能不知道。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一般人为伍,可是也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为了这个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便诞生了,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不准互相搭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允许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的发起人之一,而我个人觉得这个俱乐部的气氛相当怡人。”
我们边走边谈,从圣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便来到了蓓尔美尔街。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一边叮嘱我不要开口,一边把我领进大厅。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个宽大而豪华的房间,里面有很多人在坐着看报,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从这里可以望到蓓尔美尔街。然后他离开了我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知道这就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他的身体极为肥胖,脸庞虽然宽阔,某些地方却有着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样子。他清澈的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歇洛克全神贯注时看到过。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伸出一只海豹一样又宽又大的手,“自从你开始记载歇洛克的案子之后,我到处都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顺便说一下,歇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你会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稍有点力不从心吧。”
“不,我已经把它解决了。”我的朋友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亚当斯干的。”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一点。”他们一起在俱乐部的凸肚窗旁坐了下来。“一个人要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看,就拿这两个向我们走过来的人说吧,多好的范例呀!”
“你是说那台球记分员和他身边的那个人吗?”
“不错,你怎样看那个人呢?”
这时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迹,那就是台球记分员的标志。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反戴着,腋下夹着好几个小包。
“我看他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
“并且是刚刚退伍的。”他哥哥说。
“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
“是一个军士。”
“我认为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鳏夫。”
“不过有一个孩子。”
“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不止一个孩子呢。”
“好啦,”我笑着说,“对我来说,这可神奇过头了。”
“当然了,”歇洛克答道,“他有那么一种威武的神情,皮肤也经过长期风吹日晒,一望便知他是一位军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刚从印度返回。”
“刚退伍不久还表现在他仍旧穿着那双他们所谓的炮兵靴子。”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走路的姿态不像骑兵,但他经常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侧眉毛上方肤色较浅看出来。他的体重又不符合工兵的要求,所以说他是炮兵。”
“还有,他那种十分悲伤的样子,显然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他自己出门买东西这件事来看,应该是失去了妻子。你看,他在给孩子们买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说明他有一个很小的孩子,他妻子可能是在产后不久去世的。他腋下夹着一本图画书,说明他还惦记着另一个孩子。”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歇洛克说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观察力还要敏锐。歇洛克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出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拂去落在身上的烟末。
“顺便说,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我有件很符合你口味的案子,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我正在研究它。让我彻底解决它,我确实没有那份精力。但它却是检验我推理理论的最佳案例。如果你愿意听听情况……”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愿意。”
他哥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忙写了几个字,按铃把这张纸交给了侍者。
“我已经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了。”迈克罗夫特说,“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还算比较熟。他遇到疑难时常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有希腊血统,精通数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一半是在法院充当译员的工资,一半是给住在诺桑伯兰街那些旅馆里的阔绰东方人做向导的收入。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的奇遇告诉你们吧。”
过了几分钟,来了一个又矮又胖的人,橄榄色的脸庞和漆黑的头发说明他是南欧人,可他讲话的口音,却又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他的奇遇,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我所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悲叹道,“因为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但我知道,除非我弄清楚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现在的处境如何,否则心里是绝不会平静的。”
“我洗耳恭听。”歇洛克说。
“现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说,“那么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两天之前。我是一个译员,也许我的邻居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能翻译所有语言——或者说几乎是所有语言——不过因为我出生在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在伦敦的希腊译员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就为各家旅馆所知。
“外国人遇到了困难,或是游客到达得太晚,需要向导的帮助时,尽管时间很晚,他们还是会来找我,这是很常见的。因此,星期一晚上,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来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毫不奇怪。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有事到他家去拜访,而他自己除了本国语言外,不会讲任何外语,因此需要请一位译员。他告诉我他家住在肯辛顿,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他似乎非常着急,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一把将我推进车里。
“我坐进车中,立刻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自己坐的并不是一辆普通四轮马车。这辆马车相当宽敞,装饰虽然有些磨损,但却很讲究,不像伦敦那种寒酸的普通四轮马车。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查林十字街,转入谢夫特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失地说,到肯辛顿从这儿走有点绕远,却被同车人一个奇怪的举动打断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样子吓人、灌了铅的大头短棒,前后挥舞了几次,似乎想试试它的重量和威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放回身旁的座位上。接着,他关好了两边的窗玻璃,让我更加吃惊的是,窗户上都蒙着纸,似乎有意不让我看到外面。
“‘很抱歉,挡住你的视线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我不打算让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还能再找到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可能会造成麻烦。’
“可想而知,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这人是个膀大腰圆、力气过人的青年,即使他没有武器,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
“‘这实在是不寻常的行为,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要知道,你这样做完全是非法的。’
“‘毫无疑问,这有点失礼。’他回答,‘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梅拉斯先生,我必须警告你,今晚无论何时,如果你试图报警或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那对你来说可是很危险的。我提醒你,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何处,同时,无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还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
无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还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
“他的语气平和,可是声音刺耳,充满恐吓的味道。我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中很诧异,为什么他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绑架我。可是不管怎样,我十分清楚,抵抗是没用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有时马车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说明是走在石板路上;有时走得平稳无声,说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的变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让我猜出我们身处何地。车窗被纸遮得密不透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了蓝色的窗帘。我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是七点一刻,而当我们停下车时,我的表已经差十分九点了。同车人打开窗玻璃,我看到了一扇低矮的拱形大门,上方点着一盏灯。我连忙从马车上下来,门打开了,我进入院内,依稀记得进来时看到一片草坪,两边长满了树木。我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私人庭院还是真正的乡下。
“大厅里点着一盏有色的煤气灯,拧得很暗。我只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挂有许多图画,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暗淡的灯光照出那个开门的人身材矮小,相貌猥琐,是个中年人,双肩向前佝偻着。他向我们转过身来,亮光一闪,我这才看出他戴着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问道。
“‘对。’
“‘这事儿办得漂亮,办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可是没有你我们就办不成事。如果你跟我们合作,你是不会后悔的;但如果你想耍花招,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他说话时焦躁不安、声音颤抖,但夹杂着咯咯的干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并把他的回答翻译给我们听。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能多嘴,否则……’他又发出了咯咯的干笑,‘否则,你还不如根本就没出生过。’
“他边说边打开门,领着我走进一间屋子。屋中陈设很华丽,不过室内依然仅有一盏拧得很暗的灯。这间屋子很大,我进去时双脚踏在地毯上,觉得软绵绵的很厚实。我又看到一些丝绒面软椅,一座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炉台,旁边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年纪大的人打了个手势,叫我坐下。年轻人走出去,又从另一扇门返回,领着一个穿着肥大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他走到昏暗的灯光下,我才把他看清楚,那副样子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憔悴异常,不过两只大眼睛明亮而凸出,说明他虽然体力不佳,精神却还不错。除了羸弱的身体之外,使我更加震惊的是他脸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奇形怪状的橡皮膏,其中一块橡皮膏粘在他的嘴上。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当那个怪人颓然倒在椅子中时,年纪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松开了吗?好,那么给他一支笔。梅拉斯先生,请你向他发问,让他把回答写下来。首先问他,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个人双眼冒出怒火。‘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腊文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那恶棍的吩咐问。
“‘除非我亲眼看见她在我认识的希腊牧师的证明下结婚,否则绝无商量余地。’
“那个年长的家伙恶毒地狞笑着。
“‘那么,你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你吗?’
“‘我不在乎我自己。’
“上述问答只不过是我们这场连说带写的奇怪谈话的一些片断。我不得不再三问他是否妥协,在文件上签字,并得到同样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有了一个巧妙的主意。
我在每次发问时都加上自己要问的话,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始,试一试在场的那两个人是否能听懂。后来,我发现他们毫无反应,便大胆地探问起来。我们的谈话大致是这样的:
“‘你这样固执是没有好处的。你是谁?’
他走到昏暗的灯光下,我才把他看清楚,那副样子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
“‘我不在乎。我是个刚来伦敦的外地人。’
“‘你的命运全靠你自己决定。你在这里多久了?’
“‘爱怎样就怎样吧。三个星期。’
“‘这产业永远不会归你所有了。他们怎么折磨你?’
“‘它绝不会落入恶棍手里。他们不给我饭吃。’
“‘如果签字,你就能获得自由。这是一座什么宅邸?’
“‘我绝不签字。我不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听她自己这样说才相信。克莱蒂特。’
“‘如果签字,你就可以见到她。你从哪里来?’
“‘那我只好不见她。雅典。’
“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当着他们的面把全部事情探听清楚。也许再问一个问题就有可能把这件事查清。不料此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身材修长,体态窈窕,头发乌黑,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
“‘哈罗德,’那女子操着不标准的英语说道,‘我再也不能待下去了。这里太寂寞了,只有……啊,我的天哪,这是保罗!’
“最后的两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话音未了,克莱蒂特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声叫道:‘索菲!索菲!’扑进了那女人怀里。然而,他们只拥抱了片刻,那个年轻人便抓住那女子,把她推出门去。年纪大的人毫不费力地抓住了瘦削的受害者,把他从另一道门拖了出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起来,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念头,也许我可以设法寻找一些线索,看看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幸好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那年纪大的人站在门口,对我虎视眈眈。
“‘好了,梅拉斯先生。’他说,‘你看,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才让你知道了我们的一些秘密。我们有一位讲希腊语的朋友,原本是他帮助我们进行谈判的;但他有急事回东方去了,不然我们是不会麻烦你的。我们很需要找个人代替他,又很幸运地听说了你的翻译水平很高。’
“我点了点头。
话音未了,克莱蒂特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声叫道:‘索菲!索菲!’扑进了那女人怀里。
“这里有五英镑,’他向我走了过来,‘我希望这足以作为酬金。不过请记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咯咯笑道,‘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当心,只要对一个活人说了——那就让上帝怜悯你的亡灵吧!’
“我无法对你们形容这个面容猥琐的人是何等令我厌恶和恐惧。现在灯光照在他身上,我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枯槁,一小撮胡须又细又稀,说话时脸向前伸,嘴唇和眼睑颤动不已,活像个圣维杜斯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那接二连三的怪诞笑声或许也是一种神经疾病的症状。然而,他脸上最可怕的地方还是那双眼睛,铁灰色,闪烁着冷酷、恶毒、凶残的光芒。
“‘如果你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我们会知道的。’他说,‘我们有办法得到消息。现在有辆马车在外面等你,我的伙伴将送你回去。’
“我急忙穿过前厅,坐上马车,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花园。拉蒂默先生紧跟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我们又默不作声地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车窗依然遮挡着,最后,直到半夜,车才停下来。
“‘请你在这里下车,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说道,‘很抱歉,这里离你家很远,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你企图跟踪我们的马车,那只能给你带来危险。’
“他边说边打开车门。我刚刚跳下车,车夫便扬鞭策马疾驶而去。我惊愕地环顾四周,原来我置身荒野,四下里都是黑糊糊的灌木丛。远处有一排房屋,窗户上闪着灯光;另一边是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此的那辆马车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四周,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时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来。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道。
“‘旺兹沃斯荒地 。’他回答。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这里有火车进城吗?’
“‘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正好可以赶上去维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我的这段惊险遭遇就到此为止。福尔摩斯先生,我既不知自己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谈话的是何人,除了刚才对你讲的事情之外,我一无所知。不过我知道那里正进行着肮脏的勾当。可能的话,我希望帮助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晨,我就把全部情况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随后向警察报了案。”
听完这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我们一言不发地静坐了一会儿。歇洛克望了望他的哥哥。
“采取什么措施了吗?”他问道。
迈克罗夫特拿起一张桌上的《每日新闻》,上面写着:
今有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自雅典来此,不通英语;另有一希腊女子名叫索菲,两人均告失踪。若有人告知其下落,当予重酬。X2473。
“今天各家报纸都刊登了这条广告,但还没有回音。”迈克罗夫特说道。
“希腊使馆呢?”
“我问过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总部发个电报吧。”
迈克罗夫特转身对我说道:“歇洛克是我们家精力最充沛的人,好,你要千方百计地查清这个案子。如果得到什么好消息,请告诉我。”
“一定,”我的朋友站了起来,“我会通知你,也会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这几天一定要特别戒备,因为他们看到这些广告,肯定知道是你举报了他们。”
我们一起步行回家,福尔摩斯在一家电报局发了几封电报。
“你看,华生,”他说,“我们今晚可谓不虚此行。我经办过的许多重大案子都是这样通过迈克罗夫特转到我手中来的。我们刚刚听到的问题虽然只能有一种解释,但仍具有一些特色。”
“你觉得有希望破案吗?”
“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若再不能查明其余的情况,那才是件怪事呢。你自己一定也有了一些想法,可以解释我们刚才听到的事情。”
“对,不过相当模糊。”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我看来,很明显是那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年轻人拐骗了那位希腊姑娘。”
“从什么地方拐骗来的?”
“或许是雅典。”
歇洛克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年轻人连一句希腊语都不会讲,那个女子却能讲英语。这样推断的话,她已经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而那个年轻人却没有到过希腊。”
“好,那么我们假定她是来英国观光的,那个哈罗德诱骗她和自己一起出走。”
“这是很有可能的。”
“后来她哥哥——我想他们一定是亲属——从希腊前来干涉。他冒失地落到那个年轻人和他年长的同伙手中。他们抓住他,对他使用暴力,强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产转让给这两人。她哥哥可能是这笔财产的托管人,他拒绝签字转让。为了和他进行谈判,那年轻人和他的同伙只好去找一个译员。以前请的是另一个译员,现在他们选中了梅拉斯先生。他们并没有告诉那姑娘她哥哥到来的事,姑娘发现哥哥完全是个偶然。”
“对极了,华生!”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认为你所说的和事实已经相差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稳操胜券,要担心的只是他们有可能突然使用暴力。只要留给我们充足的时间,肯定能把他们捉拿归案。”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查明那所住宅的位置呢?”
“啊,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个姑娘的现在或过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莱蒂特,那我们就不难找到她。这是我们最大的希望,因为她哥哥完全是一位外乡人。很明显,哈罗德和那姑娘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至少有几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腊听到了消息,并赶到了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一直住在那儿,就很可能有人对迈克罗夫特的广告给予回复。”
我们一路说着,不觉回到了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首先上楼,他打开房门,吃了一惊。我从他肩后望过去,也吓了一跳。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抽烟呢。
“进来!歇洛克。进来吧,先生。”迈克罗夫特看到我们惊异的面容,和蔼可亲地笑着说,“没想到我也有这样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不知为什么,这件案子吸引了我。”
“你是怎么来的?”
“我坐双轮马车赶到了你们前面。”
“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的广告有回音了。”
“啊!”
“是的,你们刚离开几分钟回音就来了。”
“结果怎么样?”
迈克罗夫特取出一张纸来。
“在这里,”他说,“信是一个中年人用宽尖钢笔写在淡黄色印刷纸上的,写信人身体虚弱。”
先生:
读到阁下今日的广告,现回复如下。我对这位女子的情况很了解,如果您愿屈尊来访,我将详细告诉您她的悲惨经历。她现在住在位于贝克纳姆的默特尔兹寓所。
你忠实的J.达文波特
“进来!歇洛克。请进吧,先生。”迈克罗夫特看到我们惊异的面容,和蔼可亲地笑着说。
“他是从下布列克斯顿发的信,”迈克罗夫特说,“歇洛克,我们现在何不乘车到他那里去了解一下详情?”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拯救那位希腊青年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况重要得多。我想我们应该先去苏格兰场,会同葛莱森警长直接到贝克纳姆去。要知道,那个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最好顺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请去,”我提议,“我们很可能需要一个翻译。”
“非常好,”歇洛克说,“吩咐小听差去找辆四轮马车,我们立刻出发。”他说话时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我看到他把手枪塞进达衣袋里。“没错,”他见我正在看他,便说道,“从我们听到的情况来看,我们正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匪帮打交道。”
我们到达蓓尔美尔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位绅士刚来过,并把他请走了。
“你能告诉我们他到哪里去了吗?”迈克罗夫特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给我们开门的妇人回答,“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绅士坐一辆马车走了。”
“那位绅士通报过姓名吗?”
“没有,先生。”
“他是不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皮肤很黑?”
“啊,不是,先生。他个子不高,戴着眼镜,面容瘦削,不过性情爽朗,因为他说话时一直在笑。”
“快跟我来!”歇洛克喊道,“事态已经很严重了!”我们赶往苏格兰场时,他说道,“那几个人又把梅拉斯劫走了。他们前天晚上就发现梅拉斯并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那恶棍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吓坏了。那几个人无疑还是需要他做翻译,不过翻译完之后,他可能会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杀害。”
我们希望乘火车可以尽快赶到贝克纳姆,至少要赶在马车前面。然而,我们到了苏格兰场之后,又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葛莱森警长,办完进入私宅的法律手续。我们九点三刻来到伦敦桥,十点半到了贝克纳姆火车站,又驱车行驶半英里,才来到默特尔兹——这是一座阴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们把马车打发走,沿着车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户里面都是黑的。”警长说,“这座宅院似乎无人居住。”
“我们的鸟儿已经飞出去了,鸟巢现在空空如也。”歇洛克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辆满载着行李的四轮马车刚刚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
警长笑了笑,说道:“我在门灯映照下看到了车辙,但行李是从哪儿说起呢?”
“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辆车驶往别的方向的车辙。但这辆车向外驶去的车辙非常深,因此我们能肯定,车上所载相当沉重。”
“你看得比我仔细,”警长耸了耸肩,“我们很难破门而入,不过可以试一试,如果没有人应门的话。”
警长用力捶打门环,又拼命按铃,可是没人应声。歇洛克走开了,过了几分钟又返回来。
“我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说。
“幸好你是法律的维护者,而不是罪犯,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到我的朋友拉开窗闩的动作如此熟练,不由得这样评论,“好,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可以不邀而入的。”
我们从窗户鱼贯而入,来到一间大屋子里,这显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来过的地方。警长点上提灯,我们借助灯光看到了梅拉斯对我们说过的两扇门、窗帘、灯和日本铠甲。桌上有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瓶和一些残羹剩饭。
“什么声音?”歇洛克突然问道。
我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仔细倾听。头顶上方某处传来了一阵低微的呻吟声。歇洛克急忙冲向门口,跑进前厅,这凄惨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跑上楼,警长和我紧随其后,他哥哥迈克罗夫特虽然块头很大,也紧跟着我们。
二楼上正对我们有三个门。呻吟的声音是从中间那道门传出来的,有时低如呓语,有时高声哀号。门是锁着的,不过钥匙留在了外面。歇洛克很快打开门冲了进去,不过马上又用手按着喉咙退了出来。
“里面正在烧炭,”他喊道,“稍等一等,毒气就会散去的。”
我们向里面张望,只见房间正中的一只小铜鼎冒出了暗蓝色的火焰,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们在阴影中看到了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形蜷缩在墙边,一股可怕的毒气从里面冒出来,使得我们透不过气,不住地咳嗽。歇洛克奔到阶梯顶端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冲进室内,打开窗户,把铜鼎扔到了花园里。
“再等一下,我们就可以进去了。”歇洛克又飞快地跑出来,气喘吁吁地问,“蜡烛在哪里?我看在这样的空气里也划不着火柴。迈克罗夫特,现在你站在门口拿着灯,我们去把他们救出来!”
我们冲到那两个中毒的人身旁,把他们拖到了灯光明亮的前厅。他们都已失去知觉,嘴唇发青,面部肿胀充血,双目凸出。他们的容貌扭曲得很厉害,若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身形,我们很难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希腊译员,几个小时前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我们告别的人。他的手和脚都被人捆得结结实实,一只眼睛上有受到毒打的伤痕。另一个人和他一样手足被绑,身材高大,但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脸上贴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橡皮膏。我们把他放下时,他已经停止了呻吟,我一眼就看出,对于他来说,我们的营救行动已经太迟了。然而梅拉斯先生还活着,我们使用了阿摩尼亚和白兰地,不到一个小时,我很欣慰地见他睁开了眼睛,被我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回来了。
歇洛克很快打开门冲了进去,不过马上又用手按着喉咙退了出来。
梅拉斯告诉我们的故事很简单,也证实了我们的推断。那个去找他的人进屋之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支护身棒,并用死亡威胁他,于是梅拉斯再次被人绑架出去了。那个奸笑的暴徒在这位通晓几国语言的可怜人身上产生的威力确实难以抗拒,那位译员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快被绑架到了贝克纳姆,在第二次会谈中充当译员。这次会谈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戏剧性,那两个英国人威胁被囚禁的人,如果不按照他们的命令去办,他们就立刻杀死他。后来见他始终不屈服,他们只好把他又推回去囚禁起来。接下来,他们对梅拉斯大加责难,斥责他在报上登广告检举了他们,然后用棒子把他打昏过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我们赶来营救他。
这就是那件希腊译员奇案,它至今依然留下了一些未解之谜。我们只能从回应我们广告的绅士处查明,那位年轻女子出身希腊豪门,到英国来访问几位朋友。她在英国遇到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年轻人,此人控制了她,并最终说服她一同出走。她的朋友们惊悉此事,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干系。她哥哥来到英国,冒失地落到了拉蒂默和他那个叫威尔逊·肯普的同伙手中肯普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一发现她哥哥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便把他囚禁起来,用毒打和饥饿迫使他签字,以夺得他和他妹妹的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子里,但那姑娘并不知情。为了让姑娘即使见到哥哥也认不出来,他们在他脸上贴了许多橡皮膏。然而,出于女性的敏感,当译员来访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伪装。不过,这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为在这座宅院里,除了马车夫夫妇之外别无他人,而这夫妇二人都是这两个阴谋家的帮凶。两个恶棍见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始终不屈服,便带着姑娘在几小时前逃离了宅院——这座家具齐全的宅院是他们花钱租赁的。离开之前,他们首先报复了公然反抗他们的人和出卖了他们的人。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从布达佩斯报纸上剪下来的一段奇闻,说两个英国人携一妇女同行,忽遭凶祸,两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方认为他们是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而亡。但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却不以为然。他直到今天还认为,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位希腊姑娘,就会知道她是怎样为自己和哥哥报仇雪恨的。
海军协定
我婚后那一年的七月实在令人难忘,因为我有幸与福尔摩斯一同侦破了三起重大案件,使我有机会进一步研究他的思维方式。我在日记中记载的案件标题是:“第二块血迹”、“海军协定”和“疲倦的船长”。但其中的第一个案件事关重大,并且牵连到皇宫的许多显贵,以致事隔多年仍然不能公之于众。然而,在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中,没有哪个比它更能清楚地彰显出他的分析方法的价值,因此给相关人士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刻。直到今天我还保留着一份几乎一字不差的谈话记录,是福尔摩斯向巴黎警方的杜布克先生和但泽的著名专家弗里茨·冯沃尔鲍叙述案情真相时的谈话。他们两位曾在此案上耗费过许多精力,但结果证明他们搞的都是一些枝节问题。不过,恐怕要到下个世纪才能将此案的真相公之于众。我现在打算把日记中记载的第二个案件发表出来,这件案子在一段时间里也事关国家的重大利益,其中一些细节更突出了它独特的性质。
在学生时代,我同一位名叫珀西·菲尔普斯的少年交往甚密。他差不多和我同年,却比我高两个年级。他才华出众,获得过学校颁发的所有奖项,由于成绩出色,结业时获得了奖学金,后进入剑桥大学继续深造。我记得,他有几位尊贵的亲戚,甚至当我们都是孩子时,就听说过他舅舅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一位著名的保守党政客。不过,这些贵戚并没让他在学校捞到好处,相反,我们经常在运动场上捉弄他,用玩具铁环敲碰他的小腿骨,并以此为乐。当然,他走上社会之后情形就不同了。我大概地听说他凭借自己的才能和有权势的亲戚,在外交部谋得了一个美差。之后我就把他完全淡忘了,直到收到下面这封信,才又想起来:
沃金布里尔布雷
亲爱的华生:
我毫不怀疑你能回忆起“蝌蚪”菲尔普斯来,那时我五年级,你三年级。你可能已经听说我凭借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了一个美差,很受信任和尊敬。但一件可怕的祸事从天而降,它毁了我的前程。
没有必要把这可怕事件的详情写给你。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可以把这一切口述给你听。我患脑膜炎已经九个星期了,现在刚刚恢复,依然十分虚弱。你看能不能邀请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来我这里一趟?尽管当局说,对此事已无能为力了,但我仍想听听福尔摩斯先生的意见。请你同他前来,尽量快点。我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度日如年。请你向他说明,我之所以没有及时向他请教,并非是我不信任他的才能,而是因为我大祸临头,神志不清了。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正常,但怕旧病复发,不敢多想这件事。我非常虚弱,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只能口述,由别人代笔。请务必邀请福尔摩斯先生前来。
你的老校友珀西·菲尔普斯
这封信让我震惊。他反复邀请福尔摩斯,令人怜悯。我深受感动,即使这事再困难,我也要设法去办。不过我当然知道福尔摩斯极其看重自己的工作方法,只要委托人相信他,他总是随时乐于助人。我的妻子和我的意见一致,那就是:立刻把此事告诉福尔摩斯,一分钟也不应耽误。于是,早餐后不到一小时,我就又回到了贝克街的老住处。
福尔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墙的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化学试验。一个曲线形大蒸馏瓶架在本生灯鲜红的火焰上,里面的液体猛烈地沸腾着,蒸馏出的液体滴入一个容积为两升的量具中。我走进来时,我的朋友连头都没抬。我看出他的试验一定很重要,便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他看看这个瓶子,又查查那个瓶子,用玻璃吸管从每个瓶子里吸出几滴液体,最终把一个装满了液体的试管放到桌子上,右手拿着一张石蕊试纸。
“你来得正是时候,华生,”他说,“如果这张纸仍然呈蓝色,就一切正常。如果它变成了红色,就说明这种溶液能致人于死地。”他把纸浸入试管,试纸立刻变成了肮脏的暗红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喊道,“华生,我马上就来为你效劳,你可以在波斯拖鞋里拿到烟叶。”他转身走向书桌,潦草地写了几封电报,把它们交给小听差,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曲起双膝,双手紧抱住瘦长的小腿。
他福尔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墙的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化学试验。
“一件平淡无奇的谋杀案,”他说,“我想,你给我带来的案子会有趣得多。华生,你是预示犯罪的海燕,出了什么事呢?”
我把信递给他,他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
“这封信没有向我们说明多少情况,对不对?”他把信交还给我时说道。
“几乎没说明什么。”我回答。
“不过笔迹倒很值得注意。”
“这笔迹不是他的。”
“确实如此,这是女人写的。”
“一定是男人写的。”我大声说。
“不,是女人写的,而且是一个性格很特殊的女人。你看,这很重要,调查刚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你的委托人和一个人关系密切,而那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性格。这件案子现在已经使我产生了兴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动身前往沃金,去看看那位遭遇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代写这封信的女人。”
我们很幸运,正好在滑铁卢车站赶上早班火车,不到一小时,就来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树丛中。布里尔布雷是一幢大宅子,孤零零地座落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从车站徒步过去只需要几分钟。我们递进名片,便被带到了一间陈设雅致的客厅里,过了几分钟,一个相当壮实的人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年龄虽然已接近四十岁,但双颊红润,目光中透露着愉悦,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顽童印象。
“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他和我们握了握手说,“珀西整个早晨都在打听你们的消息。唉,可怜的小伙子,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他的父母要我来迎接你们,因为他们一提到这件事就感到非常痛苦。”
“我们还不知道案子的详细情况,”福尔摩斯说,“你不是他们家里的人吧?”
我们的新相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低头看了一下,大笑了起来。
“当然,你看到我项链坠上的姓名花押字‘J.H.’了。”他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魔力呢。我叫约瑟夫·哈里森,因为珀西就要和我的妹妹安妮结婚了,所以我至少也算是他的一个姻亲吧。你们可以在珀西的房间里见到我妹妹,两个月来她不辞辛苦地照料他。或许我们最好现在就进去,我知道珀西是多么急于见到你们。”
我们要去的珀西的房间和会客室在同一层楼上。这个房间布置得既像起居室,又像卧室,每个角落都摆满了漂亮的鲜花。一位面色苍白、身体衰弱的年轻人躺在长沙发上,沙发靠近窗户,浓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一位女子坐在他身旁,看到我们进屋,她赶忙站了起来。
“要我离开吗,珀西?”她问道。
珀西抓住她的手。
“你好!华生,”珀西亲热地说,“你留胡须了,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我敢说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我猜,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我简单地给他们介绍了一番,两人一同坐下。那个壮实的中年人离开了我们,可他妹妹的手还被病人拉着,只好留在屋子里。她是一位异常惹人注目的女子,身材略显矮胖,有一点不匀称,但她有美丽的橄榄色面庞,一对意大利人所特有的乌黑眸子和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她那艳丽容貌的对比之下,她伴侣那苍白的面孔显得越发衰弱而憔悴。
“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珀西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讲这件事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是一个快乐且事业有成的人,就要结婚了。可是一件突如其来的大祸却毁掉了我一切。
“华生可能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在外交部供职,通过我舅舅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关系,很快就将升任要职。我舅舅是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给了我一些重要任务,而我总是办得很好,最终赢得了他对我才能和机智的充分信任。
“大约十个星期以前,更确切地说是在五月二十三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先是称赞我工作干得很出色,然后告诉我,要交给我一项新的重要任务。
“他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灰色纸卷说道:‘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订的秘密协定的原本,很遗憾,报上已经透露出了一些传闻。重要的是,不能再有任何消息泄漏出去了。法国和俄国大使馆正不惜花费巨款来探听这些文件的内容。若不是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绝不会把它从我的写字台里拿出来。你的办公室有保险柜吗?’
“‘有,先生。’
“‘那么,把协定拿去锁到你的保险柜里。我可以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在别人下班后自己一人待在办公室里时从容不迫地抄写副本,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偷看。抄好后再把原件和抄本锁回保险柜里,明天早晨一起交给我本人。’
“我拿了那份文件,就……”
“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珀西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讲这件事了。”
他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灰色纸卷说道:“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订的秘密协定的原本。”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福尔摩斯说,“这场谈话发生时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场吗?”
“是的。”
“在一个大房间里?”
“三十英尺见方。”
“谈话是在房间中央进行的吗?”
“对,差不多在中央。”
“说话声音不高吗?”
“我舅舅说话的声音向来很低,而我几乎没有说话。”
“谢谢你,”福尔摩斯闭上了双眼,“请继续讲吧。”
“我完全照他的吩咐做了。我等待其他几个职员离开,但一个叫做查尔斯·戈罗特的人还有一点公事没有办完。于是我先出去吃晚餐,把他自己留在了办公室里。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我急于把这项工作赶出来,因为我知道约瑟夫——刚才你们见过的哈里森先生——也在城里,他会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到沃金去,我也想尽可能赶上这趟火车。
“我一看这份协定便立刻发觉它确实极为重要,舅父的话丝毫也不夸张。无须细看,我就可以说它规定了大不列颠王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同时也规定了当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对意大利海军占据完全优势时,英国所采取的对策。协定涉及的问题是纯属海军方面的,最后有双方高级官员的签字。我草草看过之后,就坐下来动手抄写。
“这份文件很长,用法文写成,包括二十六项条文。我尽可能地快抄,可是直到九点钟,才抄了九条。看来,赶十一点的火车是没有希望了。由于整日劳顿,加上晚餐没有吃好,我感到昏昏欲睡,头脑发沉,便想喝杯咖啡提提精神。楼下有一个小门房,整夜都会有一个看门人守在那里,他经常用酒精灯给加夜班的职员煮咖啡。所以,我就按铃召唤他。
“使我惊奇的是,应召而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俗的老太婆,系着一条围裙。她解释说她是看门人的妻子,在这里做清洁工。我就叫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两条,越发感到昏昏欲睡,便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伸展一下双腿。咖啡还没有送来,我想知道怎么回事,便打开门,想顺着走廊过去看看。从我抄写文件的房间出来就是那条笔直的走廊,门口光线昏暗,这是我办公室唯一的出口。走廊尽头是一段旋梯,看门人的小门房就在楼梯下面的过道旁。楼梯中间有一处小平台,另有一条走廊通到这个平台,与旋梯在平台处呈丁字形。这第二条走廊尽头有一段楼梯通向旁门,专供仆役使用,也是职员们从查尔斯街走进本楼的捷径。”
“谢谢你,我认为我完全听明白了。”福尔摩斯说。
“请您注意,我要说到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发现看门人正在门房里酣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嘶嘶作响,咖啡都溢到地板上了。我拿下壶,灭掉酒精灯,正要伸手去摇醒那个仍在酣睡的人,突然他头顶上的铃响了起来,他一下子惊醒了。
“‘菲尔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发现看门人正在门房里酣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嘶嘶作响,咖啡都溢到地板上了。
“‘我来看看咖啡是不是煮好了。’
“‘我正煮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先生。’他望着我,又抬头望了望仍在振动着的电铃,脸上露出更加惊奇的神色。
“‘既然您在这里,先生,那么是谁在按铃呢?’他问道。
“‘按铃?’我叫道,‘按什么铃?’
“‘这是你办公室里的电铃。’
“我的心顿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一样。这说明,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而那份绝密的协定就放在桌子上。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奔向走廊——走廊里空无一人,福尔摩斯先生——屋子里也没有人。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交给我保管的那份文件原本,被人从我的桌子上拿走了,只剩下了抄写本。”
福尔摩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揉搓着双手。我看得出,这件案子引起了他的兴趣。“接下来你干了什么?”他低语道。
“我立刻想到,窃贼一定是从旁门上楼的。如果他从正门来,我一定会碰上他。”
“你确信,他不会一直藏在室内,或是藏在走廊里吗?你不是说走廊的灯光很暗吗?”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是室内,还是走廊,连一只老鼠都藏不住。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谢谢你,请继续往下说吧。”
“看门人见我大惊失色,知道出了可怕的事,就跟着我走上楼来。我们沿着走廊奔向通往查尔斯街的陡峭楼梯,底下的旁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们推开门,冲了出去。我记得很清楚,下楼时听到邻近教堂的报时钟敲了三下,正是九点三刻。”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在他的衬衫袖口上记了下来。
“这一夜天色漆黑,下着毛毛细雨,查尔斯街空无一人。然而,街尽头的白厅却像平常一样,车辆行人络绎不绝。
我们连帽子也没戴就沿着人行道跑去,在拐角处看到一位警察站在那里。
“‘出了盗窃案,’我气喘吁吁地说,‘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被人从外交部偷走了。有人从这条路上过去吗?’
“‘我刚在这里站了一刻钟,先生,’警察说,‘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经过,是个高个子的老妇人,披着一条佩兹利披巾。’
“‘哦,那是我妻子。’看门人高喊道,‘没有别的人过去了吗?’
“‘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么说,那个小偷一定是往另一边逃走了。’看门人扯着我的袖子喊道。
“可是我并不相信,他企图把我引开,反而增加了我的怀疑。
“‘那个女人是向哪边走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看到她走过去。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注意她,她似乎很匆忙。’
“‘是多长时间的事?’
“‘啊,没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吗?’
“‘对,不到五分钟。’
“‘您是在浪费时间,先生,现在每分钟都很重要。’看门人高声喊道,‘请相信我,这件事和我妻子绝不相干,快到这条街的另一边去吧。好,您不去我去。’说着,他就转过头跑开去了。
“我一下子追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里?’我问道。
“‘我住在布列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他回答,‘但你不要被假线索迷惑,菲尔普斯先生。我们到这条街的另一边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吧。’
“我想,照他的意见办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我们两人和警察都赶了过去。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人人都想在这阴雨之夜早些回到安身之处,没有一个闲人能告诉我们谁曾经走过。
“于是我们又返回外交部,把楼梯和走廊搜查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一种米色漆布,如果有脚印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我们检查得非常仔细,可是连一点儿脚印的痕迹都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吗?”
“大约从七点钟开始下的。”
“那么,那个女人在九点钟左右进到你的房间里时就穿着带泥的靴子,怎么可能没有留下脚印呢?”
“我很高兴您能指出这一点,当时我也想到了。不过这位清洁女工有个习惯,她从外面回来时会先在门房脱掉靴子,换上布拖鞋。”
“明白了。所以,虽然当晚下着雨,却没有发现脚印,对吗?这一连串事件的确非常复杂。下一步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我们又把房间检查了一遍。这个房间不可能有暗门,窗户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而且两扇窗户都从里面插上插销了。地板上铺着地毯,不可能有地道,天花板是普通白灰刷的。我敢拿性命担保,无论是谁偷了我的文件,他都只能从门逃跑。”
“壁炉的情况怎么样呢?”
“那里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火炉。电铃在我写字台的右首,谁想按铃都必须到我写字台这边。可为什么罪犯要去按铃呢?这是一个最难解释的谜团。”
“这件事的确非同寻常。你们的下一步措施是什么呢?我想,你们检查房间的时候也没有发现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比如烟蒂、手套、发夹或其他什么小东西,是吗?”
“没有这类东西。”
“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唉,我们没有注意这一点。”
“啊,在调查这样的案件时,即使一点烟草气味对我们也是很有价值的。”
“我一向不吸烟,我想,只要屋子里有一点烟味,我就会闻出来的,可是那里一点烟味都没有。唯一确凿的事实是,看门人的妻子,那个被称为‘坦盖太太’的女人,是从那地方慌忙走出来的。看门人对这件事也无法解释,他只说他的妻子平常都在这个时间回家。警察和我一致认为,如果文件确实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们最好在她把文件转手之前就把她抓住。
“这时苏格兰场已经接到了我们的报警,福布斯侦探立刻赶来接手了这个案子。我们租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半小时内就到了看门人告诉我们的地点。一位年轻女子开了门,她是坦盖太太的长女。她母亲还没回来,她把我们让进前厅等候。
“十分钟后,有人敲门。这时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对这一点我只能责怪自己。我们没有亲自开门,而是让那个姑娘去开。我们听到她说:‘妈妈,家里来了两个人,正等着要见你。’接着我们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福布斯猛然将门推开,我们跑进后屋,也就是厨房,可是那女人已经抢先走了进去。她充满敌意地望着我们,然后,突然认出了我,脸上浮现出十分惊异的表情。
“‘咦,这不是部里的菲尔普斯先生吗!’她大声说道。
“‘喂,喂,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为什么躲着我们?’我的同伴问道。
“‘我以为你们是经纪人呢,’她回答,‘我们和一个商人有纠葛。’
“‘这个解释很难令人满意,’福布斯说,‘我们有理由认为你从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重要文件,然后跑到这里来处理。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场去接受搜查。’
“她提出抗议,进行抵抗,但都徒劳无益。我们叫来了一辆四轮马车,三个人都坐进去。临走之前,我们检查了这间厨房,尤其是厨房里的炉火,看看她是否趁一个人跑到这里的时候把文件扔进了火里。但没有一点碎屑或灰烬的痕迹。我们一到苏格兰场,就立刻把她交给了女搜查员。我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她送来了报告,上面却说没有发现文件。
“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我的处境可怕到了极点。我一直在做这做那,根本没顾上思考。我一直认为可以很快找到那份协定,压根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会有怎样的后果。现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反而有空来考虑自己的处境。这实在太可怕了。华生可能已经告诉过你,我在学校时就是一个胆怯而敏感的孩子。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想到我的舅舅和他内阁里的同僚,想到我给他带来的耻辱,给我自己和亲友带来的耻辱。我个人成为这件非常离奇的意外事件的牺牲品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外交利益,绝不允许出一点意外!我这个人算是完蛋了,无法挽回、脸面尽失。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想我一定是当众大闹了一场。我只模糊地记得当时有一些同事围着我,尽力安慰我。一位同事陪我一起乘车到滑铁卢,把我送上去沃金的火车。我相信,如果不是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也乘这趟火车同行,那位同事一定会把我送到家的。这位医生对我的照顾非常周到,也确实幸亏如此,因为我在车站就昏厥过一次。还没到家,我就几乎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咦,这不是部里的菲尔普斯先生吗!
“你可以想象,当医生按铃把我的家里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时的情景。可怜的安妮和我母亲几乎肝肠寸断。费里尔医生之前在车站听警察讲了事情的始末,便对我的家人讲了一遍,但这已经没有人在意了。谁都清楚,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约瑟夫被迫匆忙搬出他这间心爱的卧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福尔摩斯先生,我在这里已经躺了九个多星期,不省人事,被脑膜炎折磨得胡言乱语,如果不是哈里森小姐在这里,还有医生的关心,恐怕现在我还无法和你们讲话。安妮白天照看我,还有一位护士晚上守护我,因为当我发疯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的头脑逐渐清醒了,但直到最近三天,记忆力才完全恢复。有时我甚至希望它不恢复才好呢。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经手这件案子的福布斯先生发去一封电报。他来到这里,告诉我虽然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找不到任何线索;以各种手段调查了看门人和他的妻子,也未能把事情弄清楚。于是警方又把怀疑的目标转移到年轻的戈罗特身上,您当然还记得,戈罗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在办公室里逗留了很长时间的人。他实际上只有两点可疑,一是他走得晚,二是他的法国姓名。可实际上,在他走之前,我还没有开始抄那份协定。他的祖先有胡格诺派教徒的血统,但他在习惯和感情上,和我们一样是一位典型的英国人。总而言之,找不出任何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和此案有关。于是这件案子就此停滞了下来。福尔摩斯先生,我把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您身上了。如果您使我失望的话,那么我的荣誉和地位就都将永远断送了。”
由于谈话过久,病人已疲惫不堪,他斜靠在垫子上,护士给他倒了一杯兴奋剂之类的东西。福尔摩斯头向后仰,双目微闭,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在一个陌生人看来,这似乎是无精打采的表现,不过我知道这表明他正在非常紧张地思考。
“你讲得很清楚,”最后他说道,“我需要问的问题已经不多了。不过,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还没弄明白。你告诉过什么人你要执行这项特殊任务了吗?”
“我没对一个人说过。”
“比如说,在这里的哈里森小姐,你也没有告诉她吗?”
“没有。在接受命令和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回沃金。”
“你的亲友里没有一个人碰巧去看你吗?”
“没有。”
“你的亲友中有人知道如何去你办公室吗?”
“知道,我都告诉过他们。”
“当然,如果你没对任何人讲过关于协定的事,那么这些询问就没有必要了。”
“我什么也没讲过。”
“你了解看门人吗?”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老兵。”
“是哪一团的?”
“我听说是冷流卫队的。”
“谢谢你。我相信我能从福布斯那里得到很多细节。官方非常善于搜集事实,仅管他们通常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事实。啊,玫瑰花多么可爱啊!”
他走过长沙发,来到敞开的窗前,举起一枝低垂着的苔藓玫瑰花枝,欣赏着娇艳的花团。在我看来,这是他性格的一个新方面,因为我以前还从未见过他对自然界的事物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宗教更需要演绎法了。”他斜靠着百叶窗说道,“智慧的头脑可以将其组合成一门严谨的学科。在我看来,我们对上帝美德的最高信仰就在鲜花之中。一切其他的东西——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食物,这一切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这种花朵就截然不同了。它的香气和它的色泽都是生命的装饰,而不是生存的条件。只有美德才能产生这些不凡的品格。所以我再说一遍,人类在鲜花中能看到巨大的希望。”
珀西·菲尔普斯和他的护理人在福尔摩斯高谈阔论时不住地望着他,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极度失望的神色。福尔摩斯手中拿着玫瑰花陷入了沉思,几分钟后,那位年轻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您看出解决这个谜团的希望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她用有点刺耳的声音问道。
“啊,这个谜团!”福尔摩斯一愣,才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回答道,“嗯,否认这件案子复杂而又难解是愚蠢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们,我会深入调查这件事,并把自己了解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你们。”
“您看出什么线索了吗?”
“你已经给我提供了七个线索,不过当然,我必须先检验一番,才能确定它们的价值。”
他走过长沙发,来到敞开着的窗前,举起一枝低垂着的苔藓玫瑰花枝,欣赏着娇艳的花团。
“你怀疑哪一个人吗?”
“我怀疑我自己。”
“什么?”
“怀疑我的结论做得太快。”
“那就回伦敦去检验您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非常好,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我想,华生,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菲尔普斯先生,你不要抱过高的期望。这件事非常扑朔迷离。”
“我焦急万分地等着能再次和您见面。”这位外交人员大声说道。
“好,虽然未必能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明天我还乘这班车来看你。”
“愿上帝保佑您成功。”我们的委托人高声叫道,“知道您正在采取措施,这就给了我新生的力量。顺便说一下,我收到了霍尔德赫斯特勋爵的一封信。”
“啊!他说了些什么?”
“他的语气很冷淡,不过并不严厉。我断定只是因为我重病在身,他才没有苛责我。他反复说事关重大,又说除非我恢复健康后能有机会补救我的过失,否则我的前程——当然他是指被革职——将无法挽回。”
“啊,真是合情合理而又体贴。”福尔摩斯说,“走吧,华生,我们在城里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我们很快便搭上了去朴次茅斯的火车。福尔摩斯沉浸在深思之中,一直默默无言,直到我们过了克拉彭枢纽站,他才张口说话:“无论走哪条铁路线进伦敦,都能居高临下地看到这样一些房子,这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我以为他是在说笑话,因为窗外的景色实在不堪入目,但他立即解释道:“你看那片孤单的大房子,它们矗立在青石之上,就像铅灰色海洋中的砖瓦之岛一般。”
“那是寄宿学校。”
“那是灯塔,我的伙计!未来的灯塔!每一座灯塔里都装满了千百颗光辉灿烂的小种子,英国在他们这一代将变得更加美好而强大。我猜菲尔普斯这个人不会喝酒吧?”
“我想他不会。”
“我也这样想,不过我们要把一切可能性都想到。这可怜的人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认为哈里森小姐怎么样?”
“她是一位性格刚强的姑娘。”
“对,她是一个好人,除非我看错了。她和她哥哥是诺桑伯兰一个铁器制造商仅有的两个孩子。去年冬天旅行时,菲尔普斯和她订了婚,她的哥哥陪她前来和菲尔普斯的家人见面。却正好出了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下来照顾未婚夫。她的哥哥约瑟夫·哈里森发觉这里相当舒适,于是也留了下来。你看,我已经做了一些独立调查了。不过今天一天,我必须继续进行调查工作。”
“我的业务……”我开口说道。
“啊,如果你觉得你的那些业务比我这件案子更重要……”福尔摩斯尖酸地说。
“我是想说我的业务耽搁一两天也无妨,因为这正是一年里最冷清的时候。”
“太好了,”福尔摩斯又恢复了高兴的心情,“那我们就一起来研究这件案子吧。我想应该从访问福布斯开始。他大概能讲出我们需要的一切细节,然后我们就知道该从哪方面入手了。”
“你是说,你已经有线索了?”
“对,我们已经有几条线索了,不过只有经过进一步调查,才能检验它们的价值。没有动机的案件是最难查办的。显然这件案子并非没有动机。什么人能从中得到好处呢?法国大使、俄国大使、可以把该协定出卖给其中一位大使的人,还有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对,可以想象,一个政治家在迫不得已时,是会做出制造意外销毁重要文件这种事的。”
“难道像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样有光荣履历的内阁大臣也会吗?”
“有可能,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我们今天就去拜访这位高贵的勋爵,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同时,我已经做出行动了。”
“已经?”
“对,我在沃金车站给伦敦各家晚报都发了一份电报,今晚的所有晚报上都将刊登这样一份广告。”
福尔摩斯交给我一张纸,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点三刻,在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口或附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乘客,知情者请将马车号告知贝克街二二一号乙,赏金十镑。
“你确信那个窃贼是乘马车来的吗?”
“即使不是也无妨。如果菲尔普斯说得没错,无论办公室还是走廊都没有藏身之地,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而如果他在那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从外面进来,走后几分钟再进行的检查却没有发现漆布上留下任何脚印,那他就非常有可能是乘马车来的。对,我想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推断,他就是乘马车来的。”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这是我说的一条线索,它可以使我们得出某种结论。当然,还有那铃声,这是本案中最奇怪的一点。为什么要按铃呢?是虚张声势?还是有人和盗贼一起进来,故意按铃以防止盗贼行窃?或者是出于无意?又或者是……”他再次陷入刚才那种专注而沉默的状态之中,凭我对他习惯的了解,他一定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我们到达终点站时已经三点二十分了。在小饭馆匆忙吃过午餐后,我们便立刻赶往苏格兰场。福尔摩斯给福布斯发过电报,所以他出来迎候我们。这个人矮小而狡猾,态度刻薄,非常不友好。特别是听说了我们的来意以后,对我们更加冷淡了。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方法,福尔摩斯先生,”他尖酸地说,“你很乐于利用警方提供给你的情报,然后自己设法去结案,让警方丢脸。”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回答,“在我过去破获的五十三件案子里,只有四件案子署了我的名,而警方在四十九件案子里获得了全部荣誉。我不责怪你,因为你不了解这些情况,你还太年轻,没有经验。如果你想在你的新职业中求得上进,那你最好和我合作,而不是给我找麻烦。”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方法,福尔摩斯先生,”他尖酸地说,“你很乐于利用警方提供给你的情报,然后自己设法去结案,让警方丢脸。”
“我非常愿意听您指点。”这位侦探改变了态度,“到目前为止我的确还没因办案获得过荣誉呢。”
“你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一直在监视看门人坦盖,但他离开卫队时名声很好,我们找不到什么嫌疑。不过他妻子是一个坏家伙,我觉得她很清楚这件事,并不像她表面上装的那样。”
“你跟踪过她吗?”
“我们派了一个女侦探跟踪她。坦盖太太喜欢喝酒,女侦探就趁她高兴时陪她喝酒,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听说有一些经纪人到过她家?”
“是的,不过她已经还清了欠他们的债务。”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正常渠道。看门人刚领到年金。他们也没有表现出突然有钱的迹象。”
“那天晚上菲尔普斯先生按铃要咖啡,是她上去应答的,对这一点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说她丈夫那天非常疲惫,因此她愿意代劳。”
“对,过了一会儿他就睡在椅子上了,这符合情况。这么说,这女人除了品行不好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线索了。你有没有问她,那天晚上她为什么离去得那么匆忙?连警察都注意到她慌张的表情了。”
“她说那天走时已经比平常晚了,所以急着赶回家去。”
“你有没有向她指出,你和菲尔普斯先生比她晚动身至少二十分钟,却比她早到?”
“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双轮双座马车比公共马车快。”
“她有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到家之后,要跑进后厨房去?”
“她说她的钱放在后厨房里,想取出来付给经纪人。”
“她对每件事都做了答复。你有没有问她,在她离开现场时,可曾遇到或看见什么人在查尔斯街上徘徊?”
“除了警察她谁也没看见。”
“好,看来你对她盘问得很彻底。你还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这九个星期我们还一直在监视职员戈罗特,却也毫无结果。我们找不出他有什么嫌疑。”
“还有什么?”
“唉,我们已无事可做,因为一点线索都没有。”
“你有没有考虑电铃为什么会响呢?”
“啊,我必须承认,这可把我难住了。无论他是谁,都算是够大胆的,不仅来了,还敢发出警报。”
“是的,这的确是件怪事,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情况。如果我能够把犯人交到你手里,我会通知你的。走吧,华生。”
“我们现在去哪里?”离开警厅后,我问他。
“去拜访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位内阁大臣和未来的英国首相。”
很幸运,我们赶到唐宁街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刻被召见了。这位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在壁炉两旁的豪华安乐椅上坐下,并站到了我们中间的地毯上。勋爵身材修长而瘦削,轮廓分明,面容亲切,卷曲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变成了灰白色,显得气宇不凡。果然是一位显赫的贵族。
“久闻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满面笑容地说,“当然,我不能对你们的来意佯装不知,因为本部只有一件事会引起你的关注。可否问问你是受谁委托前来办理这件案子的?”
这位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在壁炉两旁的豪华安乐椅上坐下,并站到了我们中间的地毯上。
“受珀西·菲尔普斯先生之托。”福尔摩斯回答。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当然明白,由于我们有亲属关系,我更不能对他有丝毫包庇。我担心这件意外事故对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了那份文件呢?”
“啊,那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你,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我很乐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你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吩咐你外甥抄写文件的吗?”
“是的。”
“也就是说,你们的谈话很难被偷听吧?”
“绝无这种可能。”
“你是否对任何人提到过,你打算叫人抄写这份协定?”
“从来没有。”
“你肯定这一点吗?”
“绝对肯定。”
“好,既然你从来没说过,菲尔普斯也从来没说过,并且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那么,窃贼来到办公室就是纯属偶然了。他看到这是个机会,便顺手偷走了文件。”
这位内阁大臣笑了。
“你说的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他回答。
福尔摩斯沉思了片刻。“还有一点极为重要,我想和你商讨一下。”他说,“据我所知,你担心这份协定的内容传扬出去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位内阁大臣富有表现力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当然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
“已经产生严重后果了吗?”
“还没有。”
“如果这份协定已经落到——比如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你会得到消息吗?”
“我一定能知道。”霍尔德赫斯特勋爵面带不悦地说。
“这么说的话,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星期却一直没有听到消息,这就有理由推测,出于某种原因,协定还没有落到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
勋爵耸了耸双肩。
“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想象,窃贼偷走这份协定只是为了装进柜子,或是把它挂起来。”
“或许他在等待高价出售。”
“如果他再等一些日子,那份文件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再过几个月,这份协定的内容就不是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的设想,那就是窃贼突然病倒了……”
“比如说脑膜炎吗?”内阁大臣迅速地扫了福尔摩斯一眼。
“我并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冷静地回答,“现在,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们已经耽谈了你很多的宝贵时间,该向你告辞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谁。”这位贵族把我们送出门外,向我们点了点头。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们走到白厅时,福尔摩斯说,“不过他要想保住自己的官职,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行。他并不富有,开销却很大,你当然注意到他的长统靴子已经换过鞋底了。现在,华生,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正经工作了。除非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得到了回音,不然今天我就无事可做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过的那一班车到沃金去,我还是会感激不尽的。”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见到了他,我们一起乘火车去沃金。他说他的广告没有回音,这件案子还毫无头绪。他说话时,面孔绷得像红种印第安人一样呆板,因此我无法从他的脸上判断出他对这件案子的进展究竟是否满意。我记得他谈到了贝蒂荣测量法,他对这位法国学者非常赞赏。
我们的委托人在他那位忠诚的护理人的精心照料下,看起来比前一天好多了。我们一进门,他就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正如我所预料的,我没能带来好消息。”福尔摩斯回答,“我见到了福布斯,也见到了你的舅舅,调查了一两个可能会发现一些问题的线索。”
“但您还没有失去信心?”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您!听到您这样说真让人高兴。”哈里森小姐高声说道,“只要我们不失去勇气和耐心,就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您对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们却可以告诉您更多的情况。”菲尔普斯重新坐回到沙发上说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况。”
“是的,昨晚我又遇到了一件危险的事,而且应该十分严重。”
他说话时表情非常严肃,双眼露出近乎恐惧的神色。“您知道吗,”他说道,“我开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一个罪恶阴谋的目标,他们不仅要毁了我的前程,还有我的生命。”
“啊!”福尔摩斯叫道。
“听起来简直难以置信,因为就我所知,我在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仇人。可是从昨晚的经历来看,我只能得出有人要谋杀我的结论。”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请讲给我们听一听。”
“您知道,昨晚是我第一夜没有叫人在房内护理,自己一个人休息。我感觉非常好,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护理了。不过还是点着灯。大约凌晨两点钟,我正睡意矇眬,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响声惊醒了。那声音就像老鼠啮咬木板一样。我躺着静听了一阵,以为就是老鼠。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接着突然从窗户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惊异地坐起来,确切无疑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头一阵声音是有人从两扇窗户的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发出的,第二阵是拉开窗闩的声音。
“接着声音停止了十分钟左右,那个人好像在等待,看这些声响是不是把我惊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轻轻的吱吱声,窗户被慢慢打开了。我的神经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坚强了,我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猛然拉开了百叶窗。一个人正蹲伏在窗户旁边。他转眼之间就逃跑了。我没能看清他是谁,因为他头上戴着蒙面布,把脸的下半部分遮住了。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手中拿着凶器,我看像一把长刀。当他转身逃跑时,我清楚地看到了刀光一闪。”
“这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请问你后来怎么办了呢?”
“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好一点儿,就一定会翻窗去追他,可是当时我只能按铃把全家人叫醒。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铃装在厨房里,而仆人们又都睡在楼上。不过,我又大声喊叫,叫来了约瑟夫,他叫醒了其他人。约瑟夫和马夫在窗外的花圃上发现了脚印,可是近来天气异常干燥,他们跟踪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脚印了。位于路边的木栅栏上还有一处地方有一些痕迹,他们告诉我说,好像有人从那里翻了过去,在翻越时把栏杆尖碰断了。因为我想最好先听取您的意见,所以还没把这些告诉本地警察。”
我们的委托人讲述的这段经历,显然在福尔摩斯身上产生了特别的作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在室内踱来踱去。
“真是祸不单行。”菲尔普斯笑着说,这件事显然使他受到了惊吓。
“你确实担着一份风险呢。”福尔摩斯回答,“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宅子四周散散步?”
“啊,可以,我愿意晒晒太阳。约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
“恐怕你还是不去为好,”福尔摩斯摇头说道,“我想我必须请你留在这里。”
姑娘快怏不乐地坐回原来的位置,而她的哥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于是我们四人一同出了门。我们走过草坪,来到这位年轻外交家的窗外。正如他说的那样,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可是已经非常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福尔摩斯俯身看了一会儿,接着就耸耸肩站起身来。
“我看没人能从这些痕迹上发现什么情况。”他说,“我们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窃贼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房间。照我看来,客厅和餐室的大窗户应该对他更有诱惑力。”
“那样容易被大路上的行人发现。”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对,当然了。不过这里有一扇门,他完全可以试试这里。这扇门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供商人进出的侧门。夜里当然是锁上的。”
“以前你受过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委托人回答。
“你的房子里有金银餐具或其他吸引盗贼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尔摩斯把双手插进衣袋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漫不经心的表情,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
“对了,”他对约瑟夫·哈里森说,“听说你找到了那个人翻越栅栏的地方。带我们去看看吧!”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把我们引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根木栏杆的尖端被人碰断了,一小段木片还耷拉着。福尔摩斯把它折断,仔细地查看起来。
“你认为这是昨天夜里碰断的吗?这痕迹看来很陈旧,对不对?”
“啊,可能是这样。”
“这里也没有从栅栏跳到外面去的脚印。我看在这儿找不到什么线索,还是回卧室去商量商量吧。”
珀西·菲尔普斯被未来的姻兄搀扶着,走得非常慢。福尔摩斯拉着我急速穿过草坪,回到卧室里开着的窗户前,那两人还远远落在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你必须全天守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这里。这点极其重要。”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要我这样做,我一定照办。”姑娘惊奇地回答。
“你要去睡觉时,请从外面把房门锁上,并拿好钥匙。请答应我会照这样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起去伦敦。”
“我留在这里?”
“这是为了他好,你可以给他帮很大的忙。快一点!快答应吧!”
她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应允,这时那两个人刚好走进屋来。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里,安妮?”她的哥哥高声喊道,“出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约瑟夫。我有点头痛,这间屋子挺凉爽,正合我意。”
“您现在有什么打算,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道。
“啊,我们不能为了调查这件小事而失去主要目标。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伦敦去,将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福尔摩斯把它折断,仔细地查看起来。
“马上就走吗?”
“对,如果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之内怎样?”
“我感到身体已恢复得足够强壮了。我真的能助您一臂之力吗?”
“非常可能。”
“您大概要我今晚住在伦敦吧?”
“我正打算建议你这样做。”
“那么,如果那位朋友今夜再来拜访我,他就会扑一个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一切听您吩咐,您一定要告诉我们您打算怎么办。或许您想让约瑟夫和我们一起去,以便照顾我?”
“啊,不必了,你知道我的朋友华生是医生,他会照顾你的。如果你答应这么办,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饭后三人一同进城。”
一切都照他的建议安排妥当了,哈里森小姐遵照福尔摩斯的意见,找了个借口留在这间卧室里。我想象不出我的朋友究竟在耍什么花招,难道他想把那位姑娘和菲尔普斯分开?菲尔普斯因为已经恢复了健康,加上对接下来的行动十分期待,而很兴奋地和我们一起在餐室吃完了午餐。但是,福尔摩斯还有一个更使我们吃惊的举动——他在陪同我们到车站并送我们上车以后,不慌不忙地说自己不打算离开沃金。
“在走之前,有一两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说,“菲尔普斯先生,你不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对我有利。华生,你一定答应我,你们到伦敦以后,立即和我们的朋友一起乘车到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见到你们为止。好在你们两人是老同学,一定有许多事可以谈。今晚菲尔普斯先生可以住在空着的那间卧室里。我明天早上乘八点钟的火车到滑铁卢车站,正好能赶上和你们一起吃早餐。”
“可是我们在伦敦的调查怎么办呢?”菲尔普斯沮丧地问。
“我们可以明天再做这些事。我想我留在这里会更有必要。”
“您回到布里尔布雷后可以告诉他们说,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们的火车即将离开月台时,菲尔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去。”福尔摩斯回答。当我们的火车离站时,他愉悦地向我们挥手致意。
菲尔普斯和我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件事,可是谁都无法为他的新行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晚那件盗窃案的线索,如果真有盗贼的话。至于我自己,我绝不相信那是一个普通的盗贼。”
“那么,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呢?”
“老实说,不管你是否会把它归为我的神经脆弱,我相信在我周围正进行着某种隐秘的政治阴谋,并且出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这些阴谋家想害我的性命。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和荒谬,可是考虑一下事实吧!为什么盗贼竟想撬开一间根本没有值钱东西的卧室的窗户?他又为什么手中拿着长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窗用的撬棍吗?”
“啊,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闪。”
“可是究竟为什么会有人怀着如此深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问题就在这里了。”
“如果福尔摩斯也这样看,就可以说明他采取这一行动的原因了,对吗?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那么只要抓住那个昨夜企图袭击你的人,他就向‘找到偷海军协定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要是认为你有两个仇人,一个偷了你的东西,另一个来威胁你的生命,那未免太荒谬可笑了。”
“可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回布里尔布雷去。”
“我认识他不是一两天了,”我回答,“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么事情。”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入了其他话题。
这一天把我搞得疲惫不堪。菲尔普斯久病之后依然虚弱,他所遭遇的不幸使他非常容易被激怒,而且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我在阿富汗和印度的往事,讲一些社会问题,讲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来使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时而惊异,时而猜测,时而陷入沉思,想知道福尔摩斯正在做什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正在采取什么措施,明天早晨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夜幕降临之后,他更是因激动而变得痛苦异常。
“你非常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过他出色地办理了许多案子。”
“可他还从未遇到过像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不,我知道他解决过比你这件案子线索还少的案子。”
“但不是关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重要的案子。”
“你很了解他,华生。他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永远都不知该如何去理解他。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你认为他能侦破这件案子吗?”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我曾经注意到,他失去线索的时候总是会表达出来;而在他查到一点线索却又没有十分的把握的时候,他就格外地沉默寡言。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为这件事使自己心神不安根本于事无补,我劝你快点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面对。”
我终于说服我的同伴接受了我的劝告,但我从他激动的神色看出,他是不可能安眠的。而他的情绪也影响到了我,我也在床上辗转了半夜,无法入睡,仔细思考这个奇怪的问题,做了无数个推论,一个比一个荒诞。福尔摩斯为什么留在沃金呢?为什么他要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病房里呢?为什么他那么小心谨慎,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自己打算留在他们附近呢?我绞尽脑汁,竭力寻找符合这一切事实的解答,最后终于渐渐入睡。
我一觉醒来已经七点钟了,便立刻起身到菲尔普斯房里。发现他容颜憔悴,一定是彻夜未眠。他第一句话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已经回来。
“他既然答应来,”我说道,“就一定会准时来的。”
我的话果然不错,八点刚过,一辆马车疾驰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跳了下来。我们站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缠着绷带,面色严肃而苍白。他走进大门,过了一会才来到楼上。
“他看起来精疲力尽。”菲尔普斯喊道。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毕竟,这件案子的线索可能还是在城里。”
菲尔普斯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可我对他的回来抱有那么大的希望。不过他的手昨天并没有像这样缠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你受伤了吗?”我的朋友走进屋里时,我问道。
“唉,这不过是因为我手脚笨拙,擦破了点儿皮。”他一边点头向我们问候,一边回答道,“菲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同我过去查办过的所有案子相比,确实是最黑暗的。”
“我担心您会力不从心。”
“这是一次十分奇异的经历。”
“你手上的绷带说明你曾经经历过危险,”我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等吃过早餐再说吧,我亲爱的华生,别忘了今天早晨我刚从萨里赶了三十英里路。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大概还没有回音吧?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指望一切都顺利。”
餐具已经准备好了,我刚要按铃,赫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来了。几分钟之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起就坐,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好奇地望着他,菲尔普斯则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福尔摩斯打开一盘咖喱鸡的盖子说,“她会做的菜有限,可是就像所有苏格兰女人一样,会准备很好的早餐。华生,你有什么菜?”
“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菲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然,还是请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谢谢您,我什么也吃不下去。”菲尔普斯说。
“啊,来吧!吃一点儿你面前的那一份。”
“谢谢您,我确实不想吃。”
“好吧,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我想你不会拒绝帮我揭开盘子上的盖子吧?”
菲尔普斯打开盖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面色变得像菜盘一样苍白,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盘内。原来盘子里放着一个蓝灰色的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它,然后把纸卷按在胸前,高兴得尖声大叫,在屋子里疯疯颠颠地手舞足蹈起来,最后倒在了一把扶手椅中。他的身体由于过分激动而虚弱不堪,筋疲力尽。我们只好给他灌了一点白兰地,才使他不至于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像这样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实在是太糟糕了,不过华生会告诉你,我总是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带点戏剧性。”
菲尔普斯抓着福尔摩斯的手吻个不停。
“上帝保佑您!”他大声喊道,“您挽救了我的声誉。”
“你知道,这也关系着我自己的声誉。”福尔摩斯说,“我应该请你放心,我办案失败和你受托失信一样,都是不愉快的。”
菲尔普斯把这份珍贵的文件放进自己上衣里面的贴身口袋:“我不想打扰您吃早餐,可是我渴望知道您是在哪里找到它,怎样把它弄到手的。”
福尔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后站起身来,点上烟斗,安然地坐到椅子上。
菲尔普斯打开盖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面色变得像菜盘一样苍白,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盘内。
“我讲讲我先做了些什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福尔摩斯说,“从车站和你们分手后,我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经过了优美的萨里风景区,来到一个名叫里普利的小村落。我在小客店里吃过茶点,然后灌满水壶,口袋里装了一块夹心面包,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返回沃金,当我来到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我想,那条公路上行人本来就不多——然后爬过栅栏,来到了屋后的空地。”
“大门日夜都是开着的啊。”菲尔普斯喊道。
“没错,不过我特别喜欢这么干。我选择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在这些枞树的掩蔽下走了过去,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趴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棵树匍匐前进到另一棵——我的裤子膝盖破成这样就是证明——直到你卧室窗户对面的那丛杜鹃花旁边。我在那里蹲了下来,等待事情的发展。
“你房间里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我可以望见哈里森小姐正坐在桌旁看书。当她合上书,关牢百叶窗,退出卧室时,已是十点一刻了。我听到她关门,还清楚地听到她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菲尔普斯喊道。
“对,我事先吩咐过哈里森小姐,让她就寝时从你的卧室外面把门锁上,并且亲自保管钥匙。她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各项命令,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她的合作,我就不会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文件了。后来她走了,灯也熄了,我依然蹲在杜鹃花丛中。
“夜色很美,但等候仍然是令人厌烦的。不过当然,那种激动的心情,就如同渔人躺在河边守候鱼群一样。我等了很长时间,华生,几乎和你我调查‘斑点带子案’那个小问题时,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等候的时间一样长。沃金教堂的钟声每一刻钟鸣响一次,而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在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突然听到了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的响声。供仆人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来。”
“约瑟夫!”菲尔普斯又喊道。
“他没有戴帽子,肩上披着一件黑斗篷,以便在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以立即把脸蒙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的阴影下,靠近窗户,用一把薄长刀插入窗框,拨开窗闩。然后他撬开窗户,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缝中,把百叶窗打开了。
“从我藏身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动手卷起门旁地毯的一角。接着,他弯腰取下一小块方木板,那是供管道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丁字形的煤气管接头,还有条管子通往楼下厨房,是给厨房供煤气用的。约瑟夫从这隐蔽之处取出了一小卷纸来,然后把木板重新盖好,又把地毯铺平,吹灭了蜡烛。我正站在窗外等着他,他一下子撞进了我的怀里。
“啊,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凶恶得多!他拿刀向我扑来,我不得不两次将他打倒在地,但指节还是被刀划伤了。在我们结束搏斗之后,他虽然只能用一只眼看人了,却依然目露凶光。不过他接受了我的劝告,把文件交了出来。我拿到文件,便放他走了。我今早给福布斯发了电报,告诉了他全部情况。如果他动作麻利,能抓住要抓的人,那就太好了。不过,我估计当他赶到时人已经逃走了。没关系,政府还巴不得这样呢。我想,首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珀西·菲尔普斯先生都不希望这件案子出现在违警罪法庭上吧?”
供仆人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来。
“我的天哪!”我们的委托人呻吟道,“请告诉我,难道在我极其痛苦的十个星期中,这份失窃的文件始终和我同在一间屋子里吗?”
“正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就是一个恶棍和盗贼了!”
“唉,恐怕约瑟夫是一个比他的外表更阴险,也更危险的人物。从他今早对我说的话来看,我推测他在股票交易中亏了血本,为了转运,他什么坏事都准备去干。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只要碰到机会,他既不会顾及妹妹的幸福,也不会考虑你的名誉。”
珀西·菲尔普斯坐回到他的椅子里。“我的头都昏了,”他说,“您的话使我晕头转向。”
“你这件案子最主要的困难,”福尔摩斯说教似的指出,“在于线索太多,重要的线索被毫不相干的表象掩盖住了。我们面前的事实非常多,要从中选择必要的,并按顺序把它们串起来,才能重现这一连串怪事的各个环节。我开始对约瑟夫产生怀疑的根据是,你曾打算在失窃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地想到他必定会来找你,因为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顺路。后来我又听到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我想,只有约瑟夫才可能把东西藏在那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你那天和医生一起回到卧室时,是怎样让约瑟夫搬出去的——这让我的怀疑就变成了肯定。特别是在第一个没人陪你住的夜晚,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对房间的情况非常熟悉。”
“我是多么有眼无珠啊!”
“经我查明,这件案子的经过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通向查尔斯街的那个旁门走进外交部,因为他很熟悉内部环境,所以在你离开办公室时,他直接闯了进去,发现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立刻按起电铃来。正在按铃时,他看到了桌上的协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一份极有价值的国家文件,就把它揣进口袋扬长而去了。正如你回忆的那样,过了几分钟,打盹的看门人才提醒你注意铃声,这段时间足够窃贼逃跑了。
“他乘最早的班车回到了沃金,检查了赃物,认定它极为珍贵,便把那份协定藏到了自认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图一两天后取出,送到法国大使馆或者他认为可以卖出高价的任何地方。可是你突然返回家中,使他来不及处理文件就被迫从那间卧室里搬了出来。从那以后,屋子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在,他没有机会拿出他的珍宝。这种情况简直使他急得发疯,不过最后他终于看到了机会。那晚他设法潜入室内,没想到你没有睡熟,挫败了他的计划。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没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药里做了手脚,因此他相信你一定会睡得毫无知觉。当然,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没有危险,还是会再度尝试取回协定。你离开卧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里,为的是让他不能趁我们不在时下手。表面上,我使他误认为没有危险,但实际上,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监视着卧室内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有八九就藏在卧室里,但我不愿掀开所有地板和壁脚去搜寻它。我让他自己从隐藏之处拿出来,省了许多麻烦。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吗?”
“那天晚上他本来可以从门里进去的,为什么偏要撬窗户呢?”我问道。
“从门里进去他得经过七间卧室,而从窗户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进草坪。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菲尔普斯问,“他有行凶的企图吗?那把刀子只可能用来当作凶器啊。”
“可能吧。”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绝对不是一个有慈悲之心的君子。”
“我只能肯定地说,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绝对不是一个有慈悲之心的君子。”
最后一案
我将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展现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杰出天赋的最后一案。从“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毫无疑问,他的介入避免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我总是竭尽全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异经历记载下来,尽管我深深感到这份纪录很不连贯,而且极不充分。我本来打算只写到“海军协定”一案,绝口不提那件在我的生命中凿出一个空洞的案子。两年的时光都未能使这份空虚感减轻一丝一毫。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事实真相如实地公之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时机已到,再秘而不宣是没有好处的。据我所知,报纸对此事只有过三次报道:第一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的《日内瓦杂志》;第二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国各报刊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几封信,那是最近才发表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报道都过分简略,而最后一次,正如我要指出的,是完全歪曲事实的。我有责任把莫里亚蒂教授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实真相第一次传达给公众。
读者可能还记得,自从我结婚并开业行医以来,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当他在调查中需要一个助手时,依然不时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少。我发现,整个一八九〇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这一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从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请,承办一件极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了他的两封信,一封是从纳尔榜发来的,一封是从尼姆发来的。因此,我本以为他会在法国逗留很长时间。然而,非常出乎意料,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他走进了我的诊室。尤其使我吃惊的是,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苍白和瘦削。
“没错,我近来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看到我的表情,不等我发问,就抢先说道,“最近我有点儿紧张。你不反对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
我用以阅读的那盏灯摆在桌上,室内仅有这一点灯光。福尔摩斯顺着墙边走过去,关上两扇百叶窗,把插销插紧。
“你在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道。
“对,我害怕。”
“怕什么?”
“怕气枪袭击。”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非常了解我的,华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不过,如果危险已到面前时还不承认它的存在,那就是愚蠢而不是勇敢了。能不能给我一根火柴?”福尔摩斯点燃香烟,好像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似的。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我还必须请你破例允许我现在从你的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他把手伸了出来。借着灯光,我看到他的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出血。
“你看,这威胁并不是无中生有的,”他微笑道,“它是事实,可以把一个人的手打断。尊夫人在家吗?”
“她外出访友去了。”
“真的?只剩你一个人吗?”
“对。”
“那么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向你提出请求,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旅行一周了。”
“到什么地方?”
“啊,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这一切都是非常奇怪的。福尔摩斯从来不会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期,而且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做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个莫里亚蒂教授吧?”他问道。
“从来没有。”
“啊,这正是他的高明和神奇之处!”福尔摩斯大声说,“这个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这就使他的犯罪记录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郑重地告诉你,华生,如果我能战胜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这个败类,那么,我就会相信自己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可以换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有件事请不要告诉外人,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并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可是,华生,想到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街头横行无忌,我是不能安心的,也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
他把手伸了出来。借着灯光,我看到他的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出血。
“那么,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履历非比寻常。他出身名门,受过极好的教育,有着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风靡一时。借此机会,他在我们的一所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显然,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可是这个人从祖先那里继承了极为邪恶的天性,而且流淌着犯罪的血液。天长日久,这种本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他那非凡的智慧而变本加厉,变得更具危险性。大学里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他也终于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伦敦,打算做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这些,而我现在准备告诉你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情况。
“你是知道的,华生,对于伦敦那些重大的犯罪活动,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最近这些年来,我经常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的背后存在着一股势力。有这股阴险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办理的案件五花八门——伪造案、抢劫案、谋杀案——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同时,我运用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在一些未侦破案件中的活动,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承办。多年来,我一直想方设法去揭开这股势力外边包裹的黑幕,现在,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经过千百次的曲折迂回,才找到那位数学界的名流,前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华生。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一个奇才、哲学家、深刻的思想家,拥有第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网中央,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根蛛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很少动手,只会出谋划策,但他的党羽众多,而且组织严密。如果有人要作案——比如盗窃文件,抢劫一户人家,或暗杀一个人——只要传给教授一句话,这件犯罪活动就会被周密设计并付诸实现。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也有钱把他们保释出来,或为他们进行辩护,而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从未被捕过——连嫌疑都没有。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组织的情况,华生,我一直在全力揭露和阻碍这个组织。
“可是这位教授周围有非常严密的防范措施,策划得狡诈异常,尽管我用尽各种方法,还是无法获得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我亲爱的华生,可是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我至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佩服他的本领,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不过他终于出了一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纰漏。但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即使这一点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然抓住了机会,便从这一点入手,目前已在他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一——时机就成熟了,教授和他的主要党羽将全部落入警察手中。那时会进行本世纪以来对罪犯的最大审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可是如果我们的行动略有不周,那么你知道,他们依然有可能在最后关头从我们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得让莫里亚蒂教授毫无觉察,那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不过莫里亚蒂实在聪明,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网而逃,而我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在暗中较量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必将成为侦探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我还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被一名对手逼到如此地步。他干得好极了,但我比他更好。今天早晨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我正坐在屋子里通盘考虑这件事,门突然开了,莫里亚蒂教授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神经还是相当坚强的,华生,不过我必须承认,看到一直萦绕于我头脑中的那个人就站在门槛那里时,我也不免吃了一惊。我十分熟悉他的容貌。他的个子特别高,身材削瘦,前额隆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很干净,面色苍白,有点像苦行僧,保持着某种教授的风度。他的肩背由于长期伏案学习,有些佝偻,他的脸向前伸,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而阴险。他眯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发达,先生,’最后他说道,‘摆弄睡衣口袋里已经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事实上,当他进来时,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巨大危险。因为对他来说,唯一摆脱困境的方法就是将我灭口。所以我急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瞄准了他。既然他提到了这点,我便把手枪拿出来,张开机头,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可掬,眯着眼,可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使我暗自为手中有这支枪而感到庆幸。
“‘你显然不了解我。’他说。
“‘恰恰相反,’我回答,‘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非常清楚。请坐,如果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道。
“‘那么,我的回答你也早就知道了。’我说。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也拿起桌上的手枪。但他只是掏出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我正坐在屋子里通盘考虑这件事,门突然开了,莫里亚蒂教授就站在我面前。
“‘一月四日你阻碍过我行事;’他说,‘二十三日你又碍了我的手脚;二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很大麻烦;三月底你完全破坏了我的计划。到了四月底,我发现,由于你的不断干预,我已经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经使我忍无可忍了。’
“‘你想说什么?’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道,‘你知道,你必须住手。’
“‘那是星期一之后的事。’我回答。
“‘啧,啧!’他叹息着说,‘我确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明白这种事只能有一种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你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只剩下一种解决方案。看到你把这件事搞到这个地步,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件智力上的乐事。让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了,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证,那真的是令人痛心的。’
“‘危险是我职业中的一部分。’我说道。
“‘这不是危险,’他说,‘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所阻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聪明过人,但仍然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必须站开,福尔摩斯先生,否则就会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谈得太起劲,我会把别处等我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他也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我,悲伤地摇了摇头。
“‘好吧,’最后他说道,‘很可惜,不过我已经尽力了。你的把戏我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之前你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置我于被告席,我告诉你,我是绝不会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我是绝不会被击败的。如果你的聪明足以毁灭我,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他也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我,悲伤地摇了摇头。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让我来回复你一句。如果能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我将心甘情愿和你同归于尽。’
“‘我可以与你同归于尽,但你无法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然后转身走出屋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特的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产生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确,因此更显得真实。一个头脑简单的恶棍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说:‘为什么不找警察防范他呢?’因为我确信前来加害我的不会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党羽。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毫不迟疑的人。那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的十字路口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闪电一般向我猛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道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幸免于难。货车一瞬间就冲过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了。经历了这次事故后,华生,我便只走人行道了。可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某个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砸得粉碎。我找来警察,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修房子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对我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当然明白这是有意加害,却无法证明它。这以后,我便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头短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了起来。我一拳击中那个人的门牙,所以指关节擦破了。不过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那位被拘留的先生和辞职的数学教授之间的关系。我敢断定,那位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外的一块黑板前面解答问题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到你家之后先关百叶窗,又要求从后墙翻出去了吧。”
我一向佩服我朋友的无畏精神。现在他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讲述着这一天所经历的那些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这使我对他更加钦佩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造成危险。我已经拟定了计划,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就逮捕罪犯而言,事情已经大有进展,不用我帮忙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了,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所以,在逮捕行动前的这几天,我离开此地显示更好一些,这样警察们才能放手行动。如果你能陪我一起到大陆去旅行一番,那我就太高兴了。”
“最近业务正好清闲,”我说道,“我又有一位肯帮忙的邻居,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
“明天早上动身可以吗?”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
“啊,好,非常需要。那么,这些就是给你的指示。我请求你,我亲爱的华生,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因为现在我们正在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做殊死决斗。好了,注意!不管你打算带什么行李,上面都一定不要写发往何处,并且今天晚上就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到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上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吩咐你的仆人不要雇第一辆和第二辆主动来揽生意的马车。你跳上双轮马车,把地址写在纸条上交给车夫,上面写着驶往劳瑟街靠斯特兰德街尽头处,并吩咐他不要丢掉纸条。你要事先把车费付清,车一停,就马上穿过街道,于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端。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身披黑色厚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就能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乘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那么,车厢就是我们的碰头地点了?”
“对。”
我留福尔摩斯住宿,他执意不肯。很显然,他认为住在这里会招来麻烦,因此他非离开不可。他仓促讲了一下明天的计划,便站起身来和我一同走进花园,翻墙到了摩蒂默街,然后立刻呼哨了一声。我听见一辆马车前来,载着他离去。
第二天清晨,我吃过早饭,不折不扣地遵照福尔摩斯的指令,亲自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圈套。马车载着我立即驶往劳瑟街。抵达之后,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正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等在那里。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刻挥鞭策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就掉过车头疾驰而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现在只有一件事令我焦虑,那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站台上的钟,离开车时间只有七分钟了。我在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我朋友那瘦长的身躯,却毫无踪影。我看到一位年迈的意大利教士,嘴里说着蹩脚的英语,尽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我上前帮了点忙,耽误了几分钟,然后我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回到车厢里,结果发现那个搬运工不顾票号是否正确,竟把那位年迈的意大利朋友领来和我做伴。尽管我对他解释说不要侵占别人的座位,可是毫无作用,再加上我的意大利语比他的英语更糟糕,所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焦急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我的朋友。想到昨夜他可能遭到了袭击,所以今天没来,我不由得不寒而栗。
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也响了,就在这时……
“我亲爱的华生,你还没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那老教士已向我转过脸来。他那满脸皱纹瞬间不见了,鼻子变高了,下唇不突出了,嘴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体也舒展开了。然后,那整个身躯又萎缩了,福尔摩斯的容貌就像刚出现时那样倏然消失。
“我亲爱的华生,你还没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天哪!”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严密防范依然是必要的,”他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在紧追我们。啊,那就是莫里亚蒂教授本人。”
福尔摩斯说话时,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猛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不住挥手,仿佛想叫火车停下似的。不过为时已晚,因为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一瞬间就出了车站。
“你看,由于做了防范,我们顺利地脱身了。”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脱下了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装进手提袋里。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贝克街?”
“昨夜他们把我们的房子点燃了,不过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这是不能容忍的!”
“自从那个用大头短棒袭击我的人被捕之后,他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不会以为我已经回家。不过,他们显然预先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到维多利亚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任何漏洞吗?”
“我完全按你的吩咐做的。”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对,它正等在那里。”
“你认识那个马车夫吗?”
“不认识。”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办这样的事情时,不能信任花钱雇来的人。我们现在必须制定好对付莫里亚蒂的计划。”
“既然这是快车,而轮船又和列车联运,我看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亲爱的华生,我曾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相上下,你显然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绝不会认为这样一点小小的障碍就能把我难倒吧?那么,你又怎能这样小看他呢?”
“他能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他就能怎么办。”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订一辆专车。”
“可是一定太晚了。”
“根本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通常要耽搁至少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那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何不等他一来就逮捕他?”
“那就使我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了。我们虽然能捉住大鱼,但那些小鱼就会破网而逃。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所以现在绝不能逮捕他。”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从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然后我们做横贯全国的旅行,先到纽黑文,再去迪埃普。莫里亚蒂一定会和我在这种状况下的做法一样:前往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与此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地区的睡袋商,然后从容自在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尔到瑞士一游。”
我已经是旅行的老手了,就算失去了行李也不会带来多少麻烦,不过我承认,我并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坏蛋面前躲躲藏藏。但是福尔摩斯肯定比我更清楚目前的状况,所以,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却发现还要等一个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
那节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我心情沮丧地望着它。这时,福尔摩斯拉住我的衣袖,指了指远处。
“你看,果然来了。”他说。
远方,从肯特郡森林中升起了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可以看到机车拉着列车爬过弯道,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那列火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向我们迎面扑来。
“他走了,”见那列车飞快地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道,“你看,我们的朋友智力毕竟有限。他如果能把我推断的事也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会占据主动了。”
“如果他赶上我们,会怎么样呢?”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试图杀死我,不过这将是一场胜负未卜的决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进午餐,还是冒着饿肚子的危险直接去纽黑文,这一路或许没有其他饭馆了。”
当夜我们抵达布鲁塞尔,在那里逗留了两天,第三天抵达斯特拉斯堡。星期一早上福尔摩斯给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我们回旅店时见回电已经到了。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痛骂一声就把它扔进了火炉。
“我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他哼了一声,“他跑了。”
“莫里亚蒂吗?”
“苏格兰场破获了整个集团,可就是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溜走了。既然我离开了英国,当然谁都对付不了他了,而我原以为苏格兰场已经稳操胜券。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和我做伴会很危险。那个人的老巢已经被捣毁了,如果回到伦敦去,他就要完蛋。假如我对他性格的了解是正确的,他必定一心要找我复仇。在那次和我的简短谈话里,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相信他是说到做到的。因此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因为我曾多次协助他办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难接受这样的建议。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斯特拉斯堡的饭馆里争论了半个小时,但当天晚上我们决定继续旅行,争取早日平安到达日内瓦。
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然后从洛伊克转道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的积雪依然很厚。最后,我们取道因特拉肯,前往迈林根。这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一派寒冬景象。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掉横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都急速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看得出来,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危险。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忧郁的道本尼湖边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咕咚一声掉了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在这个地方的春季,山石坠落是常有的现象,但福尔摩斯默不作声地向我微笑,一副早已料到会有此事的表情。
尽管他十分警惕,却没有灰心丧气。恰恰相反,我过去还从未见他这样精神抖擞过。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提到,如果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那么,他就心甘情愿地结束自己的侦探生涯。
“华生,我完全可以说,自己没有虚度此生,”他说,“即使我的生命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平静地面对他。我的存在让伦敦的空气变得更清新,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未把自己的力量用错地方。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社会中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华生,终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本领的罪犯逮捕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将宣告结束,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我准备尽量简明扼要而又准确无误地讲完这个故事。我的内心不愿意详细讲述它,但是我的责任不允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到了一个叫迈林根的小村落,住在老彼得·斯泰勒开设的“英国人旅馆”里。店主是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英语说得得很地道。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和福尔摩斯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夜。不过,他郑重地向我们提议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可以稍微绕一些路去欣赏一番。
那的确是一个险峻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倾泻进万丈深渊,腾起的水雾宛如房屋失火时冒出的浓烟。河流注入山谷中一个巨大的裂罅,煤炭一般黝黑的山岩矗立两旁。在谷底,裂罅变得狭窄,仿佛正在沸腾的乳白色水流泻入无底深壑,在豁口处涌溢,形成一股激流。晃动的水帘经久不息地倾泻,下方的绿色河流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不断飞溅的水花、湍流与喧嚣声让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深渊发出的隆隆怒吼。
半山坡上,环绕瀑布辟出了一条小径,使人能饱览瀑布全景。可是小径走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我们也只好像其他游客一样转身返回。忽然,我们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顺小路跑了过来,信上印有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标志,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我们刚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位英国妇女,已经到了肺结核后期。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到卢塞恩旅游访友。不料她突然咯血,恐怕坚持不了几小时了,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会大感安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好心的店主斯泰勒在附言中说,这位夫人断然拒绝让瑞士医生诊治,他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如果我能返回旅馆,他本人将感激不尽。
这种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我无法拒绝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却又使我踌躇不决。最后我们俩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后缓步翻山而过,前往罗森洛依,我在傍晚时分可以到那里和他相会。我转身走开时,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交叉在胸前,俯瞰着飞泻的水流。当时我并未想到,这竟是我和他今世的永别。
走下山坡后,我扭头回顾,瀑布已经看不见了,不过仍然能看到从山腰通往瀑布的那条蜿蜒崎岖的小径。我记得,当时有一个人沿小径快步走了上去。黑色的身影被身后绿荫衬托得很清楚。我注意到他,也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但因为有急事在身,我很快就把他忘掉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回到迈林根。老斯泰勒正站在旅馆门口。
“喂,”我急忙走过去问道,“我相信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顿时面露惊异之色。见他双眉上扬,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我转身走开时,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交叉在胸前,俯瞰着飞泻的水流。
“这封信不是你写的?”我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可是这上面有旅馆的标志!啊,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你们走后他来到这里,说……”
没等店主说完,我便大惊失色地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可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快跑,返回莱辛巴赫瀑布时,还是过了两个多小时。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但他本人却不见踪影。我大声呼唤,可是耳边只有四周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禁浑身发冷。这证明,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遇到仇敌袭击时,他依然待在这条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涧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离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这件事吓昏了头,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始回想福尔摩斯的方法,努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上帝啊,这并不难。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径的尽头,登山杖就标明了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黑色的土壤不断被水花溅湿,始终是松软的,即使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的尽头,并没有返回的痕迹。在离小径尽头还有几码的地方,地面被踩成了一片泥泞,裂罅边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水花在四周飞溅,我伏在悬崖边,低头查看。当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峭壁上的水珠闪闪发光,以及远处峡谷浪花冲击的光芒。我又一次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奔腾声传入耳中,宛如人的咆哮。
不过命中注定,我终于找到了挚友和伙伴的临终遗言。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件东西闪闪发光,映入我的眼帘。我伸手取下来,发现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一叠原本压在下面,折成小方块的纸飞落到地上。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它完全显示出福尔摩斯的个性,用词依旧准确,笔法刚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写成的。
我亲爱的华生: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关照,让我写下这几行书信,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讨论。他已向我概述了自己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实了我对他才能的极高评价。我很高兴地想到,由于他的存在而给社会带来的威胁,将被我一举消除,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你,我亲爱的华生,带来悲伤。不过,我向你解释过了,我的职业生涯已经达到了巅峰,而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让我心满意足的了。诚然,我应该对你彻底坦白,我完全明白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而我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诉帕特森警长,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是M的文件架上,装在一个蓝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莫里亚蒂”。在离开英国时,我已对薄产做了处理,并已交于我的兄长迈克罗夫特处置。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专家进行了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进行过一场搏斗,在这种情况下,其结果只能是两人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入深渊。尸体是不可能找到的,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法律捍卫者就这样永远葬身在了那旋涡激荡、泡沫翻腾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瑞士少年,他无疑是莫里亚蒂匪帮中的一员。至于那个匪帮,大概公众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收集了极为完整的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也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蒂对他们的控制是多么严密。诉讼过程中很少提及他们那可怕首领的详情,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者妄想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方式来为他洗脱罪名,所以我不得不把他的罪恶和盘托出。因为对我来说,福尔摩斯永远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
延伸阅读
福尔摩斯的逻辑与推理
典型的福尔摩斯式论断实在让人着迷,当苏格兰场的警官们面对少得可怜的线索束手无策的时候,福尔摩斯一席话让众人惊讶不已,后来的事件发展也确实证明了他的推断的正确性。福尔摩斯的演绎法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个读者,而从此之后,逻辑推理始终在侦探小说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福尔摩斯所说的逻辑是普通逻辑,即人们通常说的“形式逻辑”,是一门很古老的科学。现在常见的形式逻辑体系是由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奠基的,他在《工具论》和《形而上学》等著作中,系统论述了形式逻辑的基本原理,建立了西方逻辑史上第一个逻辑系统,即三段论系统。随后,斯多葛学派又补充和发展了亚氏创立的演绎逻辑。其后一千多年,逻辑学的发展基本没有越出演绎逻辑的范围,十八世纪康德最先使用的“形式逻辑”这个名称,也指由亚里士多德奠基的演绎逻辑。到了十七至十九世纪,英国学者培根和穆勒为普通逻辑体系带来了最重要的发展——补充了由富于探索功能的多种归纳方法构成的归纳逻辑,丰富了普通逻辑的内容,基本形成了今天的普通逻辑(或仍称为“形式逻辑”)体系。
逻辑学是关于思维的科学,推理则是由一个或几个已知判断推出另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思维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具有概括性和间接性。思维的概括性是指思维能够从事物各种各样的属性中,舍去表面的、非本质的属性,把握内在的、本质的属性。思维的间接性是指思维能够根据已有的知识推出新的知识,不会停留在直接认识上止步不前。
思维有三种最基本的形式,即概念、判断和推理。概念是反映对象特有属性(包括本质属性)的思维形式。如“侦探”这个概念反映了“应非官方之邀,暗中为其探查机密或侦察案情的人”这一特有属性。判断是对思维对象有所断定的思维形式。它由概念所组成。例如,“侦探小说是文学的一种”,“福尔摩斯是著名的侦探人物”。推理则是从一个或几个已知判断中推出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例如,“一切文学作品都有社会作用,侦探小说是文学作品,所以,侦探小说有社会作用。”
任何推理都是由前提和结论两部分组成的。推理所依据的判断称作前提,推出的新判断称作结论。前提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多个,结论只有一个。推理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判断构成的,而且这些判断是有推论关系的。
根据所表现的思维进程的不同,推理分为三类:演绎推理、归纳推理和类比推理。
演绎推理是从一般性前提推出特殊性结论的推理,它的结论所断定的范围不会超过前提所断定的范围,前提与结论之间有必然性联系。正如福尔摩斯在《生活宝鉴》中提出的:“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的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以推想出来了。”
归纳推理是从特殊性前提推出一般性结论的推理。个别中往往包含着一般,一般又寓于个别之中。因此,我们就有可能通过对一类事物中大量个体的考察,概括出该类事物的一般性知识。当人们将对客观事物的个别认识提高到一般认识的时候,或要从零碎片断的经验中总结出带有规律性的知识的时候,常常要运用归纳推理。
类比推理是根据两个(或两类)对象在某些属性上的相同或相似,推出它们在另一属性上也可能相同或相似的推理。类比推理是一种既不同于演绎推理,也不同于归纳推理的独立的推理形式。演绎推理的思维进程是从一般到个别,即以一般性原理为前提,推出个别性事实的推理;归纳推理的思维进程是从个别到一般,即从个别或特殊事实概括出一般性原理的推理;类比推理则是一种或者从个别到个别,或者从一般到一般的推理,类比推理的前提和结论,或都是关于个别事物的特殊性判断,或都是关于一类事物的普遍性判断。这是类比推理与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的区别所在。
福尔摩斯是最注重逻辑方法的侦探之一。在他的言谈中经常涉及逻辑推理。《四签名》中,《演绎法的研究》这一章就是一个极佳的例证。
华生:“……你方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两方面是彼此相关的。”
福尔摩斯:“没有什么关系。举例来说,观察的结果说明,你今早曾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过,而经过推断,却知道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华生:“对!……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福尔摩斯:“这太简单了,简直用不着解释,但是解释一下倒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区别。我观察到在你的鞋面上粘着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掘出的泥堆积在人行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很难不踏进泥里去。那里的泥有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了解,附近再也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些是从观察上得来的,其余的就都是由推理得来的了。”
华生:“那么你怎么推理到那封电报的呢?”
福尔摩斯:“今天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对面,并没有看到你写一封信。在你的桌子上面,我注意到有一大整张邮票和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会做什么呢?除去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然就是事实了。”
排除法正是福尔摩斯演绎法的重要组成部分。福尔摩斯说:“这是我的一个古老格言:当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必定是真实的。”(《绿玉皇冠案》)可以这样解释,最佳假设是那种最简单和最自然的,是最容易以及能够花费最少力气加以检验的,而且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尽可能广泛的事实。
然后,当华生向福尔摩斯提出一个更为辣手的问题,而这位大侦探又再次得意扬扬的时候,华生要求他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福尔摩斯回答:“哦,那是幸运。我只能说那是机率的结果,我并未料到会如此准确。”华生接着问:“这是否只是猜测?”福尔摩斯说:“不,不,我从不猜测。那是一种极坏的习惯,足以破坏逻辑的推理。”
福尔摩斯尽管进行了否定,但他的观察力,以及如华生所说的那种“体察细节的特异天才”和演绎推理的能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形成于一系列复杂的猜测过程。比如在上例中,福尔摩斯只能猜测华生进入了邮局,而不是在邮局前行走。此外,华生还可能走进邮局去会一个朋友,而并非去办事,等等。但是,福尔摩斯又擅长比较各种可能性。他说:“我从来不猜测。猜测是很不好的习惯,足以破坏逻辑的推理。你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你没有理解我的思路,没有注意到那些能推断出大事的细小问题。”《血字的研究》中他也声称:“我就是利用这种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假设方法,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其他任何假设都不可能与这些事实相吻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还提到:“不如说是在比较各种可能性,并将其中与实际最相近的选择出来;这才是科学地运用想象力,可靠的事实根据永远是我们进行思考的出发点。”
综上所述,他的推理可能基于以下形式:
(一)A、B、C三种论断(这是由原始资料得出的)
(二)去掉A(通过观察的证据)
(三)去掉B(通过观察的证据)
(四)因此C(结论)
而且,它能使福尔摩斯以最小的逻辑负荷达到这样一步,他可以通过一步的观察,检验从自己的假设中推出的预断,并因此大大减少可能的结论的数目。换言之,福尔摩斯不仅选择了最简单和最自然的假设,而且将一个假设分解为最小的逻辑组成部分,每次只检验其中之一。福尔摩斯采用“华生为了办理邮务而走进邮局”的假设,推演出这类邮务可能是发信、买邮票、购明信片,也可能是发电报。然后他系统地检验这些可能性中的每一种,最终得到了正确的结论。当有好几种可能的解释时,“人们企图一个一个地加以检验,直到一个或其中一个解释具有令人可信的证据为止。”(《皮肤变白的军人》)。
福尔摩斯也相信演绎法中研究细节对顺利破案的重要性,他声称他的方法“是靠从观察细小的事物当中了解到的”(《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这可以用《身份案》中的一段文字加以详细说明:
我说:“你似乎能从她身上看出许多我看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看不出,华生,而是没有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使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或者从大拇指的指甲上看出端倪,或是在鞋带上发现大问题。好,你从这个姑娘的外表看出了什么呢?请你描述一下吧。”
“好吧,她头戴一顶蓝灰色的宽檐草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砖红色的羽毛。她的短外套是黑色的,上面缝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着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裙子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领口和袖口上镶着紫色窄条长毛绒。她的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磨破了。她穿的靴子我没有注意。她稍微有点发胖,戴着金耳环,总体来看,她相当富有,过着平常、舒适、自由自在的生活。”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手,抿嘴微笑。
“华生,我不是奉承你,你的进步很大。你的这番描述的确很不错。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是已经渐渐掌握了观察的方法。而且你对颜色的感觉很敏锐。老兄,你绝对不能相信粗略的印象,而要注意细节。我首先注意到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看一个男人,也许应该先观察他裤子的膝盖。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最容易露出痕迹的一种材料。手腕向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看来十分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类似的痕迹,不过只有左臂,而且是在离大拇指最远的那边,而不像打字痕迹那样刚好穿过最宽的部分。然后,我观察她的脸,发现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胆地提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说法,这似乎使她感到惊奇。”
“也使我感到惊奇。”
“但毫无疑问,这是很明显的。我接着向下看去,有点惊奇又很感兴趣地观察到,尽管她穿的两只靴子很相似,但实际上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只扣上了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当你看到一位妇女,穿戴得很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配对的靴子,靴子上的扣子只扣了还一半时,那只能说明她离家时非常匆忙,这不能算什么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的朋友透彻的推理,经常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门前写了一张字条,但这张字条是在穿戴好了之后才写的。你观察到她右手套食指的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有看到手套和她的手指都沾了紫色的墨水。她写得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天早晨,否则墨迹不会清晰地留在手指上,这一切都很简单,但也很有趣。
不仅如此,对于犯罪现场他也总是亲自查看,仔细搜查各种细节,而且“福尔摩斯每个最细微的动作都有它实际而又明确的目的。”(《血字的研究》)福尔摩斯常常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现场留下的线索,还借助贝克街小分队,甚至猎狗的力量帮助查找线索。
对于推理的前提,福尔摩斯指出:“依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理,总是非常危险的。”(《斑点带子案》)他曾声称“我决心不怀任何偏见”(《赖盖特之谜》、《修道院学校》、《海军协定》),这一点在推理中也相当重要,正因为如此,在坚持案例事实的客观性上,福尔摩斯与以苏格兰场为代表的官方侦探常常意见相左,这也正是小说的卖点之一。例如在《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福尔摩斯试图向雷斯垂德指出某些关键线索。雷斯垂德照例不明白福尔摩斯所揭示的细节和所研究的罪案之间的关系。当他回答说“我怕我仍持怀疑态度”时,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你按你的方法干,我按我的方法干。”然后福尔摩斯向华生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你知道我的方法。那是靠对细节的观察获得的。”
在福尔摩斯系列中,警方判断失误的原因是在办案开始时,他们总倾向于采用最容易说明少数突出事实的假设,而忽略了“细枝末节”,然后又拒绝考虑那些与他们的立场相悖的材料。福尔摩斯在《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说,“没有什么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使人上当的了”。“在获得所有证据之前就得出答案犯了理论化的重大错误。”结果,他们开始“不知不觉地歪曲事实,以适应理论,而不是使理论适应事实”(《波希米亚丑闻》)。在福尔摩斯的小说中充满这种由于在方法论上存在分歧而导致的互不信任。
根据事实进行一定的假设也是福尔摩斯的主要方法之一。对于假设,福尔摩斯主张“科学地运用想象”(《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直觉”(《四签名》)和“猜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住院的病人》和《硬纸盒子》中福尔摩斯对华生心理活动的准确猜测。雷吉斯·梅萨克在《“侦探小说”和科学思想的影响》中讨论《硬纸盒子》里福尔摩斯对华生心理的揣摩时说道,实际上福尔摩斯猜测华生在望着戈登的肖像或比彻肖像时可能会想到许多事情。梅萨克指出,虽然福尔摩斯偶尔也承认某种猜测本能与其工作有关(如他在《血字的研究》中承认,他那“奇特的本能和观察的天赋”是来自一种“直观”——这种意见也反映在《四签名》和《雷神桥之谜》中),然而他仍“肯定了‘演绎法’的现实性”。梅萨克也说明,福尔摩斯的演绎法根本不是真正的演绎法,也不是真正的归纳法,“而是基于一种特殊事实的观察推理,它通过某种复杂的迂回通向另一特殊事实”。研究者彼埃尔·诺尔登总结说:“必须承认,实际上福尔摩斯从观察中比从逻辑程序中得到了更为确切的结果。”(《柯南·道尔》)马塞洛·特鲁奇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应用社会心理学家》中也指出,这位侦探的所谓演绎法或归纳法和试推法或猜测法有些类似。
福尔摩斯的方法还有很多。例如“分析的方法”和“回溯推理”(向前推理),在《血字的研究》中他阐述道:
我已经对你说过,凡是异乎寻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么阻碍,反而是一种线索。在解决这类问题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用推理的方法,一层层地回溯事实。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本领,而且也是容易,不过,人们在实践中却不常应用它。在日常生活中,向前推理的方法用处大些,因此人们往往容易忽略回溯推理这一层。如果说有五十个人能够从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综合推理的话,那么,能够用分析的方法推理的,不过只有个把人而已。”
“说老实话,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你能弄清楚。让我试试看能否把它说得更明确一些。大多数人是这样的,当你把一系列的事实对他们说明以后,他们就能把可能的结果告诉你。因为他们能够把这一系列事实在脑子里联系起来,通过思考,得出结论。但是,有少数的人,如果你把结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通过内在的联系,推断出产生这种结果的各个步骤是什么。这就是在我说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推理’时,所指的那种能力。”
“回溯推理”是从陈述某个已知事实的命题,推出可导致该命题成立的理由的推理。也就是从结果推测原因的推理。这很类似于数学和哲学的方法:假设要解决一个问题,我们先找出解决它的条件,并将它们化解成更加简单的适于解决的条件(笛卡儿是这样解释的:“把每一个困难的条件尽可能地划分成若干最佳的、最可能解决的”)。虽然它在很多方面与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思维类型有相似之处,却需要一定程度的专门训练。
福尔摩斯的真实世界之社会篇
英国
风暴过去后,更加纯洁、更加美好、更加强大的国土将屹立在阳光之下。
——《最后致意》
英国本土位于欧洲大陆西北面的不列颠群岛,被北海、英吉利海峡、凯尔特海、爱尔兰海和大西洋包围。
英国是十九世纪的世界强国和海上霸主,有着当时“世界工厂”的称号,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生工业革命和进入工业化的国家,也是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倡导者,还是早期议会民主制度的诞生地,无论在科学技术还是文学艺术上都有显著的贡献。在其顶峰时期,大英帝国曾经控制了世界上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三分之一的人口,因其控制的土地覆盖了地球所有经度,太阳永远都会照耀英属领土,故号称“日不落帝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帝国。
英国的国家元首和理论上最高权力的拥有者是英国君主。实际上,随着《权利法案》(1689)、《王位继承法》(1701)的通过,英国确立了君主立宪制,君主只拥有象征性的地位,其权力的形式受到惯例与民意的约束。但是君主通常可以行使三个重要的权利:被咨询的权利、提供意见的权利和警告的权利。事实上在英国,拥有最高行政权力的人是内阁首相,他必须得到下议院的支持。首相获得任命后再挑选其他部长和行政首脑,组成政府。
议会是英国政治的中心舞台,它是最高立法机关,政府就从议会中产生,并对其负责。英国的国会为两院制,由上议院和下议院组成。
下议院是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机构,每一位下议院议员都是由一个选区的选民选出,议员当选后,也就在议会代表该选区。十九世纪,随着《一八三二年改革法案》的通过,下议院变得日益独断,而上议院的影响力则在这次改革法案危机中受到损害。此后,对一些在下议院获得大比数通过的法案,提到上议院时,尽管上议院有意否决,也必须三思而行。从此开始,首相必须得到下议院的支持才可留任,这一看法逐渐成为人们接受的政治原则。
上议院是世袭的贵族议院,也是英国的最高司法申诉机构,但事实上只有极少部分的上议院议员(即法律议员)拥有司法仲裁权。
贵族
“一位贵族的委托人写来的?”
“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贵族单身汉案》
从封建贵族出现至今,英国贵族主要包括两类:宗教贵族(Lords Spiritual)和世俗贵族(Lords Temporal)。
宗教贵族是基督教传播和教会势力扩张的结果。教会和修道院享有特权和地产,上层教士可以成为封建领主。后来,英国逐渐形成了包括两个大主教区、若干主教区和众多基层教区的宗教管理体系,和以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长和中下级贵族为序列的宗教贵族等级体制。同世俗贵族相比,宗教贵族的划分——即“教阶制”——一直比较清晰,宗教贵族也有着宗教组织的神权理想与行为准则。其实,依照中古西欧各国通行的社会等级制度,宗教贵族作为上帝福音的传播者,理应成为社会第一等级,享有最多的权势。但在英国,情况却不然。威廉一世在不列颠建立封建君主制时,高级教士和大贵族都是以国王直属封臣,而非等级代表的身份参加大会议或议会,并得到委任的。原因之一就是宗教贵族人数较少,总体力量难以同世俗贵族集团抗衡。
世俗贵族,主要是指那些以世俗的封臣身份或官吏职位从国王那里直接或间接领有封地、对国王承担封建义务、通过土地占有而享有特权并不同程度地参与王国政务的封建家族及个人。当然时至今日,世俗贵族并不能通过受封而获得土地和收益,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象征罢了。
英国的世俗贵族制度分为贵族(peerage)与平民(civilian)两部分,共有七个等级。其中贵族爵位分为五等,依次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和男爵。平民爵位有两种:准男爵和骑士。
英国五级贵族中,公爵是第一等级,地位最高。他一般是指某一公国(Duchy)或大公国(Archduchy)的领主,通常授予守疆拓土、军功卓著的高级指挥官。在英国,公爵的地位仅次于国王或亲王。它最早出现于一三三七年,爱德华三世把康沃尔郡升为公国,将公爵爵位授予年方七岁的“黑王子”爱德华。由于日后的卓著军功,该王储一三四三年被加封为威尔士亲王。之后的许多年里,除女王配偶和王子外,其他王亲均不许称王,最高可获公爵爵位。一四八三年建立诺福克公国之后,公爵爵位开始授予王亲以外的人,但很少建立公国,能获此最高爵位者也多是军功显赫的统帅。行政界的政治家即使任职多年,政绩昭著,也难获此殊荣。在正规场合,公爵身穿深红色的丝绒外套,帽子上镶四行貂皮。其冠冕上有一个金环,上饰八枚红色金叶片。国王则称公爵为“我们真正可信和最为敬爱的伙伴。”
侯爵是贵族的第二等级。就词源而言,它是由德文Markgraf(堡侯;边疆殖民地总督)演变而来,指统辖一处的封疆大吏。在英格兰,它最初指威尔士边疆地区的封建领主,查理大帝在位时演变成具有特别全权的边区长官,相当于藩侯;查理曼帝国分裂后,进而成为独立的大封建领主的称号。随着封建王权的不断加强,侯爵成为公爵与伯爵之间的爵衔,其地位与其他伯爵相等,直到十四世纪后,才确认侯爵的地位在伯爵之上,相当于副公爵。与其他四个等级的贵族相比,侯爵的数目一向最少。在重大场合,侯爵也穿红色丝绒外套,帽子上镶有三行半貂皮,冠冕上装一银环,带有四片金叶和四个银球。国王对他的称呼一如公爵。
伯爵在英国五级贵族中出现最早,是在十一世纪初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丹麦引入英格兰的。伯爵一般为镇守一方的诸侯,他们大多一人治理数郡,所以又被称为“方伯”。在一三三七年黑王子爱德华被封为公爵之前,它是英国最高的爵位。后来,诺曼大公入侵英国,担心方伯的权势过重,遂将其权力加以分割,每个伯爵的辖区仅限一郡,以至其地位逐渐低落,仅介于侯爵与子爵之间,成为贵族的第三等级。十四世纪二十年代之前,伯爵作为高级贵族,是男爵的“天然领导人”,在地方上负有对男爵和骑士的管理责任。值得说明的是,英国的伯爵称号是五种贵族称号中唯一来自英文词源的词,是由古英语eorl转化而来的。在重大正式场合,伯爵穿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软帽上缝有三行貂皮,冠冕上有镀金银圈,上沿饰有八个银球;国王称伯爵为其“真正可信可爱的伙伴”。
子爵是最后出现的爵位,原系法兰克王国的国家官吏名,意为郡守,最早是由查理曼大帝于八世纪时敕封,后来传到欧洲其他大陆国家。直到一四四〇年,英国的博蒙德·约翰才被封为第一个子爵,其地位居于所有男爵之上。子爵本是伯爵的副手,帮助伯爵处理司法事务。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子爵逐步脱离了伯爵的控制,建立城堡,控制土地,成为独立的权力中心。子爵帽子上有两行半貂皮,冠冕上加一银环,饰有六个银球。
在英国,男爵是第二个出现的贵族爵位。十一世纪时他们统称为有地贵族。到十二世纪初,国王的大部分高级世俗贵族都被封为男爵,其中少数与王室关系密切、封地较多者又被称为“大男爵”,其地位介于伯爵和男爵之间。由于男爵在世俗贵族中所占比例较高,故“男爵”一词长期作为贵族的集合名词使用。以后数百年至今,居于五级贵族之末的男爵始终人数最多。在英语中,男爵(Baron)一词,是诺曼人在征服欧洲大陆时引入的,本意为“只不过是普通的人”,后来演变为“强有力的人”。在正式场合,男爵穿着与伯爵相同的外套,帽子上镶有两行貂皮,冠冕上有一浅色银圈,饰有六个银球。
两级平民爵位中,准男爵是英国特有的一项世袭荣誉,其地位在男爵之下,骑士之上。欧洲大陆其他国家没有等同于英国准男爵的爵位,唯有欧洲大陆的“世袭骑士”性质较近。准男爵爵位最先由英王詹姆斯一世于一六一一年设立,他通过以金钱换取爵位的方式来筹集资金,以补助爱尔兰的拓居地。在英语中,准男爵(Baronet)一词源自男爵(Baron)。准男爵佩戴镶在圆环内的阿尔斯特徽章,徽章为银白色,画有一只鲜红色的左手,顶上缀有帝国皇冠;圆环上可分别刻有玫瑰、三叶草和蓟花的图案,代表英格兰准男爵、爱尔兰准男爵、大不列颠准男爵。
骑士也就是现在人们所熟知的爵士,本指中世纪时期欧洲文化中的马战军事单位,之后演变为一种专门用来战斗的武士阶层,并发展出骑士精神。英语中“Knight”这个词汇,就意为“骑在马上的战士”。作为爵位的一种,骑士是被授予人数最多的,其等级和称谓也特别复杂。骑士爵位可以通过获颁爵士级骑士勋章获得。骑士勋章分为九等,按等级高低分别是:
嘉德勋章(一三四八年设立)
蓟花勋章(一六八七年设立)
圣帕特里克勋章(一七八三年设立)
巴斯勋章(一七二五年设立)
印度之星勋章(一八六一年设立)
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一八一八年设立)
印度帝国勋章(一八七七年设立)
皇家维多利亚勋章(一八九六年设立)
大英帝国勋章(一九一七年设立)
英国爵位是否可以继承或世袭,答案并不是一定的。在英国的五个贵族等级中,根据是否可以传给后代,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其划分为“世袭贵族”和“终身贵族”两种。
顾名思义,“世袭贵族”的爵位可由子孙后世永远承袭,它是英国贵族的主体。长期以来,英国世袭贵族的爵号和封地相当严格地按照长子继承制传递。若长子早殁,依次由长孙、次子、幼子或其他家庭成员递补;若某贵族没有继承人,可根据其遗嘱或生前安排,并经国王和高级法庭批准认可后,由其近亲继承其封号和封地,但在多数情况下是被国王收回爵位。
两级平民爵位方面,准男爵爵位是可以世袭的;但骑士爵位不能世袭,荣耀仅限其一生。
家庭
我完美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的主人而产生的乐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波希米亚丑闻》
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核心之一就是团结的家庭。“家,甜蜜的家”是那个时期一个延续不断的主题。对中上层中产阶级来说,家庭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家庭已经逐渐适应了工业化社会的要求,由父母子女构成的现代核心家庭取代了传统的大家庭,并成为前所未有的小到极致的种姓集团。对上层中产阶级来说,家庭的生产功能已经完全让位于工厂,家庭已不再是工作和劳作的场所。他们越来越彻底地把自己的生活住所同获取收入的场所分离,逐步营造出一个私人的领地,尽可能地让妻子和儿女远离挣钱的场所。这样,在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中,形成了家庭世界与工作和公共世界的区别。和体现了人类社会一切杂乱无章的外部世界相反,“家”被赋予了所有的美德,家庭成了“和平的处所”。
一八五四年,英国诗人考文垂·帕特摩尔开始出版系列长诗《家庭天使》,歌颂和美化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推崇贤妻良母式的理想女性。一八六五年,约翰·拉斯金这位在家庭生活上有些古怪的评论家,在他的《论皇后的花园》中也提出,理想的妇女和理想的家庭与现实中原始森林式的生活竞争互不相容,妇女的地位不是在社会上,而是在家庭中,是做“家庭天使”。他写道:“妇女在她的家门口以内是秩序的核心、痛苦的安慰和美的镜子。”在他看来,妇女所承担的不仅是生活上的职责,还有道德精神上的职责。只有妇女达到了这种理想,家的真正本质才能具备。“如果不能如此,它便不是家。假如外部世界的焦虑渗透进来,外部世界那变化频仍无人知解、不可爱或敌意的社会……跨过门槛,它便不再成为家了。”
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由于中上层中产阶级的工作场所和家庭分离,绝大多数父亲都在十分紧张地工作,不可能有大量时间与孩子在一起。于是,父亲们在有限的团聚时间里,尽力营造“家庭幸福,孩子知恩,无债不愁,中庸为本”的理想以及和谐的家庭生活。
维多利亚时代也开始提倡男女平等,从而使人们对离婚的态度产生了逐步的改变,最终通过了长期以来遭到反对的离婚法。最初,英国人对离婚普遍持反对态度,根本不管自己的婚姻是否美满,也不管他人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但在十二世纪,教会确立了裁决婚姻的权力,婚姻可以被宣布为无效,虽不允许离婚,但可以分居。直到近代早期,社会仍然认为,离婚只是床和桌子的分开,不是婚姻的结束。十七世纪末婚姻的控制权被转到民事机构,有效的离婚只能用特别的形式批准,每批准一个离婚,议会就需要专门讨论一次。在一七一五年到一八二五年间,仅有二百四十四对婚姻按这种方式获得解除,整个十九世纪上半期的五十年中,每年批准的不到十件,总共只有三件准许女人提出离婚。可见并非人人都能如愿,就连国王乔治四世也因企图和王后离婚而受到指责。这种特殊情况下的离婚劳力费财,只对富人和有地位的人才是可行的。一八五七年离婚法颁布之前,人们经常谈论离婚的双重标准:“贫苦阶层没有自己的离婚形式。富人在上院与妻子离婚后再婚,他的再婚合法,所生的孩子合法……穷人没有在上院离婚,他的再婚无效,所生的孩子是私生子,他自己将会因重婚而受审。”在这一时期,离婚的一方总要强调对方“有罪”。
在上述两个阶段之后,英国一八五七年通过《婚姻诉因法》,离婚的限制被放宽了,允许在有过失的情况下了解各方意愿,决定婚姻的存亡。如男子可以通奸为由与妻子离婚,女子提出离婚则还需要提交证据,表明男子虐待或事实上已弃妻出走。工业革命的发展增强了社会的流动性,移居外地、甚至海外的人可能另觅新欢,而对在家中独守空房的妻子置之不理,暗中精心策划的移民遗弃妻子的情况就是例证。一八五七年离婚法强调,遗弃是一种破坏婚姻的行为,隐居可能是一种婚姻遗弃,妇女可以藉此要求离婚。一八五七年的离婚法给一些被遗弃的妻子提供了离婚依据,此后的五年里,离婚呈现出上升的趋势,对这种趋势的解释理由有三。第一,离婚条件的放宽使解除婚姻变得容易;第二,使离婚的成本减少到穷人可以承担的程度;第三,工业革命时期,劳动的性别分工逐渐淡化,这不仅增大了男女的自主权和处理婚姻问题的能力,而且也增加了异性间的互动,扩大了他们选择配偶的潜在范围。
离婚呈现出来的上升趋势并不能掩盖离婚造成的破坏。乔纳森·哈迪曾精辟地引用过这样一种观点:“离婚是以其他方式继续的婚姻,它用敌对关系取代了情爱关系。”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离婚率很低,即使出现了婚姻危机,夫妻双方仍有将婚姻维持下去的可能。
教育
“那是灯塔,我的伙计!未来的灯塔!每一座灯塔里都装满千百颗光辉灿烂的小种子,未来的英国在他们这一代将更加明智富强。”
——《海军协定》
在中世纪,贵族子弟一般先在家里接受启蒙教育,然后被送往大贵族家或王室充当侍从,接受骑士教育。勇敢尚武是骑士教育的首要内容,英国贵族祖先大多是作战时的军事首领或战争中的勇士,率领民众抗击外敌是当时贵族的一种职责。这种职责要求贵族子弟除了学习普通文化知识和宗教神学外,要将主要精力花在习武方面。这一习俗既成为贵族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内化为一种精神气质,即骑士精神。到了十六世纪,骑士教育的地位逐渐下降,十七世纪时这一习俗几乎已经消失了。大多数贵族子弟在家里接受预备教育至十四岁左右,然后进入具有更多贵族色彩的公学学习。
英国公学产生于十四世纪末期,一三八二年创办的温切斯特学校是公学的起源。到了十七世纪,英国已有九所著名公学,分别是温切斯特公学、伊顿公学、圣保罗学校、什鲁斯伯里学校、威斯特敏斯特学校、泰勒公学、拉格比学校、哈罗公学和切特豪斯学校。公学最初由私人捐助或公众集资创办,免费招收贫寒子弟,培养一般神职人员。由于公学毕业生大多获得了社会地位较高的宗教职务,使得公学的地位不断攀升。在工业革命之前的几世纪,许多平民子弟通过公学而平步青云,其作用类似我国的科举制度。也就是说,公学曾是贫穷而杰出的青年的进身和参政之阶。
为了限制入学人数,公学从十七世纪末开始实行收费制,日益昂贵的学费导致贫穷学生逐渐减少。到了十八世纪末,穷人子弟已经完全被排斥在了公学之外,公学的贵族色彩越发明显。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绅士和贵族子弟占了几所主要公学学生数的二分之一以上,另有超过百分之十六的学生来自神职人员和政府官员家庭,平均二十个学生中只有一个来自从事专门职业的家庭。在早期工业化时代,英国的公学在欧洲乃至世界上都是以最贵族化而闻名的中等教育机构。
针对一些社会人士对公学的批评,一八六一年英国皇家委员会成立克拉伦敦学校调查委员会,并于一八六四年发表了克拉伦敦调查报告。报告指出:“公学将自然科学的教学排除在外,在我们看来是一个明显的缺陷和弊端。它不适当地限制了对青年人的智力培养,使他们的知识、兴趣和成年后的追求过于狭窄,这是有害的。”委员会建议公学仿照德国文科中学进行改革,扩大学习科目,在宗教和古典语言之外,增设数学、现代外语、自然科学、绘画和音乐等。他们认为,自然科学可以直接促进和培养人的观察能力、准确而迅速的概括能力和有条理的思维习惯,因此将自然科学引入正规课程是适宜的。
公学被看作英国社会的精神气质,公学毕业生在校时所接受的训练树立了一个楷模,即终身严格遵守公平、责任和正义的原则,有强烈的主人意识和独立精神,爱好自由和不屈服于强权等。
公学毕业后,不少贵族子弟进入牛津和剑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公学与牛津、剑桥大学建立了一种牢固的特殊关系,从而使这两所大学成为公学教育的自然延伸。
牛津大学是英语世界中最古老的大学。十二世纪末的时候,牛津镇已经是一个重要的教育中心。从欧洲大陆和其他地方来的学者定居于此,在一〇九六年时就开始了一些教学活动。一一六七年巴黎大学的排外活动,让许多英国学者离开法国,回到牛津。
此后,牛津开始迅速发展。第一栋学校公寓建立,之后逐渐成为学院。一二〇九年,由于学生暴力行为,大学被解散(这一事件导致一些学生和教师离开牛津并建立了剑桥大学)。一二一四年六月二十日,经过一名教皇使节的翰旋,大学重新回到牛津,并得到了特许。牛津大学的身份直到一五七一年通过的一项法案才得到确定。牛津的学院包括万灵学院、基督教堂学院等。
到目前为止,牛津大学产生了至少来自七个国家的十一位国王,四十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来自十九个国家的五十三位总统和首相,包括二十五位英国首相(其中十三位来自基督教堂学院),十二位圣人,八十六位大主教以及十八位红衣主教。
剑桥大学成立于一二〇九年,最早是由一批为躲避殴斗而从牛津大学逃离的学者建立的。教皇格列高利九世在一二三三年给予剑桥“校长及大学学者”以保护的确认,进一步确立了剑桥作为大学的地位。
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学院彼得学院于一二八四年建立。一五三六年,实行宗教改革的亨利八世下令学校解雇其研究天主教教规的教授们,并停止教授“经院哲学”。从此剑桥大学的教学和研究重点从宗教和神学转向希腊和拉丁经典、圣经和数学。今天的剑桥基本上涵盖了所有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剑桥的学院包括:基督学院、卡莱尔学院、圣体学院等。
贵族子弟完成大学学业后要赴欧洲大陆游学,游学被看作是贵族子弟结束高等教育的一种独特方式。游学教育的目的是学习各国礼仪和语言、政治体制、军事技术,研习舞蹈、剑术和马术,增长见识,提高对不同民族文化和艺术的鉴赏能力。游学的时间通常为三到五年,游学途中有导师、仆人和车马相伴,费用昂贵。游学的首选地点是法国,工业革命前法兰西被称作欧洲大陆“最伟大的国家”,宫廷宏伟壮丽,人文学术氛围浓郁,家具、地毯和各类艺术品琳琅满目,加上法语是当时英国上流社会公认的高雅语言,使英国贵族青年常在此地流连忘返。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的发源地意大利也别具特色,其建筑、绘画、雕刻和文物之精美在当时的欧洲大陆无与伦比,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等历史名城丰富多彩的艺术瑰宝也吸引着英国贵族青年前往游学。此外,德国、西班牙和希腊等地也是英国学子游学观光的好去处。
随着贵族教育水平的提高,贵族子弟开始广泛涉足哲学、神学、文学、戏剧、绘画、考古和科学等文化艺术领域,贵族中涌现出一大批学者和文人。同时,贵族的文化生活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他们积极参与各类文化艺术活动,兴建教堂、美术馆、图书馆和博物馆,收集和珍藏书籍、绘画、古物等艺术品,拥有藏书和绘画作品是贵族文化品位的象征;不少贵族还充当诗人、作家、科学家、雕刻家、艺术家和建筑家的庇护人,为文学、戏剧、哲学和考古学协会提供庇护。贵族的社会形象也有了很大改变,他们不再是昔日粗俗野蛮的武士,而是通晓文墨、彬彬有礼的绅士。具有文化品位和绅士风度,有利于提高贵族在上流社会和社交界的地位和威望。许多中小贵族家庭每年定期到伦敦购买衣服、装饰品和书籍等,享受伦敦的社交生活,这就是伦敦社交季的开始。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如招待会、接见会、舞会、宴会、赛马、俱乐部等,成为英国贵族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
伦敦
我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进伦敦这个大污水坑里去,大英帝国所有的游民懒汉也都汇集到了这里。
——《血字的研究》
英国首都伦敦是座古老的城市,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两千年以前。最早,这个地方由凯尔特人居住,但是发现伦敦重要战略价值的是罗马征服者。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的领土扩张到西欧,并渡海入侵不列颠。他们首先在伦敦建造了第一座伦敦桥,并在桥北陆地上建立了一个有堡垒保护的定居区,轮廓为长方形,里面有街道,这就是现在的伦敦城(或者“锡蒂”),如今还可看出罗马城墙的痕迹。从此这里成了英国财政、贸易和商业的中心。
公元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之后,盎格鲁萨克逊人入侵不列额。伦敦在七世纪成为东撒克逊王国的首都。公元十一世纪诺曼人入侵,并统一了英格兰,以伦敦为首都,从此伦敦成为英格兰的政治中心。
一〇五〇年,爱德华神父在伦敦城上游一公里处的桑纳岛上建立了皇宫和寺院,这就是今天的威斯敏斯特皇宫、国会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所在地。一〇六六年,英王威廉一世建立了伦敦塔的核心——白塔,从那时起,伦敦开始以威斯敏斯特和伦敦城两个中心向外发展。
十五世纪以后,随着新航路的开辟,伦敦的商业更加活跃。到十六世纪末,伦敦已成为欧洲的商业和贸易中心。一六六六年伦敦城遭遇了一场大火,房屋焚毁了五分之四。现在的伦敦城绝大部分是大火之后重建的。
伦敦老城(也称“伦敦城”)周围过去由罗马人修筑的城墙,现已拆除作为街道,城内集中了许多银行、保险公司和交易所。城内东南角临河地方的伦敦塔,是十一世纪至十六世纪英国国王的皇宫。
伦敦城以东,称为伦敦东区,有大量传统工业,包括服装、制鞋、家具、印刷、烟草和食品加工等,其中大部分是小企业和家族企业,大工厂很少。居民大部分是劳动人民,住房较差。
伦敦城以西称为伦敦西区,东南靠近泰晤士河部分称为威斯敏斯特,是皇宫、首相官邸、议会、政府各部门集中的地方。因此,人们把威斯敏斯特看做英国的神经中枢。矗立在泰晤士河边的议会大厦,是一座庄严瑰丽的哥特式建筑。从议会大厦向北就是白厅大街,两旁排列着政府各部。从白厅向西不远,就是白金汉宫,是英国的皇宫。
威斯敏斯特以西有一片园林,以海德公园最为著名。公园周围都是高级住宅区。
威斯敏斯特以北,是伦敦主要的商业区和文化区。在这里有著名剧院和大英博物馆等。
伦敦南区即泰晤士河南岸,是工商业和住宅混合区。工商业分布在中部,住宅在其外圈,房屋密集而陈旧,建筑单调,空地和公园很少。
泰晤士河两岸,从伦敦桥以下至河口为伦敦港区,沿岸约一百公里,船坞码头、堆栈、仓库连绵不断。
伦敦是近代英国以及欧洲最重要的工商业城市之一。作为当时欧洲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伦敦的财富主要来自商业,特别是海外贸易。根据对当时进出口货物的统计考察,一七〇〇年伦敦在整个英国对外贸易中占据了约百分之七十六的份额,出口约占百分之六十九,再出口约占百分之八十六。即使西岸港口城市如利物浦等逐渐开始兴起,伦敦在整个对外贸易中的比例有所下降,但它的绝对数额仍然是惊人的,在一七九〇年,这个数字达到了两亿三千万英镑。在一七〇〇年至一七九〇年期间,伦敦的港口的进出口货物在英国与地中海世界的贸易中占据了百分之八十,与各国殖民地的贸易中约占四分之三。
十七世纪开始,英国几乎所有的进出口货物都集中于伦敦。从东印度流入茶叶、陶器、药品、棉布、棉纱、香料、染料和糖等,从西部流入糖、朗姆酒、咖啡、可可、姜等,非洲供应的是水果、蜡、酒、象牙、棕榈油等,北美运来的是烟草、大米、染料、棉布、小麦、油、皮毛等,而波罗的海贸易提供的则是亚麻、牛油、铁、白蜡木和松木等。各种各样的日常用品和手工业原材料从海外大量运输到伦敦,为伦敦人提供了较为廉价的消费品,一些从前仅有贵族阶级才能享用的物品也逐渐成为大众消费品。例如,茶叶价格逐渐下降,一些普通市民开始以茶作为日常饮品,茶馆和咖啡馆也逐渐成为人们喜爱的休闲去处。
伦敦作为商业中心,特别是对外贸易的中心,从海外进口了大量商品以供消费。另一方面,伦敦也是英国最重要的手工业中心之一。过去人们常常认为伦敦是一个巨大的消费者,一个以消耗而不是生产为主的城市。历史上的大伦敦是英国王室与政府的所在地,因此它的众多人口中,社会中上层的人比英国其他地区都要多。无论是廷臣贵族还是地方乡绅,都聚集在国王的周围,以模仿君主的生活习惯为乐事。这些人需要精美的食品、舒适的住处,还对衣着服饰特别关注,将服饰作为身份的一种象征。他们总设法为自己和家人甚至仆人都穿上时尚的衣服。
不仅如此,社会上层的这种消费行为还影响了伦敦社会的其他阶层,中产阶级和普通市民也竞相效仿。正如笛福所说,“最贫穷的市民生活得像富人,富人生活得像乡绅,乡绅生活得像贵族,而贵族也在努力争奇斗富。”在这种社会效仿的作用下,人们追逐时尚、传播时尚,贵族们对茶、棉布、金属器皿、家具、餐具等新产品的品位,都刺激了伦敦及其他地区对这些商品的消费需求,促使社会各阶层(除了一贫如洗者)都尽力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仅仅是满足自己的需要。由此产生了一种新的消费价值取向,而这种倾向在一些历史学家看来,是“工业革命的终极经济动因”。
伦敦市场的巨大消费力可以从十八世纪零售业的发达看出来。当时一本针对伦敦游客的指导手册就对伦敦主要的商业街进行了详细的描绘,指出有两条基本几乎平行的商业街分布带,几乎从城市的东部一直延伸到西部。在这些街上商店遍布,如兰特荷街、路德门街、舰队街、牛津街等等,特别是牛津街,店铺装修豪华,商品种类繁多,被认为是是英国的商业橱窗。在伦敦的商店中,大多数人可以得到需要的商品,从古老的奢侈品如珠宝、服装、茶叶、烟草、钢笔、各种玩具等,到寻常的日用品如瓶罐、针线、刀叉、床单、桌椅等,都可以找得到。
查理一世继位之后,越来越多的大贵族开始定居于威斯敏斯特,而其他中小贵族及其家庭则开始在每年的某些时候来到伦敦购买各类商品并享受伦敦的社交生活。从一六八九年开始,议会每年召开,一般是从十一月到次年五月,这又使大约一百六十名贵族和五百名乡绅聚集伦敦。他们在从事政治活动的同时,也热衷于社会交际和娱乐活动。在此期间,这些贵族和乡绅携带家眷来到伦敦,住在购买或租赁来的房子里,在议会商议国事,同时举办各种社交活动,以结交同阶层的人们。
社交季的各种活动开始成为上层阶级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社交季的典型日程安排是:早上到海德公园骑马,早餐后女士出门购物或是在家料理家事,下午男士们到议会议事或到俱乐部消磨时光,女士们则进行社交互访,晚餐后先是到剧院看戏,然后从十点到凌晨三点左右则是各种舞会。在社交季期间,伦敦实际上变成了一个婚姻市场,全国各地中上阶层的年轻人都聚集在伦敦,通过各种社交活动结识异性,并努力寻找合适的配偶。
在伦敦社交季中,王室的作用是很重要的。年轻女性在正式进入社交界之前,必须由社会地位较高的贵族引见给国王,在得到国王的认同之后,才能正式开始社交生活。而其他廷臣贵族也聚集在以国王为中心的宫廷圈子中,模仿国王的生活品味,试图获得国王的宠幸。从伊丽莎白一世以来的各位英国君主也善于利用这点,通过自己的榜样作用,以奢华的宫廷装饰、服饰衣着和款待方式所形成的象征意义,将消费变成一种政治统治的工具,也刺激了人们对于时尚的追求。
伦敦是英国的时尚之都。在社交季期间,贵族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博取王室的青睐,或是寻找到地位尊贵的伴侣,都试图通过华丽的衣着、精美的食物和豪华的住宅展示自己的地位和财富。这场豪华的展示不仅吸引了整个伦敦的目光,也使那些参加社交季的人(及其大批仆佣)将这些最新的时尚信息带回各郡市。那些参加了伦敦社交季的上层人士,返回到乡村后骄傲地向人们描绘或展示最新奇的物品,引来人们的羡慕和模仿。甚至在教堂里,这些人也受到特别的优待,人们都愿意聆听他们从伦敦带回来的最新时尚信息。根据当时一位作家所说,时髦的衣服款式传播得非常迅速,以至于“能够根据人们与伦敦的距离远近推测出衣服式样的变化。”
福尔摩斯的真实世界之司法篇
警察体系
毕竟,华生,我现在还没有被警察局请去向他们提供他们所不知道的案情。
——《蓝宝石案》
主管英格兰和威尔士法律与秩序的中央部门是女王陛下的内政部,其首脑为内政大臣。他的职责包括:负责刑事司法行政、引渡、移民和外侨、监狱、缓刑和释放安置,以及消防。其中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警察队伍的管理。
内政大臣直接掌管英国最大的警察力量——大伦敦警察厅,并报告对它的管理情况。实际上,他只负责制定有关警察力量的各方面政策,而行动指挥和其他具体事务的管理则由警察厅长负责。
内政大臣对英格兰和威尔士其余警察力量仅有有限的控制,由所在地区的地方政府分担一部分责任。地方警政当局成员的三分之二来自当地选举产生的议会,三分之一是地方治安法官,依照法律并根据治安需要负责保持本地区拥有充足有效的警察力量。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自治体制警察的国家。早在公元四十三至四〇七年罗马帝国统治时期,英国就建立了第一个有组织的警察体系。警察大部分从罗马军团的士兵中调遣,负责执行警务,维持治安,拘捕罪犯送交法庭审理。
十八世纪英国的犯罪情况严重,伦敦尤其突出。为了应对日趋恶化的社会治安状况,一七四〇年托尼斯·戴维法官在考文特花园的舰队街建立了一所法院,对犯罪活动和妨碍社会治安的行为进行了镇压。后来,亨利·菲尔丁和约翰·菲尔丁兄弟继承了戴维的事业,他们就任舰队街地方法官期间,积极而有效地惩治犯罪,并于一七六三年组建了一支骑兵巡逻队,在伦敦郊区附近巡逻,负责维持治安和抓捕盗贼。
一八二二年利物浦爵士出任首相,他任命罗伯特·皮尔为内政大臣,皮尔立志于警察的改革,打算建立一支新型的文职警察部队,为此,他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考虑警察改革的问题,但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一八二八年威灵顿公爵出任英国首相,他也支持皮尔的警察改革计划。
一八二九年,皮尔根据《大都市警察法》建立了大伦敦警察厅。大伦敦警察厅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支有正规着装、享受国家薪俸的职业警察部队。警察厅总部设在白厅街四号的一所房子里,相邻的是一个被称为苏格兰场的院子。这是旧苏格兰王室宫殿,可能是苏格兰国王访问英国时使用的宫殿或苏格兰驻英国大使使用的宫殿。从此,人们就用这个已闻名世界的地名来称呼这个警察机构。一八八五年,警察厅总部搬到泰晤士河河堤边的一幢楼房里,称为新苏格兰场。一九六九年又迁至维多利亚大街的一所新建筑物中,亦称新苏格兰场。
大伦敦警察厅的辖区内约有二百万人,被划分为若干个大区,每个大区设立一个警察署,有一名警监和四名警督。每个警督手下有四名巡官,每个巡官领导九名警士。警区内划分若干个“巡区”,有警察负责二十四小时巡逻。巡区的位置和大小安排,要使警察在十五分钟内能够走遍区内的任何一个角落。一八二九年,大伦敦警察厅的辖区是从查林十字路口起周围四至七英里的范围。十年以后它的活动半径扩展到周围十五到十六英里。当时的警察是非武装人员。日常执勤中携带的唯一武器是一根挂在燕尾服后面的木制警棍。警督可以备有手枪,但手枪和短剑都要保存在警察局里。
一八二九年大伦敦警察厅发布了《警察训令》,明确要求警察必须恪守以下原则:政治上保持中立,不得参与任何政党竞选活动;文明执法,绝不允许对群众粗暴无礼;尽量避免使用武力;依法行使职权,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警察采取的任何行动都必须“有足够的合法性支持”,尤其在行使侦查权时,警察必须严格遵循“正当程序”行事。比如,条文写道:
他应该对任何一个阶层和阶级的所有人都礼貌相待、彬彬有礼。绝不可傲慢蛮横、粗暴无礼。
他应该特别小心,不要采取无意义或不必要的干涉行动。一旦需要采取行动时,要坚决果断。在所有场合,他都应使他的行为有足够的合法性支持。
他必须牢记,没有什么东西比良好的情绪控制能力更加必不可少。永远不要被任何言语和威胁激怒,哪怕是稍微发一点火;如果他以一种平和而坚决的方式执行职务,那么这些事情就会得到很好的处理,如果他需要的话,旁观者也会协助他。
在建立警察部队的最初几个月里,取得了令人吃惊的成就。到一八三〇年六月,警察厅已招募到十七名警监、六十八名警督、三百二十三名巡官和二千九百〇六名警士。大伦敦警察区被划分为十七个分区,负责近一百二十五万人的治安工作。各分区都设立了警察署,制服和装备亦分发完毕。一八三四年下院特别调灾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指出,因抢劫和盗窃而造成的财产损失,从每年九十万英镑下降到了两万英镑。这只是一个估计的数字,但仍可看出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四年的情形有着多么大的不同。
但是,警察部队也遭到了来自几方面势力的打击。旧秩序的权威代表讨厌且害怕出现在他们中间的这个新生力量。舰队街及其他地方的受薪法官,为了维护尊严也决心保持他们在维持公共秩序和打击犯罪方面的职能。他们在厅长和警察的前进道路上处处设防,比如,在法庭上百般刁难那些作为起诉人或证人出庭的警察官员,或是利用他们的政治影响非难或羞辱警察厅的领导人物。教区当局更因丧失了他们古老的治安体制而感到不安,在征收和支付地方警察税款方面处处作梗。在大街上,那些巡逻警察由于受到凌辱和暴力,耐心和勇气都受压到了极限。士兵们扬言要揍那些与他们穿着不同制服的警察;消防队员在火场上为争抢位置而与他们大打出手;马车车夫以蔑视交通规则的方式嘲笑他们。
一八三五年通过的《市自治机关法》规定市议会将由若干个议员组成“市治安委员会”,市长作为治安法官,依其职权成为了这个委员会的当然成员。市治安委员会将拥有一支二十四小时值勤的警察部队,它要求这支部队的成员宣誓就职并采取正规化的管理,并且有权招聘和解雇其成员。一八三九年又通过了《郡县警察法》,在英格兰和威尔士推行地方警察体系。
一八五六年的《郡市警察法》是英国现代警察制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里程碑。法令规定所有的郡都要建立警察部队,内政大臣将使这些部队正规化,并且每个郡的警察局长在任命前均须得到他的批准。作为都市中心的自治城市,仍然有权管理自己的警察。不过,内政大臣要通过国王任命的警务监察,对郡和城市的警察工作行使一定的监督权。各地警察局都要搜集犯罪的统计数字并上报内政部。
到十九世纪末,有关犯罪的统计数字说明了警察在预防犯罪方面的效能。梅尔维尔·李指出:“在(十九世纪)最后三十年中,被起诉到法院的实际犯罪数量大大减少。如果考虑到人口增加的因素,那么这种减少的幅度将更为可观。如果再把警察力量的增加和他们在侦查和惩治犯罪方面的手段更加有效这些因素考虑在内,那么我们可以下这样的结论,犯罪数量减少的幅度甚至比数字显示的还要大。”
一八二九年大伦敦警察厅始建时,人们单纯地预期它将成为一支着正规服装的警察部队。《警察训令》中并未规定警察负有侦查的责任,这是有原因的。首先,如果新警察想得到公众的承认,就必须给人一种完全公开的印象。英国人讨厌欧洲大陆的警察,尤其厌恶他们鬼鬼祟祟的活动,例如他们的邻国法国就把国内监视活动列入了警察的职责范围。大伦敦警察厅没有建立侦查机构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伦敦已有一些侦探在活动,舰队街的侦探和受薪法院的警察在一八三九年前仍在继续履行他们的职责。
直到一八四二年,大伦敦警察厅的首脑才决定在总部设立一个小小的侦查机构,成员包括两名探长(警衔为警督)和六名巡官,其中一位是从前舰队街的侦探。一八六九年,埃德蒙·亨德森接任大伦敦警察厅厅长职务,他建议每个警察局都应建立一个十人组成的侦查小组,而苏格兰场总部的侦探应增至四十人以上。警察局的侦探将应付日常的犯罪侦查工作,而总部的人负责疑难和特殊案件,或在政府的鼓励下参与调查外围侨民的活动以及引渡罪犯等事项。
一八七八年苏格兰场才建立了一支统一的、与众不同的侦查力量,将其作为警察机构中的一个特殊部门。并且,它的构成人员都有较高的级别,其地位要优于着装警察和犯罪预防机构的警察,这便是犯罪侦查处。犯罪侦查处成为了“警察中的警察”。它不同于各警察局,可以直接从苏格兰场或任何一个警察局的着装警察中招聘成员。从犯罪侦察处调回到着装警察部门,会被认为是一种降级。
十九世纪伦敦侦查机构的发展也并非一帆风顺。那里的侦探逐渐成为一个特殊而有特权的警察阶层,苏格兰场的犯罪侦查处也变成一个超越于其他部门之上的特殊组织。从一八七一年起,大伦敦警察厅依照法律的要求,保留了英格兰和威尔士的犯罪记录,犯罪档案室因此建立,全国各地的警察都可以利用这里的犯罪档案。二十世纪开始,全国范围内的指纹资料亦保存在苏格兰场。这些机构的建立,使大伦敦警察厅在地方警察之中占据了领先地位。
各地方的侦查工作是在不同情况下进行的。郡警察机构除了自己拥有许多“乡村警察”之外,机构本身并不庞大。大多数城市的小警察局,一般不会明确划分侦查和预防犯罪这两项职能,便衣警察和着装警察的位置经常交换,也就少了些神秘性。
治安法院与巡回法庭
罗斯地方法官现已把这个案件提交巡回审判法庭去审理。
——《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
在英格兰,治安法院由依据成文法、普通法或授权行事的治安法官或领薪治安法官组成。一〇六六年诺曼征服之前,维持社会治安全靠亲属或邻居组成的团体。若有成员犯罪,此团体将集体负责,并且每个成员都有责任参与追捕犯罪者。十二世纪时,理查一世对此加以补充完善,在每个郡任命了一些骑士监督所有的人,维护当地的治安。十三世纪时,任命骑士为“治安维护官”,骑士的身份发生了些许变化。而一三二七年的法律(“为了维护良好的社会治安,每个郡的善良守法公民都应负责。”)把维护治安规定为了一种硬性的义务。一三六〇年的法律规定;“他们对于被控诉或者被怀疑的被告人可以加以逮捕并拘禁在监狱里,可以依据国家的法律和习惯加以审判。”此项法律规定了治安法官的具体职责,以后几个世纪的法律又具体规定了治安法官有权力审判轻微的刑事犯罪案件。治安法官每年至少要开庭四次,这就是治安法院的雏形。十五世纪时,治安法院的管辖权稍有扩张,至十六世纪时,其管辖权范围已经大幅度增加。十九世纪时,治安法院的管辖权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大。
英国刑法将犯罪分为简易罪和可诉罪。简易罪由治安法院审理,可诉罪由皇家法院审理。绝大多数普通犯罪原则上属于可诉罪,也由皇家法院审理。一八五〇年时,治安法院的治安法官获得了依照简易审判程序审理盗窃案和其他少部分犯罪的权力,前提是经过被告人同意。最初,可审判的盗窃罪犯仅限未成年人,一八八五年,审判权扩大到了成年人。事实上,一八〇〇年依照简易审判程序审理的犯罪数量已经很大了,到了一九〇〇年时,已经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刑事审判是按照简易审判程度审理的。在整个十九世纪里,治安法院的重大变化就是其审判权逐渐扩大,拥有了对大量犯罪案件的管辖权。到一九〇〇年时,百分之八十可由大陪审团起诉的犯罪都依简易程序进行了审理。
一八四八年,简易审判进行了一次大改革。在此之前,审判程序在公开法庭或法院审判厅里进行并允许公开报道。一八三六年的《律师辩护法》赋予了被告人聘请律师或诉讼代理人辩护的权利,由他们对证人进行询问和交叉询问。尽管法律已经赋予被告人辩护的权利,不再将律师排除在简易审判程序之外,但事实上,任何一方聘请律师或代理人为自己辩护的情况仍然极为少见。治安法院审理案件有一定的顺序,最先处理的是在当天夜里被指控的罪犯,其次按照治安法院签发的传票出庭。
如果被告人承认有罪,审理过程可以不经过听证,只由起诉方扼要陈述控告的犯罪事实,然后由法官讯问被告人。如果被告人无异议,就可以对被告人定罪。一旦被告否认有罪,那么就要公开出示证据以及传唤证人。起诉人先做陈述,接着传唤起诉方的证人作证。证人将受到主询问、交叉询问和再询问。起诉方提证结束之后,被告人或其律师可以向法庭表示是否传唤证人,如果传唤证人,则必须立即传唤,以进行主询问、交叉询问和再询问。最后由法官根据询问情况作出判决。在农村地区,治安法院的工作不太令人满意。许多积极的治安法官在家里设置了“审判室”,在那里庭审案件。还有一部分地区不允许公众和媒体的参与。即使允许,由于没有固定开庭日期和开庭时间,也使广泛的新闻报道变得很困难。很多治安法官本身并非专业人士,而是一个门外汉,对法律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所以不得不依靠治安书记官和指导手册的帮助,但治安书记官也有可能对法律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而且各个书记官的勤奋程度和能力不同。这种情况使法官在审判案件时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经常按照自认为合适的方式作出判决,实际结果是法官在无形中享有了较大的自由裁量权,对当事人双方来讲,判决结果变得不可预测,背离法律的稳定性。
一八四八年,《简易程序法》强迫治安法官在公开法庭行使简易审判权,为此还制定了一部程序规范法典。法典规定:“起诉书宣读之后,首先询问被告人是否承认有罪,如果予以否认,接下来治安法官庭审证据,顺序先是起诉方和起诉方的证人,然后是被告方传唤的证人。”十九世纪中期以后,简易审判权随着对被告人保护条款的增加而有所改变。第一,一八七九年的《简易审判权法案》规定:“被指控可惩罚的犯罪人如果依照简易审判程序被定罪三个月或更长监禁期,享有选择陪审团审判的权利。”同时,依据此法规,治安法官在最终的审判中,能够作出的最严厉惩罚仅限于六个月以内的监禁。第二,被告人的上诉权扩大。根据《简易审判权法案》,依简易审判程序受审判的人享有对定罪或量刑两方面提出上诉的权利。只是,上诉仍被排除在大多数上诉人的救济措施之外。
治安法官并不是职业司法人员,这一角色最早起源于爱德华一世(1272—1307)时期的治安维护官,相当于郡长的助手,主要负责逮捕罪犯和维护公共安全。到十七世纪初期,乡间所有的公务几乎尽归治安法官处理。治安法官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刑事审判体制中维系了英国地方刑事审判的正常运行,绝大多数刑事案件是由治安法官审理的。但也不可否认,治安法官制度本身仍存在两个方面的不足。第一,治安法官的构成不够公平。依据一七二三年法案,郡治安法官必须拥有或占有价值一百英镑以上的郡土地,除非此治安法官是枢密院议员、贵族、贵族的嫡长子或者拥有特定的官职。由于此种任命条件的限制,使得郡治安法官大部分属于地主阶级。第二,治安法官不具备专业的法律知识,因此经常求助于最初被任命来保存郡档案,协助治安法官起草诉讼状、签发传票、登记判决及管理行政事务的治安书记官。这种状况使得治安书记官处于两难困境。如果书记官不进行干预,治安法官就可能犯错误。另一方面,如果书记官经常进行干预,就有可能侵犯了法官的职责。
十八世纪时,由于业余治安法官整体的腐败和警力的缺乏,领薪的专业治安法官开始出现。领薪专业治安法官和业余治安法官之间的区分没有统一的标准,两者享有一致的司法管辖区域。十九世纪时,领薪的专业治安法官在英国各城镇相继出现。至二十世纪时,已有二十个城市拥有领薪专业治安法官。领薪专业治安法官的出现,并没有削弱业余治安法官的地位,更没有人提议由领薪专业治安法官取代业余治安法官。
英国巡回审判制度最早起源于诺曼王朝建立之初,其出现的直接原因有两个。王室想要加强对各个地方领主的控制,并广泛了解当地的各种习惯,促进法律调查;另一方面,这种制度也是王室为增加财政收入而采取的一项有效措施。到了十三世纪,三大中央王室法庭形成,并确立了对巡回法庭的领导地位。巡回法庭正式接受中央王室法院下达的初审令状,被看作是中央王室法庭的初审法庭。自此,巡回审判法庭开始在刑事司法审判中发挥重要作用,对早期普通法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十九世纪时,巡回法庭的巡回审判每年进行两次,即大斋节和夏天。由王座法院、普通民诉法院和理财法院的十二名普通法法官组成巡回审判团,巡游于王国境内。为了便于巡回审判,英国被划分成了六个巡回审判区。即伦敦区(Home)、中部区(Midland)、诺福克区(Norfolk)、北部区(Northern)、牛津区(Oxford)和西部区(Western)。巡回审判区内所辖各郡以固定的顺序按所分配的巡回审判天数进行固定的审判。事实上,各郡需要处理的案件数量在同时期并不相同。所以,在只有极少数案件需要审判的城镇进行巡回审判就造成了极大的浪费,而繁忙的中心区往往存在比法官的计划更多的案件。于是,政府在大工业城镇建立了专属的巡回审判法庭,以避免大量案件的推迟审判。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利物浦、曼彻斯特等城镇都拥有了巡回审判庭,并且重新划分了巡回审判区,使巡回审判区在规模、所需受理的案件数量等方面趋于平衡,巡回审判区的划分进一步合理化。
陪审制度
华生,你是一位英国陪审员,你当陪审员最合适了。
——《格兰其庄园》
陪审制度并非起源于英国本土,而是源于古希腊城邦制时期的梭伦法制改革。古希腊著名的苏格拉底审判就采用了这种陪审制的审判方式。后来,法兰克王国的陪审调查制度传入诺曼底,并由诺曼人引入英格兰。陪审制起初是加洛林王室调查地方情况的制度和方式:国王派出去的钦差大臣召集地方民众,要求他们宣誓回答钦差大臣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涉及国王在地方上的利益、地方官员尽职的情况、社会治安和犯罪,等等。这种制度当时被王室垄断使用,并可以作为特权或恩惠赐予权贵或教会,但很少用于司法领域。十三世纪,《大宪章》规定了由起诉陪审团起诉的方法。教会也禁止了教士参与神裁。这对陪审制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十九世纪是英国陪审制度充分发展的时期。布莱克斯通在《英国法释义》中把陪审制度视为“英国法的骄傲”,坚信只要这种“保障(陪审制)能够保持神圣不可侵犯,英国的自由就一定会继续存在”。同时代的托马斯·潘恩作为反对乔治三世暴政的革命斗士,对陪审制度也十分推崇:“所有人都热情颂扬陪审制度——伟大的人权而又几乎是唯一留存的堡垒;……在这里属于至高地位的陪审团就是一个共和国,一个从人民中选举出来的法官团体。”直到一八五四年以前,陪审团审判都是普通法法院唯一的审判方式。然而,在陪审制度受到极力推崇后不久,陪审团审判在民事案件中的适用范围逐渐缩小,甚至有取消的趋势。在刑事案件中陪审团审判的范围也越来越小。
从一八五四年开始,法官可以在双方当事人都同意的情况下独立审判。到了一八八三年,只有诽谤、恶意中伤、恶意起诉、非法拘禁、引诱和违反婚约等案件由陪审团审判,其他案件则必须经过申请方能由陪审团进行审判。这便意味着,十九世纪的民事司法领域,陪审制度逐渐受到了限制,甚至取消。而在刑事司法领域,陪审团审判的适用加入了被告人的意愿自由。如果是简易罪,经被告人同意就可以不用陪审团审判;如果是重罪,则必须用陪审团审判。
阿瑟·柯南·道尔爵士
Sir Arthur Conan Doyle (1859-1930)
阿瑟·柯南·道尔爵士,英国小说家。
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二日,柯南·道尔出生于英国爱丁堡。一八八五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在一八八七年的《比顿圣诞年刊》上,柯南·道尔发表了第一篇福尔摩斯故事《血字的研究》,史上最伟大的侦探由此走向世界。柯南·道尔一生共创作了六十个福尔摩斯故事,包括五十六个短篇和四部长篇。他的作品影响了后世所有的侦探小说作家,改变了侦探小说的历史,为侦探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一九〇二年,柯南·道尔被封为爵士。一九三〇年七月七日,柯南·道尔在家中逝世,享年七十一岁。他因塑造了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侦探文学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五)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正坐在桌旁吃早餐,他除了时常彻夜不眠之外,早晨还总是起得很晚。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拿起昨晚那位客人遗忘的手杖。这是一根精致又沉重的木头手杖,顶端鼓成了球形,也就是所谓的槟榔屿手杖。球形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宽度约有一英寸的银箍,上面刻着“赠予皇家外科学院会员詹姆斯·摩蒂默,C. C. H. 的朋友们敬上”和“一八八四”。这是一根私人医生常用的那种庄重、坚固而又实用的旧式手杖。
“啊,华生,你对它的看法怎样?”
福尔摩斯正背对我坐着,我还以为自己摆弄手杖的事情并没有被他发觉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猜你的脑后一定长了眼睛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着一把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华生,告诉我,你怎么看咱们这位客人的手杖?咱们很遗憾没有遇到他,对他来此的目的也一无所知,因此,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在你仔细地检查它之后,把这个人形容一下吧。”
“我想,”我尽量用伙伴的推理方法说,“从认识他的人送给他这件表示敬意的纪念品来看,摩蒂默医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岁较大的医学界人士,并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尔摩斯说,“好极了!”
“我还认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出诊时多半是步行。”
“为什么呢?”
“这根手杖虽然曾经很漂亮,可是,已经磕碰得很厉害了。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行医的医生还肯拿着它。下端装的厚铁包头磨损得很严重,因此,显然他曾用它走过很多的路。”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说。
“还有,那上面刻着‘C. C. H. 的朋友们’,据我猜想,它指的大概是个猎人会;这位医生可能曾经给当地猎人会的会员们做过一些外科治疗,因此,他们送了这件小礼物表示感谢。”
“华生,你真是大有长进。”福尔摩斯把椅子向后推了推,然后点了根纸烟,“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记载我那些微小成就的时候,已经习惯于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却有着巨大的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坦白地说,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快乐。过去,我对他的钦佩和企图把他的推理方法公诸于众所做的努力,他常报以漠然的态度,这很伤我的自尊心。而现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他的方法,并且实际应用起来,还得到了他的赞许,想到这点我感到很骄傲。他从我的手里把手杖拿了过去,用眼睛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了纸烟,把它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认真观察起来。
“虽很简单,但还有趣,”他说着就重新坐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只长沙发的一角,“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能够说明问题。它给我们的推论提供了根据。”
“我还漏掉了什么东西吗?”我有些自负地问,“我相信我没有忽略掉重大的地方。”
“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结论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呢!老实说,当我说你激发了我的时候,我指的是,在我指出你谬误之处的同时,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不过,这一次你并不是完全错了。那个人肯定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而且他的确是常常步行的。”
“那么说,我的猜测就对了。”
“也只是到这个程度而已。”
“但这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并非全部——绝不是全部。比如说,我倒愿意提出,送给这位医生的这件礼物,与其说是来自猎人会,不如说是来自一家医院;由于两个字头‘C. C. ’是放在‘医院’之前的,因此,很自然就能使人联想到查林十字来。”
“也许是你对了。”
“很可能是这样。如果咱们把这一点当做有效的假设,那就又有了一个新的根据。从这个根据出发,就能描绘一下这位未知的来客了。”
他从我的手里把手杖拿了过去,用眼睛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了纸烟,把它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认真观察起来。
“好吧!假设‘C. C. H. ’指的就是查林十字医院,我们究竟能得出什么进一步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一点能够说明问题的地方了吗?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就应用吧!”
“我只能想出一个明显的结论,那个人在去乡下之前曾经在城里行医。”
“我想咱们可以大胆地比这更前进一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最可能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这样的赠礼行动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们才会联合起来向他表示好意呢?显然是在摩蒂默为了自行开业而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过一次赠礼的事,而且我们相信他曾从一家城市医院转到乡村行医。那么咱们下结论,说这礼物是在这次转换的时候送的,不算过分吧。”
“看来当然是可能的。”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会是主要医师,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已在伦敦行医有了相当名望的时候,才能得到这样的地位,而这样的一个人就不会迁到乡村去了。那么,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如果说他在医院里工作,又不在主要医师之列,那他只可能是住院外科医生或住院内科医生——地位稍稍高于医学院最高年级的学生。而他是在五年之前离开的——日期已经刻在了手杖上,所以你那位严肃的中年医生就化为乌有了。亲爱的华生,现在这里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不到三十岁,和蔼可亲、安于现状、马马虎虎,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我可以大略地把它估计成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来。福尔摩斯背靠在长椅上,向天花板吐出几个飘荡不定的小烟圈。
“至于后一部分,我无法检查你是否正确。”我说,“不过至少我们很容易找出有关他年龄和履历的资料。”
我从我那放医学书籍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医生名录,查找起名字来。里面有好几个人姓摩蒂默,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来客。我高声地读出了这段记载:
詹姆斯·摩蒂默,一八八二年成为皇家外科学院会员,德文郡达特穆尔格林盆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查林十字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因著文《疾病是否隔代遗传》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协会。曾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载于一八八二年的《柳叶刀》),《我们在前进吗?》(载于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学报》)。曾任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并没有提到某个本地的猎人会呀,华生!”福尔摩斯带着嘲弄的微笑说,“正如你所观察的那样,他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觉得我的推论是很正确的。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记得不错,我说过‘和蔼可亲、安于现状和马马虎虎’。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待人亲切的人才会收到纪念品;只有不贪功名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工作而跑到乡村去;只有马马虎虎的人才会在你的屋里等了一小时之后没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了自己的手杖。”
“那只狗呢?”
“那只狗经常叼着这根手杖跟在它的主人后面。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紧紧叼着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认为这只狗的下颌比狸犬宽,而比獒犬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只卷毛的长耳獚犬。”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屋子里踱步。现在,他停在向楼外突出的窗台前,语调里充满了自信,我不禁抬起头来,以惊奇的目光望着他。
“亲爱的伙伴,对这一点,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现在已经看到了那只狗正在咱们大门口的台阶上,而且它主人按铃的声音也传了上来。我恳求你不要动,华生。他是你的同行,你在场对我也许会有帮助。华生,现在真是命运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你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他正在走进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医学界的人物,詹姆斯·摩蒂默医生要向犯罪问题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真让我感到惊奇,我之前认为他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生,但他却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长长的鼻子像鸟喙,突出在一双敏锐的灰色眼睛中间。双眼距离很近,在一副金边眼镜的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这行人常穿的衣服,可是已经相当破旧,外衣脏了,裤子也已经磨损了。虽然还年轻,可是修长的后背已经弯曲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头向前探着,具有贵族般的慈祥风度。他一进来,目光马上落在了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上,欢呼一声就向他跑了过去。“我太高兴了!”他说,“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这里还是轮船公司里了。我宁可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他一进来,目光马上落在了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上,欢呼一声就向他跑了过去。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医院送的吗?”
“是那里的两个朋友在我结婚时送的。”
“哎呀,天哪!真糟糕!”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摩蒂默医生透过眼镜惊异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糟糕?”
“因为您已经打乱了我们的几个小小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是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也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的全部希望。可是,为了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这么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我们到底没有弄错。”福尔摩斯说,“嗯,詹姆斯·摩蒂默博士……”
“您叫我先生好了,我是个卑微的皇家外科学院会员。”
“而且显而易见,还是个思想精密的人。”
“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广大未知海洋的岸边捡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是……”
“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您,先生。我曾听到别人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您使我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会看见这样长型的头颅或是这种深深陷入的眼窝。您不反对我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吧,先生?在无法得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之前,即使只是按照您的头骨做成的模型,对任何人类学博物馆来说也都会是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惹人讨厌,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真是羡慕您的头骨。”
福尔摩斯用手势请我们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来,您是个热衷于思考本行问题的人,就像我对我的本行一样。”他说,“我从您的食指上能看出来您是自己卷烟抽的;不必犹豫了,请点一支吧。”
那人拿出卷烟纸和烟草,在手中以惊人的熟练手法卷成了一支。他那长长的手指抖动着,好像昆虫的触须一样。
福尔摩斯很平静,可是我从他那迅速转来转去的眼睛中看出,他已经对我们这位怪异的客人产生了兴趣。
“我认为,先生,”他终于说,“您昨晚赏光来访,今天又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颅吧?”
“不,先生,不是。虽然我也很高兴有机会这样做,但我之所以来找您,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为严重而又极为特殊的问题,而我在这类问题上毫无经验。由于我知道您是欧洲第二高明的专家……”
“哈,先生!请问,荣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谁呢?”福尔摩斯刻薄地问道。
“对一个具有精确科学头脑的人来说,贝蒂荣先生办案的手法总是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那么您去找他商讨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指,对具有精确科学头脑的人来说。可是,就对事物的实际经验来说,众所共知,您是独一无二的了。我相信,先生,我并没有在无意之中……”
“只是稍微有一点罢了。”福尔摩斯说,“我想,摩蒂默医生,最好请您立刻把要求我协助的问题明白地告诉我吧。”
二、巴斯克维尔家的诅咒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詹姆斯·摩蒂默医生说。
“在您进屋时我就看出来了。”福尔摩斯说。
“是一张旧手稿。”
“是十八世纪初期的,否则就是伪造的。”
“您怎么知道,先生?”
“在您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那手稿一直露着一两英寸左右。如果一位专家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时间范围缩小到十年左右,那他就真是一位蹩脚的专家了。可能您已经读过了我写的那篇关于这问题的拙论。据我判断,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〇年写成的。”
“确切的时间是一七四二年。”摩蒂默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这份祖传的家族文件,是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交给我的。三个月前他忽然惨死,在德文郡成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可以说,我是他的朋友,同时又是他的医生。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先生,很敏锐,经验丰富,和我一样讲究实际。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认真,心里早已准备接受这样的结局了;而结果,他竟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结局。”
福尔摩斯接过了手稿,把它平放在膝盖上。
“华生,你注意看,长s和短s的换用,就是使我确定年代的几个特点之一。”
我凑在他的肩膀后面,看着那张黄纸和上面褪了色的字迹。顶上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在它的下面就是潦草的大字“一七四二”。
“看来好像是一篇记载。”
“对,是关于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家代代相传的故事。”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恐怕是为了目前的和更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
“这件事近在眼前,是最现实和急迫的事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作出决定。不过这份手稿很短,而且与这件事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把它读给您听。”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双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摩蒂默将手稿拿向亮处,用高亢而嘶哑的声音读起了下面这个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事有过很多的说法,我之所以要写下来,是因为我确信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是雨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听我祖父说的。我的儿子们,但愿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会惩罚那些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们能祈祷悔过,无论犯了多么深重的罪孽,也都能得到宽恕。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用因为前辈们种下的恶果而恐惧,只要自己能够谨慎就可以了,以免家族过去所尝到的深重痛苦重新落在咱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上。
摩蒂默将手稿拿向亮处,用高亢而嘶哑的声音读起了下面这个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据说在大叛乱时期(我真心地向你们推荐,应该读一读博学的克拉伦登勋爵所写的历史),这所巴斯克维尔庄园属于雨果·巴斯克维尔。不可否认,他是个最鄙俗粗野、最目无上帝的人。事实上,如果只是这一点的话,邻居们本来可以原谅他,因为在这一地区圣教从来就没有兴旺过。他的天性狂妄、残忍,在西部家喻户晓。这位雨果先生偶然地爱上了(如果还能用这样纯洁的字眼称呼他那黑暗情欲的话)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种了几亩地的庄稼人的女儿,可是这位谨慎而且名声很好的女孩惧怕他的恶名,所以躲着他。后来有一次,在米迦勒节那天,这位雨果先生知道她的父兄都出门去了,就拉上五六个游手好闲的下流朋友,偷偷到她家,把这个女孩抢了回来。他们把她弄进了庄园,关在楼上的一间小屋里,雨果和他的朋友们围坐在楼下狂欢痛饮,就像他们常常在夜里干的那样。那位可怜的女孩听着他们狂歌乱嚷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惊恐万分,不知所措。有人说,雨果·巴斯克维尔酒醉时说的那些话,不管是谁,即使是重说一遍都可能会遭到天谴。最后,她在恐惧至极的情况下,竟干出一桩就连最勇敢和最狡黠的人都会为之咋舌的事来。她爬出窗口,攀着至今仍爬满南墙的藤蔓,从房檐下一直爬到了地上,然后穿过沼地,向家里跑去了——庄园离她家大约有三里格远。
过了一会儿,雨果离开了客人,带着食物和酒——说不定还有更糟的东西呢——就去找那被他抢来的女孩,却发现笼中之鸟竟然已经逃走了。他像着了魔似的冲下楼,一到饭厅就跳上了大餐桌,面前的所有东西,不管是酒瓶还是食盘都被他踢飞了。他在朋友面前大嚷大闹,说只要当晚能追上那女孩,他愿把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恶魔任其摆布。那些酩酊大醉的浪子们被他的暴怒吓得目瞪口呆,这时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家伙——也许因为他比别人喝得更醉——大叫着说应该把猎狗都放出去追她。雨果一听到这句话马上跑了出去,高呼马夫备马,并把犬舍里的狗全都放了出来。他把那女孩丢下的头巾给那些猎狗闻了闻,然后把它们一窝蜂地轰了出去,这些狗在一片狂吠声中跑向被月光照耀着的沼地。
这些醉鬼目瞪口呆地站着,不知道这样匆忙搞了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弄明白要到沼地里去干什么,接着就都大喊大叫起来了。有的人喊着要带手枪,有的人找自己的马,有的人甚至还想再带一瓶酒。最后,他们疯狂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十三个人一起上马追了过去。清朗的月光洒在他们头顶,他们彼此紧靠一起,沿着那女孩返家的必经之路疾驰而去。
他们跑了一两英里之后,遇到了一个沼地里的牧人,他们大喊着问他有没有看到他们追捕的人。据说那牧人当时吓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终于说他确实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后面还有一群追寻着她的猎狗。“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他说,“雨果·巴斯克维尔也骑着他的黑马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一只魔鬼似的大猎狗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帝呀,可别让那样的狗跟在我的后面!”醉鬼们骂了那牧人一顿,又骑着马赶了过去。可是不久,他们就吓得浑身发冷了。他们从沼地里听到了马跑的声音,然后看到那匹黑马嘴里流着白沫跑了过去,上面没有人,缰绳拖在了地上。那些醉鬼挤到了一起,他们已经感到万分恐怖了,可还是在沼地里前进着——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无疑早就拨转马头跑回去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骑马前进,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这些狗都是以骁勇和优种出名的,可这时竟然挤在沼地里一条深沟的尽头,竞相哀鸣着,有些已经逃之夭夭了,有些则颈毛直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面一条小窄沟。
这帮醉鬼勒住了马,可以想象,他们现在已经比出发的时候清醒多了。其中大多数人已经不想再前进了,可是有三个胆子最大的——也许是醉得最厉害的——继续策马向山沟走了过去。前面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立着两根大石柱——至今还可以看到——是古时候不知谁建造的。月光把那块空地照得很亮,那个女孩就躺在空地的中央,因为疲惫和惊恐而死去了。可让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醉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尸体,也不是躺在她旁边的雨果·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站在雨果身旁撕扯着他的喉咙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一只巨大漆黑的畜生,样子像一只猎狗,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狗。当他们看着那家伙撕扯雨果喉咙的时候,它那喷着火光的眼睛和口水滴落的大嘴向他们转了过来。三个人吓得惨叫不止,急忙拨转马头逃命,甚至在穿过沼地的时候还惊呼不已。据说其中的一个因为看到了那家伙,当晚就吓死了,另外两个也变得终生精神失常。
我的儿子们哪,这就是那猎狗的传说,据说从那时起,这只狗就像瘟疫一样折磨着我们的家族。我之所以要把它写下来,是因为我觉得,清楚了解的东西不会像流言或猜测那样可怕。不可否认,在我们的家族里,有许多人没能得到善终,死得突然、凄惨而又神秘。但愿我们能沐浴在上帝的无边慈爱之下,灾难不会降罚在我们这些三代以至四代唯《圣经》是听的人们身上。我的儿子们,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们,并且劝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
(雨果·巴斯克维尔将此信留给两个儿子罗杰和约翰,并嘱二人万勿将此事告知其姊伊莉莎白。)
月光把那块空地照得很亮,那个女孩就躺在空地的中央,因为疲惫和惊恐而死去了。
摩蒂默医生读完这篇怪异的记载之后,把眼镜向上推了推,望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打了一个哈欠,把烟头扔进了炉火。
“嗯?”他说。
“您不觉得很有趣吗?”
“对一个搜集神话的人来说,是很有趣的。”
摩蒂默医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最近发生的事。这是一张今年六月十四日的《德文郡纪事报》,是一篇关于几天前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简短叙述。”
我的朋友上身稍向前倾,神色也变得专注了。
我们的来客重新放好眼镜,又开始读了起来。
最近,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暴逝,令本郡不胜哀悼。据说,在下届选举中,他可能被选为中部德文选区的自由党候选人。虽然查尔斯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居住不久,但其仁慈和慷慨已深得周围民众敬爱。值此暴发户充斥之时,如查尔斯这样的名门之后,竟能致富还乡,重振因厄运而中衰之家族,实为可喜之事。众所周知,查尔斯爵士曾在南非投机致富,但他比那些干到倒霉的人聪明,带着变卖了的资产返回英格兰。他来到巴斯克维尔庄园仅仅两年,人们都在谈论着他那庞大的重建和修复计划,然而此计划已因其本人的逝世而中断。因并无子嗣,他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整个乡区将得到他的资助;因此,许多人为他的暴逝感到悲伤。他对本地及郡慈善机关的慷慨捐赠,本栏曾常有登载。
验尸结果尚未将查尔斯爵士死亡的相关情况完全弄清,至少尚未消除由于当地迷信所引起的诸多谣言。对犯罪或死亡并非出于自然原因的猜测是毫无根据的。查尔斯爵士是一位鳏夫,据说他在某些方面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他虽有巨额财产,生活习惯却很简单。巴斯克维尔庄园中只有白瑞摩夫妇两位仆人,他们证明查尔斯爵士曾有健康不良的征兆,尤其是几点心脏症状——表现在肤色的变化、呼吸困难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此证词已得到其他朋友的肯定。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詹姆斯·摩蒂默也证实了这一点。
案件实情非常简单。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有一个习惯,每晚在入睡前,会沿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出名的水松夹道散步,这个习惯也在白瑞摩夫妇的证词中得到了证明。六月四日,查尔斯爵士曾表示他第二天想去伦敦,并命白瑞摩为他准备行李。当晚他像往常一样出去,抽着雪茄做晚间散步,可是再也没有回来。十二点钟的时候,白瑞摩发现厅门还开着,吃了一惊,于是点上灯笼出去寻找主人。当时外面很潮湿,所以沿着夹道过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迹,小路的中间有个通向沼地的栅门。种种迹象都说明,查尔斯爵士曾经站在门前,然后沿着夹道走了下去,他的尸体就是在夹道的末端被发现的。有一件尚未得到解释的事实是,白瑞摩说,他主人的足迹在走过通往沼地的栅门之后就变了样,好像从那以后就换用足尖走路了。有一个叫墨菲的吉卜赛马贩当时正在沼地里距出事地点不远的地方,可是他承认自己当时酒醉得很厉害。他说曾听到呼喊声,但说不清是来自哪个方向。在查尔斯爵士身上找不出遭受暴力袭击的痕迹,不过医生的证词指出,爵士的面孔变形到了几乎难以置信的程度,以至于摩蒂默医生起初无法相信躺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尸体。据解释说,这是在因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而死的时候常有的现象。这一解释已得到了尸体解剖的证实,爵士身体上存在着由来已久的官能上的病症。验尸官陪审团也呈交了一份与医生证明相符的判断书。如此结束应最为合适,因为查尔斯爵士的后代仍将在此庄园居住,并将继续因爵士不幸去世而中断的善行。显然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验尸官平凡的结论不能最后扑灭那些邻里相传的荒诞故事,就很难为巴斯克维尔庄园找个新住户了。据了解,爵士还活着的最近的亲属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以前曾听说这位年轻人在美洲。现正在进行调查,以便通知他来接受这笔数额巨大的财产。
摩蒂默把报纸叠好,放回了口袋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些就是众所周知的有关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事实。”
“我真得感谢您。”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您引起了我对这件饶有趣味的案子的注意。我曾读过一些报纸的报道,但当时我正专心于梵蒂冈宝石案那件小事,教皇焦急的嘱托让我忽略了一些在英格兰发生的案件。您读的这段新闻已经包括全部的公开事实了吗?”
“是的。”
“那么再告诉我一些没有公开的事实吧!”他靠在椅背上,把两只手的指尖对顶在了一起。他的脸上显出极为冷静的、法官似的表情。
“这样的话,”摩蒂默医生的感情开始激动了起来,“就要把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说出来了,这些事我对验尸官都隐瞒了。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在公众面前显示出自己相信了一种迷信。还有一个原因,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如果有任何事情进一步恶化这个庄园已经相当可怕的名声,那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人敢住了。为了这两个原因,我想,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实说出来是正确的,因为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对你,我没有理由不开诚布公。
“沼地上的住户们彼此距离都很远,而相对较近的人们关系比较密切,因此我和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的机会很多。除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和生物学家斯台普顿先生之外,方圆数十英里内就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喜欢隐居的人,但是他的病把我们俩拉到了一起,而且对科学的共同兴趣也促使我们两人亲近起来。他从南非带回来了很多科学资料,我常常把美好的傍晚消磨在和他共同讨论对布须曼人和霍屯督人的比较解剖学上。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已经越来越清楚,查尔斯爵士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深信着我读给你的那个传说,虽然经常在自己的庄园里散步,但一到晚上就说什么也不肯到沼地上去了。福尔摩斯先生,你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是,爵士已经深信他的家被厄运笼罩了。当然,这代代流传的故事也确实让人不快。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出现的想法经常占据着他的内心,他不只一次地问过我,是否在夜间出诊的途中看到过奇怪的东西,或是听见过猎狗的嗥叫。后一个问题他问过我很多次,而且总是带着惊恐和颤抖的语调。
“我记得很清楚,大概在那致命事件的三周前,有一天傍晚,我驾着马车到他家去,碰巧他正在正厅门前。我从我的小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带着极端恐怖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后。我猛地转过身,刚刚来得及看到一个大牛犊似的黑东西飞快地跑了过去。他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我不得不走到那动物曾经跑过的地方,四处寻找了一番。它早就消失无踪了,但是,这件事似乎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我陪着他待了一晚,就在那时,为了解释这种情绪,他就把我刚才读给您听的那篇手稿交给我保存了。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个小小的插曲,是因为它对随后发生的悲剧可能非常重要,但在当时,我确实认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惊恐也是没有根据的。
“查尔斯爵士打算到伦敦去,还是出于我的劝告。我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受了影响,他经常处在焦虑之中,不管其原因是多么异想天开,但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我想,几个月的都市生活就能把他变成一个崭新的人。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台普顿先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状况,而且和我的意见相同。可是,这可怕的灾祸竟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在查尔斯爵士暴死的当晚,管家白瑞摩发现之后,立刻派了马夫波金斯来找我。因为我睡得很晚,所以出事后一小时之内就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证明了所有那些在验尸过程中提到过的事实。我沿着水松夹道观察了他的脚印,看过了对着沼地的那扇栅门,看来他曾在那儿等过人,我也注意到了从那里开始的足迹形状的变化。我还发现,除了白瑞摩在软土地上留下的足迹之外,没有其他足迹。最后我又认真检查了尸体,在我到达之前还没有人动过它。查尔斯爵士趴在地上,双臂前伸,手指插在泥土里;他的面部肌肉因强烈的情感而收缩起来,甚至让我无法辨认。确实没有任何伤痕。但在验尸的时候白瑞摩曾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证明。他说尸体周围的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看到了——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不仅清晰而且是新留下的。”
“足迹?”
“足迹。”
“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摩蒂默医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们,在回答的时候,声音低得几乎恍若耳语:“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个极大的猎狗的爪印!”
三、疑惑
坦白说,听到这句话,我全身都在颤抖。医生的声调也在颤抖,连他都被自己亲口说给我们听的这件事深深地震动了。福尔摩斯惊异地向前探着身,露出他对一件事极感兴趣时所特有的那种炯炯发光的专注眼神。
“您真的看到了吗?”
“清楚得就像现在我看着您一样。”
“您什么都没说吗?”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别人没看到呢?”
“爪印离尸体大约有二十码,没人注意到。我想如果我不知道这传说的话,恐怕也不会发现它。”
“沼地里有很多牧羊犬吗?”
“当然有很多,但这并不是牧羊犬的爪印。”
“您说它很大吗?”
“大极了。”
“但它没有靠近爵士的尸体?”
“没有。”
“那是个怎样的夜晚?”
“又潮又冷。”
“并没有下雨吧?”
“没有。”
“夹道是什么样的?”
“有两行水松老树篱,高十二英尺。树篱种得很密,人是无法通过的。中间有一条八英尺宽的小路。”
“在树篱和小路之间还有什么东西吗?”
“在小路两旁各有一段约六英尺宽的草地。”
“我想那树篱有一处被栅门切断了吧?”
“是的,就是对着沼地开的那个栅门。”
“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吗?”
“没有了。”
“这么说,想到水松夹道的话,只能从庄园或是开向沼地的栅门进去?”
“穿过另一头的凉亭,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出口。”
“查尔斯爵士走到那里没有?”
“没有,他躺着的地方离那里约有五十码。”
“现在,摩蒂默医生,请告诉我——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你看到的那些痕迹是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草地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那些痕迹是在开向沼地的栅门的同一侧吗?”
“是的,是在栅门另一边的小路边缘。”
“您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还有一点,栅门是关着的吗?”
“关着,而且锁着。”
“门有多高?”
“四英尺左右。”
“这么说,任何人都能爬过来了?”
“是的。”
“您在栅门附近看到了什么痕迹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这真奇怪!没有人检查过吗?”
“检查过,是我亲自检查的。”
“什么也没发现吗?”
“简直让人迷惑不解——查尔斯爵士显然曾在那里站过五到十分钟的样子。”
“您怎么知道呢?”
“因为从他的雪茄上曾两次掉下烟灰来。”
“太妙了!华生,摩蒂默医生简直是我们的同行!可是脚印呢?”
“在那一小片沙砾地面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我看不出有别人的脚印。”
福尔摩斯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敲打着膝盖。
“要是我在那里该有多好!”他喊道,“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它为犯罪学家提供了研究的好机会。我本可以在那片沙砾上看出不少线索来的!但是,现在那些痕迹已经被雨水和爱凑热闹的农民的木鞋消灭了。啊!摩蒂默医生,摩蒂默医生啊,当时您为什么不叫我去呢?说真的,您要对这件事负责。”
“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请您过去,而又不把这些事实公诸于众,而且我已经说明不能这样做的原因了。同时,同时——”
“为什么您如此犹豫呢?”
“有的问题,最精明老练的侦探也是毫无办法的。”
“您的意思是,这是一件超自然的事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但显然您是这么想的。”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这件悲剧发生之后,我曾听到过一些很难用自然法则解释的事情。”
“比如?”
“我知道在这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有人曾在沼地里看到过类似所谓巴斯克维尔恶魔的动物,而且绝不是科学界已知的动物。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是一个大家伙,发着光,狰狞得像魔鬼。我曾盘问过那些人——其中一个是精明的乡下人,一个是马掌铁匠,还有一个是沼地里的农民;他们对这个可怕幽灵的描述完全一样,和传说之中那狰狞可怕的猎狗也完全相符。您可以理解,现在全区都笼罩在恐惧之下,敢在夜晚走过沼地的人真可以算是非常大胆了。”
“难道您作为一个有科学素养的人,也相信这种超自然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至今为止,我调查工作的范围还仅限于人世。”他说,“我只和犯罪做了稍许的斗争。但是,涉及到万恶之神,也许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不过无论如何,您总得承认,那脚印是实实在在的吧。”
“这只古怪的猎狗的确实实在在到可以撕碎人的喉咙了,可它又的确像一个妖魔。”
“我看,您已经非常倾向于超自然论者了。可是,摩蒂默医生,请您告诉我,您既然持这种观点,为什么还来找我呢?您希望我对查尔斯爵士的死进行调查,却又用同样的语气对我说调查是毫无用处的。”
“我并没有说希望您去调查呀。”
“那我怎样才能帮助您呢?”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即将抵达滑铁卢车站,希望您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摩蒂默医生看了看他的表,“他在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内就要到了。”
“他就是继承人吗?”
“是的。查尔斯爵士死后,我们对这位年轻的绅士进行了调查,才发现他一直在加拿大务农。根据我们的了解,从各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是作为一名医生,而是作为查尔斯爵士遗嘱的受托人和执行人说这句话的。”
“我想没有其他申请继承的人了吧?”
“没有。在他的亲属中,我们唯一能够追溯到的另一个人就是罗杰·巴斯克维尔。他是兄弟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查尔斯爵士最年长,亨利的父亲排行第二,年轻时就去世了。三弟罗杰是家族中的败类,他和那专横的老雨果可真是一脉相传;据他们说,他的相貌都和家中老雨果的画像惟妙惟肖。他闹得在英格兰站不住脚了,就逃到了美洲中部,一八七六年因为黄热病死在了那里。亨利是巴斯克维尔家最后仅存的子嗣。在一小时五分钟之后我就要在滑铁卢车站见到他了。我已经接到了一份电报,上面说他今晨抵达了南安普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请您告诉我,面对他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让他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家里去呢?”
“看起来似乎应该如此,不是吗?但考虑到每个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只要到那里去,就会遭到可怕的命运。我想,如果查尔斯爵士在死前来得及和我说话,他一定会警告我,不要把这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人,把这巨富的继承人带到这个致命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认,整个贫困、荒凉的地区的繁荣和幸福都寄希望于他的来临。如果庄园失去了主人,查尔斯爵士做过的一切善行就会全部烟消云散。您一定能明白,由于我个人对这件事很关心,所以害怕个人的看法对此事影响过大,才向您提出这件事来,并征求您的意见。”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会儿。
“简单说来,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您的意见是,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使达特穆尔变成了对巴斯克维尔家族不安全的地方,是这样吗?”
“至少我可以说,有些迹象表明可能是这样。”
“的确如此。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您那超自然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这年轻人在伦敦就会和在德文郡一样不幸。一个魔鬼,竟然像教区礼拜堂那样,只在本地呼风唤雨,那简直太难以想象了。”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也许您就不会这样轻率地下断语了。根据我的理解,您的意见是,亨利爵士在德文郡和在伦敦同样安全。他在五十分钟内就要到了,您说该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会儿。
“先生,我建议您叫一辆出租马车,带走那只正在抓挠我前门的长耳獚犬,到滑铁卢车站去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然后呢?”
“然后,在我对此事作出判断之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您要用多长时间才能作出判断呢?”
“二十四小时。摩蒂默医生,如果您能在明天十点钟来这里,那我真是太感谢了;如果您能偕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同来,那就更有助于我做出未来的计划了。”
“我一定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他把这约会用铅笔写在袖口上,然后就带着怪异而心不在焉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走了。当他走到楼梯口时,福尔摩斯又叫住了他。
“摩蒂默医生,再问您一个问题,您说在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前,曾有几个人在沼地里看见过这个鬼怪,是吗?”
“有三个人看见过。”
“爵士死后还有人看见过吗?”
“我还没听说过。”
“谢谢,早安。”
福尔摩斯带着安静而满足的神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表示他已经找到了合乎口味的工作。
“要出去吗,华生?”
“是的,不过如果能对你有帮助,我就不出去。”
“不,我亲爱的伙伴,只有在采取行动的时候,我才会向你求助。妙极了,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件事实在特别。你路过布莱德雷商店的时候,请他们送一磅最烈的板烟丝来好吗?谢谢。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不要在黄昏前回来,我想用这段时间比较一下早上获得的种种细节——有关这个极为有趣的案件。”
“我一定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他把这约会用铅笔写在袖口上,然后就带着怪异而心不在焉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知道,福尔摩斯现在需要精神高度集中,权衡点滴证据,做出不同的假设,把它们进行对比,最后再确定哪几点是重要的,哪些是不真实的;在这个时候,闭门独处,苦思终日,对我的朋友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所以,我就把全部时间都消磨在了俱乐部里,黄昏前一直没有回到贝克街。将近晚上九点的时候,我才又回到了起居室。
我打开门,第一个感觉是屋子里着了火。满屋都是烟,连台灯的灯光都看不清了。走进去之后,我才放下心,因为浓烈的板烟气味呛得我咳嗽了起来。透过烟雾,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的模糊身影蜷缩在安乐椅中间,嘴里衔着黑色的陶制烟斗,周围放着一卷一卷的纸。
“着凉了吗,华生?”他说。
“没有,都是这有毒的空气搞的。”
“啊,你说得对,我想空气也的确够浓了。”
“简直无法忍受。”
“那么,就打开窗子吧!我看,你整天都待在俱乐部里,是不是?”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说得对吗?”
“当然对,可是为什么——”
他嘲笑着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华生,因为你回来时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我很想耍耍小把戏和你开个玩笑。一位绅士在泥泞的雨天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却很干净,帽子和鞋子上闪烁着光泽,他一定整天都坐在某个地方。他没有亲近的朋友,这样说的话,他还会到哪里去呢?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对,相当明显。”
“世界上有太多没人看得出来的明显的事。你觉得我今天待在什么地方?”
“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完全不对,我到德文郡去了。”
“‘灵魂’去了吧?”
“的确如此。我的肉体一直坐在这把安乐椅里,可遗憾的是,我竟在灵魂已经远远飞走的时间里喝掉了两大壶咖啡,抽掉了多得难以置信的烟草。你走了之后,我派人去斯坦弗商店取来了地形测量局绘制的沼地地区地图。我的‘灵魂’在这张地图上转了一天,我相信自己对那个地区的道路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想这是一张大比例地图吧?”
“非常大。”他把地图打开一部分放在膝盖上,“这里就是和我们有特别关系的地区,中间的地方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周围被树林围绕着?”
“是的,那条水松夹道虽然在地图上没有注明,但一定是沿着这条线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你可以看得出来,是在它的右侧。这一小堆房子就是格林盆村,咱们的朋友摩蒂默医生就住在这里。你看,在半径五英里之内,只有很少几座零星分布的房子。这里就是事件中提到过的赖福特庄园。这里是一所有标注的房子,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学家的住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姓斯台普顿。这里是两座沼地的农舍:高岩岗和弗麦尔。十四英里外就是王子镇的大监狱。这些分散的各点之间还有它们的周围延伸着荒凉凄冷的沼地。这就是曾经演出悲剧的舞台,也许靠我们的帮助,在这舞台上还会演一出好戏呢。”
“这里真是一片荒野。”
“啊,如果魔鬼真想插手人世间的事情,这地方可太合适了……”
“这么说,你自己也倾向于超自然的说法了。”
“魔鬼的代言人也许是血肉之躯,难道不对吗?咱们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究竟是不是发生过犯罪;第二,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犯罪,这犯罪是怎样进行的?当然,如果摩蒂默医生的怀疑是正确的,我们就要和超乎自然法则的势力打交道了;那样,我们的调查工作也就算到头了。但我们只有在各种假设都被推翻之后,才能再回到这条路上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咱们应该关上窗户。很奇怪,我总认为浓厚的空气能让人的思想集中。虽然还没到非得钻进箱子才能思考的地步,但是我相信,如果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势必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件案子,你在脑子里思考过了吗?”
“是的,白天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你的看法怎样?”
“太扑朔迷离了。”
“这案子确实很独特,有一些特别之处。比如,对那足迹的变化,你怎么看?”
“摩蒂默医生说,爵士在那一段夹道上是用足尖走的。”
“他不过是把一个傻瓜在验尸时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一个人为什么会沿着夹道用足尖走路?”
“为什么?”
“他是在跑呢,华生——拼命地跑!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脏破裂,趴在地上死去为止。”
“他是为了躲避什么才跑呢?”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里。种种迹象都说明,他在开始跑之前就已经吓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据我看,他恐惧的原因是来自沼地的。如果这样的话,他不向庄园跑,而跑向相反的方向,那他被吓得神魂颠倒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如果那吉卜赛人的证词可以认为是真实的,也就是说,他边跑边高喊救命,而所跑的方向却正是最不可能得到救助的方向。还有就是,当晚他在等谁呢?为什么要在水松夹道而不在自己的房子里等那个人呢?”
“你认为他是在等人吗?”
“爵士年纪不小了,而且身体虚弱,我们可以理解他在傍晚时分的散步,但地面潮湿、夜里那么冷,而根据摩蒂默医生通过雪茄烟灰得出的结论——他的智慧我真应该大大赞赏一番——他竟站了五到十分钟的时间,难道这自然吗?”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呀!”
“我不认为他每晚都在通向沼地的门前伫立等待。相反,有证据说明,他是躲避沼地的。那天晚上他在等人,而且那是在他出发去伦敦的前一个晚上。事情已经有一点眉目了,华生,变得前后相符了。请你把我的小提琴拿过来,这件事,咱们明天和摩蒂默医生以及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时再进一步考虑吧。”
四、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我们的早餐桌早早就收拾干净了,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等候着约定的访问。我们的委托人对约会很守时,钟声刚敲过十点,摩蒂默医生就来了,后面跟着年轻的准男爵。准男爵大约三十岁,个子很矮,但透着机警,生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他长得很结实,浓重的眉毛,还有一副坚强而好斗的面孔。他穿着浅红色粗花呢外衣,从外表上看,是个饱经风霜、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的人,但他那沉着的眼神和宁静而自信的态度,显示出了绅士的风范。
“这就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摩蒂默医生介绍说。
“哦,是的。”亨利爵士说,“很奇怪,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即使我的这位朋友没有建议今天早晨来找您,我自己也会来的。我知道您善于研究小问题,今天早上,我就遇到了一件实在想不明白的事。”
“请坐,亨利爵士。您是说,在您到了伦敦之后,就已经遇到了奇怪的事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福尔摩斯先生,多半是个玩笑。如果您能把它叫做信的话,这就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一封信。”
他把信放在桌上,我们都探身去看。灰色的信纸质地很平常,收信地址是“诺桑勃兰旅馆”,字迹很潦草,邮戳是“查林十字街”,发信时间是昨天傍晚。
“有谁知道您要住在诺桑勃兰旅馆呢?”福尔摩斯用敏锐的目光望着我们的来客。
“谁也不可能知道。这是在我和摩蒂默医生相遇之后,才一起决定的。”
“但是毫无疑问,摩蒂默医生已经住在那里了吧?”
“不,之前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住的,”医生说,“我们并没有表示过要去这家旅馆。”
“好像有什么人对你们的行动极为关心。”他从信封里拿出一页叠成四折的半张大页书写纸。他把这张纸打开,平铺在桌上。纸的中间有一行用铅印字贴成的句子。
若你看重你生命的价值或还有理性的话远离沼地
只有“沼地”一词是用墨水写的。
“现在,”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对我这么感兴趣?”
“您怎么看这件事,摩蒂默医生?无论如何,您总得承认,这封信里绝没有什么超自然的成分吧?”
“当然,先生。但寄信的人很可能相信超自然的说法。”
“怎么回事?”亨利爵士急促地问,“我觉得你们两位对我的事似乎比我自己还清楚得多。”
“在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就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情况了,亨利爵士,这点我保证。”福尔摩斯说,“目前请您允许我们只谈这封一定是昨天傍晚凑成寄出的饶有趣味的信吧。华生,有昨天的《泰晤士报》吗?”
“在墙角放着呢。”
“麻烦你拿给我可以吗?请翻开里面那一版,专登社论的部分。”他迅速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这篇重要的评论谈的是自由贸易,让我给你们读一读其中一段吧。
可能你还会被花言巧语欺骗,相信保护性关税会对自己的贸易或工业具有鼓励的作用,但若从理性出发,从长远来看,此种立法必定会使国家远离富足,降低进口总价值,并降低本岛的平均生活水平。
“华生,你对这事的想法怎样?”福尔摩斯兴奋地叫了起来,满意地搓着手,“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值得钦佩的观点吗?”
摩蒂默医生带着职业的兴趣望着福尔摩斯,而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用茫然的眼神盯住了我。
“我不大懂税法之类的事情,”亨利爵士说,“可据我看来,对这封短信来说,我们已经有点离题了。”
“亨利爵士,正相反,我认为我们恰恰是在正题上。华生对我的方法比您知道得要多,但恐怕他也不一定非常了解这个长句子的重要性。”
“我承认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亲爱的华生,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信中的每个单词都是从这个长句里抽出来的,比如‘你’、‘你的’、‘生命’、‘理性’、‘价值’、‘远离’等,你现在还看不出这些词是从何而来吗?”
他迅速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天哪!您是对的!哎呀,您可真聪明!”亨利爵士喊了起来。
“如果对此还有任何怀疑的话,‘远离’和‘从’这几个词是从同一处剪下来的,这个事实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嗯……确实!”
“福尔摩斯先生,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摩蒂默医生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不管谁说这些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都能够相信,可您竟能指出是哪份报纸,还能说出是剪自一篇重要的社论,这可是我听过的最了不起的事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医生,我想您能区别黑人和爱斯基摩人的头骨吧?”
“当然。”
“怎么区别呢?”
“因为那是我的特殊嗜好。两者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眉骨隆起,面部的角度,颌骨的线条,还有……”
“这也是我的癖好。对我来说,这不同点也同样明显,就像黑人和爱斯基摩人在您眼中的差别一样。在我看来,《泰晤士报》那种资产阶级味道的字体和半便士晚报的拙劣字体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别。区别报纸所用的铅字,对犯罪学专家来说,是最基本知识中的一部分。不过,坦白地说,在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把《里兹信使报》和《西方晨报》搞混了。但《泰晤士报》评论栏采用的字体非常特殊,不可能被误认为其他的报纸。因为这封信是昨天贴成的,所以很可能在昨天的报纸里就能找到这些单词。”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有人用一把剪刀剪了那封信……”
“是指甲刀,”福尔摩斯说,“您可以看得出来,那把剪刀的刃很短,因为用它的人在剪‘远离’这个部分的时候不得不剪两下。”
“正是这样。那么,有人用一把短刃剪刀剪下了这封信用的单词,然后用浆糊贴了上去……”
“胶水。”福尔摩斯说。
“嗯,用胶水贴在纸上。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沼地’这个词是用笔写的呢?”
“因为他在报纸上找不到这个词。其他单词是在任何一份报纸上都能找到的常用字,但‘沼地’这个词就不常用了。”
“啊,当然,这样解释就清楚了。您从这封信里还看出了别的东西吗,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一两处迹象可供研究。他为了消灭所有的线索,费了很大力气。这个住址,您可以看出来,写得很潦草。但除非是受过很高教育的人,否则很少有人看《泰晤士报》。因此,我们可以假设,这封信是个受过相当高教育的人写的,但他装成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而从他尽力掩饰自己的笔迹这一点来看,似乎这笔迹是您认识的,也可能您将要认识它。还有,您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字没有贴成一条直线,有些贴得比其他字高得多。比如‘生命’这个词,贴得就很不是地方。这一点说明剪贴的人可能很粗心,也可能是激动或慌张。总的来看,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想法,因为这件事显然很重要,而且信的编纂者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如果他很慌张,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问题——他为什么要慌张呢?清早寄出的任何信件,在亨利爵士离开旅馆之前都会送到他的手里。写信的人是怕被人发现吗——可是怕谁呢?”
“现在我们几乎要变成猜测了。”摩蒂默医生说。
“嗯,不如说是在比较各种可能性,并把其中与实际最相近的选择出来。这是科学地运用想象力,我们的思考是以可靠的物质根据为出发点的。现在,还有一点,您无疑又会把它称之为猜测,不过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上的地址是在一家旅馆里写成的。”
“您的根据是什么呢?”
“如果仔细地检查一下,您就可以看出来,笔尖和墨水都曾给写信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在写一个词的时候,笔尖就两次挂住了纸面,还溅出了墨水。在写一个这样短的地址的过程中,墨水就干了三次,这说明瓶子里的墨水已经很少了。您想想看,私人的钢笔和墨水瓶很少会这样,而这两种情况竟然同时出现,当然更是非常罕见了,而您知道,旅馆的钢笔和墨水却很少不是这样。真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如果咱们能去查林十字街附近的各个旅馆检查一下废纸篓,只要找到评论被剪破的那份《泰晤士报》剩下的部分,我们马上就能找到发这封怪信的人了。哎呀!哎呀!这是什么?”
他把贴着字的那张大页书写纸拿到离眼睛只有一两英寸的地方,仔细地检查着。
“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扔下了信纸,“这是半张空白信纸,上边连个水印都没有。我想,咱们从这封奇异的信上能够得到的东西也就到此为止了。亨利爵士,自从您来到伦敦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还没有。”
“您有没有注意到是否有人观察或跟踪您?”
“我似乎走进了一本一角小说里。”我们的客人说,“天哪,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马上就要谈到这个问题了。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您再也没有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了吗?”
“哦,这要看你们认为什么事情值得讲了。”
“我认为日常生活中任何反常的事情都是值得讲出来的。”
亨利爵士露出了微笑。
“对英国人的生活,我了解得不多,因为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美国和加拿大度过的。不过我希望丢失一只靴子并不是这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您丢了一只靴子?”
“亲爱的爵士,”摩蒂默医生喊道,“那只鞋不过是放错了地方,您回到旅馆之后就会找到的。没有必要用这种小事麻烦福尔摩斯先生吧?”
“好吧,可是他问我发生了什么反常事情啊。”
“没错,”福尔摩斯说,“不管这件事看来多么荒谬。您是说您丢了一只靴子吗?”
“唉,反正就是放错地方了。昨天晚上我把两只靴子都放在门外,今早只剩下一只了。我从擦靴子的家伙嘴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糟糕的是,这双高筒靴是我昨晚刚刚在河滨路买的,还没穿过呢。”
“如果您还没穿过,为什么要把它放到外面去擦呢?”
“它们是浅棕色的,还没上过油,所以我就把它放到外面了。”
“这样说的话,昨天您一到伦敦马上就出去买了一双高筒靴吗?”
“摩蒂默医生陪着我买了很多东西。您知道,既然我要到那里当个乡绅,就必须穿着当地式样的服装,也许我在美国西部所习惯的生活方式让自己显得有点放荡不羁了。除了别的东西,我还买了这双棕色高筒靴——花了六美元——可是还没穿,就被偷走了一只。”
“被偷的似乎是不成对就没有用的东西。”福尔摩斯说,“我和摩蒂默医生的想法相同,那只丢失的靴子可能不久就会找到了。”
“好了,先生们,”准男爵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细节全都说出来了。现在,你们应该实现你们的诺言,把我们大家共同关心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您的要求很合理,”福尔摩斯回答,“摩蒂默医生,我想最好还是请您像昨天对我们讲过的那样,把您知道的全部事实再讲一遍吧。”
受到了鼓励,我们这位从事科学工作的朋友便从口袋里拿出了手稿,像昨天早晨那样把全部案情叙述了出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地发出惊奇的声音。
“看来我似乎继承了一份附有夙怨的遗产,”在冗长的叙述结束之后,他说,“当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只猎狗的事,这是我的家人喜欢讲的故事,可我以前从来没有相信过它。说起来,伯父的去世——啊,这件事使我内心十分不安,而且至今我还没能把它搞清楚。看起来你们也不能确定这案子究竟是该警察管,还是牧师管。”
“的确如此。”
“现在又出现了寄到旅馆的这封信,我想它应该和这件事有关。”
“这件事似乎说明,有人对沼地上发生的事情知道得比我们还多。”摩蒂默医生说。
“同时,”福尔摩斯说,“那个人对您并无恶意,因为他只是向您提出了危险的警告。”
“也许他们有个人的目的,想把我吓跑。”
“啊,那当然也有可能。摩蒂默医生,我一定要感谢您,因为您向我介绍了一个有许多有趣可能性的问题。不过,亨利爵士,眼下有一个很现实而且必须加以决定的问题:您究竟应不应该去巴斯克维尔庄园呢?”
“为什么不应该去?”
“那里似乎有危险。”
“您所说的危险,是来自我家的恶魔呢,还是来自人类呢?”
“啊,这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
“不管那危险是什么,我的答复都是确定的。地狱里并没有魔鬼,福尔摩斯先生,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人能阻挡我回到自己的家乡。您可以把这句话当做我最后的答复。”他那浓浓的眉毛皱在一起,面孔也变得暗红。显然,巴斯克维尔家族的暴躁脾气,在他们这位最后的继承人身上并没有完全消失。“同时,”他接着说,“对你们所说的全部事实,我还没时间思考。这是件大事,只谈一次,谁也不可能全部理解并作出决定。我希望经过独自思考之后再决定。您看,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要马上回到旅馆去。如果您和您的朋友华生医生能在两点钟的时候来和我们共进午餐,那时,我就能更清楚地告诉你们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华生,这样你方便吗?”
“没问题。”
“那么请您等着我们。我为您叫一辆马车好吗?”
“我倒想步行一下,这件事确实让我相当激动。”
“我很高兴陪您一起散步。”他的同伴说。
“那么,咱们两点钟时再见。再会,早安!”
我们听到了两位客人下楼的脚步声和关上前门的声音。在那一瞬间,福尔摩斯突然从一个懒洋洋的人变成了行动派。
“穿好你的靴子,华生,戴好你的帽子!快一点!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他穿着睡衣冲进屋里,几秒钟后就已经穿好大衣出来了。我们慌忙走下楼梯,一起来到街上。在我们前面,沿着牛津街的方向约有二百码的地方,还看得到摩蒂默医生和亨利爵士。
“要不要我去把他们叫住?”
“天哪!千万别这样,亲爱的华生。你能陪伴我,我就很满足了,只要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的朋友确实很明智,今天早晨非常适合散步。”
他加快了脚步,我们和他们的距离缩短了一半。我们在一百码后跟随着他们,跟随着他们走到牛津街,又转到了摄政街。有一次,我们的两位朋友停了下来,注视着商店的橱窗,福尔摩斯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轻轻叫了一声,顺着他那急切的眼神,我看到一辆原本停在街对面,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的双轮马车现在又慢慢地前进了。
“就是那个人,华生,快来!咱们要把他看清楚,就算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一瞬间,我看到了一绺浓密的黑须和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那张脸从马车的侧窗里向我们转了过来。突然,那个人打开车顶的滑动窗,向车夫喊了句什么,马车就顺着摄政街疯狂地飞奔而去了。福尔摩斯焦急地四下张望,想找一辆马车,可是看不到空车。接着他冲了出去,在人群里疯狂地追赶,可是那马车跑得实在太快,已经看不到了。
“该死!”福尔摩斯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从车马的大潮里钻了出来,恼怒地说,“咱们可曾有过这样的坏运气和这么糟糕的行动吗?华生,华生,如果你是个诚实的人,就应该把这件事也记下来,作为我那些成功的反例吧。”
“那个人是谁?”
“我还不知道。”
“是跟踪者吗?”
“哼,根据咱们听到的情况,显然亨利爵士自从来到城里之后就被人紧盯上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么快就有人知道他要住在诺桑勃兰旅馆?如果第一天他们就跟踪了他,我敢说,第二天肯定还要继续跟踪。你可能已经看到了,当摩蒂默医生谈那件传说的时候,我曾到窗前去过两次。”
“是的,我还记得。”
“那个时候,我在向外看,寻找在街上假装闲逛的人,可是一个都没有看到。跟咱们打交道的是个聪明人,华生。这件事很微妙,虽然我还不能肯定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我觉得他是个有能力、有智谋的人。当我们的朋友离开之后,我马上跟上他们,想发现那个暗中的追踪者。他非常狡猾,觉得步行不可靠,就为自己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样就能跟在他们后面闲逛,或是从他们的身旁猛冲过去,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这手法还有个特别的好处——就算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他也能马上跟着他们。但是,这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不利之处。”
“他的行动就被车夫掌握了。”
“完全正确。”
“咱们没有记下车号,实在太可惜了。”
就是那个人,华生,快来!
“亲爱的华生,虽然我显得那么笨拙,但你一定不会真的以为我连车号都没记住吧?二七〇四就是咱们要找的车号。但是,它现在对咱们还没有用处。”
“我看不出在当时的情况下你还能做什么。”
“在看到那辆马车的时候,我应该马上转身向回走。我应该不慌不忙地雇上另一辆马车,在那辆马车的后面保持一定距离,更好的办法是直接驾车到诺桑勃兰旅馆等他。当我们不知道的那个人跟着巴斯克维尔到旅馆的时候,我们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看他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因为疏忽急躁,咱们的对手得到了机会,采取了极为快速狡猾的行动,使咱们暴露了自己,失去了目标。”
我们一边谈着,一边沿着摄政街漫步,前面的摩蒂默医生和他的伙伴早已失去了踪影。
“现在再跟着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福尔摩斯说,“跟踪的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咱们必须考虑一下,手里还剩哪几张牌,再决定怎么使用。你能认出车中人的脸吗?”
“我只能认出他的胡子。”
“我也能,但我估计那应该是一绺假胡子。对于一个如此细心的聪明人来说,一绺胡子除了掩饰自己的相貌外,没有别的用处。进来,华生!”
他走进了一家区域邮递办事处,受到经理的热情欢迎。
“啊,威尔逊,我想您还没忘记我曾有幸在一桩小案子里帮了您的忙吧?”
“没有,先生,当然没有。您挽救了我的名誉,也许还救了我的性命呢。”
“我亲爱的朋友,您太过奖了。威尔逊,我记得在您的男孩里有个叫卡特莱的小家伙,在那次调查期间,显示出了一定的能力。”
“是的,先生,他还在我们这里。”
“您可以把他叫出来吗?谢谢!我还希望您帮我把这张五镑的钞票换成零钱。”
一个开朗而机灵的十四岁孩子,听从经理的召唤来了。他用满怀尊敬的眼神注视着这位著名的侦探。
“把那本旅馆名录给我。”福尔摩斯说,“谢谢!卡特莱,这里是二十三家旅馆的名称,全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先生。”
“你要分别到每家旅馆去。”
“是的,先生。”
“你每到一家旅馆,就给看门人一个先令,这里是二十三个先令。”
“是的,先生。”
“你告诉他们说,你要看看昨天的废纸,寻找一份被送错了的重要电报。明白吗?”
“明白,先生。”
“可是你真正要找的是夹杂在里面的一张被剪子剪出一些小洞的《泰晤士报》。这里有一份《泰晤士报》,就是这篇。你很容易认出它来,是不是?”
“是的,先生。”
“每一次,大门的看门人都会把客厅看门人叫来,你也要给那个人一个先令。这里再给你二十三个先令。在二十三家旅馆里,你可能发现大多数昨天的废纸都已经烧掉或运走了,其中三四家可能会把一堆废报纸指给你看,你就在那堆废纸里找这张《泰晤士报》,也很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再给你十个先令以备急需。在傍晚之前,你向贝克街我的家里发一封电报,报告查找的结果。现在,华生,咱们唯一剩下的事情就是打电报查清那个车夫,车号是二七〇四,然后到邦德街的一家画廊去消磨掉我们去旅馆前的时间吧。”
五、三条断掉的线索
歇洛克·福尔摩斯对自己的感情有着高度的控制力。纠缠着我们的怪事在这两小时里似乎被遗忘了,他专注地欣赏着现代比利时大师们的绘画。从我们离开画廊,直到诺桑勃兰旅馆为止,除了对艺术的粗浅看法之外,他什么都不谈。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正在楼上等着你们。”前台说,“他让我在你们来的时候马上把你们领上去。”
“我想看看你们的旅客登记簿,您不反对吧?”福尔摩斯说。
“一点也不。”
从登记簿上可以看出,在亨利爵士之后又来了两拨客人——来自纽卡斯尔的肖菲勒斯·约翰森一家,还有来自奥尔顿高庄的欧摩太太和她的女仆。
“这一定是我认识的那个约翰森。”福尔摩斯对看门人说,“一个律师,对不对?头发花白,走路有点跛。”
“不是,先生,这位是煤矿主约翰森先生,一位好动的绅士,年纪不比您大。”
“您一定把他的职业搞错了吧?”
“不会,先生!他光顾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我们都很了解他。”
“啊,原来如此。还有欧摩太太,我似乎记得这个名字。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在访问一位朋友的时候往往会遇到另一位朋友,这也是常有的事呀。”
“她是一位身体不好的太太,先生。她的丈夫曾经是葛罗斯特市的市长。她进城时总是住在我们这里。”
“谢谢您,恐怕她不是我的熟人。”
“刚才我们问的这些问题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华生。”当我们一起上楼的时候,他低声说,“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些对我们的朋友极感兴趣的人并没有和他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这就表示,虽然他们像我们看到的那样,非常急于监视他,但是,同样地,他们也非常担心会被他看到。这是一件很说明问题的事实。”
“它能说明什么?”
“它说明——天哪,亲爱的朋友,这是怎么了?”
我们快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正好碰上亨利爵士迎面走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发红,手里提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靴子。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等他可以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高亢,和早上相比,西部口音也重得多了。
“他们这旅馆的人,好像看我好欺负似的。”他喊道,“让他们小心点,不然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开玩笑找错对象了。真是岂有此理!如果那家伙找不到我丢了的鞋,他就有麻烦了。我是不介意开玩笑的,福尔摩斯先生,但这次他们有点太过分了。”
“还在找您的靴子吗?”
“是呀,先生,非找到不可。”
“可是您说过,您丢的是一只棕色的新靴子呀?”
“正是如此,先生。可现在又丢了一只旧的黑皮靴。”
“什么,您的意思不是说……”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我只有三双鞋——棕色的新靴子,黑色的旧靴子和现在穿着的这双。昨晚他们拿跑了我的一只棕色靴子,今天又偷了我的一只黑靴子——喂,你找到了没有?说呀,不要傻站着干瞪眼!”
一个惊慌不安的德国侍者走了过来。
“没有,先生。我在旅馆里到处都问过了,可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好吧,在日落之前把鞋找回来,否则我就要找老板,告诉他,我马上离开这旅馆。”
“一定能找到,先生,只要您稍微忍耐一下,我保证一定能找到。”
“但愿如此,在这个贼窝里我可不能再丢东西了——唉,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这件小事烦扰了您……”
“我倒认为这是件很值得注意的事。”
“啊,您把它看得太严重了吧。”
“您对这件事怎么解释呢?”
“我根本就不想解释它。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里,这真算是最愚蠢最奇怪的了。”
“也许是最奇怪的……”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说。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呢?”
“啊,我不敢说自己已经了解了。您这件案子很复杂,亨利爵士。把这件事与您伯父的死联系起来,我真不敢说,在自己经办过的五百件重要案子里,有没有哪件能这样曲折离奇。不过我们的手中已经掌握了几条线索,我想其中必定有一条能使我们找到真相。我们也可能会在错误的道路上浪费些时间,但早晚总能找到正确的线索。”
我只有三双鞋——棕色的新靴子,黑色的旧靴子和现在穿着的这双。
我们愉快地共进午餐,席间很少谈到把我们拉到一起的那件事。饭后,福尔摩斯在起居室里问亨利爵士的意向如何。
“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
“什么时候动身?”
“周末。”
“总的来说,”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您的决定是明智的。我完全可以证明,您在伦敦已经被人跟踪了,在这样大的城市里,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很难弄清这些人是谁,以及他们怀着什么目的。如果他们有恶意的话,就可能对您造成不幸,而我们恐怕无力阻挡不幸的发生。摩蒂默医生,您知不知道,你们今早从我家出来之后,就被人跟踪了?”
摩蒂默医生大吃一惊。
“被跟踪了!被谁?”
“很不幸,我还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在达特穆尔,您的邻居和熟人之中,有没有留着又黑又长胡子的人?”
“没有——嗯,让我想想——啊,对了,查尔斯爵士的管家白瑞摩留着浓密的黑胡子。”
“哈!白瑞摩现在在哪里?”
“他管理着庄园。”
“我们最好证实一下他是否确实待在那里。或许他正在伦敦。”
“您怎么证实这一点呢?”
“给我一张电报纸。‘是否已为亨利爵士准备好了一切?’这就行了。发到巴斯克维尔庄园,交白瑞摩先生。离庄园最近的电报局是哪里?格林盆吗?好极了,咱们再发一封电报给格林盆的邮政局长,上面写‘发白瑞摩先生的电报务交本人。若不在,请回电通知诺桑勃兰旅馆的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这样一来,不用到晚上,咱们就能知道白瑞摩是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
“很好,”亨利爵士说,“摩蒂默医生,这个白瑞摩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儿子,他们家族负责照看这所庄园至今已经四辈了,据我所知,他和他的妻子在乡间是一对非常受尊敬的夫妇。”
“同时,”亨利爵士说,“事情很清楚,只要我们家的人不住在庄园里,这些人就有了一个舒适的住处而且无事可做。”
“的确如此。”
“白瑞摩从查尔斯爵士的遗嘱里得到了好处吗?”福尔摩斯问。
“他和他的妻子每人得到了五百镑。”
“啊!他们之前是否知道将来要拿到这笔钱呢?”
“知道,查尔斯爵士很喜欢谈论他那遗嘱的内容。”
“这件事很有意义。”
“我希望,”摩蒂默医生说,“您不要对每个从查尔斯爵士的遗嘱里得到好处的人都投以怀疑的目光,他也留给了我一千镑呢。”
“真的!还有别人吗?”
“还有很多分给个人的小笔款项和捐给公共慈善事业的大批款项。余产全部归亨利爵士所有。”
“余产有多少?”
“七十四万镑。”
福尔摩斯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我真没有想到竟有这么多的遗产。”
“查尔斯爵士以富有闻名,不过在我们检查他的证券之前,并不知道他富有到怎样的程度。全部财产的总价值约有一百万镑。”
“天哪!这样大的赌注当然值得一个人铤而走险。还有一个问题,摩蒂默医生,假如咱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不幸——请您原谅我这不愉快的假设——谁来继承这笔财产呢?”
“查尔斯爵士的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没有结过婚就死了,所以财产应该传给远房的表兄弟戴斯门家的人。詹姆斯·戴斯门是威斯特摩兰郡一位年长的牧师。”
“谢谢您,这些细节都很值得注意。您见过詹姆斯·戴斯门先生吗?”
“见过,他拜访过查尔斯爵士一次。戴斯门先生是个庄重而可敬的人,过着圣洁的生活。我还记得,他拒绝从查尔斯爵士那里接受任何财产,虽然查尔斯爵士曾坚持让他接受。”
“所以这个生活简朴的人将成为查尔斯爵士万贯家财的继承人。”
“他将成为产业的继承人,这是法律规定的。他也将继承金钱,除非现在的所有者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置它们。”
“亨利爵士,您立过遗嘱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没有时间,昨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我觉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金钱都不应该和爵位与产业分离。可怜的伯父的遗志就是这样的。如果主人没有足以维持产业的钱,他怎么恢复巴斯克维尔家的威望呢?产业与钱财绝不能分开。”
“非常正确。亨利爵士,您应该马上到德文郡去的决定是明智的,我和您的看法相同。但有一个条件,您绝对不能单独去。”
“摩蒂默医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摩蒂默医生有医务在身,而且他的家离您的家有数英里远,就算他对您怀有再大的好意,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不行,亨利爵士,您必须再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能够始终和您形影不离的人一起去。”
“您能去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事情到了发生危机的程度,我一定尽可能亲自出马,但您可以了解到,我有广泛的咨询业务和经常性来自各方面的请求,无限期地离开伦敦是不可能的。目前就有一位英格兰极为可敬的人物正受到勒索者的污蔑,而只有我才能制止这件后果严重的诽谤。您能看得出来,现在让我到达特穆尔去是多么不可能。”
“那么,您打算让谁去呢?”
福尔摩斯拍着我的手背说:“如果我的朋友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那么在您危急的时候,想找一个人来陪伴和保护您,就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一点上没有人比我更有信心。”
这个意外的建议使我完全不知所措。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爵士就抓住了我的手,热情地摇了起来。
“啊,华生医生,您的厚意我真是感激之至!”他说,“您了解我的处境,对这件事,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如果您能到巴斯克维尔庄园陪我,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即将投入的冒险对我永远是有吸引力的,福尔摩斯的恭维和准男爵把我当做伙伴看待的真挚之情更让我深受感动。
“我愿意去,非常荣幸。”我说,“我非常愿意这样使用自己的时间。”
“你要认真向我报告,”福尔摩斯说,“当危机到来的时候——危机总是会到来的——我将指示你如何行动。我想到星期六就可以把一切准备好了吧?”
“这样对华生医生方便吗?”
“没问题。”
“那么,如果我没有另行通知您,星期六咱们就在车站会面,坐从帕丁顿开来的十点三十分那趟车。”
我们站起来告辞的时候,亨利爵士突然发出了胜利的欢呼,然后冲向屋角,从橱柜下面拖出了一只棕色靴子。
“我丢掉的靴子!”他喊道。
“但愿咱们所有的困难都像这样消失!”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可这真奇怪,”摩蒂默医生说,“午饭之前,我在这屋子里仔细寻找过了。”
“我也寻找过啊!”亨利爵士说,“到处都找遍了。”
“那时,屋子里肯定没有靴子。”
“这么说的话,一定是当我们吃午饭的时候,侍者放在那里的。”
那德国侍者被叫了过来,可是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无论怎么问也弄不清楚。目的不明的神秘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发生,现在又多了一件。除了关于查尔斯爵士暴死的可怕故事,在两天之内还发生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怪事——用铅印字凑成的信,双轮马车里蓄着黑胡须的跟踪者,棕色新皮靴的遗失和黑色旧皮靴的失踪,还有现在被送还的棕色新皮靴。在我们坐车回贝克街的时候,福尔摩斯沉默不语,我从他那紧皱的双眉和严肃的面孔可以看出,和我一样,他的心中正忙着拼凑各种推论,试图解释这一切奇异而又显然毫无关联的插曲。从下午直到深夜,他都呆坐着,沉浸在烟草和思考之中。
刚要吃晚饭就送来了两封电报,第一封是:
顷悉,白瑞摩确在庄园。巴斯克维尔。
第二封是:
依所示去过二十三家旅馆,抱歉未寻得被剪破的《泰晤士报》。卡特莱。
“我的两条线索都完了,华生。再也没有比事事不顺的案子更烦人的了。咱们必须转换方向,寻找别的线索。”
“咱们还可以找那个给跟踪者赶车的车夫。”
“没错。我已经发了电报,要求执照管理科查清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现在来的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感到惊讶。”
事实证明,门铃声带来的结果比我们希望的答案更令人满意。门一开,进来了一个举止粗鲁的家伙,显然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接到总部的通知,说这里有一位绅士要找二七〇四号的车夫!”他说,“我赶马车已经七年了,从没听乘客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我直接从车场到这里来,要当面问问,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我的好先生,我对你没有丝毫不满。”福尔摩斯说,“相反,如果你能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半镑金币。”
车夫听了,咧嘴笑着说:“啊,我今天可真赶上好日子啦。先生,您要问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一下你的姓名和住址,以后需要的时候好再去找你。”
“我叫约翰·克雷顿,住在伯里区特皮街三号;我的车属于滑铁卢车站附近的希波利车场。”
福尔摩斯把这些记了下来。
“现在,克雷顿,请把今天早上来监视这所房子,后来又在摄政街尾随两位绅士的那个乘客的情况告诉我吧。”
车夫似乎吃了一惊,而且有点不知所措。
“呃,这件事似乎不用我再告诉您了,因为看起来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他说,“事实是这样的,那位绅士曾经对我说,他是个侦探,关于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讲。”
“我的好伙计,这是件很严重的事,如果你有任何隐瞒,你就要倒霉了。你是说你的乘客曾告诉过你,他是个侦探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
“什么时候说的呢?”
“当他离开我的时候。”
“他还说到别的了吗?”
“他提到了自己的姓名。”
福尔摩斯向我投来胜利的一瞥:“噢,他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是吗?他可真冒失。他说自己叫什么?”
“他的姓名,”车夫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从来没有看过我的朋友像听到这句话时那样大吃一惊。他惊愕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然后,又纵声大笑起来。
“碰到了,华生,无可辩驳地碰到了”他说,“我觉得被一把和自己一样快一样准的钝头剑刺到了。他漂亮地击中了我的要害。他的姓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是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那位绅士的姓名。”
“他的姓名,”车夫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棒极了!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搭上了你的车,还有之后的事情。”
“九点半的时候,他在特拉法加广场叫了我的车。他说自己是个侦探,并说如果我能一整天绝对地服从他的指示而不提出任何问题的话,就给我两个畿尼;我高兴地同意了。我们首先赶到诺桑勃兰旅馆,在那里一直等到两位绅士出来并雇上了马车。我们跟着他们的马车,直到停在这里附近为止。”
“就是这个大门。”福尔摩斯说。
“啊,这我不能肯定。不过,我敢说我的乘客什么都知道。我们停在街上等了一个半小时,后来那两位绅士从我们旁边步行而过,我们就顺着贝克街跟踪了下去,并沿着……”
福尔摩斯插话道:“这我知道了。”
“当我们沿着摄政街走了四分之三的时候,忽然,车上的那位绅士打开了顶窗,向我喊话,让我尽快赶到滑铁卢车站。我鞭打着马,十分钟之内就到了。他真的给了我两个畿尼,然后走进了车站。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转过身来说:‘你如果知道了也许会感兴趣,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
“原来如此。你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他进了车站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现在请你形容一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
马车夫搔了搔头说:“啊,他可不那么容易形容。我看他大约四十岁,中等身材,比你矮两三英寸,先生。他的衣着像个花花公子,蓄着整齐的黑胡须,面色苍白。我想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眼珠的颜色呢?”
“我说不出来。”
“你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了吗?”
“是的,先生,想不起来了。”
“好吧,那么给你这半个金镑。如果以后你能带来更多的消息,还可以再拿半镑。晚安!”
“晚安,先生,谢谢您。”
约翰·克雷顿笑着走了。福尔摩斯耸了耸肩,带着失望的微笑向我转过头。
“咱们的第三条线索也算是断了,刚开始就结束了。”他说,“这个狡猾的流氓!他知道咱们的底细,他知道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曾经找过我,在摄政街发现了我是谁,考虑到我已经记下马车的号码,一定会去找车夫,就送来了这个戏谑的口信。我告诉你,华生,这一回咱们遇到了一个值得干一场的对手。我在伦敦已经被人将死了,但愿你在德文郡运气能够好一点,可是我真的不放心。”
“对什么不放心?”
“对派你去这件事不放心。这件事很棘手,华生,既棘手又危险,这件事我越看就越不喜欢它。亲爱的伙伴,你可以笑我,但我对你说,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地回到贝克街来,那我就太高兴了。”
六、巴斯克维尔庄园
在约定的那天,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摩蒂默医生都准备好了,我们按照之前的安排出发前往德文郡。福尔摩斯和我一起坐车去车站,并对我做了些临别的指示和建议。
“我不想提出各种说法和怀疑来影响你,华生。”他说,“我只希望你把事实尽可能详细地报告给我,归纳整理的工作就让我来吧。”
“哪类事实?”我问道。
“看起来和这案子有关的任何事实,无论多么间接。特别是年轻的亨利爵士和邻居们的关系,或者与查尔斯爵士的暴死有关的任何新问题。前几天,我曾进行过一些调查,但得到的结果恐怕没什么帮助。只有一件事看起来是确定的,就是下一任继承人詹姆斯·戴斯门先生年纪很大,非常善良,因此这样的迫害不会是他干的。我觉得在我们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完全把他抛开,剩下的实际上也只有在沼地里环绕着亨利·巴斯克维尔的人了。”
“首先辞掉白瑞摩夫妇不好吗?”
“千万别这样,否则你就犯了巨大的错误。如果他们是无辜的,这样做太不公正了;如果他们有罪,这样反而让我们失去了惩罚他们的机会。不,不,不能这样做,我们要把他们列入嫌疑者的名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个马夫,两个沼地的农民,我们的朋友摩蒂默医生我相信他的诚实,但对他的太太,我们一无所知,生物学家斯台普顿和他的妹妹——据说她还是位年轻动人的女士呢。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也是个我们不了解的人物,还有其他一两个邻居。这些人你都必须加以特别研究。”
“我将尽力而为。”
“我想你带着武器吧?”
“是的,我认为还是带去好。”
“当然,你那支左轮手枪应该日夜带在身边,不能有一时一刻粗心大意。”
我们的朋友已经订下了头等车厢的座位,正在月台上等着我们。
“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摩蒂默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说,“不过有一件事,我敢担保,那就是前两天我们没有被跟踪。在我们出去的时候,每次都非常留心观察,谁也不可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我想你们一直在一起吧?”
“除了昨天下午。我每次进城,都要有一整天的时间完全花在消遣上,所以我把整个昨天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外科学院的博物馆里了。”
“我到公园看热闹去了,”亨利爵士说,“我们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不管怎样,还是太大意了。”福尔摩斯很严肃地摇了摇头,“亨利爵士,我请求您不要单独行动,否则就要大祸临头了。您找到另一只靴子了吗?”
“没有,先生,再也找不到了。”
“确实,这真是很有趣。好,再见。”当火车沿着月台缓缓发动的时候,他说,“亨利爵士,要记住摩蒂默医生读的那个古老而怪异的传说中的一句话:‘不要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
当我们远离月台的时候,我回头望去,看到福尔摩斯高大严肃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这真是一趟迅速又愉快的旅行,在这段时间里,我和两位同伴比之前更加亲密了,有时还和摩蒂默医生的长耳獚犬嬉戏。短短几小时之后,棕色的大地就变成了红色,砖房变成了花岗岩建筑,红褐色的牛群在围得很好的场地里吃着草。繁茂的草地和菜园说明,这里的气候湿润,容易获得丰收。年轻的亨利爵士热切地向窗外眺望着,当他认出德文郡熟悉的风景时,高兴得叫了起来。
“离开这里之后,我曾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华生医生,”他说,“可是,我从没见过任何地方能和这里相比。”
“我也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不赞美故乡的德文郡人呢。”我说。
“不仅是本郡的地理环境,本地的人也不同凡响。”摩蒂默医生说,“请看我们这位朋友,他那圆形的头颅是属于凯尔特型的,里面充满了凯尔特人的强烈感情。可怜的查尔斯爵士的头颅则是非常稀有的类型,一半像盖尔人,一半像艾芙尼人。您上一次看到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时候,还很年轻,对不对?”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那时他住在南面海边的小房子里,所以我从来没看过这座庄园。父亲死后,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个朋友那儿去了。我对您说,我和华生医生一样,这座庄园对我们来说都是新鲜的,我非常渴望看一看沼地。”
“是吗?那样的话,您的愿望很容易实现,因为您就要看到沼地了。”摩蒂默医生向车窗外指着。
视线越过那被切割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野和顶端连成低矮曲线的树林,远远升起了一座阴沉苍郁的小山,山顶上有个形状奇特、参差不齐的缺口,远远望去,晦暗朦胧,就像梦中的景色。亨利爵士双眼盯住那里,久久地坐着。我从他那热切的表情里看得出来,这地方和他关系是如此重大,这个被他的同族人掌管了如此之久、深深铭刻着家族烙印的地方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他穿着粗花呢套装,说话时带着美洲口音,坐在一节普通火车车厢的角落里,可是,每次我看到他那富于表情的黝黑面容,就越发感觉到他真的是那支高贵而热情的家族的后裔,而且具有一家之主的风度。那浓浓的眉毛、神经质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里显示着自尊、豪迈和力量。如果那恐怖的沼地里果真出现了困难和危险,他至少是个确实可靠、能勇敢地担当起责任的朋友。
火车在路边的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我们都下了车。在低矮的白色栏杆外面,有一辆被两匹短腿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在等着。我们的到来显然是件大事,站长和搬运工都向我们围了上来,帮我们搬行李。这里本是一个恬静、可爱而又朴实的地方,但是,在车站的出口,却站着两个穿着黑制服、像是军人的人,不由得使我感到惊异。他们的身体倚在短步枪上,两眼直瞪着我们走过去。车夫是个身材矮小的人,相貌冷酷而粗野,他向亨利爵士行了个礼。几分钟之后,我们就沿着宽阔的灰白色大道飞驰而去了。起伏不平的牧场在大路的两侧向上隆起,古老的三角墙房屋穿过浓密绿荫的叶隙窥视着我们,阳光明媚的宁静村落后面出现了在傍晚的天空衬托下绵延不断的阴暗沼地,中间还耸立着几座高度不一的险恶小山。
四轮马车又转向旁边一条岔路,我们穿过了布满无数世代的车辙印的小道。旁边的山坡上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和枝叶肥厚的蕨类,古铜色的欧洲蕨和色彩斑驳的黑莓在落日的余辉下闪闪发光。我们不停地向上行进,穿过花岗岩的窄桥,沿着一条奔腾的急流向前驶去。水流在灰色的乱石间怒吼着,和道路一起穿行在密生着矮小橡树和枞树的山谷中。在每一个转弯处,亨利爵士都要高兴得欢呼起来,他急切地环顾四周,向我们提出了无数的问题。在他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美丽的,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带乡间充满了忧郁的氛围,带着显而易见的凶年景象。小路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又有些树叶翩翩地从头顶上飘落。我们的马车在枯叶上走过,辚辚的轮声静了下来……在我眼中,这些都是造物主撒在重返家园的巴斯克维尔后裔车前的不祥礼物。
“啊!”摩蒂默医生忽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前面是一座长满石南类常青灌木的陡斜坡地,突出在沼地的边缘。在最高处,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士兵,一动不动,清清楚楚,就像装在碑座上的雕像,黝黑而严峻,枪搭在伸向前方的左臂上,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在监视着我们走的这条道路。
“这是怎么回事,波金斯?”摩蒂默医生问。
车夫在座位上转过身来说:“王子镇逃走了一个犯人,先生。他已经逃出来三天了,狱卒们监视着每一条道路和每一个车站,可是至今没有找到他的踪迹。附近的农户们都感到很不安,先生,这是真的。”
“啊,我知道,如果谁能提供消息,可以得到五镑的赏金呢。”
“没错,先生,但是和可能被人割断喉咙相比,这种也许能拿到的五镑,就显得太不值得了。您要知道,那可不是个普通的罪犯哪。他是个肆无忌惮的人。”
“他究竟是谁?”
“塞尔丹,就是那个在诺丁山杀人的凶手。”
那件案子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罪行极端残忍,谋杀的全部过程都过分野蛮,因而此案曾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之所以减免了他的死刑,是由于他的行为出奇的残暴,人们对他的精神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我们的马车爬上了山坡,面前出现了广袤的沼地,上面点缀着很多凹凸不平的石堆和岩山,显得光怪陆离。冷风从沼地上吹来,我们都打起了寒战。在那杳无人烟的荒原某处,这个魔鬼般的人像头野兽般潜伏着,心中充满了对摈弃他的人们的憎恨。贫瘠的荒地,阴冷的寒风,还有阴暗的天空,更加重了这恐怖之感。亨利爵士也沉默了,把大衣裹得更紧了。
富饶的乡村已经落在了我们的下后方,我们回头遥望,夕阳之下,水流恍若金丝一般,初耕的红色土地和宽广的密林都在闪烁发光。我们面前的道路穿过赤褐色和橄榄色的斜坡,显得越发萧瑟荒芜,周围散布着巨石。我们不时路过沼地里的小房子,墙和屋顶都是用石料砌成的,也没有蔓藤掩饰那粗糙的轮廓。我们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下面一处碗状的凹地,那里生长着在时间摧残下发育很坏的橡树和枞树。在树林的顶端,露出了两个又细又高的塔尖。车夫用鞭子指了指那里。
“这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他说。
庄园的主人站了起来,两颊泛红,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几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庄园门口。大门由曲折交织成奇妙花纹的铁条组成,两旁各有一根饱经风霜,早已被苔藓弄脏的柱子,柱顶装饰着巴斯克维尔家的石刻野猪头。门房已经坍塌成了一堆黑色花岗石和裸露的椽木,然而在它的对面有一座崭新的建筑,刚建成了一半,是查尔斯爵士使用南非黄金进行建设的初步成果。
一进大门就走上了小道,车轮因为走在枯叶上而沉静了下来,老树的枝头在我们的头顶上交织成了一条昏暗的拱廊。亨利爵士的视线穿过漫长而阴暗的车道,看到尽头那栋幽灵似的发着光的建筑,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里吗?”他低声问道。
“不,不是,水松夹道在另一边。”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面色阴郁地眺望着四周。
“在这样一个地方,难怪伯父总是觉得要大祸临头了。”他说,“这里足以让任何人恐惧。我决定六个月内在门前装上一行一千支光的斯旺和爱迪生牌灯泡,那时候您就再也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小道通向一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就在我们面前。在黯淡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中央的厚重建筑,前面突出着一道门廊。房子的正面爬满了常春藤,只有窗户和盾徽的部分被剪去了,就像在黑色面罩上打了补钉似的。中央建筑的两侧是一对古老的塔楼,上面有很多瞭望孔。在塔楼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座黑色花岗岩材质的崭新配楼。昏暗的光线射进了窗框,陡峭倾斜的屋顶上伸出了高烟囱,里面喷出了一道黑色的烟柱。
“亨利先生,欢迎!欢迎您来到巴斯克维尔庄园!”
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门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打开了四轮马车的门。在大厅的淡黄色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走出来,帮助那个男人拿下了我们的行李。
“亨利爵士,如果我现在回家,您不会介意吧?”摩蒂默医生说,“我太太在等着我呢。”
“您还是等会儿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不,我一定得走,也许家里已经有事在等着我呢。我本该留下来带您看一看房子,但相比之下,白瑞摩才是更好的向导。再见吧,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帮上忙,请马上叫我就好。”
亨利爵士和我刚走进大厅,就听不到小路上的车轮声了,身后传来了沉重的关门声。我们所在的房间的确华丽,非常宽敞,天花板很高,当做房梁的巨大橡树木料早已因年久而变黑。在高耸的铁质狗雕像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旧式壁炉,里面噼啪作响地燃烧着。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取暖,长途乘车已经把我们弄得全身麻木了。我们环顾四周,看到了装着古老彩色玻璃的狭长窗户,橡木做的嵌板,牡鹿头的标本,还有墙上挂着的盾徽。这一切景象在中央大吊灯柔和的光线下,都显得幽暗而阴郁。
“和我想象的一样。”亨利爵士说,“这难道不正是一个古老家庭应有的景象吗?这就是我的家族居住了五百年的大厅,我一想到这些就感到沉重。”
当他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在他那黝黑的面孔上看到了孩子般的热情。他虽然站在灯光下,但修长的影子爬上了墙壁和天花板,仿佛在他的头顶上张开了一座天棚。白瑞摩把行李送进我们的房间之后又回来了,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所特有的服从态度,站在我们的面前。他的仪表非凡,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白皙而出色的脸上留着方正而得体的黑胡须。
“先生,您希望马上吃晚饭吗?”
“已经准备好了吗?”
“几分钟内就能准备好,先生,你们的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先生,在您做出新的安排之前,我和我的妻子非常愿意和您在一起,不过您一定能理解,在这种新的情况下,这所房子里需要相当多的仆人。”
“什么新的情况?”
“先生,我只是说,查尔斯爵士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因此我们能照顾他的需要,而您当然希望会有更多的人在一起,所以必然要对庄园情况加以改变。”
“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妻子想要辞职?”
“先生,这当然得在您非常方便的时候才行。”
“可是你们一家已经和我们同居了好几代了,不是吗?如果我刚开始在这里生活就断绝了这条由来已久的联系,我会感到很遗憾。”
我似乎在管家白皙的面孔上看到了一丝感情激动的迹象。
“我也这样觉得,先生,我的妻子也一样。但说实话,先生,我们都很敬爱查尔斯爵士,他的死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刺激,这里周围的每一处都让我们感到非常痛苦。我担心我们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里再也无法得到安宁了。”
“你想怎么办呢?”
“先生,我相信,如果我们做点儿生意,一定会成功的。查尔斯爵士的慷慨已经让我们有可能这样做了。不过现在,先生,我最好还是先领你们看一下自己的房间。”
在这古老大厅的顶部有一圈装有扶手的方形游廊,要通过一段剪刀楼梯才能上去。从那里伸出了两条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整个建筑,所有的卧室都开向这两条甬道。
我和亨利爵士的卧室在同一侧,几乎紧紧相邻,这些房间的样式看起来比建筑中部的房间新得多,色彩鲜明的墙纸和无数的蜡烛多少消除了我们刚到这里时留在脑中的阴郁印象。
但是紧邻大厅的饭厅晦暗而沉郁。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中间有一段台阶把它分成高低不同的两部分,较高的部分是家中人进餐的地方,较低的部分则留给仆人使用。在一端的高处建有演奏廊。乌黑的椽木穿过我们的头顶,在它们的上面是被熏黑了的天花板。如果在一排排火炬照耀下,在丰富多彩而狂欢不羁的古老宴乐之中,这严峻的气氛也许能被缓和下来;但现在,两位黑衣绅士坐在装罩灯洒出的小光环里面,说话的声音都变低了,精神上也感受到了压抑。一排祖先的画像隐隐浮现,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从伊丽莎白时代的骑士到摄政时代的花花公子,每个人都注视着我们,沉默地陪伴着我们,威慑着我们。我们很少说话,当终于吃完饭,可以去新式的弹子房吸一支烟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
“说实话,我觉得这里真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亨利爵士说,“我本以为可以逐渐习惯这样的环境,但现在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完全能够理解,伯父单独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会变得心神不安。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今晚早点休息,也许到了早晨,一切会显得更愉快些。”
我在上床之前拉开了窗帘,向外眺望了一番。窗户开向门厅前的草地,再远一些还能看到两丛树,在越刮越大的风中呻吟摇摆着。云朵的缝隙之中露出了半圆的月亮),在惨淡的月光下,在树林的后面,我看到了残缺不齐的山岗边缘和绵长而起伏的阴郁沼地。我拉上了窗帘,当时的印象和来到这里时得到的印象是一致的。
但这还不是那一晚最后的印象。我虽然感到疲倦,却又很清醒,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古老的房子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远处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一刻钟又一刻钟地敲着。突然间,在死寂的深夜里,有一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清晰又洪亮。没错,是女人啜泣的声音,就像一个被压抑不住的悲痛折磨着的人发出的努力忍耐的哽咽。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声音不可能来自远处,可以肯定,就在这所房子里。我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等待了半个小时之久。可是,除了钟声和墙外常春藤的窸窣声之外,再也没有传来别的声音。
七、梅利琵宅邸的主人斯台普顿
第二天早晨的清新景象,多少改变了我们初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时产生的阴郁和恐怖感。当亨利爵士和我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阳光已经从高高的窗框里散射进来,透过装在窗上的盾徽形玻璃投下了一片片如水的光芒,深色的护墙板在金色的阳光下洒上了青铜色的光辉。如果说这就是昨晚在我们心中投下阴影的那个房间,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我想这只能怪我们自己,不能怪房子!”准男爵说,“我们旅途劳顿,乘车时又很冷,所以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不快的印象。现在,咱们已经焕然一新,就觉得愉快多了。”
“但这似乎不仅仅是想象的问题。”我回答,“比如说,您听到有人——我想是个女人——在夜里哭泣吗?”
“太奇怪了,我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的确听到了哭声。我等了很久,可是再也听不到了,所以我肯定自己在做梦。”
“我听得很清楚,而且能肯定,是女人的哭声。”
“我们得马上把这件事问清楚。”他摇铃叫来了白瑞摩,问他是否能解释我们听到的哭声。在我看来,管家听到主人的问题之后,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
“亨利先生,这座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他回答,“一个是洗衣女仆,她睡在另一边的配楼里;另一个就是我的妻子,不过我能保证,哭声绝不是她发出来的。”
但是后来证明他在撒谎,因为早餐之后,我碰巧在走廊上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是个高大肥胖、外表冷淡的女人,唇角带着严肃的表情。她用红肿的眼睛望了我一下,那双眼睛泄露了真相。这么说,在夜里哭的人就是她。如果她哭过,她的丈夫就一定知道,可他居然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否认事实。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在这面孔白皙英俊、蓄着黑胡须的男人周围,已经出现了神秘而凄惨的气氛。他第一个发现了查尔斯爵士的尸体,而且我们只能从他那里了解将老人引向死亡的有关情况。这可能吗?难道我们在摄政街看到的那辆马车里,那个人就是白瑞摩?胡须很可能是相同的。车夫形容的那个人比他矮,但这个印象很可能是错误的。我要如何弄清这一点呢?显然,首先应该去找格林盆的邮政局长,确定那封试探的电报是否真的当面交给了白瑞摩。不管答案是什么,至少我有了向歇洛克·福尔摩斯报告的事情。
早餐之后,亨利爵士要看很多文件,这段时间恰好可以让我出门。这是一次愉快的散步,我沿着沼地的边缘走了四英里,最后走进了一个荒凉的小村。村子里有两所比较大的房子,后来我知道其中一所是旅店,另一所是摩蒂默医生的房子,那位邮政局长——同时是本村的食品杂货商——对那封电报记得很清楚。
“当然,先生,”他说,“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把那封电报交给白瑞摩先生的。”
“谁送去的?”
“我的儿子。詹姆斯,上星期是你把那封电报交给住在庄园的白瑞摩先生的,对不对?”
“是的,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亲手收到的吗?”我问道。
“啊,当时他正在楼上呢,所以我没能亲自交给他。但是,我把它交给了白瑞摩太太,她答应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我跟您说了,他在楼上呢。”
“如果你没有看到他,你怎么能知道他在楼上呢?”
“他的妻子当然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邮政局长有些恼怒地说,“他究竟收到了那份电报没有?如果发生了差错,也该是他自己来询问哪。”
继续调查似乎也没什么希望了,但有一点很清楚,虽然福尔摩斯用了妙计,我们还是不能证明白瑞摩没去过伦敦。假设他去了——假设他既是最后一个看到查尔斯爵士还活着的人,又是第一个缠住刚刚回到英国的新继承人的人,然后呢?他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呢,还是有自己的阴谋呢?谋害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起那封用《泰晤士报》的评论剪贴成的警告信。这是不是他做的?或者是有谁为了反对他的阴谋而做的?
唯一能想象出的动机就是亨利爵士猜测的那样——如果庄园的主人被吓跑的话,白瑞摩夫妇就能得到一个永久而舒适的家了。可是,年轻的准男爵身边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罗网,对如此深谋远虑的阴谋来说,这样的动机并不充分。福尔摩斯本人曾说,在他那一连串惊人的调查里,再也没有比现在这件案子更复杂的了。我沿着灰白而又孤寂的道路向回走,心里默默地祷告着,但愿我的朋友能从他的事务中脱身到这里来,从我的肩上卸下这份沉重的责任。
忽然一阵奔跑声和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转过身,心想一定是摩蒂默医生,但让我惊奇的是,追我的竟然是一个陌生人。他的个子矮小瘦削、胡子刮得很干净,容貌端正,长着淡黄色的头发和尖瘦的下巴,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戴着草帽,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他的肩上挂着一只薄薄的植物标本匣,手里拿着一把绿色的捕蝶网。
“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冒昧无礼,华生医生。”他喘着气跑到我面前说,“在这片沼地上,人们亲如一家,彼此相识不需要正式的介绍。我想您从咱们的朋友摩蒂默医生那里可能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琵的斯台普顿。”
“您的木匣和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我说道,“我知道斯台普顿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您怎么会认识我呢?”
“刚才我拜访摩蒂默医生的时候,正好您在他的窗外走过,于是,他就把您指给我看。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路,所以我想赶上您,做个自我介绍。我相信亨利爵士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谢谢您,他很好。”
“查尔斯爵士惨死之后,我们都担心这位新来的准男爵也许会不愿住在这里。让一位有钱人埋没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有些过分。可是,不用我多说您也能看出,他的到来对这片穷乡僻壤关系重大。我想,亨利爵士对这件事没有什么迷信的恐惧吧?”
“我想大概不会。”
“您一定听说过追逐着这一族人的魔鬼似的猎狗吧?”
“听说过。”
“这里的农民们真是太容易轻信传闻了!他们每个人都能发誓说,自己在这片沼地里见过这样一只畜生。”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认真,“这事在查尔斯爵士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完全相信,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怎么会呢?”
“他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一看见狗就会对有病的心脏产生致命影响的地步。我猜测那天晚上,在水松夹道里,他真的看到了什么类似的东西。我常担心发生什么灾难,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也知道他的心脏很弱。”
“您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朋友摩蒂默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有一只狗在追查尔斯爵士,结果他被吓死了吗?”
“除此之外您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还没做出任何结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这句话使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可是看着他温和平静的面孔和沉着的目光,我又觉得他并非故意要让我惊讶。
“装作不认识您是没用的,华生医生,”他说,“我们这里早已看过了您写的侦探记录,您无法做到既赞扬自己的朋友,又不使自己扬名。当摩蒂默向我谈起您的时候,他也无法否认您的身份。现在既然您来到了这里,那么显然,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而我呢,自然很想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恐怕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下,他是否会赏光来这儿呢?”
“目前他还不能离开城里。他在集中精力搞别的案子。”
“太可惜了!也许他能为我们现在的黑暗带来一线光明呢。在您进行调查的时候,如果我能效劳,请尽管差遣。如果知道您的疑问或者您准备如何进行调查,我也许马上就能给予协助或提出建议来呢。”
“请您相信,我来这里不过是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而且也不需要任何协助。”
“好极了!”斯台普顿说,“您的小心谨慎完全是正确的。我受到训斥完全是罪有应得,这种想法只是毫无道理的多管闲事。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它了。”
我们走过一条从大道分出去、长满杂草的窄路,迂回曲折地穿过沼地。右边是一座乱石密布,早已被开发成花岗岩采石场的陡峭小山;面向我们的是一座暗色的崖壁,缝隙里长着蕨类和荆棘;远处的山坡上,浮动着一抹灰色的烟雾。
“沿着这条小径慢慢走一会儿,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说,“或许您有一小时空闲,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我的妹妹。”
我马上想到自己应该陪着亨利爵士,可随后又想起那堆满书桌的文件和证券,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帮不了他,而且福尔摩斯曾特意说过,我应该仔细观察沼地上的邻人,所以我接受了斯台普顿的邀请,一起转上了小路。
“这片沼地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他环顾着四周。起伏不平的丘陵就像绵延的绿色波浪,而那些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顶,则像无数奇形怪状的水花。“您永远不会厌烦这片沼地的,沼地里绝妙的隐秘之处您几乎无法想象,那样宽广,那样荒凉,那样神秘。”
“看起来您非常了解它。”
“我在这里才住了两年,当地居民还把我叫做新来的呢。我们来的时候,查尔斯爵士刚在这里住下没多久。我的兴趣促使我观察这乡间的每一部分,我想很少有人对这里能比我更清楚。”
“想弄清楚很难吗?”
“很难。比如说,北面这个大平原,中间有几座奇形怪状的小山。您看得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是个少有的纵马奔驰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而这种想法已经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您能看见那些嫩绿草地吗?”
“是呀,它们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更肥沃呢。”
斯台普顿大笑起来。
“那是格林盆大泥潭,”他说,“在那里,只要有一步不小心,无论人畜都会丧命的。昨天,一匹沼地的小马跑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我还能看到它从泥坑里探出头,可最终还是陷了进去。就算在干燥的月份,穿过那里也是危险的。下过这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加可怕了。不过我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的路,还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有一匹可怜的小马陷进去了。”
在那绿色的芦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地拼命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沼地里激起了回音。我吓得浑身都凉了,斯台普顿的神经似乎比我坚强些。
“完了!”他说,“泥潭已经把它吞没了。两天之内就葬送了两匹,今后不知道还会陷进去多少匹呢;在干燥的天气里,它们已经习惯了跑到那里去,它们在被泥潭吞没之前不会明白那里晴天和雨后是不同的。格林盆大泥潭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但您不是说您能穿过去吗?”
“是的,那里有一两条小路,只有动作非常敏捷的人才能走过去,我已经找到这条路了。”
“可是,您为什么想要走进这种可怕的地方呢?”
“您看到了那边的小山吗?那就像是被年代久远、无法通过的泥潭隔绝了的小岛。那里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的藏身之处——如果您能到那里去的话。”
“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
他望着我,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
“老天保佑,千万放弃这个念头!”他说,“那样做等于是我杀了您。我敢说您几乎不可能活着回来,我是靠记住某些错综复杂的地标才能到那里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那是什么?”
一声又长又低、凄惨得难以形容的呻吟声传遍了整个沼地,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里,说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开始是模糊的呻吟,接着变成深沉的怒吼,然后又变成了忧伤而有节奏的呻吟。斯台普顿带着奇妙的表情望着我。
“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说。
“这究竟是什么?”
“农民们说这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猎物。我以前曾听到过一两次,可声音从没这么大过。”
我心里害怕得发冷,环顾着由一片片绿色树丛点缀起来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广大的原野上,除了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呱呱大叫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吧?”我说,“您认为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污泥下沉,地下水向上冒,或是因为别的原因。”
“不,不,那是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也有可能。您听过鸬鹚叫吗?”
“没有,从来没听过。”
“这种鸟在英国很稀有——几乎已经绝种了——可是在沼地里也许还有。没错,即使刚刚我们听到的就是那绝无仅有的鸬鹚叫声,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真是我一生中所听到过的最可怕、最奇怪的声音了。”
“是呀,这里是个异乎寻常的地方。请看小山那边,您说那是什么东西?”
整个陡坡上都是灰色石头围成的圆圈,至少有二十堆。
“那是什么,羊圈吗?”
“不,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在史前时期,沼地的居民很多,因为从那时以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们还能够看到他们离开房子之前的那些细节。那些就是他们缺了房顶的小屋。如果好奇地到里面走一走的话,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简直像个城镇。这些人什么时候住在这里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具体的时间没人知道。”
“他们那时候干些什么呢?”
“他们在这些山坡上放牧牛群,当青铜工具开始代替石斧的时候,他们就学会了开掘锡矿。您看对面山上的壕沟,那就是挖掘的遗迹。是的,华生医生,您会发现沼地的一些很特别的地方……哦,对不起,请等一会儿!一定是赛克罗派德种。”
一只看不出是蝇子还是飞蛾的东西穿过小路,翩翩地飞过,斯台普顿一下子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只小动物飞向了大泥潭,而我的朋友完全没有停下来。他挥舞着绿色的网兜,在一丛丛小树间跳跃前进着,那一步一跳、曲折前进的动作,使穿着灰色衣服的他自己就像一只大飞蛾。我既羡慕他那矫捷异常的动作,又害怕他会在深浅莫测的泥潭里失足。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他往前追去。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在不远的路边看到了一个女子。她是从漂浮着一缕烟雾、也就是梅利琵宅邸的方向来的,但被沼地的斜坡遮住了,所以直到走得很近时我才发现。
我相信这位就是自己听说过的斯台普顿小姐,因为在沼地里的女士很少,而且我还记得有人把她称为美人。向我走过来的这个女子,的确应该归入最不平凡的类型。大概再也没有人能像他们俩这样体现兄妹相貌的不同了。斯台普顿先生的肤色适中,长着浅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肤色比我在英国见过的任何女郎都更深,身材修长,仪态万方。她有着一副高傲而美丽的面孔,五官那样端正,如果不是配上感性的双唇和美丽热切的黑色双眸,就会显得冷漠了。映入我眼中的完美身段和高贵衣着,简直就像是寂静的沼地小路上一个怪异的幽灵。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在看着她的哥哥,然后就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帽子正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她的话却把我的想法引到了新的地方。
“回去吧!”她说,“马上回伦敦去,马上就走。”
我吃惊地盯着她。她的眼睛射出了火焰似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拍打着。
“为什么我应该回去呢?”我问道。
“我不能解释。”她的声音很低但非常恳切,带有奇怪的舌音,“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照我所请求的那样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里来。”
“可是我刚刚才来到这里。”
“您这个人哪,您这个人哪!”她叫了起来,“难道您看不出来,这个警告是为您好吗?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了!关于我说过的话,请一个字也不要提。劳驾您把杉叶藻丛中的那枝兰花摘给我好吗?我们这片沼地上的兰花很多,您显然来得太迟了,已经看不到这里的美丽之处了。”
斯台普顿放弃了对那只小虫的追捕,回到了我们的身边。他喘着粗气,满脸通红。
“哈,贝丽尔!”在我看来,他的语气并不热情。
“啊,杰克,你很热吧?”
“嗯,我刚才在追一只赛克罗派德,是晚秋时分很少见的一种。多可惜呀,竟然没有捉到!”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明亮的小眼睛却不住地打量我和那女子。
“我想,你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
“是的,我正在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已经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丽之处了。”
“啊,你把这位先生当成谁了?”
“我想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对。”我回答,“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平民,爵士的朋友。我是华生医生。”
“回去吧!”她说,“马上回伦敦去,马上就走。”
她那富于表情的面孔因懊恼而泛起了红晕:“我们竟然在误会中谈起天来了。”
“你们并没有谈多久哇。”她哥哥仍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把华生医生当成了本地住户似的和他说话。”她说,“可对他来说,兰花的花期是没什么关系的。不过来吧,您不看看我们在梅利琵的房子吗?”
梅利琵宅邸离那里并不远,是沼地上一座阴冷的房子,从前这里还繁荣的时候是牧羊人的农舍,现在经过了修理,已经变成一栋新式住宅了。它的四周环绕着果园,可是那些树和沼地里的树一样,矮小而且发育很坏,整个地方也都露出一种阴郁之色。一个怪异而干瘦的老男仆把我们领了进去,他的衣着早已陈旧退色,带给人的印象和房子很相配。里面的屋子很大,布置得整洁而高雅,从这里能看出那位女士的喜好。我从窗口向外望去,布满花岗岩的沼地,绵延不断地向远方的地平线起伏着。我不禁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让这位受过高深教育的男子和这位美丽的女士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选了个奇怪的地点,对不对?”他仿佛在回答我所想的问题,“但是我们过得很快活,不是吗,贝丽尔?”
“很快活。”她的语调显得很勉强。
“我曾经办过一所学校。”斯台普顿说,“在北方的乡间。那样的工作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不免有些枯燥乏味,但能够和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帮助和培养他们,用个人的品行和理想去影响他们的心灵,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然而,我们的运气不好,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三个男孩死去了。在那次打击之后,学校再也没有恢复起来,我的大部分资金也无可挽回地赔了进去。不过,如果不是失去了和那些可爱孩子们同居共处之乐,我或许会为自己的不幸感到高兴,因为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有着强烈的爱好,在这里我发现了无穷无尽可以进行研究的材料,而我妹妹也和我一样深爱着对大自然的研究。所有这一切,华生医生,当您从我们的窗外眺望沼地的时候就能明白,我从您的表情里看得出来。”
“我的确曾想到这一点,不过和您相比,这里的生活对您的妹妹可能有些枯燥乏味。”
“不,不,我从不感到枯燥。”她赶忙回答。
“我们有书,有研究工作和有趣的邻居。摩蒂默医生在他的领域里是最有学问的人!可怜的查尔斯爵士也是亲切的朋友。我们对他知之甚深,还感到说不出的怀念。您认为我今天下午是否应该冒昧地拜访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说,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您。”
“那么,请您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打算这样做吧。在他习惯这新的环境之前,也许我们能聊尽绵薄,让他的生活更方便一些。华生医生,您愿意上楼看一看我所收集的鳞翅目(127)昆虫吗?我想那是在英国西南部所能收集的最完整的一套了。等您看完的时候,午饭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可是我已经急着回去看我的委托人了。阴暗凄惨的沼地,不幸小马的丧生和那与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可怕传说联系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脑海中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浮现在这些模糊印象上的是斯台普顿小姐清楚而肯定的警告。她当时谈话的态度是那样真诚,我毫不怀疑,在这警告的背后必然有深刻而严重的理由。我婉拒了留下来吃午饭的所有邀请,立刻踏上了归途,顺着来时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仿佛熟悉的人一定能找到捷径似的,我还没有走上大路,就吃惊地发现斯台普顿小姐正坐在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她由于剧烈的运动,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双手扶在腰间。
“为了截住您,我一鼓作气跑过来了,华生医生,”她说,“甚至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哥哥就要因为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对我犯的愚蠢错误,我想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我竟把您看成了亨利爵士。请把我说过的话忘掉吧,这些话和您毫无关系。”
“我不可能忘掉,斯台普顿小姐,”我回答,“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非常关心他的幸福。请告诉我,为什么您那么急切地认为亨利爵士应该回到伦敦呢?”
“这不过是女人的一时之念罢了,华生医生。当您更了解我一些的时候,就会知道,我对自己的一言一行并不是总能说出理由的。”
“不,不对。我记得您那发抖的声调,记得您当时的眼神。请您对我坦白地说吧,斯台普顿小姐,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就感到周围都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像格林盆大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小片小片的绿色,人们会在那里陷入地下,没有任何向导能为他指出一条脱身的道路。请告诉我吧,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答应一定把您的警告转达给亨利爵士。”
她的脸在一瞬间闪现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可当她回答我的时候,双眼又变得坚决起来了。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我哥哥和我听到查尔斯爵士的噩耗,都非常震惊。我们和这位老人相识甚深,因为他最喜欢穿过沼地到我们的房子这边散步。他一直深深地笼罩在家族厄运的影响之下。这悲剧发生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所表现出的恐惧绝不是没有理由的。现在,这家族中又有人来到了这里,我感到担心,所以我觉得,对于可能又降临到他身上的危险,应该提出警告。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全部内容。”
“可是,您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知道那个猎狗的故事吧?”
“我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能影响亨利爵士的话,就请您把他从这个对他们一家来说永远致命的地方带走吧。世界这么大,有的是安身之处,他为什么偏偏愿意住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呢?”
“正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才到这里来,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这样。除非您能再提供给我一些更加具体的材料,否则,想让他离开这里恐怕不太容易。”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具体的东西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要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顿小姐。如果您当初对我说的内容不过如此的话,为什么您不愿意让您的哥哥听到这些话呢?这里面并没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对的地方啊。”
“我哥哥非常希望这座庄园能有人住下来,他认为这样对沼地上的穷人们有好处。如果知道我说了可能使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话,他也许会大发雷霆。现在我已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得回去,否则他看不见我,就会怀疑我是来和您见面了。再见吧!”
她转过身,几分钟之内就消失在乱石中了,只剩我怀着莫名的恐惧赶回巴斯克维尔庄园。
八、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
从现在起,我要根据事件发生的顺序,把放在面前桌上的、我写给福尔摩斯的信件抄录下来。虽然其中一页已经遗失,但我相信下文的内容与事实绝无出入。我对这些悲剧性的事实记得很清楚,不过这些信能更准确地说明我当时的感觉和怀疑。
亲爱的福尔摩斯:
之前发的信和电报,相信已经让你及时了解了这个最荒凉的角落里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这里待得越久,沼地的灵魂就会越来越深入你的心灵,它是那样广大,拥有那样可怕的魔力。只要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看不到近代英国的一丝痕迹了;相反,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史前人的住处和作品。当你散步的时候,周围都是被遗忘者的房屋,还有他们的坟墓和粗大的石柱,这些石柱,也许标志了他们的庙宇。当你在斑驳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就会忘记自己身处的年代,如果你看到一个身披兽皮、毛发浓密的人从低矮的门洞里爬出来,把燧石箭头的箭搭在弓弦上,你会感到他的存在比你本人在这里还要自然得多呢。奇怪的是,在这一直都最贫瘠的土地上,人口竟会如此稠密。我并不是考古学家,不过可以想象,他们都是不喜欢争斗因而受人蹂躏的种族,被迫接受了这块谁也不愿意居住的地方。
当然,这些和你派我来这里执行的任务毫无关系,而且对你这种最讲究实际的性格来说,它们可能会非常乏味。我还记得在谈到“太阳围着地球转还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这个问题的时候,你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还是回到关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上来吧。
如果说最近几天你没有收到任何报告的话,那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报告的重要情况。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我现在就详详细细地向你报告。首先,我得让你了解一些相关的情况。
其中之一就是我很少谈到的那个沼地逃犯。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经跑了,这可以让本区里住得很分散的居民大大地松一口气。从他逃跑以来,已过了两个星期,在这期间,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人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确实很难想象在这段时间里能始终坚持躲在沼地。当然,单就藏身这个问题来看,是毫无困难的,任何一座石头小房子都可以成为他的藏身之处。可是,除非他能捕杀沼地里的羊,否则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因此,我们觉得,他已经逃走了,住在远处的农民们也可以睡得稍微安心一些了。
我们这里住着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因此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可是坦白地说,我一想起斯台普顿一家,就感到不安。他们住的地方在方圆几英里之内孤立无援,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兄妹二人,而且这个哥哥也不是很强壮。如果来自诺丁山的逃犯闯进去的话,落到这样一个铤而走险的家伙手里,他们肯定会陷入绝望和无助。亨利爵士和我都很关心他们,还曾建议让马夫波金斯睡到他们那边,但斯台普顿却不以为然。
事实上,我们的朋友——这位准男爵,对我们的女邻居已经开始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这其实也不足为奇,对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来说,如此孤寂的地方实在很无聊,而她又是一位非常美丽迷人的女子。在她身上,有一种热带的异国氛围,同她哥哥的冷淡和了无激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但是,我们也能感受到,斯台普顿的内心潜藏着烈火般的情感。他肯定拥有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经看到,她在谈话的时候不停地望着他,仿佛自己说的话都需要征求他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对她很好。他的双眼炯炯有神,薄嘴唇坚定有力,这些特点往往显示着独断甚至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我想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和我见面的那一天他就来拜访了巴斯克维尔,第二天早晨,他又带我们两人去看传说中放荡的雨果出事的地点。我们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来到那个荒凉凄惨的地方,那里很容易使人触景生情,也许就会编出那样的故事。我们在两座乱石岗中间发现了一段很短的山沟,顺着它走过去,就到了一片到处都长着白棉草的开阔空地。空地中央耸立着两块巨石,顶端已经风化变尖,就像是某种庞大的野兽被磨损了的獠牙。这景象确实和传说中旧日悲剧的场面相符。亨利爵士很感兴趣,不止一次地问斯台普顿,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会干预人类的生活。这么问的时候,他似乎漫不经心,但显而易见,他心里是非常认真的。斯台普顿回答得非常小心,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似乎考虑到了对准男爵情绪的影响,不愿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表达出来,所以尽量少说。他和我们说了一些类似的事情,说有些家庭也曾遭到恶魔的骚扰,所以我们感觉,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普通人一样。
在归途中,我们在梅利琵吃午饭,亨利爵士和斯台普顿小姐就是在那里相识的。他一见到她就似乎被深深吸引住了,而且我认为,这种爱慕之情是出自双方的。在回家的路上,他还一次次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兄妹见面。今晚他们在这里吃饭时就曾谈到我们下星期到他们那里去的问题。人们一定会以为,自己的妹妹能和准男爵结合起来,斯台普顿一定会非常欢迎,但我不止一次看到,每当亨利爵士对他妹妹稍加注视的时候,斯台普顿的脸上就显露出极为强烈的反感。他无疑非常喜欢自己的妹妹,没有她,他的生活就会变得非常寂寞,可是如果因为这样的缘故而阻碍她如此美好的婚姻,那未免太过自私了。我能肯定,斯台普顿并不希望他们的亲密感情发展成为爱情,而且我还多次发现,他想方设法避免自己的妹妹和亨利爵士有单独谈话的机会。你曾指示过我,永远不能让亨利爵士单独出去,但在我们的种种困难之外再加上爱情的问题,就让这要求越发难办了。如果我坚决彻底地执行你的命令,就可能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那一天——更准确地说是星期四——摩蒂默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在长岗发掘了一座古墓,找到了一枚原始人的颅骨,感到喜出望外。我真是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一心一意的热心人!后来斯台普顿兄妹也来了,在亨利爵士的请求下,这位好心肠的医生就带我们去了水松夹道,向我们说明查尔斯爵士丧命的那天晚上发生的全部经过。这次散步既漫长又沉闷,那条小道被夹在两行修剪整齐的高树篱中间,两旁各有一条狭长的草地,尽头有一座破烂的旧凉亭。路的中段就是那扇开向沼地的小门,老绅士曾在那儿留下了雪茄烟灰。小门是白色的,装有门闩,外面就是广阔的沼地。我还记得你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在心中试着想象事情发生的经过。大概是当老人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某个东西穿过沼地向他跑了过来;那东西把他吓得惊慌失措,拼命奔跑,直到因恐惧和力竭而死去。他就是顺着那条阴森的小道跑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跑呢?因为一只沼地上的看羊狗吗?还是因为一头不出声的鬼怪似的黑色猎犬呢?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吗?那苍白而警觉的白瑞摩对自己知道的情况是不是还有所隐瞒呢?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我总觉得幕后有罪恶的阴影。
上次给你写信之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位邻人,就是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四英里左右的地方。他的年纪很大,面色红润,头发银白,性情暴躁。他有研究英国法律的癖好,并为诉讼花掉了大量的财产。他之所以与人争讼,只是为了获得争讼的快感,至于说自己站在问题的哪一面,完全没有关系,难怪他会感到这是一个费钱的游戏呢。有时他会隔断一条路,并公然反抗教区要求他开放的命令;有时又亲手拆毁别人的大门,并声称很久以前这里是一条道路,反驳原主对他提出的侵害诉讼。他精通旧领地权法和公共权法,有时利用自己的知识维护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时又反对他们。所以,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时而被人抬起来走过村子庆祝胜利,时而被人做成稻草人烧掉。据说,目前他手中还有七宗未了的诉讼案,说不定这些案子就会吃光他仅存的财产。到那时候,他就会像一只被拔掉毒刺的黄蜂,再也不能害人了。不过,如果不谈这些法律问题,他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只是提一下他,因为你叮嘱过我,应该带给你一些对周围邻居情况的描述。他现在正莫名其妙地忙着什么。作为一个业余天文学家,他有一架极好的望远镜,而且一天到晚伏在自己的屋顶上,用它向沼地上了望,以求发现那个逃犯。如果他把精力都花在这件事上,那一切就都能太平无事了,可是据谣传,他现在又想以未得死者近亲的同意而私掘坟墓的罪名控告摩蒂默医生,因为医生从长岗的古墓里发掘出了一枚新石器时代人类的颅骨。这位弗兰克兰先生的确有助于打破我们单调的生活,并在我们迫切需要娱乐的时候提供它们。
现在,我已经向你描述了那逃犯、斯台普顿、摩蒂默医生和弗兰克兰先生。下面再让我告诉你一些关于白瑞摩的重要事情作为结束吧,其中特别是昨晚的惊人发展更值得关注。
第一件就是关于你从伦敦发来的那封证实白瑞摩是否待在庄园的试探性电报。我已向你解释过,邮政局长的话说明那次试探是毫无结果的,什么也没能证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亨利爵士,他马上就把白瑞摩叫来,问他是否收到了那封电报。白瑞摩说是的。
“是那孩子亲自交给你的吗?”亨利爵士问。
白瑞摩好像很惊讶,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不是,”他说,“当时我正在楼上小屋里面,是我妻子送上来的。”
“是你亲自回的电报吗?”
“不是,我告诉妻子应该怎样回答,她就下楼去写了。”
当晚,白瑞摩又重新提起这个问题。
“我不太明白,今天早晨您为何提出那个问题,亨利先生,”他说,“我担心,您之所以那样问我,是不是表明我做了什么事使您失去了对我的信任?”
亨利爵士不得不向他保证绝无此意,并把自己大部分的旧衣服都给了他,好让他安心。在伦敦新置办的东西现在已经全都运来了。
白瑞摩太太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很胖,身体很结实,表情拘谨,性格可敬,几乎带着清教徒式的严肃,你很难想象出一个比她更难动感情的人。可是我曾告诉过你,我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听到她伤心地哭泣,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她脸上的泪痕,深沉的悲哀在吞噬着她的心。
有时我怀疑,她的心中是不是存着什么内疚;有时我怀疑,白瑞摩或许在家中是一个暴君。我总觉得这个人的性格里有一些特别可疑的地方,而昨晚的奇遇确认了全部的怀疑。
这件事本身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睡觉不很沉,而且在这所房子里时刻警戒着,睡得比平常还要轻。昨天晚上,大约午夜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外偷偷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爬起来,打开房门,偷偷地向外瞧,有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上。那个黑影手里拿着蜡烛、轻轻地沿着过道走去,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脚。我只能看到身体的轮廓,可是,从他的身材可以看出,这个人就是白瑞摩。他走得很慢,很谨慎,外表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样子。
我曾告诉过你,环绕大厅的走廊被一段阳台隔断了,在阳台的另一侧才继续延伸。我一直等到看不见他,才跟了上去。当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远处走廊的尽头,我看到从一扇开着的门里射出了灯光,就知道他已走进了那个房间。这些房间现在既没有陈设又无人居住,所以他的行动就越发诡秘了。灯光很稳定,似乎他是在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蹑手蹑脚、尽量安静地沿走廊移动过去,从门边向里面偷看。
白瑞摩在窗前弯着腰,拿着蜡烛,凑近了玻璃,头部侧对着我。当他注视漆黑沼地的时候,脸上因为焦急而显得十分严肃。他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不耐烦的手势弄灭了蜡烛。我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偷偷返回的脚步声。过了很久,当我刚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什么地方传来拧锁头的声音,可是说不出声音来自何方。我猜不出这些意味着什么,但是,这座阴森森的房子里正在进行着一件隐秘的事,我们早晚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愿意用自己的看法来打搅你,因为你曾要求我只提供事实。今天早晨我和亨利爵士长谈了一次,根据我昨晚的观察,我们已做出了行动计划。我现在还不打算谈,可它一定会让我的下一篇报告读起来富有趣味的。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十三日
九、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
沼地里的灯光
亲爱的福尔摩斯:
如果说在刚开始承担起这个使命的时候,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没能向你提供多少消息的话,你一定能够明白,我正在想法设法弥补已经损失的时间,而且现在,我们的周围开始频繁地出现复杂的事件。前一篇报告里,我把高潮结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会让你相当吃惊的汇编材料。事情的变化出乎我意料之外。从几方面来看,在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事情已经变得清楚多了,可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又似乎更为复杂了。我现在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判断吧。
发现那桩怪事后的第二天早饭前,我又穿过走廊,察看了昨晚白瑞摩去过的那间屋子。我发现那扇他专心致志向外看的西面窗户有一个和屋子里其他窗户都不同的特点——这扇窗户面向沼地,从这里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离最近,可以穿过两树之间的空隙一直望到沼地上,而从其他窗口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由此可以推论,白瑞摩一定是在寻找沼地上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这扇窗户合适。那天夜里非常黑暗,因此很难想象他能看到什么人。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在搞恋爱的把戏,也可以说明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和他的妻子惴惴不安之间的关系。他是个相貌出众的家伙,足以让乡村女子为之倾心,因此这个说法看起来还是有一定根据的。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听到的开门声,可能就是他出去赴密约了。这就是我早上自己尝试推理的结果,我在这里写出来给你,尽管后来证明这种怀疑也许是毫无根据的。
无论对白瑞摩行为的正确解释是什么,我觉得,得到正确解释之前保持沉默对自己是很重的负担。早饭后,我来到准男爵的书房,把自己见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吃惊。
“我早就知道白瑞摩经常在夜里走动,也曾想和他谈一谈这件事。”他说,“我曾经两三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间和您说的差不多。”
“也许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我提醒道。
“也许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跟踪一下,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一定会如您建议的那样采取行动。”我回答,“他会跟踪白瑞摩,并看看他在干什么。”
“那我们就一起干吧。”
“可是,他一定会听到我们的。”
“这个人有点聋,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抓住这个机会。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坐在我的房间里,等他走过去。”亨利爵士高兴地搓着双手。他显然喜欢冒险,以此减轻自己在沼地生活的枯燥和寂寞。
准男爵已经和曾为查尔斯爵士准备修缮计划的建筑师还有伦敦的承包商联系过了,包括普利茅斯的装饰家和家具商。因此,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在这里看到巨大的变化了。显然,我们的朋友心怀成熟的想法,并准备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地恢复这个大族的威望。当这座庄园重新修缮布置之后,所欠缺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们可以从一些迹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某位女士愿意的话,这欠缺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我很少见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像他对斯台普顿小姐那样着迷。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爱情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顺利。比如说,爱情之海的平静今天就被一阵意想不到的波澜打乱了,也给我们的朋友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之前提到的那段关于白瑞摩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戴上帽子,准备出门,当然,我也准备这样做。
“您也去吗,华生?”他怪模怪样地望着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到沼地去。”我回答。
“是的,我要到那里去。”
“您知道我接受的指示。我很抱歉会妨碍到您,但您也听到了福尔摩斯是怎样严肃地坚持说我不应该离开您,尤其不能让您单独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亲爱的朋友,”他说,“虽然福尔摩斯绝顶聪明,可他并没有预见到我来沼地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话吗?我相信您决不会做一个妨碍别人的人。我一定得单独出去。”
这番话让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就在还没下定决心的时间里,他已经拿起手杖离开了。
我仔细地重新考虑了这件事,感到良心上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己竟然一时犹豫让他单独行动了。我完全可以想象,万一由于自己没遵从你的指示而发生了不幸,让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边忏悔,我的感情会怎样。说真的,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羞红了脸。也许现在去追他还不算太晚,因此,我就马上朝着梅利琵宅邸出发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走,直到沼地小路的分岔处才发现了亨利爵士。在那里,我怕走错了路,就爬上一座小山,从山上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就是那座分开阴暗采石场的小山——然后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离我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身旁还有一位女士,只可能是斯台普顿小姐。显然,他俩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并且约好在此相会。他们一边并肩而行,一边轻声说着什么。我看见她用双手做着急促的手势,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非常认真;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还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异议。我站在乱石中间望着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跟上他们并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看起来似乎很荒谬,但我的责任显然一时一刻也不能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跟踪窥探一个朋友真是可憎的工作,可是除了从山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之外,我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确实,如果当时有任何突然的危险,我和他的距离就显得太远了,甚至来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和我的意见相同。处在这样的位置是非常困难的,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斯台普顿小姐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谈话,我突然发现,看到他们会面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望见了一个在空中浮动的绿色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东西装在一根竿子的顶端,拿着那竿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着——正是斯台普顿和他的捕蝶网。他距离那对情侣比我近得多,好像是在向他们走去。正在那时,亨利爵士突然把斯台普顿小姐拉到身边,胳膊环抱着她,而她似乎正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并把脸躲向一边。他低头冲着她,她像抗议似的举起了一只手。突然,我看到他们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分开了,然后慌忙地转过身。原来是斯台普顿打断了他们,他向他俩狂奔过去,捕蝶网在身后可笑地摆动着。他在那对恋人面前愤怒得手舞足蹈,我完全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他似乎是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在进行解释,而他不但拒绝接受,甚至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站在一旁。最后斯台普顿转过身去,向他妹妹专横地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亨利爵士,就和哥哥一起离开了。那生物学家的手势说明,他对自己的妹妹也同样深感不快。准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就慢慢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了。他低着头,满脸都是失意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因为自己在朋友不知不觉的时候偷看了他们亲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下去,在山脚下和准男爵会合了。他的脸气得通红,双眉紧皱,就像个不知所措的人似的。
“天哪!华生,您是从哪里掉下来的,难道您竟然真的跟踪着我吗?”
我向他解释了一切:我怎样感到不可能待在家里,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怎样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怒视着我,不过我的坦白冲淡了他的怒气,他悔恨又失望地苦笑起来。
“我原本以为,平原的中心是个不会被发现的可靠地方呢。”他说,“可是天哪,仿佛整个乡下的人都跑出来看我求婚似的——而且还是这样糟糕透顶的求婚!您找到的座位在哪里?”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是很远的后排,嗯?但她哥哥可真是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经见过那位好哥哥如此疯狂吗?”
“我不能说他这么做过。”
“我也这么觉得,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得穿上捆疯子用的紧身衣。我到底怎么了?您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华生。请坦白地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能做我所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照我说,没有。”
“他总不会反对我的地位吧,那就必然是因为我自己的缺点而讨厌我。可他到底讨厌我什么呢?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里,无论男女,我都没有得罪过。但他竟然都不许我碰她的手指尖!”
“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这样的话?比这还多呢!我告诉您,华生,我和她相识只有几个星期,可从一见面,我就觉得她仿佛是为我造出来的;而她呢,也是这样想。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对这一点我敢发誓,因为女人的眼神比言语更有力。可他从不让我们待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见面之后,又不愿谈关于爱情的事——如果能制止我的话,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她一再重复说,这里很危险,除非我离开这里,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快乐。
“我对她说,自从见到她之后,我就再也不急着离开这里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我一起走。
“我说了很多,向她求婚,可是没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们冲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个疯子。他的脸因为暴怒而变白了,连那浅色的眼睛里都燃起了怒火。我对那位女士怎么了?我怎么敢做让她不高兴的事?难道我自以为是个准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我就清楚该如何回答他。当时我只对他说,我并不把对他妹妹产生的感情引以为耻,而且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这样的话似乎并不能让事态产生丝毫的好转,因此,后来我也发了脾气。我回答他的时候或许有些过分,因为她还站在旁边呢。结局您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被弄得比谁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华生,只要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那我对您真要感激万分了。”
我当时试着提出了一两种解释;可是,说真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从我们朋友的身份、财产、年龄、人品和仪表来看,各方面条件都是最优越的,除了缠绕在他家的厄运之外,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不好的地方。真正让人吃惊的是,斯台普顿丝毫不考虑妹妹本人的意愿,就这样粗暴地回绝了她的追求者;而那位女士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能不表示任何抗议。不过当天下午,斯台普顿亲自到访,才平息了我们心里的种种猜测。他前来为自己早晨的粗鲁态度道歉,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谈了很长时间。其结果是,裂痕消除了,从我们决定下星期五到梅利琵吃饭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并没有说他现在不疯了,”亨利爵士说,“我忘不了他今天早上冲向我时的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人道歉能道得比他更好了。”
“他对自己早晨的行为做出了解释吗?”
“他说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很自然,而且他能这样重视她,我也很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非常孤独,只有她陪伴在身边,因此,想到可能失去她,对他来说太可怕了。”
“他说自己本来并不认为我已经爱上了她,却亲眼看到了这个事实,并且感觉我有可能从他手中把她夺去,这让他大为震惊,以至于对自己当时的言行都无法负责了。他对发生过的事感到非常抱歉,并且也认识到,把像他妹妹那样美丽的女子的一生束缚在自己身旁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离开他不可,他宁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别人。可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个严重的打击,因此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对这件事的来临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我答应在今后三个月之内暂时不提这件事,只培养和斯台普顿小姐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爱情,他就不再反对。我答应了,事情也就平息下来了。”
我们的一个小谜题就这样得到了解答,好像在泥沼中挣扎的时候,突然碰到了底似的。现在我们了解了,为什么斯台普顿如此反对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般出色的人。现在我再转到从一团乱麻里抽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管家到西面窗前的秘密。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不会后悔派我来的时候给我的信任的。经过一夜的努力,这些事都彻底弄清了。
我说“经过一夜的努力”,实际上是经过了两夜,因为头一天夜里我们什么也没搞出来。我和亨利爵士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将近三点钟,可是除了楼梯上方大钟报时的声音之外,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怜的熬夜,我们俩都在椅子里睡着了。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气馁,而且决定再试一次。第二天夜里,我们拧小了灯光坐着,无声无息地抽着烟。时间过得令人难以想象地慢,但我们有猎人般的耐心,仿佛在监视着自己设的陷阱,希望猎物不经意间闯进去。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在绝望中,我们几乎想放弃不干了,就在这时,我们突然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疲惫不堪的全部感官又重新变得警觉而敏锐——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偷偷地走了过去,消失在远处。准男爵轻轻推开了门,我们就开始跟在后面。白瑞摩已经转进了游廊,走廊里一片漆黑。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侧的配楼,刚好看见那蓄着黑色胡须的高大身影。他踮起脚尖轻轻穿过走廊,走进上次的那扇门,烛光在黑暗中透出了门的轮廓,一道黄光穿过了走廊的阴影。我们谨慎地迈着小步走了过去,在把身体重量压上每条地板之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小心起见,我们甚至没有穿鞋——尽管如此,陈旧的地板还是在脚下咯吱作响。有时我觉得,白瑞摩不可能听不到我们发出的声音,幸运的是,他的听力的确不好,而且正全神贯注地干着自己的事。
最后,我们走到了那个房间门口,偷偷向里面望去,发现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苍白而专注的面孔紧贴在玻璃上,和我前天夜里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们并没有安排好行动的计划,不过准男爵一向认为最直率的办法永远是最合适的。他走进屋,白瑞摩突然一跳,离开了窗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发青,浑身发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闪烁的黑色瞳孔里充满了惊慌的神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白瑞摩?”
“没什么,先生。”强烈的惊恐让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手中的蜡烛不停抖动,影子也不停地跳动着,“先生,我在夜里到处走一走,看看窗户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的吗?”
“是的,先生。所有的窗户。”
“看这里,白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我们已决定要让你说出实话,所以,你与其晚说还不如早说,免得自找麻烦。现在,说吧,不要说谎!你在这扇窗前干什么?”
白瑞摩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就像一个陷入极端惊惧和痛苦的人,双手扭在一起。
“我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害处哇,先生。我只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请不要问我,亨利先生,不要问我了!我对您说,先生,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也不能说,如果它和别人无关,是我个人的事,我绝不会向您隐瞒的。”
我突然灵机一动,从管家颤抖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把它当做信号,”我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得到回答。”我学白瑞摩的样子,拿起蜡烛注视漆黑的窗外。开始的时候,我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黑色重叠的树影和颜色比它们稍淡的广袤沼地,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接着,我高声欢呼起来,远处,正对着黑色方形窗框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刺穿了黑暗的夜幕。
“在那儿呢!”我喊道。
“不,不,先生,那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管家叫道,“我向您保证,先生……”
“把您的灯光移开,华生!”准男爵喊了起来,“看,那灯光也移开了!啊,你这无赖,难道你还要说那不是信号吗?来吧,说出来吧!那个同伙是谁,正在进行的是怎样的阴谋?”
白瑞摩竟然摆出明显抗拒的样子。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不可能说。”
“那么你马上离开,不要在这里工作了。”
“好极了,先生。如果我必须走的话,我一定走。”
“你离开得极不体面。天哪!你真该知道羞耻呀!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同居共处一百年了,而我竟然发现你在处心积虑地谋害我。”
“不,不,先生,不是害您哪!”门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白瑞摩太太站在那里,脸色比她的丈夫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惊恐。如果不是惊恐的表情,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会显得可笑了呢。
“我们一定得走,伊莉萨。事情到了头了。收拾一下我们的东西吧。”管家说。
“哦,约翰哪!约翰!是我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的,这都是我的错,亨利先生——都是我的错。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且是因为我请求了他,他才那样做的。”
“那么,说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经准备好了,而他那边的灯光则是表明送饭地点的。”
“那么说,你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个逃犯,先生——那个逃犯塞尔丹。”
“这是实情,先生。”白瑞摩说,“我说过那不是我自己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已经听到了,您也明白了,即使有什么阴谋,那也不是针对您的。”
这就是对深夜的行动和窗前灯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着这个女人。这难道是可能的吗?这位淡漠而可敬的女人竟会是那全国最声名狼藉的罪犯的姐姐?
“是的,先生,我原本姓塞尔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当他小的时候,我们太宠他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让他随心所欲,弄得他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他快乐才存在的,他就应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长大之后,他又碰上了坏朋友,于是就变坏了,直到让母亲为之心碎,也玷污了家族的名声。由于一次次地犯罪,他越陷越深,终于弄到了如果不是上帝仁慈的话,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可是先生,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我这个姐姐曾经抚育过,一起游戏过的那个髦发男孩。他之所以敢于逃出监狱,先生,就是因为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我们不可能不帮助他。一天晚上,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子到了这里,狱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把他带进来,给他饭吃,照顾着他。后来,先生,您回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之前,沼地比别的地方都要更安全,所以就藏在了那里。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们就在窗前放一盏灯,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如果他回答了,我丈夫就去给他送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盼着他快点离开,可是只要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弃他不管。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是个诚实的基督徒,您一定明白,如果这样做犯了什么罪,所有罪都是我的,不能怪我丈夫,他只是为我才干那些事的。”
那女人的话听起来十分真诚,这份真诚就能证明它的真实。
“这都是真的吗?白瑞摩?”
“是的,亨利先生。完全是真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帮了你的太太。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你们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关于这件事,我们明早再谈。”
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夜晚的寒风吹着我们的脸。在漆黑的远处,黄色的小小光点依然亮着。
“我真奇怪,他怎么敢这么干呢?”亨利爵士说。
“也许他放出光的地方只能从这里看到。”
“很可能,您认为离这里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边。”
“不过一两英里远。”
“恐怕还没那么远呢。”
“嗯,白瑞摩送饭的地方不可能很远,而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边等着呢。天哪,华生,我真想去抓那个人。”
我的脑海中也产生过同样的想法。看起来,白瑞摩夫妇不一定信任我们,他们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来的。那个人对社会来说是个危险,他是十足的恶棍,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此机会把他送回那能让他无害于人的地方去,也只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而已。他这种残暴而凶狠的天性,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别人可能就要付出代价。比如说,说不定某天夜晚,我们的邻居斯台普顿就会受到他的袭击——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亨利爵士才要去冒这样的险呢。
“我也去。”我回答。
“那么您带着左轮手枪,穿上靴子。我们尽快出发,那家伙可能会吹灭蜡烛跑掉的。”
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走出大门,开始了远征。秋风作响,我们在落叶沙沙声中匆忙地穿过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潮湿和腐朽的味道,月亮不时从云层中探头下望,云朵在空中随风奔驰。我们刚刚走到沼地上,就开始下起了细雨。那烛光却仍旧在前面,稳稳地照耀着。
“您带着武器吗?”我问道。
“我有一条猎鞭。”
“我们必须快速向他冲去,因为据说他是个亡命之徒。我们要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够抵抗之前就让他就范。”
“我说,华生,”准男爵说,“这种做法福尔摩斯会怎么看呢?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
仿佛在回答他的话,广袤而阴森的沼地里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吼声,和我在格林盆大泥潭边上曾经听见的一模一样。声音随着风穿过了黑暗,先是悠长而深沉的低鸣,然后是高声的怒吼,接着又是凄惨的呻吟,最后消失在了空气中。声音一阵又一阵地持续着,刺耳、狂野而又恐怖,整个空间都随之震动起来。准男爵抓住我的袖子,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我的上帝呀,那是什么,华生?”
“我不知道。那声音来自沼地,我曾经听见过一次。”
声音已经结束了,死一般的沉寂紧紧包围了我们。我们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华生,”准男爵说,“这是猎狗的叫声。”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变冷了,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说明他已经突然意识到了恐惧。
“他们怎么看待这声音呢?”他问。
“谁?”
“那些乡下人。”
“他们都很无知,您何必管他们的看法呢!”
“告诉我,华生,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犹豫了一下,却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叫声。”
他嘟囔了两句,然后沉默了。
“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说话了,“可那声音仿佛是从几英里外传来的,我想大概在那边。”
“很难说是哪边。”
“声音随着风势变得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格林盆大泥潭的方向吗?”
“嗯,是的。”
“就是那边。华生,您不认为那是猎狗的叫声吗?我不是小孩子,您不用怕,尽管说实话好了。”
“我上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正好和斯台普顿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狗。我的上帝呀,难道在这些故事中还有几分真实吗?您不会相信这些吧,您相信吗,华生?”
“不,我绝不相信。”
“这件事在伦敦可以当做笑谈,但是在这里,站在漆黑的沼地,听着这样的叫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后,在他躺着的地方,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到一起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华生,但那种声音把我浑身的血都冻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的。”
“我想那叫声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了。您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回去如何?”
“不,不,我们是出来抓人的,不能放弃。我们在搜寻罪犯,不过说不定也正有一只魔鬼似的猎狗在追踪着我们。来吧!就算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在沼地上,我们也要坚持到底。”
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缓缓前进,参差不齐的山影环绕着我们,那黄色的光点依然在前面稳稳地亮着。在夜晚的漆黑之中,再也没有比远处的一盏灯光更欺骗感官的东西了,那亮光有时仿佛远在地平线上,有时又似乎离我们仅有咫尺之遥。最后,我们终于看出它放在了什么地方,也知道离它很近了。一根滴着烛油的蜡烛插在石缝里,两面都被岩石挡住,这样既可以避免被风吹灭,又可以保证只有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方向能够看到。一块突出的花岗岩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在它的后面蹲了下来,窥视着作为信号的灯光。一支蜡烛点在沼地的中央,而它的周围却毫无生命的迹象——只有直立向上的黄色火苗和在它两侧被照得发亮的岩石——这的确是件怪事。
“我们现在怎么办?”亨利爵士悄悄地问。
“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在烛光附近。看一看,我们是否能够发现他。”
我的话刚说出口,我们就看到了他。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了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令人恐惧的野兽般的面孔,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充满了邪恶的光芒,肮脏不堪,头发蓬乱,胡须又干又硬,倒的确像是住在山边洞穴里的古代野人。烛光照耀下,他狡猾的小眼睛左右窥探着,视线射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就像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诡计多端的猛兽。
显然,有什么东西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说不定他还有什么和白瑞摩私订的暗号我们不知道,又或许那家伙根据其他理由感觉到了事情的危险,我从那凶恶的脸上看出了恐惧的神情。考虑到下一秒钟他就可能从亮处逃开、消失在黑暗里,我就跳了出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那罪犯尖叫起来,咒骂了我们一句,接着扔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在遮住我们的花岗岩块上撞得粉碎。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的时候,月光从云端的缝隙里照射下来,我瞥见了他那矮胖而强壮的样子。我们冲过小山头,那个人从山坡另一面飞驰而下,用山羊般的动作在乱石上跳来跳去。那时,如果我扣动左轮手枪,运气好的话,就可能把他打瘸,不过,我带着它来,只是为了在受攻击的时候自卫,并不是用来射击一个手无寸铁的逃跑者。
我们两个人跑得都很快,而且锻炼得很好,可是,我们不久就明白,已经没有希望追上他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我们过了很久还能看见他,直到他在远处一座小山的山麓乱石中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的光点。我们不停地跑,直到筋疲力尽,可是他和我们的距离反而越拉越大。最后,我们终于在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远处消失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当时我们已经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放弃了无望的追捕,正准备转身回家。月亮低垂在右侧的天际,一座花岗石岩山的嶙峋尖顶刺穿了银色月盘的下半部分。在明亮的背景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他站在岩山的顶端,就像一座漆黑的乌木雕像。请不要认为那是幻觉,福尔摩斯。我敢说,我这辈子还从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呢。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双腿稍稍分开,双臂交叉,低着头,就像是面对着眼前布满泥灰和花岗岩的广大荒野思索着什么问题。他也许就是这个可怕地方的精灵呢。他不是那逃犯,因为他的身材高得多,离罪犯逃遁的地方也很远。我惊叫了一声,并把他指给准男爵,可就在我转身要抓住准男爵手臂的时候,那个人就消失了。岩山的尖顶依然遮着月亮的下半部分,可是上面再也没有静立不动的人影了。
我本想向那里走去,把那岩山搜索一下,可是距离相当远。自从听到那使他回想起家族恐怖传说的叫声,准男爵的神经就一直在颤抖,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冒险了。他并没有看到岩山顶上那个孤独的人,因此也不能体会那个人怪异的现身和威风凛凛的神气带给我的毛骨悚然之感。“是个狱卒,毫无疑问。”他说,“自从这家伙逃脱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狱卒。”也许他的解释是对的,但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明之前,我不会相信。今天,我们打算给王子镇的人打个电报,告诉他们应该到哪里去找那个逃犯。说起来真是不幸,我们没能胜利地把他作为俘虏带回来。这就是我们昨晚的冒险。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承认,就以这篇报告中的这件事来说,我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在我所告诉你的这些事情里,有很多的确是离题了,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去选择哪些最能帮助你得出结论。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就白瑞摩来说,我们已经找出了他的行为动机,这就使谜团澄清了不少。但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奇特的居民依旧高深莫测,也许在下一次的报告里,我就能稍稍澄清这一点。当然,最好还是你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无论如何,几天之内你就又会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十五日
十、华生医生日记摘录
我一直都在引用之前寄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报告。不过叙述到这里,我不得不放弃这种方法,再度依靠回忆,借助自己当时的日记了。随便几段摘录就能让我想起那些不可能忘却的细节。我就从我们在沼地里徒劳无功的追捕和奇遇之后的那个早晨谈起吧。
十月十六日。今天是个阴暗多雾、细雨蒙蒙的日子。滚滚浓雾包围着我们的房子,不过雾气现在已经升了起来,露出荒凉起伏的沼地和布满银色丝线般纹理的山坡。远方的光照在湿漉漉的岩石表面,一切都沉浸在阴郁的气氛之中。昨夜的恐惧在准男爵的身上产生了恶劣的影响;我也感到心情沉重,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一种始终存在的危险。由于我形容不出来,所以就显得更加可怕。
难道这种感觉毫无理由吗?只要考虑一下连续发生的这一连串意外就会明白,这些都说明我们的周围正进行着一场有计划的罪恶活动。这座庄园前一位主人的死,分毫不差地验证了家族传说的内容,农民们也一再声称沼地里出现了怪物。与此同时,我还曾两次亲耳听到仿佛一只猎狗在远方嗥叫的声音。这既不可信,也不可能,简直是超越自然法则的。一只魔鬼般的猎犬,却又留下了爪印,还能发出那样的嗥叫,这实在不可想象。斯台普顿可能会相信这些鬼话,摩蒂默也可能;但如果我还算稍有常识的话,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样的故事。如果我也信以为真,那就相当于把自己降低到这些可怜农民的水平。他们把那狗说成妖魔鬼怪还不够,甚至还说它的眼睛和嘴巴都向外喷着地狱之火。福尔摩斯绝不会相信这些异想天开的说法,而我是他的代理人。虽然我曾两次在沼地里听到这种叫声,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果是一只大猎狗跑到沼地上来的话,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问题在于,这样一只猎狗能藏到什么地方呢?它的食物在哪里呢?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白天没有人看到它呢?不可否认,无论是合乎自然法则的解释还是不合自然法则的解释,都同样充满了疑问。就算不提这只猎狗,在伦敦发现的那个“人”呢?至少他的存在是事实呀!马车里的那个人,警告亨利爵士不要到沼地来的那封信,这些至少是真实的。这可能是一个要保护他的朋友,但也同样可能是一个敌人。那个朋友或者说敌人,现在究竟在哪里呢?他是依然在伦敦呢,还是已经跟踪我们到了这里?他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在岩山上的人呢?
我确实只看了他一眼,但有几点我可以肯定。
他绝对不是我在这里见过的人,而现在我已经和所有的邻居都见过面了。他的身材比斯台普顿高得多,也比弗兰克兰瘦得多。说不定可能是白瑞摩,但我们已经把他留在家里了,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不会跟踪我们。这样看来,一定还有一个人在尾随着我们,就像伦敦的那个陌生人一样,我们始终未能甩掉他。如果我们能抓住那个人,那么,我们的一切困难就都迎刃而解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现在必须全力以赴。
我的第一种想法是把自己的计划都告诉亨利爵士;第二种想法,也是我认为最聪明的想法,就是自己单独行动,尽量不同任何人谈起。他显得沉默而茫然,沼地的嗥叫对他的神经造成了不可思议的影响,我不愿再以任何事情来加深他的焦虑。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我必须采取单独的行动了。
今天早饭之后,又出了一件小事。白瑞摩要求和亨利爵士单独谈话,他俩在爵士的书房里关起门来待了一会儿。我坐在弹子房中,不止一次听到谈话的声音变高;我非常明白,他们谈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准男爵打开房门,叫我进去。
“白瑞摩有一些不满,”他说,“他认为当他自愿地把秘密告诉我们之后,我们还去追捕他内弟的做法是不公平的。”
管家站在我们面前,脸色苍白,但很镇定。
“也许我的火气太大了,先生,”他说,“如果是这样,我请求您宽恕。但是,今天早上我听见你们两位回来,并得知你们去追捕塞尔丹了,这实在让我感到非常惊讶。这个可怜的家伙,就算我不添乱,他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
“如果你真是自愿告诉我们,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准男爵说,“但实际情况却是,你,或者说你的太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告诉我们的。”
“我真没想到您竟然利用这一点,亨利先生……我真没想到。”
“这个人对社会有危险。沼地里到处都是孤立无援的人家,而他又是个无法无天的人——只要看他一眼,你就能明白。你看斯台普顿先生的家,就只有他能够保护别人。除非塞尔丹重新进监狱,否则谁都无法感到安全。”
“他绝不会闯进任何人家里,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向您保证,他在这里绝不会骚扰任何人。亨利先生,用不了几天就能做好必要的安排,他会去南美。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我请求您不要让警察知道他还在沼地里。他们已经放弃了对那里的搜索,他可以安静地等到准备好船只的时候。如果您告发了他,就一定会使我和我的妻子遇到麻烦。我请求您,先生,什么都不要告诉警察。”
“您怎么看,华生?”
我耸了耸肩:“如果他安全离开这个国家,倒是能让纳税人减轻负担呢。”
“可他会不会在临走之前搞谁一家伙呢?”
“他不会这样发疯的,先生,他需要的一切我们都准备好了。如果再犯一次罪,他就会暴露自己的藏身处了。”
“这倒是真的,”亨利爵士说,“好吧,白瑞摩……”
“上帝祝福您,先生,我从心底里感激您!如果他再被捕的话,我可怜的妻子一定活不成了。”
“我想咱们成了重罪的同谋,华生,可是听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好像不该再检举那个人了。算了吧!白瑞摩,你可以走了。”
管家断断续续地说着感谢的话,转过身子,不过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转身回来。
“您对我们太好了,先生,我愿意尽我所能地报答您。我知道一件事,亨利先生,也许早就该说出来,但这是在查尔斯先生验尸之后很久我才发现的。这件事我还没向任何人提过,和查尔斯先生的去世有关。”
准男爵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先生,这个我可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当时为什么站在那里——为了和一个女人会面。”
“和一个女人会面!他?!”
“是的,先生。”
“那女人叫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那名字的开头字母。她名字的开头字母是L. L. 。”
“你怎么知道,白瑞摩?”
“亨利先生,您的伯父那天早晨收到了一封信。他经常收到很多信,因为他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而且以心地善良著称。无论是谁,在发生困难的时候,都想要求助于他。不过,碰巧那天早晨只有一封信,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封信是从库姆·特雷西寄来的,是女人的笔迹。”
“什么?”
“先生,如果不是我太太,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或许永远都想不起来了。几个星期之前,当她清理查尔斯爵士书房的时候——在他死后还一直没人碰过呢——在炉格后面发现了一封烧过的信纸灰烬。信纸大部分已经烧焦,碎成了小块儿,只留下了末尾的一小条,字迹模糊不清,但还可以勉强看出来。看来像是信末的附笔,上面写道:‘您是一位绅士,请千万烧掉这封信,并在十点钟的时候到栅门那里。’下面就是L. L. 这两个字母的签名。”
“那张字条还在吗?”
“不在了,先生,我们一碰,它就碎了。”
“查尔斯爵士还收到过同样笔迹的信吗?”
“先生,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信件。这封信是单独寄来的,所以我才注意到它。”
“你也不知道L. L. 是谁吗?”
“不知道,先生,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不过我想,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那位女士,就能多知道些查尔斯爵士去世的情况了。”
“我不太明白,白瑞摩,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能保持沉默呢?”
“哦,先生,那正是我们自己的烦恼刚刚出现的时候。还有,先生,我和我妻子都很敬爱查尔斯先生,我们不能不考虑他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认为,把这件事说出来对那位可怜的主人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还牵扯到一位女士,就更应该小心谨慎了。即使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人……”
“你认为这件事会伤害他的名誉吗?”
“嗯,先生,我觉得至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您现在对我们这么好,我觉得,如果不把这件事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您,就太对不起您了。”
“好极了,白瑞摩,你可以走了。”管家走了之后,亨利爵士转向我,说道,“华生,您怎么看这个新发现?”
“好像又是一个难解的谜题,让人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也这样想,不过只要我们能够查明L. L. 这个人,就可能把整个问题都搞清楚。手中的线索只有这么多,我们已经知道,有人了解事情的真相,只要能找到她就可以了。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着手呢?”
“马上把全部情况告诉福尔摩斯,这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种线索。如果还不能把他吸引到这里来,那才真是怪事呢。”
我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向福尔摩斯报告今天早上的谈话。我知道他最近很忙,因为从贝克街寄来的信很少,也很短,不但不评论我提供的信息,甚至很少提到我的任务。毫无疑问,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封匿名恐吓信的案子上;可是,事情的这种新进展,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并能恢复他对这个案子的兴趣。他现在如果在这里该多好哇。
十月十七日——下了一天的大雨,雨水冲刷着常春藤,从房檐上滴落下来。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在荒凉寒冷的沼地里无处藏身的逃犯。可怜的人,不管他犯了什么罪,他现在所吃的苦头,也算是赎了他的罪了。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马车里的那个面孔,月亮前面的那个人影,隐蔽的监视者,黑暗中的人——难道他也在倾盆大雨之中无处藏身吗?傍晚时分,我穿上雨衣,在又湿又软的沼地里向远处走去。雨水打在脸上,风声在耳旁呼啸,我的脑海里充满了黑暗的想象。
愿上帝救助那些流落在大泥潭里的人吧,就连坚硬的高地都已经变成了泥淖。我终于找到了那黑岩岗,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个孤独的监视者。从它那崎岖的山顶,一眼就能望穿悲惨的沼地。雨水冲过赤褐色的地面,青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在大地之上,一缕缕环形的云迹拖在奇形怪状的山边。在左侧远处的凹地上,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两座塔楼隔着雾气,若隐若现地从树林上方探出头来——除了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山坡上的史前小屋,这可算是我能见到的人类生活的唯一迹象了。两夜之前我在这里看到的孤独身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当我回去的时候,摩蒂默医生赶了上来。他驾着自己的双轮马车,走在一条崎岖不平,通向偏僻的弗欧麦尔农舍的沼地小路上。他非常关心我们,几乎每天都到庄园来看望我们。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登上了他的车。我知道,他这几天正因为自己的小长耳獚犬的失踪而非常烦恼;那小狗自从有一次乱跑到了沼地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尽可能地安慰他,可是一想起格林盆大泥潭里的小马,我就很确定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小狗了。
“我说,摩蒂默,”当我们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着的时候,我问道,“我想在这里凡是乘马车能到达的人家,您很少有不认识的吧。”
“我想,几乎没有。”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一位女士姓名的开头字母是L. L. 呢?”
他想了几分钟。
“不能,”他说,“有几个吉卜赛人和苦工我不知道,在农民或乡绅中没有任何人的姓名开头字母是这个。哦,等一等,”他停了一下之后说,“有一个劳拉·莱昂斯,她姓名的开头字母是L. L.,可是她住在库姆·特雷西。”
“她是谁?”我问。
“她是弗兰克兰的女儿。”
“什么!就是那个老神经弗兰克兰吗?”
“是的,他的女儿和一个到沼地画素描的姓莱昂斯的画家结了婚。那个画家是个下流的坏蛋,最后遗弃了她。不过根据我所听到的情况来看,过错也可能并不完全在任何一方。她的父亲已经决定完全不管她的事,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就结婚,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不管怎样,因为这两个恶棍,她的生活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那她怎么办呢?”
“我猜老弗兰克兰会给她一些资助,但不可能很多,他自己的那些事已经够他受的了。不管她是不是罪有应得,总不能让她不可救药地堕落下去呀。她的事传开之后,就有些本地人设法帮助她,让她过上正当的生活。斯台普顿和查尔斯都帮过忙,我也给过她一点钱,好让她开始打字的工作。”
他想知道我问这些问题的目的,不过我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人,所以没办法满足他的好奇心。明天早晨我要去库姆·特雷西,如果能见到那位有争议的劳拉·莱昂斯太太,就能让我们对这一连串谜题的调查大大推进一步。我一定有了蛇的智慧,当摩蒂默追问到很不好回答的时候,我就随口问他弗兰克兰的颅骨属于哪种类型。这一来,直到抵达目的地,除了头骨学之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总算没辜负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相处的这么多年。
在这狂风暴雨的阴沉天气里,还有一件值得记下的事,那就是我刚才和白瑞摩的谈话。他又给了我一张能在适当的时候打出来的好牌。
摩蒂默留下来吃晚饭,饭后他和准男爵玩起了埃卡泰牌。管家到书房来给我送咖啡,我趁机问了他几个问题。
“那么,”我说,“你那位好亲戚已经走了吗?还是仍然藏在沼地?”
“我不知道,先生。但愿他已经走了,他在这里只能添麻烦。我最后一次给他送食物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情况——那已经是三天之前的事了。”
“那一次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先生。不过当我再到那里去的时候,食物已经不见了。”
“这么说,他一定还在那里?”
“就像您说的,先生,除非另外的那个人拿走了它们。”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手中的咖啡还没有送到嘴边。我盯住他问:“你知道还有一个人?”
“是的,先生,在沼地里还有一个人。”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知道呢?”
“是塞尔丹告诉我的,先生——在一星期之前或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个人也在躲藏着,不过我估计他并不是逃犯。我不喜欢这样的事,华生先生——我和您坦白说吧,我不喜欢这样的事。”他真挚热切地说。
“现在,听我说,白瑞摩;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帮助你的主人,否则对这样的事我毫无兴趣。坦白地告诉我,你不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白瑞摩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后悔不该冲口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者觉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就是这些不断发生的事,先生,”他终于对着冲刷在雨水中、面对沼地的窗户挥舞着手臂喊了起来,“我敢肯定那里正进行着暗杀的勾当,正在酝酿一个可怕的阴谋!先生,我真希望亨利爵士能回到伦敦去!”
“可是,你这样的惊恐不安有什么事实根据吗?”
“您看看查尔斯爵士的死!单是验尸官所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够糟糕了。您再听听夜晚沼地里的怪声,日落之后,就算您给多少钱也不会有人愿意从沼地里穿过。还有藏在那里的人,他在那里窥探并且等待着!他在等待什么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所有这些,对巴斯克维尔家的任何人来说,都绝不是好兆头。等到亨利爵士的新仆人来接管庄园的那一天,我是很乐意离开这一切的。”
“关于沼地里的这个陌生人,”我说道,“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吗?塞尔丹说过什么?他找到了那个人的藏身之处或者发现了他在忙什么吗?”
“塞尔丹看到过他一两次,但那个人很阴险,没有露出一点马脚。刚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警察,但不久他发现那个人自己另有计划。据他看,那个人像是上流人物,可他不明白那个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说过那个人住在哪里吗?”
“在山坡上古老的房子里——就是那些古代人住过的小石头房子。”
“他怎么吃饭呢?”
“塞尔丹发现了一个为那人服务的小孩,给他送需要的东西。我敢说,那小孩是从库姆·特雷西弄到那些东西的。”
“好极了,白瑞摩。这个问题我们改日再谈吧。”管家走了之后,我透过漆黑的窗外,望着外面飘荡的云朵,和被狂风摇动的树影。这样的夜晚,即使待在室内都已经很可怕了,更何况待在沼地的一栋石屋里。究竟是多么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隐藏在那样的地方?究竟是多么深不可测的意图才能让他如此执拗地追踪?看来,令我困扰万分的问题核心就在沼地的某所房子里。我发誓,要在明天尽一切可能寻找这谜题的核心。
十一、岩山上的人
我用摘录日记的方法写成的上一章,已经叙述到了十月十八日。那正是这些怪事开始迅速发展,将要接近可怕结局的时候。随后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不用参考当时的记录就能写出来。就让我从明确了那两个极为重要的事实——库姆·特雷西的劳拉·莱昂斯太太曾经给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写过信,并约定在他死去的那个时间和地点见面;潜藏在沼地里的那个人,可以在山边的石头房子里找到——的次日说起吧。掌握了这两个情况之后,我觉得,如果还不能使谜题稍露端倪,那我一定不是低能就是缺乏勇气。
昨天傍晚,我没能找到机会把莱昂斯太太的事告诉准男爵,因为摩蒂默医生和他一起玩牌到很晚。今天早饭时,我才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愿意陪我去库姆·特雷西。一开始他也很想去,不过认真考虑之后,我们都觉得,如果我单独去,结果会更好一些。访问的形式越是郑重其事,我们能得到的情况就越少。于是我把亨利爵士留在家中,稍感不安地乘车去进行新的探索了。
到达库姆·特雷西之后,我让波金斯把马安排好,就去寻找此行要探访的女士了。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住处,那里位置适中,布置得也很好。一个女仆很随便地把我领了进去,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一位坐在雷明顿打字机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向我表示欢迎;可是当她看出我是个陌生人的时候,脸上就又恢复了原状。她重新坐了下来,并问我来访的目的。
莱昂斯太太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极端美丽。她的双眼和头发都是深褐色,两颊虽然有不少雀斑,但却有着深色皮肤的女子特有的优雅和活泼,就像在硫磺蔷薇的花蕊里隐约出现的粉红色似的。不过,虽然首先产生的印象是赞叹,可随后我就发现了缺点。那张脸上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不对头的地方,表情有些粗犷,眼神有些生硬,嘴唇有些松弛,这些都破坏了那原本完美无瑕性的容貌。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的想法,当时我只知道自己站在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面前,听着她问我来访的目的。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是多么棘手。
“我有幸,”我说道,“认识您的父亲。”
这个自我介绍很笨,我从那女人的反应上就能感觉出来。
“我父亲和我没有关系,”她回答,“我不欠他什么,他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已故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和一些别的好心肠的人,也许我早就饿死了。我的父亲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正是为了已故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才来这里找您的。”
她吓了一跳,面孔变得苍白,雀斑也变得更加明显了。
“关于他的事我能告诉您什么呢?”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打字机上的字键。
“您认识他,是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非常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如果说我能自立生活的话,那主要是由于他对我可悲处境的关心。”
“您和他通过信吗?”
她猛地抬起头来,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您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何在?”她厉声问道。
“用意在于避免流言。我在这里问总比让事情传出去弄得无法收拾好一些。”
她脸色苍白,沉默不语,最后带着不顾一切的挑战神色抬起头来。
“好吧,我回答。”她说,“您想问什么?”
“您和查尔斯爵士通过信吗?”
“我给他写过一两次信,感激他的体贴和慷慨。”
“发信的日期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您和他见过面吗?”
“见过,在他到库姆·特雷西来的时候见过一两次面。他不是个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宁愿暗地里做好事。”
“可是,如果您很少看到他又很少给他写信的话,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您的事,以至于像您说的那样来帮助您呢?”
她毫无困难地解释了这个我认为不好回答的问题。
“有几个绅士知道我的可悲经历,他们一起帮助我。其中一个是斯台普顿先生,他是查尔斯爵士的邻居和好友,非常善良,查尔斯爵士通过他知道了我的事。”
我知道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曾有几次邀请斯台普顿负责分发救济金,因此她的话听来似乎可信。
“您曾经写信给查尔斯爵士,请他和您见面吗?”我继续问。
莱昂斯太太又气得涨红了脸。
“先生,这真是岂有此理。”
“我很抱歉,女士,但我不得不重复这个问题。”
“那么我就回答,肯定没有。”
“查尔斯爵士死的那天也没有过吗?”
脸上的红色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死灰般的面孔。她那干燥的嘴唇已经说不出“没有”了,我可以看得出来。
“您一定记错了,”我补充道,“我甚至能说出其中的一段——‘您是一位绅士,请千万烧掉这封信,并在十点钟的时候到栅门那里。’”
说完这句话,我以为她晕过去了,但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让自己恢复平静。
“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绅士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您误会查尔斯爵士了。他的确已经把信烧掉了,但有时一封信虽然烧了还是可以认出来。您现在承认自己写过这封信了吗?”
“是的,我写过,”她仿佛要把满腹的心事都滔滔不绝地喊出来,“是我写的。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没有理由为此感到羞耻。我希望他能帮助我,而且相信,如果能亲自和他见面,就能得到他的帮助,因此我才请求他和我见面。”
“为什么约在这样一个时间呢?”
“因为那时我才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去伦敦,而且一去也许就是几个月。又由于某些原因,我不能早一点到那里去。”
“为什么要在花园里会面而不到房子里面去拜访呢?”
“您想一想,一个女人能在那个时间独自到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去吗?”
“您到了那里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并没有去。”
“莱昂斯太太!”
“我没去,我用一切我认为最神圣的东西向您发誓,我没去。有一件事使我不能去了。”
“是什么事呢?”
“是一件私事,我不能说。”
“那么,您承认曾和查尔斯爵士约定在那个他死去的时间和地点见面,又否认曾如约前往。”
“这是事实。”
我一次次地问她,可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莱昂斯太太,”结束这次漫长而又毫无结果的访问时,我站起来说道,“由于不肯把您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您负有严重的责任,并将自己置于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如果我不得不请警察协助,您就会明白您有多大的嫌疑。如果您是清白的,为什么一开始要否认那天曾写信给查尔斯爵士呢?”
“因为我担心在这件事上得到什么错误的结论,把我牵连到一桩丑闻中。”
“您又为什么迫切要求查尔斯爵士把信毁掉呢?”
“如果您已经读过那封信的话,就应该知道了。”
“我并没有说我读过信的全部啊。”
“但您引用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只引用了附笔,我说过,那封信已经被查尔斯爵士烧掉了,并不是全都能辨认。我还是要问您,为什么您那样迫切地要求查尔斯爵士把这封信毁掉呢?”
“因为这是一件很私密的事。”
“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您想要避免公开的调查吧。”
“那么我就告诉您吧。如果您曾听过关于我的悲惨经历,就会知道我曾经草率地结过婚,事后又为此悔恨不已。”
“我听过很多。”
“我一直受那个让我憎恨的丈夫迫害。法律袒护着他,每天我都面临着被迫和他同居的可能性。这时候,我听说如果支付一笔钱的话,就可能重获自由。这就是我所期望的一切——宁静、幸福和尊严——这就是一切。我知道查尔斯爵士是慷慨的,我想,如果他听我亲口说出这件事,就一定会帮助我。”
“那您为什么又没去呢?”
“因为我从别处得到了帮助。”
“那么,您为什么没有写信向查尔斯爵士解释这件事呢?”
“因为第二天早晨我在报上看到了他的噩耗。”
那女人的叙述前后相符,我提尽了所有的问题也找不出破绽。我只能调查一下,在悲剧发生的时候或是接近发生的时候,她是否曾通过法律程序向她的丈夫提出离婚诉讼。
看起来,如果她真的去过巴斯克维尔庄园,恐怕不敢说自己没去过。她得坐马车才能到那里,这样的话,第二天清晨她才能回到库姆·特雷西,这样的一次远行是无法保密的。因此,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说的是实话,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她的屋子。又一次的碰壁,这堵墙仿佛堵住了我面前的每一条线索。可是,我越回忆那位女士的面孔和她的表情,就越觉得她还有些东西瞒着我。为什么她的脸要变得那样苍白呢?为什么她试图隐瞒每一件事,直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承认呢?为什么在悲剧发生的时候她要保持沉默呢?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当然并非像她说的那么简单。不过,在目前的状态下,我已经没办法再前进一步,只好转到沼地里的石屋去搜寻另一条线索了。
但这也是条渺茫的线索,在回去的路上我就感到了这一点。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上面都是古时候人们生活的痕迹。白瑞摩说那个人的藏身处就在这些废弃不用的小房子中,这种小房子成百上千地散布在沼地里。幸运的是,我曾见过那个人所站的黑岩岗的山顶,不妨以此为线索,把那个地方作为搜寻的中心。我应该从那里开始,检查沼地里的每一座小房子,直到发现目标为止。如果那个人正好在那里,我要让他亲口说出他是谁,为什么要一直监视着我们,必要时甚至不在乎用手枪逼着他说。他也许能在摄政街的人群里逃掉,但在这荒凉的沼地里,恐怕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如果我找到了那小房子而那个人不在里面,不管需要等待多久,我都要待在那里,直到他回来。在伦敦,福尔摩斯失去了线索,在他失败之后,如果我能有所收获的话,对我来说的确是很大的胜利。
我们对这个案件进行的调查一直没有运气,不过现在我竟然时来运转了。送来好运气的使者不是别人,竟然是弗兰克兰先生。胡须花白的他满面红光地站在自家花园的门口,园门正开向我要走过的大道。
“你好哇,华生医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您真得让您的马休息一下,进来喝杯酒祝贺我吧!”
听过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女儿之后,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可是我正急着把波金斯和马车支使回家,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下了车,给亨利爵士写了个便条——说我要在晚饭时散步回去——然后就跟着弗兰克兰先生走进了他的饭厅。
“真是了不起的一天哪,先生,对我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他不停地笑着,“我已经了结两件案子了。我一定要教训一下这里的人们,让他们知道,法律就是法律。这里竟然还有不怕打官司的人呢。我已经证实了有一条公路穿过米德尔顿的花园中间,离他的前门不到一百码。您觉得怎么样?我们真得教训教训这些大人物,让他们知道,不能随意蹂躏平民的权利,这些浑蛋!我还封锁了一片弗恩沃西家的人常去野餐的树林。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似乎认为产权根本不存在,他们可以到处乱钻,到处乱丢垃圾。华生医生,这两件案子我都胜诉了。自从约翰·摩兰爵士在自己的养兔场里放枪被我告发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得意的一天呢。”
“您究竟是怎么控告他的呢?”
“看看记录吧,先生。很值得一看——弗兰克兰诉摩兰案,高等法院。这场官司费了我二百镑,终于胜诉了。”
“您得到了什么好处没有?”
“什么也没有,先生,什么好处也没有。我感到骄傲的就是,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个人的利益。我的行为完全是出于对社会的责任感。比如说吧,我确信弗恩沃西家的人今晚可能就会把我扎成草人烧掉,上次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我报告了警察,告诉他们应该制止这可耻的行为。县里的警察局真丢人,先生,他们并没有给我应有的保护。弗兰克兰诉女王政府案不久就会引起社会上的注意了。我告诉过他们,那样对待我总有一天要后悔的,这话现在果然应验了。”
“怎么应验了呢?”
这位老先生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
“本来我能告诉他们一件他们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帮那些坏蛋的忙。”
我本来一直想找个借口脱身,不听他那些闲扯,但现在我改变了看法。不过我很清楚,这个老荒唐鬼有异乎寻常的怪脾气,只要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就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肯定是件偷猎的案子吧?”我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啊,老兄,比这种事重要得多呀!关于在沼地里的那个逃犯!”
我听了大吃一惊:“难道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他确切的藏身处,可是我非常肯定,我能帮助警察抓到他。您难道从没想过,应该先找出他从哪里弄食物,再根据这条线索去找他吗?”
他的话已经越发令人不安地接近了事实。“当然,”我说道,“可您怎么知道他是在沼地里呢?”
“因为我亲眼看到过那个给他送饭的人。”
我开始为白瑞摩担心起来。被这样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老头抓住了把柄,简直太可怕了。不过,他下面那句话又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当您听到是一个小孩子给他送食物的时候,您一定吃惊的。我每天都从屋顶上的望远镜里看到那孩子,他每天都在同一时间走过同一条道路;除了到罪犯那里去之外,还会去哪儿呢?”
这可真是好运气!我拼命抑制着自己对这件事的兴趣。一个小孩子!白瑞摩曾经说过,一个小孩子给我们不知道的那个人送东西。弗兰克兰发现的是那个人的线索,而不是逃犯的线索。如果我能从这老先生口中了解到他所知道的事情,就可以免去耗时很长的疲惫追踪了。显然,我现在必须对此表示怀疑和淡漠。
“我想可能是个沼地牧人的儿子在给他父亲送饭吧。”
一点点异议,就能把这老家伙刺激得冒出火来。他的双眼带着恶意望着我,灰白胡子像发怒的猫似的竖了起来。
“真的这样吗?先生!”他指着外面广袤的沼地,“您看到那边黑色的岩山了吗?啊,您看到远处那长满荆棘的矮山了吗?那是整个沼地里岩石最多的地方。难道牧人会停留在那里吗?先生!您的想法真是荒谬透顶。”
我顺从地说,我是因为不了解事实才这样说的。我的服输让他非常高兴,也更愿意多说一些了。
“您要相信,先生,每次我说出一种观点的时候,都有很充分的根据。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孩子拿着一卷东西,每天一次,有时每天两次,我都……等一等,华生医生!是我的眼花了,还是那边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大约几英里外,在暗绿的和灰色的背景之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小黑点。
“来呀,先生,来呀!”弗兰克兰边喊边向楼上冲去,“您可以亲眼看看,然后自己去判断。”
那庞大的望远镜装在一只三角架上,放在平坦的屋顶。弗兰克兰把眼睛凑上去,发出了满意的喊声。
“快呀,华生医生,快来,不要等他过了山哪!”
真的,就在那里,一个肩上扛着一小卷东西的孩子,正在费力地慢慢向山上走着。当他走到最高点的时候,在暗蓝色的天空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家伙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了望,好像怕被人跟踪似的,然后就消失在山那边了。
“哈!我说得对不对?”
“的确,那孩子好像背负着秘密任务似的。”
“至于是什么样的任务,就连一个县里的警察都能猜出来,可是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他们。我请求您也保守秘密,华生医生。一个字都不要泄露!您明白的!”
“如您所愿。”
“他们对待我太不像话了,等弗兰克兰诉女王政府案的内情公布之后,我敢说,全国都会大为愤怒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警察的忙。他们应该关心的是我,而不是被这群流氓捆在柱子上烧掉的草人。您不要走哇!您得帮我喝干这一瓶来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
我谢绝了他的请求,并且成功地打消了他陪我散步回家的想法。我顺着大路走,离开他的视野之后就马上离开大道,穿过沼地,向那孩子消失的山上走去。对我来说每件事都很顺利,我发誓,绝不因为缺乏精神或毅力而错过命运之神送到眼前的机会。
当我抵达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脚下的山坡向阳的一面变成了金绿色,背阴的一面完全笼罩在了灰暗的阴影之中。在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抹苍茫的暮色,奇形怪状的贝利弗和维克森岩岗从里面露出了身影。广阔的沼地上寂静无声,一只灰色的大鸟——海鸥或杓鹬——在蓝色的高空中翱翔。在无边无际的苍穹和荒芜的大地之间,它和我就像是这里仅存的生命。荒漠的景色,孤独的感觉和神秘而急迫的使命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哪里都没有那个孩子的踪影,可是在我下面的一个山坳里有一些环绕成圈的古老石屋,里面的一座还有能让人免于日晒雨淋的屋顶。我一看到它,就忍不住心跳不止——这一定是那个人藏匿的地方。我终于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他的秘密终于被我抓住了。
我小心谨慎地慢慢接近小屋,就像斯台普顿高举着捕蝶网靠近停住的蝴蝶那样。我非常满意地发现,这个地方的确曾被用来居住。乱石之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通向看起来快要塌掉的门口。那个神秘人可能正藏在屋子里,或者在沼地里游荡。我因为冒险的感觉而兴奋起来,把烟头抛在一旁,握住自己的左轮枪柄,迅速走到门口。我向里面望了望,里面是空的。
不过有很多迹象可以说明,我并没有搞错。那个人一定住在这里。一块防雨布包着几条毛毯,放在新石器时代的人曾经睡过的石板上,一个粗陋的石框里还有一堆烧过的灰烬,旁边放着一些厨房用具和半桶水。一堆乱七八糟的空罐头盒说明那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当我习惯了这种透过树叶照下来的点点阳光之后,又在屋角看到了一只金属小杯和装得半满的酒瓶。在小屋的中央有一块平整的石头被当做了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布包——无疑就是我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卷。里面有一块面包、一听牛舌和两听桃罐头。当我检查完,把它们重新放下的时候,心脏又跳了起来,因为下面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
上面用铅笔潦潦草草写着:“华生医生已经去过库姆·特雷西。”
我手里拿着那张纸,足足站了一分钟,思考这张短笺的意义。也就是说,这个神秘人追踪的不是亨利爵士而是我。他并没有亲自跟踪我,而是派了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孩子——跟着我,而这就是跟踪者的报告。我自从来到了沼地,每一步行动也许都被他监视着,并报告给了他的主人。我总感觉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像一张紧密的网,无比巧妙地围住了我们,而且并没有勒紧。也许到了极端紧要的时候,神秘人才会让我们发现自己已经被纠缠在网中。
既然有一份报告,就可能还有其它的,我就在屋子里搜寻了起来。可是毫无收获,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可以说明住在这个奇怪地方的神秘人的特点和意图。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一定有着斯巴达式的习惯,对生活是否舒适并不介意。我看了看裂开的屋顶,又想了想那天的倾盆大雨,就更深切地了解到他要达到目的的意志是多么坚定,正是这样的意志才能保护他住在这种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对我们来说,他是狠毒的敌人呢,还是守护天使呢?我下定决心,不弄清一切,决不离开这座小屋。
外面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西方的天空泛着火红和金色的余晖,照在远处格林盆大泥潭的水洼中,反射出了片片光芒。我可以看到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两座塔楼,远处有一片朦胧的烟雾,说明那里是格林盆村。在这两个地点的中间,小山背后就是斯台普顿家的房子。在这金黄色的傍晚,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甜蜜又宁静。但当我看到这景色的时候,心里完全感受不到大自然的温馨,越发迫近的会面带来的茫然和恐惧让我发抖。我非常紧张,但是决心已定,我坐在小屋深处的黑暗里,耐心等待主人的到来。
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远处传来了皮鞋走在石头上的声音,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我退回到最黑的屋角,手放在口袋里扳好左轮的枪机,决定在看清他之前不露面。那声音消失了很久,说明他停了下来;接着,脚步声又向前响起,石屋的门口投下了一条黑影。
“真是个可爱的黄昏,亲爱的华生。”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觉得你到外面来比待在里面舒服得多呢。”
十二、沼地上的惨剧
我屏住呼吸,呆坐了一两分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的神志清醒了,能够说话了,同时,那极为沉重的责任仿佛瞬间从我的心里卸了下来——那冰冷、尖锐和讽刺的声音只可能属于那个人。
“福尔摩斯!”我大喊起来,“福尔摩斯!”
“出来吧!”他说,“小心你那支左轮手枪。”
我在粗糙的门框下面弓着身,看到他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着。当他看到我那吃惊的表情时,灰色的眼睛里睛露出了笑意。他显得消瘦又疲惫,但是清醒而机警,机智的面孔被太阳晒成了棕色,被风吹得粗糙了。他穿着粗花呢套装,戴着布帽子,看起来和每个在沼地上旅行的人都一样。他竟然还能像猫一般爱护着个人的干净,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下巴很光滑,衣服也和住在贝克街时一样干净。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不曾因为看见一个人而这样高兴。”我一边摇着他的手一边说。
“或者说不曾如此吃惊吧,是不是?”
“哦,我只能承认。”
“其实并不只是单方面感到吃惊呢。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已经找到我的临时藏身处了,更想不到你已经藏在屋里,直到离门口不到二十步的时候我才发现。”
“我猜是因为我的脚印?”
“不,华生,我恐怕还不能从全人类的脚印里确认出你的脚印呢。如果你真想把我蒙骗过去,就得把你的纸烟牌子换换;我一看到烟头上的‘布莱德雷,牛津街’,就知道我的朋友华生一定在附近。在小路的边上找到它说明,毫无疑问,就在准备冲进空屋的那个紧要关头,你把它扔掉了。”
“正是。”
“我想到了这一点,又深知你那值得佩服的、坚韧不拔的性格,就确信你一定坐在暗处,握着左轮手枪,等待屋主人回来。你以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不知道你是谁,下定决心要弄清楚。”
“好极了,华生!你怎么知道这个地点呢?也许是在你们捉逃犯的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被你看到了吧?”
“对,那次我看到你了。”
“你找到这间石屋之前,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吧?”
“没有,我看到了你雇用的那个小孩子,他向我指明了搜寻的方向。”
“准是在有一架望远镜的老绅士那里看到的吧。最初,我看到那镜头上的反光,还弄不清是什么呢。”他站起来朝小屋里看了一眼,“哈,卡特莱又送来了日常用品,这张纸是什么?原来你已经去过库姆·特雷西了,是吗?”
“是的。”
“去找劳拉·莱昂斯太太?”
“没错。”
“干得好!咱俩的调查方向显然是一致的;但愿咱俩的调查结果凑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能比较充分地了解这件案子。”
“你能在这里,我从心底感到高兴,沉重的责任和神秘的案情,让我的神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可你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在贝克街搞那件匿名恐吓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这样想。”
“原来你是在利用我,你并不信任我呀!”我又气又恼地喊道,“我觉得我在你眼里还不至于如此吧,福尔摩斯!”
“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件案子里你对我的帮助是无价的,就像在别的案子里那样。如果看起来我好像对你耍了什么花招,请你原谅。实际上,我之所以这样做,一部分也是为了你,正因为我理解你所遇到的危险,才亲自到这里来调查这件事。如果我和你们——亨利爵士和你——在一起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出面就等于是向我们的对手发出了警告,叫他们多加小心。事实上,我现在一直能自由行动,如果住在庄园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在这里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色,随时准备在紧要关头全力以赴。”
“可为什么要把我蒙在鼓里呢?”
“因为让你知道了,对我们毫无帮助,也许还可能使我被发现。你一定想来告诉我什么,或是好心好意地给我送些日常用品,这样我们就得冒不必要的危险。我带了卡特莱——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区域邮递服务公司的小家伙吧——他照顾了我简单的饮食起居:一块面包和一副干净的硬领。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他为我添了一双勤快的脚和一对额外的眼睛,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这么说,我写的报告都白费了!”我想起写那些报告时的辛苦和骄傲的心情,声调都颤抖起来了。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拿出一卷纸。
“这就是你的报告,我亲爱的朋友,而且我向你保证,我都反复地读过。我安排得好极了,它只耽搁一天就能到我的手里。我必须对你在处理这件极端困难的案子时表现出的热情和智慧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受了愚弄,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可是福尔摩斯话语的温暖,驱走了内心的愤怒。其实我也明白,他说得很对,想达到我们的目的,这样做是最好的,我本不该知道他已来到了沼地。
“很好,”他看到阴影从我的脸上消失之后说,“现在把你访问劳拉·莱昂斯太太的结果告诉我吧。我不难想象你到那里去是为了找她,因为我已经知道,在库姆·特雷西,她是唯一能在这件事上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人。说真的,如果你今天没去的话,很可能明天我就要去了。”
太阳已经落下,暮色笼罩着沼地。空气已经变冷了,我们就退进小屋取暖。在暮色之中,我们坐在一起,我把和那位女士谈话的内容告诉了福尔摩斯。他非常感兴趣,某些部分需要我重复两遍,他才表示满意。
“这是极为重要的,”当我讲完后他说,“它把这件最复杂的事情里我还没有连接起来的缺口填上了。你也许已经知道了,这位女士和斯台普顿先生中间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吧?”
“我并不知道这种亲密的关系。”
“这件事毫无疑问。他们常见面,常通信,彼此十分了解。现在,我们的手里多了一件有力的武器。只要我们用这一点对他妻子进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现在告诉你一些情况,来酬谢你告诉我的一切吧。那个在此地被称做斯台普顿小姐的,实际上就是斯台普顿的妻子。”
“天哪,福尔摩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果如你所说,他怎么会让亨利爵士爱上她呢?”
“亨利爵士坠入情网,除了对爵士本人之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害处。你也看到了,斯台普顿曾经特别注意避免亨利爵士对她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我再说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妹妹。”
“可他为什么要搞这样一场煞费苦心的骗局呢?”
“因为他早就看出,让她装扮成一个未婚女子对他有用得多。”
我的全部猜测,那模糊的怀疑,突然变得具体起来,并且全都集中到了这个生物学家身上。在这戴着草帽、拿着捕蝶网、普普通通的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无限的耐心和狡黠,伪装起来的笑脸和狠毒的心。
“这么说,我们的敌人就是他,在伦敦跟踪我们的也是他?”
“我就是这样看破了这个谜。”
“那个警告一定是她发出的?”
“正是如此。”
那似有似无,在我心里萦绕已久的可怕罪行已经在黑暗之中隐约显现出来了。
“不过你能肯定吗,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当他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把自己身世中真实的一段告诉了你。我敢说,从那以后,他曾不止一次感到后悔。他曾在英格兰北部当过小学校长,现在,没有比小学校长更容易被人调查清楚的职业了,通过教育机关就能搞清楚任何在教育界工作过的人。我稍稍调查了一下,就了解到,曾有一所小学在极恶劣的情况下垮了台,而学校的主人——姓名虽不相同——和他的妻子不知去向了。他们的相貌特征与我们在这里看到的都吻合。当我发现那失踪的人也同样热衷昆虫学之后,鉴别人物的工作就算圆满结束了。”
黑幕已经被渐渐揭起,但大部分真相则仍然混沌不明。
“如果这个女人真是他的妻子,怎么又会插进来一个劳拉·莱昂斯太太呢?”我问道。
“这正是全部问题中的一个,而这个问题已被你的调查工作搞清楚了。你对那位女士的访问使情况明朗了许多。我没听说她想要和自己的丈夫离婚。如果她的确计划离婚,而又把斯台普顿当做未婚男子,那毫无疑问,她想做他的妻子。”
“可是,如果她知道了这场骗局呢?”
“那样的话,这位女士也许就对我们有用了。当然,我们应该首先去找她——我们俩明天就去。华生,你不认为你已经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了吗?你本该待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哪。”
最后一抹晚霞也从西方消失了,夜幕笼罩了沼地。在紫色的天空中,闪烁着几颗半明半暗的星星。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我站了起来,“当然,你我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其目的何在呢?”
福尔摩斯放低了声音:“这是谋杀,华生,深谋远虑、残忍至极的蓄意谋杀。别再问我细节了。正如他的网围着亨利爵士一样,我的网也紧紧地罩住了他,再加上你的协助,他几乎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我们所担心的危险只有一个,就是他有可能在我们采取行动前先下手。再过一天——最多两天——我能完成破案的准备工作;在那之前,你必须像一个深情的妈妈看守病床上的孩子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卫着你该保护的人。事实证明,你今天的工作是正确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离开他的身边。听!”
一阵可怕的尖叫——连绵不断恐惧与痛苦的尖叫冲破了沼地上的宁静。那恐怖的喊声让我血管里的血液几乎都凝结了。
“啊,我的上帝!”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什么?那意味着什么?”
福尔摩斯猛地站了起来,我看到他那运动员似的身影站在小房子的门口,他弯下肩膀,朝前方探出头,望着黑暗。
“嘘!”他轻声说,“不要出声。”
尖叫声变大了,起初是从黑暗平原上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但现在冲进我们耳膜的声音,已经显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比以前更急促了。
“是哪边?”福尔摩斯低声问道。从那激动的声音里,我知道即使坚强如他也深深地震惊了,“是哪边,华生?”
“我想是这边吧。”我向黑暗中指去。
“不,是那边。”
痛苦的喊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中,越来越大,也比之前近得多了。混在一起的还有某种新的声音,某种低沉的咕哝,既悦耳而又可怕,一起一落,就像大海发出的永不休止的低吟。
“是猎狗!”福尔摩斯喊了起来,“来呀!华生!来呀!天哪!说不定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沼地上飞奔起来,我紧跟在后。可是,突然间,就在我们前面,在那片破碎的土地上传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惨叫,然后就是模糊而沉重的咕咚声。我们停下了脚步,倾听着,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打破无风之夜的死寂了。
福尔摩斯像是个神经错乱的人,把手按在额头上,跺着脚。
“他已经打败了我们,华生。我们太晚了。”
“不会,不会,一定不会。”
“我真是个笨蛋,竟然不采取行动!而你呢,华生,现在你明白擅离职守的后果了吧!天哪!如果不幸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那我们就一定要报复他不可。”
我们在黑暗中向前乱跑,撞到乱石上,勉强挤过金雀花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了小山,又顺着另一边的斜坡冲下去,朝着那可怕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每到高处,福尔摩斯都焦急地向四周望去,可是沼地里异常黑暗,在荒凉的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在动。
“你看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看到。”
“但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一阵低沉的呻吟传进了我的耳膜,又是在我们的左面!
在那里有一条岩脊,尽头是垂直的崖壁,从那里向下,可以看到一片多石的山坡。在那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躺着一堆黑糊糊、形状不规则的物体。当我们跑近的时候,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楚起来——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头卡在身体下面,身体蜷曲成一团,好像是要翻跟斗。他的样子那样特别,我当时都不能相信,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他灵魂离体时发出来的。我们弯身望着,那个人却一动不动。福尔摩斯把他抓住,提了起来,忽然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划燃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那死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也照出了被打破的头颅里流出来的、慢慢扩大着的一摊血。火光还清楚证明了另一件使我们痛心得几乎昏厥的事——那正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尸体!
我们谁都不可能忘记那身特别的、浅红色的、用粗花呢做成的外衣——就是我们在贝克街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件。我们只看了一眼,那根火柴就熄灭了,仿佛希望离开了我们的灵魂。福尔摩斯呻吟着,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的脸色发白。
“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我握紧了双拳,“福尔摩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竟然离开了他身边,让他遭到了厄运。”
“我的错比你还大,华生。为了从各方面做好破案前的准备,我竟然把委托人的性命弃之不顾了。这是我在一生的事业中受到的最大打击。可是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竟然不顾我的所有警告,冒着生命的危险,孤身跑到沼地里来呢?”
“我们听到了他的喊声!我的上帝呀,那凄惨的声音哪!可是我们竟然救不了他!把他置于死地的那只猎狗在哪里?现在它可能正在乱石之间转来转去呢。还有斯台普顿,他在哪里?他一定得对这件事负责。”
“他当然要负责了!我保证要让他负责的。两代爵士都已经被害死了,一个是看到那只他以为是妖魔的畜生被吓死了;另一个虽然曾飞奔逃避,但也未能免于死亡。现在我们得设法证明这人兽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听到那声音,我们甚至都不能相信那畜生的存在,因为亨利爵士显然是摔死的。可是,皇天在上,不管这家伙多么狡猾,在明天结束前,我一定要抓住他!”
我们站在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两侧,心痛不已。长期的奔波劳碌,竟落得这样的悲惨结局,突然而不可挽回的灾难让我们的心里异常沉重。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爬上可怜的爵士最后站立的那块岩山,并在山顶凝视着黑暗的沼地。黑暗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几英里外的远处,向着格林盆那边闪烁着一点孤单的黄色光芒,只可能来自斯台普顿家的房子。我看着它,狂怒地挥舞着拳头,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我们为什么不马上抓住他呢?”
“破案的条件还没有成熟,那家伙狡猾到了极点。问题不在于我们掌握了多少情况,而在于我们的证据在哪里。只要走错一步,那恶棍说不定就会从我们的手里溜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明天有的是应该做的事,今天晚上只能给我们可怜的朋友办一下后事了。”
我们一起下了陡坡,向尸体走过去。在石头反射出的银色光芒中,黑色的身体看得很清楚;那四肢扭曲的样子透着痛苦,我感到心酸,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得找人来帮忙,福尔摩斯!我们没办法把他一路抬到庄园去……天哪,你疯了吗?”他大叫了一声,在尸体旁弯下身子,然后忽然跳起了舞,大笑着抓住我的手乱摇。这难道是我那严肃而自制的朋友吗?难道说隐藏着的烈火突然烧起来了吗?
“胡子!胡子!这人有胡子!”
“胡子?”
“这不是准男爵!这是……啊,这是我的邻居,那个逃犯!”
我赶快把尸体翻了过来,那还在滴血的胡须向着冰冷而清澈的月亮翘了起来。一看到他那突出的前额和野兽般深陷的眼睛就不会弄错,的确是那天在烛光中从石头后面闪现的面孔——逃犯塞尔丹的面孔。
我马上就明白了。准男爵曾经告诉过我,他把自己的旧衣服送给了白瑞摩。白瑞摩把这些衣服转送了出去,好帮助塞尔丹逃跑。靴子、衬衣、帽子——全都是亨利爵士的。这悲剧实在凄惨,但是根据国家的法律,这个人至少死得不冤。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福尔摩斯,同时,对上帝的感激和内心的快乐使我的满腔热血都沸腾起来了。
“那么说,这身衣服就是那恶棍致死的原因,”他说,“问题很清楚,那只猎狗先闻了亨利爵士的东西,然后被放出来进行追踪——最可能的就是那只在旅馆里被偷去的靴子——因此这个人才被穷追不舍,直到他摔死。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塞尔丹在黑暗中怎么会知道那只狗跟在他的身后呢?”
“应该是听到的。”
“只是在沼地里听到了一只猎狗的声音,绝不会让这样一个残酷的逃犯恐惧到如此地步,甚至冒着再度被捕的危险狂呼求救。根据他的喊声判断,他发现那狗在追他之后,一定拚命跑了很久。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一件事我感到特别神秘,假定我们的推测完全正确,那这只狗为什么……”
“我不是推测。”
“嗯,是的。为什么这只狗只有今晚被放出来呢?我想它不会总是放在沼地里乱跑的。除非能确定亨利爵士会到那里去,否则斯台普顿不会把它放出去的。”
“在两个难题当中,我的困难是更麻烦的一个,我认为,你的疑问很快就可以得到解答,而我的问题则可能永远是个谜。眼前的问题是:这个可怜的坏人,我们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喂狐狸和乌鸦。”
“我建议,在和警察取得联系之前,先把他放进一间小屋去。”
“对,我相信你和我可以抬得动他……啊,华生,这是怎么回事?是斯台普顿,真是太有胆量了!你可不要说出显露怀疑的话,一句都不要说,否则我的计划就全失败了。”
在沼地上,一个人正向我们走来,我看见了隐约的雪茄光点。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能看出那位生物学家短小精悍的身材和轻快得意的脚步。他看到我们,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走了过来。
“啊,华生医生,您不在那儿吧,真的是您?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深夜时分在沼地里看到您。啊,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吗?不……不要告诉我这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他匆忙走过我们身旁,弯腰查看那个死人。我听到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气,指尖夹着的雪茄也掉了下来。
“谁,这是谁呀?”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塞尔丹,从王子镇逃跑的那个人。”
斯台普顿转向我们,脸色苍白。但他以极大的努力控制住了惊慌和失望的神情,两眼死盯着福尔摩斯和我。
“天哪!这太可怕了!他是怎么死的?”
“看起来,他似乎是在这些岩石上摔断了脖子。当我们听到喊声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沼地里散步。”
“我也听到了喊声,所以才跑了出来,我很担心亨利爵士。”
“为什么只担心亨利爵士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约他来访,但他并没有来,所以我有点吃惊。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沼地里的喊声,所以非常担心他的安全。”他的目光又从我的脸上转向了福尔摩斯,“除了那喊声之外,您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吗?”
“没有。”福尔摩斯说,“您呢?”
“也没有。”
“您为什么这样问呢?”
“啊,您一定知道农民们关于那只鬼怪似的猎犬和诸如此类的故事吧。据说夜里在沼地上就能听到它的声音。当时我还在想,今晚是否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呢。”
“我们没听到这类声音。”我回答。
“那你们觉得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呢?”
“我可以肯定,焦虑的心情和长期风餐露宿的生活把他逼疯了。他一定曾经疯狂地在沼地里奔跑,最终在这里跌了一跤,把脖子摔断了。”
“看来这是最合理的说法。”斯台普顿叹了口气——照我看,这表示他已经放心了,“您怎么认为,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欠身还了一礼。
“您认人认得真快。”他说道。
“当华生医生到来之后,这里的人都期待着您的到来。您赶上了这场悲剧。”
“是的,的确如此。我确信,我朋友的解释能够概括出全部的事实。看来我明天回伦敦的时候要带着不愉快的回忆了。”
“哦?您明天就回去吗?”
“我是这样打算的。”
“我本希望您这次来访,能多少帮助我们解开这些使我们困惑的谜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人并非总能根据自己的主观愿望得到成功。负责调查工作的人需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传说和谣言。这件案子办得并不令人满意。”
我的朋友露出了最坦白和最漫不经心的神态。斯台普顿死盯着他,然后又向我转了过来。
“我本想建议把这可怜的家伙放到我家,但他一定会让我妹妹惊恐不已,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这样做。我想,如果用什么东西把他的脸遮起来,就没有问题了,明天早上再想办法吧。”
事情就这样安排好了。福尔摩斯和我谢绝了斯台普顿殷勤的邀请,动身前往巴斯克维尔庄园,而这位生物学家独自走了回去。我们回头远望,看到他的背影在广阔的沼地上缓缓地向远方移动;在生物学家身后,泛着银光的山坡上有一个黑点,标示着那个死去的人和他可怕的结局。
十三、设网
“我们终于要抓住他了,”当我们一起走过沼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这家伙的神经可真坚强!当他发现自己的阴谋已经杀错了人,面临着使人万分惊愕的情况时,他是多么地镇定啊。我曾在伦敦和你说过,华生,现在我还要对你说,我们还从来没遇见过比他更值得一斗的对手呢。”
“我感到很遗憾,他竟然看到了你。”
“我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现在他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你认为对他的计划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可能会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也可能会让他马上采取不顾一切的手段。像大多数有点小聪明的罪犯那样,他也许会过分地相信自己的小聪明,并且认为已经完全把我们骗过去了。”
“我们为什么不马上逮捕他呢?”
“亲爱的华生,你天生就是个急于采取行动的人,你的本能总是促使你痛快淋漓地干点什么。我们可以看一看,假设我们今晚把他逮捕了,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对他不利的事,我们什么也不能证明。这里有魔鬼一样的狡猾手段,如果他是通过一个人来犯罪,我们还可以找到些证据,可是就算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出这条大狗来,对我们想把绳子套在它主人脖子上的计划也是毫无帮助的。”
“我们当然有证据呀。”
“连个影子也没有——我们的证据只不过是推测和猜想罢了。如果只是这样一段故事和这样的‘证据’,那我们会被人家从法庭里嘲笑出来呢。”
“查尔斯爵士的死不就是证据吗?”
“他死时身上毫无伤痕,虽然你我都知道他完全是被吓死的,而且也知道是什么把他吓死的,可是我们怎么让十二个陪审员也相信这一点呢?哪里有猎狗的踪迹,哪里有狗牙的痕迹?我们当然知道,猎狗不会咬死尸,而查尔斯爵士又是在那畜生追上他之前死的。关于这些我们都得加以证明才行,可是现在却做不到。”
“那么,今晚的事难道也不能证明吗?”
“今天晚上,我们的情况也没好多少。又像上次那样,猎狗和被害人的死亡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我们没有看到那只猎狗,虽然听到了它的声音,可是并不能证明它就跟在那人的后面,简直毫无办法。不,亲爱的伙伴,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目前对全案还没法得出完整合理的结论,任何能获得合理结论的冒险行动都是值得去干一下的。”
“你认为应该怎样干呢?”
“我对劳拉·莱昂斯太太所能给予的帮助抱有很大希望,只要把实情向她讲明就可以了。此外我还有自己的计划。明天的难处明天当就够了,而我希望明天就能占据上风。”
我从他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在到达巴斯克维尔庄园的大门前,他一边走着,一边沉醉在冥想之中。
“你也进去吗?”
“嗯,我看没什么理由再躲起来了。不过,最后还有一句话,华生。别对亨利爵士谈那猎狗的事,就让他把塞尔丹的死因想成斯台普顿希望我们相信的那样子吧。这样他就能以相对坚强的神经来迎接明天必须经受的苦难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报告,他们已经约好明天到斯台普顿家吃晚饭。”
“他们也和我约好了。”
“那么,你一定要找借口谢绝,他必须一个人前往,这样就容易安排了。现在,如果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我们两人可以吃夜宵了。”
亨利爵士见到福尔摩斯,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高兴,因为这几天来他都在盼着,希望最近发生的事会促使福尔摩斯从伦敦来到这里。不过,当他发现我的朋友既没有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对不带行李的原因加以解释的时候,的确表示出了惊疑。不久,我们就给福尔摩斯分出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在吃夜宵的时候,我们把我们的遭遇中看起来可以让准男爵知道的部分都尽量讲给他听了。此外,我还负起了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白瑞摩夫妇的不愉快的责任。对白瑞摩来说,这倒可能是件大为舒心的事,可是白瑞摩太太听了之后,抓起围裙痛哭了起来。对全世界的人来说,这都是个凶暴的、半是野兽半是魔鬼的人;但在她的心里,他却永远是年幼时和她在一起、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的任性孩子。塞尔丹真是罪大恶极,临死时连一个哭他的女人都没有。
“自从早上华生出去之后,我在家里一直都闷闷不乐,”准男爵说道,“我想我还是值得受到表扬的,因为我恪守了自己的诺言。如果我没有发过誓绝不单独外出的话,也许就能去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了,因为我接到斯台普顿一封信,请我到他那里去。”
“我相信,如果您真的去了,的确会过一个比较愉快的夜晚,”福尔摩斯冷淡地说,“可是,我们却曾以为您已经摔断了脖子而大为伤心呢。我想您总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一点而感到愉快吧?”
亨利爵士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那个可怜的坏蛋穿的是您的衣服,恐怕是您的仆人送给他的。说不定警察还会来找他的麻烦呢。”
“应该不会,据我所知,在那些衣服上,哪一件都没有记号。”
“那他真是幸运——实际上你们都很幸运,因为在这件事上,就法律而言,你们都犯了罪。作为一个公正的侦探,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责任首先就是要把你们全家都逮捕。华生的报告就是定罪的最有力证明。”
“不过我们的案子怎么样了?”准男爵问,“在这一团乱麻里,您找到头绪了吗?我觉得,华生和我自从到了这里,都变得不怎么聪明了。”
“我想,我很快就可以把有关的情况弄得更清楚了。这真是一件极为困难和复杂的案子,现在还有几点我们弄不明白——不过很快就会弄明白了。”
“我们曾经听到过一次,华生一定早就告诉过您了。我们在沼地里听到了那头猎犬的叫声,所以我敢发誓,那绝不只是无聊的迷信。在美洲西部的时候,我曾摆弄过一阵子狗,我一听就知道。如果您能给这只狗戴上口套、套上铁链的话,我就发誓承认您是前所未有的大侦探了。”
“我认为只要有您的帮助,我就一定能给它戴上口套,套上铁链。”
“无论您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很好,我还得要求您盲目地去做,而不要问为什么。”
“我听您的。”
“如果您肯这样做,我想我们的小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我确信——”
他突然停了下来,凝神注视着我的头顶上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样专心,那样安静,仿佛是一座典型的轮廓鲜明的古代雕像——满怀着警觉和期望。
“怎么了?”我和亨利爵士都站了起来。
当他收回视线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在抑制着心里的激动。他的表情虽还依旧镇静自若,但是他的眼中却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请原谅鉴赏家的赞赏吧。”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指着对面墙上的肖像,“华生不承认我懂艺术,那不过是出于嫉妒罢了,因为我们对一件作品的看法总是不同。这些人像画得可真好。”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亨利爵士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的朋友,“对这些东西,我不敢假充内行。我评价马或者阉牛要比评价一张画内行得多。我真不知道您竟然有时间研究这些东西。”
“好在哪里,我一看就知道,而现在我正在看。我敢发誓,那是一张奈勒画的画像,就是那个穿着蓝绸衣服的女人像;而那个戴着假发的胖绅士像一定出自雷诺兹的手笔。我想这些都是您家里人的画像吧?”
“全部都是。”
“名字您都知道吗?”
“白瑞摩曾经详细地告诉过我,我想我背得还不错。”
“拿着望远镜的那位绅士是谁?”
“那是巴斯克维尔海军少将,在西印度群岛的罗德尼麾下任职。那穿着蓝色外衣、拿着一卷纸的是威廉·巴斯克维尔爵士,在皮特任首相的时候,他是下议院各委员会的主席。”
“我对面的这个保王党人——穿着黑天鹅绒斗篷、挂着绶带的这位呢?”
“啊,您可要知道他——人品低劣的雨果,他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巴斯克维尔的猎狗的传说也是从他开始的。我们不可能忘掉他。”
我也很感兴趣,惊奇地望着那张肖像。
“天哪!”福尔摩斯说,“看样子他好像是一位态度安详而又柔顺的人,可是我敢说,在他的眼睛里藏着乖戾的神气。我曾把他想象成一个更粗暴、更凶残的人呢。”
“这张画像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因为画布的背面还写着姓名和年代‘1647’呢。”
福尔摩斯没再说什么,可是那老酗酒鬼的画像似乎对他产生了魔力,在吃夜宵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不断地盯着那张画像。直到后来,当亨利爵士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才了解到他的想法。他又把我领回那里,手中拿着卧室的蜡烛,高举起来,照着挂在墙上的由于年代久远而颜色暗淡的肖像。
“你从画像上看出了什么吗?”
我望着那装有羽饰的宽檐帽,额旁的卷曲爱发,镶着白花边的领圈和被这些陪衬簇拥着的严肃面孔。虽然说不上暴戾,但也显得粗鲁,冰冷又严峻,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眼睛显得冷漠而顽固。
“像不像一个你认识的人?”
“下巴有点像亨利爵士。”
“也许有一点。等一下!”他站在椅子上,左手举起蜡烛,弯曲右臂挡住宽檐帽和下垂的长条发卷。
“天哪!”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仿佛是斯台普顿的脸从画布里跳了出来。
“哈哈,你明白了吧。我的眼睛久经锻炼,能够辨认容貌而不被附属的装饰物蒙蔽。这是犯罪侦察人员的首要技能,应该看破任何伪装。”
“简直太妙了,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画像呢。”
“是呀,这的确是一个返祖现象的有趣实例,而且同时表现在了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研究家族肖像足以使人相信转世轮回的说法。显然,这个家伙是巴斯克维尔家族的后代。”
“还怀着夺取遗产的阴谋呢。”
“的确如此,这张画像碰巧告诉了我们一个最迫切需要的线索。我们抓住他了,华生,我们抓住他了。我敢发誓,明晚之前他就会在我们的网子里像他自己捉住的蝴蝶那样地绝望地乱拍翅膀了。只要一根针、一块软木和一张卡片,我们就可以把他放到贝克街的收藏品中去了!”
当他离开那画像的时候,突然发出了少有的大笑。我不常听到他笑,只要他笑了起来,总是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可是福尔摩斯起得比我还要早——当我穿衣服的时候,看到他正沿着车道从外面走回来。
“啊,今天我们得好好地干一天!”他由于行动之前的喜悦而搓着双手,“网全都布好了,很快就能收网了。今天就能见分晓,看看是我们把那条尖嘴梭鱼捉住呢,还是它从我们的网眼里溜掉。”
“你已经去过沼地里了吗?”
“我已经从格林盆发了一份关于塞尔丹死亡的报告去王子镇了。我想我能保证,你们都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而遇到麻烦了。我还和忠实的卡特莱联系了一下,如果我不让他知道自己安全无恙,他一定像一只守在主人坟墓旁边的狗一样在那小屋门口憔悴而死的。”
“下一步怎么办?”
“得去找亨利爵士商量一下。啊,他来了!”
“早安,福尔摩斯,”准男爵说,“您仿佛是一个正在和参谋长计划一次战役的将军。”
“的确如此。华生正在等待着我的命令呢。”
“我也一样。”
“很好,据我所知,您今晚被邀请去我们的朋友斯台普顿家吃饭?”
“我希望您也去。他们很好客,而且我敢说,他们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担心华生和我一定要回伦敦呢。”
“伦敦?”
“是的,我想这个时候我们在伦敦要比在这里更有用。”
可以看出来,准男爵的脸上显出了不快。
“我希望您能陪着我度过这一关。一个人独自住在这座庄园和这片沼地里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呀。”
“亲爱的朋友,您一定得完全信任我,完全按照我吩咐您的去做。您可以告诉我们的朋友,我们本来很愿意和您一起去,可是有一件急事要我们一定得回到城里。我们希望不久就能再回到德文郡来。您能把这口信带给他们吗?”
“如果您坚持的话。”
“我非常肯定地告诉您,只能这样做。”
我从准男爵紧锁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认为我们抛弃了他,因而深感不快。
“你们想什么时候走?”他冷淡地问。
“早餐之后马上就走。我们先要坐车到库姆·特雷西去,不过华生会把行李杂物都留下来,作为仍将回到您这里来的保证。华生,你应该写封信给斯台普顿,说明你不能赴约,并向他表示歉意才对。”
“我真想和你们一同去伦敦。”准男爵说,“我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因为这是您的责任所在。您曾经答应过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所以我就让您留在这里。”
“那么,好吧,我就留下吧。”
“我还要向您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您坐马车去梅利琵宅第,然后把马车打发回来,让他们知道,您打算步行回家。”
“走过沼地吗?”
“是的。”
“可是,您常常嘱咐我不要这样做呀!”
“这一次您得这么做,我保证安全。如果不是完全信赖您的精神力和勇气,我也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您一定要这样做。”
“那么,我就这样做吧。”
“如果您珍视自己生命,穿过沼地的时候,一定要走从梅利琵宅第直通格林盆大路的直路,不要走别的方向;那是您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一定按照您所说的去做。”
“很好。我希望在早餐之后尽快动身,这样下午就能到伦敦了。”
虽然我记得福尔摩斯昨天晚上曾和斯台普顿说,自己将在第二天离开,但这个行程的计划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希望我和他一起走。我不明白,在他亲口说是最危险的时刻,我们怎能一起离开呢?可是没有办法,我能盲目地服从。就这样,我们告别了愠怒的朋友,两小时之后就到了库姆·特雷西车站,然后把马车打发了回去。月台上有个小男孩正在等着我们。
“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卡特莱,你坐这趟车进城。到了之后,马上用我的名字给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发一封电报,就说如果他找到了我丢在那里的记事本,请他用挂号信寄到贝克街去。”
“好的,先生。”
“现在你先去车站邮局看看有没有给我的消息。”
那孩子很快就带着一封电报回来了,福尔摩斯看了看便递给了我。上面写着:
电报收到。即携空白拘票前来。五点四十分抵达。
雷斯垂德
“这是我早晨那封电报的回电。我认为他是官方侦探里最能干的,我们可能需要他的协助。华生,我想我们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去拜访一下你认识的劳拉·莱昂斯太太。”
他的作战计划开始显露出来了,他想利用准男爵使斯台普顿夫妇确信我们已经离去,而实际上我们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需要我们的地方。如果亨利爵士向斯台普顿夫妇提到从伦敦发来的电报,就能完全消除他们心里的怀疑了。我好像已经看到,我们围绕那条尖嘴梭鱼布下的网正在越拉越紧。
劳拉·莱昂斯太太正在她的办公室里。福尔摩斯以坦白直接的态度开始了他的访问,这让她很吃惊。
“我正在调查和已故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死亡有关的情况,”他说,“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已经向我报告了您说过的话,同时还说,您对此事还有一些隐瞒。”
“我隐瞒了什么?”她用挑战的口气问。
“您已经承认,您曾要求查尔斯爵士在十点钟的时候到那里。我们知道,那正是他死去的时间和地点。您隐瞒了这些事之间的联系。”
“这些事之间并没有联系呀!”
“如果真是如此,这确实是件极为奇特的巧合。可是,我觉得我们一定会找出其中的联系。我愿意对您坦白一切,莱昂斯太太;我们认为这是一件谋杀案,而且根据已有的证据,不仅是您的朋友斯台普顿,就连他的妻子也可能要被牵连进去。”
那女士猛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他的妻子?”她喊道。
“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了。被当做他妹妹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就是他的妻子。”
莱昂斯太太又坐了下去,紧抓着扶手,由于那紧握双手的压力,我看到她粉红色的指甲都变成白色了。
“他的妻子!”她又说了一遍,“他的妻子!他还没有结过婚哪!”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拿出证明来呀!给我证明啊!如果您能证明的话……”她那闪烁而可怕的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问题。
“我到这里来,就是准备给您证明的,”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抽出了几张纸,“这是四年前他们夫妇在约克郡拍的照片。背面写的是‘凡戴勒先生和夫人’,您当然不难认出他来,而如果您见过她的妻子,也不难认出她来。这是三份由可靠的证人寄来的关于凡戴勒先生和夫人的材料,他那时开着一所私立圣·奥利弗小学。读一读吧,看看您是不是还有怀疑。”
她看了看他们俩的合影,又抬起头来望着我们,面色冰冷,脸上现出了完全绝望的神情。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这个人曾对我说,只要我能和丈夫离婚,他就和我结婚。这个坏蛋,他为了骗我,什么花招都想出来了,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一直以为,一切都是为了我。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都只是他手里的工具。他对我从没有丝毫真情,我为什么要对他保持忠诚?我为什么要保护他,使他免受自己犯下的罪行的惩罚呢?您愿意问什么就问吧!我什么都不会隐瞒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您发誓,当我写那封信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会害了那位老绅士,他是待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完全相信您,”福尔摩斯说,“重述这些事情,对您来说一定很痛苦的。不妨让我先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您来检查一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重大的错误,这样您或许能好受一些。那封信是斯台普顿建议您写的吧?”
“是他口述,我写的。”
“我想,他让您写信的理由是,您可以借此得到查尔斯爵士在经济上的帮助,作为离婚诉讼中的费用吧?”
“就是这样。”
“等您把信发出去之后,他又劝您不要赴约?”
“他对我说,在这件事上让别人出钱非常伤他的自尊心,还说,他虽然穷,也要花尽自己最后一个铜板,来消除让我们俩不能在一起的障碍。”
“看来他倒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呢。之后您除了从报纸上看到那件死亡案的报道之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什么了吧?”
“是的。”
“他还曾叫您发誓,绝不能说出您和查尔斯爵士的约会?”
“是的,他说那是件神秘的暴死,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的约会,我一定会被怀疑。这样一来,他就把我吓得不敢说话了。”
“的确如此,可是您对他也有自己的怀疑吧?”
她犹豫了一下,低下了头。
“我了解他,”她说,“可是如果他对我忠诚的话,我也会永远保持对他的忠诚。”
“总的来说,我认为您脱身得很幸运呢,”福尔摩斯说,“你已经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这一点他很清楚,可是您竟然还活着而没有被他害死。几个月来,您都是在紧靠着悬崖的边缘上徘徊。现在我们要向您告别了,莱昂斯太太,也许不久您就又能听到我们的消息了。”
“我们破案前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了,困难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我们的面前消逝了,”当我们站在那里等着从城里开来的快车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不久就能完成这部近代最奇异惊人的犯罪小说了。热衷犯罪学的研究者会记得一八六六年小俄罗斯的格罗德诺发生过的类似案子,当然还有在北卡罗莱纳州发生的安德森谋杀案(196)。可是这个案子却具有一些和其他案子完全不同的特点。虽然现在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足以制服这个诡计多端的人,但是今晚,在我们入睡之前,如果还不能弄清楚的话,那才叫奇怪呢。”
从伦敦来的快车怒吼着开进了车站,一个矮小结实得像个斗牛犬一样的人,从一节头等车厢里跳了出来。我们三人握了手,我马上就从雷斯垂德望着我的伙伴时那种恭谨的样子看出,自从他们开始在一起工作后,他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记得我那位喜欢用推理方法的朋友怎样用理论来讽刺这位讲求实际的人。
“有什么好事吗?”他问。
“简直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事了,”福尔摩斯说,“在动手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想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吃晚饭。然后,雷斯垂德,就让你呼吸一下达特穆尔夜晚的清凉空气,好把你喉咙里的伦敦雾气赶出来。从来没去过那里?好哇!我想你是不会忘掉这次初游的。”
十四、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福尔摩斯的缺点之一——如果你能把它叫做缺点的话——就是在自己的计划实现之前,绝不愿把它告诉任何人。毫无疑问,一部分是因为他本人骄傲的天性,喜欢支配一切并让周围的人们感到惊讶,一部分也是出于职业上要求的谨慎,他从来不愿冒任何风险。这常常让他的代理人和做助手的人感到非常难堪,我就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不快,可是,它们都比不上这次长时间地在黑暗中驾车前进。严峻的考验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全部行动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我只能主观地推测他的行动方向。
后来,我们的脸上感到了冷风的吹拂,狭窄的车道两旁一片漆黑,都是一无所有的空间,我这才知道我们又回到了沼地里。期待着将要发生什么事的心情,使我全身的神经都颤动起来,马每走一步,车轮每转一周,都使我们更加接近冒险的最高潮。由于有雇来的马车夫在场,我们不能畅所欲言,只好谈一些无聊的琐碎小事,而实际上我们的神经都已因为激动和焦虑被弄得万分紧张了。当我们经过了弗兰克兰的家,离庄园,也就是那出事地点已越来越近了的时候,才总算度过了那段不自然的紧张状态,我的心情也舒畅了下来。我们没有把车赶到门前,而是在靠近车道大门的地方就下了车。付过车钱,并让车夫马上回到库姆·特雷西之后,我们向梅利琵宅第走去。
“你带着武器吗,雷斯垂德?”
那矮个子侦探微笑了一下:“只要我穿着裤子,后面就有一个口袋,既然有这个口袋,我就要在里面放点什么。”
“好!我和我的朋友也都做好准备了。”
“你对这件事瞒得可真严哪,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们干什么呢?”
“等待。”
“我说,这可真不是个让人高兴的地方,”那侦探打了个冷战,望了望四周阴暗的山坡和格林盆泥潭上的雾海,“我看到了我们前面一所房子里的灯光。”
“那是梅利琵宅第,也就是我们这次旅程的终点。现在我要求你们一定用足尖走路,说话也要轻一点。”
我们继续沿着小路前进,看样子是要到房子那里,可到了离房子约两百码的地方,福尔摩斯就把我们叫住了。
“就在这里。”他说,“右侧的这些岩石是绝妙的屏障。”
“我们就在这里等吗?”
“对,我们要在这里进行一次小规模的伏击。雷斯垂德,到这条沟里来。华生,你曾到过那所房子里面,对不对?你能说出各个房间的位置吗?这一边的几个格子窗是什么房间的窗户?”
“我想是厨房的窗户。”
“那边那个很亮的呢?”
“一定是餐厅。”
“百叶窗拉起来了。你熟悉这里的地形;悄悄走过去,看他们正在做什么,但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我轻轻地沿着小路走去,弯身藏在一堵矮墙的后面,周围都是长得很糟的果木林。借着阴影我到了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没挂窗帘的窗口。
屋子里只有亨利爵士和斯台普顿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在圆桌边,侧面向着我。两人都在抽雪茄,面前还放着咖啡和葡萄酒。斯台普顿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准男爵却面色苍白,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他想到要独自一人穿过不祥的沼地,心里感到不安吧。
正当我望着他们的时候,斯台普顿忽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同时亨利爵士又斟满了酒,向后靠在椅背上,喷吐着雪茄烟。我听到了门的声音和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的清脆声音,脚步声越过了我藏身的那堵墙,来到了另一面的小路。从墙头望去,我看到那位生物学家在果木林角上一所小房子的门口停了下来,钥匙在锁孔里拧了一下,随着他走进去,里面传出了一阵奇怪的扭打声。他在里面只待了一分钟左右,我就又听到拧钥匙的声音,他又沿着来时的原路回到屋里去了。我看到他和他的客人又在一起了,于是悄悄回到我的伙伴们等我的地方,告诉他们我所看到的情况。
“华生,你是说那位女士不在吗?”当我报告完之后,福尔摩斯问。
“是的。”
“那她会在哪里呢?除了厨房之外所有屋子都没有灯光啊!”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曾说过的那种格林盆大泥潭上的浓厚白雾,开始向我们这里慢慢飘了过来。它们积聚起来,就像在我们身边竖起了一堵墙似的。虽低,但是很厚,而且轮廓分明。在月光照耀下,就像一片闪闪发光的冰原,远方突起的岩岗就像是刺穿冰原的岩石一样。福尔摩斯把脸转向那边,望着缓缓飘行的浓雾,不耐烦地嘟囔着:“雾正向我们这边前进呢,华生!”
“情况严重吗?”
“确实非常严重,说不定会打乱我的计划。现在,他不会再待很久了,已经十点钟了。我们能否成功,还有他的生命安全可能都要取决于他能否在浓雾遮住小路前出来。”
我们头顶上的夜空皎洁而美好,星星闪耀着清澈的冷光,半月高悬在空中,使整个沼地都沉浸在柔和而朦胧的光线里。我们面前就是房屋的黑影,那锯齿形的屋顶和烟囱的轮廓,清晰地映在星光灿烂的天空之下。
下面那些窗户里射出了几道宽阔的金黄色光芒,照着果木林和沼地。其中一道灯光忽然熄灭了,说明仆人们已经离开了厨房;只剩下了饭厅里的灯光和在里面抽着雪茄闲谈的两个人。一个是蓄意谋杀的主人,一个是一无所知的客人。
遮住了一半沼地的大雾,白芒芒一片,好像羊毛似的,每一分钟都在越来越近地飘向房子,一些淡薄的雾气好像已经在金黄色光芒的方形窗前滚动了。果木林后面的墙已经被遮住,可是树木的上半部分依然屹立在白色水气涡流的上面。在我们守望着的时候,滚滚浓雾已经爬到了房子的两角,并且慢慢堆积成了一堵厚墙。在雾气之中,二楼仿佛成了一条漂浮在可怕海洋上的怪船。福尔摩斯用手急躁地拍着面前的岩石,不耐烦地跺着脚。
“如果他在一刻钟之内还不出来,这条小路就要被遮住了,再过半小时,我们把手伸到面前都看不到了。”
“我们要不要后退到较高的地方去?”
“嗯,我想这样也好。”
因此,当浓雾向我们流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向后退一退,慢慢地一直退到了离房子有半英里远的地方。可是那片闪耀着月光的浓白色的海洋,还在继续缓慢而坚决地向我们这个方向推进着。
“我们走得太远了,”福尔摩斯说,“他会在走近我们之前就被追上的。我们不能冒这个危险,一定得不惜任何代价坚守在这里。”他跪下去,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感谢上帝,我想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沼地的寂静。我们蹲在乱石之间,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那段镀上了银白色的雾墙。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们等待的人穿过了浓雾,就像穿过了一层帘幕似的在那里走着。当他走出雾气,站在被星光照耀着的清朗夜色中的时候,他惊慌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又迅速地沿着小路走了过来,经过了离我们的隐藏之处很近的地方,然后就向着我们背后漫长的山坡走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不时向后张望着。
“嘘!”福尔摩斯嘘了一声,我听到了扳开手枪机头的尖锐声音,“注意,它来了!”
从徐徐前进的雾墙里不断传来轻轻的叭嗒叭嗒的声音。浓雾距我们藏匿的地方不到五十码,我们三个人都死死地朝那里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将出现多么可怕的东西。我当时正好在福尔摩斯的肘旁,朝他的脸上望了一眼。他的面色苍白,但显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双眼在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突然,他死死盯住了一点,惊得张大了嘴。与此同时,雷斯垂德恐惧地叫了一声就趴在了地上。我跳了起来,用已经变得不怎么灵活的手抓紧了手枪。在雾影中向我们蹿来的可怕东西吓得我魂飞魄散。那的确是一只猎狗,一只黑得像炭似的大猎狗,但并不是人们平常看到的那种狗。它张开嘴向外喷着火,眼睛也像着了火一样,嘴角、颈毛和脖子下方都在闪闪发光。这突然从雾气里向我们窜过来的黑色身躯和狰狞狗脸,就算疯子在最怪诞的梦里,也不会看到比它更凶恶、更可怕、更像魔鬼的东西了。
那巨大的黑家伙跨着大步顺小路冲了下去,紧紧追赶着我们的朋友。我们被这个幽灵惊呆了,在恢复神志之前,它已经从我们的面前跑过去了。后来,福尔摩斯和我一起开了枪,那家伙难听地嗥叫了一声,说明至少有一枪已经打中了。可是它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继续向前冲去。在小路上远远的地方,我们看到亨利爵士已经回过头来,在月光照耀之下,他面如白纸,恐怖得张开双手,绝望地瞪着那头对他穷追不舍的怪物。
那猎狗痛苦的嗥叫已经完全驱散了我们的恐惧。只要害怕子弹,它就不是鬼怪;我们既能打伤它,也就能杀死它。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那天夜里的福尔摩斯那样快。我一向被人称做飞毛腿,可是他竟然像我超过那矮个子官方侦探似的把我甩在了后面。我们沿着小路飞奔前进的时候,听到了亨利爵士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和那猎狗深沉的吼声。我看到那野兽蹿了起来,把准男爵扑倒在地上,几乎已经咬到了他的咽喉。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福尔摩斯一口气把左轮手枪里的五颗子弹都打进了那怪物的侧腹。那狗发出了最后一声痛苦的嗥叫,向空中凶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四脚朝天倒了下去,疯狂地乱蹬了一阵,就瘫倒不动了。我喘着粗气弯下身,用手枪顶着那发着光的可怕狗头,不过再抠扳机也没有用了,它已经死了。
亨利爵士躺在他摔倒的地方,失去了知觉。我们解开他的衣领,当福尔摩斯看到爵士身上并无伤痕,说明拯救还是及时的时候,他感激地祷告起来。我们的朋友了动了动眼皮,还有气无力地想要挪动一下身体。雷斯垂德把他的白兰地酒瓶塞进了准男爵的上下牙齿中间,准男爵用两只惊恐的眼睛向上瞧着我们。“我的上帝呀!”他轻声说,“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不管它是什么,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族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躺在我们面前那四肢伸开的尸体,只看身躯的大小和它的力量,就已经很可怕了。它不是纯种寻血猎犬,也不是纯种的獒犬,倒像是它们的混合种,外形可怕而又凶暴,大得像母狮。即使是现在,它已经一动不动地死去,那张大嘴仿佛还在向外滴着蓝色的火焰,深陷而残忍的小眼睛周围也显现着一圈火环。我摸了摸它发光的嘴角,抬起手,手指也在黑暗中发出了蓝光。
“是磷。”我说。
“这种布置太狡猾了,”福尔摩斯闻着那头死去的怪物,“并不会影响它的嗅觉。我们太抱歉了,亨利爵士,竟让你受到了这样的惊吓。我本以为捉的是一只普通的猎狗,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只。大雾也让我们没能截住它。”
“你们救了我的命。”
“可却让您冒了这样一次大的危险。您还能站起来吗?”
“再喝一口白兰地,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啊,请您扶我起来吧。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得把您留在这里。今晚您已经不适合再作进一步的冒险了。如果您愿意等一等的话,我们中总有一个人会陪您回到庄园去的。”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还是面色苍白得厉害,四肢也都在颤抖。我们扶着他走到一块石头旁边,他坐了下来,用颤抖着的双手蒙着脸。
“我们现在必须得离开您,”福尔摩斯说,“我们还得完成剩下的工作,每一分钟都很重要。证据已经完整了,现在只需要抓住那个人了。”
“我们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在房子里找到他,”当我们又顺着小路迅速走回去的时候,他接着说,“那些枪声已经告诉了他——阴谋破灭了。”
“当时,我们离他还有一段路,这场雾可能会挡住枪声呢。”
“他一定跟着那只猎狗,以便指挥它——你们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没错,现在他已经走了。不过我们还是得搜查一下房子,确认一下。”
前门开着,我们一拥而入,匆忙地从这间屋走进那间屋,最后在过道里遇到了一个吓得浑身颤抖的老男仆。除了饭厅之外,房子里一片漆黑。福尔摩斯急忙地把灯点亮,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完全没有我们所追寻的那个人的踪影。最后我们在二楼发现了一间被锁上的卧室。
“里边有人!”雷斯垂德喊道,“我听到里面有东西在动。把这门打开!”
从里面传出了轻微的呻吟和沙沙声。福尔摩斯用脚蹬了一下门锁,把门踢开了。我们三人举着手枪冲了进去。
可屋里并没有我们想要找的那个不顾一切、胆大妄为的坏蛋。面前有一样非常奇怪、无法想象的东西,让我们惊愕得呆立在了那里。
这间屋子被布置成了小博物馆的样子,墙上装着一排带玻璃盖的小匣,里面装的都是蝴蝶和飞蛾——那个诡计多端的危险人物把采集这些东西当做了娱乐和消遣。在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木桩,是什么时候为了支持横贯屋顶、被虫蛀了的旧梁木才竖起来的。这根柱子下捆着一个人,被布单绑得不能出声,让人无法马上看出是男是女。一条毛巾绕着那人脖子系在背后的柱子上,另一条毛巾蒙住了脸的下半部分,露出了两只黑眼睛——眼中充满了痛苦与羞耻,还带着可怕的怀疑——死盯着我们。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把那人嘴上和身上缠着的东西都解了下来,斯台普顿太太就在我们面前倒了下去。当她那美丽的头垂到胸前的时候,我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清晰的红色鞭痕。
“这畜生!”福尔摩斯喊道,“雷斯垂德,你的白兰地呢?把她扶到椅子上!她困为受虐待和精疲力竭而昏过去了。”
她又睁开了眼睛。
“他安全了吗?”她问道,“他逃掉了吗?”
“他在我们手里是逃不掉的,太太。”
“不是,不是,我不是指我的丈夫。亨利爵士呢?他安全吗?”
“他很安全。”
“那只猎狗呢?”
“已经死了。”
她发出了一声满意的长叹。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啊,这个坏蛋!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她猛地拉起袖子,露出手臂,我们惊恐地看到那上面伤痕累累。“可是这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他折磨了、污染了我的心灵。只要我能相信他还爱着我,无论是虐待、寂寞、欺骗还是其他,我都能忍受,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在爱情上,我也受了他的欺骗,成了他作恶的工具。”她说着说着,痛心地哭了起来。
“您对他已经没有好感了,太太,”福尔摩斯说,“请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如果您曾帮着他做过坏事,现在就来帮助我们吧。”
“他只能逃到一个地方去,”她回答,“在泥潭中心的一座小岛上,有一个旧时的锡矿,他把猎狗藏在了那里。他还在那里做了准备,以便躲藏行踪。他一定会逃往那里。”
雾墙像雪白的羊毛似的包围在窗口外面。福尔摩斯端着灯走向窗前。
“看,”他说,“今晚谁也找不到走进格林盆泥潭的路。”
她拍着手大笑起来,眼睛里和牙齿上都闪烁着可怕的狂喜。
“他也许能找到走进去的路,可是永远也别打算再出来了,”她喊着,“他今晚怎么能看得见那些木棍路标呢?那些路标是他和我一起插的,用来标明穿过泥潭的小路,啊,如果我今天能把它们都拔掉多好啊,那样您就能任意处置他了!”
显然,在雾气消散之前,任何追逐都是白费力气。我们留下雷斯垂德照看房子,而福尔摩斯和我就陪着准男爵一起回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了。关于斯台普顿家人的实情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当他听到了自己深爱女人的真相的时候,竟然能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打击。可是夜晚那场冒险带来的震惊已经让他的神经受到了创伤,天亮之前他发起了高烧,神志昏迷地躺在床上,只能请摩蒂默医生来照顾他。他们俩已经决定,在亨利爵士恢复饱满的精神之前,要一起去做一次环球旅行——他在变成这份不祥财产的主人之前,是个多么精神饱满的人哪。
现在我要尽快结束这段奇特的故事了,但我还想让读者体会一下那些极端的恐怖和模糊的臆测,这些东西给我们的心里蒙上了长期的阴影,而故事结局又是如此的悲惨。在那猎狗死后第二天的早晨,雾散了,斯台普顿太太引导着我们来到他们发现那条小路的地方。看到她带我们追踪自己丈夫时表现出的急切和喜悦,我们体会到了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可怕。我们把她留在一个窄长的半岛,站在坚实的泥煤质地面上等待。越往泥沼里面走,地面就变得越窄。在这块地面的尽头,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小木棍,沿着这些小木棍就是那条陌生人无法走过的曲折小路,由一堆乱树丛延伸到另一堆乱树丛,蜿蜒在漂着绿沫的水洼和污浊的泥坑之间。疯长的芦苇和茂盛黏滑的水草散发出了腐朽的臭味,浓重的浊气迎面袭来。我们不只一次失足陷入颤动着的黑色泥潭里,即使走出好几码之后,泥还是黏在脚上甩不下去。那些泥一直死死地拖住我们的脚跟,当我们陷进去的时候,仿佛有一只恶毒的手把我们拖向污泥的深处,意图明确,残酷无情。
只有一次,我们看到了一点痕迹,说明曾有人在我们前面穿过了那条危险的路:在一堆黏乎乎的棉草中间露着一件黑色的东西。福尔摩斯只向小路外迈了一步——想要抓住那件东西——就陷入了泥潭,一直陷到了腰部。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拉出来,他就再也站不到坚硬的陆地上了。他举起一只黑色的高筒靴子,上面印着“多伦多的麦尔斯”。
“洗这个泥浴很值得,”他说,“这就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失去的那只靴子。”
“一定是斯台普顿逃跑时丢在那里的。”
“没错。他让猎狗闻了靴子的味道,猎狗去追踪之后他还把靴子留在手边。当他知道阴谋被拆穿,被迫逃跑的时候,依然紧紧抓着它,在逃跑的途中就丢在了这里。由此可见,至少一直到这里他还是安全的。”
我们虽然可以做很多推测,不过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更多的情况了。在沼地里根本找不出脚印,因为涌上来的泥浆很快就把它们淹没了。走过了最后一段泥淖,来到坚实土地上的时候,我们开始急切地寻找起脚印,可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到。如果大地没有说谎的话,那么斯台普顿昨天在挣扎着穿过浓雾,走向藏身的小岛时并没有到达目的地。在格林盆大泥潭中心的某个地方,污浊的泥浆已经把他吞了进去。这个残忍而冷酷的人就这样被永远埋葬了。
在他隐藏自己凶猛的伙伴的那个四周被泥潭环绕的小岛上,我们找到了很多他留下的痕迹。一只巨大的方向盘和一座被垃圾堵了一半的竖坑,说明这是一个废弃不用的矿坑遗址。在它旁边还有矿工小屋支离破碎的遗迹,毫无疑问,开矿的人们受不了周围泥潭的恶臭,放弃了这里。在一间小屋子里,有一只马蹄铁、一条锁链和一些啃过的骨头,标明了隐藏过那只畜生的地方。一具骨架躺在断垣残壁之间,上面还沾着一团棕色的毛。
“一只狗!”福尔摩斯说,“天哪,是一只卷毛长耳獚犬。可怜的摩蒂默再也看不到自己宠爱的那只狗了。好了,我不相信这里还有什么我们没弄清楚的秘密。他可以把他的猎狗藏起来,可是不能保证它不出声,所以才会有那些叫声,它们甚至在白天听起来也令人不快。在关键时刻,他可以把猎狗关在梅利琵宅第旁边的小屋里,但这样做是很冒险的,只有在认为一切均已准备就绪的时候,他才敢这么做。这只铁罐里的糊状物,无疑就是抹在那畜生身上的发光混合物。当然,他采取这种方法,是受到了世代相传的魔狗故事的启发,决心要吓死查尔斯老爵士。那恶鬼似的可怜逃犯看到这样一只畜生在沼地的黑暗中追逐着自己,就会像我们的朋友那样,一边跑一边狂呼,就连我们自己说不定也会那样呢。这的确是个狡猾的阴谋,不仅能把要谋害的人置于死地,还能让农民不敢深入调查。沼地里很多人都见过这只猎狗,但哪个见过它的农民敢于过问呢?我在伦敦曾经说过,华生,现在我再说一遍,我们还从来没有协助追捕过比躺在那边的他更危险的人物呢。”他向散布着绿色斑点的、广袤而斑驳的泥潭挥动着自己长长的手臂,泥潭向远处延伸着,直到和赤褐色的沼地山坡连成了一体。
十五、回顾
那是十一月底的,一个阴冷多雾的夜晚,在贝克街的寓所里,我和福尔摩斯坐在起居室熊熊的炉火两旁。我们在德文郡经历了那场结局悲惨的案件之后,他已经又办了两件极为重要的案子。在第一件案子里,他揭发了阿波乌上校与出名的“无匹俱乐部”纸牌舞弊案有关的丑行;而在第二件案子里,他保护了不幸的蒙庞西耶太太,使她摆脱了谋杀其继女卡莱小姐的指控——大家都还记得这位年轻小姐,在所谓的谋杀发生了六个月之后,她依然活着,还在纽约结了婚。我的朋友因为在这一连串困难而又重要的案件里都获得了成功,故而神采飞扬,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诱使他谈起巴斯克维尔神秘案件的详情。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机会,因为据我所知,他是不允许各件案子互相干扰的,以免清晰的头脑由于回想过去的事而分散了对当前工作的注意力。亨利爵士和摩蒂默医生都在伦敦,他们正准备出发做一次长途旅行,以便恢复爵士深受刺激的神经。就在那天下午,他们来拜访我们,很自然地谈起了这个问题。
“事情的全过程,”福尔摩斯说,“从自称为斯台普顿的那人的视角来看是非常简单清楚的;但是对我们来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无法得知他那些行动的动机,就连事实也只能知道一部分,这就让全部经过显得极为错综复杂了。我和斯台普顿太太谈过两次,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完全搞清楚了,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谜团。在我那带索引的案件统计表的B字栏里,你能找到几条与这件事有关的摘记。”
“也许你愿意根据记忆向我们讲一讲全案的梗概。”
“我当然愿意讲一讲,不过不能保证全部事实都没忘,思想的高度集中很容易淹没对于过去的记忆。一个正在处理案子的律师能够就相关的问题和一个专家进行辩论,可是在诉讼结束的一两个星期之后就又忘得精光了。因此,在我的脑海中,后来的案子不断地代替之前各案的地位,而卡莱小姐的事也就模糊了我对巴斯克维尔庄园案情的记忆。明天也许又要出现什么小问题,同样也会代替美丽的法国姑娘和臭名远扬的阿波乌的地位。不过关于猎犬这个案子,我愿意尽可能准确地把它告诉你们,如果我遗忘了什么,你们再加以补充。
“我的调查毫无疑问地证实了,巴斯克维尔家的画像并没有骗人,那个家伙的确是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人,他就是查尔斯爵士的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的儿子。罗杰曾带着极坏的名声逃到南美洲,传说他在那里没有结婚就死了。但实际上,他结了婚,并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和父亲同名,后来,他和一位哥斯达黎加的美人贝丽尔·加洛茜娅结了婚,在一次盗取大批公款之后,他改名凡戴勒逃回了英格兰。他在约克郡的东部办了一所小学。他之所以想搞一下这种事业,是因为在归途中偶然结识了一位患有肺病的教师,他想利用这人的能力干一番成功的事业。可是这位叫福瑞泽的教师死了,让这所本就声名不佳的学校彻底陷入了深渊。凡戴勒夫妇改姓斯台普顿,他带着剩下的财产,还有未来的计划和对昆虫学的爱好迁到了英格兰的南部。我从大英博物馆得知,他在这门学问里还是个公认的权威呢,有一种飞蛾是他在约克郡居住时首先发现的,所以也就永久以凡戴勒为名了。
“现在谈到的部分,确实会让我们产生极大的兴趣。显然,那家伙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只有两个人阻碍他获得庞大的财产。我相信,在去德文郡的时候,他的计划还很模糊,不过从他带着自己的太太而又让她以妹妹的身份出现这一点来看,显然他从一开始就是居心不良的。当时他可能还没有确定整个阴谋的细节,但显然已经想到以她为诱饵了。他下决心要把财产弄到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手段或冒任何风险。他的第一步行动是把自己的家安置在靠近祖宅的地方,越近越好;第二步就是培养起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和邻居们的友情来。
“准男爵亲口告诉了他关于巴斯克维尔猎犬的传说,也为自己铺就了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斯台普顿——我还是这样称呼他吧——知道老准男爵的心脏很衰弱,稍受惊吓就有生命危险,这些都是他从摩蒂默医生那里了解的;他还听说,查尔斯爵士很迷信,而且非常相信那个可怕的传说。他那敏锐的头脑马上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既能置准男爵于死地,又几乎不可能追查到真正的凶手。
“既然有了这样的计划,他就煞费苦心地设法让它实现。一个普通的设计者,利用一只凶恶的猎狗也就满足了;可是他还采用了人工的方法让这动物变得像魔鬼一样可怕,这可真算是他的机智和天才。这只狗是他从伦敦福莱姆街的贩狗商人罗斯和曼格斯那里买来的,是他们所有的货色之中最强壮、最凶恶的一只。他乘坐北德文郡铁路的列车把它带回家,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牵着狗穿过沼地走了很久。他已经在捕捉昆虫的时候学会了怎样走进格林盆大泥潭,因此能够给那只猎狗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他就把它关在那里,等待时机。
“好机会不是很快就能到来的,夜里没办法把老绅士从家中引出来,好几次,斯台普顿带着猎狗埋伏在外面,可是毫无结果。就在这些毫无结果的追踪中,他,或者不如说是他的同伙,被农民看到了,因此,那魔狗的传说又得到了新的证据。他曾希望自己的太太能将查尔斯引向毁灭,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竟然表现出意想不到的反抗。她不肯把老绅士拖进情网,因为这样一来就可能把他交给他的死敌。恐吓、甚至我连提都不愿提起的殴打,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她绝不愿参与这件事,有一段时间,斯台普顿甚至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
“可他终于在困难之中抓到了一个机会。查尔斯爵士对他产生了友情,请他负责掌管用来帮助那可怜的女人劳拉·莱昂斯太太的慈善金。他以单身汉的身份出现,因此对她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他向她表示,如果她和丈夫离婚成功,他就和她结婚。可是,他的计划突然面临了一个紧急时刻,在摩蒂默医生建议下,查尔斯爵士正准备离开庄园,他也假装同意了这个意见。但他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他想加害的人一旦远离,他就鞭长莫及了。因此,他迫使莱昂斯太太写了那封信,恳求老人在去伦敦的前一天晚上和她见面,随后又用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一套理由使她未去赴约,这样一来,他就得到了一个等候已久的好机会。
“傍晚时分,他从库姆·特雷西坐车回来,有足够的时间弄回自己的猎狗,抹好发光涂料,带着它到栅门附近去。他知道自己一定能看见老绅士等在那里。那狗接到了主人的命令,跃过栅门扑向了不幸的准男爵。准男爵被狗追着,一边喊叫一边顺着水松夹道飞奔了下去。在那样阴暗的夹道里,看到那只又大又黑、嘴角和眼睛都冒着火的家伙在身后跳跃前进,确实万分可怕。由于心脏病和恐惧过度的缘故,查尔斯爵士在夹道的尽头倒地身亡了。那猎狗顺着长满草的路边跑,而准男爵则在小路上跑,因此除了他的脚印之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痕迹。那只狗看到他倒下一动不动之后,也许凑近闻了闻,发现他已死去,就转头离开了;就在那时,它留下了摩蒂默医生看到的爪印。猎狗被叫了回去,并匆匆赶回设在格林盆泥沼的狗窝里。这神秘的事件使当局感到莫名其妙,使乡下人大为惊恐,最后我们接手开始调查。
“关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死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能看出来,这里面的手段狡猾之至,几乎无法向真正的凶手提出任何控诉。唯一的同谋永远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而那古怪又难以想象的手法使他的阴谋进行得更加顺利。与此案有关的两个女人——斯台普顿太太和劳拉·莱昂斯太太——都对斯台普顿极为怀疑。斯台普顿太太知道他在暗算着老人,也知道有那只猎狗;莱昂斯太太对这两件事一无所知,可是她记得,惨剧发生的时间正是取消了的约会的时间,而这个约会只有他知道,因此她也不无怀疑。但是,她们俩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他对她们毫不担心。阴谋的前半部分成功地实现了,可接下来的部分更加困难。
“斯台普顿可能并不知道在加拿大还有一个继承人。不过不管怎样,他很快就能从他的朋友摩蒂默医生那里知道了。摩蒂默医生详细告诉了他关于亨利·巴斯克维尔到来的消息,而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也许根本不用等这个来自加拿大的陌生青年到德文郡,在伦敦就可以把他弄死。自从他的太太拒绝帮他设陷阱谋害查尔斯爵士,他就不再信任她了,甚至不敢让她长时间离开自己——他怕因此失去左右她的力量——所以,他带着她一起来到伦敦,住在克瑞文街的梅克司波柔私人旅馆里,也就是我派助手去搜集证据的旅馆中的一座。在那里,他把太太关在房间中,自己装上假胡须,跟踪着摩蒂默医生,先到贝克街,然后去车站,还到过诺桑勃兰旅馆。他的太太对他的阴谋多少知道一些,可是她非常害怕自己的丈夫——一种由于遭受过残暴虐待而产生的恐惧——所以不敢写信去警告那个她知道正处在危险之中的人。如果那封信落到了斯台普顿手里,她的生命就危险了。最后,我们都知道,她采用了权宜之计,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凑成了那封信,并用伪装的笔迹在信封上写了收信人的地址。那封信到了准男爵的手里,对他发出了第一次的危险警告。
“弄一件亨利爵士的衣物对斯台普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一旦到了不得不用狗的时候,他需要可以让狗闻味追踪的东西。他马上凭借自己的机敏和大胆展开了行动,我们可以肯定,旅馆的擦鞋人和女仆一定都接受了不少的贿赂,才帮助他达到了目的。可是机缘巧合,弄到的第一只靴子竟然是新的,对他毫无用处,后来他就把它送了回去,并偷了另一只——这件事对我们最有帮助,因为它在我心里肯定地证实了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一只真正的猎狗,没有别的假设能够解释,为什么罪犯急于弄到一只旧鞋,而对一只新鞋完全不感兴趣。越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越值得仔细加以检查,看起来似乎会使全案复杂化的一点,如果加以适当的考虑和科学的处理,往往能变成最能说明问题之处。
“后来,第二天早晨,我们的朋友又来拜访,而他们一直都受着坐在马车里的斯台普顿的跟踪。从他对我们的房子以及我的面貌的熟悉程度,和他的行为方式来看,我感觉,斯台普顿的罪恶历史绝非仅限于巴斯克维尔庄园案这一件事。据说在过去三年里,西部曾发生过四次大盗窃案,都没有抓到罪犯。最后一件是五月间发生在弗克斯顿农场的,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僮仆因为惊扰了那戴着面具的单身盗贼而被残酷地枪击致死。我相信斯台普顿就是这样补充了自己日渐减少的财产,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个危险的亡命之徒。
“那天早晨,当他成功地从我们手中逃掉并通过马车夫把我的姓名传达给我的时候,我们已经领略了他的机智和大胆。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我已经在伦敦接手了这件案子,也明白在伦敦再也得不到下手的机会了,因此,他回到了达特穆尔,等待着准男爵的到来。”
“等一下!”我说,“毫无疑问的,你已经如实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解释。当主人在伦敦的时候,那只猎狗怎么办呢?”
“我曾注意到这件事,而且它无疑是重要的。毫无疑问,斯台普顿有一个亲信,虽然看起来,斯台普顿并未因为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那个人而受他的左右。在梅利琵宅第中有一个老男仆,名叫安东尼,他和斯台普顿家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数年前斯台普顿做小学校长的时候。他一定知道自己的主人和女主人是夫妇,而且他已经从乡间逃跑,失去了踪迹。‘安东尼’这个姓在英格兰似乎很不普通,而‘安东尼奥’这个姓在所有讲西班牙语的国家里都是非常普遍的。这个人英语说得很好,可是带着奇怪的大舌头的味道,和斯台普顿太太一样。我曾亲眼看到这个老人经过斯台普顿标出来的小路走过格林盆泥沼,因此,很可能当他的主人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照顾那只猎狗——虽然他或许完全不知道这只畜生是做什么用的。
“随后,斯台普顿夫妇回到了德文郡,不久,亨利爵士和你就在那里遇到了他们。顺便补充一下我个人在当时的看法,也许你还记得,当我检查那张上面贴着报纸铅印字的信纸的时候,仔细地查看了里面的水印。那时,我把它拿到离眼睛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感觉出了一种仿佛是白茉莉的香味。香水一共有七十五种,一个犯罪学专家应当都能分辨出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在不只一件案子里,全靠能迅速辨别出香水的种类才破了案。那股香味说明,案子里牵涉到一位女士,于是我已经开始想到了斯台普顿夫妇。我就是这样在到西部乡下去之前就肯定了那只猎狗,并猜出了罪犯。
“我玩的把戏就是监视斯台普顿。不过,显然,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的话,就干不成这件事了——因为那样一来,他就会加倍小心了。因此,我就把大家——包括你在内——全都欺骗了,当别人以为我还在伦敦的时候,我已经秘密地到乡下来了。我所吃的苦并不像你所想象得那么多,绝不能让这些细枝末节扰乱案件的调查工作。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库姆·特雷西,只有必须接近犯罪现场的时候,才去住到沼地上的小屋里。卡特莱和我在一起,他假扮成农村小孩子,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全靠他,我才能弄到食物和干净衣服,在我监视着斯台普顿的时候,卡特莱经常在监视你,因此我的手就抓住了所有的线索。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的报告都能很快地送到我手里,因为它们一到贝克街就马上被转送到库姆·特雷西。那些报告对我有极大的帮助,特别是有关斯台普顿身世的碰巧真实的那篇。我已经证明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身份,并且准确地知道了这件事的情况。那个逃犯和他与白瑞摩的关系的确曾让案情复杂化了起来,这件事已经被你用有效的方法弄清楚了,虽然我也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当你在沼地里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明确了全部事实,但还没有拿到可以呈现给陪审官的证据,甚至那个晚上斯台普顿企图谋杀亨利爵士,结果却杀死了不幸逃犯的事实都难以证明他有杀人罪。看样子,除了当场抓住他之外别无他法,而要这样做,我们就得用亨利爵士作为诱饵,使他处在单身行动和显然受不到任何保护的状态下。我们这样做了,虽然我们的委托人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可是我们也终于凑全了证据,并把斯台普顿赶向了毁灭。我承认,使亨利爵士身处危险之中,这是我在处理此案时的一大缺点,但我们无法预知,那畜生竟会显出如此可怕骇人的样子,我们也无法预知那场能使它那么突然向我们冲来的大雾。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完成任务,不过专家摩蒂默医生向我保证说,这代价的影响只是暂时的。一次长途旅行,不仅能恢复我们的朋友深受打击的神经,还能医治他心灵上的创伤——他对那位女士的爱情是真挚的。对他来说,在这件不幸的事情里,最令人伤心的是,他受了她的欺骗。
“现在还需要说明的就是她在剧中所扮演的角色。毫无疑问,她受着斯台普顿的控制,其原因也许是爱情,也许是恐惧,更可能两者兼有,因为这不是两种不可以同时存在的感情。这种控制至少是绝对有效的,在他的命令下,她同意装作他的妹妹,虽然当他想要让她直接参与谋杀的时候,也会发现自己对她的控制力还是有限的。在不把丈夫牵扯进去的前提下,她想要去警告亨利爵士,而且也曾一再尝试这样做。看来斯台普顿似乎还有嫉妒心,当他看到准男爵向她求婚的时候——虽然这一点也在他自己的计划之内——他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地出面干涉,这也暴露了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压抑下来的火暴性格。他用笼络感情的方法使亨利爵士经常来梅利琵宅第,以便能获得他所期望的好机会,但在关键时刻,她却突然和他对立了起来。她已知道了一点那逃犯死亡的事,而且也知道,亨利爵士来吃晚饭的那个傍晚,猎狗就关在外面的小屋里。她谴责了他预谋的罪行;他勃然大怒,第一次向她透露了自己另有所爱。她那往日的柔顺一下子变成了深沉的仇恨,他看出,她将会出卖自己,就把她捆了起来,以免她得到机会去警告亨利爵士。显然,他希望当全乡的人都把准男爵的死归因于他家的厄运时——他们当然会这样想——就能争取她接受既成事实,并保守秘密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无论如何,他打错了算盘,即使我们不到那里去,他的命运也同样已经注定了。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女人是不会轻易宽恕这样的侮辱的。我亲爱的华生,不参考摘记,我没办法更详细地解说这件奇异的案子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解释清楚。”
“他不能指望那只可怕的猎狗能像吓死老伯父那样吓死亨利爵士。”
“那畜生很凶猛,而且只喂得半饱。即使它的外表没有把它所追踪的人吓死,至少也能让他丧失抵抗力。”
“的确如此。还剩下一个问题:如果斯台普顿莸得了继承权,他怎么来解释这个事实呢?他——继承人——为什么一直隐姓埋名,住在离财产这么近的地方呢?他怎么才能既要求继承权而又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和调查呢?”
“这是一个极大的困难,想让我去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要求太高了。过去和现在的事我都调查过,可是一个人将来会怎样,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斯台普顿太太曾经几次听到她的丈夫谈论这个问题,看起来有三条路可以走:他也许会从南美洲提出要求继承这份财产,让当地的英国当局证明他的身份,这样可以不用来英格兰就把财产弄到手;或者在他需要去伦敦的短时间内巧妙地伪装自己;又或者,他会找一个同谋,带着证据和各种文件,协助他继承,同时分得一部分好处。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他一定能想办法解决这些困难。啊,我亲爱的华生,咱们已经进行了几个星期严肃认真的工作,我想,我们还是换换口味,今晚想些愉快的事吧。我订了观看《胡格诺教徒》的一个包厢。你听过德·雷兹凯演的歌剧吗?请你在半小时之内穿戴好,途中我们还可以到玛齐尼饭店吃晚饭呢。”
延伸阅读
哥特小说与侦探小说
柯南·道尔《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描述了一个流传在这古老家族中的可怕传说。对英美文学有所了解的读者会知道,这篇故事的背景有着浓郁的哥特小说元素。
所谓哥特小说是十八世纪中后期出现的一种新的小说体裁。这种小说通常以古堡、废墟或者荒野为背景,故事往往发生在过去,特别是中世纪;故事情节恐怖刺激,充斥着凶杀、暴力、复仇、强奸、乱伦,甚至常有鬼怪精灵或其他超自然现象出现;小说气氛阴森、神秘、恐怖,充满悬念。“哥特”一词最早指古日耳曼人的一支,当时被罗马人蔑称为“蛮族”,但正是这蛮族的一支——西哥特人分裂了罗马大帝国,并消灭了西罗马。哥特一词当时含有“野蛮”和“未开化”的含义,此后又包含了“中世纪”、“浪漫”、“黑暗时代”等含义。“哥特”还指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这种建筑以尖形拱门代替了罗马式的半圆形拱门,以城堡和教堂为主,如巴黎圣母院,科隆大教堂等。哥特式小说正是从这些建筑物及其虚墟中获得的灵感里产生的。
哥特小说的开山之作是贺拉斯·瓦尔浦尔(1717—1797)的《奥特朗托城堡》(1764),它的副标题就是“一个哥特故事”。瓦尔浦尔对哥特式建筑和中世纪流行的民间鬼故事很感兴趣,甚至自己就住在一个哥特式小城堡中。这部小说以十二到十三世纪英国北方一个古老家族的历史为蓝本,描写奥特朗托城堡的亲王曼弗雷德准备让他多病的儿子康拉德同少女伊莎贝拉完婚,在婚礼上,一个叫阿方索的人的大理石雕像上的头盔从天而降,神秘地砸死了康拉德。为了王位继承权,曼弗雷德准备自己娶伊莎贝拉,并把儿子的死归罪于西奥多——西奥多和阿方索在外貌上有神秘的相似之处。西奥多和伊莎贝拉从迷宫似的城堡中逃到了有阿方索雕像的大教堂,然后得到了黑衣骑士相救。西奥多在逃跑途中与曼弗雷德的女儿马蒂尔达相遇,嫉妒的曼弗雷德在这对年轻人相会时把马蒂尔达误认为是伊莎贝拉,而错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时超自然的现象出现,阿方索的幽灵越来越大,竟把城堡的屋顶穿塌了。在误杀女儿的良心谴责和遇到幽灵的惊恐下,曼弗雷德交出了王国,并供认西奥多才是奥特朗托城的真正继承人。最后西奥多和伊莎贝拉结合,砸死康拉德的神秘头盔又飞回了阿方索的雕像上。
小说开了哥特小说的先河:祖上传下的罪恶、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和命运的冲突、纯洁却受苦的少女、神秘的超自然现象、野蛮残忍恐怖病态的意象、地道走廊里的追逐奔跑等等。《奥特朗托城堡》出版后,后继者竞相摹仿,早期哥特小说得到了繁荣的发展。到十八世纪九十年代,安·拉德克利夫的《奥多芙的神秘》、《意大利人》以及马修·刘易斯的《修道士》等许多引起轰动的作品相继问世,哥特小说作为一种小说体裁在英国逐渐定型。
早期哥特小说的描写恐怖、怪诞、凄凉、哀婉,表现出对中世纪的向往。故事的主人公多是远古的中世纪人物,往往被幽闭在古堡或寺院里,悬疑与爱情交织在一起。它所形成的“美女与恶棍”的模式被广泛接受:纯洁无助的少女,邪恶的坏人,恐怖的情节、奔跑追逐的场面,悬念叠生,超自然的事物不断涌现,生动曲折、引人入胜,把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哥特小说被古典主义者斥责为“野蛮、粗俗”的东西,而浪漫主义者却推崇哥特式小说,认为它是“古朴、自然、浪漫、狂热”的代表。浪漫主义对异国情调的描绘和对非凡人物以及事件的描写,应该说是受到了哥特小说影响的。哥特小说采用超越现实的素材,运用了虚构想象以及超现实与现实结合的手法,描写超凡的人和事,从而开拓了小说描写的新领域,丰富了小说创作的艺术手法。它对小说艺术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影响了其后的大批作家。
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成了文学主流,哥特小说也进入了最繁荣的时代,几乎所有主要的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如布莱克、柯尔律治、拜伦、雪莱、济慈、司各特、奥斯丁等,都创作过哥特故事或者使用哥特手法,推动了哥特文学的进一步发展。
在维多利亚时代,现实主义在文学中成为主导,同整个浪漫主义流派一样,哥特小说的地位也大为下降。但哥特小说并没有消亡,它作为通俗小说仍然拥有大量读者,而现实主义作家们也没有拒绝使用哥特小说手法——在他们手中,哥特手法也有助于他们揭露社会罪恶,批判社会现实。狄更斯等现实主义作家也把哥特恐怖小说同社会谴责小说结合起来,这种结合在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远大前程》、《荒凉山庄》、《双城记》、《艰难时世》等作品中都十分成功。在这些作家笔下,哥特故事的背景从遥远的过去和古老的城堡搬到了现实中的工业化大都市,伦敦东区肮脏狭窄的街道、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无孔不入的犯罪活动、下层人民所遭受的残酷剥削和他们的悲惨生活……在这些作家眼里,都具有明显的“哥特色彩”。
十九世纪末,新一代作家如斯蒂文森、王尔德、威尔斯、康拉德、斯托克、福斯特等人创作了《化身博士》、《道连·格雷的画像》、《莫罗博士之岛》、《德拉库拉》、《黑暗的心》等许多佳作,对哥特式小说的繁荣做出了贡献。尤其是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库拉》创造了一种新的哥特式小说类型,即吸血鬼小说。吸血鬼在中世纪传说中就已存在,斯托克运用了这种故事,创作了《德拉库拉》。主人公德拉库拉伯爵是个吸血鬼,能变成人、蝙蝠和狗,在夜间吸食人血。这部作品中充满了阴森的古堡,出没的匪徒,超自然的恐惧,吸血场面,处处可见哥特小说的特点。这时期的哥特式小说不像十八世纪那样把恐怖的描写停留在感观刺激的层面,而是把笔锋探向恐饰的源头——心灵,在这些作品中可能没有美女,没有恶棍,没有古堡,但这些东西存留在人们的心底,充满了焦虑和恐惧。这些作品都在向我们揭示一个问题:人是恐惧的制造者,恐惧之源在人的内心。
哥特小说也与侦探小说存在着某些共通点。哥特小说中往往也出现犯罪情节,甚至作者会主动采取营造悬念等侦探小说常用的手法。但是,它们之间的不同点更加明显——虽然哥特小说对犯罪的描述缘于对冲动行为和人类心理的兴趣,而这在侦探小说的起源与发展中也扮演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动机的概念,不过哥特小说和侦探小说各自的目的是不同的,侦探小说的中心是案件,而哥特小说只是将其作为媒介。
另一方面,哥特小说与侦探小说的渊源和关系一直藕断丝连。著名的密室研究专家罗伯特·艾迪指出,第一篇密室小说并非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而是爱尔兰作家J. 谢里登·拉·法纽的《一位爱尔兰女伯爵秘密史的一页》。这篇小说匿名刊登在一八三八年十一月号的《都柏林大学杂志》(后来他拥有了这家杂志并担任了编辑)。这篇浓郁哥特气氛的恐怖小说后来收录于《珀塞尔文选》。它以多年前一件未曾破获的密室杀人案为开头,女主人公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不过,她幸免遇难,并且揭开了事件的真相。
说到侦探小说的鼻祖爱伦·坡,他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哥特小说作家。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之后,哥特小说虽然在英国日益社会化、现实化,在美国却日趋内在化、心理化。而使哥特小说朝内在化方向发展最突出的美国作家便是爱伦·坡。
他创作了一系列脍炙人口、颇具代表性的哥特故事,这些故事大都短小紧凑、结构严谨、情节环环相扣、步步推进,整体效果十分突出。《泄密的心》、《厄舍府的倒塌》、《进退两难》、《提前埋葬》、《瓦尔德马尔病例的真相》、《红死魔的面具》、《黑猫》等许多故事都是经典之作。
《厄舍府的倒塌》是坡最具哥特小说特点的短篇小说。它描写的是古老的厄舍府最后两个传人、一对兄妹的命运,两兄妹都身患绝症,精神脆弱、敏感,哥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妹妹未死之前就埋葬了她。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妹妹破棺而出,拖住哥哥,同归于尽。而破败、阴森的厄舍府突然无声坍塌,被黑暗幽深的小湖淹没得无影无踪。
爱伦·坡笔下的厄舍府破败、阴森、摇摇欲坠,预示了主人公不可挽回的悲惨命运。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惨白凄凉的墙壁,窗户好似茫然无神的眼睛,周围枯朽的古树,旁边幽深、寂寞的小湖,渐渐腐烂的拱顶,那条从正面的屋顶延伸下来,蜿蜒曲折贯穿整个墙壁的“之”字形裂缝,长满细小菌类的外墙,黑暗而曲折的甬道,哥特式的拱廊,阴暗的挂毯,漆黑的乌木地板……整个古宅从里到外,到处都笼罩弥漫着一种冷峻、幽深、无法改变的阴郁气氛,完全是一座阴气弥漫、鬼影憧憧的古宅。
即使在他的侦探小说中,也可以深深地感受到那种哥特气氛。《莫格街谋杀案》开头便写道“杜宾喜欢黑夜”,而这正是哥特小说的典型元素:
我的朋友有一个怪诞的习性(除了怪诞我还能称为什么呢?),他仅仅因为黑夜的缘故而迷恋黑夜;而我也不知不觉地染上了他这个怪癖,就像染上他其他怪癖一样;我全放任自己的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奇思狂想。夜神不可能总是伴随我们,可我们能够伪造黑夜。每当东方露出第一抹曙光,我们就把那栋老屋宽大的百叶窗通通关上,再点上两只散发出浓烈香味、放射出幽幽微光的小蜡烛。但着那点微光,我们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梦幻——阅读、书写、或是交谈,直到时钟预报真正的黑夜降临。这时我俩便手挽着手出门上街,继续着白天计讨论的话题,或是尽兴漫步到深更半夜,在那座繁荣都市的万家灯火与阴影这中,寻求唯有冷眼静观方能;领略到的无限激动。
这样一来,杜宾便注定要和离奇、恐怖的凶案发生关系。《莫格街谋杀案》的案发场景可怕得令人发指:女儿的尸体被倒栽葱从狭窄的烟囱里硬塞上去一大截,身上不少地方有擦伤,无疑是硬塞进烟囱时擦破了皮肉。脸部有不少严重的抓伤,喉部有深黑的淤伤,还有深深的指甲印,看上去是扼死的。而老太太的尸首扔在院子里,喉部完全割断了。尸身和头部全都割得血肉模糊——尸身尤其惨不忍睹,简直不复人形。
另一篇非杜宾小说《你就是凶手》中则呈现了尸体复活的惊人场景。人们将一箱高级酒的箱盖打开,突然盖子蹦飞老远。从箱子里猛地跳出了一个满身沾满血迹和污泥的死者。死者背靠着箱子边缘,一阵阵触鼻的血腥味随之弥漫开来。大厅里顿时烟雾缭绕,灯光也显得黯然无色,周围死一般寂静。死者哀伤的双眼直直地盯住了凶手,接着,他开始说话了,话语中充满血泪,满怀惆怅,但声音清楚明确,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你——就是杀人凶手!我要你偿命!”死者语毕,瞬间倒在大箱子的边缘。目睹这一幕的凶手瑟瑟发抖,双唇颤动,像塑像般僵坐在椅中。最后,他扑向尸体,不停地向死者忏悔着自己的罪恶。
爱伦·坡注重情景的营造,还有心理描写的拓展和挖掘。他把道德探索同心理探索有机结合起来,进而推动了哥特小说的发展。他曾说,他的作品中的恐怖是“心灵的恐怖”。他的作品既以其怪异的情节本身吸引读者,又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叙述者那种时而理智,时而迷狂的变态心理,他既探究和表现了人的理智与迷狂这两个极端,又着力描绘两个极端之间广阔的中间地带,在那里,理智和迷狂的界线模糊了,清醒与梦境的区别淡化了,极度的美和极度的恐怖相生相伴,极度的恐惧与极度的快感相辅相成。
柯南·道尔十分喜欢爱伦·坡的作品,而且不仅局限在侦探小说方面。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赛沙沙山谷之谜》就有浓郁的哥特气氛。小说根据卡菲尔人的一种迷信创作,讲述了一个两眼发光的魔鬼,它的眼睛其实是金刚石。柯南·道尔在创作侦探小说之余,对哥特恐怖小说也有涉猎,比如《二百四十九号物品》(有关埃及木乃伊复活的故事)、《孤星号船长》(有关鬼魂骚扰轮船的故事),等等。
黄金时代的侦探小说家们也喜欢将超自然氛围融入理性的侦探小说之中,代表人物便是密室之王约翰·迪克森·卡尔。卡尔善于借助于哥特氛围烘托出超自然的、阴森恐怖的情节。基甸·菲尔博士系列的第一部《女巫角》便是典型的哥特式侦探小说——查特罕监狱最早是处死女巫的绞刑场,这里曾经是一座人间炼狱。而历代担任典狱长并拥有此处大批地产的史塔伯斯家族也因此厄运连连,传言其继承人注定要断颈而亡。这个谣言在这一代史塔伯斯家主人身上再度应验。吓坏了的史塔伯斯家长子勉强遵照遗嘱,到查特罕监狱守夜接受试炼,众人也决定在外面监视以避免意外发生,然而厄运还是降临了。哥特古堡、古老传说、恐怖黑夜,诸如此类的哥特元素在这部作品中一一出现,而且描写得让人不寒而栗。
卡尔营造恐怖气氛不使用类似“血腥的杀人场面”这种感官的刺激,而是借助过去发生的案件或传说,营造一种心理上的可怕气氛,同时各式各样的惊人情景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刺激和神秘感。案件本身的神秘和哥特式气氛融合在一起所产生的效果是双重的,并且有效地剥夺了人(书中的人物,甚至还包含读者)行动和思考的能力,读者只能甘当作者的俘虏。
哥特小说与侦探小说的一大不同点是前者不注意理性,而后者强调理性与逻辑。卡尔的作品虽然有明显的非现实特征,女巫、吸血鬼、鬼魂给人以强烈的非现实感,但从根本上说,他是坚持理性的。卡尔重视小说的气氛,但这仅仅是外衣,核心仍然是理性的推理,在侦探手法以及最终的解答上他的作品完全是合乎逻辑的。卡尔反对纯粹的鬼故事,他曾经告诉埃勒里·奎因之一的弗瑞德里克·丹奈:
你知道,弗瑞德,我不可能写一篇直截了当的鬼故事。为了告慰我的灵魂,我必须寻求一种解释。如果写上“哦,那是个鬼魂”,这会很混乱,也逃避了一个作家真正的责任。我知道(比如,我们想下M. R. 詹姆斯的作品)这样的态度不理性甚至破坏了故事的文学效力。让别人这样做吧,我会去读而且赞扬它们。但是让我写就不要了。因此,困难的事情是如何自然的解释,但简单的问题,比如一个孩子就能给出好几种解释的情况,是允许使用超自然现象来解释的。
卡尔是爱伦·坡之后欧美侦探小说文坛少数将侦探与恐怖融合起来的作家之一,此后也鲜有继承者。最接近卡尔风格的是黑克·塔伯特。他的《刽子手的杂役》和《地狱之缘》都可以明显看出受到了卡尔的影响,不仅强调哥特气氛,而且包含各类匪夷所思的不可能犯罪。同样专注不可能犯罪的克雷顿·劳森和卡尔则是惺惺相惜的好友。两人经常一起讨论密室类作品的创作,还互相挑战对方,从而产生了卡尔的《爬虫类馆杀人事件》(长篇)和劳森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短篇)这两篇以“胶带自内贴紧房门缝隙”为主题的密室小说,成为一段佳话。
当代日本作家二阶堂黎人被冠以“日本的约翰·迪克森·卡尔”的头衔。显然,他的作品也具有强烈的哥特风格。《地狱奇术师》就是一部典型的作品:国立市内的大豪宅“十字架公馆”,夜晚出现用绷带包住脸的人,不久就出现自称“地狱奇术师”的木乃伊人,说是为了复仇从地狱归来的。果然,居住在公馆的暮林一族连续被杀,包括绞杀、毒杀等多种杀人方法。另一部堪称“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的《恐怖的人狼城》也充斥了强烈的奇幻和恐怖气氛:在欧洲德法两国的山里有两座双胞胎古城。建立在德国境内的称为“银狼城”,法国境内的叫“青狼城”。银狼城主所招待的十名客人连续在城内被杀,而青狼城主的客人也连续在城内被杀。几乎同时发生在两城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过程类似,都充满恐怖。
恐惧和犯罪是作家笔下经常描述的对象,把这两种元素加入同一部作品中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某种角度上说,融合这两种元素的作品才能真正意义上满足读者的阅读愿望。因此,《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通常被认为是福尔摩斯故事中最好的一部长篇,甚至是最好的一部。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原型取自中国故事吗?
在中国有一则脍炙人口的故事——《赵氏孤儿》。故事讲述了晋景公年间,奸臣屠岸贾欲除忠烈名门赵氏,他将赵家老小通通杀死,唯一漏网的是赵朔的妻子,她是晋成公的姐姐,已有身孕,躲藏在宫中。赵家有个门客叫公孙杵臼,还有一个好友叫程婴,他们两人便将赵氏遗孤保护下来。纪君祥所著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全名《冤报冤赵氏孤儿》,又名《赵氏孤儿大报仇》)便是取自这段故事。在这出杂剧的“楔子”开头,屠岸贾有这样一段道白:
某乃晋国大将屠岸贾是也。俺主灵公在位,文武千员,其信任的只有一文一武:文者是赵盾,武者即。俺二人文武不和,常有伤害赵盾之心,争奈不能入手。那赵盾儿子唤做赵朔,现为灵公驸马。某也曾遣一勇士锄麑,仗着短刀越墙而过,要刺杀赵盾,谁想锄麑触树而死。那赵盾为劝农出到郊外,见一饿夫在桑树下垂死,将酒饭赐他饱餐了一顿,其人不辞而去。后来西戎国进贡一犬,呼曰神獒,灵公赐与某家。自从得了那个神獒,便有了害赵盾之计。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紥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某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如此试验百日,度其可用,某因入见灵公,只说今时不忠不孝之人,甚有欺君之意。灵公一闻其言,不胜大恼,便向某索问其人。某言西戎国进来的神獒,性最灵异,他便认的。灵公大喜,说当初尧舜之时,有獬豸能触邪人,谁想我晋国有此神獒,今在何处?某牵上那神獒去。其时赵盾紫袍玉带,正立在灵公坐榻之边。神獒见了,扑着他便咬。灵公言:“屠岸贾,你放了神獒,兀的不是谗臣也!”某放了神獒,赶着赵盾绕殿而走。争奈傍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一瓜锤打倒神獒,一手揪住脑勺皮,一手扳住下嗑子,只一劈将那神獒分为两半。
这段蓄意训练猛犬害人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宣公二年》:“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史记》中的《赵世家》和《晋世家》都记载了赵盾的故事。前者没有提到犬,后者提到了犬,是这样写的:“九月,晋灵公饮赵盾酒,伏甲将攻盾。公宰示眯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进曰:‘君赐臣,觞三行可以罢。’欲以去赵盾,令先,毋及难。盾既去,灵公伏士未会,先纵狗名敖。明为盾搏杀狗。盾曰:‘弃人用狗,虽猛何为。’”不过对比史书与元杂剧,可以发现,纪君祥对故事的情节有了较大的发展。
《赵氏孤儿》一剧于一七三五年由法国传教土马约瑟译成法文,是传入欧洲的第一部中国戏剧。一七五五年,伏尔泰改编的剧本《中国孤儿》在法国巴黎上演,获得很大成功。随后,英国剧作家默菲又根据伏尔泰和马约瑟的本子重新改编了《中国孤儿》,在伦敦演出,引起轰动。
莫泊桑有一篇小说,名为《一个哥尔斯方式的复仇》。故事讲述,保禄·撒维里尼死后留下的儿子安瑞被尼古拉·拉伏拉狄不顾信义地杀死了,他的母亲发誓将来一定要替儿子报仇。可是她身体衰弱,又没有人帮忙,究竟怎么复仇呢?某天夜里,安瑞养的一条名叫“快活”的猎狗呜咽的时候,母亲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把快活系在一个破木桶里,只用盆子装了一点水给它,让它饿了两天,变得怒不可遏。第三天,老太太在木桶前扎了一个草人,那只吃惊的狗盯着草人出神;虽然它饿得要命,却再也不做声了。于是她在天井里生了一炉柴火,靠近木桶边去烤香肠。快活竟发了疯,跳个不停,口角流涎,双眼盯住那让香气钻入肚子的美味。随后,老太太用热气腾腾的香肠为草人做了一条领结——她用绳子把它在草人的脖子上缠了许多圈,仿佛要把它嵌进脖子里似的。布置完这些之后,她才解开系狗的链子。那畜生骇人地跳起来,一下扑住了草人的脖子,接着双脚伏在草人肩上开始撕咬,把脖子咬得稀烂。经过两个月的训练,狗已经习惯了。现在不需要锁它,只用一个手势就能让它扑到草人身上,而且不需要在草人的脖子上藏食物,它就能完成指令。每次完成之后,她就像发奖赏似的,拿烤好的香肠扔给它。最后,她带着训练好了的快活出发了。找到尼古拉·拉伏拉狄之后,她放开她的狗,高声喝道:“去,去,咬,咬。”那只饿得发疯的狗扑过去,咬住尼古拉的脖子,完成了母亲的复仇。这个故事的情节与《赵氏孤儿》十分类似。
尽管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是从达特穆尔的传说中得到的灵感,但是否与中国的《赵氏孤儿》存在某种联系呢?目前我们还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福尔摩斯百年影像化历程
一八八七年《比顿圣诞年刊》上发表了柯南·道尔撰写的第一篇福尔摩斯故事《血字的研究》。不过,直到一八九一年,《海滨杂志》开始连载短篇福尔摩斯故事,才真正掀起福尔摩斯的热潮。紧随其后,福尔摩斯的形象开始出现在大众媒体上,从舞台剧到电影,到广播,到电视,延续百年,至今热力不减。
威廉·吉列(William Gillette, 1853-1937)是早期最著名的福尔摩斯扮演者。一八九七年,他通过剧院代理人购买并改写了柯南·道尔草拟的一个五幕剧本,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四幕剧》,从一八九九年开始在美国和英国巡回演出。一九〇—年,他把它带到英国,大受欢迎,英王爱德华七世也曾观看。吉列扮演福尔摩斯超过一千三百次,是历史上扮演福尔摩斯次数最多的人之一。美国版福尔摩斯故事的插画家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就是以他为福尔摩斯的原型。
不可否认,吉列为确立福尔摩斯肖像带来了巨大影响。一八九九年五月首次到英国旅行时,他就打扮成福尔摩斯去见柯南·道尔。他走到柯南.道尔身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他,然后说:“毫无疑问是个作家。”柯南·道尔不禁哈哈大笑,从此和这个伟大的美国演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著名福学家杰克·翠西说:“在这之前没有,这之后,也没有人物和演员如此完美的融合。”《海滨杂志》的插画家西德尼·佩吉特引入了猎鹿帽和长披风,而是吉列在他的舞台剧中将它们展现给了观众。设想一下,当时没有电视,电影也并没有真正发挥影响。舞台才是传播肖像的媒介。吉列出现在大洋两岸,后来演出此剧的其他扮演者,如H. A. 森茨伯里和朱利安·罗伊斯,都以他为模仿对象。
一九一六年,六十三岁的吉列出演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无声片,改编自舞台剧)。一九三二年他告别了舞台,但因为舞台剧和斯蒂尔的画,在三十年之后,他的形象依然是人们在听到福尔摩斯的名字之后描绘出来的的样子。时至今日,他的舞台剧仍在演出。毫无疑问的是,其他任何演员塑造福尔摩斯的形象都无法超越威廉·吉列带来的影响。
当吉列公演他的舞台剧一年之后的一九〇〇年,福尔摩斯首次出现在刚刚诞生不久的电影银幕上。这部名为《福尔摩斯受挫记》的小孔片片长仅仅四十九秒,由美国电影放映公司出品,一九〇〇年四月拍摄,一九〇三年二月公映。画面是一个夜贼钻入一间屋子行窃,这时一个穿着睡袍的瘦削人物进来了。夜贼消失了,一会儿又再次出现,最终跨过窗户带着战利品逃走了。那个穿着睡袍的人便是福尔摩斯。可是,扮演他的演员不知姓名。
一九〇五年,美国维他格拉夫公司公映了一部电影短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与前一部片子不同,它有一定的情节,可能基于《四签名》。大部分学者认为影片的主演是莫里斯·科斯特洛,如果属实,科斯特洛便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留名的大银幕福尔摩斯扮演者。一九〇八年,新月电影公司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谋杀大谜案》中,华生医生首次出现在银幕上。
电影在二十世纪早期的十几年里逐渐流行起来,二十年代末有声电影的出现使之成为了一项热门的文化产业。对于福迷来说,二十世纪早期银幕上最闪光的福尔摩斯形象是埃利·诺伍德(Eillie Norwood, 1861-1948)。一九二一到一九二三年间,他在四十七部无声电影里扮演了福尔摩斯。柯南·道尔评价说:“他出色地扮演了福尔摩斯,让我大吃一惊。”
一九二一年,英国斯脱尔电影公司决定根据柯南·道尔的小说制作二十分钟的系列短片。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拍摄了四十五部二十五分钟的短片和两部较长的作品。他们坚持柯南·道尔的原著情节,没有像此前和此后的很多影片那样添油加醋。他们选择诺伍德出演福尔摩斯,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并在影片中融入了很多体验派的表演手法。三个系列分别被命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歇洛克·福尔摩斯冒险续集》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冒险》。两部较长的影片改编自《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四签名》。柯南·道尔对影片有一点不满意——“它们引入了电话、汽车和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福尔摩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这些电影的特点之一是诺伍德自身的伪装技能,每部影片至少有两个精心制作的伪装。此外,休伯特·威廉斯在五十七部电影中扮演的华生使他成为了扮演华生次数最多的人。有趣的是,诺伍德的真名叫安东尼·爱德华·布雷特,几十年后另一个姓布雷特的人再次出色地扮演了福尔摩斯这个角色。
在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七年间,阿瑟·万特纳(Arthur Wontner, 1875-1960)在五部影片中塑造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些电影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仍在上映。你会发现万特纳和西德尼·佩吉特、约瑟夫·辛普森以及弗兰克·威尔斯所画的形象十分接近。他有着鹰一样锐利的外表,非常贴近柯南·道尔的描述。他虽然不是很英俊,但有威严感,是有声电影时代第一个重要的福尔摩斯演员。研究者文森特·斯塔瑞特认为:“在我们那个时代,没有谁比万特纳更像那个我们听说过或在图片上看见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了。”
一九三一年,当万特纳出演他的第一部福尔摩斯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时刻》时,已经五十六岁了。这个故事基于《最后一案》,但进行了相当大的改编。诺曼·麦克金内尔在片中扮演莫里亚蒂,但在此系列的其他作品中林·哈丁代替了他。《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胜利》改编自《恐怖谷》,为了达到正片应有的长度,莫里亚蒂和亨利·巴斯克维尔也被加入影片中。一九三七年,万特纳出演了他的最后一部电影《银色马》。两位演员在此系列中扮演过华生,伊恩·亨特(在《四签名》中)和伊恩·弗莱明,后者被认为“和蔼但没有特色”。
一九三九年,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决定拍摄一部高质量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他们启用巴兹尔·雷斯博(Basil Rathbone, 1892-1967)扮演福尔摩斯,由颇受欢迎的英国演员奈杰尔·布鲁斯出演华生。在同一年他们又接手了第二部影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两部影片都大获成功。
一九三九到一九四六年间,雷斯博在十五部电影(其中两部由福克斯公司拍摄,其他由环球公司拍摄)和二百四十二场广播剧中扮演了福尔摩斯。他的表演出色,在四十年代的福尔摩斯电影和舞台剧方面几乎没有竞争者。直到他的最后一部影片完成后十三年,才又有一位演员敢于在银幕上扮演福尔摩斯(彼得·库辛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1959)。
三四十年代,广播仍然是美国人媒体娱乐的首要形式。一九三九年十月,雷斯博和布鲁斯开始制作福尔摩斯广播剧《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新冒险》,一直到一九四六年五月。其中大约五十集是基于原作,其余都是仿作,编剧包括“圣徒系列”的作者莱斯利·查特里斯和著名侦探小说家安东尼·布彻。
得益于平均每年两部电影,巴兹尔·雷斯博的声音成了福尔摩斯的声音,他的形象也成了福尔摩斯的形象。十五部影片中的一部分非常好,而有些看起来动作机械,演员缺乏投入。如果不是一九四六年雷斯博最终对这个角色感到了厌倦,并退出了电影和广播的演出,之后十年里的影片还会那样机械化。
应该说雷斯博具备了一个卓越的福尔摩斯必备的瘦削而个性强烈的外貌,尽管在某些影片中他看起来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他饰演的福尔摩斯从未受到挑战,直到八十年代杰里米·布雷特主演的格林纳达福尔摩斯电视剧出现。
对于严肃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迷来说,雷斯博的影片让他们又爱又恨。不可否认他的出色演出,最好的例子就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但另一方面,只有两部影片的场景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其他都是现代风格。
而且,奈杰尔·布鲁斯不得不被归到最糟糕华生的行列。虽然布鲁斯可以说是最符合华生外貌的人之一,但他扮演的角色像个小丑,根本比不上柯南·道尔笔下的描述。格林纳达系列中的大卫·布克和爱德华·哈德维克改变了这一形象,不过这毕竟是在雷斯博—布鲁斯电影结束的四十年之后。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英国独立电视一台播出了一个新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系列,首集是《波西米亚丑闻》。这就是格林纳达系列片,它很快就确立了自己“最好的福尔摩斯电视片”的名声。
杰里米·布雷特(Jeremy Brett, 1933-1995)曾经是舞台剧演员、电影演员,演过电影《窈窕淑女》。在格林纳达的福尔摩斯系列中,他的表现即使不说超越雷斯博,至少也可以与之媲美。布雷特也曾在舞台上扮演过华生——是一九八〇年在洛杉矶出演的舞台剧《捧着血十字架的人》。
福尔摩斯电视剧早在一九三七年就出现在了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电视台,是由路易斯·赫克托主演的《三个同姓人》。一九五一年英国广播公司也拍摄过福尔摩斯电视系列片。然而,众多福尔摩斯电视片中,格林纳达系列毫无疑问是最成功的。
格林纳达系列的制片人迈克尔·库克斯和朱·戴维斯共制作了四十一集系列片。库克斯希望演员表演出柯南·道尔故事中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形象,而不是过去那些老套电影或电视中的形象。他选择了两个来自舞台剧的演员——杰里米·布雷特和大卫·布克。一九八六年布克离开后,改由爱德华·哈德维克饰演华生。后来,当布雷特被问及福尔摩斯这一角色时,他说:“毋庸置疑,歇洛克·福尔摩斯改变了我,无论是好是坏。”
当电视片播出之后,观众和福尔摩斯迷都认为杰里米·布雷特的表演独特,布克的表演非常出色而且富有才智,哈德维克饰演的华生有些老,但热情而友好。格林纳达系列颠覆了之前所有的福尔摩斯连续剧,成为了永恒的福尔摩斯。
布雷特总是要求剧本尽善尽美,如果编剧者遗漏了小说中的重要字句,他就会提醒他们。布雷特总是带着一本插图版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这样就能随时随地参考原作和插图。我们可以从电视片中清晰地看到西德尼·佩吉特插图的影响。迈克尔·库克斯和朱·戴维斯认为这个系列的成功应归于编剧、演员、导演以及做出过贡献的所有人的集体努力,他们都高度赞扬了杰里米·布雷特像长辈一样对团队的关心。
不过并非所有评论者都喜欢布雷特的福尔摩斯。著名的福学家迈克尔·庞特在《插图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史》中认为,某些细节,如布雷特的夸张表演——总是大叫和咆哮——感觉不像是福尔摩斯的性格。柯南·道尔的女儿简·柯南·道尔也指出,《最后的吸血鬼》和《贵族单身汉》过于哥特化,不忠实原著。不过这部作品毕竟是改编作品,而且有些变动比原作更有味道。以《四签名》为例,柯南·道尔小说中“樱沼别墅的惨剧”一节里,福尔摩斯和华生因为门内上了闩而强行撞开门,格林纳达系列将其改为福尔摩斯在地上放一份报纸伸入门内,把门内侧的钥匙捅下,掉在报纸上获得钥匙进门,这更显示出福尔摩斯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大侦探的特点。的确,后期的作品遭到了很多人的抨击,许多评论者说布雷特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可是,如果这些人考虑一下他的健康状况,他们就会明白原因。
柯南·道尔小说中的人物在逐步前进和发展。格林纳达系列中也是如此,布雷特的福尔摩斯就在不断地发展。开始时,我们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是相当标准的银幕福尔摩斯形象。后来布雷特把他从一个非人、一个思考机器,变成有人性的、有同情心的人。布雷特希望自己扮演的福尔摩斯是一个隐藏在天才背后、容易受到伤害的人。而且,福尔摩斯对于女性的态度也在改变。他会显示出一些情感,但绝不会放松警惕。
华生也在改变。在这部作品里,华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不像在美国片里那样暗淡无光。华生是我们中的一员,通过他,我们看到了福尔摩斯的才能。我们也会像华生一样犯错,也会试图去制止福尔摩斯的恶习。布克表现出了一个有同情心的华生,一个朋友;而哈德维克扮演的年长华生则更多的表现出对福尔摩斯的容忍,而且有一定的侦探技能。
甚至一些次要角色,如苏格兰场的警官,还有迈克罗夫特,在这部作品中都有与众不同的描绘。在许多电影里,苏格兰场就像华生一样默默无闻;但在格林纳达系列中,警察就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参与调查,只不过并没有福尔摩斯那样的超人表现。迈克罗夫特也成为了他弟弟冒险经历中的一部分。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二日,杰里米·布雷特因心肌症在睡梦中去世。《冒险史》(1984—1985)、《归来记》(1986—1988)、《新探案》(1991)和《回忆录》(1994)在他去世前全部完成。另外有五部两小时的长片,分别是《四签名》、《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最后的吸血鬼》(改编自《吸血鬼》)、《讹诈专家》(改编自《米尔沃顿》)和《贵族单身汉》。一九八八到一九八九年间布雷特和哈德维克还主演了舞台剧《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秘密》,杰里米·布雷特是编剧之一。全剧以探索福尔摩斯的内心世界为主题,在英国巡演时曾引起巨大的轰动,总共在十一个城市上演了五百多场。
简而言之,杰里米·布雷特是极好的。在看过这个系列片之后,很难有读者在回顾柯南·道尔原作时脑海中没有布雷特的影子。杰里米·布雷特曾这样陈述自己扮演福尔摩斯时的感受:
“我不再感到来自福尔摩斯的威胁,事实上我真的很喜欢扮演他。福尔摩斯是一个法律的保护者。他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和智力上的天赋,这些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深深地吸引着人们。你不会怀疑书中的任何一点。我不知道格林纳达公司的这个小组是不是最好的,但对于在过去十年中将柯南·道尔小说改编为电影的每个人来说,只有一个词可以表达我的感受:妙!福尔摩斯最终使我得到了承认,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而不是一张正在老化的漂亮的脸。”
以福尔摩斯为主角的系列故事片在同类侦探题材影片中是数量最多的。据统计,一九〇〇到一九八四年间,共拍摄了一百八十六部情节各异、风格不一的福尔摩斯影片;扮演过福尔摩斯的电影明星,先后共有六十七位,也是超纪录的。时至今日,在电影、电视上扮演过福尔摩斯的演员已经数以百计,福尔摩斯电影超过二百六十部(集)(伦敦福尔摩斯研究会的不完全统计),并且不局限于英国、美国、加拿大等英语国家,甚至还包括前苏联(1979—1986,电视系列片,瓦斯里·林瓦诺夫扮演福尔摩斯)、中国(比如一九三一年的《福尔摩斯侦探案》、一九八九年的《福尔摩斯和中国女侠》),这在影视史上是罕见的。
吉列主宰了二十世纪开头十几年,诺伍德是二十年代,万特纳是三十年代。巴兹尔·雷斯博无可争议了几乎五十年,然后布雷特出现了。福尔摩斯迷们的渴望一次次得到着满足。也许在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会有另一个伟大的福尔摩斯出现,布雷特的影响也会受到冲击(当然也许不会)。
二〇〇九年又出现了新的福尔摩斯电影。由盖·里奇执导的新版《歇洛克·福尔摩斯》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日上映。新版《福尔摩斯》根据莱昂纳尔·威格拉姆的同名漫画改编,凭借《钢铁侠》步入好莱坞一线明星行列的小罗伯特·唐尼扮演福尔摩斯,裘德·洛扮演华生,瑞切尔·迈克亚当斯扮演福尔摩斯心仪的女人艾琳·艾德勒,凯莉·莱利扮演华生喜欢的女人梅丽,马克·斯特朗扮演片中反派乔治·布莱克伍德。在新版《福尔摩斯》中,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扫以往版本维多利亚时代的沉闷,影片也从推理破案变成了动作冒险。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岁月中,还要出现多少福尔摩斯的影像化作品,让我们拭目以待。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六)
归来记
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罗诺德·阿德尔在最不寻常和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谋杀,这个案子引起了全伦敦的注意,上流社会尤其感到惊慌。警方调查后公布了详细的案情,但有许多细节被删去了。这是因为起诉理由非常充分,所以没有必要公开全部的证据。直到现在——将近十年之后——才允许我来补充一些破案过程中缺失的环节。案子本身是充满趣味的,但比起那意想不到的结局,这点趣味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在我一生所经历的奇异事件中,这个案子的结局是最令我震惊和诧异的。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一想起它来,我依然会感到毛骨悚然,但也同样能重温那种高兴、惊奇而又怀疑的心情。当时这种心情像喷涌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没了我的理智。请让我向那些关心我偶尔谈起的非凡人物的读者大众说一句话:不要责怪我没有让你们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亲口禁止这样做,我会把这当成首要的义务。这项禁令是在上个月三号才取消的。
我和福尔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对刑事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不难想象的。在他失踪之后,凡是公开发表的案件经过,我都仔细阅读,从不遗漏。为了满足个人兴趣,我还不止一次地尝试用他的方法来解释这些案件,虽然不很成功。不过,没有任何案子能像罗诺德·阿德尔的惨死那样吸引我。当我读到审讯时提出的证据,并据此判决某个或某些不知名的人蓄意谋杀时,我比过去更清楚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带给社会的损失。我敢肯定这件奇怪的案子中有几点一定会特别吸引他,而且这位欧洲首屈一指的刑事侦探能够凭借自己训练有素的观察力和敏锐的头脑,来弥补警方的不足,甚至先于警方行动起来。我整天都在出诊,脑子里却想着这件案子,而且找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充分理由。尽管案子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我还是先把审讯结束时已经公布过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罗诺德·阿德尔是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鲁斯伯爵的次子。阿德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国来做白内障手术,跟儿子阿德尔和女儿希尔达一起住在公园路四百二十七号。这个年轻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据大家所知,他并没有仇人,也没有什么恶习。他同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几个月前双方自愿解除了婚约,之后也没有看出有多深的留恋。他天性冷漠,习惯于一成不变的生活,平日的时间都消磨在一个狭小而保守的圈子里。然而,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里十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突然笼罩在了这个悠闲懒散的青年身上。
罗诺德·阿德尔喜欢玩纸牌,而且经常玩,但赌注从不大到有损于身份的程度。他是鲍尔温、卡文狄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遇害当天,晚饭后他在卡文狄希俱乐部玩了一盘惠斯特,那天下午他也在那里打过牌。和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证明他们打的是惠斯特。大家的手气差不多,阿德尔大概输了五镑,不会更多。他有一笔可观的财产,这样的输赢绝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打牌就是在那个俱乐部打牌,而且总是打得小心谨慎,常常是赢了钱才离开牌桌。证词中还谈到在几个星期之前,他和莫兰上校作为搭档,一口气赢了哥德菲·米尔纳和巴尔莫拉尔勋爵四百二十镑。在调查报告中提到的关于他的近况就是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到家里的时间是十点整。他的母亲和妹妹到亲戚家串门去了。女仆作证说听见他走进二楼的隔音室——也就是他经常当做起居室的那个房间。她已经在屋里生好了火,因为有烟,她打开了窗户。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梅鲁斯夫人和女儿回来之前,屋子里都没有动静。梅鲁斯夫人想进去向儿子说声晚安,这才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上了。母女二人敲门、呼喊都没有得到应答,就找来人把门撞开,只见这个不幸的青年躺在桌边,脑袋被一颗左轮子弹击碎,样子非常可怕。屋里没有任何武器。桌上摆着两张十镑的钞票,还有总共十七镑十先令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被码成了几堆,每堆数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张纸条,上面记录了若干数目字和几个俱乐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测遇害前他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现场的详细检查使案情变得更加复杂。第一,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人从里面把门插上的理由。有可能是凶手插上了门,然后从窗户逃跑。从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坛里开满了藏红花,可是花丛和地面上都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房子和街道之间的狭长草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因此,很明显是年轻人自己把门插上的。如果有人能用左轮手枪从外面对准窗口放一枪,而且造成这样的致命伤,那么此人必定是个神枪手。另外,公园路是一条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离这所房子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就有马车站。这里有人被打死了,一颗像所有铅头子弹那样射出后就会开花的左轮子弹造成了致命的伤害,然而当时却没有人听到枪声,这不是十分离奇吗?由于找不出动机,公园路奇案的这些情况就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没有人听说年轻的阿德尔有什么仇人,屋子里的金钱和贵重物品也完全没有人动过。
我整天反复思考这些事实,竭力想找出一个能解释得通、并且矛盾最少的理论——我的亡友称它为一切调查的起点。傍晚,我漫步穿过公园,大约在六点钟左右走到了公园路连接牛津街的路口。一群流浪汉聚在人行道上,他们都仰头望着一扇窗户。他们向我指出了我特地过来看看的那所房子。一个戴着有色眼镜的瘦高个子——我非常怀疑他是个便衣侦探——正在讲述自己的某种推测,其他人都在围着听。我尽量往前凑过去,但他的议论听起来实在荒谬,我又有点厌恶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就在这么做的时候,我撞到了后面一个有残疾的老人,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掉在地上。记得当我捡起那些书的时候,看到其中一本的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这使我猜测他一定是个穷藏书家,收集一些不见经传的书籍作为职业或者爱好。我极力为这意想不到的事道歉,但不巧的是,我碰掉的这几本书显然在它们的主人眼中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他生气地吼了一声,就转身走开了。我望着他弯曲的背影和灰白的连鬓胡子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多次观察公园路四百二十七号,但这对弄清我所关心的问题毫无作用。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着一道半截是栅栏的矮墙,高度不超过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进入花园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户却完全够不着,因为墙上没有水管或者别的东西可以帮助身手矫捷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迷惑,只得折回肯辛顿。我在书房里待了没到五分钟,女仆就进来说有人要见我。令我吃惊的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古怪的旧书收藏家。灰白的须发中露出了他那轮廓分明而干瘦的脸,右臂下夹着他心爱的书,至少有十来本。
“您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声音奇怪而嘶哑。
我承认没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很过意不去,先生。刚才我一瘸一拐地走在您后面,碰巧看见您走进这所房子。我对自己说应该进来看看那位好心的绅士,对他说我刚才的态度有点粗暴,但没有恶意,还要谢谢他替我把书捡起来。”
“这点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说,“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算是您的邻居,我的小书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您应该也收藏旧书吧,先生。我这儿有《英国鸟类》、《卡塔路斯》、《圣战》——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来五本书您就正好可以把那边第二层的空当填满。现在看起来不太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的书橱。当我回过头来时,歇洛克·福尔摩斯正隔着书桌站在那儿对我微笑。我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我好像晕过去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确实有一片白雾在我的眼前打转。后来,白雾消失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领口被解开了,嘴唇上还留着白兰地辛辣的余味。福尔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方,一只手拿着随身带来的扁酒瓶。
“亲爱的华生,”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万分抱歉。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如此激动。”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福尔摩斯!”我大喊了一声,“真的是你?难道你还活着?你怎么可能从那可怕的深渊中爬出来?”
“等一下,”他回答,“你现在真的觉得自己有精神来谈这件事了吗?瞧我这多此一举的戏剧性出场给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没事了。说真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伟大的上帝,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却只希望你能出现在我的书房里!”我抓住他的一只袖子,摸着里面那只精瘦有力的胳膊。“不管怎样,你不是鬼。亲爱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兴了。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可怕的深渊里逃生的。”
他面对着我坐下来,照老样子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支烟。他全身裹在一件卖书商人穿的破旧长外套里,那一堆白发和旧书都放在桌上。他显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机警,那张鹞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颜色,使我看出他最近的生活不怎么健康。
“我很高兴能伸直腰,华生,”他说,“让一个高个子一连几小时把身长去掉一英尺真不好玩。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我亲爱的老朋友,咱们——如果我还可以与你合作的话——面前还有一个晚上的艰险工作。或许最好在这项工作完成之后,我再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我很想知道,更希望现在就听到。”
“那你愿意今天晚上和我一起行动吗?”
“只要你希望,无论何时,无论去哪儿。”
“真的还像过去那样。咱们出发前还有时间吃一点晚饭。好吧,就说说那个峡谷。我从峡谷中逃出来并没遇到多大困难,理由很简单:我根本没有掉进去。”
“你根本没有掉进去?”
“投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给你的便条可是千真万确的,当我发觉面目狰狞的莫里亚蒂教授站在那条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上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察觉到了冷酷的意图。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他彬彬有礼的许可,写下了那封后来你看到的短信。我把信、烟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然后沿着那条窄道向前走,莫里亚蒂紧跟着我。我走到尽头就无路可走了。他并没有掏出武器,却突然冲过来把我抱住。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因此急于报复我。我们在瀑布边扭成了一团。但是我懂一点日本式摔跤,过去有好几次都用上了这一手。我从他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双手向空中乱抓。尽管他费了很大的气力,仍然无法保持平衡,于是掉下去了。我探头见他坠下去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块岩石上,又被弹出去,掉进水里。”
我惊奇地听着福尔摩斯边抽烟边做的这番叙述。
“可是还有脚印呢!”我大声说,“我亲眼看到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向前走的脚印,向回走的一个都没有。”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掉进深渊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了最幸运的机会。我知道不仅莫里亚蒂曾经发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还有三个人,他们向我复仇的欲望只会由于他们首领的死亡而变得更加强烈。他们都是最危险的人。这三人之中,肯定有一个能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这几个人就会肆无忌惮地活动,很快就会露面,这样我早晚能消灭他们。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宣布自己仍在人间。大脑活动起来是那么迅速,我相信在莫里亚蒂还没有沉到莱辛巴赫瀑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
“我站起来观察后面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几个月后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你断言那是绝壁。你说得不完全正确。悬崖上仍然有几个露在外面的狭小的立足点,并且有一块类似岩架的地方。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显然是不可能的,顺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同样不可能。当然,我可以像在过去类似场合做过的那样把靴子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现三对脚印,人们当然会想到这是骗人的手法。所以,总的看来,最好还是冒险爬上去。这可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华生。瀑布在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是我仿佛听见莫里亚蒂在深渊中对着我尖叫,一点不假。好几次,当我的手没有抓住身边的草丛或是脚从潮湿的岩石缺口中滑下去的时候,我想我完了。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了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上面长着柔软的绿苔,在那里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发现。亲爱的华生,当你和你的随从极其关切而又毫无效果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的时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做出完全错误的结论后就离开那里回旅馆去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以为自己的冒险已经结束,但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使我知道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一块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了下来,轰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跳起来掉进深渊。一开始,我还以为它是偶然掉下来的。但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到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这时又落下来一块石头,就砸在我躺着的岩架上,离我的头部不到一英尺。当然,这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亚蒂并非独自行动。当他对我下手的时候,还有一个党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党羽是多么危险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亲眼目睹了他首领的死亡和我逃脱的情况。他一直等待着,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的首领未能得逞的计划。
“我思考这一切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华生。我又看到那张冷酷的脸从崖顶向下张望,这是另一块石头将要落下来的预兆。我对准崖下的小路开始向下爬。我不认为自己能非常冷静地爬下去,这比向上爬要难百倍。但我没时间考虑向下爬的危险,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架边缘、身体悬空吊起的时候,又有一块石头呼的一声从我的身边落了下去。我爬到一半的时候脚踩空了。上帝保佑,我落到那条窄道上,摔得头破血流。我爬起来就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十英里。一周之后,我到了佛罗伦萨,这样一来包管世界上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可以吐露秘密的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要再三向你道歉,亲爱的华生,但当时最重要的是让大家认为我死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死了,你就一定写不出那篇令人信服的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来。在这三年中,我几次想提笔给你写信,但总是担心你对我的深切关怀会让你不谨慎地泄露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书的时候,我只能避开你,因为当时我的处境很危险,只要你流露出丝毫的惊奇和激动,就可能暴露我的身份,从而造成无法弥补的可悲后果。至于迈克罗夫特,为了得到需要的钱,我必须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在伦敦,事态的发展并不如我所设想得那样顺利,因为在莫里亚蒂匪帮案的审理中,漏掉了两个最危险的成员,使这两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遥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两年,去圣城拉萨和大喇嘛共度了几日。你也许看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得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自己看到的正是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对哈里发进行了一次简短而有趣的访问,并把访问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回到法国之后,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在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进行煤焦油衍生物的研究。我满意地结束了这项研究,又听说我的仇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在伦敦,便准备回来。这时候发生了公园路奇案的消息更使我加速行动,这件案子的真相吸引了我,它似乎给我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我立刻回到贝克街自己的家里,竟吓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发作。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我的记录照原样保存着。就这样,亲爱的华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发现自己坐在原来屋子里的旧扶手椅上,满心希望能见到我的老朋友华生坐在对面他一向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就是四月里的那个晚上我所听到的离奇故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瘦高身体和热诚面容,我会觉得这个故事纯属无稽之谈。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我居丧的消息的,他用动作代替言辞表达了自己的慰问。“工作是对悲伤最有效的解药,”他说,“今天晚上,我为咱们俩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们能够成功,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讲详细些,但是没有用。“天亮前将要发生的事够你听和看的,”他回答说,“咱们有三年的往事要谈,但只能谈到九点半,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了。”
真像过去那样,到了九点半,我发现自己紧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马车上,我的口袋里装着手枪,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冒险的激动和兴奋。福尔摩斯冷静而镇定,一言不发。街灯的光芒忽明忽暗地照在他严峻的脸上,只见他皱眉沉思,双唇紧闭。我不知道我们将在伦敦这罪犯充斥的黑暗森林中搜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个狩猎能手的神态来看,我完全相信这是一次十分危险的行动。他那苦行僧般阴沉的脸上不时露出讥讽的微笑,预示着我们的猎物凶多吉少。
我本来以为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福尔摩斯叫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他下车时向左右张望了一下,接着又在走过的每条街的拐角上极其细心地观察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非常偏僻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异常熟悉,这一次他迅速而把握十足地穿过一连串我从来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小路上,两旁都是些阴暗的老房子。我们沿着这条小路到了曼彻斯特街,然后到了布兰福特街。在这里,他快速拐进一条窄道,又穿过一扇木栅门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一座房子的后门,我们一起走进去之后,他又关上了门。
里面漆黑一团,但很明显是一座空房子,没铺地毯的地板在我们脚下吱吱作响。我伸手碰到一面墙,上面糊的纸已经裂成了一条一条,向下垂着。福尔摩斯用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带领我走过一条很长的过道,直到我隐约看见门上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这里,福尔摩斯突然向右转,我们走进了一个正方形的大空房间,四角很暗,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远处的街灯照亮了。附近没有灯光,窗户上又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所以我们在里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我的朋友把手搭在我肩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们在哪儿吗?”他悄悄地问。
“那边就是贝克街。”我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玻璃向外看。
“没错。这里就是咱们寓所对面的卡姆登私邸。”
“咱们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漂亮的建筑物。亲爱的华生,请靠近窗户一点,但小心别暴露自己,再看看咱们的老寓所——你的那么多神话故事不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吗?让咱们来看看我离开的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使你惊奇的能力。”
我轻轻地向前移动,朝对面熟悉的窗户望去。当视线落在那扇窗上的时候,我吃惊地叫了出来。窗帘已经放下了,屋里点着灯,明亮的窗帘上清楚地映出了屋里坐着的人。那头部的姿势,宽阔的肩膀,轮廓分明的面庞,谁看了都不会弄错。脸朝向侧面,就像我们祖父母那一辈喜欢装在框子里的一幅剪影,完全就是福尔摩斯本人。我惊奇地把手探过去,想弄清楚他还在不在我身边。他闭着嘴笑得全身颤动。
“看见啦?”他说。
“天哪!”我大声说,“妙极了!”
“我相信自己变化多端的手法并未因岁月流逝和固有的习惯而枯竭。”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所持有的那份喜悦和得意。“的确很像我,是不是?”
“我可以发誓说那就是你。”
“这归功于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做模子。那是一座半身蜡像,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监视。”
“是谁?”
“我的宿敌——那帮可爱的人,他们的头头现在正躺在莱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我早晚会回到这里,因此不断进行监视。今天早上他们看见我到达了伦敦。”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正从窗口向外看,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派来盯梢的人。这是个对我构不成威胁的家伙,叫巴克尔,以杀人抢劫为业,是个出色的单簧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却非常担心他背后那个更难对付的人。这个人是莫里亚蒂的心腹,也是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更是从悬崖上推下石块的那个人。华生,今天晚上追踪我的人正是他,可他一点都不知道咱们也在追踪他。”
我朋友的计划渐渐显露出来了。在这个隐秘的地方,监视者正在受人监视,追踪者正在被人追踪。那边窗户上瘦削的影子是诱饵,我们则是猎人。我们一起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视着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不说话也不动,但我能看出他正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专注地盯着过往行人。这是个寒冷喧嚣的夜晚,风刮过长长的大街,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呼啸。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而且大都紧裹着外套和围巾。有一两次,我似乎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人影,而且特别注意到了两个似乎在附近的门廊里避风的人。我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两个人,但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他局促不安地挪动着脚步,手指不住地敲着墙壁,显然开始担心自己的计划不会完全像期望的那样实现。最后,在将近午夜的时刻,街上的人渐渐变少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正要对他说些什么,恰巧抬眼望了望对面亮着的窗子,这让我又像刚才那样大吃一惊。我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膊,手指指向前方。
“影子动了!”我喊道。
窗帘上的影子已经不是侧面,而是背面朝向我们。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他粗暴的脾气,也没有减少他对智力低于他的人表现出的急躁。
“它当然动了。”他说,“华生,难道我是一个可笑的傻瓜,会支起一个一眼就能被识破的假人,指望靠它来骗住几个欧洲最狡猾的人吗?咱们在这屋子里待两个钟头,赫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的位置改变了八次,每一刻钟一次。她从前面来转动它,这样她自己的影子就不会被人看见。啊!”他忽然倒吸了一口气。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他探身向前,身体由于全神贯注而僵硬起来。外面的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那两个人也许还蜷缩在门廊里,但我已经看不到他们了。四周万籁俱寂,除了我们对面那映出人影的明亮的黄色窗帘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一片寂静中,我的耳边响起了福尔摩斯只在极力抑制兴奋时才会发出的细微的咝咝声。不一会儿,他拽着我退到了最暗的屋角里,用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颤抖,我从未见过我的朋友这样激动。黑漆漆的大街仍旧荒凉而平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我忽然发现了他那超人的感官早已察觉到的东西。一阵蹑手蹑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这声音并非来自贝克街的方向,而是从我们藏身的这座房子后面传来的。一扇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了蠕动的脚步声。来者竭力不发出声音的脚步,却在空屋中引发了刺耳的回响。福尔摩斯靠墙蹲了下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手里紧握着我的左轮枪柄。在朦胧中,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比敞开的门外的夜色还要更暗一些。他站立了片刻,然后弯下身子,非常警觉地偷偷走进屋里。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离我们不到三码,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他扑过来的攻击,然后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悄悄靠近了窗户,轻轻地、无声地把它推上去了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着窗口的时候,积满灰尘的玻璃已经不再遮挡街上的灯光,那光芒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这个人似乎兴奋得忘乎所以,两眼放光,面孔不停地抽搐着。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鼻子又细又凸,前额又秃又高,留着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顶可以折叠的大礼帽推在他的后脑勺上,解开的外套里露出了夜礼服的白前襟。他的脸又瘦又黑,布满了凶悍的皱纹。他拿着一根像是手杖的东西,当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时候,却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接着,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块东西,摆弄了一阵,最后传来了咔嗒一声,好像有一根弹簧或是栓子挂上了。他依然跪在地板上,弯腰用全身的力量压住一个杠杆似的东西,然后是一阵旋转和摩擦声,最后又是咔嗒一响。于是他直起腰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而且枪托的形状非常特别。他拉开枪膛,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又啪的一下推上了闭锁块。他俯下身,把枪管架在窗台上。我看到他的长胡子垂在枪托上,闪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当他把枪托紧贴在右肩上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满意的叹息,并且看见了那个特别的目标——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枪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动扳机。我的耳边传来嘎的一声怪响,跟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就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像老虎似的扑到射手的背上,把他脸朝下摔倒在地。他立刻爬了起来,使尽力气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枪柄照他头上给了一下,他就又倒在了地板上。当我冲过去把他按住时,我的朋友吹了一声刺耳的警哨。人行道上立刻响起了一阵跑步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从大门冲了进来。
“是你吗,雷斯垂德?”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接手了这项工作。很高兴看到你回伦敦来,先生。”
“我觉得你需要一点非官方的帮助。一年中有三件谋杀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处理莫尔奇的案子时可不像你平时那样——也就是说你处理得还不错。”
大家都已经站起来了。我们的囚犯气喘吁吁,他的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这时已经有些闲人开始聚集在街上,福尔摩斯走到窗前关上窗户,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点燃了两支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提灯,我终于能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囚犯了。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张精力充沛却奸诈万分的面孔。这个人长着哲学家的前额和享乐主义者的下巴,似乎拥有很好的天赋,只是不知道这种天赋是向善还是为恶。可是,只要看看他那下垂而自私的眼睑,那冷酷的蓝眼睛,那凶猛而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谁都能认出这是造物主留下的最明显的危险信号。他完全不注意别人,只是盯住福尔摩斯的脸,眼中充满了惊讶和仇恨。“你这个魔鬼!”他不停地嘟囔,“你这个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尔摩斯边说边整理弄乱了的领子,“就像老戏里说的那样,‘不是冤家不聚头。’自从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承蒙关照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你。”
上校就像一个失神的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你这个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还没有介绍你呢,”福尔摩斯说,“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从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是咱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我猜你在猎虎方面的成绩仍然是举国无双吧?”
这个凶恶的老人一声不吭,依旧瞪大眼睛盯着我的伙伴。他那充满野性的眼睛和倒竖的胡子使自己活像一只老虎。
“很奇怪,我这个简单的计策竟然能让这样一个老练的猎手受骗。”福尔摩斯说,“这应该是你很熟悉的方法。你不也会在树下拴一只小山羊,自己带着来复枪藏在树上,等待这只作为诱饵的小山羊把老虎引来吗?这所空屋成了我的树,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还带着几支备用的枪,以防出现好几只老虎,或是自己万一没有瞄准好——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他们都是我的备用枪,”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这是同样的道理。”
莫兰上校怒吼着向前冲来,但被两个警察拽了回去。他脸上露出的愤怒表情看起来非常可怕。
“我承认你有一招出乎我意料,”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想到你也会利用这所空屋和这扇方便的前窗。我认为你会在街上行动,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部下在等着你。除了这一点之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你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他说,“但至少没有理由让我忍受这个人的嘲弄。如果我要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一切都照法律办吧!”
“你说得的确很合理,”雷斯垂德回答,“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们走之前,你还有别的话要讲吗?”
福尔摩斯已经从地板上捡起了那支威力巨大的气枪,正在仔细观察它的结构。
“真是一个罕见的武器,”他说,“无声而且威力极大。我认识这位双目失明的德国技师冯·赫德尔,这支枪是他为莫里亚蒂教授特制的。我几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支枪,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摆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别把这支枪,还有这些专用的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给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时大家都已经开始向房门口走去,“你还有什么话吗?”
“我只想问一下,你准备以什么罪名控告他?”
“什么罪名?当然是企图谋杀福尔摩斯先生了。”
“这不行,雷斯垂德。我完全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出面。这次出色的抓捕是你的功劳,而且只是你的功劳。雷斯垂德,我祝贺你!你以一贯表现出的智勇双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谁,福尔摩斯先生?”
“就是这位所有警察都没有找到的莫兰上校,在上个月三十日把一颗开花子弹装在气枪里,对准公园路四百二十七号二楼正面的窗口开了一枪,打死了罗诺德·阿德尔。就是这个罪名,雷斯垂德。现在,华生,如果你能忍受从破窗口吹进来的冷风,不妨到我的书房去抽一支雪茄烟,待上半个小时,这样可以让你消遣一下。”
多亏迈克罗夫特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的直接照料,我们的老房间完全没有改变它的样子。我一进来就意识到屋子整洁得让人有些不太习惯,但一切原有的标志依然如故:这个角落是做化学实验的地方,放着那张经过酸处理的松木桌;那边架子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记载着那些很多伦敦人想要烧掉才安心的东西。我环视四周,挂图、提琴盒、烟斗架,就连装烟丝的波斯拖鞋都赫然在目。屋子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在我们进来时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个是在今晚的冒险中起了很大作用的假人。这个上过颜色、做得惟妙惟肖的福尔摩斯蜡像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旧睡衣,从大街上望过去,和真人一模一样。
“一切预防措施你都遵守了吗,赫德森太太?”
“按照你的吩咐,我都是跪着干的,先生。”
“好极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见子弹打在什么地方了吗?”
“看见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打坏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过头部,然后撞在墙上砸扁了。这是我在地毯上捡到的,给您吧!”
福尔摩斯伸手把子弹递给我:“一颗铅头左轮子弹。真巧妙,谁能发现这样的东西是从气枪里打出来的?很好,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华生,请你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有几个要点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他已经脱掉那件旧礼服大衣,换上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褐色睡衣,又变成了往日的福尔摩斯。
“这个老猎手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边检查蜡像破碎的前额一边笑着说,“子弹从头后的正中位置射入,恰好击穿大脑。从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在现在的伦敦也很少有比他强的。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没有。”
“好吧,好吧,看看这名声!不过,如果我没记错,你过去也没听过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这个本世纪大学者的名字。请把我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下来给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向后靠了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着自己的记录。
“我收集在M部的这些材料都很不错。莫里亚蒂这个人无论摆在哪里都是出众的。这是放毒犯莫根,这是给人留下极为不快的梅里丢,还有马修斯,就是他在查林十字广场的候诊室里打掉我左边的犬齿。最后这位就是咱们今晚见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递给了我,上面写着:
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无业,原属班加罗尔工兵一团。一八四〇年在伦敦出生,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第三等巴斯勋爵士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曾就读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一八八一年)、《丛林中三月》(一八八四年)。住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页的空白上,有福尔摩斯清晰的笔迹:
伦敦第二危险的人。
“真令人吃惊,”我把本子递回给福尔摩斯的时候说,“他的职业还是体面的军人呢。”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回答,“而且在某方面干得不错。他一向很有胆量,在印度还流传着他爬进水沟去追杀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的故事。华生,有些树木在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会突然变成难看的古怪形状;这一点你也常常会在人的身上看到。我有个理论——一个人在成长中会重现他历代祖先的全部发展过程,而像这样突然地变好或者变坏,就显示出了他的家族中的某种影响——个人似乎成了家族历史的缩影。”
“你这个想法真有点异想天开。”
“好吧,我不坚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在印度虽然没有什么公开的丑闻,但仍旧闹得失去了容身之地。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搞得名声很坏。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成为了莫里亚蒂的参谋长。莫里亚蒂非常大方地为他提供经济资助,而且只用他做一两件普通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你可能还记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的那件斯图尔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记不清了?我可以确定莫兰是主谋,但一点证据都找不出来。上校隐藏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亚蒂匪帮被一网打尽的时候,我们也无法指控他。你还记得那天,我到你的寓所去,为了防备气枪,我不是关上了百叶窗吗?你肯定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但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有这样一支不平常的枪,而且知道在这支枪的后面是一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在瑞士的时候,就是他和莫里亚蒂一起跟踪着咱们。毫无疑问,就是他,给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钟。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国的时候注意看报,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制伏他。只要他还在伦敦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就没有价值。他的影子会日夜纠缠着我,而且迟早会对我下手。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他就开枪打他,那样我自己就会被送上被告席。向法官寻求帮助也无济于事,他们不能因为没有根据的推测就采取行动。所以我一筹莫展。可是我留心着报上的犯罪新闻,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抓住他。后来我看见了罗诺德·阿德尔惨死的消息,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况来看,这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吗?他先和这个年轻人一起打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到他的家里,对准敞开着的窗户开枪打死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光凭这种子弹就足以送他上绞架。我马上回到伦敦,却被那个盯梢的人发现了,他当然会告诉上校注意我的出现。上校不可能不把我的突然归来和他犯的案子联系在一起,于是马上警觉起来。我猜准了他会立刻想办法把我除掉,而且为了达到目的,他会再拿出这件凶器来。我在窗口给他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靶子,并预先通知苏格兰场可能会需要他们帮助(对了,华生,你准确无误地看到他们待在那个门廊里)。然后,我找到了那个在我看来万无一失的监视点,却没想到他也会挑那个地方来袭击我。亲爱的华生,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解释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解释莫兰上校谋杀罗诺德·阿德尔的动机。”
“啊,我亲爱的华生,这一点咱们只能推测,而在这方面,即使逻辑性最强的头脑也有可能出错。每个人都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做出自己的假设,任何人的假设都有可能是对的。”
“那么,你已经作出假设了?”
“我想,说明案子的事实并不难。我们从证词中得知,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德尔合伙赢了一大笔钱。不用说,莫兰做了弊——我很久以来一直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尔遇害的那天,他发现了莫兰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兰谈过,还恐吓要揭发莫兰,除非莫兰自愿退出俱乐部并答应从此不再打牌。像阿德尔这样的年轻人不太可能立刻去揭发既有点名气又比他年长的莫兰,这会闹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大概他就像我估计的那样做了。对靠打牌骗钱为生的莫兰来说,退出俱乐部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所以他杀了阿德尔,那个时候阿德尔正在计算自己应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意从搭档的作弊中获利。他锁上门是为了防止他的母亲和妹妹突然进来,逼他说出那些人名和硬币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说得通吗?”
“我相信你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会在审讯时得到证明,或者遭到反驳。与此同时,无论发生什么,莫兰上校也不会再打扰咱们了。冯·赫德尔有名的气枪将为苏格兰场博物馆增色,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献身于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问题了。”
诺伍德的建筑师
“从刑事专家的角度来看,”福尔摩斯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去世了之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我认为不会有太多善良正直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
“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把自己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刑事专家无事可做之外,谁也没受损失。当那个家伙还在的时候,你可以从每天的早报上看到许多事情发生。而且,华生,常常只是一个小小的线索,一个最模糊的迹象,就足以告诉我这个恶毒的匪首藏在什么地方;如同蛛网的边缘稍有颤动,就使你想到潜伏在网中央的那只邪恶的蜘蛛。对掌握线索的人来说,小偷小摸、肆无忌惮的攻击、意图不明的暴行,都可以连成一个整体。对一个研究高级犯罪的学者来说,欧洲其他国家的首都不具备当时伦敦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条件。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幽默地对自己花了不少力气造成的现状表示不满。
现在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回国已经有几个月了。我按照他的请求,出让了自己的诊所,搬回贝克街我们合住过的旧寓所。有个姓弗纳的年轻医生买了我在肯辛顿开的小诊所,而且半点都没犹豫就按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使我感到奇怪。直到几年以后,我发现弗纳是福尔摩斯的远亲,钱实际上是他筹措的,才明白了真相。
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里,日子过得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平淡无奇。我大致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就找出了在这个时期发生的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和荷兰轮船“弗里斯兰”号的惊人事件,后一个案子差点让我们两人丧命。不过福尔摩斯那种冷漠而骄傲的性格使他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扬,他以最严厉的规定来约束我不再对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说一句话。我已经解释过了,这项禁令直到现在才被撤销。
发完那一通古怪的议论之后,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悠闲地打开当天的早报。这时,突然一阵吓人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接着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像是什么人在用拳头捶打大门。门开了,我听见有人冲进过道,然后是一阵急速上楼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的年轻人发狂似的闯了进来。他的双眼充满了激愤,全身都在颤抖。他来回看了看我们,在我们疑问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这样无礼的闯入表示一下歉意。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您不要责怪我,我几乎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
他做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释他的访问目的和访问方式。但是从我同伴毫无反应的脸上,我能看出这个名字对他和我都没有什么意义。
“请抽支烟,麦克法兰先生,”他把烟盒递了过去,“我相信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根据症状给你开一张能让你镇定下来的处方。最近这几天的天气真够热的。现在,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平静了下来,请坐在那把椅子上,慢慢地告诉我们你是谁,为什么找我。你只讲了自己的名字,似乎我应该认识你,可除了你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哮喘病患者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外,我的确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因为熟悉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领会他的推理——这位年轻人的不修边幅、随身带的那一札文件、表链上的护身符和喘气的声音让福尔摩斯做出了这些推测。这位年轻的委托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没错,您说的就是我。除此之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分上,您一定要帮帮我,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在我把话讲完之前他们就来逮捕我的话,请您务必告诉他们给我时间把全部事实告诉您。只要我知道您在外面替我奔走,我就可以安心地走进监狱。”
“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那你会因为什么罪被逮捕呢?”
“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多少带有一点满意的同情。
“啊,”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说轰动社会的案子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
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放在福尔摩斯膝盖上的《每日电讯报》拿了起来。
“先生,如果您看过这份报的话,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您了。我觉得好像人人都在谈论着我的名字和我的灾祸。”他把报纸翻到刊登重要新闻的那一版,“就在这儿。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给您念念。请您听这个,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标题:‘下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已经发现此案的线索’。那条线索的发现表明警方已经开始追踪我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在伦敦桥站一下车就被跟踪了,他们只是在等待发出对我的逮捕证。这会让我的母亲伤心的——一定会让她伤心的!”在极度的恐惧中,他使劲握着自己的手,在椅子上来回扭动。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被控行凶的男子: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清秀,但显得十分疲惫;两只蓝色的眼睛透出了惊恐,脸刮得很干净,神经质的嘴唇显得优柔寡断。他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都像个绅士。从他浅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过字的证书,说明了他的职业。
“咱们得好好利用现在这段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请你把报纸拿起来念一念刚才谈到的那一段,好吗?”
在我们的委托人引述过的大标题下面,是这样一段带有暗示性的叙述,我念道:
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时,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严重犯罪行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是该郊区颇有名望的居民,经营建筑业多年,因而致富。奥德克先生系独身,五十二岁,住在锡登罕路尽头的幽谷山庄,以性情乖僻出名,为人朴素沉默且寡言,不爱交际,近几年实已退出建筑业,然宅后之贮木场仍在。昨夜十二点左右,贮木场发出火警,消防车不久即赶到现场,但因木燥火猛,无法扑救,直至整堆木料燃烧殆尽。起火愿因似属偶然,但另有迹象显示或系严重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未见户主,令人颇为诧异。经查询,方知户主已失踪。检查卧室,床无人睡过,而保险柜门已开,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满地。最后发现,室内有发生激烈格斗的迹象,并找到少量血迹及橡木手杖一根,杖柄上亦沾有血迹。现已查明,是夜,奥德克先生曾在卧室接待来客,该手杖即来客之物。此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即中东区格雷欣大楼四百二十六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说明犯罪动机的有力证据。总之,此事件将有惊人发展,这一点毋庸置疑。
本报付印时,据传麦克法兰先生已因谋杀约纳斯·奥德克之罪被逮捕,逮捕证确已发出。正在诺伍德进行的调查又有不祥进展。在建筑师所住的楼下寝室里,除有格斗迹象外,又发现法国式落地窗敞开,并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料堆的痕迹。在火场灰烬中找到了被烧焦残骸一说也已被肯定。按照警方推测,这是一起极其惊人的凶案。被害者在寝室中被击毙,文件被盗,尸体被拖至木料堆焚烧灭迹。此案已交由苏格兰场素有经验的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此刻他正以其惯有之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福尔摩斯闭着眼,两手指尖顶着指尖,倾听着这篇惊人的报道。
“这件案子的确有几点值得注意,”他慢慢地说,“麦克法兰先生,我想先问一句,既然看起来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为什么你现在依然逍遥法外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的多林顿寓所,但是昨晚因为要替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办点事,我就在下诺伍德一家旅馆里住了下来,从旅馆去他家。我是在火车上看到您刚才听到的那条新闻,才知道下诺伍德发生的事情。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所以赶到这里把案子委托给您。我知道,如果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或是在家里,一定会被抓走的。有人从伦敦桥车站开始就跟踪我,我一点都不怀疑——上帝啊!发生什么事了?”
门铃响了,接着又从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我从他身后一眼看见门外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雷斯垂德问。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我现在对你提出逮捕。”
麦克法兰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对你不会有影响吧。这位绅士正要给我们讲这个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经过,它可能会帮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觉得弄清楚这件事不会有困难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说。
“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倒是很有兴趣听他讲一讲。”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帮过我们一两次忙,从我们苏格兰场这方面,还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我必须和犯人在一起,并且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说过的话,都可能成为对他不利的证据。”
“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您一定要听我讲,而且明白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我给你半小时。”
“我必须先说明,”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一点都不了解。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很多年前我的父母和他相识,但是后来他们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当他走进我在城里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待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的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单页,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把它们放在我的桌子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要你把它按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写出来。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儿坐着。’
“我开始抄写这份遗嘱。当我看到他除了若干保留之外,把其余的全部财产都留给我的时候,您可以想象我的惊讶。他是个小雪貂似的怪人,长着全白的眉毛。我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在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开心的表情。当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款的时候,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眼睛。他解释说,他是一个单身汉,亲属都不在世了。他从青年时起就认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认为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感谢的话。遗嘱按照格式写好了,签了字,由我的书记员当证人。遗嘱写在了蓝色纸上——我已经解释过这些纸只是草稿。然后奥德克先生告诉我,还有一些字据——租约、房契、抵押凭据、临时期证等等,应该让我看看。他说只有在这一切都办完之后他才放心,并且让我晚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下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一切还没有办完之前,什么话都不要对你的父母说。咱们先不讲,好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还要我答应一定做到。
“福尔摩斯先生,您能想象出来,我当时没有理由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心只想丝毫不差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封电报,说手边有要紧的事,说不准多晚才能回家。奥德克先生还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和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九点之前他可能还没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我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我发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
“没错。”麦克法兰说。
“请说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个女人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那里立着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大堆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直到十一点多才看完。他说不要打扰女管家,就让我从法式落地窗出去。那扇窗户一直是开着的。”
“窗帘放下来了吗?”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不过我想应该是放下来了一半。对,我记得他为了打开窗户,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杖,他说:‘没关系,我的孩子,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会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来取。’我离开的时候,卧室里的保险柜是开着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子上。已经那么晚了,我当然回不去布莱克希斯,就在安纳利·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上发现了这件可怕的事情。”
“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在年轻人讲这段奇怪经历的时候,我有一两次见他扬起了眉毛。
“在我去布莱克希斯之前,没什么要问的了。”
“你是说去下诺伍德之前吧?”
“啊,对,我要说的是下诺伍德。”福尔摩斯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雷斯垂德有过很多次经验,他深知福尔摩斯的脑子就像一把锋利的剃刀,能切开在他看来坚不可摧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看到他好奇地盯着我的同伴。
“过一会儿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好吧,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员就在门口,外面还有辆四轮马车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祈求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然后从屋里走了出去。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尔摩斯正在看手里的那几页遗嘱草稿,脸上露出十分感兴趣的表情。
“这份遗嘱的确有些特点,雷斯垂德,你看呢?”他把草稿递了过去。
“我能看懂前几行和第二页中间几句,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就像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不清楚。有三个地方我完全认不出来。”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这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停在站里,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在行驶,最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正在经过道岔。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地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程的时间来写这份遗嘱,那必定是一趟快车,在下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在分析问题上你比我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说的这一点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它足以证实年轻人所说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拟好的。一个人竟然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这不是很奇怪吗?这说明他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遗嘱。只有根本不打算让自己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
“好吧,他就这么给自己写了一张死刑判决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样想吗?”
“你不这样想吗?”
“很可能是这样,但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这样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话,还有什么算是清楚的呢?有个年轻人忽然得知,只要某个老人一死,自己就可以继承一笔财产。他怎么办?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假借某种借口在当天晚上去拜访他的委托人。等到屋子里唯一的第三者睡了,他在一间单独的卧室里杀了委托人,把尸体拖进木料堆焚烧,然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以为连这一点点血迹都不会留下,并且觉得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被杀的一切痕迹——那些痕迹会暴露他的身份。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说的这些让我感到案情有点过于明显。”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想象力添加到自己的诸多长处中去。你试着把自己摆到这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你会选择立遗嘱的那个晚上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凑是很危险的吗?还有,你会在别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这家的仆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样一个前提下行凶吗?还有最后一点,你会那么煞费苦心地隐藏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露自己是凶手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根手杖,福尔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罪犯总是慌慌张张的,往往会犯下一些头脑冷静的人可以避免的错误。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间屋子去取回手杖。或者,你给我一个别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能够很轻易地给你举出好几个推测,”福尔摩斯说,“例如,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测,我把它当做礼物送给你。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贵重的证券,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个过路的流浪汉在窗外看见了他们。年轻律师走了,流浪汉就进屋来,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奥德克打死,烧了尸体后就逃跑了。”
“流浪汉为什么要烧掉尸体?”
“就这一点来说,麦克法兰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掩盖证据。”
“流浪汉可能不想让人知道出了谋杀案。”
“那流浪汉为什么不拿东西呢?”
“因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转让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会放走这个年轻人的。以后会证明谁是对的。请注意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据我们所知,一张字据都没有被偷走。我们这个犯人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理由拿走字据的人,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从这些字据中获得利益。”
我的朋友好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我无意否认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对你的推测非常有利,”他说,“我只是想指出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就像你说的,以后会见分晓。再见!我今天应该会顺便去一趟下诺伍德,看看你的进展如何。”
这位侦探走了,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身,带着将要做感兴趣的事情时的那种表情,为之后的工作做着准备。
“华生,刚才我说过,我的第一个行动方向必须是布菜克希斯。”他边说边匆忙穿上自己的长外衣。
“为什么不是下诺伍德?”
“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了两件怪事接踵而至。警方犯了这样一个错误——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第二件怪事上,因为它确实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处理这个案子的合理途径显然应该是从弄清第一件事着手,也就是那张不寻常的遗嘱。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一点清楚了,下面的事应该就好办了。
“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忙。我一个人不会有危险的,否则我不会单独行动。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相信能够告诉你我为这个求我保护的小伙子已经做了什么。”
我的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而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发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个小时的提琴,琴声单调而低沉,他在竭力使自己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了提琴,开始讲述自己失败的经历。
“—切都错了,华生,一错到底。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满不在乎,但说实话,我相信这一次他的路子对了,咱们却走错了。我的直觉指着一个方向,一切事实却都指着另一个方向。英国陪审团的智商恐怕远没达到这样的高度,使他们接受我的假设而不接受雷斯垂德的证据。”
“你去布菜克希斯了吗?”
“去了,华生。我到了那里,并很快发现死去的奥德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他的母亲在家。她是个蓝色眼睛、头发蓬松的小个子女人,恐惧和气愤使她不停地发抖。当然,她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可能犯罪,可她对奥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遗憾。恰恰相反,她谈起奥德克时流露出的那种深恶痛绝,等于在不自觉地支持警方的理论——如果她的儿子曾经听过她这样谈论奥德克的话,就会自然而然对他产生憎恨并使用暴力。‘奥德克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头恶毒狡猾的怪物,’她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是个怪物。’
“‘您从那时候就认识他?’我说。
“‘是的,我对他很熟悉。其实,他就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人。感谢上帝,我拒绝了他,跟一个也许比他穷、但是比他好的人结了婚。在我和奥德克订婚之后,听人讲起他怎样把一只猫放进鸟舍里去。他这种残忍的举动使我厌恶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来。’她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被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照片,’她说,‘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早上,他把它寄给我,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诅咒。’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宽恕你了,因为他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
“‘我和我的儿子都不要约纳斯·奥德克的任何东西,无论他是死是活,’她非常严肃地大声说,‘老天有眼,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在适当的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的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我还试着追寻了一两个线索,但找不到对我们的假设有帮助的东西,有几点恰恰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下诺伍德。
“幽谷庄这个地方是一座很新潮的大别墅,全部用显眼的砖砌成。前面是庭园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是着过火的贮木场,从那里到大路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是奥德克的房间,站在这条路上就可以看到屋子里面,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里,这是我今天仅有的一丝安慰,他手下的警员尽了主人之谊。他们刚刚发现了莫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找了一上午,除了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之外,还找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男裤的纽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纽扣上的标记:‘海安姆’——那是奥德克的裁缝。然后我仔细检查草坪,希望找到别的痕迹和脚印,可是这场干旱使一切东西都变得像铁一样坚硬,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出像是尸体或一捆什么东西曾被拖过水腊树矮篱笆的痕迹,方向正对着木料堆。这些当然都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在草坪上爬来爬去,背上晒着八月天的太阳,一小时之后才站起来,却还是和到那里之前一样一无所获。
“既然在院子里一无所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里面血迹很少,而且模糊不清,但毫无疑问是新鲜的。手杖已经被人移动了,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麦克法兰的,他也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到他和奥德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又让苏格兰场多了一分胜算。他们的得分在向上加,咱们却原地未动。
“我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但目前还证明不了什么。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来放在了桌上。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两件已经被他们拆开。在我看来,那都是些没有很大价值的东西,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德克先生是个多么富有的人。但我觉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件,可能是更值钱的东西,但我找不出来。当然,如果咱们可以证明这一点,它就能让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难道会有人偷走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继承的东西吗?
“我检查了其他的地方,也没找到线索,最后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勒克辛顿太太是个矮个子,肤色黝黑,话不多,有一双多疑的眼睛,习惯斜着看人。我相信只要她愿意,一定能说出一些对我有帮助的信息,但她的嘴紧得就像个蜡人。是的,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请麦克法兰先生进来,她很后悔,不该让他进来。她是十点半去睡的。她的房间在另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情。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的东西放在了门厅里。她是被火警惊醒的。她那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谋杀的。他有仇人吗?唉,谁都有仇人,不过奥德克先生很少和人往来,只同找他办事的人见面。她看了那些纽扣,断定是她的主人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为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得很快。她到了贮木场的时候,除了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和所有的救火队员都闻到了肉烧焦的气味。她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字据,也不知道奥德克先生的私事。
“看,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失败的经过。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像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对。我的确感到全不对。还有一些重要的情况,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问不出来。她那种愠怒和反抗的眼神,只能说明她自知有罪。不过再多说也没有用了,除非运气找上门来,否则这件下诺伍德的失踪案恐怕不会在咱们的破案记录中出现。我看有耐心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了。”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会感动任何一个陪审团成员吧?”我说。
“那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还记得一八八七年那个想要咱们帮他开脱的大谋杀犯贝尔特·司蒂芬斯吧?你见过比他态度更温和、更像主日学校儿童的年轻人吗?”
“这倒是真的。”
“除非咱们能提出另一种可信的假设,否则麦克法兰就算完了。在这个现在就可以对他提出控告的案子中,你简直找不到一点破绽,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反而更增加了立案的理由。我想起来了,那些字据中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也许可以作为再一次调查的起点。当我翻看银行存折的时候,发现余额无几,主要原因是过去一年里有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一位叫做柯尼利亚斯的先生。我很想知道和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亚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许他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柯尼利亚斯先生可能是一个掮客,但我没有找到和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凭据。既然现在没有别的线索,我必须向银行查询这位把支票兑换成现款的绅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担心这件案子将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们的委托人告终。这对苏格兰场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胜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尔摩斯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发亮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眼圈而显得更加明亮。在他椅子附近的地毯上堆满了烟头和当天的早报。有一份电报摊在餐桌上。
“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华生?”他把电报扔了过来。
电报是从下诺伍德来的,全文如下:
获得重要的新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奉劝放弃此案。
雷斯垂德
“听起来像是真的。”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放弃这个案子也许还不到时候。归根结底,任何新的重要证据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能不一定朝着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吧,华生。咱们一起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今天我觉得好像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支持。”
我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吃东西,这是他的一个特点。我见过他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营养不足而昏倒。“我现在分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他总是以这句话来回答我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劝告。因此,这一天他没吃早饭就和我出发去下诺伍德,并不使我感到奇怪。一群好奇的人围在幽谷庄外,这座郊外的别墅和我的想象大致相同。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们,胜利使他满面红光,得意扬扬。“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吧?你找到那个流浪汉了吗?”他高声说。
“我还没得出什么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
“可是我们昨天得出的结论,现在已经得到了证实,你得承认我们这次走在你的前面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神色确实像是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了起来。
“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对不对,华生医生?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我想我能彻底说服你们本案的凶手就是约翰·麦克法兰。”
他带着我们走出过道,来到那边的一间昏暗的门厅。
“这是年轻的麦克法兰作案后必定要来取走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说,“现在你们看一下这个。”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了白灰墙上的一点血迹。当他把火柴凑近了之后,我看到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枚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纹。
“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正在用放大镜看着呢。”
“你知道,任何两个大拇指的指纹都不会是一样的。”
“我听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那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今天早上我命人从麦克法兰右手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纹举到紧挨着血迹的地方。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的确是由同一个大拇指印出来的。很明显,我们不幸的委托人是没希望了。
“这是决定性的。”雷斯垂德说。
“对,是决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道。
“决定性的!”福尔摩斯也说。但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同的感觉,就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变化,脸上因暗自的窃喜而不住地抽动,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上帝啊!上帝啊!”他终于说,“谁能想得到?光看外表是多么不可靠,这一点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这件事教育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们当中有的人就是有些过于自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们没办法反驳。
“那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下,这简直是天意!这是一个多么自然的动作,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福尔摩斯表面上很镇静,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动。
“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这个惊人的线索是谁最先发现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顿太太告诉夜勤警员的。”
“夜勤警员当时在哪里?”
“他留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不让任何人动里面的东西。”
“但为什么你们昨天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
“我们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仔细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看,这个地方不太显眼。”
“对,对,当然不太显眼。我想这血迹毫无疑问昨天就在墙上吧?”
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似乎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疯子。我承认自己对福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奇怪的观点也感到惊奇。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深夜从监狱里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位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拇指印。”
“那就够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只有找到证据的时候我才会下结论。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写我的报告。”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从他的表情中似乎仍然看得出他心里掩饰不住的一丝戏谑。
“上帝啊,这是一个很糟的发现,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奇妙之处,还给咱们的委托人留下几分希望。”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我真诚地回答,“刚才我认为他恐怕没有希望了。”
“我可不会陷入必须说出这种话的地步,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咱们这位朋友极其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真的?什么缺陷?”
“那就是——我确信自己昨天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华生,现在咱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散步。我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因为有了希望而感到了温暖。福尔摩斯把别墅的每一面都按顺序看了看,饶有兴趣地检查了一下。然后他带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他把整座建筑都看了一遍。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家具和陈设,但是他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最后我们到了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高兴起来。
“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现在是和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说真心话的时候了。他嘲笑过咱们,或许咱们也可以同样回敬他,如果我对案子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话。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们该采取什么办法了。”
福尔摩斯打扰这位苏格兰场警官的时候,他正在起居室里奋笔疾书。
“我知道你在写一份关于这件案子的报告。”他说。
“是的。”
“你不认为有点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不足。”
雷斯垂德很了解福尔摩斯,绝不会无视他的话。他把笔放下,好奇地看着我的朋友。
“你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只是想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
“你能把他请出来吗?”
“我想我能。”
“那就请出来吧。”
“我尽力而为。你有几个警员?”
“能马上召集来的有三个。”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们都是身体强壮、嗓门大的吧?”
“当然是,但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能帮助你弄明白这一点和一两个别的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你的警员叫来,我要试一试。”
过了五分钟,三名警员已经集合在大厅里了。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秸,”福尔摩斯说,“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认为这些麦秸可以帮助我找到需要的证人。谢谢你们。华生,我相信你的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请你们一起陪我到顶层楼梯的平台上去。”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着的卧室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福尔摩斯把我们都集合在走廊的一头。三名警员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友,脸上交替地流露出惊奇、期待和嘲弄。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像个在变戏法的魔术师。
“请你派一位警员去提两桶水来好吗?把两捆麦秸放在这里,不要挨着墙。现在我想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的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生气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跟我们开玩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完全可以说出来,用不着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向你保证,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你可能记得几小时前,当你似乎占据了上风的时候,你跟我开了点玩笑,那么现在你就不要阻止我讲点排场呀。华生,你先打开窗户,然后划根火柴把麦秸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烧着的干麦秸噼啪作响,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烟被穿堂风吹得在走廊里缭绕不止。
“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把那个证人给你找出来,雷斯垂德。请各位跟我一起喊‘着火了’好吗?来吧,一,二,三——”
“着火啦!”我们齐声高喊。
“谢谢。请你们再来一次。”
“着火啦!”
“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
“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下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走廊尽头那堵看起来是完整的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活像一只兔子跳出了它的地洞似的。
“好极了!”福尔摩斯冷静地说,“华生,往麦秸上浇一桶水。这就行啦!雷斯垂德,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那个失踪的重要证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雷斯垂德大吃一惊地望着这个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后者不停地眨眼。他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仍在冒烟的火堆。那是一张可憎的脸:狡诈,邪恶,凶狠,有两只多疑的浅灰色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
奥德克看到这个侦探发怒的样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我又没伤害任何人。”
“没伤害任何人吗?你是在想方设法送一位无辜者上绞架。如果不是这位先生的话,说不定你就得逞了。”
这个恶棍开始抽泣起来。
“说真的,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啊!这是玩笑吗?我向你保证,你是笑不出来的。把他带下去,关在起居室里等我来。”
三名警员把奥德克带走后,雷斯垂德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在警员面前我不便说,但在华生医生面前,我不怕承认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想不出你是怎么做的。你挽救了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并且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在警界声誉的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我的好先生,不但无损于你的声誉,反而会让你名声大振呢。只要把你的报告稍加改动,他们就会发现想蒙骗雷斯垂德警官的眼睛是多么困难。”
“那你不希望报告中出现你的名字?”
“一点也不,工作本身就是对我的奖赏。等将来我允许这位热心的历史学家再次拿起笔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受到一点称赞——是不是,华生?很好,现在让咱们来看看这只耗子躲藏的地方。”
离这条走廊的尽头六英尺的地方,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了一小间,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扇暗门。这个隔间里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还准备了食物和水,同一些书、报纸放在一起。
在我们向外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就是建筑师的方便之处,他能为自己准备一间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当然,那个女管家除外。我应该马上把她也放进你的猎囊。”
“我接受你的意见。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首先断定他就藏在屋子里。当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发现它比楼下那条同样的走廊短了六英尺,这样一来,他藏身的地方就非常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没有勇气在火警面前无动于衷。当然,我们也可以进去把他抓住,但我觉得逼他出来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上午你戏弄了我,也该我戏弄你一下作为回敬了。”
“嗯,先生,你的确向我报复了。但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子里的呢?”
“那个拇指印,雷斯垂德。你当时说它是决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它的确是决定性的。我知道前一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你也许知道我非常注意细节——那天我检查过大厅,墙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因此,指印是后来在夜里按上去的。”
“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
“很简单。那天晚上,当他们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奥德克让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一个封套的热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这个年轻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这样做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这很可能是碰巧发生的,奥德克本人当时也没有想到要利用它。后来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件案子的时候,忽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指印制造一个麦克法兰有罪的确证。他只需要从那个火漆印上取个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涂在上面,然后在夜里自己或者叫女管家把它按到墙上就行了。这是最简单的事情。如果把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检查一遍,我可以打赌你一定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
“妙极了!”雷斯垂德说,“妙极了!听你这么一说,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大骗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到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像个跟老师请教问题的孩子一样,觉得非常有趣。
福尔摩斯回答:“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待在楼下的这位绅士是一个非常狡猾、恶毒而且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曾经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就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再去下诺伍德。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在他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都渴望报复,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情况变得对他不利了——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决心要欺骗他的债主。为了这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只是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这些支票,但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的一个小镇银行,奥德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改名换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他会意识到,假如他能做出自己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的假象,就可以在销声匿迹的同时完成对旧情人的报复。这个恶毒的计谋真是杰作,而且他像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下的那张遗嘱,让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藏起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纽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网,在几个小时前看来仍然坚不可摧,但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的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那个恶棍坐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两边各站着一名警察。
“我的好先生,那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叫道,“我向你保证,先生,我藏起来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失踪能产生多大影响。我相信您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吧。”
“那要由陪审团来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样,即使不是谋杀未遂,我们也要控告你阴谋陷害。”
“你大概很快就会看到你的债主要求银行冻结柯尼利亚斯先生的存款了。”福尔摩斯补充道。
奥德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朋友。
“我得多谢你!”他说,“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惠。”
福尔摩斯毫不在意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在今后几年里你不会有时间干别的了,”他回答,“顺便问一下,除了你的裤子之外,你还把什么东西丢进了木料堆?一条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别的东西?你不愿意说出来?天哪,你真不友好!没关系,我想只要两只兔子就足够解释那些血迹和烧黑的骨灰了。华生,如果你想写一篇故事的话,就不妨说是兔子吧。”
跳舞的人
福尔摩斯已经默默地坐了好几个小时。他弯着瘦长的身子,低头盯着面前的一支化学试管,试管里正在制造一种奇臭无比的化合物。他的头垂在胸前,从我这里望去,就像是一只瘦长的怪鸟,全身披着深灰色的羽毛,头上的羽冠却是黑色的。
忽然,他开口说道:“华生,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了,是不是?”
我大吃一惊。虽然我已习惯了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本领,但他突然这样道破我的心事,仍然令我无法理解。
“你怎么会知道?”我问他。
他在圆凳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支冒气的试管。从他深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顽皮的目光。
“现在,华生,你承认自己很吃惊。”他说。
“我的确很吃惊。”
“我应该让你把这句话写下来,签上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五分钟之后,你又会说这太简单了。”
“我一定不说。”
“我亲爱的华生,你要知道,”他把试管放回架子上,用教授对班上学生讲课的口气说道,“做出一串推理,使其中的每个推理都很简单易懂,并且都基于它前面的那个推理,这实际上并不难。然后,只要把中间的推理全部去掉,只对你的听众宣布起点和结论,就可以得到惊人的、也可能是虚夸的效果。所以,我看到你左手的虎口,就认为有把握确定你不打算把自己的一小笔资金投到金矿中去,这真的并不难。”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看起来没有,但我可以马上告诉你其中密切的关系。这根非常简单的链条中缺少的环节是:第一,昨晚你从俱乐部回来,左手虎口上有白垩粉;第二,只有在打台球的时候,为了稳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垩粉;第三,没有瑟斯顿做伴,你从不打台球;第四,你在四个星期前告诉过我,瑟斯顿有购买某项南非产业的特权,再过一个月就到期了,他很想请你跟他合伙投资;第五,你的支票簿锁在我的抽屉里,你一直没有向我要过钥匙;第六,你不打算把钱投资在南非了。”
“这太简单了!”我叫了起来。
“正是这样!”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每个问题,只要向你解释清楚,就会变得很简单。这里有个还不清楚的问题。你看看怎么才能解释它,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条扔在桌上,又开始做自己的化学分析。
我看到纸条上画着一些荒诞无稽的符号,十分诧异。
“哎呀,福尔摩斯,这是一张小孩的画。”
“哦,那是你的想法。”
“难道会是别的吗?”
“这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于弄清楚的问题,他住在诺福克郡的马场村庄园。今天早班邮车送来了这个小谜题,而他本人准备乘第二班火车来。门铃响了,华生。如果来的人就是他,我不会感到意外。”
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刮得很干净的绅士。明亮的眼睛和红润的面颊说明他生活在一个远离贝克街浓雾的地方。他进来的时候,似乎带着少许东海岸浓郁、新鲜、凉爽的空气。他和我们握过手,正要坐下来的时候,目光落在了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条上。我刚刚仔细看过之后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解释这个呢?”他大声问,“他们告诉我您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看再也没有比它更离奇古怪的了。我先把这张纸条寄来,就是为了让您在我来之前有时间研究它。”
“的确是一件很难看懂的作品,”福尔摩斯回答,“乍看之下就像小孩子的游戏。这张纸上横着画了些奇形怪状的跳舞小人。您怎么会如此在意这样一张怪异的画呢?”
“我不在意,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的妻子非常在意。这张画差点把她吓死。她什么也没说,但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很害怕。这就是我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的原因。”
福尔摩斯把纸条举了起来,让阳光照着它。那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用铅笔画了些跳舞的人,排列成这样: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叠起来,放进自己的皮夹里。
“这可能成为一件最有趣、最不寻常的案子,”他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您在信上对我说了一些细节,但我想请您再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讲一遍。”
“我不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这位客人大而有力的双手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放开,“如果有什么地方讲得不清楚,您尽管问我好了。我得从去年我结婚前后开始讲起。我想先说一下,虽然我不是个有钱人,但我们这一家在马场村住了大约五百年了,诺福克郡没有哪个家族比我们更著名。去年,我到伦敦参加周年庆典,住在罗素广场的一家公寓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也住在这家公寓。在这里还住着一位年轻的美国小姐,姓帕特里克——埃尔茜·帕特里克,于是我们成了朋友。还没等到在伦敦住满一个月,我已经爱她爱到极点了。我们悄悄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作为夫妇回到了诺福克。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会觉得一个名门子弟以这种方式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妻子,简直是疯了,但如果您见过她、认识她的话,您就能理解了。
“当时她在这一点上很坦率——埃尔茜的确是一个坦率的人。我不能说她没给过我改变主意的机会,但我从没想过要改变。她对我说:‘在我的生活中曾和一些可恨的人来往过,现在只想把他们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过去,因为这会使我痛苦。希尔顿,如果你娶我的话,你将娶到一个不会因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而羞愧的女人。但是,你必须信任我,并允许我对在嫁给你之前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如果这条件太苛刻的话,那就请你回诺福克去,让我继续孤单地生活吧。’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告诉她,我愿意答应她的条件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
“就这样,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都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发现了烦恼的征兆。那天,我的妻子接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我看到上面贴了美国邮票。她的脸变得死一般苍白,把信读完就扔进火里烧掉了。后来她没提这件事,我也没提,因为我必须遵守诺言。从那时起,她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脸上总带着恐惧的表情,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是,在她主动开口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请注意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忠诚的女人。无论她在过去的生活中有过什么不幸的事,那都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过是个诺福克的普通乡绅,但在英国没有其他的家族声望能高过我们。她非常明白这一点,而且在没有跟我结婚之前就很清楚。她绝不愿意为我们家族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我完全相信这一点。
“好,现在我来谈谈这件事蹊跷的地方。大约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上星期二,我在一个窗台上发现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和那张纸上的一模一样,是用粉笔画的。我以为是小马倌画的,但他发誓说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不管怎样,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把它们刷掉了,后来才对妻子提到这件事。令我惊讶的是,她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并央求我说,如果再看到这样的画,一定要让她看一看。之后的一个星期,什么都没有出现。直到昨天早晨,我在花园日晷仪上发现这张纸条。我拿给埃尔茜一看,她立刻就昏倒了。之后她就像是在梦游似的,精神恍惚,眼睛里一直充满了恐惧。就在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我写了这封信,连同纸条一起寄给您。我不能把这张纸条交给警察,因为他们一定会取笑我,但您会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并不富有,但如果我的妻子有什么危险,我愿意倾家荡产来保护她。”
他是个在英国本土长大的漂亮男子——纯朴、正直、文雅,有一双诚实的蓝色眼睛和一张清秀的脸。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对妻子的钟爱和信任。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这段经历之后,坐着沉思了一会儿。
“丘比特先生,”他终于说,“您不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请您的妻子把她的秘密说出来吗?”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头。
“诺言就是诺言,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埃尔茜愿意告诉我,她一定会告诉我的。如果她不愿意,我不会强追她说出来。不过,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一定得想办法。”
“那么我很愿意帮助您。首先,您有没有听说家里来过陌生人?”
“没有。”
“我猜您住的那一带是一个很平静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引起注意,对吗?”
“在附近的地方是这样的。不过,有几个饮牲口的地方离我们不远,那里的农民经常留外人住宿。”
“这些难懂的符号显然有自己的含义。如果是随意画的,咱们多半解释不了。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是有系统的,我相信咱们能把它彻底弄清楚。现在仅有的这一张还太简短,我无从着手。您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不能作为调查的基础。我建议您先回诺福克去,并留心观察,把可能出现的任何新的跳舞小人照原样临摹下来。非常可惜,最开始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小人,咱们没有临摹下来。您还要细心打听一下,附近来过什么陌生人。等您收集到新的证据之后,就再来这里。这就是我现在能给您的建议,如果有什么紧急的新发展,我可以随时赶到诺福克您的家里去。”
这一次的谈话使福尔摩斯变得异常沉默。一连几天,我几次见他从笔记本里取出那张纸,认真地研究上面画的那些古怪符号。可是,他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差不多两周之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华生,你最好别走。”
“怎么?”
“因为早上我收到了一封希尔顿·丘比特的电报。你还记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吗?他应该在一点二十分抵达利物浦街,随时可能来这里。我从他的电报中推测,已经出现了很重要的新情况。”
我们没等多久,这位诺福克的绅士就坐马车从车站直接赶来了。他看上去既焦急又沮丧,目光疲惫不堪,额头上布满了皱纹。
“这件事真让我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就像个精疲力竭的人一屁股跌进椅子里,“一个人感觉无形中被别人包围,又不清楚是谁在策划阴谋,这就够糟了。而他又看到这件事正在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的妻子,那简直不是血肉之躯所能忍受的。她被这件事折磨得消瘦了许多,我亲眼看到了她身体的变化。”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还没说。不过,有好几次,这个可怜的女孩想要说什么,又鼓不起勇气来开这个头。我也试着帮助她,但也许做得很糟,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提到过我的古老家族、我的家族在全郡的名望和引以为自豪的清白声誉,这时候我总以为她就要说到关键了,但不知怎么,话总是还没有讲到那儿就岔开了。”
“您自己有所发现吗?”
“发现了很多,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个家伙了。”
“是画这些符号的人吗?”
“是的,我看见他在画。还是一切都按顺序跟您说吧。上次我来拜访您之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小人,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门上的。这间工具房紧挨着草坪,正对着前窗。我临摹了一张,就是这个。”他打开一张折叠着的纸,把它放在桌子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符号: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好极了!请接着说吧。”
“临摹完了,我就把这些记号擦掉了,但是第三天早上,又出现了新的。这张是我临摹下来的。”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轻笑了出来:“咱们的材料积累得很快啊!”
“三天后,我又在日晷仪上找到一张压在鹅卵石下的纸条,上面潦草地画了一行小人,和上一次的完全一样。从那以后,我决定在夜里守卫。我取出了自己的左轮,坐在书房里,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园。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走了过来。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对她明说要看看是谁在这样捉弄我们。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让我不去理它。
“‘希尔顿,如果你真生气的话,咱们可以出去旅行,躲开这讨厌的人。’
“‘什么?让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把咱们从家里赶走?’
“‘去睡吧,’她说,‘咱们白天再商量。’
“她正说着,在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忽然变得惨白,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接着,我发现在对面工具房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绕过墙角,走到工具房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正要冲出去,我的妻子使劲抱住了我。我用力想挣脱,她却拼命抱着我不放手。最后,我挣脱了。当我打开门跑到工具房前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见了。但他在门上又留下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两次完全相同,也就是我临摹在纸上的那个。我搜遍了院子各处,也没见到那个家伙的踪影。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走开,因为早上我再检查那扇门的时候,除了已经看到的那行小人之外,又发现了几个新画的。”
“您有那些新画的小人吗?”
“有,很短,我也照样临摹下来了,就是这一张。”
他又拿出一张纸,新舞蹈是这样的:
“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激动,“它们是画在上一行下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好极了!这一点对咱们的研究来说最关键,我觉得很有希望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继续讲您这一段最有趣的经历吧。”
“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福尔摩斯先生。那天夜里我对妻子很生气,因为正当我有可能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恶棍的时候,她却把我拉住了。她说怕我会遭遇不幸。有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担心的是那个人。我已经怀疑她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并且懂得那些古怪符号是什么意思。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都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的确是我的安全。这就是全部情况,现在我需要您指点我应该怎么办。我想让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丛里,如果那个家伙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以后他就不敢再打扰我们了。”
“这个人非常狡猾,恐怕不是这种简单办法可以对付的。”福尔摩斯说,“您能在伦敦待多久?”
“我今天必须回去。我不放心让妻子整夜一个人待在家里。她的神经很紧张,也央求我一定要回去。”
“也许您是对的,不过如果您能待一两天的话,说不定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这些纸条给我,我可能不久就会去拜访您,帮您解开这个谜题。”
在我们这位客人离开之前,福尔摩斯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冷静。但是我很了解他,能很容易地看出来他心里十分激动。希尔顿·丘比特的宽阔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边,把所有纸条都摆在自己面前,开始进行细致复杂的分析。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看着他一张一张来回调换画着小人和写有字母的纸条。他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完全忘记了我在旁边。他干得顺利的时候,就一会儿吹哨,一会儿又唱起歌来;有时候被难住了,就好一阵子皱起眉头、双眼呆呆地望着远方。最后,他满意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搓着双手。后来,他在电报纸上写了一封很长的电报。“华生,如果回电中有我希望的答复,你就可以在自己的记录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说,“我希望明天咱们就能去诺福克,为咱们的朋友带去一些明确的消息,好让他知道令自己烦恼的原因。”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想问个究竟,但我知道福尔摩斯喜欢在自己认为时机恰当的时候,以自己的方式来谈自己的发现。所以我等待着,等着那个他觉得适合向我说明一切的时机。
可是,回电迟迟未到。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只要门铃一响,福尔摩斯就竖起耳朵。第二天晚上,我们收到一封希尔顿·丘比特的信,说他家里平静无事,只是在那天清晨又看到一长串跳舞小人画在日晷仪上。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
“咱们让这件事发展得太远了,”他说,“今天晚上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翻出火车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
“那么咱们明天提前吃早饭,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现在咱们非出面不可了。啊,咱们盼着的电报来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许要拍封回电。不必了,完全不出我所料。看过这封电报之后,咱们更要赶快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多耽误一小时都非常危险,因为这位诺福克的糊涂绅士已经被一张奇怪而危险的网罩住了。”
事实证明,情况的确如此。现在,就在即将结束这个当时看起来幼稚可笑而又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又充满了当时的惊愕和恐惧。虽然我很想给读者一个多少带点希望的尾声,但作为真相的记录,我必须把这一连串的奇怪事件照实讲下去,直到它的不幸结局。它使“马场村庄园”一度成了全英国尽人皆知的名词。
我们在北沃尔沙姆下车,刚一提我们的目的地,站长就急忙朝我们走了过来:“你们两位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
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
“您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诺威奇的马丁警长刚刚经过这儿。不过你们也有可能是外科医生。她还没死,至少最后的消息是这么说的。你们也许能救她,但那也只不过是让她活着上绞架罢了。”
福尔摩斯脸色阴沉,焦急万分。
“我们要去马场村庄园,”他说,“不过还没听说那里出了什么事。”
“可怕极了,”站长说,“希尔顿·丘比特和他的妻子都被枪打了。她先开枪打丈夫,然后又打自己,这是他们家的仆人说的。男的已经死了,女的也没有多大希望了。唉,他们原本是诺福克郡最古老、最体面的一家!”
福尔摩斯什么都没说,赶紧上了一辆马车。在这长达七英里的旅途中,他都没有开口,我很少见到他如此沮丧。我们从伦敦来的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安,在他仔细地逐页翻看各种早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是那么忧心忡忡。现在,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况突然变成了现实,令他感到一种茫然的忧郁。他靠在座位上,陷入悲伤的沉思。这一带本有许多令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因为我们正在穿过一个在英国算得上独一无二的乡村,少数散落的农舍说明现在居住在这一带的人已经不多了。四周可以看到巨大的方塔形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翠绿的景色中,述说着往日东安格利亚王国的繁荣兴盛。一片紫罗兰色的日耳曼海出现在诺福克青葱的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从小树林中露出来的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里就是马场村庄园。”
马车刚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我就看到了前面网球场边的那间引起过我们种种奇怪联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一位身材短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须的人刚刚从一辆单马车上走下来,他自称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长。当听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时候,他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是今天凌晨三点发生的。您在伦敦是怎么得到消息的,而且跟我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
“我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它的发生。”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证据,在这方面我们一无所知,因为据说他们是一对最恩爱的夫妇。”
“我只有一些跳舞小人作为物证,”福尔摩斯说,“以后我再向您解释。现在,既然无法避免这场悲剧,我非常希望利用自己掌握的材料来伸张正义。您是愿意让我参与您的调查工作呢,还是希望我单独行动?”
“如果真的能和您一起工作的话,我会感到很荣幸。”警长真诚地说。
“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听取证词,进行检查,一刻也不要耽误。”
马丁警长真是一位聪明人,他让我的朋友自由行动,自己则满足于把结果仔细记录下来。本地的外科医生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刚从楼上丘比特太太的卧室下来,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未必致命。子弹是从她的前额打进去的,多半要过一段时间她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别人打伤的还是自伤的问题,医生不敢冒昧发表明确的意见。这一枪肯定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间里只发现了一把手枪,里面的子弹也只打了两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心脏被子弹打穿。可以假设他先开枪打自己的妻子,也可以假设他的妻子是凶手,因为那支左轮就掉在他们中间的地板上。
“有没有搬动过尸体?”
“没有,只把他的妻子抬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她伤成那样还躺在地板上。”
“医生,您到这里多久了?”
“从四点钟一直到现在。”
“还有别人吗?”
“有,就是这位警长。”
“您什么都没有碰吧?”
“没有。”
“您考虑得很周全。是谁叫您来的?”
“这家的女仆桑德斯。”
“是她发现的?”
“她和厨师金太太两个人。”
“现在她们在哪儿?”
“我想应该在厨房里。”
“我看咱们最好马上听听她们怎么说。”
这座有橡木墙板和高窗户的古老大厅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面色憔悴,但他那双坚定的眼睛却依然在闪闪发亮。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坚定不移的决心,他一定会用尽全部的力量来追查这件案子,直到为他没能搭救的委托人报仇。坐在大厅中的这个奇怪组合里,还包括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苍苍的乡村医生,我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女人讲得十分清楚。一声爆炸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接着又响了一声。她们睡在两个相连的房间里,金太太跑到桑德斯的房间里,她们一起下了楼。书房门是敞开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主人脸朝下趴在书房中间的地上,已经死了,他的妻子蜷缩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脑袋靠在墙上。她伤得非常重,满脸是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廊和书房里都是烟和火药味儿。窗户是关着的,而且从里面插上了,这一点她们两人都很肯定。她们马上叫人去我医生和警察,然后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了她的卧室。出事前夫妇两人已经就寝了,女主人穿着长裙,男主人在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书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据仆人们所知,夫妇俩从来没有吵过架。她们一直把他们看做非常恩爱的一对。
这些就是她们证词的要点。在回答马丁警长的问题时,她们肯定地说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闩好了,谁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她们都说刚从顶楼她们的屋子里跑出来就闻到了火药的气味。福尔摩斯对马丁警长说:“请您注意这个事实。现在,我想咱们可以开始彻底检查那间屋子了。”
书房很小,三面靠墙都是书,书桌对着一扇朝花园开的窗户。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梧的身躯四肢摊开,横躺在屋子里,子弹是从正面射入的,穿过心脏之后就留在身体里,所以他在一瞬间就死了,没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这位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脸上有火药痕迹,但是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虽然如果有的话就可以说明一切。”福尔摩斯说,“除非是很不合适的子弹,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则打多少枪都不会留下痕迹的。我建议现在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医生,我想您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
“需要做一次复杂的手术才能取出来。那支左轮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外两发已经造成了两处伤口,所以六发子弹都有了下落。”
“似乎是这样,”福尔摩斯说,“那或许您还能解释一下打在窗角的那颗子弹?”他突然转过身去,用细长的指头指着靠近窗框底边一英寸的一个小窟窿。
“我的上帝啊!”警长大声说,“您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正在找它。”
“惊人的发现!”乡村医生说,“您是完全正确的,先生。也就是说,当时一共放了三枪,所以一定有第三者在场。但这会是谁呢?他又是怎么跑掉的?”
“这正是咱们要解答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您记得当那两个女仆谈起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极为重要,对不对?”
“是的,先生。但坦白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也就是说在开枪的时候,门窗都是敞开的,否则火药的烟不会那么快就吹到楼上去。当时的书房里一定有通风口,尽管敞开的时间很短。”
“您如何证明这一点呢?”
“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有被风吹得淌下蜡油来。”
“妙极了!”警长大声说,“妙极了!”
“确定了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窗户是敞开的这一点,我就设想到可能有一个第三者,他站在窗外向屋里开了一枪。这时候如果从屋子里对准窗外的人开枪,就可能打中窗框。我找了一下,果然那里有个弹孔。”
“但窗户是怎么关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个动作当然是关上窗户。啊,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镶银边的鳄鱼皮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放在桌上。福尔摩斯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包里只装了一卷英格兰银行的钞票,五十镑一张,一共二十张,用橡皮筋捆在一起,没有别的东西。
“这个手提包必须妥善保管,它还要出庭作证呢。”福尔摩斯边说边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警长,“现在咱们必须想办法弄清这第三颗子弹。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分明是从屋子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厨师金太太。金太太,您说您是被一声非常响的爆炸惊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在您听起来它比第二声更响?”
“先生,怎么说呢,我是从睡梦中惊醒的,所以很难分辨。不过当时听起来的确很响。”
“您觉不觉得那可能是差不多同时放两枪的声音?”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我认为那的确是放两枪的声音。警长,我看这里没什么需要研究的了。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的话,咱们到花园里去看看有投有新的证据。”
外面有座花坛延伸到书房的窗前。当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了起来。花坛里的花被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都是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趾特别细长。福尔摩斯就像猎犬寻找被击中的鸟一样在草丛和地上的树叶里仔细地搜索。突然,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弯腰捡起一个铜制的小圆筒。
“不出所料,”他说,“这支左轮有退壳器(131),它就是第三枪的弹壳。马丁警长,我认为咱们的案子差不多办完了。”
这位乡村警长的表情显示出他对福尔摩斯如此迅速巧妙侦察的万分惊讶。起初他还流露过一点谈谈自己主张的意思,现在却只剩下了钦佩,毫无疑问地听从福尔摩斯的意见。
“您认为是谁开的枪呢?”他问。
“这个一会儿再谈。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点我还无法向您解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最好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调查,然后把这件事一次说个清楚。”
“您愿意怎么做都可以,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要能抓到凶手就行。”
“我完全不想故弄玄虚,但在正要行动的时候不能做冗长复杂的解释。我已经有了全部线索,即使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复知觉,咱们依然可以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推测出来,并保证使凶手受到法律的制裁。首先,我想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做‘埃尔里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仆人都问过了,谁都没听说过这么一家旅店。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忙,他记得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儿只有几英里。
“是个偏僻的农场吗?”
“很偏僻,先生。”
“也许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事吧?”
“也许不知道,先生。”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备好一匹马,我的孩子,”福尔摩斯说,“我要你送一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些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把它们摆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好一阵子。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叮嘱他一定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还特别叮嘱他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看到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写得很零乱,不像福尔摩斯一贯的那种严谨的字体。上面写的是:“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您应该打电报请求再派一个警员来,因为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您可能有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监狱去。送信的小男孩就可以顺便把您的电报带走。华生,如果下午有回伦敦的火车,我看咱们就赶这趟车,因为我有一项非常有趣的化学分析要完成,而这里的侦查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小马倌去送信,然后吩咐所有的仆人:如果有人来找丘比特太太,就立刻把他领到客厅里,绝不能说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他非常认真地叮嘱仆人一定要记住这些话。最后他带领我们去客厅,并说现在的事态发展已经暂时离开了我们的控制,大家可以尽量休息,等着看之后会发生什么。乡村医生离开去看他的病人们了,留下来的只有我和警长。
“我想我能用一种有趣而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个小时。”福尔摩斯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几张画有滑稽小人的纸条摆在面前。“很抱歉,华生,我一直都没有满足你的好奇心。至于您,警长,这件案子的全部经过也许能吸引您来进行一次不平常的业务探讨。我必须先告诉您一些有趣的情况,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两次来贝克街找我商量的时候叙述的。”他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简单扼要地重述了一遍。“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些古怪的作品。如果不是它们预言了一场这么可怕的悲剧,谁见了都会一笑置之。我很熟悉各种类型的秘密文字,也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粗浅论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但这种密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出这套方法的人,显然是为了让别人以为它是随手涂抹的儿童画,而看不出这些符号所要传达的信息。
“然而,只要看出这些符号是代表字母的,再应用秘密文字的规律来分析,就不难找到答案。交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那句话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地假设代表E。你们知道,英文字母中最常见的是E,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一个短句中也是最多的。第一张纸条上的十五个符号中有四个完全相同,因此把它估计为E是合理的。这些图形中,有的带一面小旗,有的没有小旗。从小旗的分布来看,带旗子的图形可能是用来把这个句子分成一个一个单词的。我把它看做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同时记下代表的是E。
“可是,现在最难的问题来了。因为,除了E之外,英文字母出现次数的顺序并不确定。在一页普通的打印稿和一个短句子里的顺序可能完全相反。一般来说,字母按出现次数排列的顺序是T,A,O,I,N,S,H,R,D,L;但T,A,O,I出现的频率几乎不相上下。如果把每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找出有意义的组合来,那将成为一项无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能等新材料来了再行动。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访的时候,给了我另外两个短句和一句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话,也就是这几个不带小旗的符号。在这个由五个符号组合的单词中,我看到第二和第四个都是E。这个单词可能是‘切断’,也可能是‘杠杆’,或者‘绝不’。毫无疑问,使用‘绝不’这个词来回答一项请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况都表明这正是丘比特太太的回答。如果这个判断正确,我们就可以说,三个符号分别代表N、V、和R。
“就算这样,面前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想法使我得知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如果这些请求来自一个在丘比特太太年轻时就和她很亲近的人的话,那么那些两端是E,中间有三个其他字母的组合就很可能是‘埃尔茜’这个名字。我一检查,发现这个组合曾三次构成一句话的结尾。这样的话肯定是对‘埃尔茜’提出的请求。于是我就又找出了L、S和I。可是,请求究竟什么呢?在‘埃尔茜’前面的一个单词,只有四个字母,结尾是E。这个词必定是‘来’。我试过其他各种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的单词,都不符合情况。这样,C、O和M也找到了。现在我可以回过头来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尚不清楚的字母就用“□”代替。经过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这种样子:
“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是最有帮助的发现,因为它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第二个词的开头是H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于是,这句话现在成了:
再把后面的名字补全:
AM HERE ABE SLANEY
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我就能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它读出来是这样的:
我看在这一句中,在缺字母的地方只能加上T和G才有意义,并且可以假设这个名字是旅店或者其他写信人住的地方。”
我和马丁警长带着很大的兴趣倾听我的朋友详细讲述自己如何找到答案的经过,这把我们的一切疑问都解答了。
“后来你怎么办,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分理由假设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一个美国式的缩写,而这些麻烦的起因又是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件事里面有犯罪的秘密——女主人那些暗示自己过去的话和她拒绝把真相告诉丈夫的行为,都指向了这一点。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哈格里夫的朋友发了一封电报,询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曾不止一次利用过我所了解的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而就在我接到回电的那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寄来了阿贝·斯兰尼画的最后一行小人。用已经知道的这些字母翻译出来就成了这样—句话:
再添上P和D,这句话就完整了,而且说明这个恶棍已经从劝诱改为了恐吓。我很了解芝加哥的那帮歹徒,所以我想他可能很快就会把恐吓的内容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来到诺福克,但不幸的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能和您一起处理案子,实在令我感到荣幸,”警长热情地说,“不过,恕我直言,您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我却要对我的上级负责。如果这个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真是凶手的话,要是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逃跑了,我一定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您不必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您怎么知道?”
“因为逃跑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马上就会来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过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您请他他就得来呢?这不正会引起他的怀疑,使他逃走吗?”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设计那封信。”福尔摩斯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先生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就在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长相漂亮的家伙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穿着一身灰色法兰绒的衣服,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竖着两撇倒立的胡子,大鹰钩鼻,边走边挥动着手杖。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看咱们最好都站到门后面,对付这样的家伙需要多加小心。警长,您准备好手铐,让我来和他谈。”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这可是让人永远难忘的片刻。门开了,这个男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一下,马丁也把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他们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如此熟练,以至于这家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无法动弹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然后苦笑起来。
“先生们,这次你们赢啦,我似乎撞到什么硬东西上了。我是接到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这里面不会有她吧?难道是她帮你们为我设下了这个圈套?”
“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现在快要死了。”
这个男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响遍了全屋。
“你胡说!”他大声嚷着,“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谁会忍心伤害小埃尔茜?我可能威胁过她——愿上帝饶恕我吧——但我决不会碰她一根头发!收回你说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伤得非常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边。”
他悲伤地呻吟着陷进长靠背椅里,用被铐住的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过了五分钟,他抬起头来,绝望地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如果我开枪击中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就不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会伤害埃尔茜,那只是因为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像我爱她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资格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证过。这个英国人凭什么分开我们?我才是最有资格娶她的人,我要求的只是自已的权利,”
“在她发现了你是怎样的人之后,她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说,“她逃出美国是为了躲开你,并在英国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追不舍,让她非常痛苦。你企图引诱她抛弃自己心爱的丈夫,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果你使一个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杀了。这就是你干的这件事的结果,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如果埃尔茜死了,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美国人说。接着,他张开一只手,看了看团在手心里的一张信纸。“哎,先生,”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怀疑,“您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的伤真像您说得那么重,那么写这封信的人又是谁呢?”他把信朝着桌子扔了过来。
“是我写的,就是为了把你叫来这里。”
“您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之外,从没有人知道跳舞小人的秘密。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马上会有一辆马车把你带到诺维奇去,阿贝·斯兰尼先生。你现在还有时间稍稍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丘比特太太已经蒙受了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吗?只是因为我今天在场和我偶然掌握的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为了她,你至少应该做到向大众说明,对这场悲剧,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这正合我意,”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证明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说出全部事实。”
“我有责任警告你,这样做也可能对你不利。”警长本着英国刑法一视同仁的严肃精神高声说。
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几位,我从埃尔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当时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埃尔茜的父亲是我们的头儿。老帕特里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了解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会把它当成小孩乱涂乱抹的画。后来,埃尔茜听说了我们的事,她不能容忍这种行当。她自己有一些来自正路的钱,就趁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逃到了伦敦,当时她已经和我订婚了。如果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和我结婚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任何不正当的职业扯上关系。当她和这个英国人结婚之后,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给她写过信,但没有收到回信。然后,我来到了英国。因为写信无效,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我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住在那个农场里,租了一间楼下的屋子。每天夜里,我都能够自由进出,谁也不知道。我想尽办法要把埃尔茜带走。我知道她看到了我写的话,因为她有一次在其中一句的下面写了回答。于是我急了,开始威胁她。她寄给我一封信,恳求我离开,并说如果损害到她丈夫的名誉,她会心碎的。她还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这里,以后不再纠缠她,她就会在凌晨三点——她的丈夫睡着之后——下楼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和我说几句话。她来了,还带着钱,想打发我走。我一气之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从窗户里拽出来。就在这时,她的丈夫拿着左轮手枪冲了进来。埃尔茜瘫倒在地板上,我们两人就面对面了。当时我的手里也有枪。我举起枪想把他吓跑。他开了枪,没有打中我。几乎在同时,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过花园逃走,这时听见了背后关窗的声音。先生们,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之后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让我像个傻瓜似的步行到这儿,把自己交到你们手里。”
在这个美国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马车已经来了,里面坐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我们该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吗?”
“不行,她还没有恢复知觉。福尔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的案子,我希望还能幸运地站在您的身边。”
我们站在窗前目送马车远去。我转过身,看到了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也就是福尔摩斯用来诱捕他的信。
“华生,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福尔摩斯笑着说。
信上没有字,只有这样的一行跳舞小人:
“如果你用我解释过的方法来翻译,”福尔摩斯说,“就会发现它的意思不过是‘马上到这里来’。我相信这是一个他绝不会拒绝的邀请。因为他想不到除了埃尔茜之外,还有人能写这样的信。所以,我亲爱的华生,我们总算把这些作恶多端的跳舞小人变成有益的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履行了诺言,为你的笔记本增添了一些不寻常的材料。我想,现在咱们该乘三点四十分的火车回贝克街吃晚饭了。”
再说一句关于尾声的话。在诺维奇冬季大审判中,美国人阿贝·斯兰尼被判死刑,但是考虑到一些可以减刑的情况和的确是希尔顿·丘比特先开枪的事实,改判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听说她后来完全复原了,现在仍旧孀居,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帮助穷人和管理丈夫的家业。
孤身骑车人
在一八九四年到一九〇一年间,福尔摩斯非常忙碌。完全可以说,这八年间所有警方公办的疑难案件,没有一桩是不请教福尔摩斯的。还有千百桩私人案件,其中许多是非常错综复杂而且别具特色的,福尔摩斯也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无数惊人的成就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失败是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工作的结果。由于我对这些案件有闻必录,其中许多也亲身经历过,可以想象,选择哪些公之于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可以按照自己以前的做法,优先选择那些不以犯罪的凶残著称,而以结案的巧妙和戏剧性引人入胜的案件。出于这个原因,我选择了关于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的查林顿孤身骑车人一案,以及调查的奇异结局——这个结局以出人意料的悲剧形式告终。现在我就把这些情况介绍给读者。事实上,这件事并不能成为我朋友那赖以成名的才能的好例证,但这件案子有几点非常突出,不同于我以往的记录的那些案子。
我翻阅了一八九五年的笔记,查出是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我们第一次听到维奥莱特·史密斯讲述自己的故事。我记得当时福尔摩斯极不欢迎她的来访,因为他正专注于一个十分复杂而深奥的问题,这个问题涉及著名的烟草大王约翰·文森特·哈登。我的朋友最喜欢的事就是专注而精准的思考,在办手边的事情时,最讨厌其他的事来打扰他。但他的性格并不固执,不可能拒绝那位个子高挑、仪态万方、神情庄重的美丽姑娘讲述自己的遭遇,更何况她又是在这么晚的时间里亲自来贝克街恳求他予以帮助和指点。尽管福尔摩斯声明时间已经排满,但无济于事,那姑娘下定决心非讲不可。显而易见,不满足她的要求就让她离开除非动武。福尔摩斯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请那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坐下,让她把自己遇到的麻烦如实讲给我们听。
“至少不会是一件有碍你身体健康的事。”福尔摩斯用敏锐的双眼打量了她一番之后说道,“像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惊异地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我也发现她鞋底的一边被脚蹬边缘磨得起毛了。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经常骑自行车,今天来拜访你,正是和骑车的事情有关系。”
我的朋友抬起姑娘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像科学家观察标本一样,不动声色但全神贯注地检查着。
“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这是我的业务。”最后,他放下姑娘的手,“我几乎错把你当成打字员了。显而易见,你是一位音乐家。华生,你注意到她的勺形指端了吗?那是这两种职业共有的特征。不过,她的脸上有一种灵性,”他平静地把脸转向亮处,“那是打字员不具备的。所以,这位女士是音乐家。”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教音乐。”
“从你的气色来看,我想你是在乡下教音乐。”
“是的,先生,靠近法纳姆,在萨里郡边界。”
“那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让人联想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华生,你一定记得我们就是在那附近抓获了伪造货币的罪犯阿尔奇·斯坦弗。嗯,维奥莱特小姐,在萨里郡边界,靠近法纳姆的地方,你遇到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清晰而镇定地说出了一段离奇古怪的事情来。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国剧院的乐队指挥。他去世后,我和母亲在世上举目无亲,我只有一个叔父,名叫拉尔夫·史密斯,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了,从那时起便音信全无。父亲死后,我们一贫如洗,可是一天有人告诉我们,《泰晤士报》刊登了一则启事,有人在寻找我们的下落。你可以想象我们是多么激动,因为我们以为有人给我们留下遗产了。我们立刻按报上所刊登的去寻找那位律师,在那里又遇到了两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们是从南非回来探亲访友的。他们说我的叔父是他们的朋友,几个月前在十分贫困中死于约翰内斯堡。我叔父临终前,请他们去寻找他的亲属,并请他们务必使他的亲属不至于穷困潦倒。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我叔父拉尔夫活着的时候,并不关心我们,很难理解他在死时会那么细心关照我们。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释说,我叔父刚刚才听到他哥哥的死讯,所以感到有责任来照顾我们。”
“请原谅,”福尔摩斯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经有四个月了。”
“请继续讲下去吧。”
“伍德利先生非常讨厌。他是一个面部虚胖、一脸红胡子的粗暴青年,头发披散在额头两边,总是向我挤眉弄眼。我认为他十分可憎,也相信西里尔一定不愿意我认识这个人。”
“哦,西里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
那姑娘满脸通红地笑了笑:“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里尔·莫顿,他是一位电气工程师,我们希望在今年夏末结婚。上帝啊,我怎么扯到他身上了呢?我想说的是伍德利先生十分讨厌,而那位年纪大一些的卡拉瑟斯先生则比较有礼貌。他脸色土黄,脸刮得很干净,沉默寡言,但举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发现我们很穷,便要我到他那里教他十岁的独生女儿。我说我不愿意离开母亲,他说我可以在每周末回家。他答应给我每年一百镑,这酬金十分优厚。所以最后我答应了,来到离法纳姆六英里左右的奇尔特恩农庄。卡拉瑟斯先生丧妻鳏居,雇用了一个叫狄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照料家务。这位管家年纪很大,令人尊敬。那个孩子也很可爱,一切都很好。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友善,而且热衷于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很高兴。每到周末,我就回到城里的家中看望母亲。
“在我的快乐生活中,第一件不顺心的事就是一脸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来访。他来了一个星期,上帝啊!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三个月。他是一个可怕的人,对别人蛮横无理,对我更是肆无忌惮。他做了许多丑态表示爱我,还吹嘘自己的财富,说如果我嫁给他,就可以得到伦敦最漂亮的钻石。最后,在一天晚饭后,当我告诉他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时,他抓住我,还把我抱在怀里——他有可恶的力气——还赌咒发誓说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这时,正好卡拉瑟斯先生进屋,把他从我身边拉开了。为了这件事,伍德利和主人翻了脸,他把卡拉瑟斯先生打倒在地,脸上弄出一条大口子。伍德利的拜访到此结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证绝不让我再受这样的侮辱。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伍德利。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就要谈今天来向你请教的具体事情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骑车到法纳姆车站,坐十二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进城。我从奇尔特恩农庄出发,那条路很偏僻,有一段一英里多长的路尤其荒谅,一侧是查林顿石南灌木林,另一侧是查林顿庄园外圈的树林,你不可能找到比这段路更荒凉的地方了。在你到达克鲁克斯伯里山附近的公路之前,很难遇到一辆马车或是一个农民。两星期前,我从这里经过,偶然间回头一望,看到身后两百码左右有一个男人在骑车,看起来是个中年人,蓄着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纳姆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也没再想这件事。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星期一返回时,我又在那段路上看到了那个人,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惊讶。而在下一个星期六和星期一,同样的情节又重演了一遍,我更加惊讶了。那个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也不来骚扰我,但这毕竟十分古怪。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起来十分重视我的话,并告诉我他已经订购了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以后我再经过那里时,就不必担心孤身一人了。
“马和轻便马车本该在这个星期就到,可不知什么原因,卖主没有交货,我只好依然骑车到火车站,这是今天早晨的事。我来到查林顿石南灌木林,向远处看了看。一点不错,那人就在那里,和两个星期前一模一样。他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脸上的黑胡子。今天我并不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决心查明他是谁,要干什么。我放慢了车速,他也放慢了车速。后来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接着我心生一计。路上有一个急转弯,我紧蹬一阵拐了过去,然后停车等候他。我希望他会很快转过弯来,并且来不及停车,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没露面。我原路返回,向拐角四处张望。我可以望到一英里的远处,可是路上没有他的踪影。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地方并没有岔路,他是不可能从别的路离开的。”
福尔摩斯轻声一笑,搓着双手。“这件事确实很有特点,”他说,“从你转过弯去到发现路上无人,这中间隔了多久?”
“两三分钟吧。”
“那他来不及从原路退回。你是说那里没有岔路吗?”
“没有。”
“那他肯定是从路旁的人行小径走开的。”
“不可能是从石南灌木林那一侧,否则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么,通过排除法,我们就查明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一侧去了。根据我的理解,查林顿庄园就坐落在大路一侧属于它自己的土地上。还有其他情况吗?”
“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困惑,感到很不安,所以才来见你,恳求你的指点。”
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
“和你订婚的那位先生在哪里?”最后他问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
“他不会出其不意地来看你吧?”
“哎,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
“还有其他男人爱慕你吗?”
“在我认识西里尔之前有过几个。”
“从那以后呢?”
“假如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个爱慕我的人的话,就是那个可怕的家伙了。”
“没有别人了吗?”
我们美丽的委托人似乎有点为难。
“是谁呢?”福尔摩斯问。
“可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对我非常在意。我们经常在一起,晚上我就给他伴奏。他是一位绅士,从来没说过什么,不过姑娘总是很敏感的。”
“哈!”福尔摩斯显得非常严肃,“他以什么为生呢?”
“他是个富有的人。”
“他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吗?”
“好吧,至少他生活相当富足。他每星期进城两三次,而且非常关心南非的黄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发现的一切情况都告诉我。现在我很忙,不过我一定抽时间来办你这件案子。在这期间,不要不通知我就采取行动。再见,我相信我们会得到你的好消息。”
“这样的一位姑娘会有很多追求者,这是很自然的,”福尔摩斯边抽烟斗边沉思着说,“不过没必要选偏僻的村路骑自行车去追逐嘛。毫无疑问,这是个偷偷爱上她的人,但这件案子里有一些颇为奇怪而且引人深思的细节,华生。”
“你是说他只在那个地方出现吗?”
“没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然后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们为什么急于查访拉尔夫·史密斯的亲属呢?还有一点,卡拉瑟斯的家离车站有六英里远,他连一骑马都不买,却要付出两倍代价来雇一名家庭女教师,这是一种怎样的治家之道呢?奇怪,华生,非常奇怪!”
“你要去调查吗?”
“不,我亲爱的朋友,你要去调查。这可能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阴谋,我不能为它中断其他的重大调查工作。星期一你清早就到法纳姆去,隐藏在查林顿石南林附近实地观察一下,并根据自己的判断见机行事,然后,查明是谁住在查林顿庄园,回来向我报告。现在,华生,在弄到可靠的证据用于结案前,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那姑娘告诉我们,她星期一上午九点五十分从滑铁卢车站乘车出发,于是我便提前赶乘九点十三分的火车。到了法纳姆车站,我毫不费力就问明了查林顿石南灌木林的位置。错过那姑娘冒险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段路一面是开阔的石南灌木林,另一面是老紫杉树篱,环绕着一座花园,花园里巨树参天。那里有一条长满地衣的石子路,大门两侧的石柱上都是破损的纹章图案。除了这条用来行车的大路之外,我还发现了几处树篱的豁口和穿过它们的小路。从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的环境显得非常阴暗、衰颓。
石南灌木林中开满了一丛丛的黄色金雀花,在灿烂的春日骄阳下闪闪发光。我在灌木丛后面选好了隐身之处,以便既能观察庄园大门,又能看到两边很长的一段路。我离开大路时,路上空无一人,现在有个人骑着车从对面向我来的方向驶去。他穿着黑色衣服,我看到他蓄有黑胡子。他来到查林顿土地的尽头,跳下车,把它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过了一刻钟,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次是那位姑娘从火车站骑了过来。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四下张望着。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跳上自行车,尾随在她身后。在那辽阔的如画风景中,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活动。那位仪态端庄的姑娘挺直身子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一举一动都带着莫名其妙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回头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车,他也立刻下车,总是在她身后二百码处。那姑娘的下一个行动却是出其不意地迅速,她突然扭转车头紧蹬一阵,径直向他冲了过去。然而,他也和那姑娘一样迅速,不顾一切地拼命逃脱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骄傲地昂着头,不屑再去理会那位沉默的尾随者了。他也转过身来,依然保持着同样距离,他们先后转过大路,我就看不到他们了。
我依然留在自己的藏身之处,这样做是很恰当的,因为那个男人很快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骑车返回,拐进庄园大门,下了车。我看到他在树丛中站了几分钟,举起双手,似乎在整理领带。然后又上车从我身旁经过,朝庄园骑了过去。我跑出石南灌木林,透过树林缝隙望去,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古老的灰楼和那些竖立的都铎式烟囱,可惜那条车道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我就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不过,我认为自己已经做了一件漂亮事,便兴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纳姆。对于查林顿庄园,当地房产经纪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把我介绍到蓓尔美尔一家著名的中介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在那里逗留了一下,受到中介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避暑,因为我来得太晚,庄园一个月之前已经租出去了,租给了一个名叫威廉森的体面老先生。颇有礼貌的中介人客气地说不能再告诉我什么了,因为他不能随便谈论主顾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全神贯注地倾听了我向他做的冗长报告。我本来期望受到称赞,而且很重视他的称赞,可是连一句都没有听到。恰恰相反,当他评论我做过和没有做到的事情时,严肃的面容甚至比平时更加严厉。
“我亲爱的华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错误的。你本应藏在树篱后面,仔细观察一下那位有趣的人,而你藏身的地方离现场有几百码远,告诉我的情况甚至比史密斯小姐还少。她认为自己不认识那个人,但我确信她是认识的。不然的话,他为什么那样拼死拼活地担心,生怕姑娘走近他,看清他的相貌呢?你说他伏身在自行车把上,你看,这不就是为了隐藏面目吗?你确实做得糟透了。他回到了那所庄园,你想查明他是谁,却跑到了一个伦敦的房产中介人那里!”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激动地大喊道。
“到离那里最近的酒店去,那是乡村闲话的中心。那里的人会告诉你庄园每个人的名字,从主人到帮厨的女仆。威廉森?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如果他是个老年人,他就不是那个敏捷的骑车人,不是那个在姑娘迅速的追赶下还能从容逃脱的绅士。你这次远行的收获是什么呢?知道了那姑娘讲的是真事,这我从来都不怀疑。知道了骑车人和庄园有关系,这我同样不曾怀疑过。知道了那庄园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谁又能为这一点做保证呢?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华生,不要那么垂头丧气。星期六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干点事,在这段时间我会亲自做一两次调查。”
第二天早晨,我们收到史密斯小姐的一封短信,简明扼要地重述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件事,不过最重要的内容却在附言里。
当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处境已经变得很困难,是因为我的雇主已经向我求婚时,我相信你一定能保守秘密。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真挚而且高尚的,不过,我当然把自己已经订婚的事告诉了他。他把我的拒绝看得非常严重,但仍然非常绅士。但你可以理解,我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了。
“我们的年轻朋友看起来陷入了窘境,”看完信后,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这件案子肯定比我最初设想的有趣得多,发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还是应该到乡下去过一天安静和平的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并把自己的一两点想法检验一下。”
福尔摩斯在乡下度过的安静时光却有一个奇特的结局。他很晚才回到贝克街,嘴唇划破了,额头也肿了一大块,那狼狈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被苏格兰场调查的对象。不过他对自己的冒险感到非常兴奋,一边讲述,一边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
“积极的锻炼总是有用的,可惜我锻炼得不多。”他说,“你知道,我精通英国古老的拳击运动,而且偶尔用得上它。比如说今天,如果没有这一手,那我就要可耻地失败了。”
我请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了那座请你注意过的乡村酒店,在那里小心谨慎地进行了调查。在酒吧间里,饶舌的店主把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威廉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和很少的几个仆人住在庄园里。传说他现在或过去当过牧师,但一两件他来到庄园后发生的小事让我觉得他很不像牧师。我查询过一个牧师机构,他们告诉我,曾经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牧师,但他过去的行径极不光彩。那店主接着告诉我,每到周末,庄园里总有一些客人——‘一伙下流坯子,先生’——特别是一个蓄红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我们正谈到这里,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主动走了过来,看来他一直在酒吧间喝啤酒,把我们的话都听到了。他问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他口若悬河,修饰语满口都是。最后,他结束了谩骂,凶恶地反手一击,我没有来得及躲避。后来的几分钟就很有趣了。我给了那凶恶的暴徒一连串打击。我变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样子,而伍德利先生坐马车回去了。我这趟乡村旅行就此告终,必须承认,无论多么有趣,我的萨里边界之行收获并不比你大。”
星期四那天我们又收到了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写道:
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我要辞去卡拉瑟斯先生所给予的工作,不会感到惊奇吧。无论报酬多么优厚,我也不愿忍受这尴尬的处境。我准备星期六回城里,不打算再回来了。卡拉瑟斯先生已经备好一辆马车,因此,如果说过去有什么危险的话,那么现在那条偏僻路上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我辞职的具体原因,不仅仅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尴尬处境,更重要的是那个令人厌恶的伍德利又来了。他一向面目可憎,而现在的嘴脸更可怕了。他好像出了什么事,变得更加不成样子。我是从窗户里看到他的,我很高兴并没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谈了很久。事后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动。伍德利一定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并没有住在卡拉瑟斯家里。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丛中鬼鬼祟祟地活动。我一想到自己迟早会在这里碰到这头凶猛的吃人野兽,筒直说不出是多么厌恶和害怕。卡拉瑟斯先生怎么竟能容忍这样一个家伙?一分钟也不能容忍啊!不过,我的一切麻烦到星期六就要结束了。
“我相信是这样的,华生,我相信是这样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道,“围绕着这位小姑娘正在进行一场极为隐秘的阴谋,我们有责任去一趟,不让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旅途中骚扰她。华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们一定抽时间一起去,以保证这次奇异而广泛的调查不会有一个不幸的结局。”
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没把这件案子看得非常严重,在我看来,里面并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有些荒诞古怪而已。男人埋伏着等待漂亮的女人并且尾随她,并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事,如果他只有这么一点点放肆,不仅不敢向她求爱,而且当她接近他的时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可怕的暴徒。那个恶棍伍德利另当别论。但除了那一次之外,他也没有再骚扰过我们的委托人。虽然最近他到过卡拉瑟斯家,可也没有闯到她面前。那个骑车人无疑是酒店老板所说的周末聚会的成员。可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干什么呢?为什么一直尾随着却不露面呢?福尔摩斯表情严肃,还在离开房间之前把一只手枪塞到衣袋里,这些都使我感到,这一连串怪事后面可能隐藏着悲剧。
夜雨之后的清晨,阳光灿烂,长满石南灌木丛的乡间,点缀着一丛丛闪闪发光的金雀花,对厌倦了伦敦阴郁灰暗色调的人来说,显得格外美丽,不觉耳目一新。福尔摩斯和我漫步在宽阔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欣赏着鸟语花香和欣欣向荣的春意。我们从克鲁克斯伯里山巅的大路高处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庄园耸立在古老的橡树丛中。橡树已经很古老了,但比起它们环抱的建筑物来,却依然显得年轻。福尔摩斯手指的一段路,在棕褐色的石南灌木丛和一片嫩绿的树林之间,宛如一条红黄色的带子。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可以看出是一辆单马车在向我们的方向移动。福尔摩斯焦急地惊呼了一声。
“我晚了半个小时!”他说,“如果这是她的马车,她一定是在赶早一班的列车。华生,恐怕我们在这里见不到她了,她早就经过查林顿了。”
这时,我们过了大路高处,已经看不到那辆马车了。我们匆忙向前赶路,速度飞快,以至于我开始暴露出平日养尊处优的坏处,因而不得不落到了后面。福尔摩斯一向锻炼有方,有着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轻快的脚步一直没有放慢,但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码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看见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失败而绝望的手势,与此同时,一辆空马车拐过了大路的转弯处,那匹马缰绳拖地,慢步小跑,马车嘎吱嘎吱嘎地向我们迎面驶来。
“太晚了,华生,太晚了!”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尔摩斯身边时,他大喊道,“我真蠢,怎么没想到她要赶那趟早班车!一定是劫持,华生,是劫持!是谋杀!天知道是什么!把路挡上!把马拦住!就这样。来,跳上车,看看我们能不能补救自己铸成的大错。”
我们跳上马车,福尔摩斯掉转马头,狠狠给了它一鞭子,我们便顺着大路急速返回。当我们转弯时,庄园和石南林间的大路展现在眼前,我抓住了福尔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个人!”我气喘吁吁地说。
一个无伴骑车人向我们冲了过来。他低着头,紧紧夹住双肩,把全身气力都压在了脚蹬上,就像骑赛车的人一样蹬得飞快。突然,他抬起满是胡子的脸,看到我们近在眼前,就停下车,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那乌黑的胡子和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正在极度的激动之中。他瞪着我们和那辆马车,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喊一声,用自行车挡住我们的路,“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辆马车的?嘿,停下!”他从侧面口袋中掏出手枪咆哮道,“告诉你,停下!否则,我可真的要赏你那匹马一颗子弹了!”
福尔摩斯把缰绳扔到我腿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在哪里?”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才要问你们呢。你们坐的是她的马车,应该知道她在哪儿。”
“我们在路上碰到这辆马车,上面没有人,我们才把车赶回来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那个陌生人绝望地喊道,“他们把她抓走了,该死的伍德利和那个恶棍牧师!快来,先生们,如果你们真的是她的朋友,那就快来。帮我救救她,我就算横尸查林顿森林也在所不惜!”
他提着手枪疯狂地跑向树篱的豁口,福尔摩斯紧跟在后,我把马放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尔摩斯身后跑过去。
“他们是从这里穿过去的,”陌生人指着泥泞小路上的足迹说,“喂!停一下!灌木丛里是谁?”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衣着像马夫,穿着皮裤,打着绑腿。他仰面倒在地上,双膝蜷曲,头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过还有气息。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没有伤到骨头。
“这是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给那姑娘赶车的人。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车来用棍棒打伤了。让他先躺在这儿吧,我们没办法带给他更好的结果,但我们可能还来得及救下那位小姐,使她不至于遭到最坏的厄运。”
我们发疯般地沿着林中小径奔去,刚到环绕着宅院的灌木丛,福尔摩斯就站住了。
“他们没有进入房子里。左边有他们的脚印,在这里,月桂树丛旁边。啊!和我说的一样。”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尖叫,一种带着极度惊恐的颤抖的呼喊从我们面前一片浓密的绿色灌木丛中传来。突然,尖叫停止了,接着是一阵扼住喉咙似的咯咯声。
“这边!这边!他们在滚球场!”陌生人闯过灌木丛,“啊,这些恶棍!跟我来,先生们!哎呀!太迟了!太迟了!”
我们猛地冲进一片古树环绕的林间绿地。草地另一边,在一棵大橡树的树荫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女人,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她垂着头,无力地昏了过去,嘴上蒙着手帕。她对面站着一个野蛮的红胡子年轻人,腿上扎着绑腿。他叉着双腿站着,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晃动着马鞭,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架势。他们中间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穿着浅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显然刚刚主持完一场结婚仪式——我们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祷书装进衣袋,轻轻拍了拍那阴险新郎的后背,兴致勃勃地向他表示祝贺。
“他们在结婚吗?”我气喘吁吁地问。
“快来!”我们的领路人喊道,“快来!”他冲过林中空地,福尔摩斯和我紧跟在后。当我们冲到姑娘面前时,她摇摇晃晃地靠在树干上,这才没有摔倒。前牧师威廉森向我们嘲弄地鞠了一躬,暴徒伍德利野蛮地大吼一声,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们冲了过来。
“你可以把你的胡子摘掉,鲍勃。”他说,“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嘿,你和你的同伴来得真是时候,我正好向你们介绍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们领路人的回答很特别。他把扯掉用来伪装自己的黑胡子,把它扔到地上,露出了光滑的浅黄色长脸。然后他举起手枪,对准了那手挥致命马鞭向自己冲来的年轻暴徒。
“是的,”他说,“我就是鲍勃·卡拉瑟斯,我必须看到这位姑娘安然无恙,否则我只好去死了。我告诉过你,如果你骚扰了她,我会怎么办。老天在上,我说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不对,她是你的寡妻。”
枪声响了,我看到血从伍德利的胸前喷了出来。伍德利尖叫一声,转了一下身子就仰面倒下了,丑陋的红脸在一瞬间变成了斑驳的灰白色,十分吓人。披着白色法衣的老头子破口大骂起来,那些肮脏的话语,我真是闻所未闻。他掏出自己的手枪,但还没来得及举起,就看到福尔摩斯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够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说,“把枪扔下!华生,把枪捡起来,对准他的头!谢谢你。还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枪也给我。我们不用再动武了。来,把枪给我!”
“那么,你是谁?”
“歇洛克·福尔摩斯。”
“上帝啊!”
“我看得出,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么,在警方到来之前,我只好代劳了。喂,你!”福尔摩斯向林中空地边一个吓坏了的马夫喊道,“到这里来,快点骑马把这张条子送到法纳姆去。”福尔摩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草草写了几句话,“把它送到警察局交给警长。在他到来之前,我只好代劳看管你们了。”
福尔摩斯那坚强而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着这场惨剧,所有人都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命令。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伤的伍德利抬进了屋里,我也扶着那位受惊的姑娘。伤者被放在了床上,我应福尔摩斯的要求对他进行了检查。当我向福尔摩斯报告检查结果时,他正坐在挂着壁毯的老式饭厅里,面前坐着受他看管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还活着。”我报告说。
“什么!”卡拉瑟斯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喊道,“让我先上楼把他结果了再说。你们难道要告诉我,那个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辈子受野蛮的伍德利束缚吗?”
“你不必担心这一点,”福尔摩斯说,“她根本不是他的妻子,因为两条非常充分的理由。第一,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威廉森主持婚礼的资格。”
“我受任过圣职!”那老无赖喊道。
“早就被免去圣职了。”
“一日做牧师,终生是牧师。”
“我看不行。那么结婚证书呢?”
“就在我衣袋里。”
“那是靠阴谋诡计弄来的。不管怎么来的,强迫的婚姻都绝对不是婚姻,而是十分严重的罪行。在你们完蛋之前,你会发现这一点的。除非我弄错了,否则在今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你是有时间慢慢想通这一点的。至于你,卡拉瑟斯,如果你不从衣袋里掏出枪来,结果本来可以好很多。”
“我现在才开始这样想,福尔摩斯先生,但当我想到我为了保护那姑娘所采取的一切措施时——因为我爱她,福尔摩斯先生,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爱——想到她会落入南非最残忍暴徒的魔爪之中——那个人的名字从金伯利到约翰内斯堡人人惧怕——这简直令我发狂。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很难相信这些,但是自从那个姑娘接受我聘请以来,每次她经过这所房子时,我都会骑车护送她,保证她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我知道这伙无赖潜伏在这里。我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而且戴上了胡子,以便使她认不出我来,因为她是一位善良而气质高贵的姑娘,如果她发现是我在村路上尾随她,就不会接受我的长期聘用了。”
“你为什么不把危险告诉她呢?”
“因为那样的话,她还是要离开我,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即使她不爱我,只要我能在家里看到她那美丽的容貌,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满足了。”
“喂,”我说,“你把这叫做爱,卡拉瑟斯先生,但我却把这叫做自私。”
“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样,我无法让她离开。再说,她周围有这样一伙人,还是有个人在身边照顾她比较好。后来,接到电报,我就知道他们定要展开行动了。”
“什么电报?”
卡拉瑟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电报。
“就是这个。”他回答。
电文非常简单明了:
老家伙死了。
“哼!”福尔摩斯说,“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且我也明白,正如你所说,这封电报会让他们做出极端的事。你们可以一边等,一边把全部真相告诉我。”
那个穿白色法衣的老恶棍破口骂出一连串肮脏话。
“老天在上!”他说,“如果你泄露了我们的秘密,鲍勃·卡拉瑟斯,我就要用你对付杰克·伍德利的手段来对付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说得天花乱坠,那是你自己的事,但如果你把自己的朋友出卖给这个便衣警察,那你就要自找倒霉了。”
“尊敬的牧师阁下,用不着这么激动。”福尔摩斯点燃了香烟,“这件案子对你们很不利,这是非常明显的。我不过是出于个人兴趣,问几个细节问题而已。如果你们不便相告,那我就来说一说,然后你们再看还能隐瞒住什么秘密。首先,你们三个人——威廉森,卡拉瑟斯,还有伍德利——从南非回来是为了策划一场阴谋。”
“第一句就是胡扯,”那老家伙说道,“两个月之前,我连他们的面部都没见过,而且我从没到过非洲,所以你可以把这些谎言放进烟斗里烧掉,爱管闲事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说的是真的。”卡拉瑟斯说。
“好,好,你们两个是从远方来的,这位尊敬的牧师是我们自己的本国货。你们在南非结识了拉尔夫·史密斯,而且有理由相信他不会活得很久了,你们发现他的侄女要继承他的遗产。我的话对吗?”
卡拉瑟斯点了点头,而威廉森还在咒骂不止。
“毫无疑问,她是最近的亲属,而且你们知道那位老人不会留下遗嘱。”
“他不会读也不会写字。”卡拉瑟斯说道。
“所以你们两人不远万里回到英国,到处寻找这位姑娘。你们的计划是,一个人娶她,另一个人分得一部分遗产。出于某种原因,伍德利被选上做丈夫。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在航行途中打牌,用那个姑娘做赌注,伍德利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骗到家里,好让伍德利去你家向她求爱。但她看出伍德利是个酗酒的恶棍,不愿意和他来往。与此同时,你也爱上了这位姑娘,这就完全打乱了你们的计划。你一想到那个恶棍要占有这位姑娘,就再也不能容忍了。”
“对,正是这样,我再也不能容忍了。”
“于是你们争吵起来。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撇在一边,自己一个人继续实施这个计划。”
“威廉森,我看我们要说的这位先生都说了。”卡拉瑟斯苦笑着喊道,“是的,我们争吵过,他把我打倒了。不管怎样,在打架方面,我和他还是不相上下的。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就在那时候,他在这里结识了这位被免职的牧师。我发现他们在这里租了房子,而这正是她去车站的必经之路。从此以后,我就留心照顾她,因为我知道一定会有危险的事发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们,想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两天前,伍德利带着这封电报到我家来,上面说拉尔夫·史密斯已经去世。伍德利问我遵不遵守讲好的交易条件。我说我不愿意。他又问我是不是想自己娶那姑娘,然后分给他一部分财产。我说我愿意这么办,可是她不答应。伍德利说:‘让我们先把她娶到手,过了一两周,她对事情的看法就会不同了。’我说我不愿意使用武力。他立刻现出无赖本色,骂骂咧咧地走了,并且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计划在这个周末离开我,所以我弄了一辆轻便马车送她去车站,但我放心不下,还是骑自行车赶了过来。然而,她已经先走了,我还没追上她,悲剧就发生了。我一看到你们两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马车赶回来,就立刻知道情况不妙了。”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把烟蒂扔进壁炉。“我的感觉一直很迟钝,华生,”他说,“当你报告说看到那个骑车人仿佛在灌木丛中整理领带,单凭这一件事就足以向我说明一切。不过,我们还可以庆幸我们遇上了这样一桩离奇古怪但在某些方面又是独一无二的案子。车道上走来了三名区警,我很高兴地看到那个小马夫也和他们在一起,看来,由于今天早晨的非法行动,无论是牧师,还是那个只当了几分钟的有趣新郎,将永无出头之日了。华生,我认为凭你的医务能力,可以去看看史密斯小姐,告诉她,假如她恢复了健康,我们就送她回家。如果她还没有完全复原,你可以暗示说,我们准备给一位米得兰公司的年轻电气工程师打电报,这多半可以将她治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对自己参加的罪恶阴谋已经尽力进行了补救。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审判的时候,我的证词对你有帮助的话,请随时找我。”
在我们那些层出不穷的调查中,读者可能已经发现,我往往很难为自己的故事写下一个圆满的结尾,给出好奇的读者所期待的最终细节。每一案子都是另一件案子的序幕,而决定性的时刻一过,那些登场人物就从我们的忙碌生活中永远退下了。然而,我找到了自己记述这件案子的手稿,在它的结尾有一段简要的记载,上面写道,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她已经成为了莫顿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东,著名的威斯敏斯特电气工程师西里尔·莫顿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两人都因诱拐和伤害罪受审,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没有得到卡拉瑟斯审判结果的报告,不过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个声名狼藉、非常危险的恶棍,法庭是不会严重对待卡拉瑟斯的伤害罪的。我想判他几个月监禁也就足够了。
修道院学校
在贝克街这座小小的舞台上,我们已经见到了许多人物不同寻常地登场和退场,但回忆起来,只有曾经获得硕士、博士等学位的桑尼克罗夫特·贺克斯塔布尔的初次登场最突然,也最惊人。那张几乎印不下他全部学术头衔的小名片刚刚送来几秒钟,他本人就随之而至。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神情威严,似乎集冷静和稳重于一身。但当他走进屋来,随手关上门之后,就踉跄着靠在了桌边,随后四肢一软,摔倒在地。那魁梧的身躯扑在壁炉前的熊皮地毯上,失去了知觉。
我们急忙站了起来,在一瞬间只能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艘沉没海底的巨大航船,显然,在它辽阔的生命海洋上遇到了剧烈而致命的风暴。福尔摩斯匆忙拿起一个坐垫放到他的头下,我赶紧把白兰地送到他的唇边。他那阴沉而又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皱纹,双目紧闭,眼窝发黑,嘴角松弛而下垂,没有修剪的胡须显得凹凸不平。他的衣领和衬衣带着长途旅行的灰尘,漂亮的头上竖着乱蓬蓬的头发。毫无疑问,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深受打击的人。
福尔摩斯问:“华生,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衰竭,不过可能只是饥饿和疲劳造成的。”我边说边摸着他细微的脉搏,感到他的生命之泉已经变成了孱弱的涓涓细流。
福尔摩斯从这个人放怀表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火车票,说:“这是从英格兰北部的麦克尔顿到伦敦的往返车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他动身的时间一定很早。”
过了一会儿,他那紧闭的眼睑开始颤动,他抬起头,用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睛看着我们。接着他爬了起来,窘得脸色发红。
“福尔摩斯先生,请体谅我的虚弱,我有点太累了。请您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饼干,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好些,谢谢。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到这里来,是为了请您一定跟我走一趟。我怕电报不足以让您相信这个案子十分紧迫。”
“您先恢复好……”
“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没有想到自己这样虚弱。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和我乘下一趟火车到麦克尔顿去。”
我的朋友摇了摇头:“我的同事华生医生会告诉您我们现在很忙。我正在处理费尔斯文件案,阿巴加文尼谋杀案也即将开庭审判。目前,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件,否则我不会离开伦敦。”
我们的客人摊开双手大声说:“重大!霍尔德内斯公爵独生子被拐走的事,您一点都没听说吗?”
“什么!就是那位前任内阁大臣吗?”
“就是他。我们曾尽力不使新闻界知道,但在昨晚的《环球》上已经有了流言。我以为这件事已经传到您的耳中了。”
福尔摩斯急忙伸手从自己的百科全书中取出“H”那卷。
“‘霍尔德内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勋爵、枢密院顾问……’头衔太多了!‘伯维利男爵、卡斯顿伯爵……’天哪,多少头衔!‘自一九〇〇年起担任哈莱姆郡的治安官。于一八八八年迎娶查理·波多尔爵士之女艾迪丝。萨尔特尔勋爵是其独生子和继承人。拥有二十五万英亩土地。在兰开夏郡和威尔士拥有矿产。地址:卡尔顿住宅区;哈莱姆郡,霍尔德内斯府邸;威尔士,班戈尔,卡斯顿城堡。一八七二年海军大臣,曾任首席国务大臣……’他当然是英王最伟大的臣民之一喽!”
“不但是最伟大的而且也许是最富有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精通自己的职业,并且愿意为了这项事业竭尽全力。但我不妨告诉您,公爵大人亲自对我说,谁能找出他的儿子被劫持到哪里,就能得到五千镑的悬赏,如果能说出劫持他儿子的人的姓名,还要再加一千镑。”
福尔摩斯说:“这样的报酬真是非常优厚。华生,我看我们就和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到英格兰北部走一趟吧!贺克斯塔布尔博士,请您先喝完牛奶,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它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最后还有,您这位修道院学校的博士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出事后的第三天——您未修剪的胡须说明过了三天——您才来到这里,要求我们贡献微薄的力量。”
我们的客人用过牛奶和饼干,双眼重新焕发出了光芒,脸颊也渐渐红润了起来,开始清晰而有力地叙述事情的经过。
“先生们,我首先要告诉你们,修道院学校是一所预备学校,我是创始人,也是校长。《贺克斯塔布尔对贺拉斯之浅见》这本书或许会使你们想起我的名字。从一般的角度来说,修道院学校是英格兰最优秀、最著名的预备学校。布莱克沃特的莱瓦斯托克伯爵和卡斯卡特·索姆兹爵士等人都把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我。三个星期之前,霍尔德内斯公爵派秘书维尔德先生来告诉我,他要把自己的独生子和继承人——十岁的萨尔特尔勋爵交给我管教。当时我感到我的学校已经达到了顶峰,却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一生中最悲惨厄运的前奏。
“五月一日这个孩子来到了学校,那是夏季学期开学的日子。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少年,也很快就适应了我们的生活。我可以告诉您——我相信自己说话一向是谨慎的,但出了这件不幸的事,我就不能再把一些情况留在心里了——他在家中并不太快乐。公爵的婚后生活不太平静,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后来双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定居在了法国南部,这件事是在不久前发生的。我们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母亲感情很深。在母亲离开霍尔德内斯府之后,他就闷闷不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公爵才愿意把他送到我的学校来。他到校才两周,就和我们很熟悉了,而且显得十分快乐。
“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五月十三日夜里,也就是本周一的夜里。他的房间在二楼,是里间,要穿过另一间有两个孩子住的大房间才能走到。这两个孩子当夜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因此可以肯定小萨尔特尔没有从那里走出去。他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有一棵茁壮的常春藤垂到地面。在地上没有找到足迹,但是这扇窗户是唯一可能的出口。
“周二早上七点我们发现他不在,而他的床是睡过的。出走之前,他完全穿好了衣服,也就是他常穿的校服——黑色伊顿上衣和深灰色的裤子。没有别人进过屋子的痕迹,如果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一定听得到,因为住在外间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康特睡觉一向是很轻的。
“发现萨尔特尔勋爵失踪之后,我立刻召集全校点名,包括所有的学生、教师和仆人。这时我们才发现萨尔特尔不是一个人走的,德语教师黑底格也不见了。他的房间在二楼远端,和萨尔特尔勋爵的房间朝着同一个方向。他的床也是睡过的,但他显然并没有完全穿好衣服就走了,衬衣和袜子还留在地板上。毫无疑问,他是顺着常春藤下去的,在他着地的草坪上,足迹清晰可见。他平时放在草坪边小棚子里的自行车也不见了。
“黑底格和我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了,他来的时候带来的介绍信上对他评价很高。不过他是个沉默而忧郁的人,在教师和学生中不太受欢迎。我们完全查不到逃亡者的踪影,直到现在——周四的上午——还和周二一样一无所知。当然,出事后我们立刻前往霍尔德内斯府寻找。那座宅邸离学校不过几英里,我们以为他或许想家心切,突然回到父亲那里去了,但在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公爵万分焦虑,而我自己,您二位已经亲眼看到了,这起事件的责任和由此引起的担忧甚至让我摔倒在地。福尔摩斯先生,我恳求您在这个案子上,拿出您的全部力量,在您的一生中恐怕很难再有能给您带来如此巨大好处的案子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不幸校长的叙述。紧锁的眉头说明他对这件事已经开始了全神贯注的思考,完全不需要我的劝说了。除了报酬优厚之外,这个案子还引起了他对复杂而非同寻常案件的巨大兴趣。他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几点重要的情况。
他严厉地说:“您太疏忽了,没有早点来找我,直到遇上了极大的困难,才让我开始调查。一个行家在常春藤和草地那里竟然看不出一点线索,这是不可想象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能责怪我。公爵大人想要避免流言飞语,他担心这会把他的家庭不幸公之于众。他对于流言这类事情深恶痛绝。”
“官方不是已经做了一些调查了吗?”
“是的,先生,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很快就得到了一条明显的线索,有人报告说,在附近的火车站上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年轻人乘早班火车离开。昨天晚上我们才知道,这两个人在利物浦,而他们和这起案件毫无关系。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和失望,彻夜难眠,然后乘早班火车直接来到了您这里。”
“我想在追踪这条假线索的时候,当地的调查就松懈了吧?”
“完全没有进行。”
“所以白白浪费了三天的时间。这个案子处理得太不妥当了。”
“我已经感觉到了,而且承认这一点。”
“不过这个案子最终应该能够得到解决。我很愿意调查这个案子,您了解这孩子和那位德语教师的关系吗?”
“完全不了解。”
“这孩子是在他的班上吗?”
“不是,而且我听说,这孩子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当然很奇怪。这孩子有自行车吗?”
“没有。”
“还有没有其他的自行车丢失?”
“没有。”
“确定吗?”
“确定。”
“那么,您该不会认为这个德国人在深夜里把这个孩子夹在胳膊底下骑车出走吧?”
“不,当然不会。”
“您觉得应该怎么解释呢?”
“这辆自行车可能是个骗局。车子或许被藏在了某个地方,然后这两个人步行离开了。”
“很可能是这样,不过用自行车当伪装似乎相当荒谬,是不是?棚子里还有其他自行车吗?”
“还有几辆。”
“如果他想让别人认为他们是骑车走掉的,他难道不会藏起两辆吗?”
“我想他会的。”
“他当然会。伪装的说法解释不通。这个细节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调查起点。总之,一辆自行车是不容易被隐藏或是毁掉的。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失踪的前一天有人来看过他吗?”
“没有。”
“他收到过信吗?”
“有一封。”
“谁寄来的?”
“他的父亲。”
“您平常会拆他的信吗?”
“不会。”
“那您怎么知道是他父亲寄来的呢?”
“信封上有公爵家的家徽,笔迹是公爵特有的刚劲笔迹。而且,公爵也记得自己写过这封信。”
“在这封信之前他还在什么时候收到过信?”
“收到这封信的前几天。”
“他收到过从法国来的信吗?”
“从来没有。”
“您当然明白我提这个问题的目的。这个孩子不是被劫走,就是自愿出走。在后一种情况下,您一定会想到只有外界的唆使才能让这样小的孩子干出这种事情。如果没有人来看他,教唆就一定来自信中,所以我想要弄清谁和他通过信。”
“恐怕我帮不了什么忙。据我所知,只有他的父亲和他通信。”
“他的父亲恰巧在他失踪的那天给他写了信。他们之间很亲近吗?”
“公爵和谁都不亲近,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公众的重大问题上,对一般的感情,他是无动于衷的。但就公爵本人来说,他对待这个孩子是很好的。”
“孩子和他的母亲感情更好吧?”
“是的。”
“孩子这样说过吗?”
“没有。”
“那么公爵呢?”
“唉!他也没有。”
“您怎么知道的呢?”
“公爵大人的秘书詹姆斯·维尔德先生和我私下谈过,是他对我讲了这个孩子的感情。”
“我明白了。还要问一下,孩子走了之后,在他的屋中找到公爵最后的那封信了吗?”
“没有,他把信带走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应该去尤斯顿车站了。”
“我要叫一辆四轮马车,过一刻钟我们会完全听从您的吩咐。贺克斯塔布尔先生,如果您要往回打电报,最好让您周围的人以为调查仍然在利物浦继续进行,或是在这个假线索使你想到的任何地方。与此同时,我要在您的学校附近悄悄做一点工作,也许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华生和我这两只老猎狗还可以嗅出一点气味来。”
当天晚上我们就到了贺克斯塔布尔先生那座著名学校的所在地皮克镇。这里空气清凉,令人感到爽快。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名片,管家向主人耳语了几句,博士满脸激动地向我们转过身来。
他说:“公爵在这里,他和维尔德先生在书房。先生们,请进,我要把你们介绍给他。”
我当然很熟悉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但他本人和照片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位高大而庄严的人,衣着考究,脸形瘦长,又弯又长的鼻子长得有些古怪。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在又长又稀疏的鲜红色胡须衬托下显得更加可怕,胡须飘到了白色马甲上,表链透过胸前的滚苏闪烁着光芒。公爵就是这样庄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壁炉前地毯的正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我猜到他就是那位私人秘书维尔德。他的身材不高,神色紧张而又警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机敏,感情的波动清晰地表露在了脸上。见到我们,他马上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语调开始讲话。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今天上午来过,但已经晚了,没能阻止您去伦敦。我听说您的目的是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来承办这个案子。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竟然没和公爵大人商量,就擅自采取行动,这是大人没想到的。”
“是因为我了解到警察已经无能……”
“公爵大人绝对没有认为警察已经无能为力。”
“可是维尔德先生……”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很清楚,公爵大人特别担心这件事会传到公众中去。他的意思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受到斥责的博士说:“改变这个安排不难,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明天可以乘早车回伦敦。”
“不必,博士,不必,”福尔摩斯毫不介意地说,“北部地区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并且感到愉快,所以我想在你们的草原住几天,好好地运用一下自己的头脑。住在您的学校还是住在村中旅店,当然由您决定。”
我看得出,可怜的博士十分犹豫不决,但这时红胡须公爵低沉而响亮的声音——简直就像午饭的皿形铃声——帮了他的忙。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同意维尔德先生的意见,您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不过既然您已经把事情告诉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就不能不请他帮忙。福尔摩斯先生,请一定不要住到旅店去,您到霍尔德内斯府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公爵大人。不过为了调查,我想留在事情发生的现场更合适一些。”
“福尔摩斯先生,随您喜欢。如果您想向维尔德先生或我了解什么情况,请随时提出来。”
福尔摩斯说:“将来我可能要到您的府上拜访您。现在我只想问您一下,对您儿子的神秘失踪,您想到什么原因了吗?”
“没有,先生。”
“请原谅我提起令您痛苦的事,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您认为公爵夫人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可以看出,这位伟大人物迟疑了。
最后他终于回答:“我想不会。”
“劫持这个孩子的另一个明显的动机是索取赎金。有没有人向您提出勒索呢?”
“没有,先生。”
“公爵,还有一个问题。我了解到,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您给他写过信。”
“不是当天,是前一天。”
“正是这样。不过,他是在那一天收到的,对吗?”
“对。”
“在您的信中有没有什么话会令他心情不稳定,导致他这样做呢?”
“没有,先生,肯定没有。”
“信是您亲自寄出的吗?”
公爵刚要开口,他的秘书却带着一种微妙的激动语气抢先说:“公爵大人从不亲自寄信。这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摆在书房的桌子上,是我亲自放到邮袋里的。”
“您可以肯定,在这些信中有这一封?”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天公爵写了多少封信?”
“二十或三十封。我有大量的书信往来。不过这和本案没有什么关系吧?”
福尔摩斯回答:“不能说完全无关。”
公爵继续说:“我已经建议警察把注意力转到法国南部。我说过,我不相信公爵夫人会煽动孩子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但这孩子非常刚愎自用,在那个德国人的唆使和帮助下,他有可能跑到公爵夫人那里去。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们要回霍尔德内斯府去了。”
我看出,福尔摩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但这位贵族突然表示会面结束了。显然,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家事,是和他那浓郁的贵族气质格格不入的,而且,他不希望随着问题的不断提出而暴露自己细心掩盖的某些历史事件。
这位贵族和他的秘书走了之后,我的朋友立刻开始了紧急的侦查,他是一贯这样雷厉风行的。
我们仔细检查了孩子的房间,但没有得出什么结果,不过我们确信,他只能从窗户离开。德语教师的房间和财物没有提供更多的线索。他窗前有一根常春藤枝杈,因为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折断了。在灯光下,我们看到,在他落地的绿色小草坪上,有一处足跟的痕迹。这处足迹证明德语教师也是在夜晚离开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独自离开了住处,十一点之后才回来。他弄到一张这个地区的官方大地图,拿到我的屋子里,放在床上铺开,并把灯放在地图正中间。然后,他边看着地图边抽烟,并偶尔用烟味浓烈的烟斗指点着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
他说:“华生,这个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从案情来看,可以肯定地图上有些地方是值得注意的。趁着我们刚开始调查它,我想让你了解一下和我们的调查有密切关系的特殊地形。
“请看地图。这个颜色较深的方块是修道院学校,让我插上一根针。这一条是大路,它是东西走向的,经过学校门前。你还可以看到,在学校的东西两面一英里内没有小路。如果这两个人是沿着路离开的话,那么只有这一条路。”
“正是这样的。”
“我们很幸运地大致查清,在出事的当天晚上,没有什么人走过这条路。在我放烟斗的这个地方,有一位乡村警察从十二点站岗到六点。你可以看出,这里是东面的第一个交叉路口。这位警察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岗位,而且肯定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只要经过这条路他一定不会漏掉。今天晚上我和他谈过话,照我看他是一个完全可靠的人。那么东面就没事了。再来看西面。这里有一个旅店,店名是‘红牛’,女店主生了病。她派人去麦克尔顿请医生,但是医生出诊去看另一个病人了,第二天上午才到。旅店的人整夜都在留心等待医生的到来,而且始终有一个人在望着大路,他们说没有人走过。如果他们的话可靠,我们可以幸运地认为西面也没有问题。因此,逃跑的人根本没有走大路。”
我反问道:“但是自行车呢?”
“是的,我们很快就要谈到自行车了。让我们继续推理——如果他们没有走大路,那么一定是穿过乡间向学校的北面或南面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让我们比较一下这两种情况。可以看出,学校的南面是一大片耕地,分成小块,中间有石头墙。我认为在这样的地方是无法骑自行车的,所以我们不必考虑南面。再看看北面。这里有一片小树林,标为‘萧岗’,再远一点有一大片起伏的荒野,被称做下吉尔荒原,延伸十英里,地势渐渐增高。霍尔德内斯府在这片荒野的一边,从大路走有十英里,穿荒野走只有六英里。那里是一块特别荒凉的平原,有几座农民的小棚子,养着牛羊等家畜。除此之外,在你走到柴斯特菲尔德大路之前,只能看到雎鸠和麻鹬。另一边有一座教堂、几间农舍和一座旅店。再往远处去,山变陡了,显然我们应该在北面寻找。”
我再一次问道:“但是自行车呢?”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回答:“好啦,好啦!一个自行车骑得很好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大路上才能骑。荒原上交错着许多小路,而且那时月亮正圆。啊,什么声音?”
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贺克斯塔布尔博士闯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顶蓝色板球帽,帽顶上有白色的“V”字形花纹。
他喊道:“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我们至少知道了这位少爷走过的路径!这是他的帽子。”
“在哪里找到的?”
“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上,他们在这片荒原宿过营。他们是在周二走的。今天警察追上了他们,然后检查了他们的每辆车,发现了这顶帽子。”
“他们怎么解释呢?”
“他们又搪塞又撒谎,说是周二早晨在荒原上拾到的。这群恶棍,他们知道孩子在哪儿!感谢上帝,已经把他们都关起来了。法律的威力,或是公爵的财富,总会使他们说出来的。”
博士离开之后,福尔摩斯说:“很好,这至少证实了我们的推论,必须在下吉尔荒原这一边寻找才会有结果。警察除了逮捕这些吉卜赛人之外,确实没有做什么。华生,你看!横穿荒原有一条水道,地图上这里已经标示出来了。有的地方水道变宽成了沼泽,尤其是在霍尔德内斯府和学校之间的地区。在这样干燥的天气里,去别处寻找痕迹是徒劳的,但在这一带,有可能找到留下的痕迹。明天清早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出去试试,看能不能给这个神秘的案件找出一线光明。”
天刚破晓,我一睁眼就看到福尔摩斯又高又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床边。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并且显然已经出去过了。
他说:“我已经看过了窗前的那片草地和自行车棚子,还在‘萧岗’上随便走了走。华生,可可已经煮好放在里屋,我必须请你快些,因为我们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眼睛在发光,双颊由于激动而红润,就像一位能工巧匠看着他即将完成的杰作。这是一个充满活力、机智警觉的福尔摩斯,和在贝克街的那个内向而面色苍白的沉思者福尔摩斯大不相同。当我看到他那灵活的身体和跃跃欲试的样子,就预感到等待我们的一定是十分劳累的一天。
然而这一天的开头却令人大失所望。我们满怀希望地大步越过泥炭质的黄褐色荒原,经过无数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绿色沼泽,这里正是把我们和霍尔德内斯府隔开的那片潮湿地带。如果这个孩子回家了,他必定会经过这里,而且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完全没有看到这个孩子或是那个德国人的足迹。我的朋友脸色阴沉地在湿地的边缘踱来踱去,焦急地观察着湿地上的每片污泥。到处都是羊群的痕迹,在一两英里外的地方有牛的蹄印。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福尔摩斯忧郁地看着地势起伏的广阔荒原说:“那边还有一片湿地,有一条窄道通向那里。我们去查看一下。看,快看!这是什么?”
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黑色小路。在小路中间,湿润的泥土上,明显地印着自行车轮胎的轨迹。
我喊道:“啊!我们找到了。”
但是福尔摩斯摇摇头,并不显得兴奋,反而露出迷惑的神色。
他说:“当然是一辆自行车,但肯定不是那辆自行车。我熟悉的车胎轨迹有四十二种,你可以看出,这是邓禄普牌的轮胎,外胎是加厚的。德语教师黑底格的轮胎是帕默牌,有条状花纹。数学老师爱维林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所以这不是黑底格的自行车走过的痕迹。”
“那么,这是那个孩子的?”
“有可能,只要我们能够证明这个孩子有车,但我们根本证明不了。你看,自行车的轨迹说明骑车人是从学校方向骑来的。”
“也许是骑向学校去的?”
“不,不,我亲爱的华生。当然是承担重量的后轮压出的轨迹比较深。这里有几处后轮和前轮轨迹的交叉,前轮的轨迹较浅被埋住了。毫无疑问,这是从学校来的。它也许和我们的侦查有关,也有可能无关,不过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是返回去看一下吧。”
我们往回,走了几百码,来到一块沼泽地,自行车的轨迹就不见了。我们沿着小道继续走,到了一处泉水滴答作响的地方,这里又出现了自行车的轨迹,可是几乎完全被牛蹄印盖住了。再向前就没有痕迹了。那条小道一直通向“萧岗”,也就是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车子一定是从小树林里出来的。福尔摩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托住下巴。我抽完了两支烟,他都一动不动。
“哼。”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可能是这样,一个狡猾的人调换了自行车的外胎,以便使留下的轨迹不容易辨认。我是愿意跟能够想出这种办法的罪犯打交道的。先不管这个问题,让我们继续注意那片湿地,那里的不少地方我们还没有查看。”
在那片湿地的边缘,我们继续系统地进行检查,不久就有了很不错的收获。在这片湿地的低洼处,有一条泥泞的小道,福尔摩斯走近它的时候,激动地叫了出来。在小道的正中间有一条痕迹,像是一捆电线摩擦地面留下的。这正是帕默轮胎的轨迹。
福尔摩斯高兴地喊道:“这一定是黑底格先生!华生,我的推论是相当正确的。”
“祝贺你。”
“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劳驾,请不要走在小道上。我们现在顺着这轨迹走,我想不会很远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发现这片荒原中有许多小块的湿地。自行车的轨迹时隐时现,依稀可辨。
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骑车人一定是在加快速度,你看这里的轨迹,前后轮胎一样清楚,一样深。这只能说明汽车人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车把上,就像比赛时最后的冲刺阶段。上帝啊!他摔倒了。”
在自行车留下的痕迹上,有形状不规则的宽斑点,延续了好几码远。然后有几个脚印,随后轮胎的轨迹又出现了。
我提醒他:“车向一边滑倒了。”
福尔摩斯提醒我注意一束压坏了的金雀花,黄色花朵上溅满了紫红色的污点。我大吃一惊,在小道上的石南草也沾满了已经凝结的血迹。
“糟糕!”福尔摩斯说,“华生,站开一点!不要增加多余的脚印!在我面前的情况是什么呢?他受伤摔倒,又站了起来,上车继续骑。可是没有另一辆自行车的痕迹。牛羊蹄印在另一边的小道上。他不会被公牛顶死了吧?不,不可能!这里看不到任何其他人的脚印。华生,我们还要向前走。让我们紧跟血迹和自行车的轨迹,这个人一定逃不了。”
我们继续追踪,过了一会儿,就看到轮胎的轨迹在潮湿而光滑的小道上扭在了一起。我向前看了看,突然发现在茂密的荆豆丛中有一件金属物品在闪闪发光。我们跑过去,从里面拖出了一辆自行车,轮胎是帕默牌的,有一只脚蹬弯着,车子前面都是血点和一道道血痕,非常恐怖。在矮树丛的另一边,有一只鞋子露在外面。我们急忙跑过去,发现那位不幸的骑车人就躺在那里。他身材高大,满脸胡须,戴着眼镜,一只镜片已经不见了。他的死因是头部受到了沉重的一击,甚至有一部分颅骨被砸得粉碎。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他还能继续骑车,说明这个人充满了活力,而且很有勇气。他穿着鞋,但是没穿袜子,上衣敞开,露出一件睡觉时穿的衬衣。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位德语教师。
福尔摩斯恭敬地翻转了一下尸体,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然后坐下沉思了片刻。我从他皱起的眉头看出,他认为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对我们的调查并没有多少帮助。
他终于开口道:“华生,确定下一步怎么办有些困难。我的想法是继续调查下去,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所以再也不能白白浪费掉哪怕一个小时。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把发现尸体这件事报告给警察,并要保护好这个可怜人的尸体。”
“我可以把你的条子送回去。”
“但我需要你的陪伴和协助,啊,你看!那里有一个人在挖泥煤。把他叫来,让他去找警察。”
我把这个农民叫了过来,福尔摩斯让这个被吓了一跳的人把一张条子交给贺克斯塔布尔博士。
然后他说:“华生,今天上午我们得到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关于安装着帕默牌轮胎的自行车,这辆车让我们获得了刚才发现的情况。另一条线索是安装着邓禄普牌加厚轮胎的自行车。在调查这一线索之前,让我们好好想想,哪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以便充分利用这些情况,把必然的东西和偶然的东西分开。
“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确,这个孩子一定是自愿走掉的。他从窗户下来之后,自己一个人或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掉了,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我表示同意。
“那么,我们看看那位不幸的德语教师。这个孩子是完全穿好衣服跑掉的,这证明他预先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位德国人没有穿上袜子就走了,他一定是在突发情况下行动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
“为什么他要出去呢?因为他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到这个孩子跑掉了,想赶上他把他带回来。他抄起自行车去追这个孩子,在追赶的路上遇到了不幸。”
“似乎是这样,”
“现在谈谈我的推断中最关键的部分。一个成人要追一个孩子,自然是跑着去追,他知道自己会赶上的。但这位德国人没有这样做,他需要依靠他的自行车,而且我听说他骑车骑得很好。如果他没有发觉这个孩子可能会迅速跑掉,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就涉及了另外那辆自行车。”
“我们继续设想当时的情况:他在离学校五英里的地方遇到了不幸,而且不是中弹身亡——开枪是一个孩子都可以做到的。请注意,是一只强壮的手臂给了他残酷的一击。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在逃跑的过程中一定有人陪同。逃跑是迅速的,因为一位善于骑车的人追了五英里才赶上他们。我们查看过惨案发生的现场,找到了什么呢?几个牛羊蹄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在现场周围,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但在五十码内都没有小道。另一个骑车人可能不会和这件谋杀案有什么关系,而且那里也没有人的足迹。”
我喊道:“福尔摩斯,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对极了!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事情不可能是我叙述的那样,所以一定有某些地方我说得不对,你已经看出这一点了。你能指出哪个地方错了吗?”
“他会不会由于摔倒而撞碎了颅骨?”
“在湿地上会发生这种情况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这么说,比这件案子难得多的问题我们都解决过。至少,我们掌握了很多情况,所以要好好利用它们。既然已经充分利用了那辆装有帕默车胎的自行车所提供的材料,我们现在再来看看安装邓禄普加厚车胎的自行车能够给我们提供什么东西。”
我们找到这辆自行车的轨迹,并沿着它向前走了一段路。荒原随后上升成为斜坡,密布着长长的石南草,我们还走过了一条水道。这轨迹没有给我们提供更多的材料,在它终止的地方有一条路,一端通向霍尔德内斯府邸——府邸楼房的雄伟尖顶在我们耸立左方几英里外,另一端通向前方一片地势较低、模模糊糊的农村。这里正是地图上标示着柴斯特菲尔德大路的地方。
我们来到一家肮脏而又令人生畏的旅店,旅店的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斗鸡。这时,福尔摩斯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并且扶住我的肩膀以免摔倒。这种令人毫无防备的踝骨扭伤,他已经有过一次。他艰难地跳到门前,那里蹲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老人,嘴里叼着一支黑色的泥制烟斗。
福尔摩斯说:“你好,卢宾·黑斯先生。”
这个乡下人抬起一双狡猾的眼睛,露出了怀疑的目光:“你是谁?你怎么会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
“你头上的招牌上写得很清楚,看出谁是一家之主也不难。我想你的马厩里大概没有马车这类东西吧?”
“没有。”
“我的脚简直不能落地了。”
“那就不要落地。”
“但我不能走路啊。”
“那你就跳吧。”
卢宾·黑斯先生的态度非常恶劣,但福尔摩斯却坦然地接受了。
他说:“朋友,你看,我确实非常困难。只要能让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怎么走我并不介意。”
阴郁的店主说:“我也不介意。”
“我的事情很重要。你如果能借给我一辆自行车,我愿意给你一镑金币。”
店主人竖起了耳朵。
“你要到哪里去?”
“到霍尔德内斯府。”
店主人用讽刺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沾满泥土的衣服:“大概是公爵的人吧?”
福尔摩斯和蔼地笑着:“反正他见到我们会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给他带来了关于他失踪儿子的消息。”
店主显然吃了一惊。
“什么?你们找到他儿子的踪迹了吗?”
“有人说他在利物浦,警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找到他。”
店主人未刮胡须的阴沉面孔上,表情又一次迅速地变化着,他的态度忽然变得温和了。
他说:“我不像一般人那样祝他好运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曾经是他马车夫的头儿,他对我坏透了。他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就把我解雇了。不过,听到在利物浦可能找到小公爵的消息,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来帮助你们把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吧。”
福尔摩斯说:“我们先要吃些东西,然后你把自行车拿来。”
“我没有自行车。”
福尔摩斯拿出了一镑金币。
“我告诉你,哥们儿,我没有自行车。让我借给你们两匹马,你们可以骑到公爵府。”
福尔摩斯说:“好的,好的,我们吃完东西再说这件事。”
当石板盖的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福尔摩斯扭伤的踝骨恢复之快确实惊人。现在,夜晚即将降临,而我们自从清早就一直没有吃东西,所以吃饭用了一些时间。然后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一两次走到窗户旁边,呆呆地凝视着外面。窗户对着一座肮脏的院子,在远处的角落里有座铁匠炉,一个邋遢的小男孩正在工作;另外一边是马厩。有一次,福尔摩斯刚从窗边走回来坐下,又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叫。
“天哪!我相信我弄清楚了!是的,一定是这样!华生,你还记得今天看见过牛蹄的痕迹吗?”
“是的,有一些。”
“在哪里?”
“很多处。湿地上,小道上,还有可怜的黑底格遇到不幸的地方附近。”
“正是这样。那么,华生,在荒原上你看见了多少牛呢?”
“我不记得看到过牛。”
“真奇怪,华生,我们一路上都能看到牛蹄的痕迹,但在整个荒原上却没有遇到一头牛。多么奇怪啊!”
“是的,是很怪。”
“华生,现在你努力回想一下,在小道上你看到过这些痕迹吗?”
“是的,看到了。”
“你记得有些牛蹄印是这样的——”他把一些面包屑排列成————“又有时是这样的——”——他又把面包屑排列成——“有时偶尔是这样——”——又排成——“你能记住这些吗?”
“不,不能。”
“但是我能,我可以发誓是这样。等我们有时间的时候,再去验证一下。我真是太傻了,当时竟然没有得出结论。”
“你的结论是什么?”
“只能说那是一头怪牛,能走,能跑,还能飞驰。华生,我敢说,一个乡村旅店老板的头脑想不出这样的骗局。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没有阻碍了,不过那个小孩还在铁匠炉那里。让我们溜出去,看看能找到什么。”
在摇摇欲坠的马棚里有两匹鬃毛蓬乱、未经梳理的马,福尔摩斯抬起其中一匹的前蹄看了看,爆发出一阵大笑。
“旧马掌,但却是刚钉上去的,掌钉还是新的。这的确是个典型案例。让我们到铁匠炉那里去看看。”
我们走了过去,那个小孩依然在干活,并没理会我们。我看到福尔摩斯的目光从右到左扫视着地上的一堆烂铁和木块。突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店主来了。他双眉紧皱,目光凶狠,黝黑的面孔由于恼怒而抽搐着。他拿着一根包着铁头的短棍,气势汹汹地向我们走了过来,我不由得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枪。
他喊道:“你们两个该死的侦探!在这里干什么?”
福尔摩斯冷淡地说:“怎么,卢宾·黑斯先生,大概是你怕我们发现什么吧。”
店主人竭力控制住自己,把狰狞的嘴角松弛下来,露出奸笑。这比他不笑的时候还要可怕。
他说:“请您在我的铁匠炉随便搜查。不过,先生,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探头探脑是不行的,所以我希望您尽快付账,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福尔摩斯说:“好吧,黑斯先生,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看了一下你的马。我想我还是走着去吧,我看路并不远。”
“到公爵府的大门不超过两英里。走左边那条路。”他恼怒地盯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开他的店。
我们在路上并没走多远,因为刚转过弯,走到店主看不到我们的时候,福尔摩斯就立刻停了下来。
他说:“就像孩子们常说的那样,住在旅店是温暖的。我每离开这座旅店一步都觉得更冷一点。不,我绝对不能离开这座旅店。”
我说:“我确信这个卢宾·黑斯知道全部真相。我从没见过一个那么明显的恶棍。”
“哦,他给你这样的印象吗?还有那些马,那个铁匠炉。是的,这座‘斗鸡’旅店很有意思。还是让我们再悄悄地看看它吧。”
我们的背后是斜长的山坡,散落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灰色石灰岩。我们离开大路向山上走去,这时我看了一眼霍尔德内斯府的方向,碰巧见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疾驰而来。
福尔摩斯用力按下我的肩膀说:“华生,蹲下。”我们还没来得及藏起来,这个人已经在大路上飞驰而过了。透过纷纷扬扬的尘土,我在一瞬间看到了一张激动而苍白的面孔——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显出了恐惧,嘴巴大张,眼睛茫然地直视前方。这个人就像是我们昨天晚上见到的衣冠楚楚的维尔德的一幅漫画肖像。
福尔摩斯喊道:“公爵的秘书!华生,让我们看看他要干什么。”
我们匆忙迈过一块块石头,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可以看见旅店前门的地方,维尔德的自行车靠在门边的墙上。没有人在旅店里走动,从窗户往里看也看不到任何面孔。太阳已经落到公爵府高高的尖顶后面了,黄昏渐渐降临。我们在朦胧中看到,旅店的马厩里挂着两盏连通的汽灯。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马蹄嗒嗒的响声,声音转到大路上,随后迅速地沿着切斯特菲尔德大路奔驰而去。
福尔摩斯低声说:“华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逃跑。”
“我看见一个人乘着单匹马车。肯定不是维尔德先生,他还在门那里。”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红色灯光,灯光下出现了秘书的身影。他探头探脑地向黑暗中窥视着,显然是在等待着某个人。不一会儿,我们听到路上有脚步声,借着灯光,我们又看到第二个身影一闪。门关上了,又是一片漆黑。五分钟后,楼下的一个房间里一盏灯亮了。
福尔摩斯说:“‘斗鸡’旅店的习惯是很奇怪的。”
“酒吧间设在另外一边。”
“是的,这些是人们所说的私人住客。在这样的深夜,维尔德先生到底在这黑窝里干什么,和他见面的人又是谁?华生,我们必须冒一下险,尽力把这件事调查得更清楚。”
我们偷偷地下了山坡,来到大路上,然后弯下身子来到旅店门前。自行车依然靠在墙上,福尔摩斯划了一根火柴去照后轮。火光照亮了加厚的邓禄普轮胎,我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在我们的头上,就是那扇有灯光的窗户。
“华生,我必须看一看里面。如果你弯下腰并扶着墙,我想我就能够看到了。”
他的两只脚蹬在我的肩膀上,但他还没有直起身子就立刻下来了。
他说:“朋友,我们这一天工作得够长了,我想我们能找到的情况也都找到了。离学校很远,我们越快动身越好。”
当我们疲惫地穿过荒原时,他很少开口说话,到了学校也没有进去,却继续走向麦克尔顿车站,在那里发了几封电报。回到学校后他又去安慰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博士正为德语教师的死亡而悲伤不已。后来他回到我屋子里,依然像早晨出发时那样机敏和精力充沛。他说:“我的朋友,一切顺利,我保证明天晚上之前我们就能解决这个神秘的案子了。”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钟,我的朋友和我已经走过了霍尔德内斯府著名的紫杉林荫道。仆人引导我们经过伊丽莎白式的门厅,进入了公爵的书房。我们又见到了文雅而又有礼貌的维尔德,但在他诡秘的眼睛和颤抖的面容中,仍然埋藏着昨天夜里那种极度恐惧的痕迹。
“您是来见公爵的吧?很遗憾,公爵的身体很不舒服,不幸的消息令他非常不安。我们昨天下午收到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打来的电报,告诉了我们您发现的事情。”
“维尔德先生,我必须见公爵。”
“但他在卧室。”
“我到卧室去见他。”
福尔摩斯以冷静而坚决的态度,向这位秘书表明,试图阻止他是没用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去告诉他您在这里。”
等了一个小时之后,这位伟大的贵族才出现。他面如死灰,耸着双肩,好像比前天上午苍老了许多。他庄重地和我们寒暄之后,便坐在书桌旁,红色的胡须垂落在桌子上。
但我朋友的眼睛却盯在了站在公爵椅子旁边的秘书身上。
“公爵,我想如果维尔德先生不在场,我可以谈得更自由一些。”
秘书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他恶狠狠地瞪了福尔摩斯一眼。
“如果公爵您希望……”
“是的,是的,你最好走开。福尔摩斯先生,您想说什么呢?”
我的朋友等待退出去的秘书把门完全关好,才开口道:“公爵,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我的同事华生医生得到了贺克斯塔布尔博士的许诺,他说解决这个案子是有报酬的。我希望您亲口证实此事。”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他说得没错的话,谁告诉您您的儿子在哪里,将会得到五千镑。”
“是的。”
“如果说出扣押您儿子的人的名字,可以再得到一千镑。”
“是的。”
“这一项不仅包括拐走您儿子的人的名字,还包括那些共谋扣押他的人的名字,是吗?”
公爵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的调查工作做好了,就不会有理由抱怨待遇低。”
我的朋友贪婪地搓着双手,这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知道他一向只收取很低的费用。
他说:“公爵,我想您的支票本就在桌子上吧。您给我开一张六千镑的支票,我会非常高兴的。您最好再背签一下。我的代理银行是‘首都及郡县银行牛津街支行’。”
公爵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严厉而冷淡地看着我的朋友。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在说笑话吗?这可不好笑。”
“公爵,完全没有。我现在再认真不过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意思是我已经挣得了这笔报酬。我知道您的儿子在哪里,而且至少知道几个扣押他的人。”
公爵的红胡须被苍白得可怕的脸反衬得更加恐怖。
他气喘吁吁地说:“他在哪儿?”
“他在,或者说昨天晚上在‘斗鸡’旅店,离您的花园大门只有两英里。”
公爵倒回了椅子上。
“你要控告谁?”
福尔摩斯的回答又一次令人大吃一惊。他迅速走上前,按住了公爵的肩膀。
他说:“我控告的就是您。公爵,现在麻烦您开支票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公爵当时的表现。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紧握,就像一个掉进深渊里的人。然后,他以贵族极大的自我控制力才坐了下来,把脸埋在两手中。几分钟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开口。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是没有抬头:“你都知道了吗?”
“昨天晚上我看见您和他们在一起。”
“除了你的朋友,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对谁也没讲过。”
公爵颤抖着拿起钢笔,并打开了自己的支票本。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话是算数的。虽然你得到的情况对我不利,不过我还是会给你开支票。最初规定报酬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福尔摩斯先生,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谨慎的人,对吗?”
“我很难理解公爵的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让我坦白地说吧。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没有理由让它传出去。我想付给你们的总数应该是一万两千镑,对吗?”
福尔摩斯微笑着摇了摇头:“公爵,恐怕事情并不那么容易处理。学校教师的死亡要考虑在内。”
“可是詹姆斯对此一无所知。你不能让他承担这个责任。这是那个凶残的恶棍干的,他只是不幸雇用了这个人。”
“公爵,我是这么认为的。当一个人犯下一桩罪行的时候,对由此引发的另一桩罪行,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
“福尔摩斯先生,从道义上来说,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但绝不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在一件谋杀案中,一个不在现场的人不应该受到惩罚,更何况他和你一样非常痛恨和憎恶杀人。他一听到这件事,就向我完全坦白了,而且是那样的悔恨。没过一小时,他就和杀人犯断绝了往来。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一定救救他,一定救救他!我跟你说,请你一定救救他!”公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面孔颤抖着,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双手握拳不住地在空中挥动。最后,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坐回到书桌旁。他说:“我很感激你。你没有对任何人谈起此事,而是先来这里。至少我们可以商量怎样尽可能制止可憎的流言。”
福尔摩斯说:“是的。公爵,我想只有你我之间开诚布公,才能促成这一点。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助您,但是,我必须仔细了解事情的情况。我明白您说的是维尔德先生,并且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杀人犯已经逃跑了。”
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微笑了一下。
“公爵,您可能没有听过我享有的不算很小的名声,否则您不会认为我是容易被欺骗的。根据我的报告,已经在昨天晚上十一点钟逮捕了卢宾·黑斯先生。今天早上离开学校之前,我收到了当地警长的电报。”
公爵靠回椅背上,惊异地看着我的朋友。
他说:“你好像有非凡的能力。卢宾·黑斯已经被抓住了?得知这件事我很高兴,但愿不会影响詹姆斯的前程。”
“您的秘书?”
“不,先生,我的儿子。”
这下轮到福尔摩斯露出吃惊的样子了。
“坦率地说,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请公爵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了。我同意你的意见,在这样的绝境中,无论对我来说多么痛苦,都只有彻底坦率地说明一切才能解决问题。是詹姆斯的愚蠢和嫉妒把我引向了这样的绝境。福尔摩斯先生,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以一生只有一次的热情恋爱过。我向这位女士求婚,她拒绝了,理由是这种婚姻会妨碍我的前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但是,她死去了,并且留下了这个孩子。为了她,我抚育和培养这个孩子。我不能公开我们的父子关系,但我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在他成人之后,把他留在身边。没想到的是被他知道了真相,从此之后,他就一直滥用我给他的权利,并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制造流言飞语,这是我非常憎恶的。我婚姻的不幸和他留在这里有一定的关系。他尤其憎恨我年幼的合法继承人。你一定会问,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依然留詹姆斯在家中。那只是因为,从他的脸上我能看到他母亲的样子,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我受的痛苦是没有尽头的。詹姆斯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让我回想起她所有的可爱之处,我根本无法让他走。我非常担心他会伤害阿瑟,也就是萨尔特尔勋爵,为了安全,所以才把阿瑟送到贺克斯塔布尔博士的学校。
“詹姆斯和黑斯这家伙有来往,因为黑斯是我的佃户,詹姆斯是收租人。黑斯是个纯粹的恶棍,说来也怪,詹姆斯却成了他的密友——詹姆斯总是喜欢结交下流朋友。他决定劫持萨尔特尔勋爵的时候,就利用了这个人。你还记得在事发的前一天,我给阿瑟写了一封信。詹姆斯打开了这封信,并塞进一张便条,让阿瑟在学校附近的小林子‘萧岗’见他。他用了公爵夫人的名义,那孩子就来了。那天傍晚,詹姆斯是骑自行车去的——我告诉你的这些情况都是他亲口向我供认的——他在小林子中见到了阿瑟并对阿瑟说,他母亲很想见他,并且正在荒原上等候,只要他半夜再到小林子去,就有一个人骑着马把他带到母亲那里。可怜的阿瑟落入了圈套,他按时赴约,见到了牵着一匹小马的黑斯。阿瑟上了马,他们就一同出发了。实际上有人在追赶他们——这些是詹姆斯昨天才听说的——黑斯用他的棍子打了追赶的人,使这个人重伤死去。黑斯把阿瑟带到自己的旅店,把他关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由黑斯太太照看。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完全受她凶残丈夫的摆布。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两天前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况。我当时知道得并不比你多。你也许会问詹姆斯这样做的动机,我只能说,在詹姆斯对我的继承人的憎恨中,有许多是无法解释和难以想象的。在他看来,他才应该是我全部财产的继承人,他深深地怨恨这使他得不到继承权的法律。他也有一个明确的动机,他急切地要求我不顾法律的规定,取消预定的继承权,他认为我有权力这样做。他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阻止阿瑟成为继承人,并让我在遗嘱上写明将产业给他。他很清楚,我永远不会狠下心来叫警察处置他。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要挟我,但实际上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对他来说,事情发展太快,他没有时间实现自己的计划。
“令他的邪恶计划毁灭的是你发现了黑底格的尸体。詹姆斯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惊恐。昨天我们正坐在这间书房里,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打来了一封电报。詹姆斯由于焦虑和烦恼而不知所措,使我的怀疑立刻变成了肯定,这种怀疑在此前并不是完全没有的。我谴责了他的行为,他承认了一切。他哀求我把这个秘密再保持三天,以便给他罪恶的同谋保住性命的机会。我对他的哀求让步了,我对他总是让步的。他立刻赶到旅店警告黑斯,并且资助他逃跑。我白天去那里是会引起议论的,所以刚到晚上,我就匆忙地去看我亲爱的阿瑟。他安然无恙,只是刚刚经历的暴力行为令他极为惊恐。为了遵守诺言,即使这违背了我的意愿,我还是答应把该子再留在那里三天,由黑斯太太照顾。显而易见,向警察报告孩子在那里而不说出谁是杀人犯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很清楚,杀人犯受到惩罚肯定会牵连到不幸的詹姆斯。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求开诚布公,我信任你的话,所以我毫无隐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一切。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坦率呢?”
福尔摩斯说:“会的。公爵,首先我必须告诉您,在法律面前您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您宽恕了重罪犯,并协助杀人犯逃脱,因为我不能不怀疑,维尔德资助同谋逃跑的钱是从您那里得来的。”
公爵点头表示承认。
“这的确是件严重的事,但在我看来,更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您对您小儿子的态度。您把他继续留在虎穴里三天。”
“他们严肃地做了保证……”
“诺言、保证对于这样的人算得了什么?您无法保证他不会再被拐走。为了迁就您犯罪的长子,您使无辜的幼子处在不应受到的危险之中,这是很不公平的行为。”
骄傲的霍尔德内斯公爵并不习惯在自己的府内受到这样的批评。他的脸从高高的前额到下巴完全红了,但是良心使他沉默。
“我会帮助您,但有一个条件。请您把您的仆人叫来,我要按照我的意愿发出命令。”
公爵什么都没说。他按下电铃,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说:“你一定很高兴你的小主人找到了。公爵希望你立刻驾马车到‘斗鸡’旅店去把萨尔特尔勋爵接回来。”
仆人高兴地走出去之后,福尔摩斯继续说:“既然我们已经把握住了未来,对于过去的事就可以宽容一点。我不处在官方的地位,只要正义得到伸张,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去。至于黑斯,我没什么可说的,绞刑架在等待着他,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去救他。我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但毫无疑问,公爵您可以使他明白,沉默对他是有好处的。从警察的观点来看,他劫持这个孩子是为了得到赎金。如果警察找不到更多的问题,我没有必要引导他们把问题看得更复杂。但我警告您,公爵,詹姆斯·维尔德先生继续留在您的家中只会带来不幸。”
“福尔摩斯先生我理解这一点。我们已经说好,他将永远离开我,自己去澳大利亚谋生。”
“公爵,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您和公爵夫人尽力和好,恢复你们中断的关系,因为您自己说过,您婚后的不幸,是由詹姆斯造成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我也安排了,今天上午我给公爵夫人写了信。”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这样的话,我想我和我的朋友可以庆幸,我们在这里短暂的停留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还有一件小事,我希望弄明白。黑斯这家伙给马钉上了冒充牛的蹄印的铁掌,这非同寻常的一招是不是从维尔德那里学来的?”
公爵站着想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他打开一扇屋门,把我们领进一间装饰得像博物馆似的大屋子。他带我们走到角落的一个玻璃柜旁边,指给我们看上面的说明。
“这个铁掌是从霍尔德内斯府邸的护城壕中挖出的。供马使用,但铁掌底部打成连趾形状,以便使追赶者迷失方向。大概属于中世纪霍尔德内斯经常征伐的男爵所有。”
福尔摩斯打开柜子盖,抚摸了一下铁掌。他的手指湿润了,皮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新泥土。
他关好玻璃柜说:“谢谢您,这是我在英格兰北部看到的第二件最有意思的东西。”
“那么第一件呢?”
福尔摩斯收起他的支票,小心翼翼地放到笔记本里。他亲切地拍了拍笔记本,并且说:“我是一个穷人。”然后把它放进自己上衣内袋的深处。
黑彼得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像一八九五年那样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与日俱增的声望使他有无数案件要办理,许多显赫人物拜访了我们贝克街简陋的住宅。哪怕只暗示一下他们之中一两个人的身份,我都会受到责备,被认为不够慎重。而且,正如所有的伟大艺术家都是为艺术而生活一样,福尔摩斯一向不因他那无法估量的功绩而索取优厚的报酬,只有霍尔德内斯公爵案是个例外。他是那样淡泊,也可以说是那样任性,如果当事人得不到他的同情,那么,即使有钱有势,福尔摩斯也会拒绝他的。相反,有时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当事人,他却可以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研究案情——只要案子离奇,能够发挥他的想象力和智慧。
在一八九五年这难忘的一年中,一连串奇怪而不可思议的案子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其中有按照教皇陛下的特别指示进行的、对枢机托斯卡突然死亡的绝妙调查;还有劣迹昭彰的养金丝雀的威尔逊的被捕,这为伦敦东区除掉了一个祸根。接着上面两桩奇案的就是屋得曼李的惨案,这是关于彼得·加里船长之死的离奇案件。如果不叙述一下这件离奇的案子,福尔摩斯的破案记录就会显得不够完美。
七月份的第一周,我的朋友常常不在我们的家中,而且每次外出的时间都很长,所以我知道他有案子要办理。在此期间,有几个粗俗的人来访,并且询问巴斯尔船长,这使我了解到他正用假名在某处工作。他有许多假名,以便隐瞒自己那使人生畏的身份。他在伦敦各处至少有五个临时住所,在每个住所都使用不同的姓名和职业。至于正在调查什么事情,他没有对我说,我也没有追问他。不过看起来,他这次调查的案子是非常特殊的。吃早饭前他就出去了,我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迈着大步回到屋里,戴着帽子,腋下夹着一根有倒刺的雨伞似的短矛。
我喊道:“天哪!福尔摩斯,你该不会带着这个东西在伦敦到处走吧?”
“我跑到一家肉店又回来了。”
“肉店?”
“现在我胃口好极了。亲爱的华生,早餐前锻炼身体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我打赌你猜不出我进行了什么运动。”
“我并不想猜。”
他一边倒咖啡一边低声地笑着。
“如果你刚才到阿拉尔代斯肉店的后面,就会看到一头死猪挂在天花板下面摆来摆去,还有一位绅士穿着衬衣用这件武器用力地戳它。这个很有力气的人就是我,我很高兴自己没花多大力气就一下子把猪刺穿了。也许你想试试?”
“绝对不想试。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这可能和屋得曼李的神秘案件有些关系。啊,霍普金,我昨天晚上收到了你的电报,我一直盼望见到你。请来一起吃早饭吧。”
我们的客人是位非常机敏的人,大约三十岁,穿着素雅的花呢衣服,但是还带有惯于穿官方制服的那种挺拔风度。我立刻认出他就是年轻的警长斯坦莱·霍普金。福尔摩斯认为他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而这位青年对这位运用科学方法进行调查的著名侦探怀着学生般的仰慕和尊重。霍普金的眉梢挂满愁容,他带着十分沮丧的神情坐了下来。
“先生,谢谢您。我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了,因为昨天来报告,所以我在市里过的夜。”
“报告什么呢?”
“失败,先生,完全的失败。”
“没有一点进展吗?”
“没有。”
“上帝啊,我倒要来调查一下这个案子了。”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求之不得。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案件,可是我却毫无办法。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帮帮我吧!”
“好,好。我刚好仔细读过目前所有的材料,包括那份调查报告。顺便问一下,你怎么看那个在犯罪现场发现的烟丝袋?那上面有没有线索呢?”
霍普金好像吃了一惊。
“先生,那是那个人自己的烟丝袋,里面有他姓名的首字母。袋子是用海豹皮做的,因为他是一个捕海豹的老手。”
“可是他没有烟斗吧?”
“没有,先生,我们没有找到烟斗。他的确很少抽烟,但或许会为他的朋友准备一点烟。”
“有这种可能性。我提到烟丝袋,是因为如果让我来处理这个案子,我倾向于把这个袋子作为调查的起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对于此案一无所知,至于我,再听一次事件的经过也并无坏处,所以,请你给我们简单地叙述一下主要情况。”
斯坦莱·霍普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
“我这里有份年表,可以说明彼得·加里船长一生做了什么事。他生于一八四五年,现年五十岁,善于猎捕海豹和鲸鱼。一八八三年他当上了邓迪的捕海豹汽船‘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他连续出航了几次,全都很有收获。在第二年,一八八四年,他退休了。他旅行了几年,最后在苏塞克斯郡,靠近弗里斯特住宅区,买了一小块地方,叫屋得曼李。他在这里住了六年,直到一周前被害身亡。
“这个人有一些很特殊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他过着一种严格的清教徒式的生活,而且沉默寡言、性情阴郁。他家有一个妻子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还有两个女仆。仆人常常更换,因为环境令人感到不愉快,甚至有时令人难以忍受。这个人经常喝醉,一喝醉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魔。人们都知道他有时半夜把妻子和女儿赶出屋门,打得她们满处乱跑,直到全村人都被尖叫声惊醒。
“有一次教区牧师到他家中指责他行为不良,他大骂这位老牧师,因而被传讯。简而言之,福尔摩斯先生,想找一个比彼得·加里更蛮横的人是不容易的,我听说他当船长的时候性格也是这样,船员们都叫他‘黑彼得’。给这个绰号,不仅因为他的面孔和大胡子是黑色的,还因为周围的人都惧怕他的坏脾气。不用说,每个邻居都憎恶他,对他敬而远之,他悲惨地死去以后,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过一句表示惋惜的话。
“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在那份调查报告中读到过,这个人有一座小木屋;或许您的这位朋友还没有听说过这一点。他在他家的外面建造了一座木头小屋,并叫它‘小船舱’,离他家有几百码远。他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睡觉。这是一座单间小屋,长十六英尺,宽十英尺。钥匙放在他自己的口袋里,被褥自己收拾自己洗,从不允许任何人迈进小屋的门槛。屋子的每面墙上都有小窗户,上面挂着窗帘,窗户从不打开。有一扇窗户对着大路,每当夜晚小屋里点上灯的时候,人们就会远远望着它,并猜想他在里面做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调查的结果,只不过是这座小屋的窗户所提供的几点信息。
“您还会记得,在出事前两天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有个叫斯雷特的石匠从弗里斯特住宅区走来,路过这座小屋。他停下来看了一下,窗户里的灯光照在外面的几棵树上。石匠发誓说:‘从窗帘上清楚地看见有一个人的头在左右摆动,这个影子一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为他很熟悉彼得。这是一个长满胡须的人影,但和这位船长的胡须大不一样,这个人的胡须是短的,而且向前翘着。’石匠在小酒店待了两个小时,酒店设在大路上,离木屋的窗户有一段距离。这是星期一的事,谋杀是在星期三发生的。
“星期二彼得·加里又大闹起来,喝得醉醺醺的,凶暴得像一头吃人的猛兽。他在家的周围徘徊,他的妻子和女儿一听到他回来马上就跑了。夜里很晚的时候,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的女儿听到小屋的方向传来了可怕的惨叫声——她总是开着窗户睡觉。他喝醉的时候常常大喊大叫,所以没有人在意。一个女仆在七点钟起床的时候,看到小屋的门开着,但是黑彼得太让人害怕了,所以直到中午才有人敢去看看他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站在开着的门口向里看,看到的景象吓得他们面色发白,急忙跑回村里。不到一小时,我就到了现场,接手了这个案子。
“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我的神经是相当坚强的,但我跟您说,当我把头探进这座小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叫个不停,地上和墙上看上去简直像座屠宰场。他把这里叫‘小船舱’,它也的确像一间小船舱,因为在这里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在船上。屋子的一端有一个床铺,一个贮物箱,地图和图表,一张‘海上独角兽’号的油画,架子上还有一排航海日志,完全像是我们在船长室中看到的那样。他本人就在墙上的正中间,扭曲的脸显露出了极其痛苦的样子,斑白的大胡子也由于痛苦向上翘着。一支捕鱼钢叉穿过他宽阔的胸膛,深深地刺入他背后的木墙上。他就像是一只被钉在硬纸板上的甲虫。显然,他发出了那声痛苦的吼叫后就死去了。
“先生,我知道您的方法,也用了这些方法。在移动物品之前,我仔细地检查过屋外的地面以及屋内的地板。没有足迹。”
“你的意思是没有看见足迹?”
“先生,肯定根本没有足迹。”
“我的好霍普金,我侦破过许多案子,可是从来没见过飞行的动物作案。只要罪犯长着两条腿,就一定有踩踏和磨地面的痕迹,以及不明显的移动痕迹,一个运用科学方法的侦探都可以检查出来。一座溅满了血迹的屋子竟找不到能帮助我们破案的痕迹,这是难以置信的。我可以看出,有些东西你并没有仔细检查过。”
这位年轻的警长听到我朋友的批评之后有些发窘。
“福尔摩斯先生,我那时没有请您去实在是太傻了,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屋子里还有一些物品值得特别注意。一件是那把行凶的鱼叉,当时凶手是从墙上的工具架上抓到它的。还有两把仍然在那儿,有一个位置是空的。这把鱼叉的木柄上刻有捕海豹的汽船,海上独角兽号,邓迪’。可以断定,案子是在盛怒之下发生的,凶手是顺手抓到了这个武器。案子发生在凌晨两点钟,而且彼得·加里是穿好衣服的,这说明他和凶手有约会。桌上的一瓶朗姆酒和两个用过的杯子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的,”福尔摩斯说,“我想这两个推论都是合情合理的。屋子里除了朗姆酒外还有别的酒吗?”
“有,在贮物箱上有个小酒柜,里面摆着白兰地和威士忌。但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因为细颈瓶中的酒是满的,柜子里的酒没有动过。”
福尔摩斯说:“尽管如此,柜子里的酒还是有意义的。不过先请你讲讲你认为和案子有关的其他物品的情况。”
“桌子上有那个烟丝袋。”
“桌子上的哪里?”
“在桌子的中间。烟丝袋是用海豹皮——未加工的带毛海豹皮——做的,有个皮绳可以扎住袋口。烟丝袋口的里面有‘P.C.’字样,袋子里有半盎斯海员用的烈性烟丝。”
“很好!还有什么吗?”
斯坦莱·霍普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本黄褐色外皮的笔记本,封面很旧很粗糙,边缘有点脏。第一页写有字首“J.H.N.”和日期“一八八三”。福尔摩斯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仔细进行检查,霍普金和我站在他身后从肩膀上方望过去。在第二页上有印刷体字母“C.P.R.”,之后的几页全是数字。接着有“阿根廷”,“哥斯达黎加”,“圣保罗”等标题,每项之后均有几页符号和数字。
福尔摩斯问道:“这些说明了什么问题吗?”
“这些像是证券交易所股票的清单。我想‘J.H.N.’是经纪人名字的字首,‘C.P.R.’可能是他的顾客。”
福尔摩斯说:“试一试‘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斯坦莱·霍普金用拳头敲着大腿,低声责骂着自己。
他喊道:“我太笨了!您当然是对的。那么只有‘J.H.N.’这几个字首是我们要解决的了。我检查过这些证券交易所的旧报表,找不到任何一八八三年所内或所外经纪人名字的字首和它一样。但我觉得这是全部线索中最重要的。福尔摩斯先生,您也许承认有这样的可能性——这几个字首是现场第二个人名字的缩写,换句话说是凶手的。我还认为,这本记载着大笔值钱股票的笔记本,正好给我们指出了谋杀的动机。”
福尔摩斯的面部表情说明案子的这一新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的两个观点。我承认这本在最初调查中没有提到的笔记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我对这个案子的推论没有考虑到这本笔记的内容。你有没有设法调查笔记本中提到的股票?”
“正在交易所调查,但是我想这些南美康采恩的股票持有者的全部名单多半在南美。必须经过几周我们才能查清楚。”
福尔摩斯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笔记本的外皮。
他说:“这里有点弄脏了。”
“是的,先生,是血迹。我告诉过您我是从地上捡起来的。”
“血迹是在本子的上面呢?还是下面?”
“是在挨着地板的那一面。”
“这显然证明笔记本是在谋杀之后掉落的。”
“福尔摩斯先生,正是这样,我很重视这一点。我猜它是杀人犯匆忙逃跑时掉落的,就掉在门的旁边。”
“我想这些股票里没有一张是死者的财产,对吗?”
“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证据可以认为这是抢劫杀人案呢?”
“没有,先生。似乎没动过什么东西。”
“上帝啊,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案子,那里有一把刀,是吗?”
“有一把带鞘的刀,刀还在刀鞘里,摆在死者的脚旁。加里太太证明那是她丈夫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
最后他开口说:“我想我必须亲自去检查一下。”
斯坦莱·霍普金高兴地喊了出来。
“谢谢您,先生!这真的会减轻我心中的负担。”
福尔摩斯对这位警长摆了摆手:“一周之前这本是件容易的工作。不过现在去,可能还不会完全于事无补。华生,如果你能腾出时间,我很希望你和我一起去。霍普金,请你叫一辆四轮马车,我们一刻钟后就出发到弗里斯特住宅区。”
我们在路旁的一个小驿站下了车,匆匆穿过一片广阔森林的遗址。这片森林有几英里长,曾阻挡了撒克逊侵略者长达六十年——不可入侵的“威尔德”,英国的堡垒的一部分。森林的大部分已经被砍伐,因为这里是英国第一座钢铁厂的厂址。现在钢铁厂已经移到了北部矿产丰富的地区,只有这些荒凉的小树林和坑洼不平的地面还能说明这里建立过钢铁厂。在一座小山绿色斜坡上的空旷处,有一座又长又低的石头房屋,从那里延伸出一条小道曲折地穿过田野。靠近大路有一间小屋,三面被矮树丛围着,屋门和一扇窗户对着我们。这里就是谋杀的现场。
斯坦莱·霍普金带领我们走进这所房子,把我们介绍给一位面容憔悴、头发灰白的女士——被害人的遗孀。她的面孔瘦削,皱纹很深,眼圈发红,眼睛的深处仍然残留着恐惧的目光,这说明她长期遭受苦难和虐待。陪着她的是她的女儿,一个面色苍白、发色金黄的姑娘。谈到父亲的死,她非常高兴,当她说到要祝福那个把她父亲戳死的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叛逆的光芒。黑彼得把他的家弄得很不成样子,我们走出他家来到阳光下时,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然后,我们沿着一条穿过田野的小路向前走,这条小路是死者用脚踩出来的。
这间小屋的陈设极其简单,四周是木板墙,房顶也是木造的,靠门的地方有一扇窗户,另一扇窗户在另一端。斯坦莱·霍普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俯身对准锁孔,忽然他停住了,脸上显出既惊异又全神贯注的样子。
他说:“有人撬过锁。”
这个事实不容怀疑。锁孔的木质部分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发白了,好像刚刚被撬过。福尔摩斯在检查窗户。
“还有人想从窗户进去。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失败了,没有进到里面。这个人一定是个很笨的强盗。”
这位警长说:“这件事很不寻常。我可以发誓,昨天晚上这里没有这些痕迹。”
我提醒说:“或许村子里有些好奇的人来过。”
“多半不可能,他们没人敢走到这里,更不用说闯进小屋。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看这件事?”
“我认为我们很幸运。”
“您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还会来?”
“很有可能。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料到门关着。所以,他要用小折刀弄开门进来。他没有进到屋里。他会怎么办呢?”
“带着更合适的工具第二天夜里再来。”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如果不在这里等他,那就是我们的错误。让我看看小屋里面的情形。”
谋杀的痕迹已经被清理掉了,不过屋内的家具依然和那天夜里一样。福尔摩斯非常专注地一件一件地检查了两个小时,但他的表情说明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来。在耐心检查的过程中,他只停下了一次。
“霍普金,你从这个架子上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我什么都没动。”
“肯定有东西被拿走了。架子这个角落里的尘土比别的地方要少。可能是平放着的一本书,也可能是一个小箱子。好,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华生,我们在美丽的小树林里走走吧,享受几个小时的鸟语花香。霍普金,我们今天晚上在这里见面,看看能否和这位昨夜来过的绅士短兵相接。”
我们布置好小小埋伏之后,已经过了十一点。霍普金主张把小屋的门打开,福尔摩斯认为这会引起那位陌生人的怀疑。锁是很简单的锁,只要一块结实的小铁皮就能弄开。福尔摩斯还建议,我们不要在屋里等候,而要在屋角附近的矮树丛里。如果这个人点灯,我们就能看见他,看看他在夜里偷偷潜入的目的是什么。
守候的时间很长而且很乏味,但是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就像猎人在水池旁等候捕捉前来饮水的动物一样。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来到我们这里的会是怎样的野兽呢?是一只伤人的猛虎,只有同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进行艰苦的搏斗之后才能捕获它?还是一只躲躲闪闪的豺狼,只有面对怯懦或没有防备的人时才会逞凶?
我们蹲伏在矮树丛里,一声不响地等候着一切可能发生的事。起初有回村很晚的人的脚步声和村中传来的说话声,引起了我们的警觉,但这些不相干的声音先后沉寂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远方教堂的钟声报告着夜晚的进程,还有细雨落在我们头顶树叶上的簌簌声。
两点半的钟声已经敲过,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突然,从大门那里传来了低沉而尖锐的咔嗒声,我们全都吃了一惊。有人走上了小道。然后又是很长时间的寂静,我正猜想那个声音会不会是错觉,就听到小屋的另一边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金属物品的摩擦声和碰撞声——这个人正在用力开锁。这次他的技术好些,或是工具好些,因为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和门枢的嘎吱声。然后一根火柴划亮了,紧接着蜡烛稳定的灯光照亮了小屋的内部。透过薄纱窗帘,我们的眼睛凝视着屋内的情景。
这位夜间来客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人,下巴的黑胡须使他像死人一样苍白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看起来他似乎刚过二十岁。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又惊又怕,他的牙齿显然在打战,四肢都在颤抖。他的衣着像个绅士,穿着诺福克式的上衣和灯笼裤,头戴便帽。他惊恐地凝视四周,把蜡烛头放在桌子上。走到一个角落里之后,我们就看不到他了。然后他拿着一个大本子又走了回来,这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志里的一本。他倚着桌子,一页一页地迅速翻阅,直到翻出他要找的条目。他握紧拳头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然后合上本子,放回原处,并且吹熄了蜡烛。这个人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出这间小屋,霍普金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子。当他明白自己被捕了的时候,我听到他大声叹了一口气。蜡烛又点上了。在侦探的看管下,他浑身打战,蜷缩成一团。他坐在贮物箱上,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斯坦莱·霍普金说:“我的好朋友,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人振作了一下精神,尽力保持冷静,然后看着我们。
他说:“我想你们是侦探吧?你们以为我和加里船长的死有关。我向你们保证,我是无辜的。”
霍普金说:“我们会弄清楚的。先说说你的名字。”
“约翰·霍普莱·乃尔根。”
福尔摩斯和霍普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可以信任你们吗?”
“不,当然不。”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如果你不回答,在审问的时候可能对你不利。”
这个年轻人显得有些窘迫。
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们!没有隐瞒的必要。只不过我很不愿意让过去的流言飞语又重新传开。你听说过道生和乃尔根吗?”
从霍普金的脸上我看出他从未听说过,但是福尔摩斯却显得很感兴趣。
他说:“你是说西部银行的那两位银行家吗?他们亏损了一百万镑,康沃尔郡一半的家庭都破了产,乃尔根也失踪了。”
“是的,乃尔根是我的父亲。”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点确定的东西,可是一个避债潜逃的银行家和一个被自己的鱼叉钉在墙上的彼得·加里船长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我们全都专心地听这个年轻人继续说。
“事情主要涉及我父亲,道生当时已经退休了。那时我刚十岁,不过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件事给他带来的耻辱和恐惧。人们都说我父亲偷了全部的股票逃跑了。这不是事实。父亲深信要是给他一些时间,把股票变成现款,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并能还清全部债务。在逮捕父亲的传票刚要发出时,他就乘自己的小游艇动身去了挪威。我还记得他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和母亲告别的情景。他给我们留下一张他带走的股票的清单,并且发誓说他会回来澄清自己的声誉,信任他的人是不会受连累的。可是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本人和游艇全都杳无音信。母亲和我认为他和游艇还有他所带的全部股票都沉到海底了。我们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也是一个商人,他不久前发现伦敦市场上出现了父亲带走的股票。你不难想象,我们是多么惊讶。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去追查这些股票的来源,经过许多波折和困难,我发现最早卖出股票的人正是彼得·加里船长,这间小屋的主人。
“当然,我对这个人做了一些调查。我查明他掌管过一艘捕鲸船,这艘船在我父亲渡海去挪威的时候正好从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季风暴很多,南方的大风非常猛烈。父亲的游艇很可能被吹到北方,遇到加里船长的船。如果这是事实的话,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呢?不管怎样,如果我可以从彼得·加里的谈话中弄清股票是怎样出现在市场上的,就能证明父亲没有出售这些股票,他拿走这些股票不是为了私利。
“我来苏塞克斯打算见这位船长,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谋杀案。我从验尸报告中得知了这间小屋的情况。报告上说这只船的航海日志仍然保存在小屋里。我一下子想到,如果我能看到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独角兽’号上发生的事,就有可能解开父亲失踪之谜。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这些航海日志,但是没能打开门。今天晚上,我打开了门,找到了航海日志,可是发现八月份的那些页全都被撕掉了。就在这时我被你们抓住了。”
霍普金问:“这就是全部事实吗?”
“是的,这就是全部事实。”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
“昨天晚上之前,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
霍普金举着那本作为证物的笔记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迹,第一页有这个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你怎样解释这个呢?”
这个可怜的人十分沮丧。他用双手遮住脸,全身都在发抖。
他呻吟道:“你是从哪里弄到这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馆里丢掉的。”
霍普金严厉地说:“够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到法庭上去说吧。你现在和我一起去警察局。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谢您和您的朋友到这里来帮助我。事实证明,您没有必要亲自来到这儿,没有您我也能让案子取得圆满的结果,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您的。我在勃兰布莱特旅店给你们留了房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到村子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乘马车回伦敦的时候,福尔摩斯问:“华生,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你不是很满意。”
“哦,亲爱的华生,我非常满意。但斯坦莱·霍普金的方法我不能赞同,我对他感到失望。我本来希望他能处理得好一些。一个侦探总是应该探索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要验证这种可能性是否成立。这是侦查罪案的首要原则。”
“那么此案的第二种可能性是什么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调查的线索。也许得不出结果,我不能保证什么。但至少我要把它进行到底。”
在贝克街有几封信正在等待着福尔摩斯。他抓起其中一封拆开,马上发出了一阵轻轻的胜利的笑声。
“华生,好极了!第二种可能性有进展了。你有电报纸吗?请替我写两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运公司,色姆那。派三个人来,明早十点到。巴斯尔。’这就是我扮演角色时使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瑞斯顿区,洛得街四十六号,警长斯坦莱·霍普金。明日九点半来吃早饭。重要。如不能来,回电。歇洛克·福尔摩斯。’华生,这件讨厌的案子让我十天来一直不得安宁,我要把它从心中完全除掉。我相信明天将会得到最终的结果。”
那位警长来得很准时,我们一起坐下吃赫德森太太准备的丰盛早餐。这位年轻的警长因为破了案而兴高采烈。
福尔摩斯问:“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处理方法是正确的吗?”
“我想不会有更完美的处理方法了。”
“在我看来,案子还没有得到最后的解决。”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意见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什么可以进一步调查的呢?”
“你的解释能够说清事情的各个方面吗?”
“毫无疑问。我查明这个乃尔根就在出事的那一天到了勃兰布莱特旅店,装作来玩高尔夫球。他的房间在第一层,所以他愿意什么时候出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那天晚上,他去屋得曼李和彼得·加里在小屋中见面,他们争吵起来,他就用鱼叉戳死了加里。事后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向屋外跑的时候掉落了笔记本——他带笔记本是为了追问彼得·加里关于股票的事。您或许注意到了,有些股票是用记号标出来的,而大部分是没有记号的。标出来的是在伦敦市场上发现而追查到的,其他的可能还在加里手中。按照年轻的乃尔根本人的叙述,他急于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父亲所有的那些股票,以便归还债主。他跑掉之后,有段时间他不敢走进小屋,但为了获得需要的东西,他最后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显和清楚吗?”
福尔摩斯笑着摇了摇头。
“我看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杀人。你用鱼叉叉过动物的身体吗?没有?哼,亲爱的先生,你要十分在意这些细小的事。我的朋友华生可以告诉你,我用了整整一个早上做这个试验。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手臂非常有力,投掷很准。钢叉戳出去得很猛,所以尖端陷进了墙壁。你认为这个贫血的青年能够掷出这样凶猛的一击吗?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饮朗姆酒吗?两天前在窗帘上看到的侧影是他吗?不,不,霍普金,一定是另一个人,强壮有力的人,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这位警长的脸在福尔摩斯讲话的时候拉得越来越长。他的希望和雄心都粉碎了,但不经过斗争他是不会放弃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认那天晚上乃尔根在场,笔记本是证据。即使您挑毛病,我的证明仍然能让陪审团满意。另外,您的那位可怕的罪犯在哪里呢?”
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我想他就在楼梯那儿。华生,我看你最好把枪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来,把一张有字的纸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上。他说:“我们准备好了。”
外面刚传来粗野的谈话声,赫德森太太就开了门,说有三个人要见巴斯尔船长。
福尔摩斯说:“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长得像瑞普斯顿苹果的人,脸色红润,长着斑白、蓬松的连鬓胡子。
福尔摩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詹姆斯·兰开斯特。”
“对不起,兰开斯特,铺位已经满了。给你半个金币,麻烦你了。请到那间屋子去等几分钟。”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细长而干瘦的人,头发平直,双颊内陷,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没有被雇用,同样得到了半个金币,并让他等候。
第三个申请人的外表很奇怪。一副哈巴狗似的凶恶面孔镶在一团蓬乱的头发和胡须中,成簇的浓眉向下垂着,遮住了两只蛮横的黑眼睛。他敬了一个礼,像水手似的站在一边,双手转动着自己的帽子。
福尔摩斯说:“你的名字?”
“帕特里克·凯恩兹。”
“鱼叉手?”
“是的,先生,出过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邓迪港?”
“是的,先生。”
“挣多少钱?”
“每月八镑。”
“你能马上同探险队出海吗?”
“只要让我把用的东西准备好。”
“你有证明吗?”
“有,先生。”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破烂而油腻的单子。福尔摩斯看了一下又还给了他。
福尔摩斯说:“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墙的桌子上。你签个字,事情就算定了。”
福尔摩斯靠住他的肩膀,并把两只手伸过他的脖子。
他说:“这就行了。”
我听到金属相撞声和一声像是被激怒的公牛发出的吼叫声。紧接着,这个海员和福尔摩斯滚在地上扭打起来。虽然福尔摩斯已经敏捷地给他戴上了手铐,但他的力气很大,如果不是霍普金和我马上帮忙,福尔摩斯很快就会被这个海员制服。当我把手枪的无情枪口对准的他太阳穴的时候,他才明白抵抗是没用的。我们用绳子绑住他的踝骨,然后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
福尔摩斯说:“霍普金,我很抱歉,炒蛋怕是已经凉了。不过当你想到案子已经胜利解决了的时候,你继续吃早餐就会觉得更香。”
霍普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红着脸,脱口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从一开始我就愚弄了自己。现在我记住了,我永远不该忘记我是学生您是老师。虽然我刚才亲眼见到了您所做的一切,可我还不明白您是怎么做到的,以及它的意义。”
福尔摩斯高兴地说:“好。经一事长一智。这次你的教训就是破案的方法不能死守一种。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年轻的乃尔根身上,分不出一点儿给帕特里克·凯恩兹这个真正谋杀彼得·加里的人。”
这个海员用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他说:“先生,您看,您这样对待我,我并不抱怨,但我希望你们说话要准确。你们说我谋杀了彼得·加里,我说我杀了彼得·加里,这个区别很大。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你们认为我在给你们编故事。”
福尔摩斯说:“不是这样。让我们听听你要说什么。”
“我很快就会说完,而且每句话都是真的,我敢向上帝发誓。我很了解黑彼得,当他抽出刀子的时候,我知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所以我抄起鱼叉对准他戳了过去。他就是这样死的。你们说是谋杀,但不管怎么说,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脏上,或是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都是一样要死的。”
福尔摩斯问:“你是怎么落到那一步?”
“让我对您从头说起。请让我坐下,这样讲话方便些。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那年的八月。彼得·加里是‘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我是后备叉鱼手。我们正离开北冰洋的大块浮冰往回行驶,是顶风航行——已经刮了一星期猛烈的南风。我们从海上救起了一只被吹到北方来的小船,船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新水手。我们船上的水手们认为大船已经沉没在海底,这个人乘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员都死了。一句话,我们把这个人救到我们的船上,他和我们的头儿在船舱里谈了很长时间。随着这个人被打捞上来的行李只有一只锡盒子。这个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至少我不知道,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见了,就像没有上过船一样。据说,这个人不是自己跳海就是当时的坏天气把他卷到海里去了。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我,因为我亲眼看见,在深夜第二班的时候,船长捆住他的两只脚,把他扔到了船栏外。又走了两天,我们就看见瑟特兰灯塔了。
“我对谁也没说这件事,等着瞧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到苏格兰的时候,事情已经压了下来,也没有人再问。一个陌生人出事故死了,谁都没有必要去问。过了不久,加里不再出海,好几年后我才知道他在哪儿。我猜想他害那个人是为了锡盒子里面的东西。我想他应该给我一大笔钱让我闭嘴。
“有一个水手在伦敦遇到了他,我通过这个水手知道了他住在哪里,就马上来找他要钱。第一个晚上他很通情理,准备给我一笔钱,让我一生都不用再出海。我们说好,过两个晚上就把事情办完。我再去的时候,见他已半醉,而且脾气很坏。我们坐下来喝酒,聊着过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就越觉得他的脸色不对。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鱼叉,心想在自己完蛋以前也许用得着它。后来,他对我发起火来,又啐又骂,眼睛里露出杀人的凶光,并拿出一把大折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大折刀从鞘里拔出来,我的鱼叉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天哪!他的那声尖叫!他的脸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站在那里,浑身溅满了他的血。等了一会儿,四周很安静,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我看了看屋子四周,发现那只锡盒子就在架子上。可以说我和彼得·加里都有权得到这只箱子,所以我拿着它离开了屋子。但我干了件蠢事,把烟丝袋忘在桌子上了。
“现在我告诉你一件最奇怪的事。我刚走出屋子,就听到有个人走来,我立刻躲进了矮树丛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走进屋子,然后喊了一声,好像见了鬼一样,撒腿就拼命跑,一会儿就没影了。他是谁,要干什么,我可不知道。我呢,就走了十英里,在滕布里奇威尔斯上火车,到了伦敦。
“我检查了这只箱子,发现里面没有钱,只有一些股票,可是我不敢卖。我没把黑彼得抓在手心里,现在又困在伦敦,一个先令都没有,只有自己的手艺。我看到雇鱼叉手的广告,工钱很多,所以我去了海运公司,他们把我派到这儿来。这是全部事实,我再说一遍,我杀了黑彼得,法律应当感谢我,因为我给他们省了一条麻绳钱。”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点上烟斗说:“说得很清楚。霍普金,我看你应该赶快把这个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这间屋子是不适合当牢房的,而且帕特里克·凯恩兹先生身体魁梧,在屋子里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甚至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您是怎么让犯人自投罗网的。”
“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幸运地抓住了正确的线索。如果我知道了那本笔记,我的想法就有可能被引到别处,变得和你一样。我所听到的都集中在一点。惊人的力气、使用鱼叉的技巧、朗姆酒、装着粗制烟丝的海豹皮烟丝袋,这些都使人想到一个海员,而且是个捕过鲸鱼的人。我确信烟丝袋上的字首‘P.C.’不过是巧合,并不是彼得·加里,因为他很少抽烟,而且在屋里也没有找到烟斗。你记得我曾问过,屋子里是否有威士忌和白兰地,你说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能弄到这些酒的时候,要喝朗姆酒呢?所以我确定凶手是一个海员。”
“您是怎样找到他的呢?”
“亲爱的先生,这个问题就很简单了。如果是个海员,一定是‘海上独角兽’号上的海员。据我所知,彼得·加里没有登过别的船。我给邓迪打了电报,三天后弄清了一八八三年‘海上独角兽’号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鱼叉手中有帕特里克·凯恩兹的名字的时候,我的侦查便宣告完成。我推断他可能在伦敦,而且想要离开英国一段时间。所以我到伦敦东区住了几天,设计了一支北冰洋探险队,提出优厚的条件找鱼叉手,在船长巴斯尔手下工作——你看,有了结果!”
霍普金喊道:“妙极了!妙极了!”
福尔摩斯说:“你要尽快释放乃尔根而且应该向他道歉。锡盒子一定要还给他,当然彼得·加里卖掉的股票已经追不回来了。霍普金,外面有出租马车,你把这个人带走。如果你要我参加审判,我和华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个地方——以后我写给你详细地址。”
米尔沃顿
我现在讲的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尽管如此,我说起来还是有些顾虑。因为在很长时间里,哪怕是最谨慎、最有节制地把事情说出去,都是不可能的。现在因为主要人物都已经不会再受到世间法律的制裁,所以我才能够有保留地讲述出来,而不致损害任何人的名誉。这件事是福尔摩斯和我平生所经历的最为奇异的案件。我略去了日期或其他能够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节,希望读者原谅。
在一个严冬的傍晚,福尔摩斯和我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已经大约六点钟了。福尔摩斯打开灯,灯光照到桌子上有一张名片。他看了名片一眼,哼了一声,便把它丢在了地板上。我捡起来看道:
查尔斯·奥右斯塔斯·米尔沃顿
爱波多尔大厦
韩姆斯德区
代理人
我问道:“他是谁?”
“伦敦最可恶的人。”福尔摩斯回答,然后坐下来把腿伸到壁炉前,“名片后面有什么字吗?”
我把名片翻了过来。
六点半来访——C.A.M.
“哼,他就要来了。华生,当你在动物园里站到蛇的面前,看着这种蜿蜒爬行的剧毒生物,看着它可怕的眼睛和邪恶的扁脸,你一定会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并且想要避开吧?这就是米尔沃顿给我的感觉。我和不下五十个杀人犯打过交道,就连其中最凶残狡猾的人,都没有像他那样使我如此厌恶。可是我又不能不和他有业务往来,他到这里来,还是我约的。”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华生,别急,听我告诉你。在敲诈者的圈子里,他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愿上帝保佑那些名誉和秘密被这个男人掌握的人,特别是女人!他有着一副微笑的面孔和一颗铁石般的心肠,进行勒索,再勒索,直到把她们的血吸干。这个家伙有那么一种特殊的本事,本来是可以在更体面的行业中发迹的。他的方法是:让人们知道,他愿意付出很高的价格收买有钱有势人的信件。他不仅从不忠诚的男女仆人手里得到这些东西,而且更多地从上流社会里的无赖手里弄到。这些人常常骗得喜欢轻信的妇女的感情和信任。他出手绝不吝啬,我曾经听说他付给一个仆人七百镑,只买了一张有两行字的便条,其结局是造成了一个贵族家庭的毁灭。市面上的所有这类东西都会落到米尔沃顿手里,这个大城市里有成百上千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脸色发白。谁都不知道他哪一天会捉弄到自己头上,因为他既有钱又有手腕,可以为所欲为。他还能把一张牌留在手里好几年,等到可以赢得最大赌注的时候才打出去。我说过,他是伦敦最可恶的人。试问,一个发脾气时打老婆的恶棍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为了往自己已经满满的钱袋里继续塞钱,他能够有步骤地、从容地去折磨别人的精神。”
我很少听到我的朋友带着这样强烈的感情说话。
我说:“那么这个人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从法律上说是应该,但实际上做不到。比如说,控告他让他坐几个月牢,可是自己也会身败名裂,这对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处呢?所以,受害人不敢反击。如果他敲诈一个无辜的人,我们一定会抓住他,可是他狡猾得像魔鬼一样。不,我们一定要找到别的方法对付他。”
“为什么他要到我们这里来呢?”
“因为有一位显赫的委托人把她的不幸案件交到了我的手中。这位小姐很有名气,她就是埃瓦·布莱克维尔女士,上一季度初登社交界的最美丽的小姐。两周之后,她将要和德温考伯爵结婚。这个恶魔弄到了几封轻率的信——轻率,华生,没有什么更坏的事——是写给一个年轻的穷乡绅的。但是,这些信足以破坏这场婚姻。如果不给米尔沃顿一大笔钱,他就会把信送给伯爵。我受委托去见他,并且尽我的力量谈一个最低的价格。”
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我向窗外望去,只见楼前停着一辆富丽堂皇的双驾马车,车上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对栗色骏马的光洁腰腿。仆人打开车门,一个矮小而健壮、穿着粗面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下了车。过了一分钟,他来到了屋子里。
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头很大,显得很有智慧,脸又圆又胖,皮肤很光滑——并且总是带着冷笑——两只灵活的灰眼睛在金边大眼镜后面闪闪发光。他的脸上带了一点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仁慈,但被假笑和眼中锐利而又不耐烦的寒光破坏了。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表情那样,既温和又稳重。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低声说第一次来没有见到我们很遗憾。福尔摩斯没有理睬那只伸出来的手,冷酷地看着他。米尔沃顿微笑着的嘴咧开了一些。他耸耸肩,脱下自己的大衣,放在一把椅子的背上,精心叠好,然后坐了下来。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说道:“这位先生是谁?这样讲话稳妥吗?可以吗?”
“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问,是为了您的当事人好。事情是很微妙的……”
“华生医生已经听说过了。”
“那么,我们就谈买卖。您说您是埃瓦女士的代理人。是不是她已经委托您接受我的条件了?”
“你的条件是什么?”
“七千镑。”
“这个条件可以更改吗?”
“亲爱的先生,我也很不愿意讨论这个,但如果在十四日之前没有付款,十八日的婚礼就一定不能举行。”他挤出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微笑,脸上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好像把事情看成不能更改的了。我当然知道这些信的内容,我的当事人也一定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做。我要劝说她把全部事情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相信他的宽宏大量。”
米尔沃顿咯咯地笑了。
他说:“很明显,你不了解这位伯爵。”
从福尔摩斯困惑的面容上,我清楚地看出他的确不了解。
他问:“这些信对他有什么伤害吗?”
米尔沃顿回答:“轻浮,非常轻浮。这位女士的信写得很讨人喜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德温考伯爵是不会喜欢这些信的。既然你有不同看法,我们就不必多谈了,因为这不过是一桩买卖。如果你认为把这些信交到伯爵手中并不有损你的委托人的利益,那么付出这样一大笔钱买回这些信当然是太愚蠢了。”他站起来就要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尔摩斯又气又恼,脸色发灰。
他说:“等一下。不必这么快就走。在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上,我们当然应该努力避免流言飞语。”
米尔沃顿又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他咕哝着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只能这么想,这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福尔摩斯继续说:“可是埃瓦女士并不富有。我保证,两千镑一定会用掉她的全部财产,你说的数目是她力所不能及的。所以我请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照我说的数目交钱退信,我保证,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钱了。”
米尔沃顿似笑非笑,嘴角咧开了一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他回答:“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位女士的财产状况是事实。但你要知道,一位女士结婚是她的朋友和亲属表明心意的最好时机。要买一件得体的结婚礼品,他们或许会犹豫不决。但买这些信,我可以保证,这一沓信带给他们的快乐,要比伦敦的全部宴会带来的还要多。”
福尔摩斯说:“那是办不到的。”
米尔沃顿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喊道:“上帝啊,上帝啊,多么不幸!请看这个!如果这些女士们不做些努力,我只能认为她们太不明智了。”他举着一封便笺,信封上印着纹章。“这是——不过,在明天早晨之前是不该说出名字的。可是,到时候这封信将会落到这位女士丈夫的手中,只是因为她不肯把自己的钻石首饰换成纸币,拿出一点点钱来。这真是太可惜了!你还记得贵族麦尔丝小姐和多尔金上校的订婚趣闻吗?就在结婚的前两天,《晨邮报》上有一段报道,说婚礼取消。为什么?说起来难以置信,只要拿出一千二百镑这样小小的一笔钱,问题本来是可以解决的。这难道不可惜吗?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一个精明的人,竟然不顾你的委托人的前途和荣誉,在这里讨价还价。福尔摩斯先生,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福尔摩斯回答:“我所说的是事实,她没办法弄到这笔钱。毁掉这位小姐的一生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拿到我说的这笔数目不算小的钱,对你岂不是更好?”
“福尔摩斯先生,你错了。事情传出去将会间接地对我有很大好处。我手下有八九件事已经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了,如果这些人知道我对埃瓦女士破了例,我想她们会更加有理由和我讨价还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福尔摩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华生,到他后面去。不要让他出去!先生,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本子里有什么?”
米尔沃顿像老鼠一样一下子溜到了屋子旁边,背靠墙站着。
接着他翻开上衣的前襟,露出一支手枪柄,然后说:“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料到你会做出些不寻常的事来。这种威胁常常有,可是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老实告诉你,我是全副武装的,既然法律允许自卫,我是准备好随时用枪的。另外,如果你认为我会把全部信件都放在笔记本中带来,那就完全错了。我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先生们,我今天晚上还要见一两个人,而且到韩姆斯德区还很远。”他走上前来,拿起自己的大衣,手放在枪上,转身走向门口。我抄起一把椅子,但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又放下了。米尔沃顿鞠了一躬,露出微笑,眨了眨眼,然后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砰的关门声和嘎拉嘎拉的车轮声,马车走远了。
福尔摩斯坐在火旁一动不动,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着发光的余烬。他默然不动、一言不发,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然后带着已经打定主意的姿态站了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一个俏皮的青年工人,留着山羊胡须,样子十分得意。他在灯旁点燃了泥制烟斗,对我说:“华生,我过些时候回来。”接着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我知道,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场和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的较量,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较量竟会采取那样一种特殊的形式。
那些日子,福尔摩斯整天穿着这身衣服出出进进,不用说,他的时间是在韩姆斯德区度过的,而且是有收获的。但是对于他所做的具体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风在呼呼地叫,雨点嗒嗒地打在窗户上——他完成冒险归来了。他除去了伪装,坐在火前,并以他沉默而内敛的方式得意地笑了起来。
“华生,你不会觉得我要结婚了吧?”
“不,确实不。”
“告诉你,你会高兴的,我已经订婚了。”
“亲爱的朋友,我祝——”
“和米尔沃顿的女仆。”
“上帝啊,福尔摩斯!”
“华生,我需要信息。”
“你做过头了吧?”
“这是必须的一步。我装扮成一个生意兴隆的水管工,名字是埃斯柯特。每天晚上我都和她出去,和她谈个没完。天哪,谈的是什么呀!不过,我弄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对米尔沃顿的家已经像对自己的掌心一样熟悉了。”
“福尔摩斯,可是这个女孩呢?”
他耸了耸肩:“亲爱的华生,没有别的办法。牌桌上的赌注是这样的,你只能尽力出牌。然而,我庆幸自己有个情敌,我一转身离开,他肯定会把我挤掉。今晚的天气多好!”
“你喜欢这种天气?”
“它适合我的目的。华生,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我要闯入米尔沃顿的家。”
听到这句话,而且是用十分坚决的语气慢慢说出的,我不禁全身打战,屏住了呼吸。就像黑夜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野外的所有角落,我一眼就看出这个行动可能产生的每一种后果——被发现、被捕、受尊重的事业以不可挽回的失败与耻辱告终,我的朋友将会受到可恶的米尔沃顿的摆布。
我大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想想你要做的事吧!”
“我亲爱的朋友,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从来不会鲁莽行事,只要其他办法可行,我不会采取这样断然的冒险举动。让我们仔细地想一下,我想你会明白这样做在道义上是无可非议的,虽然从法律上说是犯罪的。闯入他的家无非是强行拿走他的本子——拿本子的事你会赞同的。”
我在心里衡量了一下。
我说:“是的,只要我们的目的是取得那些用于非法目的的物品,我们的行动在道义上就是正当的。”
“既然在道义上是正当的,那么我要考虑的只有个人风险的问题。如果一个女士迫切需要帮助,一个绅士不应过多考虑个人的安危。”
“你将会处在一种非常不利的境地。”
“是的,这是一种冒险。可是除了拿回这些信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行。这位不幸的小姐没有钱,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亲人。明天是限期的最后一天,除非我们今晚弄到这些信,不然这个恶棍就会说到做到,让这位小姐身败名裂。所以,我要么让我的委托人听天由命,要么打出这最后一张牌。华生,只能和你说,这是我和米尔沃顿间的生死决斗。你看到了,他已经赢得了第一回合,但我的自尊和荣誉一定要让我战斗到底。”
我说:“我不喜欢这样做,可是我想也只能如此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不必去。”
我回答:“除非你不去。我已经说了要去,就绝不退缩。如果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冒这个险,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发你。”
“你帮助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没发生的事是说不准的。不管怎样,我的主意已定。除你之外,别人也有自尊和荣誉的。”
福尔摩斯显得有些烦恼,但最后他舒展开了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吧,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就这么办。我们一起生活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几年了,如果我们死也能在同一间牢房里,那倒很有意思。华生,我坦白对你说吧,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要来一次很高级的犯罪。从这点上来说,这一次就是难得的机会。你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整洁的皮套子,里面有一些发亮的工具,“这是上等的、最好的盗窃工具,镀镍的撬棒,镶着金刚石的玻璃刀,万能钥匙等等,完全能够应付各种情况的需要。还有在黑暗中使用的提灯,样样东西全准备好了。你有走路不出声的鞋吗?”
“我有橡胶底的网球鞋。”
“好极了!有面具吗?”
“我可以用黑绸子做两个。”
“我能看出来,你做这种事情是很有天赋的,很好,你做假面具。走之前我们吃点现成的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十一点我们会赶到,然后再走一刻钟到爱波多尔大厦,半夜前我们就可以开始工作。不管怎样,我们两点前可以在口袋里装着埃瓦女士的信回来。”
福尔摩斯和我穿上夜礼服,这样就像是两个喜欢看戏的人正在回家。我们在牛津街叫了一辆双驾马车去韩姆斯德区的一个地方。到达后,我们付了马车钱,然后扣上我们的外衣——天气很冷,风就像要吹透我们似的。我们沿着荒地的边缘走着。
福尔摩斯说:“这件事需要十分谨慎。那些信件锁在这个家伙书房的保险柜里,他的书房就是他卧室的前厅。不过,就像所有会保养自己的矮小而强壮的人一样,他睡觉睡得很沉。我的未婚妻阿加莎说,在仆人的房间里,把叫不醒主人当成一个笑话。他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秘书,整个白天从不离开书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晚上去。他还有一条凶猛的狗,总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过最近两个晚上我和阿加莎约会很晚,她把狗拴住了,好让我轻松走掉。这就是那座房子,院子里的那栋大房子。走进大门——向右穿过月桂树。我们就在这儿戴上面具吧!你看,没有一个窗户有一点灯光,一切都很顺利。”
戴着黑色丝绸面具,我们简直变成了伦敦城里那些最危险的人了。我们悄悄走近这座寂静而又阴暗的房子。房子的一边有一个带瓦顶的阳台,还有几扇窗户和两扇门。
福尔摩斯低声说:“那是他的卧室,这扇门正对着书房。这里对我们最合适,可是门锁着,而且上了闩,想进去就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到这边来,这里有间花房,门对着客厅。”
花房上着锁,福尔摩斯切下一圈玻璃,从里面把锁拨开了。我们走进去,他随手关上门。从法律观点来看,我们已经成了罪犯。花房里温暖的空气和异国花草浓郁的芳香迎面袭来,简直让我们不能呼吸。在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我迅速走过一丛丛灌木,这些灌木擦过了我们的脸。福尔摩斯有在黑暗中辨认事物的特殊能力,这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打开了一扇门。我模糊地感觉到我们进入了一个大房间,并且有人刚才在这个房间里吸过雪茄烟。他在家具中间摸索着向前走,又开了一扇门,我们通过后又随手关上。我伸手摸到几件上衣挂在墙上,于是知道自己是在过道里。我们穿过过道,福尔摩斯又轻轻打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这时有个东西向我们冲过来,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当我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猫的时候,真想笑出声来。这个房间里烧着火,而且也充满了浓厚的烟草味。福尔摩斯踮着脚走了进去,等我进去之后,他轻轻地关上门。我们已经来到了米尔沃顿的书房,对面有个门帘,说明那里通往他的卧室。
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全屋。靠近门有一个电灯开关,不过就算非常安全,我们也没有必要开灯。壁炉的一边有面很厚的窗帘,挡住了我们刚才从外面看到的那扇凸窗。壁炉的另一边,有扇门通向阳台。屋子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后面有把转椅,转椅上的红色皮革闪闪发光。对着书桌有个大书柜,上面有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在书柜和墙中间的角落里,有一个很高的绿色保险柜,柜门上的光亮铜把手映着壁炉的火光。福尔摩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保险柜,然后又溜到卧室的门前。他站在那里歪着头专心地听了一会儿,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这时,我突然想到通向外面的门很适合当做退身之路,所以我检查了一下。出乎我的预料它既没有上闩也没有上锁。我碰了碰福尔摩斯的手臂,他转过戴着面具的脸看向门的方向。我看到他跳了起来,显然,他和我一样吃惊。
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我不喜欢这种情况,不过我还不太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不管怎样,我们要抓紧时间。”
“我能做什么?”
“站在门旁边。如果听见有人来,从里面插上门闩,我们就可以从来的路走出去。如果他们从那条路来,我们的事办完可以从这扇门走,如果没有办完我们可以藏在凸窗的窗帘后面。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站在门旁边。刚才的恐惧感消失了,现在一种强烈的热情激荡着我的心,这种感觉是在我们捍卫法律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今天我们是在践踏法律。我们崇高的使命,富于奉献的骑士精神的行动,敌人的丑恶本性,这些都让我们的这次冒险显得更加有趣。我没有一点犯罪的感觉,反而对于我们的险境感到愉悦和兴奋。我钦佩地看着福尔摩斯打开自己的工具袋,他像一个正进行复杂手术的外科医生,冷静地、科学地、准确地选择自己的工具。我知道福尔摩斯有开保险柜的特别嗜好,也理解面前那个绿色怪物带给他的喜悦,正是这条巨龙吞噬了许多美丽女士的名誉。他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礼服的袖口,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钥匙。我站在中间的门旁,两眼看着另外两扇门,防备着紧急情况。尽管如此,遇到特殊情况时应该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福尔摩斯集中精神干了半个小时,像熟练的机械师那样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后我听到咔的一声,保险柜的绿门被拨开了,里面有许多纸包,分别捆好,用火漆封着口,上面还写着字。福尔摩斯挑出其中一包,但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迹,他拿出黑暗中使用的小灯,因为米尔沃顿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开电灯太危险了。突然,我看到他停了下来,专心地听,接着迅速关上保险柜的门,拿起大衣,把工具塞进口袋里,奔向凸窗的窗帘,并且摆手要我也过去。
我到了他那里,才听到使他的敏锐感觉警惕起来的声音。远处传来“砰”的关门声。接着迅速走近的脚步声,在沉重的落步声中夹杂着轻微的沙沙声。脚步声到了屋外的走道,在门前停下来,然后门开了。随着响亮的“嗒”的一声,电灯打开了。门又关上了,我们闻到强烈而刺鼻的雪茄烟味。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有人在不断地踱来踱去。最后脚步声停止了,又听到椅子传出嘎吱一声。然后听到了钥匙插入锁中的啪嗒一声,还有纸张的沙沙声。
我刚才一直不敢看,但现在我轻轻分开面前的窗帘往里窥视。我感到福尔摩斯压住了我的肩,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看。米尔沃顿又宽又圆的后背正对着我们,几乎伸手就能够着。显然我们把他的行动估计错了,他并不在卧室里,而是坐在房子另一侧的吸烟室或台球室里抽烟,那里的窗户我们刚才没有看到。他的头又圆又大,头发已经灰白,头上还有一块因谢顶而闪闪发光,这些都在我们视线的前方。他仰靠在红漆椅子上,伸出两条腿,嘴里斜叼着一支雪茄。他穿着一件紫红色军服式的吸烟服,领子是黑绒的。他拿着一沓很厚的法律文件,懒散地读着,嘴里吐着烟圈儿。看起来,他不会很快改变那平静而舒适的姿势。
我感到福尔摩斯悄消地抓住了我的手,并用力握了一下表示信心,像是说这种情况他有把握对付。他的心情也很稳定。从我这里能看到,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注意到了——保险柜的门没有完全关好,米尔沃顿随时能发现这一点。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我从米尔沃顿凝视的姿态上看出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就立刻跳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按住,剩下的事就交给福尔摩斯去办。但米尔沃顿没有抬头看。他懒散地拿着文件,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就像在理解一位律师的申辩。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烟,应该会回到卧室去,但还没到这个时候,事情就有了意外的发展,把我们的思路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我看到米尔沃顿几次看表,还有一次带着不耐烦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在我听到外面的阳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之前,未曾料到在这意想不到的时间里,竟然会有约会。米尔沃顿放下他的文件,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这时又听到了微弱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米尔沃顿站起来打开了门。
他不客气地说:“嗯,你晚来了将近半小时。”
这就是米尔沃顿没有锁门和深夜依然不睡的原因。我听到了女士衣服轻微的沙沙声。刚才米尔沃顿的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已经把窗帘中间的缝合上了,这时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现在他又坐回到椅子上,嘴角上仍然叼着雪茄。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对面站着一位女子。她的身体又高又瘦,肤色黝黑,戴着黑色面纱,下巴处系着斗篷。她的呼吸急促,柔软身躯的每个部位都因为感情激荡而颤抖。
米尔沃顿说:“亲爱的,你让我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不会辜负这一夜。你在别的时间来不行吗?”
这个女子摇了摇头。
“好吧,不能来就不能来吧。如果伯爵夫人是个难对付的女人,你现在有机会和她较量了,祝福你。你为什么颤抖?振作起来!我们现在谈买卖吧。”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你说你有五封信要卖,其中包括伯爵夫人达尔伯的。我要买,只要是好货——上帝啊,是你?”
这位女子默默地掀开面纱,并从下巴那里解开了斗篷。出现在米尔沃顿面前的是一张美丽而清秀、黑黝黝的面孔,曲鼻梁,又黑又硬的眉毛遮住了一对坚定而闪闪发光的眼睛,薄薄的双唇上带着危险的微笑。
她说:“正是我,被你毁坏了一生的那个女人。”
米尔沃顿笑了,但恐惧令他的声音发抖。他说:“你太顽固了。你为什么迫使我走那样的极端呢?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伤害一只苍蝇,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营生,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定的钱数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却不愿这么做。”
“所以你把信送给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这些信伤透了他正直的心,他死去了。你还记得那最后一个晚上,我从那扇门进来,恳请、哀求你怜悯我。你却讥笑我,你直到现在依然想讥笑我,但你那颗懦夫的心,使你的嘴唇在颤抖。是的,你想不到在这里又见到了我,但正是在那个夜晚,教会了我怎样面对面地见你,而且是单独地见你。查尔斯·米尔沃顿,你要说什么?”
这位女子将手放胸前地站在那儿。她那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带着即将杀人的微笑。
“你不会像毁掉我的一生那样再去毁掉更多人的生活了。你也不会像绞杀我的心那样再去绞杀更多人的心了。我要从世界上除掉你这头毒兽,你这条恶狗,吃我一枪,一枪,一枪,一枪,再一枪!”
她掏出一支发亮的小手枪,子弹一颗又一颗地打进米尔沃顿的胸膛,枪口距离他的前胸不到两英尺。他蜷缩着向前倒在书桌上,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双手在文件中抓挠不已。最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吃了一枪,便滚倒在了地板上。他大声说:“你杀了我。”然后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了。这位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用脚跟向他朝上的脸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依然不见他的动静。然后响起了一阵沙沙的衣服摩擦声,夜晚的冷空气吹进了这间出事的屋子,复仇者已经走了。
即使我们出面干涉,也并不会令这个人免于一死。这位女子一枪又一枪地打在米尔沃顿蜷缩的身体上的时候,我曾想要跳出来,但福尔摩斯用冰冷的手使劲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理解他的意思:这不是我们的事,是正义打倒一个恶棍,我们不应忘记我们的责任和目的。这位女子刚一冲出屋去,福尔摩斯便敏捷地轻轻地迈了几步,出现在另一扇门旁。他转动了一下门锁的钥匙,这时我们听到这栋房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枪声惊动了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福尔摩斯沉着地快步走到对面,站在保险柜旁,双手抱起一捆捆信件,倾倒在壁炉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保险柜空了才停止。这时有人转动门把手并且开始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回头看了一下,那封预报米尔沃顿末日将临的信依然摆在桌子上,信上溅满了他的血迹,福尔摩斯把它也抛进了熊熊的火焰中。他拔出通到外面的一扇门上的钥匙,我们先后出了门,并从外面把门锁上。他说:“华生,这边走。从这个方向走,我们可以越过花园的墙出去。”
我简直不能相信,警报会传得那样快。我回头一看,这栋大房子的灯已经全亮了。前门开着,一个一个的人影正跑出来往小道上去,整个花园里吵吵嚷嚷的全是人。当我们从阳台上出来的时候,有个家伙喊了一声,然后紧紧跟着我们。福尔摩斯好像对这里的地形了解得非常清楚。他迅速地穿过小树丛,我紧跟着他,还能听到在后面追赶我们的喘息声。挡住我们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墙,但是福尔摩斯一下子就翻了过去。当我也这样做的时候,我感到有一个人的手抓住了我的踝骨。我踢开他的手,爬过长满草的墙头,脸朝下跌倒在矮树丛中,福尔摩斯立刻把我扶了起来。我们一起飞速向前跑去,穿过韩姆斯德荒地。我们跑了两英里才停下来,然后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背后是一片寂静。我们已摆脱了追逐者,平安无事了。
办完这件不寻常的事的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们正在抽烟,一脸严肃的仆人把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引进了我们简陋的客厅。
雷斯垂德说:“早安,福尔摩斯先生,请问你现在很忙吗?”
“还不至于忙得不能听你讲话。”
“我想如果手头没有特别的事,你或许愿意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非常奇怪的案子,这事是昨天夜里在韩姆斯德区发生的。”
福尔摩斯说:“上帝啊!怎样的案子?”
“谋杀——一件非常惊人的特别的谋杀案。我知道你对这类案子非常感兴趣,如果你能去爱波多尔大厦一趟,给我们提些建议,我会非常感激的。我们监视这位米尔沃顿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老实说,他就是一个恶棍。人们知道他持有一些书面材料,可以用来勒索。杀人犯把这些材料全烧了。没有拿走任何贵重物品,所以罪犯们可能是有地位的人,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止这些材料传到社会上。”
福尔摩斯问:“罪犯们?不止一个吗?”
“是的,他们是两个人,而且差一点把他们当场抓住。我们有他们的足迹,知道他们的外貌,十有八九我们会查出他们来。第一个人的行动相当敏捷,而第二个人被一个花匠的学徒捉住,经过挣扎才得以逃脱。这个人中等身材,身体强壮,下颌是方的,脖子较粗,有连鬓胡,戴着面具。”
福尔摩斯说:“仍然相当模糊,不过听起来你好像在描述华生。”
雷斯垂德打趣地回答:“真的,我是在描述华生。”
福尔摩斯说:“雷斯垂德,恐怕我无法帮助你。我知道米尔沃顿这个家伙,我认为他是伦敦最危险的人物之一,而且我认为有些犯罪是法律无法干涉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私人报复是正当的。不,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同情心是在犯人的一面,而不是在被害者的一面,所以我不会去办理这个案子。”
关于我们亲眼目睹的这件杀人案,那天上午福尔摩斯没有对我提过一句话。我看出他一直在沉思。我从他迷茫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态度得到了这样的印象,他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吃午饭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天哪!华生,我想起来了!戴上你的帽子!我们一起去!”他迅速地走出贝克街,来到牛津街,继续向前走,差不多到了摄政街广场。就在左手边,有一扇商店橱窗,里面都是当时著名人物和美丽佳人的照片。福尔摩斯凝视着其中一张,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穿着宫廷服装的、庄严的王室妇女,头上戴着高高的镶着钻石的冕状头饰。我仔细看着那缓缓弯曲的鼻子,浓重的眉毛,那端正的双唇,还有坚强的小小下巴。当我读到这位妇女的丈夫——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和贵族——那古老而高贵的头衔的时候,我的呼吸屏住了。我们对望了一眼,当我们转身离开橱窗的时候,他把一个手指放到嘴唇前,示意我对此事保持沉默。
六座拿破仑半身像
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晚上到我们这里坐一坐,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福尔摩斯欢迎这位官方侦探的到来,因为这能使他了解到警察总部在做些什么。福尔摩斯总是认真倾听这位先生讲述办案的细节,同时根据自己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向对方提出一些建议和意见。
一天晚上雷斯垂德谈过天气和报纸后,便沉默不语,不停地抽着雪茄。福尔摩斯急切地望着他。
“有什么不寻常的案子吗?”
“啊,福尔摩斯先生,没有——没什么很特别的。”
“那也跟对我讲讲。”
雷斯垂德笑了。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必要否认我心里确实有事。但它是那样荒诞,所以我不太想麻烦你。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虽小,但却非常古怪。我当然知道你对一切不寻常的事都有兴趣,不过我认为这件事和华生大夫的关系比和我们的关系更大。”
我说:“疾病?”
“至少可以说是疯病,而且是很古怪的疯病。你能想象这样的事吗?生活在今天的人却非常仇恨拿破仑,看到他的塑像就要打碎。”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
他说:“这不关我的事。”
“是的,我已经说过这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如果这个人破门而入去打碎属于别人的拿破仑像,那就不能把他送给医生,而是要送到警察这儿来了。”
福尔摩斯又坐直了身子。
“入室盗窃?这倒很有意思。请你讲讲详细情况。”
雷斯垂德拿出自己的工作日志,打开看了看,以免有什么遗漏。
他说:“第一件案子发生在四天前。事情发生在莫斯·赫德森的商店,他在康宁顿街有个分店出售图片和塑像。店员刚刚离开柜台一会儿,就听到什么东西互相撞击的声音。他立刻跑回店铺的前面,发现一座和其他艺术品一起摆在柜台上的拿破仑像被打碎了。他冲到街上,虽然有几个路人说他们看到一个人跑出商店,但没有抓到这个人,也没人能够辨认这个流氓的样子。这就像是件时常发生的毫无意义的流氓行为。事情被如实报告了巡警。这座石膏像最多值几个先令,而全部情节又微不足道,不值得进行专门调查。
“但是,第二个案子更严重更特殊,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在康宁顿街,离莫斯·赫德森的商店二三百码远的地方,住着一位著名的巴尔尼柯大夫,泰晤士河南岸有很多人经常找他看病。他的住宅和主要诊所在康宁顿街,而在两英里外的下布列克斯顿街还有一处分诊所和药房。这位巴尔尼柯大夫狂热地崇拜拿破仑,他的家里全都是有关这位法国皇帝的书籍、绘画和遗物。不久前他从赫德森的商店里买了两座拿破仑半身像的复制品,这座半身像很有名,是法国著名的雕塑家德万的作品。他把一座放在了康宁顿街住宅的大厅里,另一座放在下布列克斯顿街诊所的壁炉架上。好,今天早上巴尔尼柯大夫一下楼,就大吃一惊地发现有人在夜里闯入他的住宅,不过只拿走了大厅里的石膏像。那座石膏像被拿到外面花园的墙根下,已经被砸成了碎片。”
福尔摩斯揉搓着自己的手:“这真像一部新奇的小说。”
“我想这会使你感兴趣的。但是,我还没有说完。巴尔尼柯大夫十二点钟来到自己的分诊所,马上发现窗户被打开了,屋里满地都是另一座拿破仑半身像的碎片,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吃惊。半身像的底座也被砸成了细小的碎块。两处都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我们查到这个制造恶作剧的罪犯,或者说是疯子。福尔摩斯先生,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福尔摩斯说:“事情很奇怪,当然也很荒诞。请问在巴尔尼柯大夫家中和诊所里打碎的两个半身像与在赫德森商店打碎的那个,是不是由同一个模子制造的?”
“全是用一个模子做的。”
“这个事实否定了‘打碎半身像是因为痛恨拿破仑’的说法。我们知道,整个伦敦市内有几万座这位皇帝的塑像,那些反对偶像崇拜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只对这三座一模一样的塑像下手来发泄不满。因此这种看法是不合适的。”
雷斯垂德说:“我曾经像你这样想过。可是,莫斯·赫德森是伦敦那个区唯一的塑像销售商,这三座塑像在他的商店里放了很长时间。所以,尽管在伦敦有如你所说的几万座塑像,在那个区很可能只有这三座。所以,那个地区的疯子就从这三座下手。华生大夫,你怎么看呢?”
我回答说:“偏执狂的表现是没有限度而且难以理解的。有这么一种情况,也就是当代法国心理学家们口中的‘偏执的意念’,这类患者只在某件小事上固执,而在其他方面却完全正常。一个人读拿破仑的事迹读得太多了,印象太深了,或是他的家庭遗传使他具有某种当时战争造成的心理缺陷,就完全有可能形成一种‘偏执的意念’,在这种意念的影响下,他就会因为幻想而狂怒。”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说:“我亲爱的华生,不能这么解释。不管‘偏执的意念’产生怎样的影响,都不会使你所感兴趣的偏执狂患者去寻找这些头像分布在什么地方。”
“那么,你怎么解释呢?”
“我不想解释。我只是观察到这位绅士的古怪行为是遵循一定方法的。例如,在巴尔尼柯大夫的大厅里,一点声音就可以惊醒全家,所以半身像是先拿到外面再打碎的;而在诊所,没有惊动别人的危险,半身像就直接在原地被打碎了。这似乎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但经验告诉我不应该把任何事情轻易地看成是琐碎无关的。华生,你还记得阿巴涅特家那件烦人的事情是怎么引起我注意的吗?不过是因为看出在热天放到黄油里的芹菜会沉多深罢了。所以雷斯垂德,我不能对你那三个破碎的半身像一笑置之,如果你能让我知道这一连串奇异事件的新发展,我会深深感谢你的。”
我的朋友想要了解的新发展来得比他的预想的更快,也更悲惨。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刚传出敲门声,福尔摩斯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他大声读给我听:
立刻到肯辛顿彼特街一三一号来。
雷斯垂德
我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过我猜是半身像故事的延续。如果真是如此,就说明我们这位破坏塑像的朋友已经开始在伦敦其他区活动了。桌子上有咖啡,华生,我已经叫来了一辆马车,快一点!”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彼特街,这是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巷,位于伦敦某个最繁华地区的附近。一三一号是一排整齐漂亮又实用的房子中的一座。我们的马车刚到,就看见房子前面的栅栏外挤满了好奇的人们。福尔摩斯从嘴里发出嘘嘘声。
“天哪!至少是谋杀,这下子伦敦的报童可要被团团围住了。瞧,死者蜷缩着肩膀,伸长了脖子,不是暴力行为又是什么呢?华生,这是怎么回事?上面的台阶被冲洗过,而其他的台阶是干的?哦,脚印倒是不少!看,雷斯垂德在前面窗口那儿。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一切了。”
这位警官神色庄严地迎接了我们,并带我们走进一间起居室。我们看到一位衣着邋遢的老人,身穿法兰绒晨衣,正在颤巍巍地来回踱步。雷斯垂德介绍说,他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中央报业辛迪加的贺拉斯·哈克先生。
雷斯垂德说:“又是拿破仑半身像的事,福尔摩斯先生。昨天晚上你似乎对它很感兴趣,所以我想你会愿意来这里。现在事情发展得严重多了。”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谋杀。哈克先生,请你把发生的事准确地告诉这两位先生。”
哈克先生说:“这件事很不寻常。我一生都在收集别人的新闻,而现在却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件真正的新闻。我糊涂了,心绪不安,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如果我以记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就要自己采访自己,还要在晚报上写出两栏报道。我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些很有价值的故事告诉很多人,而自己却不能利用它。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如果你能解释这件怪事,我讲给你听就不是徒劳的了。”
福尔摩斯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事情的起因,好像是为了那座拿破仑半身像。那是我四个月前从肯辛顿大街火车站旁边的第二家商店,也就是哈定兄弟商店买来的。它的价钱很便宜,买来后我就一直把它放在这间屋子里。我一般是在夜里写稿,而且常常要写到清晨,今天也是这样。大约三点左右,我正在楼上的书房里,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某种声音。我仔细听着,不过声音又没有了,于是我认为它一定是从外面传来的。然后,又过了五分钟,突然传来一声非常凄厉的惨叫,福尔摩斯先生,那声音可怕极了,只要我活着,它就会永远萦绕在我耳边!我当时吓傻了,目瞪口呆地坐了一两分钟,然后拿起通条走下楼去。我走进这间屋子,一眼就看到窗户大开,壁炉架上的半身像不见了。我真弄不懂强盗为什么要拿这样的东西,不过是个石膏塑像而已,并不值多少钱。
“您一定看到了,不管是谁,只要从这扇开着的窗户迈一大步,就可以跨到门前的台阶上。这个强盗显然是这样做的,所以我就打开门,摸着黑走出去,不料差点被一具尸体绊倒,尸体就横在那儿。我赶忙回来拿灯,这才看到那个可怜的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个大洞,周围是一大摊血。他仰面躺着,膝盖弯曲,嘴巴大张,样子实在吓人。啊,我一定还会梦见他的。后来,我匆忙吹了一下警哨,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我一定是晕倒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大厅里,一位警察站在我身边看着我。”
福尔摩斯问,“被害者是谁呢?”
雷斯垂德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表明他的身份。你想看尸体可以到殡仪馆去,不过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从尸体上查出任何线索。他身高体壮,脸晒得发黑,超不过三十岁,穿得很不体面,不过又不像是工人。他身旁的血迹里扔着一把牛角柄的折刀,我不知道这把刀究竟是杀人犯的凶器,还是死者的遗物。死者的衣服上没有名字,他的口袋里只有一个苹果,一根绳子,一张价值一先令的伦敦地图和一张照片。这是照片。”
照片显然是用小照相机快速拍摄的。上面的人看起来很机敏,眉毛很浓,口鼻都很凸出,而且凸出得很特别,像是狒狒的脸。
福尔摩斯仔细地看过照片之后问:“那座半身像怎么样了?”
“就在你到来之前我们得到了消息。塑像在卡姆登宅街一所空屋的花园里找到了,已经被打得粉碎。我要去看看,你去吗?”
“是的,我要去看一下。”福尔摩斯检查了地毯和窗户,然后说,“这个人的腿不是很长,但动作很灵活。窗下的地势很低,跳上窗台并打开窗户需要很灵巧才行。不过跳出去是相当容易的。哈克先生,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那半身像的残骸呢?”
这位新闻界人士情绪低沉地坐到写字台旁边。
他说:“虽然我相信今天的第一批晚报已经发行了,而且上面会有这件事的详情,但我还是要尽力把它写一下。这就是我的命运!你还记得顿卡斯特看台坍倒的事吗?我是那个看台上唯一的记者,我的报纸也是唯一一家没有登载此事的报纸,因为我受的震动太大,写不出来了。现在动笔写这件发生在我家门前的凶杀案也晚了一些。”
我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听到他的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的声音。
打碎半身像的地方离这所房子只有二三百码的距离。半身像已经被砸得粉碎,细小的碎片散落到了草地上。可想而知砸半身像的人心中的仇恨是多么强烈和难以控制。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伟大皇帝落到了这个地步。福尔摩斯捡起几块碎片细心检查。从他专心致志的脸和自信的神态来看,我确信他找到了线索。
雷斯垂德问:“怎么样?”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事实,可以作为行动的依据。对于这个犯人来说,半身像比人的生命值钱多了,这是一点。还有,如果说这个人偷半身像的目的只是为了打碎,那他为什么不在屋里或是屋子附近打碎它呢?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许当时他遇到这个人就慌乱了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便拿出了刀子。”
“很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我要请你特别注意这栋房子的位置——塑像是在这栋房子的花园里打碎的。”
雷斯垂德看了看他:“这是一座空房子,所以他知道在花园里没有人打扰。”
“可是在这条街入口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栋空房子,他必须先经过那一栋才能来到这一栋。既然他拿着半身像,每多走一码,被人碰到的危险就增加一分,那他为什么不在那一栋空房子里打碎呢?”
雷斯垂德说:“我不知道。”
福尔摩斯指着我们头上的路灯:“在这里他能看清楚,在那里却不能,就是这个原因。”
这位官方侦探说:“上帝啊!正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巴尔尼柯大夫的半身像是在离红灯不远的地方打碎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呢?”
“记住它,把它写在备忘录里,以后我们也许会遇到与此有关的情况。雷斯垂德,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照我看,弄清真相的最好方法是查明死者的身份,这并不难。如果成功,我们就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从而可以进一步弄清昨天晚上死者在彼特街做什么,以及谁在哈克先生门前的台阶上遇到并杀死了他。你看怎么样?”
“毫无疑问。不过我处理这个案子的方法会稍有区别。”
“你会怎么做呢?”
“啊,你千万不要受我的影响。我建议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之后我们可以交换意见,这样将能互相取长补短。”
“好吧。”
“如果你要回彼特街,请替我告诉哈克先生,我认为可以肯定,昨晚来到他家的是一个杀人狂,而且极端仇视拿破仑。这对他的报道是有用的。”
雷斯垂德凝视着我的朋友:“这并不是你的真实意见吧?”
福尔摩斯笑了。
“不是吗?也许不是。但我敢说这会让哈克先生和中央报业辛迪加的订户们感兴趣。华生,我们今天还有很多而且很复杂的工作要做。雷斯垂德,我希望你能在今晚六点钟到贝克街来和我们见面。我想先用一下死者口袋里的照片,到晚上再还给你。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或许还要请你在半夜出去一趟协助我们。晚上见,祝你顺利!”
福尔摩斯和我一起步行到了肯辛顿大街,走进卖半身像的哈定兄弟商店。一个年轻的店员告诉我们哈定先生下午才来,并表示自己是个新手,不了解情况。福尔摩斯露出了失望和烦恼的表情。
他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只好改变计划了。如果哈定先生下午才来,我们也只好下午再来找他。华生,你一定已经猜到了我为什么要追究这些半身像的来源。我要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正确解释它们被砸的原因。现在,我们先去康宁顿街赫德森先生的商店,看他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启发。”
我们乘上马车,一小时后就来到了这家商店。赫德森身材不高,脸色红润,身体强壮,但是态度显得很急躁。
他说:“是的,先生,塑像就是在我这个柜台上打碎的。既然强盗可以肆无忌惮,那我们交税还有什么用呢?没错,先生,巴尔尼柯大夫的两座半身像是我卖的。哼!太不像话了!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干的,我就是这样看。只有无政府主义者才会到处去打碎塑像。红色共和党人——我就是这么叫他们。我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塑像?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不过,你真想要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我是从斯捷班尼区教堂街的盖尔得尔公司弄来的。这个公司近二十年来在石膏雕塑行业中一直是有名的。我买了多少?三个——第一次是两个,第二次是一个,共三个。卖给巴尔尼柯大夫两个,还有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柜台上被砸碎了。我见没见过这张照片?不,我没见过。不过这个人我认识。这不就是倍波吗?他是个干零活的意大利人,在这里干过活。他会点雕塑,会镀金,会做框子,总之会做些零活。这家伙是个上星期走的,从那以后没有人提到过他。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在这里干得不错。打碎半身像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两天。”
从商店出来之后,福尔摩斯对我说:“我们从莫斯·赫德森这儿只能了解这么多了。弄清楚康宁顿街和肯辛顿的两个案子里都有倍波,就凭这一点,我们走的十英里就是值得的。华生,我们去斯捷班尼区的盖尔得尔公司。这些半身像是在那里制作的,我估计我们能从那里得到一些情况。”
我们快速地连续穿过一些伦敦的繁华地区——旅馆集中的街道,戏院毗邻的街道,商店林立的街道,还有海运公司集中的地方,最后到了一个有十来万人口的泰晤士河沿岸的市镇。这个市镇的分租房屋里住满了欧洲来的流浪者,弥漫着他们的气味和情调。在一条原是伦敦富商居住的宽阔街道上,我们找到了我们要找的雕塑工厂。厂子的外面有个堆满了石碑之类东西的大院子,里面有一间很大的屋子,五十来个工人正在那里干活。经理是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德国人,他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们,并对福尔摩斯提出的问题一一做出了清楚的回答。经过查账得知,以德万的大理石拿破仑半身像为模子制作了几百座石膏像,大约一年前卖给莫斯·赫德森的三座和另外三座是同一批货,另外三座卖给了肯辛顿的哈定兄弟公司。这六座塑像和其他的任何一座都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他不能解释有人想毁坏这些塑像的原因——事实上,他觉得这种想法非常可笑。塑像的批发价是六先令,零售商可以卖到十二先令以上。复制品是从大理石头像的前后分别做出模片,再把两个半面模片连在一起,以便构成一个完整的头像。这种工作常由意大利人负责,他们就在这间屋子里工作,然后把半身像拿到过道的桌子上吹干,再一一存放起来。他能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么多。
不过,那张照片对这位经理产生了奇妙的影响。他的脸气得发红,条顿人的蓝色眼睛上双眉紧皱。
他大声说:“啊,这个恶棍!是的,我对他非常清楚。我们这个公司一向名声很好,只有一次警察来到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家伙。那是一年多以前,他在街上用刀子捅了另一个意大利人。他刚到车间,警察紧跟着就来了,就是在这儿把他抓走的。他的名字叫倍波——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姓。雇用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是我自找倒霉。但是,他很会干活,是一把好手。”
“给他定了什么罪?”
“被捅的人没有死,所以把他关了一年就放出来了。我肯定他现在不在监狱里,不过他也没敢在这儿再露面。这儿还有他的一个表弟,我想这位表弟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福尔摩斯大声说:“不,不,什么都不要对他的表弟说,我请求你一个字都不要说。事情是很严重的,我越想越觉得严重。你查看卖出这些塑像的账目时,我从旁边看到卖出日期是去年六月三日。请你告诉我倍波是什么时候被逮捕的。”
这位经理回答:“我看一下工资账就可以告诉你大概的日期。”他翻过几页后继续说,“是的,最后一次给他发工资是在五月二十日。”
福尔摩斯说:“谢谢,我想我不必再耽误你的时间了。”他最后再次叮嘱经理不要把我们的调查说出去,然后我们便起身返回。
我们一直忙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来得及在一家饭馆匆忙地吃了顿饭。在饭馆门口,报童高叫着:“肯辛顿凶杀案,杀人狂行凶。”这条新闻说明,哈克先生的报道终于被刊登出来了。报道占了两栏,文章令人震惊而且辞藻华丽。福尔摩斯把报纸立在调味品架上一边吃一边看。有一两次他咯咯地笑了。
他说:“华生,是要这样写。你听这一段:
我们高兴地告诉读者,在这个案子上没有分歧意见,经验丰富的官方侦探雷斯垂德先生和著名的咨询侦探家福尔摩斯先生都得出了同一结论,以悲剧告终的这一系列荒诞事件,完全是疯狂的行为而不是蓄意谋杀,只有精神失常这个原因,才能解释整个事件。
“只要你懂得怎样使用报纸,华生,报纸就是非常宝贵的工具。如果你吃完了,我们就回肯辛顿去,听听哈定兄弟公司的经理会说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大商店的创建人却是一个瘦削的小个子。不过他精明强干,头脑清醒,而且很会讲话。
“是的,先生,我已经看过了晚报的报道。哈克先生是我们的顾客,几个月前我们把那座塑像卖给了他。我们是从斯捷班尼区的盖尔得尔公司订到三座那种塑像的,现在已经全卖出去了。卖给谁了?查一查我们的账本,就可以马上告诉你。哦,这几笔账在这儿。你看,一个卖给了哈克先生,一个卖给齐兹威克区拉布诺姆街的乔赛亚·布朗先生,第三个卖给了瑞丁区下丛林街的桑德福特先生。我从来没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这样的人是不容易忘记的,因为太丑了。我们的店员中有没有意大利人?有,在工人和清洁工里面有几个。他们想偷看售货账是很容易的,我认为没什么必要把账本特别保护起来。啊,是的,这是一件怪事。如果您想了解什么情况,请告诉我。”
哈定先生叙述的时候,福尔摩斯记下了一些情况。我看出他对于事情的发展是很满意的。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急着赶回去,不然就会耽误和雷斯垂德见面。果然,我们回到贝克街的时候,他已经来了,正在屋里很不耐烦地踱来踱去,那严肃的样子说明他这一天的工作很有成效。
他问:“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有收获吗?”
我的朋友回答:“我们今天很忙,而且没有白过。我们见到了零售商和批发制造商,并弄清了每个塑像的来源。”
雷斯垂德喊道:“半身像!好,福尔摩斯先生,你有你的方法,我不应该反对,但我认为我这一天干得比你好。我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是吗?”
“并且查出了犯罪的原因。”
“好极了。”
“我们有个侦探,对萨弗伦·希尔和意大利区了如指掌。通过死者脖子上的天主像和皮肤的颜色,我认为他是从欧洲南部来的。希尔侦探一看见尸体,就认出了他。他的名字是彼埃特罗·万努齐,从那不勒斯来的。他是伦敦著名的强盗,而且和黑手党有联系。你知道黑手党是个秘密政治组织,想通过暗杀实现他们的信条。现在看来,事情已经逐渐清楚了。另一个人可能也是意大利人,并且也是黑手党。那个人大概违反了黑手党某一方面的纪律,彼埃特罗是在跟踪他。彼埃特罗口袋里的照片可能就是那个人的,带照片是为了弄准身份。他尾随着这个人,看见他进了一栋房子,就在外面等着,后来在扭打中受了致命伤。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解释怎么样?”
福尔摩斯赞赏地拍了拍手。
他喊道:“好极了,雷斯垂德,好极了!可是,我没有完全明白你对打碎半身像的解释。”
“半身像!你总是忘不了半身像。那算不了什么,小偷小摸,最多关六个月监狱。我们真正要调查的是凶杀案。老实说,所有的线索我已经都弄到手了。”
“下一步呢?”
“很简单。我和希尔去意大利区,根据照片找人,以谋杀罪逮捕他。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想我们可以更容易地达到目的。我不能十分肯定,这全看一个我们根本不能控制的因素。但是希望很大——实际上,胜算是二比一——如果你今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我能帮助你逮捕他。”
“在意大利区?”
“不,我想很可能会在齐兹威克区找到他。雷斯垂德,如果你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去齐兹威克区,那么明天我一定陪你去意大利区,耽误一个晚上不会碍事的。我看我们现在得先睡几个小时才行,因为要在晚上十一点之后出去,大概天亮才能回来。雷斯垂德,你和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在沙发上休息。华生,你最好打电话叫一个特快专递员,我有一封紧急的信必须立刻送出去。”
说完,福尔摩斯就走上阁楼,去翻阅旧报纸的合订本。过了很久,他才走下楼来,眼睛里流露出胜利的目光,不过他对我们什么都没说。这个复杂的案子几经周折,我一步一步注视着福尔摩斯在调查中采取的方法。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清楚我们将要达到的目的,但我十分清楚福尔摩斯在等待这个荒诞的罪犯把手伸向另外两座半身像,我记得其中一个是在齐兹威克区。毫无疑问,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当场抓住他。所以,我很赞赏福尔摩斯的机智,他在晚报上塞进了一个错误的线索,使这个人以为自己可以继续作案而不受惩罚。因此,当福尔摩斯让我带上手枪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他自己拿了一把猎鞭,这是他最喜爱的武器。
十一点钟,我们乘马车来到了汉莫斯密斯桥,下车后,我们告诉车夫在那儿等候,然后继续前进,不久就来到了一条平静的大路上。路旁有一排整齐的房子,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自己的花园。借着路灯的微光,我们找到了写有“拉布诺姆别墅”的门牌。主人显然已经休息了,因为在花园的小道上,除了从门楣窗里透出的一圈模糊的光晕之外,周围全是一片漆黑。隔开大路和花园的木栅栏在园子里投下了一片深深的黑影,我们正好躲在那里。
福尔摩斯低声说:“我们恐怕要等很久。感谢上帝,今晚没下雨。我们不能在这里抽烟,这样消磨时间不安全。不过你们放心,事情已经有了三分之二的把握,所以我们吃点苦还是值得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守候的时间并不长,就突然听到了动静。事先没有一点声音预示有人到来,大门就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灵活的黑色人影像猴子一样迅速而又敏捷地冲到了花园的小路上。我们看着这个人影急速穿过门楣窗映在地上的灯光,然后消失在房子的黑影中。四周寂静无声,我们也屏住了呼吸。不一会儿,忽然听到了轻微的嘎吱一声,说明窗户打开了。声音消失了,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寂静,看来这个人正在设法潜入室内。又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一只深色灯笼的光在室内闪了一下。他所找的东西显然不在那里,因为我们隔着另一扇窗框又看到一下闪光,然后隔着第三扇窗框又有一下。
雷斯垂德低声说:“我们到开着的窗户那里去。他一爬出来,我们就能立刻抓住他。”
但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这个人就又出现了。当他走到小路上那块闪烁着微光的地方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的腋下夹着一件白色的东西。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着。寂静无声的街道仿佛给他壮了胆,他转过身去,背向我们,放下这件东西。我们听到很响的“啪嗒”一声,接着又是“咯咯”的连续响声。他干得很专注,所以当我们悄悄地穿过草地时,他并没有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福尔摩斯猛虎般扑向他的背后,雷斯垂德和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并给他戴上了手铐。当我们把他扭过来时,我看到一副两颊深陷、奇丑无比的面孔,他怒视着我们,他的脸在抽搐,我这才看清楚我们抓到的正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注意我们抓到的人,他蹲在台阶上仔细地检查这个人从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这是一座拿破仑的半身像,和我们在早上看到的一样,而且同样被打成了碎片。福尔摩斯把碎片拿到亮光下认真地检查,但没有发现这些石膏碎片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刚刚检查完,屋里的灯就亮了起来。门开了,房子的主人,一位和蔼、肥胖的绅士,穿着衬衫和长裤出现在我们面前。
福尔摩斯说:“我想您是乔赛亚·布朗先生吧?”
“是的,先生,您一定是福尔摩斯先生吧?我收到快递员送来的急信,就完全按照您所说的做了。我们把每扇门都从里面锁上了,静待事情的发展。我很高兴你们抓到了这个恶棍。先生们,请到屋子里休息一下。”
然而雷斯垂德急着把犯人押送到安全的地方,所以没过几分钟就叫来马车,我们四个人便动身回伦敦了。犯人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睛从乱蓬蓬的头发阴影里恶狠狠地看着我们。有一次我的手离他比较近,他便像饿狼一样猛抓过来。我们在警察局对他进行了搜查,他的身上除几个先令和一把刀身很长的刀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刀柄上有许多较新的血迹。
分手的时候,雷斯垂德说:“事情就是这样了。希尔很了解这些‘贵族’,会给他一个名分的。你看,我用黑手党来解释并没有错。不过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你这样巧妙地抓住了他,虽然我还没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说:“时间太晚,不能解释了。另外,还有一两件小事没有弄清楚,这个案子是应该彻底弄清楚的。如果你明天晚上六点钟到我家来,我会向你说明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完全了解的这个案子的意义。总的来说,它的确有独特的地方,在犯罪史上堪称前所未有。华生,如果我同意你继续记录我办的案子,我敢说这件案子一定能使你的记载增色不少。”
第二天晚上见面的时候,雷斯垂德向我们讲述了这个犯人的详细情况。我们已经知道犯人的名字叫倍波,但姓氏不详,他在意大利人聚集的地方是个出名的恶棍。他很会制造塑像,曾一度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可是后来走上了歪路,两次被捕,一次是因为偷东西,另一次是因为刺伤了一个同乡。他的英语讲得很好。他破坏这些塑像的原因还不清楚,他拒绝回答这方面的问题。不过警方发现这些塑像可能是他亲手做的,因为他在盖尔得尔公司的时候就做这种工作。对于这些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福尔摩斯只是礼貌地听着,我明显地感到——因为我很了解他——他的心思是在别处。我察觉到,在他惯有的面部表情下,交织着不安和期待。最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闪闪发光。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们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仆人领进来一位面色红润、长着灰白色连鬓胡须的老人,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旅行袋,进门后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这里吗?”
我的朋友点了点头,并且微笑一下说:“我想您是瑞丁区的桑德福特先生?”
“是的。我似乎迟到了一会儿,火车太不方便了。您给我写信,谈到我买的半身像。”
“是的。”
“您的信在这儿。您说:‘我想要一座仿德万塑的拿破仑像,对您的那座我愿意付十镑。’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样。”
“我对您的来信感到意外,因为我想象不出您怎么会知道我有这座塑像。”
“您当然会感到意外,但其实理由很简单。哈定公司的哈定先生说,他们把最后一座卖给了您,并把您的地址告诉了我。”
“哦,是这么回事!他告诉您我花了多少钱吗?”
“没有,他没说。”
“虽然我并不富有,但我是诚实的。我只用了十五个先令,我想在我拿走您的十镑纸币之前,您应该了解这一点。”
“桑德福特先生,您的顾虑说明了您的诚实。不过既然我已经定下了这个价钱,我不会反悔。”
“福尔摩斯先生,您很慷慨。我按照您的要求,带来了这座塑像。这就是!”他解开袋子,于是我们总算看到了一座完整的拿破仑半身像;之前几次,我们见到的都是碎片。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十镑的纸币和一张纸条放到了桌子上。
“桑德福特先生,请您当着这几位证人的面在这张条子上签名。这只是表明,您对这座塑像的占有权和相关的一切权利,全部转让给我。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一个人永远无法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谢谢您,桑德福特先生,这是您的钱,祝您晚安。”
客人走了之后,福尔摩斯的行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白布铺在桌子上,又把新买来的半身像放在了白布中间。然后他举起猎鞭,朝拿破仑像的头顶狠狠地砸了下去,于是这座塑像立刻变成了碎片。福尔摩斯弯下腰来,急切地检查这些分散的碎片。不一会儿,他便得意地喊了起来,手里高举着一块碎片,碎片上嵌着一颗深色的东西,就像布丁上的葡萄干。
他嚷道:“先生们,让我把著名的波吉亚黑珍珠介绍给你们吧!”
雷斯垂德和我一下子愣住了。极度的惊叹使我们下意识地突然鼓起掌来,就像看戏看到了最精彩的部分。福尔摩斯苍白的面孔泛出红晕,他向我们鞠了一躬,就像著名的剧作家在答谢观众的盛情。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暂时中断理性的思考,而流露出喜欢受到赞扬的人之常情。朋友的惊奇和赞美深深地打动了这样一个蔑视世俗的荣誉、性格独特、沉默寡言的人。
他说:“先生们,这是世界上现存最著名的珍珠,我很幸运,能够遵循一系列的归纳法,从这颗珍珠丢失的地方——科隆那王子在达柯尔旅馆的卧室开始,追查到斯捷班尼区盖尔得尔公司所造的六个拿破仑像之一。雷斯垂德,你应该还记得吧,这颗无价的珍宝遗失之后造成了多么大的轰动,当时伦敦的警察完全没有办法。在这件案子上,他们询问过我的意见,但我也提不出任何办法。怀疑过王妃的女仆,她是个意大利人,当局查明她有一个兄弟在伦敦,但我们没办法弄清他们之间有无联系。女仆的名字叫卢克芮什雅·万努齐,我想两天前被杀的彼埃特罗就是她的兄弟。我查看过报上的日期,珍珠是在倍波被捕前两天丢失的。逮捕倍波是因为他打伤了人,而逮捕他的地点是盖尔得尔公司,当时他正在做这些塑像。你们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事件发生的顺序了,当然,在我推理的时候,思路与这些事件的顺序正好相反。倍波拿到了珍珠。他可能是从彼埃特罗那里偷来的,也可能是彼埃特罗的同谋,还有可能是彼埃特罗和他妹妹的中间人,不过这些对我们无关紧要。
“重要的事实是他占有了这颗珍珠,而正当他身上带着这颗珍珠的时候,追捕他的警察出现了。他跑到自己工作的工厂,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必须把这颗无价之宝藏好,否则就会在搜身的时候,被警察发现。当时有六座拿破仑的石膏像正放在过道吹干,一座还是软的。倍波是一个熟练工人,所以立刻在湿石膏上挖了一个小洞,把珍珠放到里面,然后又抹了几下,把小洞抹平。石膏像是个理想的外壳,没有人会想到在里面能找到这颗珍珠。倍波被关了一年,同时他的六座石膏像被卖到了伦敦各处。他不知道哪座石膏像里有那颗珍珠。摇晃石膏像是不起作用的,因为珍珠会粘在湿石膏上,因此,必须把石膏像打碎,才能找到它。倍波并没有绝望,他非常机灵,又很有毅力,便继续寻找。通过一个在盖尔得尔公司工作的表兄弟,他弄清了买这些像的是哪几家零售公司。于是他设法得到了莫斯·赫德森公司的雇用,这样就查明了三座塑像的去处。珍珠不在这三座里。然后在其他意大利雇工的帮助下,他又弄清了另外三座的去处。一座在哈克先生家。在那里他被他的同谋跟踪,这个同谋认为他应该对丢失珍珠负责,在后来的搏斗中他刺死了他的同谋。”
我问:“如果彼埃特罗是他的同谋,为什么还要带着他的照片?”
“那是为了追寻他用的。如果彼埃特罗想向第三者询问他,就可以把照片拿出来,这个理由是很明显的。我想倍波在杀人之后,行动会加快,而不会延迟。他怕警察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要在警察追捕自己之前加速行动。当然,我不能肯定地说,他在哈克买的半身像中没有找到那颗珍珠。我甚至不能断定石膏像里藏的是珍珠,但我很清楚这个人在找什么东西,因为他把半身像拿出去,走过几栋房子,在有灯的花园里才把它打碎。既然哈克买的半身像是三个中的一个,那么就正如我告诉你们的,珍珠在里面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一。还有两座半身像,很显然他会先找在伦敦的那一个。我警告了房子的主人,以免发生第二次惨案,然后我们展开了行动,并取得了最完美的结果。当然,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确地知道我们要找的是波吉亚的珍珠,被害者的姓名使我把两个事件联系了起来。那么只剩下了一座半身像——瑞丁区的那座——珍珠必定在里面。所以,我当着你们的面从物主那里把它买来——珍珠就在这儿。”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看过你处理许多案子,但是都不像处理这个案子那样巧妙。我们苏格兰场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而是以你为荣。如果明天你能去那里的话,无论是老资历的侦探还是年轻的警察,都会很高兴地和你握手祝贺。”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谢谢你!”然后转过了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人类的温暖感情而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了一会儿,他又冷静地投入了新的思考。他说:“华生,把珍珠放到保险柜里。然后把康克—辛格尔顿伪造案的文件拿出来。再见,雷斯垂德。如果你遇到什么新的问题,我将会尽可能地助你一臂之力。”
三个大学生
一八九五年中有些相互关联的事情,使福尔摩斯和我在我们著名的大学镇住了几周。我要记录的事正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大,却很有意义。为了避免出现令人痛心的流言,最好还是不要让读者分辨出事情发生在哪个学院,以及发生在谁的身上,因此我在叙述时将尽量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起联想和猜测的语句,只是谨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来说明我的朋友的一些高贵品质。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栋离图书馆很近的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里,因为福尔摩斯正在对英国早期宪章进行紧张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许会成为我将来记录的一个题目。一天晚上,我们的熟人希尔顿·索姆兹先生来访,他是圣路加学院的导师和讲师。索姆兹先生身材很高,话语不多,但是容易紧张和激动。我知道他一向很急躁,而此时他显得格外激动,简直无法控制自己,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会为我牺牲一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在圣路加学院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如果不是您恰巧在城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的朋友回答:“我现在很忙,不希望因为什么事而分心。您最好去请警察帮助您。”
“不,亲爱的先生,这样的事不能请警察,因为一旦交给官方处理,就不能挽回了。这是涉及学院名声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传扬出去。您是那样有能力,而且说话谨慎,所以只有您能够帮我的忙。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尽力而为。”
自从离开贝克街的舒适环境,我朋友的脾气就不太好。离开了他的报纸剪贴簿、化学药品和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极不舒服。他不太礼貌地耸了耸肩表示默许,我们的客人就急忙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他在讲话的时候心情很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我要先向您解释下,明天是福泰科奖学金考试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主考的科目是希腊文。试卷的第一题是一大段学生没有读过的希腊文,要求译成英文。这一段已经印在了试卷上,当然,如果有学生事先准备了这段希腊文,就会占到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重视试卷的保密问题。
“今天下午三点钟,印刷厂送来了试卷的清样。第一题是翻译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半章。我仔细校阅了清样,因为原文需要绝对正确。直到四点三十分还没有校对完,可是我答应一位朋友去他的屋里喝茶,所以就把清样放在桌子上,离开了屋子,前后不过一小时多一点的时间。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们学院的屋门都是双层的,里面的门覆盖着绿色台面呢,外面的门是橡木的。当我走近外面的屋门时,吃惊地看到门上有把钥匙。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才发现钥匙在里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钥匙在我的仆人班尼斯特手中。他为我收拾房间已经有十年了,是绝对诚实可靠的。钥匙的确是他的,我推测,他一定进过我的屋子,来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时,也许不小心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出去几分钟。如果不是今天这种情况,忘记钥匙完全没有关系,但在今天却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后果。
“我一看到桌子,立即就知道有人动了试卷。清样印在三张长条纸上。原来是放在一起的。现在呢,一张在地板上,一张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还有一张仍在原处。”
福尔摩斯开始感兴趣了,他说:“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张,窗户旁的桌子上是第二张,仍在原处的是第三张。”
“福尔摩斯先生,您真让我吃惊,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请继续叙述您那有趣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班尼斯特干的,这种行为实在不可饶恕。但他十分诚恳地否认了,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另一种解释只能是这样:有人走过来看见钥匙在门上,知道我不在屋里,便进来看考卷。这个奖学金的数额很高,涉及大笔的钱财,所以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或许愿意冒险偷看试卷以便胜过自己的同伴。
“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当我们发现试卷一定被人动过的时候,他几乎昏了过去。我给了他一点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像瘫痪了似的。这时我检查了整个房间。除了弄皱的试卷外,我很快就找到了这位闯入者留下的其他痕迹。靠窗户的桌子上有削铅笔剩下的碎木屑,还有一块铅笔芯的碎头儿。显然,这个骗子匆匆忙忙地抄试题时把铅笔尖弄断了,不得不重削。”
这个案子渐渐吸引了福尔摩斯,他的脾气也随之好了起来。他说:“好极了!您真是吉星高照。”
“还有一些痕迹。我有一张新写字台,桌面是漂亮的红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发誓,桌面非常光滑,没有一点痕迹。现在我发现桌面上有明显的刀痕,大约三英寸长,不是东西擦过的痕迹,而是清楚的刀痕。还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枚小小的黑色泥球,也许是面球,球面上有一些斑点,像是锯末。我肯定这些痕迹是那个弄皱试题的人留下来的。没有足迹或是其他证据可以辨认这个人。我正着急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想起您在城里,就直奔您这里来,向您求教。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帮帮我的忙。现在您已经明白了我所处的困境:要么找出这个人来;要么推迟考试,等待新的试题印出来。但不能不做任何解释就更换试题,因为这样一来就会传出讨厌的谣言。这不仅会损害本学院的名声,还会影响到本院的领导和大学的名声。因此最要紧的是,我希望能暗地里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很高兴处理这件事,而且愿意尽力提供一些意见。”福尔摩斯站起来穿上自己的大衣,“这个案子还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试卷后有人去过你的屋子吗?”
“有,道拉特·芮斯,一个印度学生,和我住在同一栋楼。他来询问考试的方式。”
“他到您的屋子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的。”
“当时试卷在您的桌子上吗?”
“是的,不过我记得是卷起来的。”
“可以看出那是清样吗?”
“有可能。”
“您的屋子里没有别人?”
“没有。”
“有人知道清样要送到您那里吗?”
“只有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班尼斯特现在在哪儿?”
“这个可怜人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像瘫痪了似的。我急着立刻来找您。”
“您的屋门还开着吗?”
“我已经把试卷锁起来了。”
“索姆兹先生,也就是说,翻弄试题的人是偶然碰到它的,事先并不知道试卷在您的桌子上。”
“我也这么看。”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令人费解。
他说:“好,我们去看看。华生,这不属于你的职业范围,它不是生理的问题,而是属于心理方面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去,就去吧。索姆兹先生,现在请您吩咐!”
我们当事人的起居室正对着这座古老学院的庭园,庭园的地上长满了苔藓。起居室的窗户又大又低,上面还有花窗棂,哥特式的拱门后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梯。这位导师的房间在第一层。另外三个大学生分别各住一层。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福尔摩斯停住脚步,注视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户。然后,他走近这扇窗户,踮着脚,伸着脖子向屋里张望。
我们有学问的委托人说:“他一定是从大门进去的。除了这扇玻璃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出入口了。”
福尔摩斯看着我们的委托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奇怪。他说:“哦,如果在这里弄不清什么,我们最好还是到屋里去吧。”
这位导师打开屋门,把我们领进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口的时候,福尔摩斯检查了地毯。
他说:“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痕迹。天气这样干燥,很难找到痕迹。您仆人的身体大概已经恢复了。您说您让他坐在椅子上,是哪一把椅子?”
“窗口旁边的那把。”
“哦,是靠近这张小桌子的。现在您可以进来,地毯我已经检查完了。我们再看看这张小桌子。当然,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个人进屋后,从屋子中间的这张桌子上一页一页拿起试卷,拿到靠窗口的桌子上,因为如果有人从庭园走过来,从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方便逃跑。”
索姆兹说:“实际上他看不到,因为我常常从旁门进来。”
“那很好!不管怎么说,他是这么想的。让我看看那三张清样。没有留下指纹!他先拿过这一页去抄写的——用了多长时间呢——再快也不会少于一刻钟。然后丢掉这一张,又拿起另一张。就在这个时候,您回来了,于是他匆忙逃走——非常匆忙,所以没有时间把考卷放回原处。当您走进屋门的时候,有没有听到石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没有,我没听见。”
“他急着抄写,把铅笔尖弄断了,不得不又削了一次。华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铅笔不是普通铅笔。它比普通铅笔粗,铅芯很软,笔杆是深蓝色,制造商的名字是银白色,而且笔杆只剩下了一英寸半长。索姆兹先生,如果能找到这样一支铅笔,就能找到那个人。我还要告诉您,他削铅笔的刀子很大而且很钝,这样你就又有了一个线索。”
索姆兹先生被福尔摩斯谈的这些情况弄糊涂了。他说:
“别的我还能理解,可是铅笔的长短……”
福尔摩斯拿出来一小片铅笔木屑,上面写有字母“NN”,后面是一截木片。“您看。”
“不,我仍然……”
“华生,我过去常常低估你的能力。好,‘NN’是什么意思呢?它们是一个词的末尾两个字母。你知道‘约翰·辉柏’是销路最广的铅笔商的名字。这不是很清楚了吗?铅笔用得只剩下了‘约翰’这个词后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电灯下,“我希望他抄写用的纸是很薄的,这样就能透过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迹。唔,没有看见什么痕迹,在小桌子上找不到什么。现在看看中间的桌子。我猜想这个小球就是你谈到的那个黑色的面团。形状有点像金字塔,中间是空的。正如你所说,小球上还有锯末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还有刀痕——确切地说是划痕。开始的地方是划的痕迹,然后是边缘不整齐的小洞。索姆兹先生,我非常感谢您使我注意到这个案子。那扇门通到哪儿?”
“我的卧室。”
“出事之后,您进去过吗?”
“没有,我直接就来找您了。”
“最好让我查看一下。多么古朴漂亮的屋子!请你们先等一分钟,让我检查完地板再进来。哦,没有发现什么。这块布幔是干什么用的?您在它的后面挂衣服。如果有人不得已藏在这个房间里,他必定会藏在这块布幔的后面,因为床太低,衣柜又太浅。我想应该没有人在这儿吧。”
当福尔摩斯拉那块布幔的时候,我从他那坚定而又机警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以防万一。可是拉开布幔一看,除了挂在衣钩上的三四套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福尔摩斯刚要转身走开,忽然又蹲了下来:“喂,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块金字塔形状的黑色东西,很像腻子,和书房里桌子上的那块完全一样。福尔摩斯把它放在手心里,拿到电灯下面。
“索姆兹先生,这位不速之客在您的起居室里和卧室里都留下了痕迹。”
“他去卧室干什么?”
“我认为这非常清楚。您突然回来,到了门口,他才发觉。他能怎么办呢?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您发现,所以他只好冲进您的卧室躲藏起来。”
“上帝啊!我的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您是不是说,当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里谈话的时候,那个人一直藏在这里?”
“我是这么想的。”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我卧室的窗户?”
“玻璃外面有花窗棂,框子是金属的,一共三扇,其中一扇有折叶,可以钻进人来。”
“正是这样。卧室对着庭院的一角,所以从外面看不到整间卧室。这个人也许是从窗户进来的,穿过卧室,留下了痕迹,最后,发现门开着,就从门那里跑掉了。”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让我们从实际情况着手。您说过,有三个学生用这座石梯,而且总是走过您的门前。”
“是的。”
“他们都要参加这次考试吗?”
“是的。”
“他们中间有没有嫌疑较大的人呢?”
索姆兹显得犹豫不决。
他回答:“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没有证据,我不应该轻易怀疑某一个人。”
“请说说您的怀疑,我来找证据。”
“那么,请让我简单地告诉您住在这里的三个人的性格。住在最下面的是吉尔克利斯特,一位优秀的学生,也是优秀的运动员,参加了学院的橄榄球队和板球队,跨栏和跳远也入选了校队。他是一个非常有风度的英俊男人。他的父亲是名声不好的吉布斯·吉尔克利斯特爵士,因为赛马破了产。这位学生很穷,但非常努力,非常勤奋。他是很有前途的。
“住在中间的是一位印度人,名叫道拉斯·芮斯。他是一个性格安静也难于接近的人,多数印度人都是这样。他的功课很好,不过希腊文差一些。他很沉稳,办事也很有条理。
“最上面住的是迈尔斯·麦克拉伦。如果他想学习,可以学得非常出色,他是这所大学里最有才华的学生之一。但他很任性,而且生活放荡。第一学年的时候,他差一点因为打牌被开除。这一学期他懒散地混过来了,对这次奖学金考试他一定很害怕。”
“那么,您怀疑的就是他?”
“我不敢这么说,但他或许是这三个人里面最有可能做这种事的。”
“非常好,索姆兹先生,现在我们见见您的仆人班尼斯特。”
这位仆人个子不高,面色苍白,胡须刮得很干净,头发花白,有五十多岁。试题的事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由于紧张,他那圆圆的面颊还在抽动,手指也在颤动。
他的主人说:“班尼斯特,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听说你把钥匙忘在门上了。”
“是的,先生。”
“当试卷放在屋子里的时候,这样做不是很反常吗?”
“先生,发生这件事的确很不应该。但在别的时候,我也忘过。”
“你什么时候进的屋子?”
“大约四点半,是索姆兹先生喝茶的时间。”
“你在屋子里待了多久?”
“我看到他不在,就赶紧出来了。”
“你看桌子上的试卷了吗?”
“没有,先生,真的没有。”
“你是怎么把钥匙忘在门上的?”
“我的手里拿着茶盘。我想等放下之后再回来拿钥匙,然后就忘了。”
“通向外面的屋门是不是有把弹簧锁?”
“没有,先生。”
“那扇门一直开着吗?”
“是的,先生。”
“无论是谁都可以从屋子里出来吗?”
“是的,先生。”
“索姆兹先生回来后找你,你很不安,是吗?”
“是的,先生。我来这里这么多年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几乎昏过去了。”
“我知道你几乎昏过去了。你是在哪儿开始感觉不舒服的?”
“我在哪儿,先生?您指什么?就在这儿,靠近屋门。”
“这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边靠屋角的椅子。你为什么要穿过另外几把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没注意到自己坐在哪儿。”
索姆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认为他不会注意到自己当时坐在哪儿。那时他的脸色很不好,特别苍白。”
“你的主人离开之后,你还在这里?”
“只待了一两分钟。然后我就锁上门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
“你怀疑是谁呢?”
“哎,我可不敢随便说。我不相信这所大学里会有人不择手段地做出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就谈到这里吧。对了,还有一句话。你没有向你服侍的另外三位先生提到这件事吧?”
“没有,先生,一个字都没提。”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
“非常好。索姆兹先生,您愿意和我在这座院子里走一走吗?”
天色越来越黑,楼上各层的窗户上都有灯光在闪耀着。
福尔摩斯抬头看了看,然后说:“您的三只小鸟全回窝了。喂!那是什么?他们当中有一位似乎坐立不安。”
是那个印度人,窗帘上突然出现了他的侧影。他在屋子里迅速地来回踱步。
福尔摩斯问:“我希望见每个人一面可以吗?”
索姆兹回答:“没问题。这些房间是学院里最古老的,常有客人参观。来,我带您去。”
当我们敲响吉尔克利斯特屋门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请不要通报姓名。”一位个子瘦高、黄头发的青年打开了门,并对来参观的人们表示欢迎。屋里有一些罕见的中世纪室内设计,福尔摩斯对其中一个设计很感兴趣,一定要画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他弄断了铅笔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后借了一把小刀削好自己的铅笔。在印度人的房间中,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这位印度人沉默寡言、身材矮小、长着鹰钩鼻子。他斜眼看着我们,当福尔摩斯画完设计结构图的时候,他显得十分高兴。我看不出福尔摩斯从这两个地方找到了自己追寻的线索。我们没能访问第三处,因为敲不开他的门,而且从门里传来一阵责骂和愤怒的吼声:“我不管你是谁,都给我滚!明天就要考试了,别来打扰我!”
我们的向导气得脸都红了。他一边下台阶一边说:“真是粗鲁!就算他不知道是我在敲门,这样做也太无礼了!在现在的情况下,很值得怀疑。”
福尔摩斯的回答却很奇怪。
他问道:“您能告诉我他的确切身高吗?”
“福尔摩斯先生,这我实在说不准。他比印度人高一点,但又不像吉尔克利斯特那么高。我想大概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福尔摩斯说:“这一点很重要。那么,索姆兹先生,祝您晚安。”
我们的委托人既惊讶又失望,他大声喊道:“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不会这样突然走掉吧!您好像还没理解我的处境。明天就要考试啦!今天晚上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试卷被人动过了,我就不能举行考试。一定要正视这种情况!”
“现在只能做这么多了。我明早再来和您谈这件事,也许就能告诉您应该怎么办。您不要动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要动。”
“好的,我一定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
“您完全不必担忧,我们一定会找到摆脱困境的方法。我要带走那两个黑泥球和铅笔屑。再见。”
我们走出了院子,在黑暗中又抬头看了看那几扇窗户。印度人依然在屋子里踱步,另外两扇窗户已经没有灯光了。
走到大街上,福尔摩斯问我:“华生,你怎么看这件事?这完全是个客厅中的小游戏,从三张牌中摸一张,对不对?一定是三个人中的一个干的。你来选你的牌,你觉得是哪个人?”
“最上面那个没礼貌的家伙,他的品行最坏。不过那个印度人也很狡猾,他为什么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呢?”
“这没什么关系。有些人在努力记东西的时候,常常走来走去。”
“他看我们的样子很奇怪。”
“如果你正在准备功课,第二天要参加考试,每时每刻都很宝贵,这时突然有一群人找到你,你也会这样看他们的。我认为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至于那两支铅笔和两把刀子,都没有问题。可是有一个人我弄不清楚。”
“哪个人?”
“仆人班尼斯特。在这件事里他耍了什么花招呢?”
“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
“我也有这种印象,所以才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诚实的人——哦,这里有一家文具店。我们从这家商店开始调查。”
城里只有四家比较大的文具店,福尔摩斯每到一家文具店就拿出那几片铅笔屑,并要付高价购买同样的铅笔。四家都答应给他订做一支,因为这不是普通尺寸的铅笔,很少有存货。我的朋友并没有因此而失望,只是随便地耸一下肩,表示无可奈何罢了。
“亲爱的华生,我们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这个最能说明问题的线索也没用了。但是,我深信我们依然能够弄清真相。天哪!已经快九点了,女房东还唠叨过七点半为我们做好豌豆汤呢。华生,你总是不停地抽烟,还不按时吃饭。我想房东会通知你退房的,而我也要跟着倒霉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解决这位焦虑不安的导师、粗心大意的仆人和三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的问题吧。”
我们吃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尽管饭后他沉思了许久,但再也没和我提起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我刚刚洗漱完毕,他就走进了我的屋子里。
他说:“华生,我们应该去圣路加学院了。你不吃早饭可以吗?”
“可以。”
“如果我们不给索姆兹明确的回答,他会坐立不安的。”
“你有明确的回答了吗?”
“有。”
“你已经得出结论了?”
“是的,亲爱的华生,我已经解决了这个谜题。”
“可是你找到了什么新的证据呢?”
“我六点钟就早早地起了床,绝不会一无所获的。我已经辛苦地工作了两个小时,走了至少五英里路,终于得到了一点说明问题的东西。看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有三个金字塔形状的小黑泥团。
“怎么回事?昨天你只有两个。”
“今天清晨又得到了一个。我可以断定第三个小泥球的来源,就是第一个和第二个泥球的来源。走吧,华生,我们要让我们的朋友索姆兹安下心来。”
我们在索姆兹的房间里发现他的心情十分不安。几个小时之后考试就要开始,但他还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是宣布事实,还是允许那个罪犯参加这场高额奖学金的考试。他拿不定主意,看样子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一见到福尔摩斯,他立刻张开双臂迎上前来。
“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我真担心您因为感到没有办法而撒手不管了。我应该怎么办呢?考试还要举行吗?”
“是的,无论如何都要举行。”
“可是这个骗子呢?”
“不能让他参加。”
“您找到他了吗?”
“我想我会找出来的。如果不想让事情传到公众的耳中,我们就必须给自己一点权力,组成一个私人军事法庭。索姆兹先生,您坐到那里。华生,你坐这里。我坐在中间的扶手椅上。我想这样就足以令犯罪的人产生畏惧的心情。请按铃吧!”
班尼斯特进来之后,看到我们威严的表情,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福尔摩斯说:“请关上门。班尼斯特,现在请告诉我们昨天事件的真相。”
仆人的脸色完全吓白了。
“先生,我全都说了。”
“没有要补充的吗?”
“完全没有了,先生。”
“好,那让我来提醒你一下。你昨天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候,是不是为了要遮掩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可以说明谁来过这间屋子。”
班尼斯特的脸色惨白。
“不,先生,绝对不是。”
福尔摩斯又缓缓地说:“这不过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认我无法证实这件事情。但是,很可能是这样的。索姆兹先生一离开,你就放走了卧室里的人。”
班尼斯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先生,没有人。”
“班尼斯特,这可不好。到了现在,你应该说真话,我知道你还在撒谎。”
仆人绷着脸表示无可奉告。
“先生,没有人。”
“班尼斯特,说出来吧!”
“先生,真的没有人。”
“你拒绝向给我们提供情况。那么能请你留下来不要出去吗?站到卧室的门旁。索姆兹先生,麻烦您亲自去吉尔克利斯特屋里,请他到这儿来。”
过了一会儿,导师带着那个学生回来了。吉尔克利斯特体格健壮,身材很高,行动轻巧又灵活,步伐矫健,面容愉快而开朗。但此时,他用不安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每个人,最后茫然失措地凝视着角落里的班尼斯特。
福尔摩斯说:“请关上门。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外人,而且也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我们之间谈了什么。我们彼此可以坦诚相待。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想要知道,你这样一位诚实的人为什么会做出昨天那样的事情?”
这位不幸的青年后退了一步,用恐惧和责备的目光看了班尼斯特一眼。
仆人说:“不,不,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没有说过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福尔摩斯说:“但现在你说出来了。吉尔克利斯特先生,你必须明白,班尼斯特说出这句话之后,你就没有办法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率地承认事实。”
一瞬间,吉尔克利斯特举起双手,想要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紧接着他跪倒在桌旁,把脸埋在双臂中,不住地呜咽起来。
福尔摩斯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人总是会犯错误的,至少没有人责备你是个心术不正的罪犯。如果由我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索姆兹先生,你来改正我说错的地方,这样你或许会感到方便一些。我开始说吧,你仔细听,以免我把你做过的事说错了。
“索姆兹先生,您曾经告诉我,没有一个人——包括班尼斯特在内——知道试卷在你的屋子里。从那时起,在我心中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看法。当然,我并未把那个印刷工人考虑在内,因为他想偷看试卷的话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还有那个印度人,我想他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如果清样卷成了一卷,你可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另一方面,假设有一个人擅自闯进你的屋,并且恰巧碰上桌子上有试卷。这种巧合是很难想象的,所以我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也就是说,进到屋里的人已经知道试卷在哪儿。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走近你的屋子的时候,我检查了那扇窗户。您当时的设想令我感到有点好笑,您认为我会相信或许有一个人在大白天,在对面屋子里众人的注视下破窗而入吗?不,这种想法是荒谬的。我是在测量一个过路人要有多高才能看到桌子上有试卷。我有六英尺高,费点劲可以看到,低于六英尺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我的判断是,如果您的三个学生中有一个比一般人高,他就是最可能做这件事的人。
“我进屋后,发现了靠窗桌子上的线索,这一点我曾经告诉过您。在中间的桌子上我没有得到结论,但后来您谈到吉尔克利斯特是跳远运动员,我立刻就明白了全部经过。当时我还需要一些旁证,而这些旁证我也很快找到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年轻人下午在运动场练习跳远。他回来的时候,带着自己的跳鞋。您知道,跳鞋底上是有几个尖钉的。他路过您的窗口的时候,由于个子很高,看见了桌子上的清样,并猜出了那是试卷。如果在他经过您的屋门时没有看到钥匙忘在门上,就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了。突然的冲动促使他走进屋里,检查那是不是清样。这举动并不冒险,因为他完全可以装作想进来问个问题。
“当他看清那的确是清样的时候,他抵挡不住诱惑了。他把跳鞋放在桌子上。而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你放了什么呢?”
年轻人回答:“手套。”
福尔摩斯得意地看了看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然后拿起清样一张一张地抄写。他以为您一定会从院子大门回来,这样他就可以看见。但我们知道,您是从旁门回来的。他突然听到导师的脚步声时您已到屋门口,来不及跑掉了。于是,他立刻抓起跳鞋蹿到卧室里,但却忘了自己的手套。你们看到桌面上的划痕一头很轻,而对着卧室的一头逐渐加深——这划痕本身就足以证明是朝着卧室的方向抓起跳鞋的。这个犯罪的人就躲在卧室里。鞋钉上的泥土有一块留在了桌子上,另一块掉在卧室里。我还要说明的是,今天清晨我去过运动场,看到了跳坑用的黑色黏土,上面撒着细小的黄色锯末,为的是防止运动员滑倒。我带来了一小块作比较。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说得符合事实吗?”
这个学生已经站了起来。
他回答:“是的,先生,完全符合事实。”
索姆兹说:“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先生。我做了这件不光彩的事之后,惊慌得不知所措。索姆兹先生,我有一封信给您。这是我一夜未睡今天清晨写的。也就是说,是在我得知自己的罪行已经被查出来之前写好的。先生,请您看这封信。‘我已经决定不参加考试。我收到了罗得西亚警察总部的任命,准备立刻动身去南非。”
索姆兹说:“听到你不打算用欺骗的手段取得奖学金,我感到非常高兴。不过你是怎么改变意图的呢?”
吉尔克利斯特指了指班尼斯特。
“是他让我走上了正路。”
福尔摩斯说:“班尼斯特,你过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有你能放走这个年轻人,因为当时留在屋子里的只有你一个人,并且你出去的时候一定会把门锁上。至于从窗口逃跑,那是不可能的。请你把这个案子的最后一个疑问讲清楚,并告诉我们你这样做的理由。”
“如果您了解我们的关系,理由就很简单了。不过,尽管您非常聪明,也不可能了解。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是这位年轻先生的父亲,也就是老吉尔克利斯特爵士的管家。他破产之后,我来到这所学院当仆人,但我从未因为老主人的没落而忘记他。为了纪念过去,我尽可能地照顾他的儿子。昨天索姆兹先生按铃叫我来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就是吉尔克利斯特先生的棕黄色手套放在椅子上。我知道这副手套是谁的,也知道手套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如果索姆兹先生看到它,秘密就要暴露了。我急忙坐在椅子上,直到索姆兹先生去找您,我才敢移动。这时我可怜的小主人出来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向我承认了一切。我要救他,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我要像他那已故的父亲一样开导他不应该投机取巧,这不是也很正常吗?先生,您能责怪我吗?”
福尔摩斯高兴地站起来回答:“确实不能。索姆兹先生,我想我们已经弄清了您的小问题,而我们还没有吃早饭。华生,走吧!至于你,先生,我相信你在罗得西亚会有光明的前途。尽管这次跌倒了,我们依然期望你将来会前程无量。”
金边夹鼻眼镜
有三本厚厚的手稿,记录了我们在一八九四年里的工作。要从这些丰富的材料里选出最有趣、又最能说明我朋友特殊才能的案例,对我说来是很困难的。我翻阅了这些手稿,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令人恶心的红水蛭事件以及银行家克罗斯倍的惨死;看到阿得尔顿惨案和英国古墓内的奇异的陪葬品;还可以看到著名的史密斯—莫蒂麦继承权案件。在这期间,福尔摩斯由于追踪并逮捕了布洛瓦街的杀人犯贺瑞特,曾收到法国总统的亲笔感谢信和法国的军团荣誉勋章。虽然这些都可以写成极好的故事,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都比不上约克斯雷老宅的事件,那件事有太多扣人心弦的情节,不仅有青年威洛比·史密斯的惨死,还有许多跌宕起伏的插曲。
那是在十一月底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福尔摩斯和我默默地坐在一起,他正在用一个高倍放大镜辨认一张羊皮纸上的残留字迹,而我则在专心阅读一篇新的外科学论文。外面的狂风呼啸着扫过贝克街,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说来也怪,住在市中心,方圆十英里全是人造建筑物,我们却依然能感到大自然对于人类的无情威胁,我还意识到在大自然巨大的力量面前,伦敦并不比田间野外的无数小土丘更坚固。我走近窗户,向着那寂静无人的街道望去,只见远处出现一缕灯光,照到泥泞的小路和发光的大路上。一辆单骑出租马车正从牛津街的尽头溅着泥水驶过来。
福尔摩斯放下放大镜,卷起那张纸片说:“华生,幸好我们今晚没有出去。我刚才做了不少事,都是些伤眼睛的工作。依我看来,这不过是十五世纪后半期一所修道院的记事簿。喂!喂!这是什么声音?”
在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嗒嗒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碰到人行道边的声音。我看到那辆出租马车在我们的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我喊道:“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要找我们。我们还要准备大衣、围巾、套鞋等等坏天气用的各种东西。等一下!出租马车走了!这下可好了!如果他想请我们出去,一定会让马车留下等候。亲爱的华生,别人已经都睡下了,你快下楼去开门。”
客人刚走到门厅的灯下,我就立刻认出来了。他是年轻的斯坦莱·霍普金,一位很有前途的侦探,福尔摩斯很关心他的工作。
他急切地问我:“福尔摩斯先生在吗?”
“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站在楼上开玩笑地对他说,“请上楼来。我希望在这样的夜晚你不会对我们怀有什么不良企图。”
这位侦探登上楼梯,灯光照在他的雨衣上,雨衣闪着光。我帮他脱掉雨衣,福尔摩斯把壁炉的火捅得更旺了。
福尔摩斯说:“亲爱的霍普金,离火近一点,暖暖你的脚。请吸支雪茄。我们的医生还要给你开个处方,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夜晚,热开水加柠檬是一剂上等良药。你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一点不错,我今天下午忙得不可开交。您看晚报上约克斯雷那件事了吗?”
“对于十五世纪之后的事情,我今天全都没看。”
“报上只是一小段,而且完全不符合事实,所以读不读没关系。我抓紧时间到现场去了一趟。约克斯雷在肯特郡,离凯瑟姆七英里,距铁路线三英里。三点十五分我接到电话,五点钟我就到约克斯雷老宅进行了现场调查,然后乘最后一列火车到了查林十字街,又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就一直到您这儿来了。”
“我想你还没弄清楚这个案子吧?”
“是的,我搞不清事情的起因。我觉得事情现在还和我去调查前一样模糊,可是开始调查的时候,案子好像很简单,不会出错。福尔摩斯先生,怎么可能出现没有目的的杀人案呢?令我烦恼的是我找不到杀人的目的。一个人死了——当然谁也不能否认这件事——可是,我看不出任何人有害他的理由。”
福尔摩斯点上雪茄,然后往椅背上一靠。
他说:“请你详细谈谈。”
霍普金说:“我已经把事实完全弄清楚了。可是这些事实到底代表着什么,我还不能理解。根据我的调查,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一位年老的考芮姆教授买了这栋乡村宅邸——约克斯雷老宅。教授因为有病,总是半天躺在床上;另外半天拄着手杖,在宅子周围一跛一跛地走走,或是坐在轮椅上,园丁推着他在园子里转转。邻居很喜欢和他来往。他在那里是位学识渊博的名人。他家有一位年纪较大的管家马可太太,还有一位女仆苏珊·塔尔顿。自从他到这里来之后,一直是这两个人服侍他,她们的名声似乎不错。这位教授正在写一本专著。大约一年前,他感到需要雇用一位秘书。他请过两位,都不合适。第三位叫威洛比·史密斯先生,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教授对他很满意。秘书的工作是上午记录教授的口述,晚上查阅资料和与第二天工作有关的书籍。威洛比·史密斯无论是小时候在阿宾汉姆读书时,还是长大了在剑桥读书时,品行都很好,教授十分满意。我看了他的证明书,他一直是个品行端正、性情温和的人,并且工作非常努力。正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今天上午在教授的书房里被谋杀了。”
狂风在吼叫,刮得窗户吱吱作响。我和福尔摩斯不约而同地向壁炉移近了一些。这位年轻的侦探继续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这个故事。
他说:“我想整个英格兰没有一家像教授这样与外界隔绝的。一连几周,没有一个人走出园子的大门。教授只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对其他一切都不闻不问。史密斯一个邻居也不认识,过着和主人一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那两位妇女走出这座庭院,推轮椅的园丁莫提迈尔是一位退役的陆军军人——一个老克里米亚人,也是一个好人。他住在花园的一头,那里有三间农舍。在约克斯雷老宅里只有这些人。还有,花园的大门与从凯瑟姆到伦敦的大路相距只有一百码远。门上有个门闩,谁都可以随便进来。
“现在我告诉你们苏珊·塔尔顿的证词,只有她还能说出一点当时的情况。事情发生在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那时她正在楼上,在前面的卧室里挂窗帘。考芮姆教授还躺在床上,天气不好的时候,他经常过了中午才起床。女管家在房子后面忙着干活儿。威洛比·史密斯在自己的卧室里,这间卧室也是他的起居室。这时她听到威洛比走过过道,下楼走进书房,书房正好在她脚下。她没有看见他,但她说不会听错威洛比那迅速有力的脚步声。她没有听到关上书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从下面的屋子里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叫声是嘶哑的、绝望的,也是很奇怪的、不自然的,所以分辨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同时,又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得这所旧房子摇晃起来,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苏珊被吓呆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下楼去。她看到书房的门关上了,打开门看见威洛比躺在地板上。起初她没看见伤口,但是当她想要抬起他的时候,发现血顺着他的脖子不停地往下流。脖子上刺了一个不大但很深的伤口,切断了颈动脉,凶器是一把常常放在老式写字台上封文件用的小封蜡刀。刀把是象牙的,刀背很硬,是教授书桌上的工具。
“起初女仆以为史密斯已经死了,但她用冷水瓶往他的前额上倒水的时候,他睁开了一会儿眼睛,喃喃地说:‘教授,是她。’苏珊保证这是威洛比的原话。他还努力想要说什么,并举起了右手,随后他就垂下手死了。
“这时女管家也已经到了现场,但她晚了一步,没有听到威洛比临终的话。她把苏珊留下看着尸体,自己跑到楼上教授的卧室。教授正坐在床上,惊恐不安,因为听到的声音足以让他知道发生了不幸。马可太太说得很肯定,教授还穿着睡衣,莫提迈尔通常在十二点钟来帮助教授穿衣服。教授说他听到了远处的叫声,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他也无法解释这个青年临终的话:‘教授,是她。’不过他认为这是神志不清的胡话。教授认为威洛比并没有仇人,也无法解释这件谋杀案的动机。他当时立刻吩咐莫提迈尔去叫当地警察。又过了一会儿,当地警长把我找了过去。我到那里之前,什么东西都没有移动,警长还严格规定不许人们通过过道走近那所房子。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是运用您的理论的好机会,条件已经齐全了。”
我的朋友带着微笑幽默地说:“条件齐全了吗?还缺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我们先听听你的意见,霍普金先生,你认为这件谋杀案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先生,我要请您先看看这张图,从图上可以粗略地看出教授书房的位置以及有关处所的位置,这样就能很容易地了解我的调查。”
他打开那张图,放在福尔摩斯的膝盖上。我站起来,走到福尔摩斯身旁,从他的背后看着这张图。
“当然这张图很粗略,只画了我认为重要的几处。其他地方在我讲述的时候您可以想象出来。我们首先假设凶手走进了书房,但他是怎样进来的呢?毫无疑问,他一定是经过花园的小路,从后门进来的。因为这是一条捷径,直通书房,从别处走都要绕远。而且凶手也一定是顺原路逃跑的,因为书房的另外两个出口,一个被苏珊封锁住了,另一个则直接通到教授的卧室。所以,我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花园的小路上,由于最近多雨,小路很潮湿,一定能看得出足迹。
“我在侦查中发现凶手很谨慎而且很老练,小路上看不出足迹。不过很明显,有人沿着小路两旁的草地边走过,因为那里的草被踩倒了。这个人一定是凶手,因为雨是从夜里开始下的,而园丁和别的人,当天早上都没有去过那里。”
福尔摩斯说:“请等一下,这条小路通到什么地方?”
“通到大路。”
“小路有多长?”
“大约一百码左右。”
“在大门附近,一定可以找到痕迹吧?”
“遗憾的是大门旁的路是铺了砖的。”
“那么,大路上有痕迹吗?”
“大路全踩成了烂泥。”
“真遗憾!那么草上的足迹是进来的还是出去的呢?”
“不太好说。因为足迹的方向很不明显。”
福尔摩斯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的确,雨一直下得很大,风刮得也很猛,分辨脚印可能比我辨认那张纸片还要困难,这是没办法的事。霍普金,当你知道已经毫无办法的时候,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还是弄清了一些情况的。我敢肯定,有人从外面谨慎地走进了屋内,我还检查了过道。过道上铺着椰子毛编的垫子,垫子上面没有什么痕迹。然后我从过道走到了书房。书房里的家具不多,主要有一个写字台,下面有个固定着的柜子。柜子有两排抽屉,中间是个小柜,抽屉全开着,小柜锁着。抽屉大概经常开着,里面没有贵重的东西。小柜里有些重要文件,但不像被翻弄过。教授对我说没有丢失什么东西,看来也确实没有丢失什么东西。
“我走到这个年轻人的尸体旁边。尸体靠近柜子的左边,图上已经标明。刀子刺在脖子的右边,是从后向前扎过去的,所以不可能是自杀。”
福尔摩斯说:“除非他摔倒在刀子上。”
“是的,这个想法我也有过,但刀子是在距尸体几英尺外的地方,因此,这是不可能的。当然,死者自己的话也可以作为证据。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证据,握在死者右手里。”
霍普金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他打开纸包,拿出一副金边夹鼻眼镜,眼镜一端垂着一条断成两截的黑丝带。他说:“威洛比·史密斯的视力很好。这副眼镜一定是从凶手的脸上或身上夺过来的。”
福尔摩斯接过眼镜,饶有兴味地赏玩起来。他把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试着看东西,又走近窗户向外面巡视,然后凑到灯光下,仔细地观察它。最后,他笑了起来,坐在桌旁拿起一张纸,写了几行字,然后扔给对面的霍普金。
他说:“我只能这样帮助你,也许有些用处。”
霍普金大声读道:
寻找一位穿着体面、打扮得像贵族似的妇女。她的鼻子很宽,眼睛紧挨着鼻子,前额上有皱纹,面孔呆滞刻板,也许还有点削肩。有些迹象表明,最近几个月里她至少两次去过同一家眼镜店。她的眼镜度数很深。这座城市眼镜店不多,找到她是不难的。
霍普金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此刻我的表情一定也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只是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得出以上的结论是很容易的。什么东西也不如眼镜能够这样有力地说明问题,何况这又是一副特别的眼镜。考虑到眼镜的精致以及死者的遗言,不难推论出它是属于一位妇女的。至于说她是一个文雅而且穿着体面的人,那是因为我认为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人在服饰方面是不会邋遢的。你注意到了吗,这副眼镜的夹子很宽,说明这位女士的鼻子底部很宽。这样的鼻子一般都是又短又粗的,不过也有很多例外,所以这一点我不敢过于武断。我的脸形是狭长的,可是我的眼睛还对不上镜片的中心,可见这位妇女的眼睛长得十分靠近鼻子。华生,你能看出镜片是凹陷的,度数很深。一个人平时总要眯着眼睛看东西,这必然会在生理上产生一定影响,使前额、眼睑和肩膀具有某些特点。”
我说:“是的,我能理解你的推论。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能理解你怎样得出她去过两次眼镜店的说法。”
福尔摩斯把眼镜摘下,拿在手中。
他说:“你们可以看到,眼镜的夹子衬着软木,以防压痛鼻子。在这里,一块软木退了色,而且有点磨损,可是另一块是新的。显然这边有一块软木掉过,并且换成了新的。而这块旧的软木,我认为装上不过几个月。两块软木完全相同,所以我推测她去过同一家眼镜店两次。”
霍普金佩服地说:“天哪!妙极了,所有的证据全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过我倒是想过要去伦敦各家眼镜店的。”
“当然,你是应该去的。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没有了,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也许您知道的还要更多些。凡是在那条大路上或者火车站上出现的陌生人,我们全都盘查过,没有得到什么情况。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件谋杀案的动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这我可没办法帮助你了。你是不是要我们明天去看看呢?”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去的话,那太好了。早晨六点钟有火车从查林十字街开到凯瑟姆,八九点钟就可以到约克斯雷老宅。”
“那么我们就坐这趟火车。这个案子有些方面确实令人很感兴趣,我愿意调查一下。快一点了,我们最好睡几个小时。你在壁炉前面的沙发上睡,一定很舒服。明天动身之前,我点上酒精灯给你煮一杯咖啡。”
第二天清晨,风已经停了,但我们动身上路时,天气依然很冷。我们看到冷冷的冬日从泰晤士河边阴冷的沼泽地和又长又宽阔的河上升起,这让我想起了在我们工作生涯的早期追捕一个阿达曼岛民的案子。经过一段令人感到疲劳的路程,我们在离凯瑟姆几英里远的车站下了火车。在等候马车时,我们急急忙忙吃了早饭,所以一到约克斯雷老宅,就立刻开始了工作。一位警官在花园的大门口等候着我们,
“威尔逊,有什么消息吗?”
“先生,没有。”
“有没有看见了陌生人的报告?”
“没有。昨天火车站那里既没有生人来,也没有生人离开。”
“你问过旅店和其他可以住宿的地方了吗?”
“问过了,先生。找不到一个和谋杀有关的人。”
“从这儿走到凯瑟姆不算远。有人待在凯瑟姆或去上火车是不会不被注意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条小道。我保证昨天小道上没有足迹。”
“草地上的足迹是在小道的哪一边呢?”
“先生,这一边。在小道和花坛间很窄的边缘上。现在看不见了,可是我昨天看得还很清楚。”
福尔摩斯弯腰看了看草地,说;“是的,曾有人经过这里。这位妇女走路一定很小心,不然的话,她会在小道上留下痕迹的。如果在小道的另一边走,就会在湿软的地上留下更清楚的痕迹。”
“是的,先生,她一定是个头脑很冷静的人。”
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思索着。
“你说她一定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
“是的,先生,没有别的路。”
“从这一段草地上吗?”
“肯定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
“哼,这件谋杀案干得很出色——非常出色。小道已经到头了吗?我们再往前走。我想花园的这扇小门通常是开着的吧,那么这位客人一定是从这里走进屋的。那时她还没有想到杀人,不然的话就会带着武器,而不必去拿写字台上的刀子。她走过过道,在椰子毛的垫子上没有留下痕迹,然后走进了书房。她在书房待了多久?我们没办法判断。”
“先生,不过几分钟。我忘记告诉您了,出事之前不久,女管家马可太太还在书房里打扫,她说大约在出事前一刻钟。”
“这告诉了我们一个时限。这位夫人进到屋子里,做了些什么呢?她走到写字台旁边。为什么要走近写字台?不会是为了抽屉里的东西。就算有值得她拿的东西,一定也已经锁起来了。她是要拿小柜子里的东西,咦!小柜子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这痕迹是怎么回事?华生,点根火柴。霍普金,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划痕呢?”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道划痕,它是从钥匙孔右边的铜片上开始的,大约有四英寸长,小柜表面上的皮被划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到了,不过钥匙孔周围总是有划痕的。”
“这个划痕是新的,很新。你看,铜片上划过的地方有多亮啊!旧的划痕颜色和铜片表面的颜色是一样的。你用我的放大镜看一下这里的油漆,这条痕迹两边的油漆就像犁沟两旁翻起的土一样。马可太太在吗?”
一位年纪很大,面带愁容的妇女走了进来。
“你昨天上午擦过这个柜子吗?”
“是的,先生。”
“你看到这条痕迹了吗?”
“没有,先生。”
“肯定没有,不然抹布会把油漆的粉屑擦掉的。谁拿着这个柜子的钥匙?”
“钥匙挂在教授的表链上。”
“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吗?”
“是一把丘伯牌的钥匙。”
“好,马可太太,你可以走了。现在我们有一点进展了。这位夫人走进屋子里,来到柜子前,不是已经打开了它,就是要设法打开。正在这个时候,威洛比·史密斯来到屋里。她匆忙抽出钥匙,不小心在柜门上划下了一道痕迹。威洛比抓住了她,她抄起一件近在手边的东西,正好是那把刀子,向威洛比刺去,好让威洛比放开她,这一刺使威洛比受了致命伤。威洛比倒下了,她逃跑了,也许带着她要拿的东西,也许没带。女仆苏珊在这里吗?苏珊,你听见喊叫的声音之后,她能从那扇门走掉吗?”
“不能,先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过道里,我不用到楼下来就能看见。这扇门没有打开过,不然的话,我会听到声音的。”
“这边的出口没问题了。那么这位夫人一定是从她来的路逃出去的。我知道这面的过道通向教授的卧室。这里没有出口吧?”
“没有,先生。”
“走,我们一起去看一看教授。喂,霍普金,这一点很重要,确实很重要——通向教授卧室的过道也铺着椰毛垫子。”
“可是这与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不出来吗?我并不坚持一定有关系,可是我觉得会有帮助的。我们一起去,你帮忙介绍一下我。”
我们走过这条过道,它和通向花园的那条过道同样长。过道的尽头有一段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霍普金敲了敲门,然后就把我们带进了教授的卧室。
这个房间很大,屋子里堆满了书,书柜上,书柜下,到处都是书,一张单人床放在屋子正中间。这栋房子的主人正靠着枕头躺在床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外貌这样奇特的人。教授的面孔瘦削,长着鹰钩鼻子,他转过脸,我们看到一对敏锐的深蓝色眼睛深陷在眼眶中,成簇的眉毛低垂在上面。他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只有嘴巴周围的髭须还有些发黄。一支卷烟在蓬乱的白胡须中发出了亮光,屋子里充满了陈旧难闻的烟草味。他向福尔摩斯伸出手的时候,我看到他手上沾满了黄色的尼古丁。
他说话很注意用词,而且声调十分缓慢。
“福尔摩斯先生,您抽烟吗?请您抽一支吧。这位先生,您也抽一支吧,我愿意让您尝尝这烟,因为这是亚历山大的埃俄尼蒂斯为我特制的。他每次寄来一千支,每两周我必须让他寄来一次。这不好,很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老人没有什么娱乐,留给我的只有烟草和工作。”
福尔摩斯点燃一支卷烟,视线扫过了整间屋子。
老人感慨地说:“卷烟和工作,可是现在只剩下卷烟了。天哪!发生这件事实在不幸,连我也无心工作了!这真是祸从天降啊!多么难得的一个好青年!我敢担保,再经过几个月训练,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助手。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还没想好。”
“如果您能帮助我们弄清这件没有头绪的案子,我会非常感激您的。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和残废人,受到这种打击,简直是当头一棒,我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好在您来了,而且又是那样精明强干,您的天赋和职业那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您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能够泰然处之。有您帮助我们,实在是万分荣幸。”
福尔摩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老教授还在不停地讲着。我注意到福尔摩斯吸烟吸得很快。看来,他也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很喜欢这种新寄来的亚历山大卷烟。
老人说:“是的,先生,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小桌子上的那一沓稿件是我的著作。我分析了在叙利亚和埃及的科普特寺院中发现的文献,这工作会对启示宗教的基础做出很大贡献。因此,这部著作是很有价值的。但是,由于我的身体日渐衰弱,又失去了助手,我真不知道还能否继续完成这部著作。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吸烟比我还快!”
福尔摩斯笑了。
他从烟盒中又取出一支——这已经是第四支了——用剩下的烟头点着,然后说道:“我是一个鉴赏家。我不想长时间地盘问您,给您找许多麻烦。考芮姆教授,我知道出事的时候,您在床上,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可怜的威洛比最后说:‘教授,是她’,您认为他是什么意思?”
教授摇了摇头。
他说:“苏珊是个乡下的女孩子,你知道这种人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想这个年轻人只是咕哝了一些不连贯的谵语,而苏珊却错误地把它理解成了意义不明的话。”
“那么,您怎样解释这件事呢?”
“可能是个偶然事件,也可能是自杀。我只在我们自己人面前这样说说:年轻人都有些隐藏在内心里的烦恼,比如爱情这类的事,这是我们不知道的。或许这比谋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怎么解释那副眼镜呢?”
“我不过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好空想的人,不善于解释生活中的实际事物。但是,我的朋友,我们知道爱情的晴雨表是有其特殊表现形式的。请务必再吸一支烟,我很高兴您能这样赏光。当一个人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可以把一把扇子、一双手套、一副眼镜等等任何东西当作宝贝拿在手中。这位先生谈到草地上的脚印,这种推测是很容易弄错的。至于刀子,很可能是在这个年轻人摔倒的时候丢出去的。可能我说得不对,不过总之,我认为威洛比是自杀的。”
这种解释似乎使福尔摩斯感到惊异,不过他继续踱来踱去,专心思索,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烟。
过了一会儿,他说:“考芮姆教授,请告诉我写字台的小柜子里装着什么?”
“没有什么让小偷感兴趣的东西。家里人的证件,我不幸妻子的来信,我在一些大学的学位证书。这是钥匙,您可以自己去看看。”
福尔摩斯接过钥匙,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它还给了教授。
他说:“我想钥匙对我没什么用处。我倒更愿意悄悄地到你的花园里,把情况好好思考一下。你提出的自杀说法还是值得考虑的。考芮姆教授,很抱歉,我们突然来打搅你。午饭之前我们不再打搅你了。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再来,向你报告有关情况。”
说来也怪,福尔摩斯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们在花园的小道上,默默地来回走了许久。
我问道:“你有线索了吗?”
他说:“这完全取决于我所吸的那些卷烟。也有可能我完全错了,不过,卷烟会告诉我的。”
我惊讶地说:“亲爱的福尔摩斯,你怎么——”
“你会明白的。如果不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害处。当然,我们还可以再去找眼镜店这个线索。但是我希望尽可能地走捷径。啊!马可太太来了!我们和她好好谈五分钟,这对破案会有启发的。”
我早就应该指出,如果福尔摩斯愿意的话,他是很会讨好女人的,并且还能很快就取得她们的信任。没过五分钟,他就得到了这位女管家的信任,而且和她谈得非常投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他不断地抽烟,有的时候简直是整天整夜地抽烟。有一天早上我到他那儿去,屋子里全是烟雾,就像伦敦的雾那样浓。可怜的史密斯先生也吸烟,但不像教授吸得那么厉害。对于教授的健康,哼,我不知道吸烟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
福尔摩斯说:“啊,可是吸烟妨碍食欲。”
“先生,这我不懂。”
“我想,教授吃东西一定很少。”
“我应该说,他的食量时大时小,”
“我敢打赌,他今天早上一定没有吃早饭。我看见他抽了这么多烟,大概午饭也吃不下了。”
“先生,这你就输了,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今天早上吃得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吃这么多,而午饭他又要了一大盘肉排,真令我吃惊。可是我呢,从昨天早上看到史密斯先生倒在屋里地板上开始,我对吃的东西就连看都不想看了。是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教授可没因为这件事吃不下饭。”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消磨在了花园里。霍普金到村子里去调查一些流言,据说前天清早有几个孩子在凯瑟姆大路上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女人。至于我的朋友呢,他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精力,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漫不经心地处理案子。甚至连霍普金带回来的消息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霍普金说:“确实有孩子看见过一个相貌完全符合您描述的妇女,她戴着一副眼镜,也许是夹鼻眼镜。”吃饭的时候,苏珊一边服侍我们,一边也主动地讲了一些情况。她的话倒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极大兴趣。苏珊说:“昨天清晨史密斯先生出去散步,回来之后只过了半小时,便发生了这件惨案。”我实在不能理解散步这件事对整个案子有什么影响,但我清楚地看出福尔摩斯把这件事纳入了自己对整个案件的解释里。突然,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看了一下表。他说:“两点了,先生们,我们该上楼去了,和教授把事情谈个明白。”
这位老人刚刚吃过午饭,桌上的空盘子说明他的食欲很好,女管家说得很对。当他转过头来,闪烁的目光投向我们时,我感到他确实是个神秘的人物。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火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嘴上依然抽着烟。
“福尔摩斯先生,您搞清这个离奇的案子了吗?”他把桌上靠近自己的一大铁盒卷烟推向福尔摩斯一边,于是福尔摩斯伸出手去。不料他们把烟盒打翻了,烟卷滚了一地。我们只好跪下来,捡起散落四处的烟卷,足足用了一两分钟。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的双颊显得特别红润。在他脸上出现的一闪即逝的临战表情,我只在最危急的情况下看到过一次。
他说:“是的,我已经弄清楚了。”
霍普金和我目瞪口呆。老教授憔悴的面孔不停地颤抖着,同时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真的!在花园里?”
“不,在这里。”
“这里!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是在开玩笑。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不能这样随便。”
“考芮姆教授,我的结论的每个论点,都是经过调查核实的,所以我敢肯定它是正确的。至于你的动机是什么,以及在这个奇怪的案件中,你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还不能确定。过几分钟,或许你会亲口对我讲。为了给你一个方便,还是由我来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一下,这样你也可以明白我还要再问什么。
“昨天有一位妇女走进你的书房,她来的目的是要拿走你写字台柜子里的文件。她身上带有一把钥匙。至于你的钥匙,我已经检查过,上面没有那个划痕能够造成的轻微退色。我从有关证据得知,你并不知道她来偷文件,所以,你不是共犯。”
教授吐出一口浓烟,说道:“这很有趣,而且对我颇有启发。您还有更多要说的吗?当然,既然已经追踪这位女士到了这种程度,您一定能说出她的一些情况。”
“没错,先生,我是要说的。你的秘书抓住了她,为了脱身,她就抓起小刀向这位秘书刺了过去。不过,我倾向于把这个案子看成是不幸的偶然,因为我认为这位女士并不想刺死秘书,如果是预谋杀人,她必定会自己携带武器。结果,她做的事令她非常害怕,不顾一切地想要赶快逃走,不料在和威洛比厮打的时候,她丢掉了眼镜。她的近视非常严重,不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她沿着一条过道跑,以为是自己来的时候走的过道,但凑巧的是,两边过道都铺着椰子毛织成的垫子。当她知道走错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退路已被切断。怎么办呢?她不能退回去,又不能站在那里不动,只好继续向前走。她上了楼梯,推开房门,来到你的房间里。”
老教授坐在那儿,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福尔摩斯,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惊讶和恐惧。他故作镇静地耸了耸肩,发出一阵假笑。
他说:“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推论很不错,可是有一个小漏洞。您知道,我一直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
“考芮姆教授,我知道这一点。”
“那就是说,我躺在床上,没有注意到有位妇女来到我的房间?”
“我并没有这样说。你注意到有人来而且和她说了话。你认识她,并且协助她逃脱。”
教授又高声笑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眼睛里飘着最后一丝希望。
他大声喊道:“你发疯了!你在说胡话!我帮助她逃脱?她现在在哪儿?”
福尔摩斯指着放在屋子一角的一个高高的书柜,冷静地说:“她在那里。”
刹那间,老人的脸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他举起颤抖的双手,接着整个躯体颓然倒在椅子上。这时,屋角的书柜门打开了,一位妇女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站在屋子中间。她用很怪的异国腔调说:“你对了!你对了!我是在这儿。”
她满身满脸都是一道道的尘土,衣服上还挂着从墙上蹭来的蜘蛛网。她长得并不漂亮,体形和脸形正如福尔摩斯推测的那样,另外,她的下巴很长,显得非常倔强。她的视力本来就很差,同时又是刚从暗处来到明处,因此她站在那里眨着双眼,努力辨认着我们的位置和身份。尽管她并不漂亮,但是举止端庄,神态从容,表现出一种顽强和豪迈的精神,令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敬慕。
霍普金抓住她的手臂,想要给她戴上手铐。她神色庄严地轻轻推开了他。老教授仰靠在扶手椅上,微微颤抖着,目光阴郁地看着她。
她说:“先生,我是被捕了。我站在柜子里可以听到一切,所以我知道你们已经弄清了真相。我愿意交待全部事实,是我杀死了那个年轻人。你说那是意外,正是这样。我不知道手里拿的是刀子,因为我从桌子上随便抓起一件东西,便绝望地向那个青年刺了过去,好让他放开我。我说的是事实。”
福尔摩斯说:“夫人,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我看你的身体很不好。”
她的脸色很难看,加上一道道的尘土,简直显得可怕。她坐到床边,继续说: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仍然要把全部事实告诉你们。我是这个人的妻子,他不是英国人,而是个俄国人,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
这个老人显得非常激动,他喊道:“安娜,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她非常轻蔑地瞥了老人一眼,说:“塞尔吉斯,你为什么一定要过这种痛苦的生活呢?你的一生毁掉了许多人,甚至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不过是否在上帝召唤你之前就结束你的生命,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一定要说,不然的话,我就没有时间了。
“先生们,我说过我是这个人的妻子。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而我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傻姑娘。我在俄国的一个城市上大学,我不想说出这个地名。”
老人又喃喃地说:“安娜,上帝保佑你。”
“你知道,我们是革新派、革命者、无政府主义者。我们的人数很多。后来遇到困难的日子,一个警长被害,我们中的许多人被捕了。而他,为了得到一大笔钱,更为了活命,便提供证据,背叛了他的妻子和伙伴。由于他的告密,我们全都被捕了,有的被送上绞刑架,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被送到了西伯利亚,但不是终生流放。我丈夫带着那笔不义之财来到了英国,过上了安宁的生活。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们的团体知道了他在哪里,不到一个星期就会结束他的生命。”老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拿起一支烟卷。他说:“安娜,你随便处置我吧,你一向对我很好。”
她说:“我还没有把他最大的罪恶告诉你们。在我们的团体里,有位同志是我现在的朋友,他高尚、大公无私、乐于助人,这些气质我丈夫全都没有。他仇视暴力,如果说使用暴力是犯罪的话,我们全都犯过罪,只有他没有。他总是写信给我们,劝我们不要使用暴力。这些信件本可以使他免受刑罚。我的日记也可以证明,因为我在日记里记述了我对他的感情以及我们每个人的看法。可是我丈夫发现了这些信件和我的日记,就把它们偷偷藏了起来,还竭力证明这位年轻人应该被判死刑。虽然他没有达到目的,但是阿列克谢被当做罪犯送到了西伯利亚,在一个盐矿做工。你这个恶棍,你想想,你好好想想,那样高尚的一个人却受着奴隶般的待遇,而你,你的生命就在我手中,可我还是放过了你。”
老人一边吐着烟,一边说:“安娜,你是一个高尚的女人。”
她慢慢站了起来,但紧接着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喊叫,便又坐了下去。
她说:“我一定要说完。服刑期满以后,我就开始设法寻找这些信件和日记,因为如果俄国政府得到了这些东西,就会释放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丈夫来到了英国。经过几个月的查访,我终于弄清了他的住址。我知道他仍然保存着这些日记,因为当我还在西伯利亚时,有一次他给我写信,信中责备我时引用的是我日记中的话。我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生性报复心强,一定不会自愿地把日记交还给我,我必须想办法亲自弄到手。因此,我请了一位私人侦探,他到我丈夫家来做秘书——也就是你的第二个秘书,塞尔吉斯。他来了之后不久就走了,他发现文件全收在小柜子里,并且取了钥匙样。他不愿意做更多的事,就把这栋房子的平面图交给了我,还告诉我,秘书住在楼上,上午书房里没有人。所以我最后才鼓起最大的勇气,亲自来拿这些东西。东西拿到了,可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我刚刚拿到日记和信件,正要锁上柜子,一个年轻人就抓住了我。那天清早我曾在路上遇到过他,还请他告诉我考芮姆教授的住处,可我不知道他是考芮姆雇用的人。”
福尔摩斯说:“正是这样!秘书回来之后告诉了考芮姆,说他遇到了一位怎样的妇女。威洛比在断气之前想要说明,就是他和教授说过的那个女人杀了他。”
这位妇女面部抽搐,好像非常痛苦,她用命令的语气说:“你让我讲完。这个年轻人倒下去的时候,我闯出书房,走错了门,来到我丈夫的房间。他说要告发我,我就告诉他:如果他敢这样做,我不会放过他;如果他把我交给警察,我就把他的事告诉我们的团体。我不是为了自己活命,而是想要达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说到做到,而他自己的命运又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掩护了我。他把我塞进那个黑暗的角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秘密。他让仆人把饭送到房间里,并分给我一些。我们商量好,只要警察离开这栋房子,我就趁黑夜偷偷走掉,并且永远不再回来。但你最终还是识破了我们的计划。这是我生前最后的话。”她从胸前拿出一个小包,对福尔摩斯说:“这个小包裹可以救阿列克谢。先生,由于你的信誉和正义感,我把这包裹托付给你,请把它转交给俄国大使馆。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且……”
福尔摩斯突然喊道:“拦住她!”他一下子跳到屋子的另一边,从她手里夺下一个小药瓶。
她向床上倒了下去,断断续续地说:“太晚了!太晚了!我出来……的时候,就吃了药。我感到头晕。我要死了!先生,我请求你……不要忘记……那个小……包裹。”
我们乘车回城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个案子很简单,但也很发人深省。从一开始,问题便围绕着夹鼻眼镜。虽然那个年轻人在临死前幸运地抓到了眼镜,但当时我还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够解决问题。很清楚,从眼镜度数可以断定,戴眼镜的人近视度数极高,离开眼镜什么都做不了。霍普金先生,当你让我相信她确实走过一小块草地,而不是故意造假时,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说过,这种做法很不寻常,值得注意。实际上,我认为这完全不可能,除非她还有一副眼镜。所以,我只能认真考虑另一种假设——她仍然待在这栋房子里。我一看见两个过道完全相似,就想到她很可能会走错路,这样就会走到教授的房间里。我密切地注意着一切能够证实这种假设的事情。我仔细地检查了这个房间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地毯是整块的,而且钉得很牢固,所以地板上不会有活门,但书柜后面可能有躲藏的地方。你知道,在老式的书房里常有这种结构。我注意到,地板上各处都堆满了书,但是书柜却是空的,所以它可能是一扇门。我找不到别的证据来证明,不过地毯是暗褐色的,所以我抽了很多支那种好烟,并把烟灰撒在可疑的书柜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办法,而且非常有效。然后我就下楼去了。我还弄清楚了一点——华生,当时你也在场,却并没有理解我谈话的目的——考芮姆教授的饭量增加了,这很容易使人怀疑他还让另一个人吃饭。然后,我们又上楼去,我弄翻了卷烟盒,以便清楚地看看地毯。从地毯上的烟灰可以知道,在我们离开那里之后,她从躲藏的地方出来过。霍普金,我们已经到了查林十字街,我祝贺你胜利地结束了这个案子。你一定要回警察总部吧!我和华生要到俄国使馆去。再见,我的朋友。”
失踪的中卫
在贝克街我们常收到一些内容离奇的电报,这本来是不值一提的。可是,七八年前,在二月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收到的那封,却令我印象很深,而且使福尔摩斯也困惑了足足一刻钟。电报是拍给他的,电文如下:
请等候我。万分不幸。右中卫失踪。明日不可或缺。
欧沃顿
福尔摩斯看了好几遍,然后说:“斯特兰德的邮戳,十点三十六分发的。欧沃顿先生显然在拍电报时心情激动,所以才语无伦次。我断定等我读完《泰晤士报》,他一定会赶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一切了。”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工作不是很忙,因此,即使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同样是受欢迎的。
经验告诉我,无所事事的生活是很可怕的,因为我的朋友头脑过于活跃,如果没有事情让他思考,那就很危险。经过我的努力,他停止使用刺激剂,已经有好几年了,因为这种药物曾经一度妨碍他从事自己那极富意义的事业。现在,一般情况下福尔摩斯已经不需要依赖于这种人造的刺激剂了,但是我很明白,他的病症并没有消除,只是潜伏下来了,而且潜伏得很深,一旦无所事事,还会复发。在那种情况下,我看到过福尔摩斯双眼深陷,面容阴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无论欧沃顿是什么人,既然他带来了难解之谜,我就要感谢他,因为风平浪静要比狂风暴雨更令我的朋友感到痛苦。
正如我们所料,发报人紧随着电报亲自登门了。他的名片上印着:“剑桥,三一学院,西锐利·欧沃顿”。走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足有十六石重,宽阔的身体把屋门都堵住了。他的相貌英俊,但是面容憔悴,无神的眼睛缓缓地打量着我们。
“哪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点了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去过苏格兰场,见到了侦探霍普金。他建议我来找您。他说,在他看来,我这个案子由您解决更合适,不必去找官方侦探。”
“请坐,把您的问题告诉我们吧!”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真糟,糟透了!我的头发都快急白了。高夫利·斯道顿——您听说过这个名字吧?他是全队的灵魂。我宁愿在中卫线上只有斯道顿,而不要另外那两个。无论是传球、擒抱(402)、还是运球(403),没人能赶得上他。他是核心,可以把我们全队带动起来。我该怎么办呢?福尔摩斯先生,我来向您请教该怎么办。当然有第一替补莫尔豪斯,他是踢前卫(404)出身,但他总是喜欢挤进去争球(405),而不是守在边线上。他的定位球(406)踢得很好,但是缺乏判断力,而且不善于拼抢。牛津的两员宿将莫尔顿或约翰逊可能会死死地缠住他。史蒂文森跑得很快,但他不会在二十五码线(407)踢落地球(408)。一个中卫既不会凌空踢(409),又不会落地踢,那他根本就不配参加比赛。福尔摩斯先生,您如果不帮助我们找到高夫利·斯道顿,我们就完蛋了。”
我的朋友神情专注、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位客人语气非常急切,强壮的手臂不时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力求使每句话都得到别人充分的理解。客人的话刚一停下来,福尔摩斯就取出有“S”字母的剪贴簿。这一卷内容丰富的资料中没有查到什么。
他说:“阿瑟·H.斯道顿(410),一个年轻的伪币业新星。亨利·斯道顿,我帮助警察把这个人绞死了(411)。可是高夫利·斯道顿这个名字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我们的客人露出惊讶的样子。
他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如果您没有听说过高夫利·斯道顿,您也就不会知道西锐利·欧沃顿了。”
福尔摩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运动员喊道:“大侦探先生!在英格兰和威尔士的比赛里,我是第一替补,这些年来我一直是大学生队的领队。不过,您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想,在英国,没有人不知道高夫利·斯道顿。他是最好的中卫,曾入选剑桥队、布莱克希斯队,而且参加过五次国际比赛。福尔摩斯先生,您生活在哪里?”
福尔摩斯对这位天真的巨人笑了笑。
“欧沃顿先生,你的生活范围和我不一样,你生活在一个更健康更愉快的世界里。我和社会上的各界人士几乎都有接触,就是和业余体育界人士没有来往,因为这个圈子是英国最有意义、最有益健康的一部分。不过你这次意外的光临说明,即使在最讲究规则的户外运动方面,我也有事可做。那么,请你坐下来,慢慢地、安静地、确切地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以及我怎样才能帮助你。”
欧沃顿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那种样子正是惯于使用体力而不用脑力的人常有的。他开始给我们一点一点地讲述这个奇怪的故事。他的叙述中有许多重复和模糊之处,我把它们删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和您说过,我是剑桥大学橄榄球队的领队,高夫利·斯道顿是最好的队员。明天,我们就要和牛津大学比赛。昨天我们来到这里,住在班特莱旅馆。晚上十点钟,我去看了看,所有的队员都休息了,因为我相信严格的训练和充足的睡眠可以保持这支队伍的良好竞技状态。我看到斯道顿脸色发白,似乎心绪不宁,就向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头疼,于是我向他道了晚安就走了。半小时后,旅馆服务员对我说,有一个长着满脸胡须、衣着简陋的人拿着一封信要找高夫利。高夫利已经上床了,所以服务员把信送到了他的屋子里。谁知他读过信,一下子就瘫倒在椅子上,就像被谁用斧子砍了似的。
服务员很惊讶,要去找我,高夫利阻止了他,喝了一点水又振作起来。然后他走下楼,和在大门里等候的那个人说了几句话,两人便一起走出去了。服务员最后看到的是他们二人在大街上朝着斯特兰德街跑去。今天早上高夫利的房间是空的,没有人睡过,他的东西一点没动,还是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样。那个陌生人来找他,他立刻跟着那人走了,再也没有音信,我想他不会回来了。高夫利是个真正的运动员,他从心底里喜欢运动,如果不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是绝不会退出比赛,绝不会欺骗他的领队的。我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福尔摩斯饶有兴致地听着欧沃顿叙述这件怪事。
他问道:“你采取什么措施了吗?”
“我打电报给剑桥,问他们是否知道他的消息,回答是没有人看到过他。”
“他能回到剑桥去吗?”
“是的,有一趟晚车——十一点一刻开。”
“可是,按照你的判断,他没有乘这趟火车?”
“是的,没有人看见他。”
“后来呢?”
“我又打电报给蒙特-詹姆斯勋爵。”
“为什么打给他呢?”
“高夫利是一个孤儿,蒙特-詹姆斯是他最近的亲戚——大概是他的叔父。”
“这对解决问题或许会有帮助。蒙特-詹姆斯勋爵是英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我听高夫利这样说过。”
“高夫利是他的近亲?”
“是的,高夫利是继承人。老勋爵已经快八十岁了,而且痛风很重,人们说他可能快死了。他是个地道的守财奴,从来不给高夫利一个先令,可是财产早晚都要归高夫利。”
“蒙特-詹姆斯勋爵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如果高夫利去蒙特·詹姆斯勋爵那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前一天晚上有件事使高夫利心情不安,如果和钱有关,那他可能去找最近的亲戚。勋爵的钱很多。当然据我所知,高夫利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高夫利不喜欢这个老人,如果能不去那儿,他是绝不会去的。”
“我们很就能查明这一点。如果你的朋友高夫利是到他的亲戚蒙特-詹姆斯勋爵那里去,你是否可以解释那个衣着简陋的人为什么那么晚来,他的到来为什么会使高夫利焦虑不安?”
西锐利·欧沃顿用手抱住了头:“我解释不了。”
福尔摩斯说:“好吧!今天天气很好,这件事我愿意去调查一下。我认为,不管这个青年的情况怎样,你都要准备参加比赛,正知你所说的,他这样突然离开,一定是有极要紧的事,而且正是这件事让他直到现在都无法回来。我们一起步行去旅馆,看看服务员是否能够提供新的情况。”
福尔摩斯是那样循循善诱,当事人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旅馆,走进了斯道顿住过的单人房间。在这里,福尔摩斯打听到了服务员所知道的一切。前一天晚上来的客人既不是一位绅士,也不是一个仆人,而是一个用服务员的话说“穿着不怎么样的家伙”。他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岁左右,胡子稀疏,脸色苍白,穿着很朴素。他似乎很激动,拿着信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服务员看到高夫利·斯道顿把那封信塞到口袋里。斯道顿在大厅里没有和这个人握手,他们交谈了几句——服务员只听到了“时间”两个字——然后他们就急匆匆地走出去了。那时大厅的挂钟正好十点半。
福尔摩斯坐在斯道顿的床上,问道:“我想你值白班,对吗?”
“是的,先生,我夜里十一点下班。”
“值夜班的服务员没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先生。只有看戏的人回来晚些,没有其他人。”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值班吗?”
“是的,先生。”
“有没有邮件之类的东西交给斯道顿先生呢?”
“有的,先生,有一封电报。”
“啊!那很重要。在什么时候?”
“大约六点钟。”
“斯道顿在哪里收到的电报?”
“就在这个房间里。”
“他拆电报的时候,你在吗?”
“我在这里。我等着看他是不是需要回电。”
“那么,他要回电吗?”
“是的,先生,他写了回电。”
“是你去拍的回电吗?”
“他自己去的。”
“但,他是当着你的面写的回电吗?”
“是的,先生。我站在门边,他转过身去,在桌子上写的。他写完后对我说:‘好了,服务员。我自己去拍。”
“他是用什么笔写的?”
“铅笔,先生。”
“是不是这张桌子上的电报纸?”
“是的,就是原来最上面的那一张。”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他拿起现在在上面的那张电报纸走到窗户旁,仔细地检查上面的痕迹。
“很遗憾,他没有用铅笔写。”他丢下这张电报纸,失望地耸了一下肩,接着说,“华生,你一定也会想到,字迹会透到第二张纸上的——有人利用这种痕迹破坏了多少美满的婚姻!可是在这张纸上我看不到什么。啊,有了!我看出他是用粗尖的鹅毛笔写的,这样我们一定会在吸墨纸上找到一些痕迹。哈,你们瞧,一点儿不错!”
他撕下一条吸墨纸,并把上面的字迹展示给我们看。
西锐利激动地喊道:“用放大镜看!”
福尔摩斯说:“不必。纸很薄,从反面可以看出写的是什么。”他把吸墨纸翻了过来,我们读到:
“这就是高夫利·斯道顿在失踪前几小时所拍的电报的最后一句。电报上至少有六个词我们找不到了,可是剩下的这些——“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助我们”——证明这个青年看到了严重的危险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并且说明有另外一个人能够保护他。请注意‘我们’!有第三者参与了。除了那个面色苍白、自己也显得十分紧张的大胡子之外,还能是谁呢?高夫利和这个大胡子又是什么关系呢?为了躲避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二人去寻求援助的第三者又是谁呢?我们的调查应当围绕在这些问题上。”
我建议说:“只要弄清电报是拍给谁的就好办了。”
“亲爱的华生,是要这样办。你的办法是能够解决问题的,我也这样想过。但你要知道,去邮局要求看别人的电报底稿,工作人员可能不会答应你。办这种事需要很多手续,但是,我相信通过一些巧妙的手段可以办到。欧沃顿先生,趁着你在现场,我要看看留在桌子上的那些文件。”
桌子上有一些信件、账单和笔记本,福尔摩斯迅速而又认真地翻阅着。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些东西没有问题。顺便问一下,你的朋友斯道顿身体很健康,没有什么毛病吧?”
“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他生过病吗?”
“一天也没有病过。他曾因被踢伤躺倒过,还曾因为滑倒,膝盖受过伤,可这都不能算是病。”
“也许他不像你想得那样健康。我想他可能有难以对别人说起的疾病。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拿走这桌子上的一两份材料,以备将来调查时用。”
突然,我们听到有人焦急地喊:“等一下,等一下!”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古怪的小老头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穿着已经退色的黑色衣服,戴着宽边礼帽,系着白色宽领带——看上去很像土气的教区牧师或殡仪馆的工人。尽管他衣衫褴褛,样子滑稽,但说话的声音非常尖锐,看样子像是有急事,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他问:“先生,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力动这些文件?”
“我是个私人侦探,正在努力调查他为什么会失踪。”
“你是侦探?谁请你来的?”
“这位先生,斯道顿的朋友。他是苏格兰场介绍给我的。”
“先生,你是谁呢?”
“我是西锐利·欧沃顿。”
“那么,是你给我拍了一封电报吗?我是蒙特-詹姆斯勋爵,是乘倍斯瓦特公共马车匆忙赶来的。你已经把事情委托给一位侦探来办了吗?”
“是的,先生。”
“你准备付钱吗?”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我的朋友高夫利,他无疑是会付钱的。”
“可是如果找不到他呢?你回答这个问题!”
“要是这样,他家准会……”
这个小个子老头尖声叫道:“先生,不会有这样的事。不要向我要一个便士——就是一个便士也不给。侦探先生,你明白了吗?这个年轻人只有我一个亲人。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负任何责任。我从来不浪费钱,所以他才有可能得到我的财产,但我还不想让他现在就得到。你随便动了这些文件,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可要负全部责任。”
“很好,先生。”福尔摩斯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对这个青年的失踪,你有责任没有?”
“没有,先生。他已经长大了,年纪不小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他笨得自己跑丢了,我完全不负找他的责任。”
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用嘲笑的口吻说:“我十分理解您的立场,但您也许并不理解我的意思。人们一直认为高夫利·斯道顿是个穷人。他被劫持,不会是因为他自己的财产。蒙特-詹姆斯勋爵,你很富有,你的名声是广播在外的。很可能有一伙强盗为了了解你的房子,你的生活习惯和你的宝藏等情况,而把你的侄子劫走。”
这位令人没有好感的客人脸色发白了,正好和他的白色领带相互映衬。
“天哪,真可怕!没想到会有人做这种坏事!世界上竟会有这种没人性的恶棍!高夫利是个好孩子——一个坚强的孩子,他决不会出卖叔叔的。我今天晚上就把财物送到银行去。侦探先生,我请求你不辞辛苦,一定把他安全地找回来。至于钱吗,五镑、十镑的您尽管找我要。”
这位高贵的吝啬鬼,即使身上没有铜臭,也不会对我们有半点用处,因为他毫不了解侄子的生活。我们支走了蒙特一詹姆斯勋爵,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了那份不完整的电报。于是,福尔摩斯拿起一份抄录的残文,去寻找相关的线索。欧沃顿也去找自己的队员商量怎么应付这场意外的不幸。
离旅馆不远处有一座邮局。我们走到邮局门口时,福尔摩斯说:“华生,可以试一下。当然,如果有许可令,我们可以索取存根查对,可是现在弄不到许可令。我想邮局很忙,不会记住我们的相貌。让我们冒险试一下。”
他对着格栅后面的一位年轻女子若无其事地说:“麻烦您一下,昨天我拍的那封电报可能有点错误,因为我没有收到回电。我想恐怕是忘记在后面写上名字了。请您帮助我查找一下好吗?”
她问:“什么时候拍的?”
“六点过一点。”
“拍给谁的?”
福尔摩斯把一个手指放到嘴唇上,并且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很自信地低声说:“电报上最后几个字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急于收到回电。”
那位女子抽出一张存根。
她说:“就是这张,上面没有名字。”然后,她把存根平铺在柜台上。
福尔摩斯说:“怪不得我没有收到回电。上帝啊,我太蠢了!早安,女士,谢谢您让我弄清楚了。”当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福尔摩斯一边搓着手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问:“怎么样?”
“大有进展。华生,我想了好几种可以看到那封电报存根的办法,可是没想到这么省事,第一次就成功了。”
“你得到了什么情况呢?”
他说:“我知道了从哪里着手调查。”他叫了一辆马车,“去国王十字街火车站。”
“我们去的地方很远吗?”
“是的,我们必须去一趟剑桥。似乎所有的迹象都和剑桥有关。”
当我们驶过格雷客栈路的时候,我又问道:“对于斯道顿失踪的原因,你是怎样考虑的呢?我们办的案子里还没有一个是动机不明的。你并不认为劫持斯道顿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那阔叔叔的钱吧?”
“亲爱的华生,我承认,我并不那么认为。当时我突然想到这一点,是因为这样才能引起那个讨厌老头子的兴趣。”
“确实只能这样说,不过,你实际上是怎样考虑的呢?”
“我可以谈几点。我们要看到,事情发生在这场重要比赛的前夕,而且牵扯到一个关系全队胜负的队员。当然,这两个因素可能是巧合,不过很有趣。业余比赛是不允许赌球的,但是私底下仍有不少人在赌。很可能有人弄走一个球员,就像赛马场上做手脚的流氓一样,这是一种解释。第二个理由是明摆着的,这个年轻人虽然现在没有钱,但将来确实要继承大笔钱财,扣留他是为了得到赎金,这也是很可能的。”
“这两种说法都不能解释电报的问题。”
“是的,华生,电报仍然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难题,而且我们也不应该分散注意力。我们去剑桥正是为了弄清打这封电报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调查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弄清楚,或者取得很大进展。”
当我们来到古老大学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福尔摩斯在火车站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驾驶到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家中。几分钟后,我们的马车驶进一条热闹的街道,在一栋豪华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一位仆人把我们领进去,等了很久我们才被引到诊疗室,这位医生坐在桌子后面。
我不知道莱斯利·阿姆斯特朗的名字,这说明我和医学界人士联系得太少了。现在我才知道,他不仅是剑桥大学医学院的负责人之一,而且在不少学科上都造诣很深,是一位名扬欧洲的学者。但一个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光辉成就,看到他时也一定会留下很深的印象:方正的胖脸,浓眉下方阴郁的眼睛,仿佛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倔强下巴。我认为阿姆斯特朗大夫是一位性格阴沉、头脑敏捷、冷酷无情、能够吃苦、善于自制、而且很难对付的人。他拿着我朋友的名片,抬起头来看了看,脸上没有一点愉快的表情。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也了解你的职业。我对这种职业是绝对没有好感的。”
我的朋友平静地回答:“这样你就在无形中支持了全国的每一个罪犯。”
“你致力于制止犯罪,这会得到社会上每个通情达理的人的协助,不过,我深信官方机构完全可以办好这种事。而你所做的,却常常受到非议,你刺探私人的秘密、家庭的私事。本应遮掩的事,你却把它宣扬出去,而且你有时打搅比你忙得多的人。例如,我现在应该写论文,而不是和你谈话。”
“毫无疑问,医生。但事实将会证明,我们的谈话比你的论文更重要。我可以顺便告诉你,我所做的事和你的指责完全相反,我们尽力防止私人事件公之于众,可是事情落到警察手中,就必然会宣扬出去。我是一支非正规的先遣队,走在正规军的前面。我来是为了向你了解高夫利·斯道顿先生的情况。”
“他怎么了?”
“你不认识他吗?”
“他是我的密友。”
“你知道他失踪了吗?”
“真的吗?”医生肥胖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他昨天夜里离开了旅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
“明天就要举行大学橄榄球比赛了。”
“我不喜欢这种孩子们的比赛。我很关心斯道顿的情况,因为我认识他,也欣赏他。我不在乎什么橄榄球比赛举行还是不举行。”
“我在调查斯道顿先生的情况,所以请你帮助。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昨天之后你没再见到他吗?”
“没有。”
“斯道顿先生身体很健康吗?”
“非常健康。”
“他生过病吗?”
“从来没有。”
福尔摩斯突然拿出一张单据摆在医生面前:“那么,请您解释一下这张十三畿尼的单据,是斯道顿上月付给剑桥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我从他桌子上的文件里看到了这张单据。”
医生气得脸都红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福尔摩斯把单据又夹回笔记本里。他说:“如果你愿意当众解释——这一天总会来的。我已经告诉过你,别人必定会传扬出去的事,我可以遮掩下来。如果你聪明一点,就应该告诉我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
“斯道顿在伦敦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上帝啊,邮局的事又来了!昨天晚上六点十五分,斯道顿从伦敦给你发来了紧急电报,毫无疑问,这个电报和他的失踪有关,可是,你没有收到。邮局太疏忽了!我一定要去责问他们。”
阿姆斯特朗医生突然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的黑脸庞由于生气都涨成了紫红色。
他说:“先生,劳驾,请你出去。你可以告诉你的当事人蒙特-詹姆斯勋爵,我不愿意和他本人以及他的代理人有任何联系。先生,一句话都不要再说了。”他愤怒地摇了摇铃。“约翰,把这两位先生送出去。”一个肥胖的管家严肃地把我们领出大门。我们走到街上,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他说:“阿姆斯特朗医生是个有精力而且有个性的人。如果他将自己的智慧用到另一条路上,在我的印象中还没人比他更适合填补著名的莫里亚蒂留下来的位置。华生,我们现在被困在了这个冷淡的城镇里,但是没调查完这个案件我们不能离开。阿姆斯特朗家对面的那个小旅馆很适合我们,你去订一个临街的房间,并且买一些晚上需要的东西。我要利用这个时间做一些调查。”
然而,这些调查所花费的时间,比福尔摩斯预想的要长得多,直到晚上九点钟他才回到旅馆。他脸色发白,精神沮丧,浑身是土,而且又饿又累。摆在桌子上的晚餐已经凉了。他吃过饭,点上烟斗,正要谈谈自己幽默而又富有哲理的意见的时候——事情不顺利的时候,他总是挑起这样的话题谈——马车车轮的声音让他站了起来。我们同时向窗外望去,只见在煤气灯的光亮下,一辆两匹灰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医生的门前。
福尔摩斯说:“马车是六点半出去的,过了三个小时回来,那么可以走十到十二英里。他每天出去一次,有时是两次。”
“医生出诊是经常的事。”
“但阿姆斯特朗并不是普通的出诊大夫。他是个讲师和会诊医生,不看一般的病症,看病妨碍他的研究工作。为什么他不厌其烦地去这么远的地方,他找的人又是谁呢?”
“他的马车夫……”
“亲爱的华生,难道你认为我不会第一个就找他了解情况吗?但不知道是由于他天性凶残,还是受了主人的唆使,他竟然无礼地向我放出狗来。无论人还是狗都不喜欢我的样子,总而言之,事情没办成。关系紧张之后,也就无法进行调查了。我从一个和蔼的本地人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情况,他就在这个旅馆工作。他告诉了我医生的生活习惯和天天出去的情况。我们正说着,马车就到了门前,刚好证明他的话是对的。”
“你没有跟着马车去看看吗?”
“好极了,华生!你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你一定注意到了,紧挨着我们的旅店有一家自行车铺。我迅速进了自行车铺,租到一辆自行车,幸好马车还没有走远。我拼尽全力赶上了它,始终和它保持着约一百码的距离。我跟着马车的灯光,一直出了城,在乡村的大路上又走了很长一段。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尴尬的事。马车突然停住,医生下了车,快速回身走到我停下的地方,并且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他怕道路太窄,会妨碍我的自行车通过。他的话说得很巧妙,我只好超过马车,在大路上又骑了几英里,然后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停下来,看马车是否已经不见了。果然,马车已经毫无踪影,显然拐到我刚才看见的岔路上去了。我向回骑,却还是没有看见马车。现在你看,马车是在我回来之后才到的。当然,我原本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把高夫利的失踪和阿姆斯特朗的外出联系起来,侦查阿姆斯特朗的外出,只是认为和他有关的事,都值得我们注意。但现在我发现他小心提防着是否有人跟踪,那么他的外出一定很重要。弄不清楚这件事,我是不会安心的。”
“我们明天继续跟踪他。”
“我们两人去?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不熟悉剑桥郡的地理情况吧?这里不容易躲藏。我今天晚上走过的乡村地面都很平坦,很整洁,而且,我们所跟踪的人绝不是一个傻瓜,今晚他已经显示出了这一点。我给欧沃顿拍了封电报,让他往这里回电,告诉我们伦敦有没有新情况。同时,我们专心注意阿姆斯特朗,这个人是那位邮局的好心肠女士让我从存根上知道的。我敢发誓,他一定知道斯道顿在哪里。如果只有他知道,而我们不能设法去弄明白,那就是我们自己的过错。现在必须承认,决定胜负的关键牌还在他的手中,但是华生,你很了解我,我办事不喜欢半途而废。”
第二天,我们依然无法解开这个谜,事情毫无进展。早餐后有人送来一封信,福尔摩斯看过之后微微笑了笑,把信递给了我。
先生:
可以肯定,你们跟踪我是白白浪费时间。你昨天晚上已经发现,我的四轮马车后面有个窗户,所以如果你愿意来回走二十里,那就请便吧。同时我可以告诉你,窥伺我对高夫利·斯道顿先生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想帮助他,最好还是回到伦敦去,向你的当事人说,你找不到他。你在剑桥的时间会白白浪费掉的。
你忠诚的莱斯利·阿姆斯特朗
福尔摩斯说:“这位医生是个坦率、诚实的对手。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弄清楚再走。”
我说:“他的马车现在就在他门前,他正要上车。他又向上看了看我们的窗户。让我骑车去试试能不能侦查清楚,你看怎么样?”
“你不要去,亲爱的华生,不要去。虽然你既聪明又机智,但恐怕不是这位医生的对手。我想我单独去试探一下或许能够成功。你自己在城里随便走走。如果在寂静的乡村出现两个探头探脑的陌生人,一定会引起对我们不利的流言。这个著名的城市有一些名胜古迹,你可以去游览一下。我希望傍晚时能给你带回好消息。”
然而我的朋友又一次失败了。他在深夜疲惫而又失望地回到了旅馆。
“华生,我今天又白跑了一趟。已经知道医生去的大致方向,我就在那一带的村庄里等候他,和当地旅店老板还有卖报人谈了很久。我去了很多地方,切斯特顿、希斯顿、沃特比什和奥金顿我都去了,却大失所望。在这样平静的地方天天出现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是不会被视而不见的,但这次医生又胜利了。有我的电报吗?”
“有,我拆开了。是这样写的:
向三一学院的杰里米·迪克森要庞培
“电报是我们的朋友欧沃顿拍来的,写得很清楚,回答了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我只要给迪克森先生写封信,事情就一定会有好转。顺便问一句,比赛的事有什么消息吗?”
“本地的晚报今天有详细报道。牛津赢了一球,并且两次触地得分。报道的最后一段是:
穿浅蓝色运动衣的球队会失利,完全是因为世界第一流的运动员,国际比赛的参加者斯道顿未能出场,大大削弱了全队的实力。中卫线上协作不够,进攻和防守也很薄弱。
福尔摩斯:“欧沃顿的预言被证实了。就我个人来说,我和阿姆斯特朗的想法一样,橄榄球不是我分内的事。华生,我们今天要早睡,我敢断定,明天的事情一定很多。”
第二天早上,我大吃一惊地看到福尔摩斯坐在火炉旁,手里拿着皮下注射的针管。一看到刺激药剂我就想到他的体质很差,担心发生什么。他看到我惊愕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把针管放到了桌子上。
“亲爱的朋友,别为我担心。在这种紧要关头使用刺激药剂不能算作吸毒,反倒是解决这个谜题的关键。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一针药剂上。我刚刚去侦查了一番,一切都很顺利。华生,好好吃顿早饭,我们今天要追踪阿姆斯特朗医生。只要跟上他,除非追到他的老窝,否则我是不想吃饭休息的。”
我和福尔摩斯下了楼,来到马厩的院子里。他打开马房门,放出一条猎狗。这只狗又矮又肥,耳朵下垂,黄白相间,既像小猎兔犬又像猎狐犬。
他说:“请你和庞培互相认识一下。庞培是当地最著名的追踪猎犬,它跑得非常快,而且是个顽强的追踪者。庞培,不要跑得太快。我怕我们追不上你,所以只好给你的脖子套上皮带了。好,庞培,去吧,今天就看你的了。”
福尔摩斯把狗领到了对面的医生家门前。狗到处嗅了一会儿,然后一声尖叫跑向大街,我们拉着皮带尽力跟在后面。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出了城,飞奔在乡村的大路上
我问道:“福尔摩斯,你干了什么?”
“这是个老办法,不过有时很管用。我今天清早到了医生的庭院里,在马车后轮上洒了一针管的茴香子油。一头猎犬闻到茴香子气味会从这里一直追到天涯海角,我们的朋友阿姆斯特朗除非让他的马车从卡姆河里游过去,才有可能摆脱庞培的追踪!这狡猾的坏蛋!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他甩掉了我。”
狗突然从大路转到了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上,我们走了半英里,来到另一条宽阔的大路上,从这儿向右转弯就能回到城里。大路向城南转去,转向另一边就会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福尔摩斯说:“这个迂回对我们可太有好处了!难怪向村子里的人打听不出来什么。医生的这个把戏耍得很成功,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设了一个这么精心的骗局。我们的右面应该是川平顿村了。上帝啊!马车就要拐过来了!华生,快,快,不然我们就要被发现了!”
福尔摩斯拉着不听话的庞培跳进一座篱笆门,我也跟了进去。我们刚刚躲到篱笆下面,马车就轰隆轰隆地驶过去了。我看到阿姆斯特朗医生坐在车里面,两肩向前拱着,双手抱头,沮丧不已。从福尔摩斯严肃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也看见了。
他说:“恐怕我们会发现不幸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能弄明白了,庞培,来!到田野里的那间茅屋去!”
显然,我们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庞培在茅屋门外跑来跑去,使劲地叫,在这里可以看到马车车轮的痕迹。有一条小道通向这座孤零零的农舍。福尔摩斯把庞培拴在篱笆上,我们来到了屋门前。他敲了敲简陋的屋门,许久没有人回话。但屋子里并非无人居住,因为我们听到里面有低沉的声音,像是一种痛苦的悲泣声,令人感到非常悲伤。福尔摩斯迟疑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看刚才穿过的大路。一辆四轮马车正在大路上行驶着,拉车的是一对灰色马,正是医生的马车。
福尔摩斯喊道:“上帝啊!医生又回来了,这下问题可以解决了。我们一定要在他来之前,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他推开门,我们走进了过道。低沉的声音显得大了一些,后来变成如泣如诉的呜咽。声音来自楼上。福尔摩斯急忙走上去,我跟在后面。他推开一扇半掩的门,眼前出现的景象令我们大吃一惊。
一位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死在了床上。她的面容宁静而苍白,一双无神的蓝眼睛透过乱蓬蓬的金色头发向上瞪着。一个青年男子在床上半坐半跪,他的脸埋在床单里,哭得浑身发抖。他完全沉浸在了悲伤之中,直到福尔摩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抬起头来。
“你是高夫利·斯道顿先生吗?”
“是的,是我,可是你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死了。”
这个青年悲痛得神志不清,把我们当成了治病的医生。福尔摩斯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并说明我们的来历,楼梯上就传来了脚步声,阿姆斯特朗医生出现在门旁。他的脸上交织着沉重、严厉和质问的表情。
他说:“先生们,你们终于达到了目的,并在这样特别不幸的时刻来打扰我们。我不能在死者面前大吵大嚷,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年轻一点,绝对不会饶恕你们这种恶劣的行为。”
我的朋友庄严地回答:“很抱歉,阿姆斯特朗医生,我想我们彼此有些误会。请你最好下楼来,我们可以一起谈谈这件不幸的事情。”
一分钟之后,这位严厉的医生和我们来到了楼下的起居室。
他说:“先生,请吧!”
“首先,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并没有受蒙特-詹姆斯勋爵的委托,而且在这件事上我是和这位贵族对立的。一个人失踪了,我的责任是弄清他的下落。但是一开始侦查,事情就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既然不存在犯罪,我们也就很愿意使流言平息,而不是扩散。既然这件事没有违法的地方,请相信我会守口如瓶,并且不让新闻界知道。”
阿姆斯特朗医生快步走向前,握住了福尔摩斯的手。
“你是一个好人。”他说,“我错怪了你。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问题就好解释了。一年前斯道顿在伦敦住了一段时期,对房东的女儿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并且娶了她。她聪明、善良、而且美丽,谁有这样的妻子都会感到幸福。但高夫利是那个脾气乖戾的贵族的继承人,如果结婚的消息传到他那里,高夫利一定会失去继承权。我十分了解这个年轻人,他有许多优点,我很喜欢他。所以,我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不让他失去继承权。我们尽量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很快就会人尽皆知。由于这座农舍很偏僻,而且高夫利很谨慎,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的秘密只有我和一位忠实的仆人知道,这位仆人到川平顿办事去了。高夫利的妻子很不幸,得了重病,一种很厉害的肺病。可怜的斯道顿愁得要疯了,但他还得去伦敦参加比赛,因为不去就需要说明理由,这样就会暴露他的秘密。我发电报安慰他,他回电请我尽力帮忙,这就是你说的那封电报,不知怎的竟会被你看到了。我没有告诉他病情多么危急,因为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但我把真实病情告诉了病人的父亲,而她父亲不会办事,去告诉了斯道顿。结果是,他像发了疯似的径直离开那里,回来跪在妻子的床前,一动不动,直到今天上午,死亡结束了这位女子的痛苦。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全部情况,我相信你和你的朋友全是言语谨慎的人。”
福尔摩斯紧握了一下医生的手。
我的朋友慢慢地说:“华生,走吧!”我们离开了那座充满忧伤的房子,来到冬日的暗淡阳光下。
格兰其庄园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个下霜的清晨,黎明时分,有人在推我的肩膀,我醒来一看原来是福尔摩斯。他手里拿着蜡烛,面色焦急,俯身告诉我发生了一件紧急的案子。
他喊道:“快,华生,快!有事情发生了。什么都不要问,穿上衣服赶快走!”
十分钟后我们乘上了马车。车子隆隆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直奔查林十字街火车站。天色已经微亮,在伦敦的灰白色晨雾中时不时可以朦胧地看到一两个上早班的工人。福尔摩斯裹在厚厚的大衣里一言不发,我也是一样。天气很冷,而且我们也没吃早饭。
我们在火车站喝过热茶,走进车厢找到座位,这时才感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火车是开往肯特郡的,一路上福尔摩斯不停地讲话,我只是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大声读道:
肯特,玛尔舍姆,格兰其庄园
凌晨三点三十分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希望您能够立刻协助我解决这个极特殊的案件。处理这类案件正是您的特长。现在除了已把那位夫人放开之外,现场一切东西都未移动。我请求您火速赶来,因为单独留下优斯塔斯爵士是不妥当的。
您的忠实朋友斯坦莱·霍普金
福尔摩斯说:“霍普金有七次找我到现场,每次都很需要我的帮助,我想你一定已经把他的案子都收到你的集子里去了。当然,我承认你很会选材,这弥补了你叙述不够得力的缺陷。但你看待一切问题总是从写故事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科学破案的角度,这就毁坏了这些典型案例的示范性。你把侦破的技巧和细节一笔带过,以便尽情地描写扣人心弦的情节,这样做只能使读者一时激动,并不能让读者受到教育。”
我有些不高兴地回答:“为什么你不自己写呢?”
“亲爱的华生,我是要写的。你知道,现在我很忙,但是我想在晚年写一本教科书,把全部侦查艺术都写进去。我们现在要侦查的似乎是一件谋杀案。”
“这么说你认为优斯塔斯爵士已经死了?”
“我想是这样的。霍普金的信说明他的心情相当激动,但是他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我想,一定有人被害,等我们去验尸。如果是自杀,他是不会找我们的。信中谈到已把夫人放开,似乎在发生惨案的时候,她被锁在自己的屋子里。华生,这个案子发生在上流社会里,你看信纸的质地很好,上面有“E.B.”两个字母组成的图案作为纹章,出事地点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霍普金不会随便写信的,所以我们今天上午一定很忙。谋杀是在昨天夜里十二点之前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呢?”
“算一下火车车次和办事所需的时间就可以知道。出事后要找当地的警察,警察要报告苏格兰场,霍普金要去现场,还要发信找我,这至少需要一整夜。好,齐赛尔贺斯特火车站已经到了,我们这些疑问马上就能得到解决。”
我们在狭窄的乡村小道上匆匆忙忙地走了两英里,来到一座庭院的门前。一个看门老人走过来,为我们打开了大门,他憔悴的面容证明这里确实发生了不幸事件。一进富丽堂皇的庭院,就看见两排老榆树,恰好形成一条林荫道,通向一所低矮而宽敞的房子,正面有帕拉第奥式的柱子。房子的中央部分被常春藤覆盖着,显得十分古老陈旧,但从高大的窗户可以看出,这栋房子进行过改建,而且有一侧完全是新建的。年轻机敏的霍普金正站在门道里迎接我们,样子显得很焦急。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你们来了我真高兴。不是情况紧急,我是不会如此冒昧的。现在夫人已经苏醒过来,她把事情讲得很清楚,所以我们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你还记得路易珊姆那伙强盗吗?”
“怎么,就是那三个姓阮达尔的吗?”
“是的,父亲和两个儿子。毫无疑问是他们干的。两周之前他们在西顿汉姆作了案,有人发现后报告给了我们。这么快就又一次作案,真是胆大残忍,一定是他们干的。一定要把他们绞死!”
“这么说,优斯塔斯爵士死了?”
“是的,他的头被拨火棍打破了。”
“车夫在路上告诉我,爵士的姓名是优斯塔斯·布莱肯斯特尔。”
“没错。他是肯特郡最大的富翁。夫人正在盥洗室,真可怜,她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我刚刚看见她的时候,她简直像是丢了半条命。你最好见见她,听她给你们讲述一下,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餐厅看看。”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是位很不平常的人,像她这样仪态万方、风度高雅、容貌美丽的女子我还很少看到。她那白皙的皮肤、金黄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加上秀丽的脸庞,真可谓国色天香。但这桩不幸的事件令她神色阴郁,面容憔悴。她的一只眼睛红肿着,可以看出,她不仅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还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她的女仆——一个神色严厉的高个子女人,正在用稀释的醋不停地给她冲洗眼睛。夫人疲惫地躺在睡椅上,我刚一进屋就看出,她那敏锐、富有洞察力的目光以及脸上机警的神情说明,她的智慧和勇气并没有被这件惨案动摇。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宽大睡袍,身旁还放着一件镶有白色金属丝的黑色餐服。
她厌倦地说:“霍普金先生,发生过的事情我已经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替我重复一遍?不过,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我就再讲一次。他们去过餐厅了吗?”
“我想还是让他们先听听夫人的叙述。”
“既然如此,我就再重复一遍。一想到餐厅里的尸体,我就感到非常恐惧。”她浑身颤抖,抬起手来挡住脸。这时,宽大晨服袖口滑了下来,露出了她的前臂。福尔摩斯惊讶地喊道:“夫人,您受的伤不止一处!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到夫人那洁白光滑的前臂上露出了两块红肿的伤痕。她匆忙用衣服把它们盖住,然后说道:“没什么,这和昨晚的惨案没有关系。你和你的朋友请坐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我是优斯塔斯·布莱肯斯特尔的妻子,我们结婚已经一年了。我们的婚姻是不幸的,我想没有必要掩饰这一点。即使我想否认,邻居们也会告诉你的。对于婚后双方的关系,也许我也应负一部分责任。我是在澳大利亚南部比较自由、不很守旧的环境中长大的,这里拘谨而讲究礼节的英国式生活让我很不习惯。不过主要的原因是另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优斯塔斯爵上嗜酒成癖,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小时,也会让人感到烦恼。把一个生性活泼的女子整日整夜地拴在他身边,你能想象出这是多么令人无法忍受的事吗?谁要强迫这样的婚姻维持下去,那就是犯罪,是亵渎神圣,是败坏道德。你们荒谬的法律会给英国带来一场灾难,天堂是不会允许一切不义行为的。”她从睡椅上坐直了身子,两颊涨得通红,她的眼睛从青肿的眼眶里发出了愤怒的光芒。神色严厉的女仆有力而又温和地把夫人的头放回了靠垫上,她愤怒而高亢的说话声渐渐变成了激动的呜咽。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昨天夜里,所有的仆人都像往常一样睡在这所房子新建的那一边。这栋房子的正中部分包括起居室、后面的厨房以及我们楼上的卧室。我的女仆特蕾莎住在我卧室上面的阁楼。这个正中部分没有别人住,无论什么声音都不会传到新建的一侧惊醒仆人们。这些情况强盗们一定都知道,否则他们绝不会这样肆无忌惮的。
“优斯塔斯爵士大约十点半休息,那时仆人们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只有我的女仆还没睡。她在阁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听候吩咐。我在上楼前总要亲自去各处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这是我的习惯,因为优斯塔斯是靠不住的。我先到厨房、餐具室、藏枪室,然后是台球室、客厅,最后到餐厅。我走到餐厅的窗户前,窗户上挂着厚窗帘,但我忽然感到一阵风吹到了脸上,这才看到窗户还开着。我把窗帘掀向旁边,啊,迎面竟站着一个宽肩膀的老人,他似乎刚刚走进屋里。餐厅的窗户是高大的法式落地窗,也可以当作通向草坪的门。当时我手里拿着卧室里的烛台,借着蜡烛的微光,我看到这个人背后还有两个人正准备进来。我吓得后退了一步,这个人立刻向我扑了过来。他先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又卡住我的脖子。我正要开口呼叫,他的拳头就狠狠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把我打倒在地。我一定是昏迷了好几分钟,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已经把联系仆人的铃绳弄断了,把我紧紧地捆在餐桌一端的橡木椅子上。我全身被捆得很牢,完全动不了,嘴里也塞着手帕,喊不出声。就在这时,我倒霉的丈夫来到了餐厅。他显然听到了一些可疑的声音,所以是有准备的。他穿着睡衣和睡裤,手里拿着喜欢用的黑刺李木棍。他冲向其中一个强盗,但那个年纪较大的早已蹲下身子,从炉栅上拿起了拨火棍。当爵士走过的时候,他凶狠地向爵上头上打去。爵士呻吟了一声就倒下了,再也没有动过。我又一次昏了过去,失去知觉的时间大概还是几分钟。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他们从餐具柜里拿出了刀叉,还拿了一瓶酒,每人手中都有个玻璃杯。我已经说过,一个强盗年纪较大,有胡子,其他两个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可能是一家人——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他们凑在一起耳语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看了看是否已经把我捆紧。后来,他们出去了,并随手关上了窗户。又过了足足一刻钟我才把手帕从嘴里弄出去,喊女仆来解开我。其他的仆人们也听到了,我们找来警察,警察又立刻和伦敦取得了联系。先生们,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重复这段痛苦的经历了。”
霍普金问:“福尔摩斯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
福尔摩斯说:“我不想再让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感到厌烦,也不想再耽误她的时间了。”然后他对女仆说:“在我去餐厅之前,希望你讲讲自己看到的情况。”
她说:“这三个人还没有走进屋子,我就已经看见他们了。当时我正坐在卧室的窗户旁,在月光下看到大门那里有三个人,但我没把他们当回事。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听到喊声,跑下楼去,才看到可怜的女主人。就像女主人说的那样,爵士倒在地板上,他的血和脑浆溅满了屋子。这场面会让一个女人吓得失去理智,她被绑在那儿,衣服上溅了许多血点。如果不是这位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港的玛丽·弗莱泽女士,也就是这位格兰其庄园的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性格坚强,她一定会丧失生活的勇气。先生们,你们询问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现在她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了。”
瘦削的女仆像母亲般温柔地把手搭在女主人肩上,把她领走了。
霍普金说:“她们一直在一起,这位夫人是由她从小照料大的。十八个月前,夫人离开澳大利亚,她也随之来到了英国。她的名字叫特蕾莎·莱特,这种女仆现在没处找了。福尔摩斯先生,请从这边走。”
福尔摩斯表情丰富的脸上,原来那种浓厚的兴趣已经消失了。我知道这是由于案情并不复杂,丧失了它的吸引力。事情看起来只剩下了逮捕罪犯,而逮捕一般的罪犯又何必麻烦他呢?此刻我的朋友眼中流露出的烦恼,就像一个学识渊博的专家被请去看病,却发现患者只是一般疾病时所流露的那样。不过格兰其庄园餐厅的奇异景象足以引起福尔摩斯的重视,并能再度激起他那渐渐消失的兴趣。
这间餐厅又高又大,屋顶的橡木天花板上刻满了花纹,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一排排的鹿头和古代武器,墙壁下端有橡木嵌板。门的对面是刚才提到的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其右测有三扇小窗户,冬季的激弱阳光从这里射了进来,其左侧有一个很大很深的壁炉,上面是又大又厚的壁炉架。壁炉旁边是一把沉重的橡木椅子,两边有扶手,下面有横木。椅子的花棱上系着一根紫红色的绳子,绳子从椅子的两边穿过,连到了下面的横木上。在释放这位妇人的时候,绳子被解开了,但是打的结还在。这些细节我们后来才注意到,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完全被躺在壁炉前虎皮地毯上的尸体吸引住了。
一眼看去,死者大约四十岁,体格魁梧,身材高大。他仰卧在地上,又短又黑的胡须下面露出了龇着的白牙。他的双手在头前握拳,上面横放着一根又短又粗的黑刺李本棍。他肤色黝黑,鹰钩鼻,原本的相貌倒还英俊,但现在却是面孔歪曲,狰狞恐怖。显然他是在床上听到声音的,因为他穿着华丽的绣花睡衣,裤腿下还露出一双光脚。他的头部伤得很重,屋子里溅满了鲜血,可见他所受到的那致命的一击是非常残忍的。他的身旁放着那根很粗的拨火棍,猛烈的撞击已经使它弯折了。福尔摩斯检查了拨火棍和尸体。
然后他说:“这个上了年纪的阮达尔,一定是个很有力气的人。”
霍普金说:“正是这样。我有一些关于他的材料,他是个非常粗暴的家伙。”
“我们想抓到他并没有什么困难。”
“一点也不难。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去向。之前有人说他去了美国,但既然我们知道这伙人还在英国,我相信他们一定逃不掉。每个港口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傍晚之前我们就会挂出悬赏缉拿他们。不过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既然他们知道夫人能够说出他们的外貌,并且我们也能认出他们,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蠢事?”
“人们都认为,为了灭口,这伙强盗一定会把布莱肯斯特尔夫人弄死。”
我提醒他说:“他们也许没有料到夫人昏过去后不一会儿就苏醒了。”
“那倒很有可能。如果他们以为她当时完全失去了知觉,也许不会要她的命。霍普金,关于这位爵士有什么情况吗?我好像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怪事。”
“他清醒的时候心地善良,但是醉了或半醉的时候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魔鬼。我说半醉是因为他烂醉如泥的时候倒不多。他一喝醉就着了魔,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尽管他有钱又有势,不过据我所知,他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听说他曾把狗浸在煤油里,然后用火烧,而且狗是夫人的,这件事费了很大劲才平息下来。还有一次,他把玻璃瓶扔向女仆特蕾莎·莱特,也惹起了一场风波。总而言之,我们私下里说,这个家没有他倒好。您在看什么?”
福尔摩斯跪在地上,仔细观察捆过夫人的那根红绳子上的结,然后又细心地检查强盗拉断了的那一头。
他说:“绳子向下一拉,厨房的铃声应该是很响的。”
“没人听得到。厨房在这栋房子的后面。”
“强盗怎么会知道这种情况呢?他们怎么敢不顾一切地拉这根铃绳呢?”
“福尔摩斯先生,您说得很对。我也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强盗一定很熟悉这栋房子,熟悉这里的习惯。他肯定知道仆人们睡觉很早,也知道没人能听到厨房的铃声。所以他一定和某个仆人有勾结,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仆人有八个,而且全都行为端正。”
福尔摩斯说:“如果每个仆人的情况都基本一样,那就要怀疑被主人扔过玻璃瓶的那个。可是这样就会怀疑到那位女仆忠心服侍的女主人身上。不过这一点是次要的,你抓住阮达尔以后再找同谋应该不难。夫人所讲的情况需要证实,我们可以通过现场的实物来证实。”他走到窗前,打开那扇法国式的窗户,看了看说:“窗下的地面很硬,这里不会有什么痕迹。壁炉架上的蜡烛是点过的。”
“对,他们是借着这些蜡烛和夫人的烛光走出去的。”
“他们拿走了什么东西?”
“拿的东西不多,只从餐具柜里拿走了六个盘子。布莱肯斯特尔夫人认为优斯塔斯爵士的死使强盗们惊慌失措,所以来不及洗劫,不然的话,他们一定会把这栋房子劫掠一空。”
“这种解释很有道理。据说他们喝了点儿酒。”
“那一定是为了镇定神经。”
“正是。餐具柜上的三个玻璃杯大概没有移动过吧?”
“没有动过,还像原来那样放着。”
“我们看看。喂,这是什么?”
三个杯子并排在一起,每个杯子都装过酒,其中一个杯子里还有葡萄酒薄膜的渣滓。酒瓶靠近酒杯,里面还有大半瓶酒,旁边放着一个肮脏的长软木塞。瓶塞的式样和瓶上的尘土说明杀人犯喝的不是一般的酒。
福尔摩斯的态度突然有了变化。他的表情不再那样淡漠,我看见他炯炯有神的双眼进射出了智慧和兴奋的光芒。他拿起软木塞,认真地观察起来。
他问:“他们是怎样拔出这个瓶塞的?”
霍普金指了指半开的抽屉。抽屉里放着几条餐巾和一把大的拔塞钻。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有没有说用拔塞钻的事?”
“没说,想必当这伙强盗开酒瓶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知觉。”
“实际上他们没有用拔塞钻,用的可能是小刀上带的螺旋,这个螺旋不会超过一点五英寸长。仔细观察软木塞的上方可以看出,螺旋插了三次才拔出软木塞。其实用拔塞钻卡住瓶塞,一下子就能拔出来。你抓到这个人的时候,你会发现他身上有把多用小刀。”
“分析得太妙了!”霍普金说。
“但是我不清楚这些玻璃杯意味着什么。布莱肯斯特尔夫人确实看见这三个人喝酒了,是不是?”
“是的,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
“那么,这个情况就说到这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不过,霍普金,你要承认,这三个玻璃杯很特别。怎么?你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好,就不管它了。一个人可能有些专门的知识和能力,就不愿意采用近在眼前的简单解释,而要去寻求复杂的答案。当然,玻璃杯的事也可能只是偶然。好,霍普金,再见吧!我看我帮不了你的忙,对你来说,案子好像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抓到阮达尔或是有什么新的情况,请告诉我。我相信你很快就会顺利地结束这个案子。华生,走吧,我想我们在家可以好好地做点事。”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福尔摩斯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他时而努力地驱散疑团,开怀畅谈;但时而又疑窦丛生,双眉紧皱,目光茫然;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又回到了格兰其庄园华丽的餐厅里。正当我们的火车从一个郊区小站缓缓开动的时候,他却突然地跳到了站台上,而且顺手把我也拉了下来。
他说:“好朋友,请原谅,让你感到突然,这是因为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华生,不管怎么样,这个案子我不能不管,我的本能迫使我这样做。事情颠倒了,全颠倒了,我敢说一定颠倒了。夫人说的话无懈可击,女仆的证明又很充分,就连细节也相当准确。那么我置疑什么呢?三个酒杯,就是那三个酒杯。如果我没把事情看成理所当然,我的思想没有被编造的事实搅乱,这时再去查看一切,会不会得到新的东西呢?我相信一定会的。华生,我们坐在这条凳子上等候去齐塞尔贺斯特的火车吧。我现在告诉你我的证据,不过你先要从心里排除一种想法,即女仆和女主人所说的一切都一定是真实的。万万不能让这位夫人讨人喜欢的性格影响了你的判断力。
“如果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夫人的证词里有些细节是可以引起我们怀疑的。那些强盗们两周之前已经在西顿汉姆闹得不成样子了。他们的活动和相貌已经登在了报纸上,所以无论谁想要编造一个有关强盗的事,当然都会想到他们。但事实上,已经弄到一大笔钱财的强盗往往都想要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下,而不会轻易再去冒险。另外,强盗们一般不会那么早去打劫,也不会用打伤一位妇女的方法来阻止她喊叫,事实上,打她,她会叫得更用力。
“另外,如果强盗人数多到足以对付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一般不会杀人。还有,他们一般都很贪婪,能拿的东西会全部拿走,而不是只拿一点。最后,强盗们喝酒一般都是喝得精光,不会剩下大半瓶。华生,有这么多不一般的事,你的看法如何?”
“这些事加到一起,意义当然很大,但就每件事本身来说又都是有可能的。我看最奇怪的是强盗竟会把夫人捆在椅子上。”
“这一点我还没完全弄清。华生,显然他们要么应该杀了她,要么把她弄到看不见他们逃跑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夫人讲的话并不完全是事实。此外,还有酒杯的问题。”
“酒杯怎么了?”
“酒杯的情况你弄清楚了吗?”
“我弄得很清楚。”
“说是有三个人用杯子喝了酒。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三个杯子全沾了酒。”
“是的,但只有一个杯子里有渣滓。你注意到这一点没有?你怎么看?”
“倒酒时最后一杯很可能是有渣滓的。”
“不对。酒瓶是盛满酒的,所以不能想象前两杯很清,第三杯很浊。有两种解释,而且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倒满第二个杯子之后,用力地摇动了酒瓶,所以第三杯有渣滓。但这好像不太可能。对,肯定不可能。”
“那你又如何解释呢?”
“只用了两个杯子,两个杯子的渣滓都倒进第三个杯子里,所以产生了假象,好像有三个人喝酒。这样,所有的渣滓不就都在第三个杯子里了吗?对,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如果对这个小小的细节我碰巧做出了符合事实的解释,那么这就是说,夫人和她的女仆故意对我们撒谎,她们说的话一句都不能相信,于是,这个案子立刻成了一件很不寻常的案子。她们掩护罪犯一定有重大的理由,因此我们不能依靠她们,得全凭我们自己设法弄清当时的情况。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华生,去齐赛尔贺斯特的火车来了。”
格兰其庄园的人们对我们的返回感到非常惊讶。斯坦莱·霍普金已经前往总部汇报,所以福尔摩斯走进了餐厅,从里面锁上门,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两个小时,检查结果为他从逻辑推理得出的正确结论提供了可靠的依据。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仔细观察着,好像一个学生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教授的示范动作。我跟随着他,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检查。窗户、窗帘、地毯、椅子、绳子,逐个地仔细查看,认真思考。准男爵的尸体已经移走,其余的一切仍和我们早上见到的一样。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福尔摩斯竟然爬到了坚固的壁炉架上。那根只剩下几英寸的断掉的红色绳头仍然连在一根铁丝上,正高高地悬在他头顶。他仰起头看了绳头好一会儿,为了离它更近,他单腿跪在墙上的一个木托座上。这使他和那根断掉的绳子只剩了几英寸距离了,可是引起他注意的好像不是绳子,而是托座本身。最后,他满意地跳了下来。
他说:“华生,行了,我们的案子解决了,这是我们的故事集里最特殊的一个案子。咳,我多迟钝啊,几乎犯了最严重的错误!现在除了几点细节还不太清楚之外,事情的全部过程已经清晰完整了。”
“你弄清哪些人是罪犯了?”
“华生老兄,只有一个罪犯,而且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人。他健壮得像头狮子——能一下把拨火棍打弯。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却灵活得像只松鼠。他的手很灵巧,头脑也非常聪明,因为这个巧妙的故事是他编造的。我们遇到的是这个特殊人物的精心杰作。但他在铃绳上露出了破绽,铃绳本来是不应该露出破绽的。”
“怎么回事呢?”
“华生,如果你想把铃绳拉下来,你认为绳子应该从哪里断掉呢?当然是和铁丝相接的地方。为什么这根绳子在离铁丝三英寸的地方断了呢?”
“因为那里磨损了?”
“对。我们能够检查的这一头磨损了。这个人很狡猾,用刀子故意磨损了绳子的一头,可是另一头没有磨损。从这里你看不清,但是从壁炉架上看,那一头切得很平,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你可以想象出原来是怎么回事。这个人需要一根绳子,可又怕铃一响会发出警报,所以不能把绳子拉断。他怎么办呢?他跳上壁炉架,可还是够不到,于是又单腿跪在托座上——托座的尘土上有痕迹——然后拿出他的小刀切断绳子。我够不到那个地方,至少还差三英寸,因此我推测他比我高三英寸。你看那橡木椅子上的痕迹!那是什么?”
“血。”
“确实是血。这一点让夫人的谎言不攻自破。强盗行凶的时候,她如果坐在椅子上,那么血迹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一定是在丈夫死后她才坐到椅子上的。我敢保证,那件黑色衣服上也有同样的痕迹。华生,我们还没有遭遇滑铁卢,我们只是经历了马伦哥,从失败开始,以胜利告终。我要和保姆特蕾莎谈几句话。为了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况,我们谈话时一定得加倍小心。”
严厉的澳大利亚保姆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沉默寡言,生性多疑,而且没有礼貌。福尔摩斯对她态度友好,温和地倾听着她的叙述,过了一会儿,终于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没有掩盖对已死主人的憎恨。
“是的,先生,他对准我扔过瓶子。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女主人,就对他说如果女主人的兄弟在这里的话,他就不敢骂了。他拿起瓶子向我扔了过来。如果不是我的女主人阻止,他说不定要连扔上十几次。他总是虐待女主人,但女主人却顾全面子,不愿吵闹,而且不愿告诉我她受到了怎样的虐待。你今天早上看到女主人手臂上有伤痕,这些她是不会对我说的,但我知道它们是别针扎的。这个可恶的魔鬼!这个人已经死了——我还是要这样说,上帝宽恕我吧!我们初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非常和蔼可亲,可那是十八个月之前的事了——我们都感到好像已经过了十八年。那时候女主人刚到伦敦。她从没离开过家,那是她第一次外出旅行。爵士用他的封号、金钱和虚伪的伦敦气派赢得了女主人的欢心。女主人走错了路,受到了惩罚,真是够她受的。到伦敦后的第二个月,我们就遇见了他。我们六月到的,那就是在七月遇见的。他们去年一月结了婚。啊,她又下楼到起居室来了。她一定会见你的,但你千万不要提过多的问题,因为这一切已经够她受的了。”
女仆和我们一起走进起居室。布莱肯斯特尔夫人依然靠在那张睡椅上,精神显得好了一些。女仆又开始为女主人热敷青肿的眼睛。
夫人说:“我希望你不会再次来盘问我。”
福尔摩斯温和地说:“不会的。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我不会给你造成不必要的苦恼。我的愿望是让你安静,因为我知道你已经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如果你愿意把我当作朋友一样地信任,事实将会证明我不会辜负你的诚意。”
“你要我做什么呢?”
“告诉我真相。”
“福尔摩斯先生!”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掩饰是没有用的。你也许听过我小小的名声。我用我的名誉担保,你的故事完全是编造出来的。”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和女仆一起凝视着福尔摩斯,夫人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目光。
特蕾莎喊道:“你是个无耻的家伙!你是不是说我的女主人撒谎了?”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了吗?”
“我都说了。”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再想一想。坦率一些不是更好吗?”
夫人美丽的脸庞上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继而又恢复了坚定的表情,最后,她重新陷入了一种呆滞的状态。
“我知道的都说了。”
福尔摩斯拿起他的帽子,耸了耸肩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便走出了这间起居室,离开了这栋房子。庭院里有个水池,我的朋友向水池走了过去。它已经完全冻住了,但为了养活一只天鹅,冰面上打了一个洞。福尔摩斯注视了水池一会儿,便继续向前走到大门口。他在门房里匆忙地给霍普金写了一封短笺,并交给了看门人。
他说:“事情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为了证明第二次没有白来,我们一定要帮霍普金做点事情。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他我们要做什么。我看现在我们应该到阿德莱德——南安普敦航线的海运公司的办公室去,这家公司大概在蓓尔美尔街的尽头。英国通往南澳大利亚还有另外一条航线,不过,我们还是先去这家较大的公司。”
公司经理看到福尔摩斯的名片之后,立即会见了我们,福尔摩斯很快就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况。一八九五年六月,只有一艘船到了英国港口。这艘船叫做“直布罗陀磐石”号,是这家公司最大最好的船。我们查阅了旅客名单,发现了阿德莱德的弗莱泽女士和女仆的名字。现在这艘船正在开往南澳大利亚,航行在苏伊士运河以南的某个地方。它和一八九五年相比基本没有变化,只有一个变动——大副杰克·克洛克已被任命为新造的“巴斯磐石”号的船长,这艘船过两天就要从南安普敦启航。船长住在西顿汉姆,可能过一会儿来公司接受指示,如果我们愿意等,可以见到他。
福尔摩斯并不想见他,但想了解他过去的表现和品行。
经理认为他的工作表现是完美无瑕的,船上没有一个官员能够比得上他。至于为人方面,他也是可靠的。不过下船之后,他却是一个粗野、冒失的家伙,性情急躁,容易激动,然而他忠实,诚恳,热心肠。福尔摩斯了解了这些主要的情况后,我们就离开了阿德莱德——南安普敦海运公司,然后乘马车来到了苏格兰场。可是他没有进去,却坐在马车里,皱着眉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叫马车夫驾车到查林十字街的电报局,拍了一封电报,然后我们就回到贝克街。
我们走进屋子之后,他说:“不,华生,我不能这样做,传票一发出就无法搭救他了。曾经有一两次,我深深地意识到,我查出罪犯造成的危害,比犯罪事件本身的危害还要大。我现在已经懂得谨慎,宁可欺骗一下英国的法律,也不愿欺骗自己的良心。我们先要了解更多的情况,然后再行动。”
快到傍晚的时候,霍普金来了。他的事情进行得不够顺利。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您真是个魔术师,我有时候认为您有着神一样的能力。您怎么会知道丢失的银器在水池底下呢?”
“我并不知道。”
“但是您让我检查水池。”
“你找到这些银器了?”
“找到了。”
“我很高兴帮助了你。”
“可是,您并没有帮助我。您让事情更困难了。偷了银器又丢到附近的水池里,这是什么强盗呢?”
“这种行为当然很古怪。我只是想,不需要银器而偷了银器的人——也就是为了制造骗局而偷的人——一定急于丢掉它们。”
“为什么您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不过是认为可能如此。强盗们从窗户那里出来之后,看到眼前有个水池,水池的冰面上还有一个洞,藏在这里不是最好吗?”
霍普金高声说:“啊,藏东西最好的地方!是的,是的,我都明白了!那时天色还早,街上有人,他们怕拿着银器被发现,所以把银器沉到水池里,打算在没有人的时候回来拿。这个解释很恰当,福尔摩斯先生,比您有关骗局的说法要好。”
“是的,你的解释很好。毫无疑问,我的想法是不着边际的。但是,你必须承认他们再也找不到这些银器了。”
“是的,先生,是的,这都归功于您。可是,我却遇到了很大挫折。”
“挫折?”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阮达尔一伙今天上午在纽约被捕了。”
“上帝啊,霍普金!这当然和你的说法——他们昨天夜里在肯特郡杀人——不一致了。”
“正是这样,完全不对。不过,除了阮达尔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三人一伙的强盗,或者是警察还没听说过的强盗。”
“是的,这完全可能。你打算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不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我是不安心的。你有什么启发给我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什么呢?”
“那是个骗局。”
“为什么是骗局,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
“当然,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只不过是向你提出这个看法,你也许会觉得这种看法有些道理。你不留下来吃饭了?那好,再见吧,请告诉我们你的进展情况。”
吃过晚饭,收拾了桌子,福尔摩斯又谈起这个案子。他点上烟斗,换上拖鞋,把脚放到烧得很旺的壁炉前。突然他看了一下表。
“华生,我想事态会有新的发展。”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几分钟之内。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刚才对霍普金态度不好。”
“我相信你的判断。”
“华生,你的回答太妙了。你应该这样看,我所了解的情况是属于非官方的,他所了解的是属于官方的。我有权做出个人的判断,可是他没有。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去,不然的话,他就是不忠于职守。在一个还没有定论的案子里,我不想让他处于不利的地位,所以我保留自己了解到的情况,直到我的看法确定之后再说。”
“什么时候确定呢?”
“时候已经到了。现在请你看一看这场奇怪戏剧的最后一幕。”
刚一听到楼梯上的声音,我们的屋门就被打开了,进来一个最标准的青年男子。他的个子很高,长着金黄色的胡须,深蓝色的眼睛,皮肤带着受过热带太阳照射的那种颜色。他的步伐是那样敏捷,这足以说明他不但身体强壮而且非常灵活。他随手关好门,就站在那里,双手握拳,胸膛一起一伏,努力压制着心中难以控制的感情。
“请坐,克洛克船长。你收到我的电报了吧?”
我们的客人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用疑问的眼光逐个望着我们。
“我收到了你的电报,而且按照你的要求准时来了。我听说你去过办公室。我是无法逃脱了。先说最坏的事吧!你打算把我怎么办?逮捕我?你说啊!你不能坐在那里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福尔摩斯说:“给他一支雪茄。克洛克船长,叼紧些,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果我把你当成罪犯,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和你一起抽烟了,你要相信这一点。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可以想办法。和我要花招,我便要让你毁灭。”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对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昨天晚上格兰其庄园出的事——我提醒你,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加什么也不减地说出来。我已经了解了很多,如果你有半点隐瞒,我就要到窗口吹警哨,那时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这位船长想了一会儿,然后用黝黑的手拍了一下大腿。
他喊道:“看我的运气吧!我相信你是言行一致、守信用的人,我告诉你整个经过。但是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涉及我自己,我什么都不后悔,也不害怕,我可以再做一次这种事,并且引以为自豪。那个该死的家伙,他有几条命,我就弄死他几次!但是,涉及夫人,玛丽——玛丽·弗莱泽,我不愿意用‘夫人’这个诅咒的名字称呼她。为了她,为了她美丽的一笑,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我一想到让她陷入了困境,就心神不安。可是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先生们,我告诉你们我的事情,然后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要从头说起。你好像全知道了,所以我估计你也知道我们是在‘直布罗陀磐石’号上相遇的,她是旅客,我是大副。从我遇到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成了我唯一的心上人。在航行的一天天里我越来越爱她,我曾多次在值夜班的时候跪在黑暗的甲板上,俯吻着它,只是因为我知道她曾从那里走过。她和我没有特别的交往,就像一般女人那样对待我,但我并没有怨言。爱情只是单独地存在于我这方面,而她的一面只是朋友和友谊。我们分别的时候她仍是无所牵挂,而我却不再是个自由的人了。
“我第二次航海归来之后,听说她结了婚。她当然可以和自己喜爱的人结婚。她是有权享受爵位与金钱的,她生来就应该享受一切美好和高贵的东西。对于她的结婚我并不悲伤,我不是个自私的家伙。我反而高兴,她交了好运,躲开了一个一文不名的水手。我就是这样爱玛丽·弗莱泽的。
“我没想到会再遇见她,不过上次航行之后我被提升,而新船还没下海,所以我要和水手们在西顿汉姆等两个月。有一天,我在一条乡村小道上走着,遇见了她的老女仆特蕾莎·莱特。特蕾莎把她的一切以及她丈夫的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了我。先生们,我告诉你们,这简直要让我气疯了。那个醉鬼,连舔她的鞋跟都不配,竟敢动手打她。我又一次遇见了特蕾莎。后来我见到了玛丽本人,之后又见了她一次。然后她不想再见我了。但是有一天,我得到通知要在一周内出海,于是决定在出发前再见她一次。特蕾莎总是帮助我,因为她爱玛丽,像我一样痛恨那个恶棍。她告诉了我她们的生活习惯。玛丽经常在楼下自己的小屋里看书到很晚。昨天晚上,我悄悄地去那里轻轻敲她的窗户。起初她不肯给我开窗,但我知道她内心是爱我的,不会让我夜里在外面受冻。她低声对我说,要我拐过去到正面的大窗户,我拐过去看见窗户开着,就走进了餐厅。我又一次听她亲口说出令我非常气愤的事,我也再一次咒骂那个虐待我心爱的人的野兽。先生们,我和她只是站在窗户后面,上帝作证,我们是完全清白的。这时那个人像疯子似的冲了进来,用最难听的话骂她,并且用手中的棍子朝她脸上抡去。我跳过去抓起拨火棍,我们拼死搏斗起来。请看我的手臂,他第一下就打中了我。然后该我打了,我像打烂南瓜似的一下子把他揍死。你以为我后悔吗?不,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更重要的是,不是他死就是玛丽死,我怎么能把玛丽留在一个疯子的手里呢?这就是我杀死他的过程。是我的错吗?先生们,如果你们两位中有一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又该怎么办呢?
“他打玛丽的时候,玛丽尖叫了一声,特蕾莎听到声音就从楼上屋子里下来。餐具柜上有一瓶酒,我打开往玛丽的嘴里倒了一点,因为她吓得半死,然后我自己也喝了一口。特蕾莎非常冷静,是我们两人出的主意,我们弄成了强盗杀人似的。特蕾莎一再给她的女主人重复我们编造的故事,而我爬上去切断铃绳。然后我把玛丽绑在椅子上,并把绳子的末端弄成磨损的样子,不然的话,人们会怀疑强盗怎么会上去割绳子。后来我拿了一些银器,以便装成庄园遭到抢劫的样子。接着我就走了,并商量好一刻钟之后报警。我把银器丢进水池里,就到西顿汉姆去了,我感到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好事。这就是事实,全部事实,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不是打算要我偿命呢?”
福尔摩斯默默地抽着烟,有一会儿没讲话。然后他走向我们的客人,并且握住他的手。
他说:“你所说的正是我推理到的。我知道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只有杂技演员或水手才能从墙上的托座够到铃绳,只有水手才会打那把椅子上的那种绳结。这位夫人只在那一次航海旅行时和水手有接触,而且她既然尽力掩护这个水手,说明水手和她的社会地位相同,也说明她爱这个水手。所以你知道,一旦我抓住正确的线索,找到你是极其容易的。”
“我原来以为警察永远不会识破我们的计谋。”
“我相信那个警察永远不会。克洛克船长,虽然我承认你是在受到极为严重的挑衅之后才行动的,可是事情是严重的。我不能肯定你的自卫是否可以算是合法,这要大英帝国陪审团来决定。可是我非常同情你,因此你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逃走,我保证没有人阻拦你。”
“这样就可以没事了?”
“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了。”
水手的脸气得涨红了。
“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呢?我还懂得一点法律,我知道这样做玛丽就要被当成同谋而遭到拘禁。你认为我会让她承担后果,而自己溜掉吗?不,福尔摩斯先生,让他们随便怎样处置我都行,可是看在上帝分上,请你想办法让玛丽不受审判。”
福尔摩斯向这位水手第二次伸去了手。
“我只是试探你一下,而这次你又经受住了考验。不过,这样一来我要承担很大的责任。我已经启发过霍普金,但如果他不善于思考,我就不再管了。我们将按照法律的适当形式予以解决。克洛克船长,你是犯人。华生,你是一位英国陪审员,你当陪审员最合适了。我是法官。陪审员先生,你已经听取了证词。你认为这个犯人有罪还是无罪?”
我回答:“无罪,法官大人。”
“‘人民的呼声就是上帝的呼声’。克洛克船长,你可以退下了。只要法律不能找出其他受害者,我便保证你的安全。过一年后你再回到这位女子身边,但愿她的未来和你的未来都能证明我们今夜做出的判决是正确的。”
第二块血迹
我原来打算在发表《格兰其庄园》之后,就不再描写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光辉事迹了。这并不是因为缺少素材,还有几百个案例没有使用过;也不是因为读者对这位杰出人物的奇特个性和独特方法失去了兴趣。真正的原因是福尔摩斯先生不愿意再继续发表自己的经历。其实,记录他的事迹对他的侦缉工作是有好处的,但他一定要离开伦敦,到苏塞克斯丘陵地带去研究学问和养蜂,非常不愿意引人关注,并再三叮嘱要我尊重他的意愿。我对他说,我已答应读者会在适当的时机发表《第二块血迹》,而且指出这一长串的记录,应该以这样一个重要的国际性案件作为高潮。所以,最后我得到他的同意,使这件被谨慎处理的案子得以公诸于众。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细节可能显得不很清楚,请公众谅解我不得不有所保留的苦衷。
某一年秋天——具体哪年不能讲明,请读者原谅——一个星期二的上午,有两位欧洲著名的客人来到我们贝克街的简陋住所。一位是倍棱格勋爵,曾两度担任英国首相。他的鼻梁高高耸起,双目炯炯发光,相貌显得十分威严。另一位肤色黝黑,面目清秀,举止文雅,虽然未到中年,可是看样子阅历很广。他就是崔洛尼·侯普阁下——欧洲事务大臣,英国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他们并肩坐在堆满文件的长沙发椅上,从他们忧虑而焦急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们到这里来,一定有要事相求。首相那青筋凸起的双手紧握着一把雨伞的象牙柄,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福尔摩斯,憔悴、冷漠的脸上现出无限的忧愁。那位欧洲事务大臣也心神不安地时而捻捻胡须,时而摸摸表链坠。
“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八点钟我发现有重要文件遗失,急忙告诉了首相。遵从首相的意见,我们立刻来找你。”
“您通知警察了吗?”
首相说起话来迅速又果断——众所周知,他总是这样讲话的:“没有,我们不能这样做。通知警察就意味着把文件的内容公之于众,这正是我们不希望的。”
“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文件非常重要,一旦公之于众很容易、或者说很可能会引起欧洲局势复杂化。甚至可以说,战争与和平的问题完全取决于此都不过分。追回文件一事,必须绝对保密,否则也就毫无必要,因为盗窃文件的目的正是为了将文件的内容公之于众。”
“我明白了。崔洛尼·侯普先生,请您准确叙述一下文件是在什么情况下丢失的。”
“好,福尔摩斯先生,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我们六天前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外国君主寄来的。这封信事关重大,因此我不敢放在保险柜里,而是每天带到白厅住宅街的家中,锁在卧室的文件箱里。昨天晚上还在那儿,我非常确定这一点。我换衣服吃晚饭的时候,打开箱子,文件还在里面,今天上午就不见了。文件箱一整夜都放在我卧室梳妆台镜子的旁边。我和我的妻子睡觉都很轻。我们二人都敢肯定夜里没有人进到屋里,可是文件却不见了。”
“您什么时候吃的晚饭?”
“七点半。”
“您睡觉前做了什么?”
“我的妻子出去看戏了,我一直坐在外屋等她。直到十一点半我们才进卧室睡觉。”
“也就是说,文件箱放在那里有四个小时没人看守。”
“除了我的仆人和我妻子的女仆早晨可以进屋之外,其他任何时间都绝不允许任何人走进屋内。这两个仆人是可靠的,在我们这里工作已经相当久了。而且,他们两人谁也不可能知道在我的文件箱里放着比一般公文更重要的东西。”
“谁知道有这封信呢?”
“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您的妻子一定知道了?”
“不,先生。在今天上午丢掉这封信之前我没有对她说过。”
首相赞许地点了点头:“先生,我早就知道您的责任感是很强的。我深信这样一封重要信件的保密问题会重于家庭中的个人情感。”
欧洲事务大臣点了点头:“蒙您过奖。今天早晨之前我对妻子没有提到过关于这封信的一个字。”
“她会猜出来吗?”
“不,她不会,谁也不会猜出来的。”
“您以前丢过文件吗?”
“没有,先生。”
“在英国还有谁知道有这样一封信呢?”
“昨天通知了各位内阁大臣有这样一封信。每天内阁会议都强调保密,特别在昨天的会上首相郑重地提醒了大家。天哪,过了几个小时我自己就把这封信弄丢了!”侯普先生揪住自己的头发,神情极为懊丧,就连那英俊的面容也变得十分难看。我们看出他是一个热忱、感情容易冲动、非常敏感的人。之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高贵的神情,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除了内阁大臣之外,还有两名、也可能是三名官员知道这封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保证在英国再也没有别人知道此事了。”
“可是国外呢?”
“我相信除了写信人之外,国外不会有人见过这封信。我深信写信人没有通过他的大臣们,这件事不是按照通常的官方渠道办的。”
福尔摩斯思考了一会儿。
“先生,我不得不问一下,这封信的中心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丢失这封信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两位政治家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首相紧皱着眉头说:“信封又薄又长,颜色是淡蓝的。信封上面有红色火漆,漆上盖有蹲伏的狮子的印记。收信人的姓名写得既大又醒目。”
福尔摩斯说:“您说的这些情况都很重要,值得重视,但为了调查,我必须要追本溯源。信的内容是什么?”
“那是最重要的国家机密,我不能告诉你,并且我认为这也不必要。如果你能用你的能力找到我所说的信封和信,你将会受到国家的奖赏,我们将会给你我们的权限所能允许的最大报酬。”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地站了起来。
他说:“你们两位是英国最忙的人,不过我这个小小的侦探也很忙,有很多人来访。我非常遗憾。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帮助你们,继续谈下去是浪费时间。”
首相一下子站了起来,两只深陷的眼睛里射出凶光,这是一种让全体内阁大臣都望而生畏的目光。他说:“对我这样说话……”不过,他忽然压制住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又重新坐了下来。有一两分钟,我们都安静地坐着,没有人说话。这位年迈的政治家耸了耸肩,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你是对的,只有完全信任你,你才能采取行动。”
那位年轻的政治家说:“我同意您的意见。”
“我相信你和你的同事华生医生的声誉,所以我要把全部事情都告诉你们。我也相信你们有强烈的爱国心,因为这件事一旦披露出来,就会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
“您可以完全信任我。”
“一位外国君主,对于我国殖民地的发展感到愤慨而写了这封信。信是匆忙写成的,并且完全出于他个人的意见。调查说明,他的大臣们并不知道这件事。这封信写得很不成体统,其中有些词句,还带有挑衅性质,公开这封信将会激怒英国人,引起轩然大波。我敢说,如果这封信被公开,一星期之后将会引起战争。”
福尔摩斯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个名字,交给了首相。
“是的,正是他。这封信的丢失可能导致几亿英镑的损失和几十万人的牺牲。”
“您通知了写这封信的人没有?”
“通知了,先生,刚才发了密码电报。”
“或许写信的人希望公开这封信。”
“不,我们有理由认为写信的人已经感到这样做太不慎重,而且过于急躁了。如果这封信公之于众,对他自己国家的打击要比对英国的打击还沉重。”
“如果这样的话,公布这封信符合哪些人的利益呢?为什么有人要盗窃并且公布这封信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牵涉到紧张的国际政治关系了。如果你考虑一下目前欧洲的政局,就不难看出公布这封信的动机。整个欧洲大陆是个武装起来的营垒,有两大军事联盟,大不列颠保持中立,维持着它们之间的平衡。如果英国被迫和某个联盟交战,必然会使另一个联盟占据优势,不管它们参战与否。你明白了吗?”
“您讲得很清楚。也就是说,是这位君主的敌人想要得到并且公开这封信,以便使发信人的国家和我们的国家关系破裂。”
“是的。”
“如果这封信落到某个敌人的手中,他要把这封信交给谁呢?”
“交给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的一位大臣。持信的人现在也许正乘火车急速前往目的地。”
崔洛尼·侯普先生低下了头,并且大声呻吟了一下。首相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道:“亲爱的朋友,你很不幸,谁也不能责怪你。你没有疏忽大意。福尔摩斯先生,事情你都了解了,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先生们,你们认为找不到这封信,就会引发战争吗?”
“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先生们,请准备打仗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个很残酷的说法。”
“请考虑一下这些情况,可以想象,在夜里十一点半之前,文件已经被拿走了,因为侯普先生和他的妻子从那时起都在屋内。那么信件是昨天晚上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被盗走的,很可能是七点半刚过一点的时候,因为偷信的人知道信在文件箱里,一定想尽早拿到手。既然如此,那么现在信在哪儿呢?谁也没有理由扣压这封信。信很快就会转到需要这封信的人手中。我们还有什么机会找到信,或是弄清信在哪儿?所以信是无法弄到了。”
首相从长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说的完全合乎逻辑,我感到我们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理论上讲,我们假设信是女仆或男仆拿走的。”
“他们都是老仆人,而且经受过考验。”
“我记得您说过,您的卧室是在二楼,而且没有门直接通向楼外,任何人从外面进来都会被人看见的。所以信一定是您家里的人拿走的。那么这个小偷把信件交给谁了呢?交给了一个国际间谍或秘密情报人员,这些人我是熟悉的。有三个人可以说是他们的领头人,我首先要一个一个地调查,看看他们是否还在。如果有一个人失踪了,尤其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见了,那么,我们便可以得到一点启发,知道文件到哪里去了。”
欧洲事务大臣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他完全可以把信送到各国驻伦敦的大使馆。”
“我想不会的。这些情报人员是独立进行工作的,他们和大使馆的关系常常很紧张。”
首相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你说的有道理。他要把这样宝贵的东西亲手送交总部。你所采取的行动是可行的。侯普,我们不要因为这件不幸而忽略了其他事务。今天如果有新的进展,我们将会告诉你,并且请你告诉我们调查的结果。”
两位政治家向我们告别后,沉重地离开了。
客人走了之后,福尔摩斯默默地点上烟斗,坐下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我打开晨报,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件昨天夜里发生的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正在这时,我的朋友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并把烟斗放在了壁炉架上。
他说:“只能这样着手解决,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情况十分严重,不过还不是完全绝望的。现在我们需要弄清谁拿走了这封信,可能信还在他的手中没有转移出去。对这些人来说,无非是个钱的问题,我们有英国财政部支持,不怕花钱。只要他肯卖,我就要买——就算多收些所得税也在所不惜。可以想象偷信的人把持着这封信,看看这一方能付多少钱,再试试另一方。只有三个人敢冒这样大的危险:奥伯斯坦、拉罗塞和艾秋阿多·卢卡斯。我要分别去找他们。”
我瞟了一眼手中的晨报。
“是高道尔芬街的艾秋阿多·卢卡斯吗?”
“是的。”
“你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在家里被杀害了。”
在我们破案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常常令我吃惊。而这次我看到自己让他吃了一惊,心中不免十分高兴。他惊讶地凝视着报纸,然后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下面就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我正在读的那一段。
威斯敏斯特谋杀案
昨晚在高道尔芬街十六号发生了一起神秘的谋杀案。这条街位于泰晤士河与威斯敏斯特教堂之间,国会大厦楼顶的倒影几乎可以遮住它,幽静的街道两旁都是十八世纪的旧式住宅。十六号是栋小巧精致的楼房,伦敦社交界著名的艾秋阿多·卢卡斯先生在这里已经居住多年。他平易近人,曾享有英国最佳业余男高音演员的声誉。卢卡斯先生现年三十四岁,未婚,家中有一名女管家波林格尔太太和一名男仆米尔顿。女管家住在阁楼上,很早便就寝了。男仆当晚不在家,外出探望住在汉莫尔斯密的一位朋友。晚十点之后,家中只有卢卡斯先生一人。此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尚待调查,到了十一点三刻,警官巴瑞特巡逻经过高道尔芬街,看到十六号的大门半开着。他敲了敲门,却没有人答应。他看到前面的屋子里有灯光,便走进过道继续敲门,依然没有动静。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屋里乱得不成样子,家具几乎全都翻倒在屋子的一边,一把椅子倒在正中央。死于非命的房主倒在椅子旁,一只手仍然抓着椅子腿,一定是刀子扎进他的心脏后,他立即身亡。杀人的刀子是把弯曲的印度匕首,是原来挂在墙上作为装饰品的东方武器。谋杀的动机不像是抢劫,因为屋内的贵重物品并没有丢失。艾秋阿多·卢卡斯先生很有名,同时也很受大家喜爱,所以他悲惨而神秘的死亡一定会引起众多朋友们的深切关心和同情。
福尔摩斯过了一会儿问:“华生,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个偶然的巧合。”
“巧合!他就是我们刚才说过的三个人中最可能登台表演的人物,而就在这场戏上演的时刻,他惨死了。从精况来看大半不会是巧合,当然还不能非常确定。亲爱的华生,这两件事可能是相互关联的——一定是相互关联的。我们正是要找出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现在警察一定全知道了!”
“不。他们只知道他们在高道尔芬街看到的。至于在白厅住宅街发生的事,他们肯定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只有我们两件事都知道,并且能够弄清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使我怀疑卢卡斯,那就是:从威斯敏斯特教堂区的高道尔芬街到白厅住宅街步行只需要几分钟,而我说的其他两个间谍都住在伦敦西区的尽头。所以,卢卡斯要比其他二人更容易和欧洲事务大臣的家人建立联系或是得到消息,虽然这件事本身是小事,但是考虑到作案时间发生在几小时之内,那么这一点也许就是重要的了。喂!谁来了?”
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有一张女士的名片。福尔摩斯看了看名片,好像看到一丝希望,又随手把名片递给了我。他对赫德森太太说:“请希尔达·崔洛尼·侯普夫人上楼来。”
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早上我们接待了两位名人之后,又有一位伦敦最可爱的女子光临了。我常听人说起倍尔明斯特公爵幼女的美貌,但无论是别人对她的赞美还是她本人的照片,都不曾使我想到她的身材竟然这样纤细婀娜,容貌竟是这样美艳无比。然而,这样的一位女子,在那个秋天的上午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却不是美丽。她的双颊虽然十分可爱,但是由于感情激动而显得苍白;双眼虽然明亮,但是显得急躁不安;为了尽力控制自己,她那薄薄的嘴唇也紧紧地闭拢着。当她笔直地站在门边时,最先映入我们眼帘的不是她的无限美丽,而是她的极度恐惧。
“福尔摩斯先生,我丈夫来过这里吗?”
“是的,太太,他来过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福尔摩斯冷漠地点了点头,并指着椅子请她坐下。
“夫人,您令我很为难。请您坐下讲讲您有什么要求,不过我恐怕不能无条件地答应一切。”
她走到屋子另一边,背对着窗户坐了下来。她身材苗条,姿态优雅,风度像个皇后,富有女性的魅力。
她那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时而握在一起,时而松开。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愿意对您开诚布公,同时希望您对我也能十分坦率。我和丈夫几乎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完全相互信任的,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政治问题。在这方面他总是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告诉我。现在我才知道昨夜家中发生了很不幸的事。我知道丢失了一份文件,但因为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我丈夫没有对我完全讲清楚。事情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应该彻底了解它。除了几位政治家之外,您是唯一了解情况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可能导致什么结果。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详情。请您不要因为担心会损害我丈夫的利益而不肯对我说,因为只有充分相信我,他的利益才能有所保证,这一点他早晚会明白的。请您告诉我丢失的究竟是什么文件呢?”
“夫人,您的问题我不能回答。”
她叹了口气并用双手遮住了脸。
“夫人,您要明白,我只能这样做。您的丈夫认为不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而我,发誓保守秘密之后,知道了全部事实。出于职业的缘故,我不能随便说出他不允许讲的话。您还是应该去问他本人。”
“我问过他,我到您这儿来是万不得已的。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您不肯明确地告诉我,那么您能够给我一点启发吗?这样对我也会很有帮助的。”
“夫人,‘一点启发’指的是什么呢?”
“我丈夫的政治生涯是否会因为这起意外事件而受到严重的影响呢?”
“除非事情得到纠正,否则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怀疑被全部证实了。
“福尔摩斯先生,还有一个问题。从我丈夫对此事刚一显出震惊起,我就明白,丢失这个文件将会在全国引起可怕的后果。”
“如果他这样说,我当然不会有异议。”
“丢失文件所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呢?”
“不,夫人,您所问的,不是我应该回答的。”
“那么我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责怪您讲话过于谨慎,而我相信您也不会责怪我,因为我希望分担丈夫的忧虑,虽然他不愿意这样做。我再一次请求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们一下,那美丽而又焦虑的面容又一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那受惊的目光和紧闭着的嘴。她走出了房门。
裙子摩擦的窸窣声渐渐听不见了,接着前门砰然一响,然后声音完全消失了。这时,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华生,女性属于你的研究范围。这位漂亮的夫人在耍什么把戏呢?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
“当然,她的意图讲得很清楚,而她的焦虑也是很自然的。”
“哼!华生,你要想想她的表情、她的态度、她那压抑着的焦虑不安和她一再提出的问题。你要知道,她出身于一个不会轻易表露感情的社会阶层。”
“的确,她的确很激动。”
“你还要记住,她一再恳切地对我们说,只有她了解一切,才对她的丈夫有利。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你一定注意到了,她坐在那里竭力让阳光只照到自己的背部,她不想让我们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是这样的,她特别挑了那把背光的椅子坐下。”
“女人的心理活动是很难猜测的。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怀疑过玛尔盖特的那位妇女,这你大概还记得。我从她鼻子上没有擦粉得到了启发,最终解决了问题。你怎能这样轻信呢?她们一个细小的举动有时都包含了很大的意义,一个发针或一把卷发火剪就可以显露出她们的反常。华生,早安。”
“你要出去?”
“是的,我要去高道尔芬街和我们苏格兰场的朋友们一起消磨一下今天上午。我们的问题和艾秋阿多·卢卡斯有直接关系,不过,究竟采用什么方法解决,我还毫无头绪。事情还没有发生便得出看法,这样做是极大的错误。我的好华生,请你值班接待客人,我尽量回来和你一起吃午饭。”
从那天算起,三天过去了,福尔摩斯一直保持沉默,他的朋友知道他在苦思冥想,但外人却认为他很沮丧。他出出进进,不停地吸烟,拿起小提琴拉两下又丢开,经常坠入幻想,不按时吃饭,也不回答我不时提出的问题。显然,他的调查进行得很不顺利。关于这个案子,他什么都不说,而我只从报纸上了解了一些片断,例如逮捕了死者的仆人约翰·米尔顿,但随后又释放了。验尸陪审团认为这是一件蓄意谋杀案,但弄不清楚案情以及谁是凶手。杀人动机不明。屋子里有很多贵重物品,都丝毫未动,死者的文件也没有被翻动过。警方详细检查了死者的文稿书信后,得知他热衷于研究国际政治问题,而且非常健谈,是个出色的语言学家。他的往来信件很多,和几个国家的主要领导人都很熟悉,但从他抽屉里的文件中没有发现值得怀疑之处。至于他和女人的关系,很杂乱,但都交往不深。他认识许多女人,不过真正的朋友很少,也没有一个为他所爱。他没有特殊的生活习惯,行为也循规蹈矩。他的死亡是很神秘的,而且很可能是无法解释的。
至于逮捕仆人约翰·米尔顿,那不过是沮丧失望之余的一点措施,以免人们议论当局无所作为。这个仆人那天夜里到汉莫尔斯密去看望朋友,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是充分的。从他动身回家的时间推算,他到达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这件谋杀案。但他解释说当晚夜色很好,自己步行了一段路程,所以,他是十二点到家的,到家后就被这件意外的惨案吓得惊慌失措。他和主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些死者的物品,引人注目的是一盒剃须刀,但他说这是主人送他的,而且女管家也证实了此事。卢卡斯雇用米尔顿已有三年,值得注意的是卢卡斯没有带米尔顿去过欧洲。有时,他在巴黎一住就是三个月,而米尔顿只是留在高道尔芬街看家。至于女管家,在出事的夜里,她什么都没听到,她说如果有客人来访的话,也是主人自己请进来的。
我在报纸上一连三个上午都没有看到此案有何进展。如果福尔摩斯知道更多的情况,至少他没有讲出来。但是,他告诉我,侦探雷斯垂德把自己掌握的情况都告诉了他,我也相信他能够迅速了解此案的进展。第四天上午,报上登载了从巴黎拍来的一封很长的电报,似乎解决了全部的问题。
巴黎的警察已经有所发现(据《每日电讯报》报道),可以揭示艾秋阿多·卢卡斯先生惨死之谜。读者或许还记得,卢卡斯先生是本周一夜间在高道尔芬街自己的住处被人用匕首行刺致死的。他的男仆曾受到怀疑,后经查证,因不在犯罪现场而被释放。昨日,有几名仆人向巴黎警察当局报告他们的主人亨利·弗那依太太精神失常。她居住在奥地利街某处的一栋小房子里。经有关卫生部门检查,证实弗那依太太长期以来一直患有危险的躁狂症。据调查,弗那依太太本周二自伦敦归来,有证据说明其行踪与威斯敏斯特谋杀案有关。经多方核对照片和验证之后,当局认为M.亨利·弗那依与艾秋阿多·卢卡斯,事实上是同一个人,死者出于某种原因,分别在巴黎和伦敦轮流居住。弗那依太太是克里奥尔人,性格古怪,容易激动,并因嫉妒而转为癫狂,据估计,病人可能出于癫狂发作而持匕首行凶,以致轰动整个伦敦。目前,对星期一晚上病人的全部活动尚未查清楚。但是,星期二清晨,在查林十字街火车站上,有一位容貌酷似她的妇女,由于外貌奇异、举止狂暴而引起了人们的特别注意。因此,有关人士认为病人因处于癫狂状态而杀了人,或者是由于行凶杀人,使病人的癫狂症复发。目前,她尚不能连贯地叙述自己的过去,而且医生们认为使她恢复理智是无望的。有人证明,有一位妇女,本周一晚上在高道尔芬街曾一连几个小时地凝视着那栋房子,她也许就是弗那依太太。
福尔摩斯快吃完早饭的时候,我给他读了这篇报道,并说:“福尔摩斯,你对于这篇报道怎么看?”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华生,你真能把话闷在心里。过去三天我没对你说什么,是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从巴黎来的这个消息,对我们间样没有多大用处。”
“和卢卡斯之死总有较大的关系吧?”
“卢卡斯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它和我们的真正目标——我到文件并使欧洲避免一场灾难相比,实在是件小事。过去三天里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也没发生。这两天我几乎每过一小时就收到一次政府方面的报告,可以肯定,整个欧洲,无论在哪里,目前都没有不安的迹象。如果这封信丢失了——不,不可能丢失——如果丢失了,信又在哪儿呢?谁拿着这封信呢?为什么要扣压这封信呢?这个问题真像一把锤子,日夜敲打着我的大脑。卢卡斯的死和丢失信件,真的是巧合吗?他收没收到过信呢?如果收到了,为什么他的文件里却没有呢?是不是他疯狂的妻子把信拿走了呢?这样的话,信是不是在她巴黎的家中呢?我怎样才能找到这封信而不引起巴黎警方的怀疑呢?亲爱的华生,在这个案子上,不光罪犯和我们为难,连法律也和我们作对。人人都妨碍我们,可是事情又很重大。如果我能顺利地解决这个案子,那将是我事业的巅峰。啊,又有最新的情况了!”他匆忙地看了一眼刚刚交到他手中的来信,说,“雷斯垂德好像已经查出了重要的情况。华生,戴上帽子,我们一起到威斯敏斯特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现场。这栋房子比较高,外表显得很陈旧,但是布局严谨,美观大方,结实耐用。带有十八世纪的风格。雷斯垂德正从前面的窗户向外张望,一个高个子警察打开门,请我们进去,雷斯垂德走上前来热情地表示欢迎。我们走进去一看,除了地毯上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难看血迹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一小块方形地毯摆在屋子正中间,四周是由小方木块拼成的美丽的旧式地板,上面由于打了蜡而显得很光滑。壁炉上面的墙上挂满了古兵器作为装饰,行凶的武器就是墙上挂着的一把匕首。靠窗户放着一张贵重的写字台。屋里的一切陈设,油画、小地毯、以及墙上的装饰品,无不显得精美而豪华。
雷斯垂德问:“看到巴黎的消息了吗?”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
“我们的法国朋友这次似乎抓住了要害。他们说得有道理,当时是她敲门。这是意外的访客,因为卢卡斯很少和外界接触。卢卡斯不能让她待在街上,所以才开门放她进去。弗那依太太告诉卢卡斯自己一直在找他,并且责备了他。事情总是互相联系的,匕首就挂在墙上,所以用起来很方便。但并不是一下就刺死了,你看,椅子都倒在一边,而且卢卡斯手里还拿着一把椅子,他想用椅子挡开弗那依太太。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福尔摩斯睁大了眼睛看着雷斯垂德。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呢?”
“啊,这是另外一回事,它很小,但是你会感兴趣的,因为它很古怪,正如你所说,是反常的。这和主要事实无关,至少从表面看来无关。”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类案子发生之后,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现场,派人日夜看守,不准动任何东西,也确实没有人动过什么东西。今天上午我们安葬了这个人,也进行完了调查,所以想到打扫一下屋子。这块地毯没有固定在地板上,只是摆在那里。我们碰巧掀了一下地毯,发现……屋子……”
“什么?你发现了什么?”
福尔摩斯的面部表情由于焦急而显得有些紧张。
“我敢说一百年你也猜不出我们发现了什么。你看见地毯上的那块血迹了吗?大部分血迹已经浸透过地毯了吧?”
“应该是这样。”
“可是白色的地板上相应的地方却没有血迹,对这一点你不感到奇怪吗?”
“没有血迹!可是,一定——”
“尽管你说一定应该有,可是,事实上就是没有。”
他握住地毯的一角,一下子翻了过来,以便证实自己的话。
“不,地毯下面和上面的血迹是相同的,一定会留下痕迹。”
雷斯垂德看到这位著名的侦探迷惑不解,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
“现在我来给你看谜底。这里有第二块血迹,但是和第一块位置不一样。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地毯的另一角掀开,洁白的地板上立刻露出了一片紫红色的血迹:“福尔摩斯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很简单,这两块血迹本来是一致的,但是有人转动了地毯。地毯是方形的,而且没有钉住,所以很容易移动。”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不需要你告诉也知道地毯一定转动过了,这是很明显的,因为地毯上的血迹应该正好盖住地板上的血迹。我要知道的是,谁移动了地毯,为什么?”
我从福尔摩斯僵硬的脸上看出他的内心十分激动。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雷斯垂德,门口那个警察是不是一直看守着这个现场?”
“是的。”
“请按照我的建议做。你仔细盘问他一下,不过,不要当着我们的面。把他带到后面的屋里,单独和他谈,他也许会承认。问问他为什么居然敢让别人进来,而且还把那个人单独留在屋子里。不要问他是不是让人进来了,你就说你知道有人进来了,逼问他,告诉他只有坦白才有可能得到原谅。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雷斯垂德走了,福尔摩斯欣喜若狂地对我说:“华生,你瞧吧!”他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精神大振,一反刚才的平静。他迅速拉开地毯,立刻匍匐在地板上,并且试图抓起地板上的每块方木板。他用指甲不停地掀着木板,忽然,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它就像箱子盖一样,从有活页的地方向上翻了起来。下面有一个小黑洞,福尔摩斯急忙把手伸了进去,但是,抽回手时,他又生气又失望地哼了一声。洞里是空的。
“快,华生,快,把地毯放好!”我刚刚扣上那块木板,并把地毯放好,就听见了雷斯垂德在过道里的说话声。他看到福尔摩斯懒散地靠着壁炉架,无所事事,显得很有耐心,并用手遮住嘴,打着哈欠。
“福尔摩斯先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恐怕你已经不耐烦了吧?他已经承认了。麦克弗森到这里来,让这两位先生听听你办的好事。”
那位高个子警察羞得满脸通红,一脸后悔的样子,悄悄溜了进来。
“先生,我的确没想做坏事。一位年轻的女士昨天晚上走到大门前,她弄错了门牌号码,我们就谈了起来。一个人整天在这儿守着,实在很寂寞。”
“那么,后来怎么了?”
“她想看看谋杀发生在什么地方,她说自己是从报上看到的。她是个很体面又很会说话的女人,我想让她看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她一看见地毯上的血迹,立刻就跌倒在了地板上,躺在那儿像死了似的。我跑到后面弄了点水来,但还是没能让她醒过来。我就到拐角的‘常春藤商店’买了一点白兰地,可是当我拿回白兰地之后,这位女士已经醒了过来,并且走掉了。我想她可能是感到不好意思,不愿意再见我。”
“那块地毯怎么会移动了呢?”
“我回来的时候,地毯弄得有些不平。你知道,她倒在地毯上,而地毯贴着光滑的地板又没有固定住。后来我就把地毯摆好了。”
雷斯垂德严肃地说:“麦克弗森,这是个教训,你欺骗不了我。你一定认为玩忽职守不会被发现,可是我一看到地毯,马上就知道有人到屋子里来过了。没丢什么东西,这是你的运气,不然的话,你可要负全部责任。福尔摩斯先生,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把你请来,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认为两块血迹不在一起或许会让你感兴趣。”
“不错,我很感兴趣。警官,这位女士只来过一次吗?”
“是的,只来过一次。”
“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广告要应聘去当打字员的,走错了门,是一位很温柔很和蔼的年轻女士。”
“个子高吗?漂亮吗?”
“一点不错,她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年轻女士,可以说是漂亮的。也许有人会说她很漂亮。她说:‘警官,请让我看一眼!’她有办法,会哄人。我本来只想让她从窗户探头看看,那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打扮得怎么样?”
“很素雅,穿着一件拖到脚面的长袍。”
“在什么时间?”
“天刚黑。我买白兰地回来的时候,人们都在点灯。”
福尔摩斯说:“很好。走吧,华生,我们还要到别处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们离开这栋房子的时候,雷斯垂德仍然留在前面的屋子里,悔过的警察给我们开了门。福尔摩斯走到台阶上,转过身来,拿出一件东西。那位警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喊道:“天哪!”福尔摩斯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不让他说话,然后又伸手把这件东西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他得意扬扬地走到街上,放声大笑起来。他说:“妙极了!我的朋友,你瞧着吧,最后一场戏的大幕已经拉开了。你放心,不会有战争,崔洛尼·侯普先生的光辉前程不会受到影响,那位不慎重的君主不会因为这封信受到惩罚,首相也不必担心欧洲情势复杂化。只要我们用一点策略,谁都不会因为这件不幸的大事而受到半点损害。”
我不禁对身边这位不同寻常的人物感到十分钦佩。
我喊道:“你把问题解决了!”
“华生,还不能这样说。还有几点疑问仍像以前一样没有弄清。但是我们了解的情况已经够多了,如果还弄不清其他的问题,那是我们自己的过失。现在,我们直接去白厅住宅街,把事情了结一下。”
当我们来到欧洲事务大臣府邸的时候,福尔摩斯要找的却是希尔达·崔洛尼·侯普夫人。我们走进了晨间起居室。
这位夫人愤怒地红着脸说:“福尔摩斯先生!您实在太不公平,太不慷慨了。我已经解释过,我希望您对我到您那儿去的事保密,以免我丈夫说我干涉他的事情。可是您却到这里来,借此表示您和我有事务联系,有意损害我的名声。”
“夫人,不幸的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既然受托找回这封非常重要的信件,就只能请求您把信交到我手中。”
这位夫人突然站了起来,美丽而丰满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她的眼睛凝视着我们,身体摇晃起来,我以为她要晕倒。她强打精神,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脸上各种复杂的表情一时完全被强烈的愤慨和惊异掩盖住了。
“福尔摩斯先生,您——您侮辱我。”
“夫人,请冷静一点,说这些都没有用,您还是把信交出来吧。”
她向呼唤仆人的手铃奔去。
“管家会请您出去的。”
“希尔达夫人,不必摇铃。如果您摇铃,我为了避免流言所做的一切诚恳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您交出信来,一切都会好转。如果您和我合作,我可以安排好一切。如果您与我为敌,那么我就要揭发您。”
她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显得非常威严。她盯着福尔摩斯的眼睛,好像要把他看透似的。她的手放在手铃上,但克制着自己没有摇。
“您想要恐吓我,福尔摩斯先生。您到这里来威胁一个女人,这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您说您了解情况,了解的是什么呢?”
“夫人,请您先坐下。如果摔倒,您会伤了自己的。您不坐下,我就不讲话。”
“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五分钟。”
“希尔达夫人,一分钟就够了。我知道您去过艾秋阿多·卢卡斯那里,您给了他一封信;我也知道昨天晚上您又巧妙地去过那间屋子;我还知道您是怎样从地毯下面隐蔽的地方取出这封信的。”
她凝视着福尔摩斯,脸色灰白,她哽住了两次,才能开口说话。
她大声说:“您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您疯了。”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块硬纸片。那是从照片上剪下来的这位夫人头像的部分。
福尔摩斯说:“我一直带着这个,因为我想也许有用。那个警察已经认出这张照片了。”
她喘了一口气,身体靠回椅子上。
“希尔达夫人,信在您的手中,事情还来得及纠正。我不想给您找麻烦。把这封丢失的信还给您丈夫,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希望您接受我的意见,并对我说实话。这是您最后的机会。”
她的勇气实在令人赞叹。事已至此,她还不想承认失败。
“福尔摩斯先生,我再和您说一遍,您简直是荒谬。”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希尔达夫人,我感到遗憾。我为您尽了最大的努力。而这一切全白费了。”
福尔摩斯摇了一下铃。管家走了进来。
“崔洛尼·侯普先生在家吗?”
“先生,他十二点三刻回来。”
福尔摩斯看了看表,说:“还有十五分钟。我要等候他。”
管家刚一走出屋门,希尔达夫人便跪倒在福尔摩斯脚下。她摊开双手,仰头看着福尔摩斯,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苦苦地哀求道:“饶恕我吧,福尔摩斯先生,饶恕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告诉我的丈夫!我是多么爱他啊!我不愿意让他心里有一点不愉快,可是这件事会伤透他的心的!”
福尔摩斯把她扶了起来:“太好了,夫人,您终于醒悟过来了。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信在哪儿?”
她急忙走到书桌旁,拿出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信封很长,颜色是蓝的。
“福尔摩斯先生,信在这儿,我发誓没有拆开过。”
福尔摩斯低声说:“怎样把信放回去呢?快,快,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文件箱在哪儿?”
“还在他的卧室里。”
“多么幸运啊!夫人,快把箱子拿到这里来!”
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扁箱子走了过来。
“您以前是怎么打开的?您有一把复制的钥匙?是的,您当然有。打开箱子!”
希尔达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钥匙。箱子打开了,里面塞满了文件。福尔摩斯把这封信塞到了靠下面的一份文件里,夹在两页之间。关上了箱子,锁好之后,夫人又把它送回了卧室。
福尔摩斯说:“现在一切就绪,只需要等候您的丈夫了。还有十分钟。希尔达夫人,我花了很大的力量来保护您,您应该用这十分钟坦率地告诉我,您干这件不寻常的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位夫人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我宁愿把自己的右手砍断,也不愿意让我的丈夫有片刻烦恼!恐怕整个伦敦都不会再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爱自己的丈夫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尽管我是被迫的,他也绝不会原谅我了。因为他非常重视自己的名望,所以不会忘记或原谅别人的过错。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要搭救我!我的幸福,他的幸福,还有我们的生命全都受到了威胁!”
“夫人,快讲,时间不多了!”
“先生,问题出在我的一封信上。我在结婚前写的一封轻率的信,愚蠢的信,是在我一时的感情冲动下写的。我的信没有恶意,可是我丈夫会认为这是犯罪。如果他读了这封信,就再也不会信任我了。我曾经想把这件事忘掉。可是后来卢卡斯这个家伙写信告诉我,信在他的手中,并要交给我的丈夫。我恳求他宽大为怀,他便说只要我从文件箱里把他要的文件拿给他,他就可以把信还给我。我丈夫的办公室里有间谍,告诉了卢卡斯有这样一封信。他向我保证我丈夫不会因此受到损害。福尔摩斯先生,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应该怎么办呢?”
“把一切都告诉您的丈夫。”
“不行,福尔摩斯先生,不行!一方面是幸福的毁灭,另一方面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去拿我丈夫的文件。在政治问题上,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而爱情和信任的重要性,我是十分理解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拿了文件!我取了钥匙的模子,卢卡斯给了我一把复制的钥匙。我打开文件箱,取出文件并且送到了高道尔芬街。”
“到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我按照约定的方式敲门,他打开门,我随他走进屋里。但我没关严大厅的门,因为我怕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外面有一个女人。我们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我的那封信摆在他的桌子上。我把文件交给了他,他把那封信还给了我。正在这时,房门那里传来了声音,又听见过道有脚步声。卢卡斯急忙掀起地毯,把文件塞到了一个藏东西的地方,然后又把地毯盖住了。
“这之后的事简直就像噩梦。我看到一个女人,黑黝黝的面孔,神色癫狂,还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说的是法语,她说:‘我没有白等,终于让我发现了你和她在一起!’他们凶狠地搏斗起来。卢卡斯手里拿着一把椅子,那个女人手里有把闪亮的刀子。当时的场面可怕极了,我立刻冲出屋去,离开了那栋房子。第二天早上,我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卢卡斯被杀死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很高兴,因为我拿回了自己的信。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用新的苦恼代替了旧的。我丈夫失去文件后的焦虑使我心神不安。我当时几乎就要跪倒在他脚下,向他讲清是我拿了文件。可是这意味着我要说出过去的事。我那天早上到您那儿去是想弄清我犯的错误的严重性。从我了解到事情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把文件弄回来。它一定还在卢卡斯藏文件的那个地方,因为文件是在那个可怕的女人闯进房间之前藏进去的。如果不是那个女人闯进去,我也不会知道信藏在什么地方。我怎样走进屋子呢?我接连两天去看了那个地方,但门总是关着。昨天晚上我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我怎么拿到的,您已经听说了。我把文件带回来,想要销毁,因为我没有办法把它还给我丈夫而又不必承认错误。天哪,我听到他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了!”
这位欧洲事务大臣激动地冲进屋子里。
他说:“有什么消息,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消息?”
“有点希望。”
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感谢上帝!首相将和我一起吃午饭,他可以来听听吧?他的神经是非常坚强的,可是我知道,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他几乎没有睡过觉。雅各布,你把首相请到楼上来。亲爱的,我想这是一件政治上的事情,过几分钟我们就到餐厅和你一起吃午饭。”
首相的举止是镇定的,但从他激动的目光和不停颤动着的大手上,我知道他也像那位年轻同事一样十分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你有好消息?”
我的朋友回答:“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弄清。可能失落文件的地方,我都调查过了,虽然没有找到,但是我敢肯定不必担心有危险。”
“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不行的。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火山顶上。我们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才行。”
“有找到文件的希望,所以我才来到这里。我越想越觉得文件不会离开您的家。”
“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文件拿出去了,现在一定已经公开了。”
“会有人拿走文件只是为了要藏在别人家里吗?”
“我不相信有人把信拿走了。”
“那么信为什么不在文件箱里呢?”
“我并不认为信不在文件箱里。”
“福尔摩斯先生,开这个玩笑是不合适的,我确定信不在箱子里。”
“星期二早晨之后,您检查过箱子吗?”
“没有,这不需要。”
“您有没有想到自己可能疏忽了呢?”
“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是说一定如此,但我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想箱子里还有别的文件,可能和别的文件混在一起了。”
“这封信放在上面。”
“可能有人晃动过箱子,弄乱了。”
“不,不,我曾经把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
首相说:“侯普,这很好办。我们把文件箱拿到这里来。”
大臣摇了摇铃。
“雅各布,把文件箱拿来。这太可笑了,完全是浪费时间,不过我说服不了你,只好这么办。谢谢你,雅可布,放在这几。钥匙一直在我的表链上。你看这些文件。麦罗勋爵的来信,查理·哈代爵士的报告,贝尔格莱德的备忘录,关于俄-德粮食税问题的记录,马德里的来信,弗洛尔爵士的信——天哪!这是什么?倍棱格勋爵,倍棱格勋爵!”
首相急切地拿过这封蓝色的信。
“是的,正是这封信!你没有丢失!侯普,我祝贺你。”
“谢谢您,谢谢您!我心里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这是不可想象的——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个巫师,是个魔术师!你怎么会知道信还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信不在别处。”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了!”他急速地走到门旁,“我的妻子在哪儿?我要告诉她事情顺利解决了。希尔达!希尔达!”我们听到他在楼梯上呼喊的声音。
首相望着福尔摩斯,眼球骨碌碌地转着。
他说:“先生,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文件怎么会又回到箱子里了呢?”
福尔摩斯笑着避开了那一双好奇的眼睛。
“我们也有我们的外交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帽子,转身向屋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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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之死
美国著名福迷,同时也是第一家福迷组织“贝克街小分队”的创始人克里斯托弗·莫利曾经这样描述他看完《最后一案》的感觉:“我还清楚记得,我第一次读完《回忆录》最后一我时,幼小心中萌生的忧郁之感。看到悬崖旁的香烟盒,还有冷静的遗言,我的心里是多么痛苦!”其实,《最后一案》发表在《海滨杂志》那年,莫利还年少,“不曾知道歇洛克和莫里亚蒂教授一同坠落莱辛巴赫瀑布时整个英语世界的读者是多么惊慌沮丧”。即使如此,福尔摩斯去世的消息还是令他震惊。不光是他,相信今天的读者在读完《最后一案》之后也会产生惆怅之感——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就这样葬身于瑞士瀑布之下了。
作为读者,我们无法改变《最后一案》的结局。但是,我们可以化身为侦探,追查柯南·道尔是如何一步步产生“杀意”,最终将福尔摩斯“谋杀”的。
柯南·道尔最早透露出想杀掉福尔摩斯的念头是在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距离《冒险史》第一篇故事《波希米亚丑闻》的发表不过四个月!这天,他给母亲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已经完成了五篇福尔摩斯新的故事:《蓝宝石案》、《斑点带子案》、《贵族单身汉案》、《工程师大拇指案》、《绿玉皇冠案》。我觉得它们都够得上前几篇的水平,而且十二篇小说应该能编成一部不错的书。我打算在第六篇故事中杀掉福尔摩斯,了断他最好不过了。为了他,我都顾不上那些要紧的事情了。我在考虑您的那个‘金发’构想,会在故事中用到,但我觉得作为侦探小说道不够好,应该写个单篇。
柯南·道尔的母亲吓坏了。她本人就是个福尔摩斯迷,于是大发脾气地说:“你不会、不能、也绝对不应该杀死他!”柯南·道尔觉得为难,拿不定主意,就问:“那该怎么办?”母亲建议他采用关于“金发”的设想。所谓的“金发”设想,是柯南·道尔的母亲之前写信给他提供的一个小说构思,说的是一位长着一头美丽金发的少女被绑架,头发被剃光,某人为了某种卑劣的目的而让她冒充另一位少女。最终柯南·道尔将其写成了《铜山毛榉案》。一八九二年一月六日,他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在假期里,我完成了最后一篇福尔摩斯故事《铜山毛榉案》,其中我使用了您那头发的构想,现在可以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永别了。由于您的要求,他还活着。
尽管福尔摩斯让他名声大振,尽管最尊敬的母亲三番五次地要求他继续创作福尔摩斯故事,但这都不能动摇柯南·道尔让这位大侦探从自己的作品中消失的决心。
一八九二年二月,柯南·道尔写信告诉母亲:“他们(《海滨杂志》)一直磨着我再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在压力之下,我提出写十二个,收一千英镑。可是,我现在倒衷心希望他们不会接受这种条件。”但是,杂志社将福尔摩斯故事作为刺激销量的主要卖点,自然答应了他的要求。迫于自己的许诺,柯南·道尔又开始创作福尔摩斯故事。但这次,作家心中的想法更坚定了——一是要将福尔摩斯“杀掉”,这样杂志社就没有理由让他再写故事了。在一八九三年四月六日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
我正在写最后一篇福尔摩斯故事,写了一半,写完之后这位绅士就会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我对他的名字都感到厌倦……有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家伙说福尔摩斯在那儿也声名远播。
这篇故事就是《最后一案》。读者可能会好奇,柯南·道尔为什么选择远在瑞士的莱辛巴赫瀑布作为“谋杀”现场。这样一来,福尔摩斯的尸骨都不能埋葬在祖国的土地上了。作家本人并没有提起过自己是如何构思出《最后一案》的情节的。但是坊间有一些传闻指出这可能来自他人的提议。
塞拉斯·K.霍金可能要为大侦探之死负有一定责任。霍金在自传《我的记忆之书:一系列回忆和思考》(1923)中记下了这件事:
在瑞士,我第一次遇见柯南·道尔。我和我的妻子住在拉夫阿尔卑饭店,就在采尔马特村上面。世界各她的人都在此聚集,这里有大学教授、国会议员、学校校长还有教会高层,比如本森大主教,他的妻子陪着他,还有他的儿子爱德华·弗雷德里克,就是《渡渡》(1893)一书的作者。
英国人在国外可不像在国内那么呆板、一本正经。人们很容易就相识了。餐后我们会分成几组,讨论各种话题。在这里我认识了道尔和本森,还有其他人。
有一天早晨,道尔、本森和我一起去费德林冰川做了一次小小的远足。大部分旅途都很轻松,主要是穿越一片片森林。后来我们进入一处狭长的山谷,这才发现我们到了冰川的底部,两边都是屋顶一般的峭壁,有一部分相当险峻。我们的向导走在前面,用斧子在冰面上劈出道路,我们就向上攀爬。一旦到了顶部,路就好走了。我们并排走着,周围都是圆石,我们尽量绕开了它们。
我们又开始交谈起来,最后就说到某个话题上。我注意到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作家们很少谈论自己的作品,但是这时(本森开了头)我们开始谈起歇洛克·福尔摩斯。道尔坦率地承认他对自己塑造的人物已经厌倦了。
“事实上,”他说,“他已经成为我脖子上难以摆脱的枷锁,我想要结束他。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就会结束我。”
“你想怎么做?”我问道。
“我还没有决定,”他笑道,“但是我会以某种方式结束他的。”
“对老朋友来说可太粗暴了,”我说道,“他可给你带来了声望和财富呢。”
后来我们又谈了些,本森构思出一个案子想让福尔摩斯继续活下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宽一些的冰川裂隙,站了一会,俯视下方。
“如果你还没决定怎么结束福尔摩斯,”我说,“那么就把他带到瑞士来,让他从冰川的裂隙坠落下去,这怎么样?可以省下葬礼的费用了。”
“不坏的主意。”道尔由衷地笑道,后来话题就转向了其他方面。
亨利·卢恩同样向柯南·道尔提议在瑞士“干掉”福尔摩斯,正是他引荐了莱辛巴赫瀑布。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日的《泰晤士报》上,卢恩的曾孙大卫·卢恩公开了这个故事:
阁下,我要坦白一件事。我的曾祖父亨利·卢恩爵士——即同名旅行社的创始人——是谋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凶手。这个故事在我们家流传了三代。有一次柯南·道尔和我曾祖父一起在大夏戴克和迈林根附近散步,柯南·道尔谈到他希望摆脱福尔摩斯,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进行唯灵论方两的研究。
“但是,我该怎么做呢?”他问道。
“把他扔到莱辛巴赫瀑布下面。”我的曾祖父回答说。
“那是哪里?”
“我带你去。”
于是他就带柯南·道尔去了。
福尔摩斯迷们很可能会奇怪,旅行社的业务怎么还包括送人去死这一项,而且被害人是史上最优秀的侦探。抛开玩笑不谈,说说可以佐证我所说故事真实性的证据。亨利爵士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阿诺德是一位唯物主义者,对于唯灵论抱着怀疑的态度,正是在柯南·道尔的影响下,他开始从事唯灵论的研究。最终祖父信奉了罗马天主教,而且终身矢志不渝。这一事实至少说明两家人关系紧密,我祖父所撰的《无论如何》一书中也表明了这层关系,而(杀死福尔摩斯)这个故事我却从没有在书上看到过。
终于,一八九三年十二月,读者在《海滨杂志》上读到了这篇令人难过的《最后一案》,引起一片争议。在伦敦,年轻人去上班时都在帽子上围上黑纱,以示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去世的哀悼。信件雪片似的寄到柯南·道尔这里,他们恳求、祷告,甚至谩骂、威胁。一位女士在写给柯南·道尔的信中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恳请作者让福尔摩斯复活。
可是福尔摩斯迟迟没有露面。直到一九〇一年八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才又开始在《海滨杂志》上连载。虽然故事的发生时间在福尔摩斯坠崖之前,但读者还是欢欣鼓舞。杂志出版的前夜就有人排起长队等待购买,盛况空前。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开始连载后不久,美国杂志《读书人》上刊登了一篇编辑写的文章,阐述了他们关于这部作品的推理。编辑认为,小说的关键是偷窃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鞋子。“对任何一个知晓歇洛克·福尔摩斯方法的人,或者熟悉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人来说,很明显这至少不是错误的线索,不是那种让读者误入歧途的线索。”他们推测鞋子被偷是为了证实亨利爵士是否被猎狗的传说所诅咒。
这期杂志发行之后,《读书人》收到不少信件,有的读者提出了自己的假设,还有人认为编辑头脑聪明。不过很快就证明《读书人》的理论是错误的。编辑承认说自己的推测“错得离谱,但是那些发表不同看法的信件数量证明了读者对连载的浓厚兴趣”:
我们相信读者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兴趣正在逐渐增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低。证据之一是道尔医生实际上是迫于压力才又写福尔摩斯故事的,但故事连载在《海滨杂志》上一下子使它比平常多卖出了三万册。
读者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上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们不断问柯南·道尔:“难道你不能把他再找回来吗?”;“《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是福尔摩斯极盛时期的小说。但是,如果他不能活着回到原来的住处,我就没有真正高兴的感觉。”但柯南·道尔的回答令读者心寒:“他在莱辛巴赫瀑布脚下,他就留在那里了。”
不过一九〇三年春天,在英美两国出版商的不断恳求并且许以高额稿酬的情况下,柯南·道尔终于松了口,答应再次撰写福尔摩斯故事,也就是这本《归来记》。
其实,为什么一位虚构侦探的生与死会对当时的人们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呢?这还要从当时的社会说起。
让人怀念的时代
一九二七年三月《海滨杂志》发起了一次“福尔摩斯竞赛”,让读者选择他们最喜欢的十二篇故事。如果选单和柯南·道尔一样,将获得一百英镑以及柯南·道尔自传《回忆和冒险》作为奖赏。柯南·道尔在为这次竞赛撰写的文章中写道:
关于近些年来福尔摩斯的冒险经历是否不那么精彩了,或者华生的写作能力是否下降了,存在不少争论。一旦老调重弹,就算旋律已经改变,还是免不了得到“单调平淡”的评语。读者的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但他可能对作者心存偏见。我们小题大做一下。司各特在自传中写道,伏尔泰晚年的小册子就单篇来说呈衰退趋势,但是结成集子整体对比起来,就算得上最精彩的作品了。而司各特某些优秀的作品也被评论家认为质量不高。上述的例证让我心存期待,将来读我作品的读者将会发现他的感觉和之前邻居阅读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今天的读者或许正如柯南·道尔期待的那样,并不认为福尔摩斯归来之后的案子变得不那么精彩了。其实在柯南·道尔自选的十二篇佳作(短篇)中有五篇来自归来之后,而他认为《显贵的主顾》、《狮鬃毛》也能算佳作。一九五九年《贝克街期刊》投票评选的十篇佳作(短篇)中也有四篇来自归来之后。这些证据表明,福尔摩斯归来之后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令人失望。甚至我们抛开故事不谈,《三个同姓人》中福尔摩斯对华生流露出的友爱之情是多么让人激动啊。
那么,读者期待的是什么呢?更准确地说,那个时代的读者期待的是什么呢?
从《空屋》发表开始算起的三十三篇故事中,只有四篇发生在归来之前。再将发生于一八九五年至一九〇二年间的二十一个案子进一步区分,从一八九五年至一九〇〇年间的案子有十五件,而一九〇一年至一九〇二年间的案子有六件。一九〇一年正是维多利亚女王去世,爱德华七世登上王位的一年。福尔摩斯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度过的。维多利亚女王虽然不曾光临贝克街的寒舍,却一直是故事隐形的主角。关于之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们可以回答说:“当时的读者期待的正是维多利亚时代。”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维多利亚时代的荣光已经一去不返,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也不如战前鼎盛了。读者看着垂垂老去的福尔摩斯,不禁也要心生“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了。
很多研究者都将维多利亚时代作为福尔摩斯生存的土壤。弗兰克·考夫曼在《传奇侦探的连续雷险:对歇洛克·福尔摩斯作品吸引力和接受的研究》中指出:“我们应该首先关注维多利亚时代居民的文化、价值观和信仰,他们正是柯南·道尔‘理想的读者’。……伦敦这个国际都市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缩影,同时又是我们寻找福尔摩斯巨大吸引力的原点。”肯尼斯·雷克斯罗斯更是提出:“如果柯南·道尔不相信维多利亚时代的所有神话,那么他也不会成功。”T.S.艾略特也认为:“歇洛克·福尔摩斯让我们回忆起十九世纪伦敦美好的表象。我相信,就算对那些想不起十九世纪的人来说,他同样令人着迷。”
于是,又一个问题出现了,维多利亚时代到底对那一代英国人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不妨回顾一下这段历史,寻根溯源。
一八三七年,一位天真烂漫的十八岁少女继承了英国王位。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全名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父亲肯特公爵爱德华是乔治三世国王的第四子,母亲是德国萨克森-科堡-萨尔菲德公国的维多利亚郡主。一八三七年,她的三伯不列颠帝国国王兼汉诺威国王威廉四世去世之后,维多利亚继任英国女王。一八四〇年,她和表弟萨克森-科堡-哥达家族的艾伯特结婚。
维多利亚时代被史学家称为“黄金时代”。当时,全世界大约四至五亿人(相当于当时全球人口的四分之一)都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其领土面积则有约三千七百万平方公里,是世界陆地总面积的百分之二十五。从英伦三岛到冈比亚、纽芬兰、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马来西亚、香港、新加坡、缅甸、印度、乌干达、肯尼亚、南非、尼日利亚、马耳他、南极洲以及无数岛屿,地球上的二十四个时区均有大英帝国的领土。因此,英帝国也被称为“日不落帝国”。
这时,正值英国工业革命完成、工厂制度确立之际,工业化促进了生产为的飞速发展。从主要经济发展指标来看,一八四八年英国铁产量已超过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总和,煤占世界总量的三分之二,棉布占二分之一以上。一八五一年,英国国民生产总值为五点二三亿英镑,到一八七〇年增至九点一六亿英镑。就人均国民收入的横向比较而言,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人均国民收入为三十二点六英镑,法国为二十一点二英镑,德国为十三点三英镑。我们从福尔摩斯故事里也可以看到经济发展带来的较为稳定的社会局面。来到贝克街的委托人大部分生活安定,衣食无忧。《身份案》中的萨瑟兰小姐靠打字所挣的钱也可以达到每年四十镑。只有当生活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他们才会找到福尔摩斯,希望恢复之前的安定。
在社会相对稳定的基础上,理性主义和科学精神是维多利亚时代走向现代的主要标志。理性主义要求人们从现实出发,不以信仰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早在十七世纪,这种思潮便开始萌芽。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为理性主义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一八五九年,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以雄辩的事实证明进化是生物在自然界生存竞争的结果,上帝创世和塑造生命的神话至此破灭,理性主义取得了对宗教的决定性胜利。英国人在自然科学的各门类都有很多发现。例如,一八三〇年地质学家莱尔指出,地壳的目前状态是无数缓慢变化的结果,而这种变化仍在进行着。一八四三年,朱尔发现“热功当量”,足以说明能量不灭。一八四五年,剑桥大学学生亚当斯发现海王星,成为天文学上伟大的胜利。都柏林教授W.R.汉密尔顿爵士创造的“四元法”则使数学前进了一大步。总之,到了十九世纪末,英国人已经习惯于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看待世界了。
理性和科学更是福尔摩斯演绎法的根本。在福尔摩斯看来,“侦探术是——或者应当是一种精确的科学,应该用同样冷静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方法来研究它。”他对他的委托人采取一种完全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观点——即人们应当把每一位委托人看成一个问题中的一个部分,一个因素,仅此而已。而福尔摩斯故事中堪称可以代表当时先进科学技术的种种鉴证手法,更是让他成为了一个科学侦探。试想一下,听闻苏格兰场都从小说中受益匪浅的读者们,会对这位大侦探产生何种崇敬之情。
维多利亚时代也是文化繁荣的时期。人们买画,看画,读有关绘画的书籍,并为艺术而争论,其热烈的情形前所未有。在这个时代里,大多数画家的生活比之前和之后画家的生活过得都好。艺术期刊大量出版,私人画廓大批出现。文艺作品,诸如诗歌、小说等也同样受到追捧,出现了很多大文豪。“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福尔摩斯在《希腊译员》中如是说。他爱好拉小提琴,听音乐,祖母又是法国画家威尔奈的妹妹。华生在还没有完全了解福尔摩斯的时候曾轻率地下结论说他没有文学知识,但是后来证明福尔摩斯在引经据典时几乎信手拈来。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产物,更是这个时代的文化缩影。
如果说在十九世纪下半叶,人们处理实际问题时,是用科学和理性的思维方式;那么在纯粹的精神生活中,则完全可以用宗教的观点来理解一切。这种方法满足了讲究实效的英国人对现实目标的追求,最终在维多利亚时代中后期成为了全民族的共识。这时出现了“Victorianism”一词,表示维多利亚的时代特征、思想与风尚。
这种特有的思想和风尚,其核心是一种严肃的道德观念。它既决定了人们的品行,也决定了支配社会的习俗。不过,它并未触及每一个人。当时仍有贵族终日寻欢作乐,仍有从业者崇拜财神,仍有从业者不关心道德原则,仍有乞丐、扒手及娼妓为贫困所迫,沦入维多利亚时代广大的底层社会。在维多利亚时代,有不止一种道德观念,不止一套社会习俗。尽管如此,对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而言,家庭毕竟是神圣的,这时期的家庭结构也更紧密。福尔摩斯故事的大部分也都是和家庭有关系的,《身份案》中委托人的未婚夫消失不见,《歪唇男人》中委托人的丈夫下落不明,《绿玉皇冠案》中委托人的儿子与皇冠绿玉失窃有关……仅《冒险史》和《回忆录》里就可以举出不下十个例子。
中产阶级在此时提出了“自助者天助之”的口号,形成了“自助”意识的道德观念。一八五九年,塞缪尔·斯迈尔斯出版《自助》一书,全面阐述了中产阶级的这一人生观。他认为,人的天性是懒惰和多欲的,做人的第一步就是抵制这些天性,第二步则是养成俭朴、勤奋、严谨、谦恭、顺从等良好习惯。一经养成,这种习惯就成为了中产阶级根深蒂固的性格。到了一九〇〇年.该书畅销二十五万册,“自助”观念也传播到了全社会。同时,他还著有五卷本《工程师传记》。在斯迈尔斯看来,工程师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英雄,是代表勤劳、才智、纪律与事业有成的理想人物。不管是否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在《工程师大拇指案》结尾,福尔摩斯对沮丧的水利工程师哈瑟利先生说:“您要明白,间接地说这可能是有价值的;只要这件事宣扬出去,在您今后的生活中,您的事务所就会获得很好的声誉。”我们在这篇作品中看到的确实是一个相信自制与纪律的工程师形象。他坚决不做有悖社会准则和法律的事情。虽然失去了大拇指,但他的精神得到了肯定,也必将如福尔摩斯所说的那样,获得良好的声誉。
同样的道德也扩散到部分工人阶级。改革者莱夫斯雷创立了《道德改革杂志》。他认为酗酒是贫穷的主要原因。一八三二年,他组成英国第一个完全戒禁酒类及其他嗜欲的会社,并在英国影响甚广。对工人阶级,福尔摩斯的态度是肯定的。在《波希米亚丑闻》中,福尔摩斯装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和艾琳·艾德勒的马夫混在一起。他说:“在那些马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气相投的感情。”柯南·道尔甚至不会去描写当时伦敦下层劳苦大众的阴暗面。其实,诸如狄更斯在《苦儿流浪记》中描写的费金的扒手帮,以及《我的秘密生活》中所叙述的赤贫女孩为了卖腊肠而沦为妓女的故事,在维多利亚时代也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不过,福尔摩斯故事的主要人物还是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
福尔摩斯故事涉及各种犯罪和不道德行为,宣扬人道主义和善恶有报、法网难逃的思想,与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道德是不谋而合的。从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坚守诚实的作风带来的公共生活的高度正直;通过独立思想的培养孕育出的坚定的个人主义;爱国主义、男子气概及抑制性的纪律也造就了一种坚忍的力量、自制和责任感……这些特质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大英帝国,也让推多利亚时代成为福尔摩斯最美好的时光。
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
维多利亚时代有铁路、地铁、电报、电话,甚至后期电灯也开始普及。就算马车、煤气灯今天已经见不到,读者或许仍然会觉得福尔摩斯的时代与我们现在的时代差距并不大。不过,如果深入到维多利亚时代,便会发现仍然有着不小的差异。我们不妨从衣食住行几个最基本的方面来一窥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
维多利亚时代,女装基本分为紧身胸衣和拖地长裙两部分,在样式、细节和剪裁工艺上时有变化。更显著的特征是,几乎所有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都要戴一顶女帽。对于新潮女性而言,买衣服是主要的生活开销,而经常更换相对便宜的女帽同样可以紧随时尚潮流。读者也许能回忆起《身份案》中萨瑟兰小姐出场的情景:“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颈上围着厚毛皮围脖,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的宽边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姿态,斜压在一只耳朵上面。”
英国工业革命后,男装开始表现出男子的绅士气派,并吸取军服的优点,向简洁、整齐的方向发展,从而成为世界男装的典范。到了十九世纪末期,男装种类的区分趋于细致,适合某种运动的专用服装开始流行——旅行者和户外工作者需要轻便、合适的靴子和外套。绅士们正装应穿双排扣礼服、浅色马甲,戴筒型礼帽、灰色手套,系深灰色领带。到了冬季,应换为黑色礼服和马甲,下穿灰色长裤。在河畔或海滨休闲度假时,男士一般穿灰色法兰绒裤子、短款灰色上衣或白色帆布衣裤。齐膝灯笼裤适于骑车、高尔夫和射击运动。呢子衣服只有在庄园或村庄里才可见到。福尔摩斯通常按照惯例穿着斜纹软呢衣服或者上衣外套,偶尔穿乌尔斯特大衣,待在屋子里则喜欢穿睡袍。去乡下的时候,他穿一件长长的灰色旅行斗篷,戴一顶猎鹿帽。
民以食为天。当时中产阶级和上层人士享用的食品和今天差距不大。但由于没有冰箱,他们的食谱只限于当地可以买到的食物种类。普通中产阶级家庭在八月间的正餐菜单包括:蔬菜骨头汤、烤羔羊肉、烤牛排、冷牛肉沙拉、炖牛肉蔬菜、小肉饼、柠檬布丁、黑醋栗布丁、通心面、干酪、花椰菜、薄荷沙司、精制黄油等。
下层民众的菜单就没有那么丰盛了。在英国农村,劳动力的食物主要是面包、马铃薯和茶。经济状况较好时,牛奶和干酪也会出现在他们的餐桌上,而咸猪肉每周享用的次数可能不过一两次。在城市,面包加油沥是贫民家庭常见的膳食组合。油沥是烤肉时滴下的肥油,用它充作干酪的替代品,不仅可以使面包肉香扑鼻,而且提供了一些人体必需的脂肪。到了十九世纪晚期,英国工人的饮食状况有所改善,工人家庭的日常饮食中增加了果酱、人造黄油、蛋类、牛奶、咖啡和可可等种类,并且开始消费鲑鱼罐头、沙丁鱼罐头还有更多的黄油和干酪。
喝下午茶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重要风俗。下午茶起源于一八四〇年,安娜公爵夫人每到下午时就百无聊赖,而且感觉肚子有点饿,就请女仆准备几片烤面包、奶油和茶。后来她邀请几位知心好友一起享受茶和精致的点心,同享轻松惬意的午后时光,遂成为社交风尚。喝茶不是贵族的权利,普通民众喝茶风气尤甚,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卫生。工业革命不仅造成大气污染,也导致水源污染。十九世纪,污浊、肮脏的伦敦开始频频流行霍乱。流行病学专家确认,霍乱是通过水源传播的。这一结论导致用热水喝茶的习惯盛行起来。福尔摩斯并不像典型的英国人那样有固定的喝茶时间,一般会在四五点钟喝下午茶。在《四签名》中,华生提议在五点半的时候来杯茶,他也欣然同意。在《绿玉皇冠案》中他也自己主动倒茶喝。《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他和华生、雷斯垂德一起喝茶。
在住房方面,除贵族、大地主能够继承田产和房产外,人们通常没有自己的房子。多数城镇中产阶级家庭以租期为三年、五年或七年的出租房屋作为安身之所。福尔摩斯办案生涯的大部分时间也都租住在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公寓里。这处房屋应该和当时中产阶级的住房类似,通常是三层楼。因为福尔摩斯仅和华生居住,大概租住了二层和三层。
通向一层的正门入口处一般建有几级高出路面的台阶,拾阶而上进入一楼。这里通常设有门廊、餐室和供男主人使用的房间,如书房或会客室。医生等职业男性习惯在住所的第一层接待患者或客户。门廓一般是石质地板,铺着产自东方的地毯,一个伞架,一两把高背椅。餐室中,支架居中的圆形或椭圆形餐桌再配上几把皮椅会令每位就餐者感到惬意。
门廊处有楼梯通向二层。整套住宅最精美的房间就在这一层,来自街道或厨房的噪音也不会影响这里。客厅占据了大部分二层面积,有时也被拱门或折叠门分隔成两三个房间,用作乐室、画室或温室。当有容人造访时,仆人会首先请进客人,帮他们脱掉外套,再引领至通向客厅的楼梯,女主人就在楼梯顶端迎候客人。客厅中间一般摆有一张质地厚重的圆桌,周围环绕着舒适的长椅、座椅、钢琴等。客厅墙面上通常贴了带图案的浅色墙纸,地板刷成深棕色,中间铺有印花图案的小地毯。
三层是家庭成员的卧室。主卧两侧分别设有男女主人的更衣室,用于保存各自的服装和私人物品。孩子们的餐室、活动室和卧室是分开的。七八岁以下的孩子一般与保姆住在一起,再大些就要和同性的同胞共处一室,直到成年才会有单独的卧室。卧室的布置大都相对简洁,主要有床、衣柜、梳妆台、盥洗盆、壁炉等。住房宽裕的家庭还设有教室,由家庭教师为孩子们上课。
顶楼或阁楼用作储藏室和仆人的住处。除通向二层和三层的前楼梯外,一般设有连接地下室和阁楼的后楼梯,这是仆人运送生活物品或出入楼下的主要通道。
与中产阶级家庭的居住条件相比,工人家庭显然相形见绌。工业革命时代早期,大片的工人居住区都是背对背的建筑模式,即每套住房的左右和背面都是另一户的墙壁,只有一扇朝前开的窗户。工业革命中期以后,工人的居住状况普遍得到了改善。工人阶级和下层中产阶级的住所都单独排列,前后门俱全。后门通向一座砖墙围起的小院,可以种植物、晾晒衣服、堆放杂物。房间数量也有所增加。一层通常是厨房和客厅,二层则是父母和子女分开的卧室。
壁炉在故事中经常出场。华生和福尔摩斯总会围坐在壁炉前讨论近期的时事或者由福尔摩斯对华生的行动、思维进行推理。当时比较富裕的家庭在每个房间都设有壁炉。有时人们用木头做燃料,这在农村尤其普遍,但设计壁炉的初衷是用于烧煤。煤在燃烧时不会火星四溅,比较安全,而且燃烧缓慢,无需经常留意。除非有卧床病人,一般家庭很少在卧室使用壁炉,只有特别富裕的人家才能享受卧室壁炉取暖的奢侈生活。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燃气发明后,人们把煤气妒放进卧室里,点燃一会儿便可在入睡前驱走寒气。
福尔摩斯和华生常常乘坐出租马车外出调查。这种车多为单马双轮小马车,车夫站在或者坐在马车尾部,位置稍高于车厢。这种小马车仅容得下两人,甚至几乎放不下任何行李。而且在当时租用马车是相当奢侈的行为。《波希米亚丑闻》中艾琳·艾德勒为了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圣莫尼卡教堂,花费了高达半镑的车费。中产阶级除非迫不得已才会租用马车,即使富有的人家,徒步在伦敦街头行走亦不足为奇。随着城市公共交通设施的进步,公共马车数量增长,人们才得以乘坐马车代步。
相比较而言,火车的出现真正为人们提供了便捷的长途交通工具。到一八七〇年,英国的铁路轨道已经长达一万三千英里,遍布全国。英国的各段铁路分属于各个单独的私人公司,也常常有某些联合公司拥有自己的站点。因此,我们看到,福尔摩斯和华生乘火车旅行时,常根据不同的目的地选择车站乘车。比如,帕丁顿车站是通往西部车站的连接点,尤斯顿和国王十字车站通常是去北方旅行的起点,滑铁卢车站则通往南部和西部的许多站点。
值得一提的是政府强制各段线路每天运行一趟低票价列车(称为国会票价),这样成千上万的人们可以坐火车沿铁路走出城镇,出门旅行。而在过去,他们也许从来没有奢望走出家乡甚至走出所属教区。
为了缓解严重的交通阻塞,伦敦地铁于一八六三年开通。当时的大都会铁路是世界上第一条市内载客地下铁路,该条铁路在帕丁顿和临时的法灵顿街站间运行。到了一八八〇年,扩展后的大都会铁路每年能运载四千万人次。与此同时,其他路线也迅速跟进。一八八四年,内环线竣工。虽然名为地下铁路,但是并非完全在地下隧道里行驶,一部分是在地面上行驶的。在《红发会》中,福尔摩斯和华生乘坐了地铁,这是书中唯一一次记录。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的尸体就是在地铁站的铁轨旁发现的。
亲爱的读者们,当你们翻开福尔摩斯的时候,也不妨跟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起好好事受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吧。
福尔摩斯迷
“福尔摩斯”不只是柯南·道尔笔下擅长推理演绎的侦探,他已经成为了整个侦探行业的代名词。就算一本侦探小说也没有读过的人,也绝对会从“侦探”一词联想到“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这个人物自一八八七年在《比顿圣诞年刊》登场以来,就注定要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关注竟然能持续一百多年,至今仍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
那些对福尔摩斯本人及其办案经历感兴趣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福迷”(在美国称为“Sherlockian”,在英国则叫“Holmesian”)。他们所热衷的活动称为“福学”,包括研究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作品,撰写福尔摩斯仿作,考证每个人物的经历、身世,寻找小说发生的真实场景,等等——凡是和福尔摩斯有关的任何事物无一不包。福迷中有一群对福尔摩斯研究较为深刻、透彻的人,被称为“福学家”,他们常常撰写相关论文讨论福学,发表相关演讲,对有关福尔摩斯的电影、广播、电视、书籍作出评论,还收集各个版本的福尔摩斯作品,珍藏维多利亚时代的物件,游历福尔摩斯走过的地方。一句话,福尔摩斯就是福迷的一切。
起初,福迷们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一九三四年著名的文人克里斯托弗·莫利萌发了一个想法组建一个餐会俱乐部。莫利本人很喜欢找一群朋友在一起聚餐,并且还要制定一些规则。与此同时,他也是著名的福学家。几年之前,即一九三〇年柯南·道尔去世后不久,美国的道布尔戴出版公司就出版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由他作序。这也是所有福尔摩斯故事首次结集为一套书出版,就此掀起了福尔摩斯故事出版的浪潮。
莫利想将自己的两项兴趣(福尔摩斯和餐会)融合在一起,于是便产生了一个福尔摩斯团体——“贝克街小分队”。没错,这个名字正是来自那群贝克街的小流浪儿,福尔摩斯多次借助这群孩子侦查嫌疑犯的行踪。莫利请自己的弟弟弗兰克编了一个福尔摩斯的纵横字谜,并刊登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九日《星期六文学评论》上他的专栏“鲍林格林”里,并且承诺独立做对字谜的人可以受邀参加贝克街小分队的第一次餐会。最后,有三十多人参加了六月份在纽约基督内殿旅馆举行的餐会,同时“贝克街小分队”宣告诞生。当时参加的人都是男性,其实有位女性答题者也答对了字谜,但是最后并没有收到邀请。直到一九九一年,贝克街小分队才接受女性会员,凯瑟琳·麦克马洪成为了该会史上第一位正式认可的女性会员。一九九二年一月,两位女性会员受邀参加了年度餐会。
贝克街小分队诞生之后,餐会成为固定的活动项目,会员可以邀请朋友参加,餐会的休息时间大家互相交流对福尔摩斯故事的看法和观点。早期会员中的名人包括亚历山大·伍尔科特、雷克斯·斯托特、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威廉·吉尔特,等等。后来诸如埃德加·W.史密斯、富兰克林·罗斯福、哈利·S.杜鲁门、艾萨克·阿西莫夫、埃勒里·奎因等大牌人物也加入小分队。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七日“鲍林格林“专栏刊登了艾梅尔·戴维斯编制的《贝克街小分队规章》。规章中确定了餐会的三个领导人,称为盖瑟基、丹达罗斯和守卫。“盖瑟基”相当于主席,“丹达罗斯”相当于秘书,“守卫”负责确定餐会事务。还明确了罚酒规则:会员没有答出引语出处将遭到买酒的处罚。这个规章获得了正式批准,并且在每年的餐会上宣读。
如今员克街小分队“年度餐会”的时间是每年最靠近福尔摩斯生日(即一月六日)的那个星期五(如果这天太靠近新年,那么就延后至下一周星期五)。贝克街小分队的全体成员以及少数受邀的客人可以参加餐会。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女性会员参加餐会,但是在品尝鸡尾酒的时候,却有一名神秘女性出现,并且旋即消失。这就是福尔摩斯口中的“那位女人”——艾琳·艾德勒。餐会上与会者会宣读论文、发布谜题、朗诵诗歌、演奏音乐,还颁发奖项,不用说都是和福尔摩斯相关的。
贝克街小分队的入会资格相当严苛,一般福迷无法成为其会员,于是便诞生了许多贝克街小分队的子协会。虽然说是子协会,但是和贝克街小分队的关系相当松散。第一家这类团体是理查德·W.克拉克在一九三五年创办的“西切斯特县的五个橘核”。五年之后,詹姆斯·肯迪效法创立了“波士顿的斑点带子”,这是纽约之外的第一家福迷协会。目前,这类子协会在美国各地超过三百五十家。子协会的目的是将本地的福迷联系起来,定期组织活动,交流感想。
可无论是贝克街小分队,还是这些早期的子协会,都只接受男性会员。女性福迷对此颇有微词。一九六八年,一群纽黑文市阿尔伯图斯·马格纳斯学院的女福迷在贝克街小分队的餐会外抗议。虽然未获准参加餐会,却促成了第一家女性福迷协会——“歇洛克·福尔摩斯女冒险家”(AsH)。“女冒险家”一名出自波希米亚国王对艾琳·艾德勒的称呼。她们效法贝克街小分队,每年举行餐会。一九九七年协会开始出版季刊《塞彭泰恩沉思》。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私人以外的机构也参与到了福尔摩斯热潮中来。比如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图书馆就号称要建立世界上最完备的福尔摩斯收藏。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该图书馆就开始收集有关福尔摩斯的物品,如今几乎达到了无所不包的程度。藏品共计超过一万五千件,主要包括作者原稿、书籍期刊、汽车牌照、故事片、动画片、音乐剧本、各类型原创作品、私人信件、私人藏书、节目单、海报、电台脚本、原始录音、剪贴簿、雕像、圆领汗衫、剧院节目单、游戏玩具等以及各种各样其他形式的物品等等。最齐全的收藏当数柯南·道尔在一八八七年到一九二七年之间创作的福尔摩斯故事集的英文版本,以及五十多种其他语言的译本。还有其他作家创作的仿作,包括艾萨克·阿西莫夫、阿加莎·克里斯蒂、斯蒂芬·金、马克·吐温等。还收藏了各类福学参考书,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参考资料到柯南·道尔的传记材料,无所不有。另外,英国的玛丽伯恩图书馆也一直致力于福尔摩斯的收藏,下文将会提到。
福尔摩斯的家乡英国自然不会输给美国同好。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歌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就在贝克街的卡努图旅馆举行了第一次聚会。出席的人包括弗兰克·莫利、多萝西·L.塞耶斯、克劳迪·米切尔、S.C.罗伯茨、安东尼·伯克莱、H.W.贝尔。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又举行了聚会,可惜二战期间协会解散。
一九五一年,英国节期间玛丽伯恩区推出了福尔摩斯特展。这次特展主要是重新布置一间福尔摩斯的寓所。在这座寓所里陈列了福尔摩斯抽过的烟斗和他所读的书。大家所熟悉的华生医生当然不会被遗漏掉。此外还有上百本关于他们两人的书籍。展览会的节目单上写着:
英国节的会期差不多恰逢歇洛克·福尔摩斯诞辰百周年。我们觉得应该乘此机会,纪念这位备受爱慕的伟大英国公民,并向他致敬。
他是当年最杰出的哲人之一,他所享受的国际声誉是在任何领域里都极少有人能望其项背。可是他异乎寻常地厌恶个人宣传,所以极少有像他那样才华出众的人,身后却留下那么少的痕迹来让人纪念他生前的事迹。关于他的生平和事迹,我们完全是从他的挚友华生医生写的传记中得来的。华生博士是内科医生,全部时间都在用来给人治病,但是他居然抽出时间写了那么多资料流传给我们,全人类都应该深深感谢他。
玛丽伯恩区议会深为本区感到光荣,因为福尔摩斯选中了本区的贝克街作为他居住写作之所。因此,本区议会举办了这次展览会,以便向景仰他的来宾们证明,福尔摩斯并没有在他熟悉的旧地被人遗忘。
区议会借展览会来纪念这位生前已成为传奇的伟大人物。
好几万人参观了这个展览会,后来又转往美国、加拿大等地巡回展览,获得了巨大反响。有心人纷纷将与福尔摩斯相关的书籍、杂志等寄至玛丽伯恩图书馆,在这种情况下图书馆成立了福尔摩斯特藏室。特藏室藏有各类出版品,包括书籍、报纸期刊、照片、剪报、评论及电影剧本等等,内容则有各国各式的福尔摩斯故事版本(正典和仿作)、有关福尔摩斯的撰述、作者柯南·道尔的传记、世界各地的福尔摩斯协会所出版的刊物,还有相关的纪念品及侦探小说历史等书籍。甚至还有一块砖块,以及一罐水,这些是贝克街二二一号地下井的砖块和井水。这里也就成为英国收藏福尔摩斯的重要机构。
福尔摩斯特展中还有一段佳话。年轻的出庭律师安东尼·赫利特遇到玛丽伯恩图书馆助理馆员弗雷达·皮尔斯,一见倾心,于是以帮助布展为由接近她,最后终于抱得美人归。后来又有英国福迷加入进来。他们想成立一个协会,因此诞生了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七日,研究会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因为不像贝克街小分队那样严格限制会员资格,因此它的会员数量相当多,遍布英国、欧洲甚至世界各地。因为在英国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研究会举办过多次活动,探访福尔摩斯故事中的场景,最轰动的无疑是一九六八年的瑞士朝圣之旅。在莱辛巴赫瀑布边上演了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搏斗的场景,搏斗的最后,两个人偶跌落悬崖。此外,在研究会的推动下,贝克街地铁站附近树立起了福尔摩斯的雕像。
研究会还发生过一桩轰动英伦的案件。二〇〇四年,前主席理查德·兰斯林·格林去世,引起了轩然大波。格林是位资深福迷,他收藏了大量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的藏品,是为数不多拥有一八八七年《比顿圣诞年刊》的人。他与别人合著的《柯南·道尔的书目》获得过埃德加奖。路透社报道了格林死亡的神秘现场:他被鞋带勒死在床上,鞋带由木勺绞紧,尸体周围摆满了玩具。当然后来被证实应该是自杀身亡,原因也是为了他所爱的福尔摩斯。格林生前一直十分反对拍卖柯南·道尔的遗物,当他得知柯南·道尔的部分遗物在某次拍卖会上被拆散拍卖后变得非常沮丧。他认为一位美国学者要对这件事负责,于是设计想陷害那位学者。
世界上最大的福迷组织可能是“日本歇洛克·福尔摩斯俱乐部”,它拥有超过一千名会员。创办者小林司和东山茜夫妇是著名的福学家,他们不仅翻译过福尔摩斯故事全集,还根据小说场景撰写过游记、福学著作等。该组织定期在东京集会,出版通讯、年刊以及研究报告。分布在日本全国各地的分会已经超过十二家,它们每年还发起举行其他的聚会。日本是英美之外崇拜福尔摩斯风潮最盛的国家,世界上第一座福尔摩斯雕像也坐落在日本。
福尔摩斯学
“福学”几乎在福尔摩斯流行之初便出现了。第一部福尔摩斯仿作《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晚》只比《波希米亚丑闻》晚发表四个月,于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匿名发表在《说话人》杂志上。至于学术性的福学,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九〇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剑桥评论》发表了的题为《致华生医生的公开信》的文章。作者弗兰克·斯奇维克在文章里指出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书在时间上的错误。
但是,福学研究真正的兴盛始于罗纳德·A.诺克斯。诺克斯儿时便是福尔摩斯故事的忠实读者,他和自己的兄弟们总是乐于使用当下流行的文笔撰写文学和宗教的讽刺文章,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四签名》的评论。进入大学之后,他将年少时的这篇评论扩充为对整个福尔摩斯故事的研究,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文献的研究》。先是于一九一一年在牛津大学演讲,后来又发表在牛津学生刊物《蓝皮书杂志》上(一九一二年六月),一九二八年又收录在诺克斯的《讽刺随笔》中,其后被不少福学研究文选再版。诺克斯采用的“高等批判”方法成为了后世福学研究的主要思路。
我们要先了解一下福学的基础,这是进行所谓“伟大的游戏”相当重要的一环。说起来很简单,即:福学所做的一切研究都建立在福尔摩斯是一位真实存在的人这个基础之上。而且这位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至今没有去世,因为《泰晤士报》不曾刊登过他的讣告。而那六十篇关于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除了四篇(两篇是福尔摩斯自己撰写的,还有两篇是第三人称叙述,作者存在争议)之外均出自他的好友约翰·H.华生医生之手。至于柯南·道尔,他不过是华生的经纪人罢了。
福学并不是没有什么学术价值的文字游戏,也不是只有少数人自我欣赏的消闲之作。根据罗纳德·波特·德瓦尔的《世界性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记载,截至一九九三年,各类福尔摩斯和柯南·道尔相关的文章、书籍(包括柯南·道尔撰写的各种版本福尔摩斯故事,以英语为主)超过了两万篇(部)。而据明尼苏达大学编制的《福尔摩斯和道尔书目》统计,从一九九三年至二〇〇七年间,各类和福尔摩斯以及柯南·道尔相关的文章、书藉(以英语为主)已经超过九千篇(部),还以每隔数月几百篇的数量递增。这些文章并不只发表在福学期刊或者俱乐部会刊上,有相当数量的福学文章刊登在了严肃的专业杂志上,比如《自然》、《内科学文献》等。只有六十篇正典却衍生出如此数目惊人的研究,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有趣的是,福学可以说是一门跨学科的学问。尽管福尔摩斯是作家笔下创造的艺术形象,但因为已经把他真人代了,所以对他的研究绝不仅限于一般的文学研究或文学评论。许多不同学科的专家,无论是社会人文科学领域的,如哲学家、逻辑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等,还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如天文学家、化学家、医学家、数学家等,都出现过对福尔摩斯感兴趣,并从自己的专业领域进行研究的。
这些研究的结果当然各不相同。如有的学者曾指出,福尔摩斯和华生在《魔鬼之足》案件中亲自体验其毒气的那种产自西非的“魔鬼脚跟”,在经过半个世纪以后的确被人们发现了。只是这种类似的迷幻药(LSD)并不产于非洲某种植物的根部。另有两位美国学者,一位是医生,另一位是历史学家,从医学的角度对柯南·道尔进行研究,结果发现这位福尔摩斯的创造者在医学上颇有造诣。柯南·道尔关于痛风会并发眼疾和牛皮癣的预言,均被后来的医学发展所证实。也有一些学者指出了福尔摩斯故事中某些科学知识的失误。例如在《最后一案》中,福尔摩斯说莫里亚布教授在二十一岁时写了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据推算,那应是在一八六五年。可是早在一八二五年,也就是四十年前,挪威数学家阿贝尔就已经完成了这项研究。
零散或者私人发行的研究文章显然不便收集,于是在一九三四年,英国著名福学家H.W.贝尔选编了《贝克街研究》一书,收录当时经典的福学文章。这本书包括了多萝西·L.塞耶斯的《福尔摩斯的大学生涯》、罗纳德·A.诺克斯的《迈克罗夫特之谜》、8.C.罗伯茨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女性》等等。一九四四年,贝克街小分队成员埃德加·W.史密斯编辑了文选集《煤气灯下的侧影:有关福尔摩斯私人生活的非正规读本》,由西蒙与舒斯特公司出版。史密斯随后又编辑了第二本文集《贝克街的四轮马车》,由他的私人出版社“活页书房”出版。这两本书收到了热烈反响,于是他决定编辑一份杂志,即后来的《贝克街期刊》。
《贝克街期刊》于一九四六年一月首次发行,宗旨是发表福学作品。最初的出版商是曼哈顿阿耳弋斯书店的老板本·艾布拉姆森。这本杂志有一百三十二页,铅字排版,每季一期。这样一来艾布拉姆森在资金上感到吃紧,所以一九四九年一月号以后就停刊了(称为“老系列”)。但史密斯创办杂志的心并没有变,他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开始自己出版一份四十页的油印版《贝克街期刊》(称为“新系列”)。一九七五年,福特汉姆大学成为其出版人,它又变成一份铅印、带插图的期刊。如今的编辑是史蒂文·罗斯曼。
福迷们常在《贝克街期刊》上就福尔摩斯故事中的问题展开争论。比如,雷克斯·斯托特的《华生是个女人》一文坚称,贝克街二二一号乙中住着一位女性。约翰·D.克拉克则认为斯托特笔下的侦探尼禄·沃尔夫就是福尔摩斯和艾德勒的私生子,这点还得到了著名研究者威廉·S·巴林-古尔德的支持。在《贝克街期刊》几十年的历史中,它已经成为了最顶尖的福学研究的园地,所有著名的福学家都在上面发表过文章。
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成立之后也着手出版自己的期刊。一九五二年五月他们开始出版《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半个世纪之后,这本杂志还在发行,每年两期。这本刊物最初也采用油印,后来随着会员逐渐增加,研究会得以使用光面纸张印刷、巴斯克维尔字体排版。杂志内容包含新闻、评论、诗歌、论文以及有关作者柯南·道尔的资料。一九五九年还发行特刊,纪念柯南·道尔的诞辰。詹姆斯·爱德华·霍尔罗德——最早的副主编,在上面撰写过一个名为“食蛋小匙”的专栏。研究会创始人安东尼·赫利特则撰写电影评论,直到二〇〇三年去世。
十大福学问题
福尔摩斯是破解疑难谜团的高手,在六十篇福尔摩斯故事中也有着各种疑难谜团留给细心的读者去破解。这些谜团被福迷们称为“福学问题”,以下十个问题是福学家们研究较多、争论也较大的福学难题。
福尔摩斯就读大学的问题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和《马斯格雷夫礼典》中提到了福尔摩斯上大学的经历,但是并没有指出他上的是哪所大学。考虑到出身尊贵的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和福尔摩斯在同一所学校学习,牛津和剑桥这两所全英国最好的大学就成为了福尔摩斯就读大学问题的争论焦点。以下是福学家分析福尔摩斯的大学时常常讨论的线索:
一、猛犬咬伤了福尔摩斯的脚踝,但是大学校园里允许带狗进入吗?
二、《三个大学生》中福尔摩斯似乎对其中提到的大学(可能就是牛津大学)很熟悉
三、《失踪的中卫》中福尔摩斯对其中提到的剑桥大学就不那么熟悉了。
四、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系出名门,他所选择的大学必定也是所名校。
五、福尔摩斯的大学还取决于提出观点的作者所就读的大学。
多萝西·L.塞耶斯主张福尔摩斯就读于剑桥大学,因为在那里福尔摩斯更有机会从事科学研究,而科学是他感兴趣的领域。但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中提到福尔摩斯在去小教堂的路上被特雷弗的猛犬咬了他的踝骨。剑桥校园是不允许狗进入的。塞耶斯解释说这件事不是在学校里发生的。牛津一二年级的学生必须住在学校的房子里,而剑桥都是住在镇上的公寓里,因此福尔摩斯是在剑桥读书。不过《失踪的中卫》中福尔摩斯对剑桥显然很不熟悉,所以剑桥说受到了很大质疑。当然,也有福学家认为福尔摩斯既不是牛津生也不是剑桥生,而是另外的大学,比如伦敦大学,甚至国外的大学。
福尔摩斯早年生活的问题
《马斯格雷夫礼典》中提到福尔摩斯大学毕业之后来到伦敦,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专心研究各门科学,同时也接受他人委托办案。那么福尔摩斯在早年(遇到华生之前)主要有哪些经历呢?不少福学家认为福尔摩斯去了美国,这解释了他为什么对美国的事情那么熟悉,也解释了他在《跳舞的小人》中所提到的“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哈格里夫的朋友”。华生在《波希米亚丑闻》中写道:“当他成为一位研究罪行的专家的时候,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会使科学界少了一位敏锐的推理家。”从这句话中福学家们推断福尔摩斯曾经当过演员。塞耶斯认为福尔摩斯在德国一所大学待了一段时间,还去过法国和意大利(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也有人认为他当过记者(因为他发表过文章)、马车夫(因为他对伦敦街道极其熟悉)。
大空白的问题
所谓“大空白(Great Hiatus)时期”指一八九一年五月至一八九四年四月这段近三年的时间。从《最后一案》和《空屋》中我们得知,这段时间里公众认为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葬身于瑞士莱辛巴赫瀑布。而实际上,他凭借自己学过日本柔术逃过一劫。但是,除了莫里亚蒂手下的党羽莫兰上校和福尔摩斯的哥哥迈克罗夫特之外,包括华生在内的人都不知道福尔摩斯仍然健在。《空屋》中,罗诺德·阿德尔案让福尔摩斯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根据他的叙述,在大空白时期,他周游世界,去过西藏、麦加、喀土穆,最后在法国蒙彼利埃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
但是,福尔摩斯对华生所叙述的这段经历有不少错误和矛盾之处。比如“蒙彼利埃”在《海滨杂志》上拼成“Montpelier”(应该是“Montpellier”),所以有观点认为福尔摩斯研究煤焦油衍生物不是在法国南部而是在美国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Montpelier)。威廉·S·巴林-古尔德在文章《你也许看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得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中就列出了好几种针对福尔摩斯游历问题的不同看法。有的全盘接受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说法,有的则彻底否定。埃德加·W.史密斯就认为福尔摩斯实际上在美国,参与了抓捕莉兹·伯登的行动。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他认识了纽约警察局的威尔逊·哈格里夫,后来在《跳舞的人》中还向这位警官寻求过帮助。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都没有坠崖身亡。此后,两人不得不继续交锋。
“那位女人”的问题
《波希米亚丑闻》中的女主人公艾琳·艾德勒,福尔摩斯总是称呼她为“那位女人”。根绝福尔摩斯的资料索引,艾德勒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退出歌剧舞台之后住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邸,后与住在内殿律师学院的戈弗雷·诺顿先生结婚。
虽然艾德勒是一位虚构人物,但是许多福学家对她的真实身份充满了兴趣。朱利安·伍尔夫认为她是新泽西出生的莉莉·兰特里(1853—1929),英国女演员,一八八九年结婚(另说一八九九年),因为美貌而使威尔士亲王为之倾倒。
纵观福尔摩斯在正典故事中的言行,基本上属于厌婚者。他在《四签名》中说:“女人并不值得完全相信——最好的女人也是如此。”《恐怖谷》中他又重申:“如你所知,华生,我可不是那种拜倒在女性石榴裙下的人。”正因如此,他对待艾琳·艾德勒的态度引起了读者相当大的兴趣,或许这正是华生想向读者表现出的福尔摩斯温柔的一面。克里斯托弗·雷蒙德写道:“福尔摩斯是否爱上了艾琳·艾德勒,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立刻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是毫无疑问,福学家们——那些男性福学家们都爱上了她,那些女性福学家们则幻想成为她。”实际上,艾琳·艾德勒成为了很多福尔摩斯仿作的话题。一九九〇年卡罗尔·尼尔森·道格拉斯的《晚安,福尔摩斯先生》成为了纽约时报年度佳作,之后他创作了多部“艾琳·艾德勒系列”作品,其故事都发生在《波希米亚丑闻》之后。
华生伤口的问题
《血字的研究》中华生写道:“我的肩部中了一颗捷则尔枪弹,打碎了肩骨,擦伤了锁骨下面的动脉。”福尔摩斯说:“他(华生)左臂受过伤,现在动作起来还有些僵硬不便。”再看《四签名》中华生写道:“只是坐着抚摸我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捷则尔枪弹打穿,虽然不碍走路,但是一遇天气变化就感到痛楚难挨。”福尔摩斯还提到过华生的伤腿,问他:“你的腿受得了吗?”看来华生的腿伤不轻。不过在《米尔沃顿》中,华生翻过了六英尺高的墙,还连续跑了两英里,丝毫没有显示出伤病的困扰。《贵族单身汉案》中又提到了华生的伤口:“我的胳膊由于残留着作为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的纪念品的那颗阿富汗步枪子弹,又隐隐作痛不止。”华生的伤口到底在哪里呢?D.马丁·达金认为华生受伤过两次,一次在肩膀上,一次在腿上。在《血字的研究》中华生仅仅提到肩部的伤势,因为这处伤痛比较严重,并且因此退出军队。也有学者提出华生参军两次,受伤两次。
华生婚姻的问题
在《四签名》中华生说:“我所见到过的女人,远到数十国和三大洲。”福尔摩斯在《第二块血迹》中对华生说:“华生,女性属于你的研究范围。”因此,把华生和女性问题联系在一起也就不足为奇了。
威廉·S·巴林-古尔德推测华生第一次婚姻对象是美国旧金山的康斯坦丝·亚当斯。这段轶事的来源是柯南·道尔不曾发表的剧本《黑暗天使》。《五个橘核》中华生提到自己的妻子回娘家省亲,但这篇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一八八七年九月,这时华生并没有和梅丽·摩斯坦相遇。因此在摩斯坦之前华生还有一任妻子。不过,这位妻子不幸去世,华生又成了单身汉,这应该是在一八八八年《四签名》一案之前。
《四签名》中华生与梅丽·摩斯坦相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雅和聪慧的面容”。他们一见倾心,并于一八八九年结婚。两人婚姻美满,华生在帕丁顿区买下一处诊所,开始行医,诊所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在一八八八年到一八九一年的大部分案子里都不曾提到梅丽·摩斯坦·华生,比如《红发会》、《歪唇男人》、《工程师大拇指案》、《最后一案》,但也有少数提到华生妻子的存在,比如《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有的案子虽然提到华生不住在贝克街,但没有实质性证据证明那是和梅丽结婚的日子。
在大空白时期梅丽去世了。一八九四年福尔摩斯归来之后,华生又搬回贝克街和大侦探一起居住。但是一九〇三年,华生又结婚了,并且离开贝克街。《皮肤变白的军人》中福尔摩斯提到了这次婚姻,但是详细的情况不得而知。此外,H.W.贝尔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中推断,一八九六年二月,华生并没有和福尔摩斯同住(《带面纱的房客》),这期间他肯定结婚了。因此《皮肤变白的军人》提到的是第三次结婚(和梅丽的婚姻是第一次)。特雷弗·H哈尔在《华生医生的婚姻》认为华生结了五次婚。
华生中间名的问题
《血字的研究》开头写道:“摘录自前陆军军医部医学博士约翰·H.华生回忆录”。而《歪唇男人》中华生太太却喊他“詹姆斯”,令人不解。多萝西·L.塞耶斯在《华生医生的教名》中指出,“詹姆斯”是指华生中间名“翰姆斯”(Hamish),因为它在苏格兰语中就是“詹姆斯”,这种说法被不少人接受。还有种“笔名”理论,由艾伯·克鲁提斯·霍夫提出,他认为“詹姆斯”是指“詹姆斯·包斯维尔”,福尔摩斯曾经称呼华生是他的包斯维尔。
摩纳德·A.济慈在《“约翰/詹姆斯”问题的阐释》中提出这是华生夫人在家中对丈夫的昵称或者代称。但是H.W.贝尔在《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案件的年代学》中认为“詹姆斯”仅仅是排版错误,他指出“华生阅读清样很不细心”。不少福学家同意这样的观点,小约翰·巴尔就在《贝克街的早年生活》中指出华生写的“约翰”过于潦草,排字工人误作“詹姆斯”。多萝西·L.塞耶斯反对“排版错误”的说法,因为华生肯定在杂志或者单行本中看到了这样的错误,但是并没有去修订。这和其他错误不一样,毕竟关系到华生自己的名字。
其实,詹姆斯·华生确有其人,他是柯摩·道尔在南海的好友。一九〇八年柯南·道尔在写给《海滨杂志》主编的信中就使用了“詹姆斯·华生”的字眼:“以这样的标题,诸如‘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忆(摘自他的好友詹姆斯·华生医生的日记)’。”
克里斯托弗·莫利在《歇洛克·福尔摩斯是美国人吗?》中把贵任推到了华生夫人身上,华生夫人竟然忘记了丈夫的名字是“詹姆斯”,这个失误最终导致了华生家的决裂。
还有些理论指出这里的“詹姆斯”是故意为之。比如盖尔斯·佩雷法尔在《约翰和詹姆斯》中提出,华生留下线索告诉读者这是伪造的案件。J.S.科尔塔特认为华生的名字可能就是詹姆斯,由于某些没有说明的原因使用“约翰·H”作为笔名。托马斯·I.法兰克斯觉得这是华生暗示他的妻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詹姆斯’提供了这样的线索,告诉我们为何婚姻没有长久“。也有人认为这是出自“第二个华生”之手,这部探案集除了华生之外还有一位作者。
另外一些福学家提出这个“詹姆斯”并非指华生,比如实际上是指华生的狗。不过最叫人大吃一惊的恐怕是罗伯特·S.凯兹和大卫·N.豪根的论点——那位“詹姆斯”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莫里亚蒂!
贝克街寓所位置的问题
贝克街二二一号乙其实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但是贝克街确实存在,只是在福尔摩斯的时代,这条不长的街道上并没有“二二一号乙”这个门牌。福学家们认为,福尔摩斯确实在贝克街居住,只不过华生有意告诉读者一个假的门牌。
威廉·S·巴林-古尔德的《二二一号的问题》中指出,从《空屋》、《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红发会》、《蓝宝石案》和《绿玉皇冠案》中的证据,可以推测出贝克街二二一号是位于西侧的一处房屋(或者是左侧朝背面),在多塞特街下方,很可能是在布兰德福德街和多塞特街之间。他将福尔摩斯的寓所划定为十九号至三十五号之间的某栋房屋。贝纳德·戴维斯认为是三十一号,文森特·斯塔瑞特认为是六十六号,詹姆斯·霍尔罗德的一〇九号说也赢得了不少人赞同(主要基于《住院的病人》中的线索)。塞巴斯蒂安·兰博搬出了阿瑟·柯南·道尔本人的说法,某天他和柯南·道尔走过贝克街,作家指着六十一号说歇洛克·福尔摩斯曾经在那里住过。不过,柯南·道尔的头衔并没有让他的说法获得众人的认可。相反,福学家们指出,六十一号并不正对着某所房子,这样卡姆登宅邸就无法确认了,因此柯南·道尔的说法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也有观点否认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居住,不过绝大部分读者还是坚信大侦探寓所就在贝克街某处。
后来,随着贝克街延伸,将附近的街道合并入这条街,也就有了二二一号乙。不过这个门牌是阿比国家建筑协会的所在地。这条街上也出现了福尔摩斯博物馆,福迷们有了可以朝圣的圣地。
《新探案》作者的问题
《新探案》中的不少篇目从结构和叙迹方式上来说与之前的故事存在一定的差异。其中有三篇文章并不是以华生为第一人称叙述的(《王冠宝石案》、《皮肤变白的军人》、《狮鬃毛》)。后面两篇从正文来看,是福尔摩斯亲自撰写的。凡此种种,都招来福学家们的质疑。这些作品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当然,事实上都是柯南·道尔撰写的)?是真作还是伪作?
D.马丁·这金对这个问题研究最为透彻,他在《歇洛克·福尔摩斯评注》中单独列出一章《〈新探案〉的问题》加以探讨。他认为,《雷神桥之谜》是华生创作的,情节和风格都非常好,完全是华生式的。福尔摩斯对待金矿大王吉布森的态度更是与大侦探的个性相吻合,所以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正典作品。此外,他还接受《三个同姓人》、《吸血鬼》、《戴面纱的房客》、《显贵的主顾》和《肖斯科姆别墅》作为正典,其他则值得怀疑。比如两篇号称福尔摩斯亲自撰写的故事其实是福尔摩斯叙述,他人撰写的作品。其笔法不能和福尔摩斯相比。
关于这些作品的作者各家说法不一。盖文·布里德认为华生才是《皮肤变白的军人》和《狮鬃毛》的作者,同样也是第三人称方式叙述的《王冠宝石案》的作者。O.F.格拉兹布鲁克认为《新探案》均出自福尔摩斯远房亲戚弗纳医生之手。B.迪恩·沃特曼认为《皮肤变白的军人》存在两种不同的文风,因此一部分出自福尔摩斯之手,另一部分出自阿瑟·柯南·道尔之手。
年代学的问题
年代学是福学问题中涉及面最广、被讨论最多、分歧最大的问题。所谓年代学就是查明福尔摩斯故事发生的实际年代,甚至精确到具体日期。华生在不少故事中都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年份(比如《工程师大拇指案》提到发生在“一八八九年的夏天”),有的甚至给出具体日期(比如《波希米亚丑闻》华生开头写道:“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但是华生给出的日期并不是完全经得起推敲,加上许多故事都没有明确指明发生时间,于是很多福学家将年代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如何研究年代学问题呢?当然主要从故事里找出蛛丝马迹,比如发生在星期几,前后持续的时间,对于时事、天气、植物生长的描述,等等。此外,还要综合考虑,比如故事是发生在福尔摩斯归来(1894)之前还是之后,华生的婚姻问题如何处理。要让六十籍故事的年代能自圆其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于年代学的研究,各家说法不一,本书采用的是影响较大的威廉·S·巴林-古尔德观点。
福学研究既是严肃的学术,又是有趣的游戏。一个世纪以来,福迷们几乎将各种福学问题一一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今日的福学是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其实不然。福尔摩斯曾说:“旧时代的车轮在旋转,同一根轮辐还会转回来的。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将来还是要发生的。”不必担心,毕竟在中国,福学还处于萌芽阶段。尽管福学问题差不多开发殆尽,但是问题的答案是多种多样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福尔摩斯。
“我的老索引”——经典福学著作
福学著作名目繁多,一般读者恐怕很难取舍。因此,出现了福学著作选单。奥托·彭泽勒在《谋杀墨水》(1977)中给出了一张名为《关于我好友福尔摩斯的一些文字》的选单,列出一百本作品,包括小说和研究书籍,并从收藏角度为这些书籍估价。彭泽勒本人是著名的“神秘书店”的老板,还开办了奥托·彭泽勒图书公司(后来改为神秘出版社),出版过“奥托·彭泽勒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文库”丛书。著名福尔摩斯收藏家约翰·班尼特·肖在一九八三年列出过一张《福学基本书库》的选单,一九八八年进行了修订,同样列出一百本。这份选单在福迷中影响颇大,而且其挑选书目堪称眼光独到。以下列出了一些经典福学著作(不包括那些一般性参考书籍,比如福学作品中常提到的《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一版、《惠特克年鉴》等),其中考虑到了国内的出版状况、近年来新出版的福学著作、书籍购买难易程度等。限于笔者学识,难免挂一漏万。如果读者对福学著作的全貌有兴趣,可以参考明尼苏达大学图书馆特藏室关于福尔摩斯藏品的网页。
注释版正典
福尔摩斯故事全集非常容易获得,而且平装本全集在国内的售价不过五六十元。但是,对真正的福迷来说,经过严格校勘和注释的正典才是他们的《圣经》,其价值远非一般精装本或者平装本正典可比。第一本注释本福尔摩斯是克里斯托弗·莫利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友谊的教科书》(Sherlock Holmes and Dr.Watson:A Textbook of Friendship.By Christopher Morley. Harcourt, Brace Co.,1944)。莫利针对《血字的研究》、《四签名》、《最后一案》、《空屋》和《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做了注释。其注释比较简单,主要针对这些篇目中的福学问题。此后,注释本虽然种类少,但是可以说本本经典。
Baring-Gould, William: The Annotated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Clarkson N. Potter, 1967.
(威廉·S·巴林-古尔德:《注释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纽约:克拉克森·N.波特公司,一九六七年。)
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注释本福尔摩斯全集,也是倾注了美国著名福学家巴林-古尔德毕生精力的心血之作。这部书相当独特,不是按照九本福尔摩斯单行本的顺序编排,而是按照巴林-古尔德的福尔摩斯年表编排。他从小说中所透露的信息(常常是极其微小的细节)推测出每篇作品实际发生的时间,精确到具体日子(除了极个别的)。按照这份年表,他将六十篇正典故事打乱,重新排序。除了年代学问题注释之外,巴林-古尔德还广泛收集各家观点,对正典中重要的问题一一进行了注释。此外,还有不少优秀的专题讨论文章,比如贝克街的位置、华生的婚姻等等,以及丰富的插图,收集了早期各版杂志、书籍发表时的插图(可惜不少图片质量不高)。全书分为两栏,一栏是小说正文,一栏是图片和注释。稍微令人遗憾的是,在本书出版之前巴林-古尔德便去世了,他没有看到该书最终面世,而且书中存在的一些错误也没有在之后得到修正。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再版次数非常多,经久不衰。或许后来者面对巴林-古尔德这座高峰失去了挑战的勇气,许多年都不曾出现新的注释本福尔摩斯全集。这套书分成两卷,一般品相的二手书大约在二十至五十美元,品相好的初版本可以达到一百美元以上。后来也发行单卷本,但是用纸和字体不能和两卷本相比。
Edwards, Owen Dudley, et al: The Oxford Sherlock Holme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欧文·达德利·爱德华等:《牛津版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伦敦: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
这本书是多人参与编辑的注释本福尔摩斯全集,按照单行本顺序(不过将《硬纸盒子》收入《回忆录》)一共九本,均为精装书。编者包括了英国、加拿大不少一流的福学家,除爱德华之外,还有W.W.罗布森、克里斯托弗·罗登、理查德·兰斯林·格林等人。与之前的福尔摩斯全集相比,这个版本校勘精良,以单行本为底本,参考了《海滨杂志》、作者手稿等,细微的变更之处也一一注明。但是,这本书并不是以一般意义上的福学为取向,而是以柯南·道尔为出发点分析作品(即所谓“道尔学”)。因此,注释中有不少涉及柯南·道尔的经历、其他作品对福尔摩斯故事的影响,对大部分福学家的观点倒并不采纳。不少福学家对此提出异议,认为该版本价值不高。当然,这只是福学研究中的两种方法,并不存在高低之分。不过,这个版本的注释均为尾注,需要不斯前后翻阅才能查找到注释,颇为不便,而且没有插图。注释数量各本也差别很大。少数几本收入牛津“世界经典”系列,可以买到平装本新书。据闻,牛津出版社有意将这套书再版,购买上将会便利许多。九卷本全套二手书价格在五十至一百美元。
Klinger.Leslie S.:The Sherlock Holmes Reference Library.Indianapolis:Gasogene Books,1998—2007.
(莱斯利·S.克林格:《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印第安纳波利斯:盖瑟基图书,一九九八至二〇〇七年。)
克林格是美国著名的福学家。这套书按照单行本顺序分为九卷,是大型平装本,采用上文下注的形式,图片不多,一般一个故事或者章节配一张早期插图。严格来说,这是一套汇评汇校本福尔摩斯全集。它将各种福学观点汇集在一起,标注到各个篇目的相关句子下,又将各种版本的福尔摩斯故事,包括手稿、杂志,加以校勘(可利用的手稿比牛津版编写时多,不过并不像牛津版对各种细微差别一一加注)。按照《编辑前言》中所说,这套书是写给真正的福迷的。更准确地说,这是写给福学家的。有了克林格的这套巨著,福学家可以不必在书架前伫立许久,查找某位福学家针对某个福学问题的说法。只消翻阅这套书的相关篇目,即可找到福学问题的各类说法。注释方面,大部分采取引用原文的方式,并标出在原书中的页数,每本书后面都附有详细的书目。但遗憾之处是对一些非福学问题(比如常识、物品等)很少加注,年代学方面的注释也很少,只在每本书末尾详列了各家的年代学说法。编者也指出,如果想看年代学问题可以参考他和安德鲁·J.派克的《日期是——?:年代学概览》(The Date Being-?:a Compendium of Chronological Data.Expanded and Revised by Andrew Jay Peck, Leslie S. Klinger, New York: Magico 1996.)。不过《概览》相当罕见,二手书价格高达一百美元以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可以买到新书,定价二百美元,而二手书价格也与此接近甚至更高。其出版商盖瑟基图书专门出版福尔摩斯相关作品,包括小说和非小说。因为是小型出版社,所以价格都比较贵。
Klinger, Leslie S.: The New Annotated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W.W. Norton, 2004—2005.
(莱斯利·S.克林格:《新注释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纽约:W.W.诺顿公司,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五年。)
这本书算是从巴林-古尔德以来第一本真正的注释版福尔摩斯全集,作者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编者的克林格。有人认为这套新注释本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的删节版,其实不然。它有两个相当突出的优点。一是丰富的插图,新注释本几乎网罗了早期所有具有代表性的杂志、书籍插图,而且品质一流,迄今还没有哪套福尔摩斯全集在插图方面能超过读书。本书不仅包含故事插图,还加入了不少福尔摩斯时代伦敦的图片,让人在阅读时可以体会福尔摩斯走过的街道、看过的建筑。二是更为全面的注释,相比以前个各种注释本,除了年代学方面,它的注释是最全面的,不仅包含各类福学问题,还涉及了各类常识的介绍,对于更深地了解福尔摩斯故事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不过,它在福学问题的注释方面不及《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可以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参考文库》的删节版。书前还有克林格的长篇导读文章《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世界》,介绍了柯南·道尔生平、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经历、福学研究等各类话题。因此笔者认为,对于一般读者,无论是经济上还是阅读上,选择《新注释本》都要更好。当然,想变成狂热的福迷,甚至福学家,还有很多书要读。这套书分为三卷,前两卷是短篇全集,第三卷是长篇全集,带函套的精装版定价一百五十美元,不带函套的精装版定价一百二十美元。
研究书籍
福学的研究书籍相当多,但是大部分有个特点,就是并非面面俱到,而以论证自己的观点为主。不过很多观点已经被大家所公认,称得上福学的基石。多亏了奥托·彭泽勒的贡献,有八本经典的福学著作在九十年代中期再版(其中三本是文选),虽然是小型平装本,但是用纸比较好,让福迷不仅能够买到而且能买得起(一些三四十年代绝版精装书籍大都不易买到,而且价格昂贵)。
Blakeney, T, S.: Sherlock Holmes: Fact or Fiction? London: John Murray, 1932; New York: Otto Penzler Books, 1993.
(T.S.布莱克尼:《歇洛克·福尔摩斯:真实还是虚构?》。伦教:约翰·默里公司,一九三二年;纽约:奥托·彭泽勒图书,一九九三年。)
早期最经典的福学著作之一,收录了布莱克尼的四篇文章以及三篇附录,分别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讨论福尔摩斯的生平;《福尔摩斯和苏格兰场》,讨论大侦探与警方的关系;《福尔摩斯故事中的文学关联》,探讨故事中前后相关的福学问题;《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事业》,全书的重头戏,讨论年代学。附录则是有关华生的第二次婚姻、故事札记、对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的推测。平装本二手书价格三至八美元。
Starrett, Vincent: The Private Life of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1933: rev.ed.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0; rev.ed.New York: Pinnacle Books, 1975; rev.ed. New York:Otto Penzler Books, 1994.
(文森特·斯塔瑞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人生活》。纽约:麦克米兰出版社,一九三三年;修订版,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一九六〇年;修订版,纽约:匹纳克图书,一九七五年;修订版,纽约:奥托·彭泽勒图书,一九九三年。)
斯塔瑞特是美国早期最著名的福学家之一。他的这本《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人生活》地位相当高,一直被认为是福尔摩斯的标准传记。《贝克街期刊》的主编朱利安·伍尔夫说它是“史上有关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伟大作品。”不过这本书不像巴林-古尔德的传记《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是斯塔瑞特个人福学文章的文选集。笔者手上的这个版本是一九七五年匹纳克图书的平装本。它以一九六〇年芝加哥大学版为底本,由迈克尔·墨菲增加了一篇导读、一篇斯塔瑞特的生平、一份福学参考书目以及一些插图。这本书讨论了不少今天的福学家耳熟能详的话题,比如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位置、福尔摩斯的方法、华生医生的未刊案件、福尔摩斯插图、柯南·道尔参与真实案件的调查,等等。不用担心这本多年前的书会过时,它其实是许多福学观点的根源,你会发现书中的推理方法和福尔摩斯本人的演绎法有不少相似之处。二手平装本价格一般为三到八美元。
Brend, Gavin: My Dear Holmes:A Study in Sherlock.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1; New York: Otto Penzler Books, 1994.
(盖文·布里德:《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歇洛克的研究》。伦敦:乔治·爱伦与安文公司,一九五一年;纽约:奥托·彭泽勒图书,一九九四年。)
经典的福学著作,布里德是英国著名福学家。本书包含十六篇文章,分别是《大师歇洛克》、《牛津还是剑桥》、《贝克街之前》、《我亲爱的福尔摩斯》、《福尔摩斯的家》、《八十年代初》、《血和污迹》、《我亲爱的摩斯坦小姐》、《我亲爱的华生太太》、《婚姻及其问题》、《莫里亚蒂》、《回到贝克街》、《一八九六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次回到贝克街》、《我亲爱的第二任华生太太》、《最后致意》。附录一份年表一份书目。二手平装本一般三至八美元。
Roberts, S.C.: Holmes & Watson: A Miscellan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New York: Otto Penzler Books. 1994.
(S.C.罗伯茨:《福尔摩斯和华生杂记》。伦敦: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五三年;纽约:奥托·彭泽勒图书,一九九四年。)
罗伯茨是英国知名学者,曾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〇年间担任剑桥大学副校长。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一、歇洛克·福尔摩斯,包括福尔摩斯的塑造者、他的生活、他的性格、他对女性的态度、他的音乐等。二、华生医生,包括年代学问题和华生的生活。三、贝克街场景,关于一九五一年福尔摩斯展览会。四、两篇仿作,分别是《圣诞节前夜》(舞台剧本)、《大地懒俱乐部道窃奇案》。二手平装本价格一般为三至八美元。
Harrison,Michael:In the Footsteps of Sherlock Holmes.London:Cassell,1958;rev.ed.Newton Abbot:David and Charles,1971.
(迈克尔·哈里森:《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脚步》。伦敦:卡塞尔公司,一九五八年;修订版,牛顿艾伯特:大卫-查尔斯公司,一九七一年。)
哈里森是英国著名的福学家,出版过多部福学著作,最有影响力的当属这部。这本书是关于福尔摩斯探案地理学方面的研究书籍。虽然正典中相当一部分地名、街道名都是真实的,但是大部分地址、住宅并不正确,比如当时就没有著名的贝克街二二一号乙这个门牌。哈里森花费巨大精力实地考察福尔摩斯探案现场,力图揭开那些伪装。其中还涉及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背景,值得推荐。这部书也有不少再版本,包括精装本和平装本,二手书价格一般为五至十美元。
Baring-Gould, William S.: Sherlock Holmes of Baker Street: A Life of the world’s First Consulting Detective, New York: Clarkson N. Potter 1962; also Sherlock Holmes: A Biography of the world’s First Consulting Detective. London: Rupert Hart-Davis, 1962,
(威廉·S·巴林-古尔德:《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世界第一咨询侦探的一生》。纽约:克拉克森·N.波特公司,一九六二年;又名《歇洛克·福尔摩斯:世界第一咨询侦探传记》。伦敦:鲁伯特·哈特-戴维斯公司,一九六二年。)
巴林-古尔德的杰作,一部真正的福尔摩斯传记,从大侦探出生一直到去世。巴林-古尔德的主要依据是六十篇正典,不过他也将柯南·道尔创作的福尔摩斯广播剧以及少数几篇福尔摩斯仿作作为素材,而关于福尔摩斯的早年生活大部分是靠推测。这真是一本杰作,很难想象有人能将正典中细微的线索贯穿起来,组成如此庞大的美丽画卷。书中大量具有学术讨论意义的注解更是让读者不仅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他的年代学研究成果在这本书中也表露无遗,附录中有一份长篇福尔摩斯年表,不过没有给出详细的考证依据(关于详细的考证可以参考他的《注释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而且这份年表还将正典中提及的未刊案件也一一编年,这在注释本中并没有体现。或许有不少人并不完全赞成巴林一古尔德的所有看法,但是没有人会否认它的伟大。这绝对是一部福迷必读书。鲁伯特版本有多幅插图,而波特版没有,之后曾有多次再版本,包括精装本和平装本,其二手书价格一般为五至十美元。
Dakin, D. Martin, A Sherlock Holmes Commentary. Newton Abbot: David & Charles, 1972.
(D.马丁·达金:《歇洛克·福尔摩斯评注》。牛顿艾伯特:大卫一查尔斯公司,一九七二年。)
达金是英国著名的福学家,本书出版之前他在《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几篇与评注有关的也收入本书。本书涵盖了六十篇正典,是最经典的福学作品之一.一共包含了六十二篇文章,每篇正典都有单独的文章论述,此外还有一篇讨论《新探案》的作者问题,另一篇讨论柯南·道尔所写的两篇外传(即《多表之人》和《失踪快车》)。这本书虽说是注释性质,但与巴林-古尔德的《注释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并不相同,讨论的问题比较少,主要是年代学和一些与该篇相关的福学问题,对于常识之类不加讨论,因此每篇评注的条目少则两三条,多则十多条。但是分析比较全面,绝大部分众人关心的福学问题均有涉及,而且观点也比较独到。全书按照约翰·默里版和道布尔戴版标注页码,对现代的读者稍有不便。本书仅在英国发行精装本,二手书价格十五至二十美元。
McQueen, Ian: Sherlock Holmes Detected: The Problems of the Long Stories. Newton Abbot: David & Charles 1974; New York: Drake Publishers, 1974.
(伊恩·麦克奎因:《调查歇洛克·福尔摩斯:长篇作品中的疑问》。牛顿艾伯特:大卫-查尔斯公司,一九七四年;纽约:德雷克出版社,一九七四年。)
与达金的作品类似。不过这本书主要针对四部长篇作品。除了针对长篇的福学问题讨论之外,还有三篇附录性质的文章,分别讨论经济问题、华生婚姻的年代学问题以及《五个橘核》。本书仅发行精装本,二手书价格一般为十五至二十美元。
Thomson, June. Holmes and Watson. London: Constable & Company Ltd., 1995 New York: Carroll & Graf, 2001.
(朱恩·汤姆森:《福尔摩斯和华生》。伦教:康斯特布尔公司,一九九五年;纽约:卡洛尔-格拉夫公司,二〇〇一年。)
汤姆森写过几本福尔摩斯的仿作。这本书类似巴林-古尔德的《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一部传记性质的书籍。但是她显然没有巴林-古尔德那么大胆,只是小心翼翼地根据正典中透露出的信息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观点比较平和,大体上走的是中庸路线。其观点的亲源主要是达金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评注》。二〇〇一年的版本仅仅是将一九九五年版本再版,不曾修订(文中有一些错误),曾被翻译成日文。两版英文版均为精装本,二手书价格为五至十美元。
福学文选
有关福尔摩斯的研究以文章为主,这些散落在各个杂志、书籍中的文章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以找到,因此福学文选有了其存在的意义。它主要是再版那些经典的福学文章,供读者阅读或研究者收集。不过经典的作品时常再版,大部分一般作品还是一直被埋没。
Starrett. Vincent: ed. 221b: Studies in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40; New York: Otto Penzler Books, 1994.
(文森特·斯塔瑞特:《二二一号乙: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纽约:麦克米兰公司,一九四〇年;纽约:奥托·彭译勒图书,一九九四年。)
这是美国第一本福尔摩斯文选。这本书收录了十五篇文章以及一篇纵横字谜。包括柯南·道尔自己写的福尔摩斯仿作《野外集市》、克里斯托弗·莫利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是美国人吗?》、弗雷德里克·多尔·斯蒂尔的《插图中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埃德加·W.史密斯的《约会在贝克街》(这篇文章是最早研究正典中人物的作品,是整本书中最长的文章,超过书的三分之一)。这本书曾经收入奥托·彭泽勒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文库”发行平装本(一九九四年),因此可以寻找到品相相当不错的二手书,价格在三至五美元。二〇〇七年,以发行绝版书为主的克辛格出版社(Kessinger Publishing)又再版了这本书,有精装本和平装本可供选择,定价分别为四十四美元和二十九美元。
Smith. Edgar W.: ed. Profile by Gaslight: An Irregular Reader About the Private Life of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44.
(埃德加·W.史密斯:《煤气灯下的侧影: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私人生活的非正规读本》。纽约:西蒙与舒斯特公司,一九四四年。)
史密斯是《贝克街期刊》的创始人和第一任主编。书前有一句福学名言:“本书所描述的人物均属真实,如与活着或去世的虚构人物有任何雷同,纯属巧合。”全书分为五个部分:一、歇洛克·福尔摩斯和传奇,重头戏是侦探小说研究专家霍华德·海格拉夫的《侧影浮现》,这篇文章选自他的侦探小说史《为了娱乐杀人》。二、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包含早期很多名家的文章,比如克里斯托弗·莫利的《住院病人的临床笔记》、安东尼·布彻的《后期福尔摩斯是冒名顶替的吗?》等等。三、关于华生,包括了雷克斯·斯托特的《华生是个女人》、多萝西·L.塞耶斯的《华生医生的教名》等。四、贝克街场景,包括文森特·斯塔瑞特的《玛莎·赫德森非凡的经历》及其名诗《二二一号乙》等。五、贝克街小分队,讲述BSI的发展历程和回忆。该书不曾再版,仅有精装本,二手书价格在三十美元左右。
Shreffler, Philip A,: ed. Sherlock Holmes By Gas-Lamp: Highlights from the First Four Decades of The Baker Street Journ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1989.
(菲利普·A.施雷弗勒:《煤气灯下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贝克街杂志四十年精选集》。纽约:福德汉姆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这本书由《贝克街期刊》现任主编施雷弗勒编选,精选杂志四十年来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堪称最好的文选之一。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一、我们为何对福尔摩斯情有独钟。里面有最早的主编爱德华·W.史密斯回答一封小读者来信的文章,阐述了福尔摩斯几十来年始终让读者为之倾倒的原因。还有埃勒里·查因撰写的和福尔摩斯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回忆和感受。二、作品分析。这是全书的重头戏,包括很多经典的福学论著。这些文章不仅涉及福尔摩斯,还涉及其他小说人物,如赫德森夫人、莫里亚蒂教授、迈克罗夫特等等。三、贝克街小分队及其后裔。阐述贝克街小分队的发展历史。其中就有罗斯福总统撰写的《福尔摩斯在白宫》。这本书仅发行精装版本,不过容易购买到二手书,价格在十至二十五美元之间。
The Baker Street Journal CD-ROM. Baker Street Irregulars, 2001.
(《贝克街期刊》光盘版本。贝克街小分队,二〇〇一年。)
包含四张光盘,PDF文档。收录了自一九四六年至二〇〇〇年间所有的《贝克街期刊》以及作为增刊的《圣诞年刊》。定价一百美元。可以在《贝克街期刊》官方网站订购。
The Electronic Sherlock Holmes Journal. London: The Sherlock Holmes Society of London, 2003.
(《电子版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伦敦: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二〇〇三年。)
包含两张光盘,PDF文档。收录了自一九五二年至二〇〇二年间所有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定价六十五英镑或一百美元。
Utechin, Nicholas: ed. Best of The Sherlock Holmes Journal, The: Volume One. London: Sherlock Holmes Society of London, 2006.
(尼古拉斯·尤特金:《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精选第一卷》。伦敦: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二〇〇六年。)
这本书由《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现任主编尤特金编选,第一卷是从最早的八卷杂志中精选的文章,时间跨度从一九五二年至一九六八年。这时期是福学研究的黄金时代,入选作家都是赫赫有名的福学家,包括詹姆斯·爱德华·霍尔罗德、盖文·布里德、D.马丁·达金、T.S.布莱克尼等。第一版仅印刷三百册精装本,其中二十五册是有研究会主席等人签名的“特别版”。普通本定价二十五英镑,特别版定价四十英镑。
Rothman, Steven: ed. “A Remarkable Mixture”: Award-winning Articles from The Baker Street Journal. Baker Street Irregulars, 2007.
(史蒂文·罗斯曼:《值得注意的混合物:贝克街期刊获奖文章》。贝克街小分队,二〇〇七年。)
从一九五八年开始,贝克街小分队每年都会颁发莫利-蒙哥马利纪念奖,以怀念著名的小分队创始人克里斯托弗·莫利和小分队成员詹姆斯·蒙哥马利。奖项设立的目的是表彰《贝克街期刊》年度最佳作品,获奖者可以获得一百美元奖金,从一九九五年起增加到五百美元(一九八〇年至一九九四年间奖项中断)。这本书收录了从一九五八年到二〇〇六年的全部获奖作品,可以在《贝克街期刊》官方网站订购,价格三十五美元。一九九六年以及二〇〇〇年以后的文章也可以在该网站上在线阅读。
工具书
作为福迷,往往在阅读、写作时需要查找资料,与其翻阅那些浩如烟海的专著,不如先查查各类工具书。这些工具书往往能让读者方便地查找信息,进行进一步探索。
Dewall, Ronald Burt: The world Bibliography of Sherlock Holmes and Dr.Watson: A Classified and Annotated List of Materials Relating to Their Lives and Adventures. New York: Bramhall House, 1974.
(罗纳德·波特·德瓦尔:《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的世界书目:他们生活和冒险相关素材的分类注释列表》。纽约:布拉哈尔书屋,一九七四年。)
德瓦尔是明尼苏达大学图书馆馆员,他一直致力于福尔摩斯书目的编纂工作。这本是第一本,之后于一九八〇年又出版了《国际性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一九九四年又推出五卷本《世界性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并且有网络版。约翰·班尼特·肖在网络版《世界性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前言中写道:“如果一个人对某一主题感兴趣(或者说着迷,比如我),那么他或她就需要关于这一主题的信息来源的指导、帮助和参考。而如果歇洛克·福尔摩斯正是这个主题,那么这个人所需要的就不仅仅是一本参考书目了,因此罗纳德·波特·德瓦尔和他的巨著也随之应运而生。”罗纳德·波特·德瓦尔本人也说:“编辑的首要动机是为无数撰稿的福迷以及其他人建立一个档案,使得他们的努力得以记录下来流传后世。同时这本目录也作为研究者和收集者的参考资料,以及如约翰·班尼特·肖喜欢提到的那样,为福尔摩斯现象提供一般性的认识。”这本书包含一些简单的注释,告诉读者条目所列书籍或者文章的内容或地位、意义等。这本书可读性不强,只能作为查找文献资料的工具。虽然只发行大部头的精装本,但二手书价格颇为便宜,一般为三至五美元。不过仍然推荐网络版,查找会比较方便。
Tracy. Jack: The Encyclopaedia Sher lockiana, or, A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the State Of Knowledge of Sherlock Holmes and his Biographer John H.Watson M.D.. New York: Doubleday & Co., 1977.
(杰克·翠西:《福尔摩斯百科全书,或,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及其传记作者约翰·H.华生博士的通用词典》。纽约:双日公司,一九七七年。)
本书并不是第一本福尔摩斯百科全书,但却是最经典的。不仅如此,在一九九九年著名福尔摩斯网络讨论组“因特网猎狗”举行的本世纪最伟大的福学著作评选中这本书名列第一,甚至超过了巴林一古尔德的《注释本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确实,这本书相当经典,可以作为非福学问题的最重要参考资料。书衣上介绍说,该书“告诉你每个人,每个地方,每条街,每个镇子以及每条河;每条法律,每个纹章,每个术语;每种植物和动物;每样家务事,每条商业术语,每条社会规范——简而言之,出现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四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六个短篇故事里的任何事物。超过三千五百条主要条目,八千条小说引文,广泛的交叉索引以及将近二百幅插图。”这本书按照字母排序,确实好比一本百科全书或者词典。虽然不提供福学问题的解释,但是通过其中的交叉索引,可以进行深入的福学研究,因此是福述的必备案头书之一。这本书有精装本和平装本,二手书价钱颇为便宜,一般在五至十美元。
Bunson. Matthew E.: Encyclopedia Sherlockiana: An A-to-Z Guide to the world of The Great Detective. New York: Macmillan, 1994.
(马修·E.布森:《福尔摩斯百科全书:关于大侦探的百科指南》。纽约:麦克米兰公司,一九九四年。)
杰克·翠西的《福尔摩斯百科全书》并非没有遗憾。他只针对正典,至于仿作、影视作品等一概不涉及。布森的这本百科全书弥补了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翠西版”的补充。它的内容主要包括:故事梗概(这方面比“翠西版”要详细,“翠西版”主要提供发表时间以及明显的年代学特征)、福学大事纪念(以威廉·S·巴林-古尔德的福尔摩斯年代学研究为基础,增加了一些福学相关的事件)、未刊案件列表、案作中提及的人物等介绍、改编影视作品、演员、仿作、福尔摩斯协会列表等等,总计一千五百条,有很多统计图表,相当方便。关于正典的条目主要是人物、公司、地名等,常识条目很少,交叉索引也很少。这本书有精装本和平装本,三至五美元就能买到很新的二手书。
Clarkson, Stephen: Canonical Compendium. Ashcroft, British Columbia: Calabash Press. 1999.
(斯蒂芬·克拉克森:《正典纲要》。阿什克罗夫特,不可颠哥伦比亚:卡拉巴什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卡拉巴什出版社也是一家出版福尔摩斯相关书籍的小型出版社,位于加拿大。这本书的主要读者群是研究学者。全书由两个部分组成,均为索引。第一部分是主题索引。列出八十个大类,一百四十四个子类,范围从地址到武器各个类型。第二部分是故事索引。每篇故事均有一篇导读加以讨论,然后详列与此故事相关的主题索引。索引的文本是所谓的“正典五大版本”,即双日版(美国第一个福尔摩斯全集版本)、巴林-古尔德注释版、赫里塔奇版(埃德加·W.史密斯主编的福尔摩斯全集定本)、约翰·默里版(英国第一个福尔摩斯全集版本)、牛津注释版。整本书不仅是大型精装本,而且多达四百多页。不过因为只有索引,所以缺乏可读性,只是资深福学家的参考工具书。这本书定价四十五美元,二手书价格颇高,一般超过一百美元。
休闲读物
所谓休闲读物,主要指以入门读者为对象的书籍。这类书的特点是富含插图,印刷精美,文章大都涉猎面广,是进入福学殿堂的敲门砖。
Pointer, Michael: The Pictorial History of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Mallard Press. 1991.
(迈克尔·彭特:《歇洛克·福尔摩斯图史》。纽约:野鸭出版社,一九九一年。)
彭特是英国著名的福学家、收藏家,曾经出版过关于福尔摩斯舞台剧和影视剧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公开生活》和关于插图、影视等主题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档案》。这本书则是以图为主的大型精装本,铜版纸印刷,部分图片是彩色,而且图片尺寸很大。全书分为六章,包括插图、舞台剧、电影、电视、漫画、广告等,包罗万象,不少图片在其他书籍中很少出现。二手书价格一般为五至十美元。
Viney, Charles: Sherlock Holmes in London: A Photographic Record of Conan Doyle’s Stori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89; also The Authentic world of Sherlock Ho lmes:An Evocative Tour of Conan Doyle’s Victorian London. New York: Quadrillion Publishing, 1999.
(查尔斯·维内:《歇洛克·福尔摩斯在伦敦:柯南·道尔故事的摄影记录》。波士顿:霍顿·来夫林公司,一九八九年;又名《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真实世界:柯南·道尔笔下维多利亚时代伦敦之旅》。纽约:千万亿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这本书将福尔摩斯故事中有关伦敦的场景、街道摘录出来,配上当时伦敦的照片,让读者随着故事一起展开一次维多利亚伦敦之旅。其印刷相当精美,两版均是大型精装本,铜版纸印刷,图片总数超过两百幅,均为黑白,更具有怀旧气息。除了《恐怖谷》之外的八本福尔摩斯故事单行本均有涉及,包括了福尔摩斯和华生首次见面的巴塞罗缪医院的实验室、贝克街、牛津街、特拉法加广场等等著名场景。最后还复制了一八八八年伦敦大比例地图(比例为一英寸对应四分之一英里)。读者大可自己在地图上追寻福尔摩斯的足迹(正文部分每幅图片作者都贴心地标出了其地图位置)。一九八九年版二手书为五至十五美元,一九九九年版在四十美元以上。
Fido, Martin: The World of Sherlock Holmes: The Fact and Fiction Behind of the Greatest Detective, London: Carlton Books. 1998.
(马丁·菲多:《福尔摩斯的世界——最伟大侦探的幕后生活和小说背景》。伦敦:卡尔顿图书,一九九八年。)
本书作者马丁·菲多在真实犯罪研究方面很有成就,尤其在“开膛手杰克”研究领域比较知名。他曾师从牛津版福尔摩斯系列编辑、也是著名评论家的W.W.罗布森,此外还在大学教过书,出版过诸如《伦教谋杀旅行指南》等书藉。这本《福尔摩斯的世界》一共六章。第一章“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生平”:叙述了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相关传记信息;第二章“阿瑟·柯南道尔的生平”讲述了柯南·道尔的一生;第三章“福尔摩斯的档案”主要讲述了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的相关背景和简单评述;第四章“侦探与罪犯”介绍了诸如苏格兰场、平克顿侦探社以及早期的重大犯罪活动;第五章“犯罪小说”简单地阐述了从爱伦·坡时代到现代的侦探小说发展过程;第六章“永恒的名望”介绍了福尔摩斯的舞台剧、影视作品、广播剧、研究、福迷状况等等。本书英文版精装本为全彩铜版纸印刷,大型十六开本,二手书价格为六至十美元。中文版定价二十五元,然而翻译上不尽如人意。
Riley, Dick and Pam McAllister: The Bedside, Bathtub & Armchair Companion to Sherlock Holmes, New York: Continuum, 1998.
(迪克·瑞利、帕姆·麦克阿里斯特:《侦探福尔摩斯》。纽约:肯提纽姆公司,一九九八年。)
本书作者瑞利和麦克阿里斯特编辑了一系列文学指南书籍。本书关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克里斯蒂》都有中文版。这本书主要将福尔摩斯正典的六十个故事一一列出,包括每个故事最初发表的时间和版本、梗概、名言、相关信息等,还穿插很多和福尔摩斯故事有关的专题文章,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福尔摩斯时代的伦敦、英国的犯罪等等。文章虽然并不长,但都趣味十足。原版二手书价格一般为三至五美元,中文版定价二十二元。
其他作品
除了福学问题之外,读者感兴趣的方面还很多,比如柯南·道尔本人的经历、福尔摩斯作品改编的影视剧等等。
Carr, John Dickson: The Life of Sir Arthur Conan Doyle. London: John Murray,1949: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49.
(约翰·迪克森·卡尔:《阿瑟·柯南·道尔爵士的一生》。伦敦:约翰·默里公司,一九四九年;纽约:哈珀兄弟公司,一九四九年。)
众所周知,卡尔本人是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素以“密室之王”著称于世。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居住在英国,还应邀加入过英国的侦探俱乐部。除了写作本书之外,他还和柯南·道尔的儿子阿德里安·柯南·道尔写作了一本福尔摩斯的仿作《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成就》(1960),因此对于为什么一个美国人来写这本传记而且颇具权威性这个问题也就不难理解了。本书根据的是柯南·道尔留下的大量资料(这些资料直到一九四六年才基本整理好)以及卡尔本人通过各种途径收集的资料,撰写过程中还得到了柯南·道尔家人的协助,应该说在资料的权威性上不摩置疑(作者声称“书中柯南·道尔的话都是从他的信件、记事簿、日记或者经过证实的有关他的新闻剪辑和信件中摘录出来的,是他自已的语言”)。虽然看得出卡尔用了很多小说家的笔法,而且对柯南·道尔颇为袒护(尤其是对他的唯灵论),但仍不失为一本柯南·道尔的标准传记。对于想了解柯南·道尔的人来说,值得阅读。英文版再版多次,精装本和平装本均有,二手书价格甚至低到一美元以下。中文版二手书也不难获得,价格为五至十五元人民币。
Tracy, Jack: ed. Sherlock Holmes: The Published Apocrypha.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 1980.
(杰克·翠西:《歇洛克·福尔摩斯:已出版的外传》。波士顿:霍顿·米夫林公司,一九八〇年。)
这本书以及以下两本书都是关于福尔摩斯的外传。这些外传主要是柯南·道尔撰写的,然而并没有收录在《福尔摩斯全集》中,可以作为全集的补充。本书收录《野外集市》、《华生如何学会这手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困境》(舞台剧)、《斑点带子案》(舞台剧)、《王冠钻石》(舞台剧)、《被通缉的男人》。精装本二手书价格一般为十至十五美元。
Haining, Peter: ed, The Final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 Completing the Canon, London: W.H. Allen, 1981; Secaucus: Castle Books, 1981.
(彼得·汉宁:《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冒险:正典的补充》。伦敦:W.H.爱伦公司,一九八一年;锡考克斯:卡斯特图书,一九八一年。)
汉宁是英国著名的文选编辑。本书收录《有关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些事情》、《杰里米叔叔一家之谜》、《野外集市》、《多表之人》、《失踪快车》、《高个子的男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困境》(舞台剧)、《被通缉的男人》、《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一些看法》、《自卑的侦探》(诗歌)、《王冠钻石》(舞台剧)、《华生如何学会这手的》、《华而不实的死亡》、《塞沙沙山谷之谜》、《我喜欢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精装本二手书价格一般为三至十美元。
Green, Richard Lancelyn: ed. The Uncollected Sherlock Holmes.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83.
(理查德·兰斯林·格林:《未曾结集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哈默斯沃斯:企鹅图书,一九八三年。)
格林是英国著名的柯南·道尔学者,也是主要的收藏家,曾经担任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主席。本书收录《野外集市》、《华生如何学会这手的》、《致一位没有眼光的评论家》、《斯托纳案件》、《王冠宝石案》、《序言》、《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些看法》、《歇洛克·福尔摩斯竞赛》、《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背景》、《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真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故事》、《一篇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大纲》、《冒险史评论》、《歇洛克·福尔摩斯仿作》、《阿瑟·柯南·道尔爵士,一位不领情的父亲》。平装本二手书价格约五至十美元。
Davies, David Stuart: Starring Sherlock Holmes: A Century of the Master Detective on Screen. London: Titan Books. 2001; revised edition, 2007.
(大卫·斯图亚特·戴维斯:《扮演歇洛克·福尔摩斯:侦探大师的银幕百年》。伦敦:泰坦图书,二〇〇一年;修订版,二〇〇七年。)
戴维斯是英国著名的福尔摩斯研究者,曾经出版过《福尔摩斯电影》、杰米里·布雷特的传记《抽打藤条》和《月光下的舞蹈》、福尔摩斯仿作等,担任过《福尔摩斯杂志》、英国犯罪作家协会《红鲱鱼》杂志编辑。这本书介绍了福尔摩斯的影视作品,也涉及广播剧等改编作品。它按照年代对福尔摩斯的影视剧一一加以介绍,既分析拍摄手法、故事情节优劣,又讲述其幕后的故事。对于那些著名的演员,也会给予专题介绍。最吸引人的当然是大量珍贵的剧照,就算不看文字也能感受到每部作品的特色。它是目前最新的福尔摩斯影视作品参考书,同时也是最好的之一。精装版定价三十五美元。
Lellenberg, Jon, Daniel Stashower and Charles Foley: ed. Arthur Conan Doyle: A Life in Letters.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07.
(乔恩·莱兰博、丹尼尔·斯塔肖尔、查尔斯·福利:《阿瑟·柯南·道尔的信件》。纽约:企鹅出版社,二〇〇七年。)
莱兰博是柯南·道尔的遗产分配执行人,斯塔肖尔是荣获埃德加奖的传记小说《传奇的叙述:阿瑟·柯南·道尔的一生》的作者,福利是柯南·道尔的孙外甥。这本书是相当重要的研究资料。由于柯南·道尔儿子阿德里安·柯南·道尔长期不肯公开父亲的文件,因此绝大多数传记作者都无法接触柯南·道尔的文件,只能通过二手资料研究福尔摩斯作者的生平。这次将柯南·道尔的一些重要信件整理发表无疑是重大的好消息。这本书收录的信件从柯南·道尔儿时直到其去世为止,时间跨度长达作家的一生。而且也并非是对信件的简单罗列,而是针对各时期的特点加以筛选整理,编者还在其中穿插了一些介绍性的文字。对于想研究柯南·道尔思想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本必读的参考书。本书有精装和平装两个版本,定价分别是三十八美元和十八美元。
歇洛克·福尔摩斯文献的研究
(英)罗纳德·A.诺克斯
做力所不及的事情算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洞察人们看不到的内涵也算是文学批评中的一件乐事。作家或许不觉得这有多重要,可是我们却视如珍宝;作家觉得这只是附带一提,我们却视如神来之笔。我指的就是这个。因此,如果一位作家在书中写到了芜箐,现代学者就会试图从中发掘作者和妻子相处是否和睦;如果一位诗人在诗中提到了毛莨,那么他说的每一个词都可能是证据,用来举证他对未来存在的观点。基于这样迷人的理论,我们很高兴地从阿里斯托芬作品中获得经济学证据,因为阿里斯托芬对经济学一无所知;我们还会从莎士比亚作品中找到密码,因为我们认定莎士比亚从没有这样干过;我们会把《路加福音》研究个底朝天,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对观福音问题,因为可怜的路加都不知道什么是对观福音问题。
其实,把这些方法用到福尔摩斯身上更让人着迷,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福尔摩斯自己的方法。他说:“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过的了。”这也许是他一生工作的座右铭。而且就像我们这些神职人员说的,通过那些小事——看起来不重要的事情——我们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
如果有人反对,觉得福尔摩斯的文献研究不值得提到学术高度,我也许会回答说,在学者眼中任何东西都有研究的价值,当然要研究得彻底而且有系统性。但我还要多说几句,目前我们需要一种更接近福尔摩斯方法的研究思路。坏的方面还在他身上出现着,好的方面却和他一起葬身在了莱辛巴赫瀑布中。许多人因为阅读了这些书而染上吸食可卡因的恶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当福尔摩斯在《红发会》中发觉有罪犯要挖地道进入银行的地下室,他带着一盏提灯,在地下室中坐等罪犯上门,将其一一逮捕。但如果杭兹迪奇那帮家伙有类似的打算,警察发现了会怎么做呢?他们会派出几位警官,敲打银行的门,大声嚷着:“我们觉得这里会有盗窃发生。”然后就遭到歹徒的枪击。为了清除余党,内政部会派出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
首先,任何针对福尔摩斯的研究都必须先研究华生医生。现在让我们着手提出文敲和书目方面的问题。第一,有关作品的真实性。在福尔摩斯故事中有几处严重的矛盾。比如《血字的研究》是摘自医学搏士约翰·H.华生的回忆录,但是《歪唇男人》中华生太太却称呼自己的丈夫“詹姆斯”。有人联合了三位同好写信给阿瑟·柯南·道尔爵士讨要说法,还把签名鉴成十字架状,意指“四鉴名”。柯南·道尔回答说那是个错误,是编辑上的错误。“也没隐瞒什么事,”伟大的萨沃奇说过,“不过是编者的恶作剧罢了。”但这个错误正是拜克奈克“第二位华生”理论的来源,他将《血字的研究》、《“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归来记》归为这个华生创作的。“第一位华生”则创作了《回忆录》中剩下的篇章,以及《冒险史》、《四签名》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他还怀疑《血字的研究》,因为其中的某些说法与事实不符,比如说福尔摩斯的文学和哲学知识是无,可是福尔摩斯却是一个阅读广泛、有思想的人。我们会好好处理这些问题的。
拜克奈克觉得《“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也值得怀疑,故事中提到福尔摩斯只上了两年大学,但他在《马斯格雷夫礼典》中却说那是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拜克奈克猜想这两篇故事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另外一个疑点是珀西·特雷佛的猛犬在福尔摩斯去小教堂的路上咬伤了他,这也很不可思议,因为狗是不能带进大学校门的。“狗可能是在住处咬伤福尔摩斯,但他却加上‘在去小教堂的路上’,这样的冒牌货绝不可能出自华生的生花妙笔。”《“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中福尔摩斯模式仅有十一个部分中的四个部分(下面会提到),这个比例比其他真正的作品少。但是,对我来说,我愿意相信这样超出常规的情况仅仅是例外,这两个错误实在太轻微了(我认为),不足以形成如此复杂的理论。我会把《“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和《血字的研究》视作真实的福尔摩斯传记事件。
我们翻开《最后一案》,福尔摩斯被宣告死亡,但之后又毫发未损地回来了,精力更甚从前,但是问题也来了。有些评论家接受《归来记》中的故事是正典,但却认为《最后一案》是华生出于某种目的编造的;皮夫-坡夫先生提出这是魔术师使用的老套诡计,他举了盖塔人中扎尔莫克西斯和盖贝雷兹的例子,他们隐藏在地下两年,然后回来宣传不灭教义。实际上皮夫-坡夫先生的观点可以表达为:“福尔摩斯没有从莱辛巴赫瀑布跌落,其实是华生从他谎言的山顶上跌落下来了。”比尔格曼也持有类似看法,他声称这其实是模仿恩培多克勒在埃特纳火山上的举动,只是将著名的拖鞋换成了登山杖。套用他不朽的名言来说:“《最后一案》标志着华生的苹果车整个翻掉了。”
其他人——当然拜克奈克也是其中一员——认为《最后一案》属于正典,《归来记》则是伪作。证据是:一、福尔摩斯的性格和方法有所变化;二、故事本身存在不可能的状况;三、和之前叙述存在矛盾。
一、真正的福尔摩斯从不会对委托人失礼。《三个大学生》中福尔摩斯“不太礼貌地耸了耸肩表示默许,我们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倾吐出来”。而且,真正的福尔摩斯可不会病态地渴望发生严重案子,但是当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说他可能要被逮捕时,侦探却说道:“逮捕你!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在《归来记》中他曾两次嘲笑自己的俘虏,可是真正的福尔摩斯的性格——无论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其他原因——绝不可能这样。而且,这位假福尔摩斯还会称呼委托人的教名,这对作者来说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他不应该昏头昏脑。他工作的时候故意不进食,但真的福尔摩斯只有心不在焉的时候才这样,比如《五个橘核》。他在小说中引述莎士比亚的话——而且有三次——却不承认。在《跳舞小人》中他的推理逻辑实在可笑。在《孤身骑车人》中他打发华生作为使者,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就算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他还是隐藏身份亲临了达特穆尔现场。真的福尔摩斯不会具有这样的多重性,《归来记》中的福尔摩斯至少分裂了三次。
二、大学奖学金考卷——不,应该是牛津的奖学金考卷,因为提到方庭——只能在考试的前一天印出来?有一题是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节?一节需要校对一个半小时?这样的一节清样要三张纸?而且,如果铅笔上有“JohannFaber”的字样,那么怎么会只有两个字母“nn”留在一小段铅笔上?J.A.史密斯教授还指出根本不可能通过前后自行车轮胎交叠的痕迹查出车子是去还是来。
三、矛盾之处。在《孤身骑车人》中,婚礼上除了一对快乐的夫妇和牧师之外一个人也没有。《波希米亚丑闻》中,化装成流浪汉的福尔摩斯被叫去参加婚礼,因为缺少一个见证人婚礼就没有法律效力;在《最后一案》中,警察抓住了“整个团伙,除了莫里亚蒂”。在《空屋》中,我们听说他们还漏掉了罪大恶极的莫兰上校;莫里亚蒂教授——在《妇来记》中叫他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虽然《最后一案》中写道“詹姆斯”其实是他从军的哥哥的名字——让他幸免于难;而且,最糟糕的是,贝克街窗口旁的假人穿着“灰褐色睡衣”!我们可没有忘记那是件蓝色的睡衣,福尔摩斯曾经穿着它在起居室抽烟,从而解开了《歪唇男人》案件!佩珀·马谢先生说:“侦探成了变色龙。”萨沃奇则更严肃:“这不是第一次一件衣服有好多种颜色!真的歇洛克,现代的约瑟,已经完全消失,是那个畜生华生把他吞掉了。”
对于这样的批评,我赞成。但是我不赞成“第二个华生”的理论。我觉得所有的小说都是华生写的,这些假冒的案子是他闭门造车的成果。我们可以推想事实是这样的。华生喜欢参加社交活动而四处游荡。我们从《血字的研究》开头得知他挥霍无度。他的哥哥是个酗酒者,福尔摩斯通过手表上的发条孔的刮痕推理出了这个结论。他自已是个单身汉,出没在标准酒吧,《四签名》中他承认中午喝了很多红酒,在饭桌上举止奇怪,还说一只小老虎打死了钻到帐篷里的一支双简枪,并且叮嘱未来的妻子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建议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硷作为镇静剂。怎么回事?他的利亚离开了他,我们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堕落生活,他的诊所疏于打理,门可罗雀,他不得不依靠虚构耸人听闻的案件为生,而过去他都是忠实记录的。
萨沃奇甚至整理过一份详细的表单,列出了其中的错误。待在西藏见过大喇嘛的是尼古拉博士而不是福尔摩斯,《跳舞小人》中的密码方法和埃德加·爱伦·坡的《金甲虫》一样,《米尔沃顿》是受到了拉菲兹的影响,《诺伍德的建筑师》继承了《波希米亚丑闻》很多东西,《孤身骑车人》和《希腊译员》情节类似,还有《六座拿破仑半身像》和《蓝宝石案》类似,《第二块血迹》和《海军协定》类似,诸如此类。
现在我们来研究下几篇作品的年代,通过内在的证据可以确定案件发生的年代,结果如下:
(一)“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案——福尔摩斯的第一桩案件
(二)马斯格雷夫礼典案——第二桩案件
(三)血字的研究案——华生第一次露面,我们读到的第一篇故事,时间是一八七九年
(四)一八八三年,斑点带子案
(五)一八八七年三月,赖盖特谜案
(六)同年,五个橘核案
(七)一八八八年,四签名案——华生订婚。
(八)贵族单身汉案。接下来是华生结婚,然后是——
(九)驼背人案
(十)波希米亚丑闻案
(十一)海军协定案(如此顺序)
在一八八八年,我们还要列出(十二)、(十三)、(十四),即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案、身份案和红发会案。在一八八九年六月,发生了(十五)歪唇男人案、(十六)工程师大拇指案(夏天)、(十七)蓝宝石案(大概在圣诞节的第八天)。最后一案的时间是一八九一年。还有银色马案、黄面人案、住院病人案、希腊译员案、绿玉皇冠案、铜山毛榉案,都是发生在华生婚前,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在其后,只是这些不知道确切年份。
剩下的只有《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明确标明是一八八九年,并没有伪称在《归来记》之后。萨沃奇则认为这是假的,指出《泰晤士报》在一九〇三年之前从来没有发表过有关自由贸易的社论。但是文中的证据便可将其驳倒:我们可以用类似布伦特的方法——即《〈圣经〉中非故意的巧合》所提出的方法——指出它发生在一九〇三年以前。那个想要起诉警察的老顽固提到“弗兰克兰对女王案”,而众所周知一九〇一年爱德华已经继承了王位。
我不必浪费时间在其他证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确属伪作的证据上(那些证据也不能令人满意)。福尔摩斯像猫一样的喜欢清洁和《血字的研究》中的说法十分矛盾,在《血字的研究》中他曾经为满手的橡皮膏苦恼——尽管这也被拜克奈克用来攻击早期作品的真实性。还有个更严肃的问题,即华生的早餐时间。《血字的研究》和《冒险史》中,我们看到华生在福尔摩斯之后吃早餐,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我们却被告知福尔摩斯在其后吃早餐。由此可以推理实际上华生的早餐时间相当晚。
接下来我们研究的对象是三部长篇——《四签名》、《血字的研究》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以及二十三篇短篇(十二篇《冒险史》和十一篇《回忆录》)。我们也许可以继续研究其结构,探索这一艺术形式的文学根源。根据德国学者雷特兹格(他有着众多的追随者)的说法,每篇小说都可以划分为十一个部分,虽然在某些案件中其次序被打乱了,但是或多或少都接近于这个理想的模式。只有《血字的研究》拥有全部十一部分,《四签名》和《银色马》有十个部分,《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和《绿玉皇冠案》有九个部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斑点带子案》、《赖盖特谜案》和《海军协定》有八个部分,《五个橘核》、《驼背人》以及《最后一案》有五个部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只有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开端,贝克街的家常场景,有着无与伦比的私人情感,偶尔也有演绎法的示范。接下来是第一次陈述(当事人的话),即委托人陈述案情;然后是自行调查(个人调查),常常是观察手或者膝盖。第一点是永远不变的,第二点、第三点也常常出现。第四、五、六点则不是必要的:包括反驳,驳斥苏格兰场的官方看法;第一次解释(私下),给警察以小小的暗示,但是他们从不采纳;第二次解释(公开),向华生一人预告调查的真正方向,有些时候方向是错误的,比如《黄面人》。第七点是调查(进一步询问),包括对相关人物的交叉询问,检查尸体(如果有的话),去档案馆,伪装调查。第八点是发现,罪犯被抓或者暴露。第九点第二次陈述(罪犯的话),犯人的供述。第十点是最终解释,福尔摩斯讲述线索,以及如何推理,第十一点尾声,有时仅仅是一句话。结尾和开端一样是不变的,还常常引述格言和名人名言。
虽然某种意义上说《血字的研究》是典型的福尔摩斯故事,但也是一个粗糙的模型,其中一些额外的东西后来被舍弃了。罪犯的话在很多篇目都有,并不是凶手来陈述,而是以叙述者的口吻讲述独立于案件之外的故事,这在整个故事中占据了很不成比例的分量,明显是受到加博里奥的影响。他的《侦探的难题》第一卷讲述了追踪罪犯——一位公爵;第二卷《侦探的胜利》完全是公爵的家族历史,时间回到大革命时期,我们只在最后一章见到了侦探勒考克。当然,这种叙述故事的方法冗长而累赘,但是法国流派并不全用这个,比如《黄屋奇案》结尾留下谜团,在《黑衣女子的香气》中再揭开。
但是华生医生奇妙的风格比加博里奥、坡或者威尔基·柯林斯的作品更具吸引力。皮夫-坡夫先生在他的《华生的心理学》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非凡理论,即华生作品和《柏拉图对话》以及希腊戏剧类似。他提醒我们回想下色拉西马可斯第一次辩论共和政体时在风怒吼般的态度,再看看埃瑟尔尼·琼斯说的话:“啊,算了吧!算了吧!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认。可这是怎么回事?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事实都摆在这里,不需要用理论来推测了。”当这位警官几天之后垂头丧气回来的时候,用红绸巾擦拭额头,我们会想到苏格拉底描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色拉西马可斯脸红的情形。葛莱森和雷斯垂德算不得是对手,只是多了几杂错误的解释。
但重要的是来自苏格兰场的批评。勒考克有他的对手,那是警察局里的上级。他阻碍勒考克的行动,还默许囚犯通过监牢的窗户拿到便条。雷斯垂德的嫉妒并不是由于他心肠恶毒,而是由于智力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反映出官方侦探对业余侦探的反感。诡辩家们也讨厌苏格拉底,因为他们以此为生,而苏格拉底却不取分毫。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不管以何标准来说收费都很少。在《波希米亚丑闻》中,委托人给他一千英镑,但只是预付,也许会退还。末尾,他拒绝了祖母绿宝石戒指的馈赠。在《红发会》里他除了正常开支,对城市和郊区银行也来多取分文。他在什么地方说过:“至于我的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它的酬劳。”另一方面,福尔摩斯找回绿玉支付了三千英镑,不过却向霍德先生收取了四千英镑。《血字的研究》中,谈到他的工作,他说:“我仔细听取他们的事实经过,他们则听取我的意见;这样,费用就装进我的口袋里了。”在《希腊译员》中,他说侦探是自己赖以谋生的方式。在《最后一案》中我们听他说到几个案子让他获得了不少报酬,他考虑退休,从事化学实验。我们这样推想,他有时拿报酬,但只是在委托人能够承受的情况下。而且,和官方侦探相比,他是自由的士兵,不需要历兵秣马,不需要邀功争官,而且方法也大相径庭。福尔摩斯心无旁骛,一心追求事实,这也是他的水平超过那些诡辩家的原因。
如果说诡辩家的角色借鉴自柏拉图对话,那么从希腊戏剧中肯定也获得过灵感。加博里奥的故事中没有华生。勒考克的知己是个老兵,超级愚钝,办事也不得力。华生为福尔摩斯故事提供所需要的东西——解说员。他表现出了一般性的可靠、传统、高尚的世界观,他是衬托红花的绿叶。
它必须赞助善良,给以友好的劝告;
纠正暴怒,爱护不敢犯罪的人。
它应该赞美简朴的饮食,赞美有益的正义和法律,
赞美敞开大门的闲适(生活)。
它应该保守信托给它的秘密,请求并祷告天神,
让不幸的人重获幸运,让骄傲的人失去幸运。
我们要把对于华生如此深入的研究归功于萨巴格利安教授。他将《斑点带子案》中如下段落:
福尔摩斯:“那位小姐移动不了她的床。那张床就必然总是保持在同一个的位置上,既对着通气孔,又对着铃绳——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称呼它,因为显而易见,它从来也没有被当作铃绳用过。”
华生:“福尔摩斯,我似乎隐约地领会到你暗示着什么。我们刚好来得及防止发生某种阴险而可怕的罪行。”
和著名的《阿伽门农》中的段落对比:
卡桑德拉:“啊哈,让公牛远离母牛!她会用她的诡计抓住他,那只黑角的,然后折磨他,他会跌进盛水的容器——我所说的就是‘背信弃义者的大锅’的故事。”
解说:“我绝不会夸张预言多妙,但是我看出大难即将临头。”
华生像解说者一样,感受着主要的行动,并且和观众分享,但是和解说者一样,他总是在预见性上慢半拍。
华生的标志、符号以及秘诀当然是他的硬圆顶礼帽。和其他硬圆顶礼帽不同,这是祭司的法衣,是官方的勋章。福尔摩斯也许会戴顶南瓜帽,不过华生却只喜欢硬圆顶礼帽,甚至在达特穆尔寂静的午夜或者莱辛巴赫瀑布孤独的悬崖边。他一直戴着,就像一直戴着帽子的修道院长或者拉比一样;想要拿掉这顶帽子,就像要剪掉大利拉锁住参孙的链条一样。皮夫-坡失先生说:“华生和他的硬圆顶礼帽绝对形影不离。”这不是一顶普通的羊毛制品,这是他的隐形帽,他的主教帽,他的三重冠,他的光环。硬圆顶礼帽代表了一成不变和不容置疑,对于法律和工作、对于有序的事物、对于权利、对于人性、对于抗击邪恶的胜利。它凌驾于肮脏、痛苦和犯罪之上,令其相形见绌,让其恢复正常,使其成为圣物。边缘的弯曲是完美对称的弯曲;圆形的顶代表球状的世界。“福尔摩斯从委托人的帽子,”萨巴格利安教授写道,“可以推理出他们乘了哪列火车,习惯如何,特性如何,从华生的帽子也可以推理出他的性格。”华生是福尔摩斯的一切——他的医学顾问、陪衬者、哲学家、知己、支持者、传记作家、私人牧师,但是首先使他能留名青史是因为戴着一顶不可战胜的硬圆顶礼帽。
如果说作为竞争对手的侦探们是诡辩家,华生又是解说人,那么如何比喻委托人,又如何比喻罪犯?必须记住他们只是次要角色。佩珀·马谢先生告诉我们:“福尔摩斯故事中的凶手并不比《麦克白》中的凶手重要。”福尔摩斯自己常常对华生将小说写得耸人听闻很不满,但他也不是很公正。犯罪并不是出于个人爱好,这点华生和加博里奥有着同样的看法:他们和侦探没有关系。《黄屋奇案》的作者就显得经验不足,他笔下的杰克·鲁尔塔比伊是一名罪犯的儿子——他们不会因为动机高尚就感到安心。就像切斯特顿先生《布朗神父的清白》中的坏人那样:他们聪明无比,有了合适的土壤就会滋生犯罪。按照苏格拉底的理论,我们也许要说,最好的侦探才能抓住最狡猾的窃贼。罪犯身上的一个错误就能让福尔摩斯拼出整个真相。爱情和金钱是他们唯一的动机,残忍和狡猾是他们永远的品质。
我们现在来谈中心人物,这不得不从复杂而多面的性格中抽丝剥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福尔摩斯喜欢把自己看作一部机器,一个非人的、无差别的侦探。“人是渺小的——成就才代表一切。”这是他喜欢引用的话之一。
福尔摩斯是乡绅的后裔,他的祖母是一位法国艺术家的妹妹。我们知道,他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比他还有天分,却只在政府财政部门担任秘密审查的工作(如果《回忆录》可信的话)。福尔摩斯在学校里的情况不得而知;华生上过学,他有一个同学是贵族的外甥,不过那里有些不同寻常,学生们“在运动场上到处捉弄他,用玩具铁环碰他的小腿骨,并引以为乐”。这样来看华生应该是伊顿生。另一方面,我们不知道他大学的情况,《回忆录》中有证据表明他对剑桥风光不是很熟悉。福尔摩斯的学生时代我们了解得就比较多,他个性矜持,对拳击和剑术的爱好没让他结交到多少朋友。珀西·特雷弗算是他的朋友,他的父亲曾经犯过罪,在澳大利亚金矿区谋生;另一位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征服战争时期,是贵族的末裔。他上过学院,但是是哪所学院呢?哪所大学呢?他喜欢科学的性格自然会归为剑桥,但如果他那么喜欢理科,为什么只上了两年?我认为他的两个朋友——一个是孤高的贵族,一个有小狗一样的脾气——都是孤独的,但又和福尔摩斯一样才华横溢。我有这样的想法:福尔摩斯是在王室长大的,但没有明确的证据。
如果他是个牛津生,那么他学的一定不是古典课程。不过,在《血字的研究》——这本书在福尔摩斯性格描写方面是部经典名作——开头华生描述他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错误地认为他的哲学知识是无,文学知识也是无。而事实上,直到和华生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福尔摩斯才展现出了他的天分,华生也才认识到他真正的品质。他将哈菲兹和贺拉斯做对比,引用过塔西佗、让·保罗、福楼拜、歌德以及梭罗的话,还在车上读彼特拉克的作品。他没有展现出对哲学的兴趣,不过他对科学却有着自已的看法。哲学家可不会这样说——“一旦你排除了不可能,无论剩下的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那就是事实。”他也不会混淆观察和推理,他曾说“观察的结果说明你去过邮局”,这是从华生鞋子上的泥点判断出的。但这里肯定有推理——也许是所谓的绝对推断——只是头脑转得很快罢了。但是福尔摩斯并不是感觉论者。《血字的研究》中福尔摩斯承认信心不够,只有现实主义者才会这样——“刚才我就应当体会到,如果一个情节似乎和一系列的推论相矛盾,那么,这个情节必定有其他某种解释方法。”
这里我必须提到所谓的“演绎法”。佩珀·马谢先生大胆地宣称其来自加博里奥。皮夫-坡夫先生在他的名篇《何谓推理?》中断言福尔摩斯的方法是归纳法。这两种说法都不正确。勒考克也会观察——他注意到雪地上的脚印;他也会推理——因为他从脚印推理出留下脚印的人的行动。但是他没有用到演绎法,他从来不会坐下来推理这个人下一步会做什么。勒考克有放大镜和镊子,他没有睡衣和烟斗。这就是为什么他为了捡起失去的线索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依赖幸运之神。福尔摩斯并不靠运气,也不会求神拜佛。这就是为什么勒考克在受到挫折之后要向一位安乐椅神探求助,这位侦探没有离开安乐椅,却告诉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佩珀·马谢错误地认为这位安乐椅神探是迈克罗夫特的原型,如果要算的话那也是歇洛克的原型。勒考克是那个时代的斯坦莱·霍普金,或者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自己曾经为我们解释观察(或者推断)和推理演绎的不同。他先是通过观察华生鞋子上的泥点,判断出华生去过邮局,然后通过推理知道华生发了封电报,因为他看到了很多邮票和明信片在华生桌子上。
现在让我们看两幅福尔摩斯的图片,一幅在闲暇时间,一幅在工作时间。当然,他讨厌无所事事,这一点要比华生强烈。华生说他一向被人称作“飞毛腿”,但这只是他自说自话,福尔摩斯总是能超过他;除了这点所谓的能力之外,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华生喜欢运动,除了他曾经将一个发烟管扔进窗户。但福尔摩斯曾是一名拳击运动员,也练过击剑;为了训练自己的注意力,他向着面的墙上连续射击,打出表示爱国的“V. R.”两个字。认识华生之初,他在空闲时间主要是拉小提琴,但后来没有什么比辛苦工作之后的放松更好了。而且——非常重要——这是和可卡因相对立的。我们从未听说过毒品是为了在工作中激发智慧,也没有人可以保证说烟里面含有毒品。在内维尔·圣克莱尔房子的漫漫长夜是靠着欧石南烟斗度过的——那时候他正在工作;当他想问题的时候,比如《身份案》中,他拿起“使用年久、满是油腻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好像是一个顾问”。在《铜山毛榉案》中,他拿起“长把的樱桃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是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的。”有一次他还邀请华生吸鼻烟。顺便一提,华生和福尔摩斯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抽船牌香烟,但不久就换成了所谓的阿卡迪亚混合烟。尽管婚后经济并不宽裕——他家的前厅铺着油地毡,显然他的生活谈不上富裕——他也没有放弃过这种价格不菲的烟。但烟斗不是针对华生而是针对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有句不朽的名言:“这是要抽足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他称得上世界上最伟大的吸烟者之一。
现在让我们看看工作中的福尔摩斯。我们知道一看见委托人他就变得活跃起来,《最后致意》中有句名言:“福尔摩斯在椅子上坐起,从嘴边抽出烟斗,好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听见了呼叫它的声音。”我们可以想象,他敏锐的目光环视着屋子,鼻子在离地面一英尺高的地方嗅着味道,面对烟灰、橙皮、假牙,以及罪犯留下的任何东西。“他不是人,”波兰著名评论家明斯克先生说,“要么是野兽,要么是神。”
有种说法是对福尔摩斯的污蔑,我得反驳。的确,据说他在实验室抽打尸体,事实上那是为了验证死后能不能在尸体上留下伤痕。他算是一名科学家。实际上我们在《四签名》中看到:
摩斯坦小姐:“从那天起直到现在,始终没有得到有关我那不幸的父亲的任何消息。他回到祖国,心中抱着很大的希望,本想可以享清福,没想到……”
她用手摸着咽喉,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福尔摩斯打开了记事本问道:“日子还记得吗?”
福尔摩斯想要抓住罪犯的迫切心情是出于渴求公正(就像华生一样),还是纯粹出于对演绎法的科学兴趣?这一点很难确定,就像很难说足球运动员踢足球是为了进球还是为了寻找刺激。福尔摩斯性格中奇怪地融合着人性和科学。有时候我们听到他说“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绝不能完全信赖她们”(胆小鬼!),或者声称自己不会认同那些把谦虚看作美德的人,因为逻辑学家需要公正客观地看待事物。甚至他在《海军协定》中提及玫瑰都是为了掩盖自己在检查窗框刮痕的事实。但有时候,他也会买上点“特选的白酒”,讨论奇迹剧、斯特拉迪瓦里的小提琴、锡兰佛教以及未来的战舰。
不过在某些场合他还会表现出另外两种特征。一是喜欢做出一些戏剧化的举动,比如他把五个橘核寄给谋杀约翰·奥彭肖的人,还把海绵带到监狱洗去歪唇男人的伪装,或者把“海军协定”放在早餐盘子里盖好。二是喜欢说警句隽语。当他收到一位公爵的来信时,他说:“可是这封信看来像是一张不受欢迎的社交上用的传票,说你不感到厌烦就是在说谎。”还有种称为隽语——那是福学家们熟知的——莱特齐格孜孜不倦收集了不下一百七十三句。下面就是几个例子:
“在那天夜里,狗的反应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啊。”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尔摩斯提醒道。
还有:
“我在你后面跟着。”
“我没有发现有人。”
“既然我要跟着你,当然不能让你看见。”福尔摩斯回答。
要想充分研究这一主题至少还需要个两学期的课程。将来,只要时间和精力许可,我希望再发表几篇论文。而且,我已经抛出一些提示,规划了一些纲领。
“你向来知道我的方法。”
华生,做吧。
福尔摩斯是美国人吗?
(美)克里斯托弗·莫利
我看他倒真是个美国人,只不过在伦敦多年未改变口音而已。
——《三个同姓人》
福尔摩斯的个性中存在着某种反复无常的特质。他向华生隐瞒了自己和美国的关系。虽然华生最终肯定猜出来了,但他对我们这些读者还是不够坦诚。医生是个坚定的爱国者,福尔摩斯的法国祖母已经让他惊慌,如果再加上美国关系则必定让他感到痛心。不过这层关系明眼人一下子便可看透,所以也不必捅破。已经发表的案件中不下十五桩(四部长篇里就有三部)牵扯到美国人或者美国场景。福尔摩斯肯定曾经向华生讲过美国的大好河山,而华生必然最大限度地将这些美景的吸引力降至最低。西部大平原成了“一大片干旱荒凉的沙漠”;维尔米萨山谷(我猜想在宾夕法尼亚州)成了“遍布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荒凉土地”。华生引述露茜的话“喂,这个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吗?”则是对福尔摩斯幽默的回击,这种福尔摩斯式的幽默华生在炉边谈话时听过很多。医生偶尔对福尔摩斯口音的描述——“很熟的声音”——似乎暗示是美国口音。他们也常谈到敌人的爱国心。当医生论及维多利亚帝国时(也许在一八八七年维多利亚继位五十周年的时候),他无法原谅福尔摩斯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话。不过,福尔摩斯也在墙上用子弹打出“V.R.”的字样作为装饰。(医生是不是错把“V.H.”看成了“V.R.”?华生在《铜山毛榉案》中强烈暗示维奥莱特·亨特小姐不同寻常的情感。如果街上重型运货马车或者地铁车厢经过,很容易影响射击,使“H”变得像“R”。)
那么,为什么在《血字的研究》案件开始时,华生要写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三月四日”?为什么福尔摩斯很晚还坐在早餐桌旁?因为那是一八八一年三月四日,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地读报,上面刊登着加菲尔德总统就职典礼的消息。
福尔摩斯是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呢?这需要花费些口舌。苏格兰场的嫉妒、拒绝受封、精于西方暗语、对待贵族委托人举止随便、对所有的工人阶级却充满友情、旅行总是乘坐头等车厢,这都是证据。当福尔摩斯得知艾琳出生在新泽西,他发出“嗯”的一声。华生在美国地名之后总是小心地加上“美国”二字,这可能是对好友的揶揄,但对我们是何等刺激。麦克唐纳警官曾经说过:“你没有必要从外面弄个美国人来为你所见到的一些美国人的行为寻求解答。”让我们点起樱桃木烟斗来更为系统地审视一下吧。
福尔摩斯的祖母是“法国美术家威尔奈的妹妹”。贺拉斯·威尔奈(1789—1863)是这个著名绘画世家的第三代。贺拉斯·威尔奈的父亲(拿破仑曾经看中他绘制的《马伦戈之战》和《奥斯德立兹的早晨》)出生在波尔多,而他的祖父是海洋题材画家,出生在阿维尼翁。我们可以联系到法国南部。福尔摩斯曾对蒙彼利埃感兴趣,那里可能有他的法国亲戚。和坎奈姆·狄戈比爵士一样——爵士曾经在那里发表了著名的关于怜悯药粉的讨论——福尔摩斯知道蒙彼利埃是著名的科学研究中心(参见《空屋》)。可惜福尔摩斯的研究任务繁重,没有时间查找他在法国的亲属。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福尔摩斯拒绝了英国的爵位,却接受了法国军团荣誉勋章。
许多人会说,歇洛克从威尔奈家族继承了艺术和政治特质——他母亲的舅舅在巴黎的工作室是“自由党的据点”。凌乱——华生为此很头疼——这一特点也适用于贺拉斯·威尔奈,据说他“绘画时很安静,其他时候喜欢拳击、剑术、打鼓、吹喇叭,混迹在各色人等中。”作为这个激进、不拘小节、到处旅行的家族的一员,福尔摩斯的祖母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中长大,很有可能后来移民去了美国。福尔摩斯的双亲至少有一个是美国人,这并非不可想象。我推测他们和马萨诸塞州剑桥著名的霍姆斯家族是远房亲戚。每个读者都会注意到福尔摩斯对早餐充满热情:这是不是在暗示“早餐桌边的独裁者”?
我不会用一些无效的证据支撑这一观点,这个问题要比许多争论(比如福尔摩斯的睡衣到底是蓝色还是紫色还是灰褐色?)都重要。但在证明我无与伦比的“美国人”观点之前,我们讨论一下别的问题。众所周知,关于《“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和《马斯格雷夫礼典》年代学的问题是个无底的泥潭,但是多萝西·L.塞耶斯小姐极具才华地将这个矛盾调和了。不过,令我们好奇的是,福尔摩斯从离开大学到在蒙塔格街租下房子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我想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于一八七六年招收学生,他们为研究生提供特别优厚的机会,于是福尔摩斯来此一试。他对艾拉·雷姆森发表在化学杂志上的论文十分熟悉,雷姆森是巴尔的摩实验室的主管,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教授。可能巴尔的摩的生活使他习惯了吃生蚝,在炎热的夏天注意到涂上黄油的芹菜会沉多深。在一群爱好钻研的年轻学者和科学家中间,在这个好客的音乐之城,他一定无比快乐。他的美国母亲(或者父亲)告诉他美国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费城的百年博览会(一八七六年)很值得一看,在那里他看到了宾夕法尼亚小型武器公司的标记。在美国期间他游历甚广,遇见了威尔逊·哈格里夫(此人后来成为纽约警察局的要员),也许和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案件有关,这桩案子他记录在自己的剪贴簿中。他去了芝加哥,在那里第一次和犯罪组织有了接触。我认为他也许去拜访了爱荷华州歇洛克家旅的亲戚,比如得梅因市的C.C.歇洛克——这个家族的年轻成员之一,写过几本有关农村题材的书籍。他一定也去了托皮卡,当然还要去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参拜,瞻仰那位伟大的医生、诗人兼散文家。从小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当时正是一位有前途的波士顿律师——那里,他听说了美国内战的第一手故事,从而激发起他对那些“英勇战斗”的兴趣。实际上他常常和华生谈到美国内战,以至于华生重复叙述了关于亨利·沃德·比彻画像的那个桥段,先是在《硬纸盒子》,后来又出现在《住院的病人》中。有趣的是,当福尔摩斯在《硬纸盒子》中谈到他在《人类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有关耳朵的论文时,《海滨杂志》直觉敏锐的编辑立刻接受了暗示。在小说发表之前数月,即一八九三年十月和十一月的《海滨杂志》上刊登了《有关耳朵》,其中附有名人耳朵的图片,包括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医生的耳朵。这位八十四岁高龄的退休哲人和歇洛克关系亲密,自然会授权许可。
说到《海滨杂志》,我们这位科学家并不常提到早期的经历,比如大学里的事情,这点很奇怪。还有个问题从没有人提出过质疑:在西德尼·佩吉特绘制的插图中,福尔摩斯坐在特雷佛家的花园里,戴着一顶草帽,还有一条浅蓝色丝带。(当然,他是拳击蓝带。)为何佩吉特要将这画到插图中呢?——福尔摩斯肯定不是牛津生,因为他提到莫兰上校和约翰·克莱出身于“伊顿和牛津”的时候很是高兴。
《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有段话最具启发性。“你的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以为国效劳哩。”迈克罗夫特喊道。但福尔摩斯是否为此心动呢?“嗯,嗯!”他说着“耸了耸肩”。我们知道,对沉着冷静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好战的爱国心肯定属于情感之一。直到很多年后,蜜蜂、鲜花、苏塞克斯以及和感性的华生的长久合作,终于让他的情感也变得柔和起来,并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那个刮风的恐怖之夜爆发了。他不喜欢迈克罗夫特将英国说成他的国家。迈克罗夫特年比他长七岁,更早地摆脱了家族中法国和美国的影响。就算迈克罗夫特曾经在美国待过,他也试图努力忘却这段经历。我们可以想象,迈克罗夫特一定(带着崇敬之情)想起了旅居国外的伟人亨利·詹姆斯。
福尔摩斯对美国有一种特殊情结,这是无可争议的。他有理由感激美国的犯罪分子,是他们让他不会因为伦敦缺少犯罪而感到厌倦。华生记录的第一桩案子——伊瑙克·J.锥伯谋杀案。死者就是克利夫兰的前摩门教徒;艾琳·艾德勒——那位女人——是新泽西州人;《红发会》中约翰·克莱捏造的红发会是由“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黎巴嫩市古怪的百万富翁伊齐基亚·霍普金斯创办的;《五个橘核》中伊莱亚斯·奥彭肖侨居佛罗里这,南北战争时期升任上校,在美国发了财。尽管华生试图通过这些人让读者产生某种偏见,但是有很多证据证明,福尔摩斯认为美国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华生更喜欢澳大利亚)。阿洛伊修斯·多兰和约翰·道格拉斯都在加州发了财;奈尔·吉布森参议员——“钢铁意志和冷石心肠的人物”——也在金矿上发了财;诺福克的乡绅希尔顿·丘比特娶了一位可爱的美国女子;福尔摩斯很高兴将哈蒂·多兰小姐从圣西蒙勋爵手上抢了回来,后者可配不上她。《晨邮报》社会新闻中暗示多兰小姐将从这次婚姻中获益,成为一个贵妇,福尔摩斯以哈欠作为回应。这件案子显示了福尔摩斯对大洋彼岸同胞的怜悯之心。他称赞美国俚语、引用梭罗的话、对鸡尾酒的价格一清二楚,最著名的当属这一段:
结交一个美国人,总是令人愉快的。莫尔顿先生,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相信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的愚蠢行为和一位大臣的错误将不会妨碍我们的子孙在某一天成为同一个世界大国的公民。在这块国土上,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
回想一下,福尔摩斯化名芝加哥的阿尔塔蒙先生——激进的爱尔兰裔美国人——欺骗冯·波克,他的打扮就像卡通画中的山姆大叔。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三年间他又去了芝加哥为这一角色做准备。我希望文森特·斯塔瑞特先生能查出其中的细节。
福尔摩斯对美国偏爱有加,但也看到了这个国家可笑的一面,也会讽刺两句。在《多表之人》中——这是正典之外的两篇作品之一——福尔摩斯说受害人“很可能是个美国人,很可能智力有缺陷。”(这种幽默来自家族遗传——迈克罗夫特对乌尔威奇兵工厂高级办事员有这样的描述:“四十岁,已婚,有五个孩子。他平日沉默寡言……”)为了取得冯·波克的信任,歇洛克一直使用美国黑话,他说:“我的英语似乎已经长时间不纯了。”但这只是玩笑话,“对我们所爱的东西总是不免揶揄一番”。他对美国的事情见多识广,见到平克顿的莱弗顿先生时,他说“幸会”,接着就提到“长岛山洞奇案”。他知道在“美国的商业原则”下绞尽脑汁的代价。面对骗子他也会以牙还牙,想象出一个托皮卡市长——名字大概来自数年前雷丁伪币案的犯人(那些罪犯从他手中逃脱让他难忘)。《多表之人》中他发表的公开信最能体现对美国的热情。甚至在西藏,他化名“挪威人西格森”,还是不忘新闻。一八九二年春,华生从报纸上读到这些新闻的时候,是否会怀疑自己的好友不曾死去呢。故事中常常提及美国口音、美国鞋子、美国拼写。但是,我怀疑福尔摩斯不曾去过美国南部或者西南部,因为他对于南方的种族观念一无所知,尽管他有美国百科全书却仍然没有弄清楚“孤星号”的含义。注意,他第一次租房子的地方(蒙塔格街,在大英博物馆旁边)正是美国学生和游客常去游览的地方。
福尔摩斯在美国长大,或者在去剑桥读书之前在美国上过学,这一点应该是事实。他(或者华生)对双亲只字不谈,说明他们已经去世或者不在英国。外国学生,加上特立独行的性格,也就能解释为何他在大学期间喜欢独处。如果他在英国读书,那么橄榄球健将西锐利·欧沃顿肯定认识他,或者他应该见过在布莱克希斯队的华生。如果华生对福尔摩斯的家庭了解很多的话,他便不是嫉妒而是保持沉默了。肥胖的迈克罗夫特和自己那好酒而死的哥哥H.W.华生之间的巨大反差已经让医生难以忍受了。或者他心不在焉忘记告诉我们,我们已经预料到老华生会这样了——也许是受到妻子的影响,有一次她甚至忘记了丈夫的名字,在客人面前叫他“詹姆斯”。医生让我们在这个重大事件上烦恼不已,因为莫里亚蒂两兄弟都叫“詹姆斯”。由于证据还不充分,福尔摩斯有部分美国血统这个问题也就更让人着迷。
正如杰弗森·霍普所说:“使纽约人感到扑朔迷离的,也可能会使伦敦人困惑不解。”我留下这样的谜团,一个未了结的案子,作为那些资深研究者继续研究的项目。大师的这句格言相当受用:“一旦你的观点转变过来,原来最不利的证据也会变成引向真相的线索。”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七)
恐怖谷
第一部 伯尔斯通的悲剧
一、警告
“我觉得……”我说。
“我应该这样做。”福尔摩斯急躁地回答。
我自认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可是,我得承认,他用这样嘲弄的口吻打断我的话,的确使我有点不快。
“说实在的,福尔摩斯,”我严肃地说,“有时候你真是有点过分啊。”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没有回答我的抗议。他用手支着头,面前放着一口未动的早餐,双眼凝视着刚从信封里抽出来的那张纸条。然后,他拿起信封,举到灯前,非常仔细地研究它的样子和封口。
“这是波尔洛克的笔迹,”他沉思着说,“尽管只见过两次波尔洛克的笔迹,我也毫不怀疑这张纸条就是他写的。希腊字母ε上端写成花体是它的特色。不过,如果真是出自波尔洛克之手,那它就一定极为重要了。”
他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也使我的不快变得烟消云散。
“那么,波尔洛克是谁?”
“华生,波尔洛克是个假名,它只是一个人的身份符号,在它背后是一个诡计多端、谨小慎微的人物。在上一封信里,他坦率地对我说,这不是他的真名,并且请我不要试图在这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中追踪他。波尔洛克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他本身,而在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你想想看,一条鲭鱼和一条鲨鱼,一只豺狼和一只狮子——总之,一个本身无关紧要的家伙和一个可怕的怪物缔结了友谊,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怪物不仅可怕,而且邪恶至极。华生,在我眼中,他就是这样的怪物。我向你提到过莫里亚蒂教授吗?”
“那个手段高超的著名罪犯,在罪犯中的声望就像……”
“别丢人,华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嘟囔着。
“我是想说,就像在公众中那样默默无闻。”
“聪明!你真有出众的智慧!”福尔摩斯大声说,“真没想到你的说话风格有时也带着调皮的幽默呢。华生,我可得小心提防着你这招。把莫里亚蒂叫做罪犯,从法律上讲,你是公然诽谤——这就是奥妙所在!他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阴谋家,一切罪恶的总策划,黑社会的领袖,一个足以左右民族命运的首脑!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怀疑他,他从未受到过任何指责,他为人处世的能力和厌恶自我表现的风度是那么令人钦佩。因此,就凭你的这几句话,他就能把你告上法庭,让你赔上一年的年金去抵偿他名誉的损失。他不就是《小行星动力学》的著名作者吗?这本书上升到了纯数学罕有的高度,据说科学界没人能对它提出什么批评。这样的人,难道可以诽谤吗?信口雌黄的医生和受人诋毁的教授——这就是你们将分别得到的头衔!他真是个天才,华生,不过,只要那些小喽啰弄不死我,总有一天我们会获胜的。”
“希望我能亲眼看到那一刻!”我热诚地欢呼道,“不过你刚才提到波尔洛克……”
“哦,不错,这个所谓的波尔洛克是整个链条中的一环,距离它连着的那个庞然大物并不远。对咱们来说,波尔洛克这一环并不是十分坚固。据我推测,他是这个链条里唯一的薄弱环节。”
“就算只有一个薄弱环节,整个链条也不会坚固。”
“亲爱的华生,完全正确!所以,波尔洛克非常重要。他还有一点最低限度的正义感,我又偶尔偷偷送给他一张十镑的钞票,在这适当的鼓励下,他已经有一两次事先向我送来了有价值的信息,它们的价值在于能使我预见并阻止某些罪行,而不只是事后惩办罪犯。我毫不怀疑,如果手上有密码,我们就能发现面前这封信也一样。”
福尔摩斯又把那张纸平铺在空盘子上。我站了起来,在他身后低头注视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福尔摩斯,从这些文字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显而易见,这是用来传递秘密信息的。”
“不过没有密码本,密码信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种密码中,是完全没用的。”
“为什么你说‘在这种密码中’呢?”
“因为对我来说,许多密码就像报纸通告栏里的废话一样简单。那些简单东西是为人类的智力提供的消遣,不会让人感到疲惫。可这次就不同了,它显然指的是某本书中某页上的某些词。如果不告诉我是在哪本书的哪一页上,我就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又要写上‘道格拉斯’和‘伯尔斯通’呢?”
“显然,那本书上没有这两个词。”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是哪本书呢?”
“亲爱的华生,你有天赋的机智和与生俱来的狡黠,你的朋友们都为此高兴;所以你当然明白不能把密码信和密码本放在同一个信封里。那样的话,一旦信件投递错了,你就败露了。现在这样,只有两封信同时出了差错,才有可能出乱子。我们的第二封信应该到了,如果那封信里没有送来解释的文字——或者更可能的是,查阅这些符号的原书——那才使我感到奇怪呢。”
果然不出福尔摩斯所料,过了几分钟,小听差比利送来了我们期待的那封信。
“笔迹相同,”福尔摩斯打开信封,“竟然还签了名,”当他展开信笺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说,“喂,华生,咱们有进展了。”
可是,他看完信的内容后,双眉又锁了起来。
“哎呀,这太让人失望啦!华生,我们的期待恐怕都要变成泡影了。但愿波尔洛克不会遭到不幸。”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这种事我不想再干了。太危险了,他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他怀疑我了。当我写完地址,打算把密码索引送给你时,他出乎意料地来了。幸亏我把它盖住了,如果他看到的话,我就非常危险了。可是,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不信任的神色,请你把上次寄去的密码信烧了吧,那封信对你没用了。
弗莱德·波尔洛克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手指摆弄着这封信,皱起眉头凝视着壁炉。
“不管怎样,”最后他说,“这也许并没有什么。也许他只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他认为自己是背叛者,所以自以为从那个人的目光里看到了谴责。”
“那个人,我想就是莫里亚蒂教授吧。”
“完全正确!他们那一伙人,不管是谁,只要提到‘他’,都知道是谁。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只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哼!这是个大问题。当一个欧洲最出色的头脑在和你作对,他的背后还有黑暗势力的全部力量,那就什么都可能发生了。不管怎么说,咱们的朋友波尔洛克显然受惊过度了,请你把信纸上的笔迹和信封上的比较一下看看。就像他说的,信封上的字是那个人突然来访前写的,所以清楚有力,但信纸上的字就潦草得几乎看不清了。”
“那他为什么写这封信呢?丢下不管不就好了。”
“因为他害怕我去追问他,给他找麻烦。”
“不错,”我说,“的确如此。”我拿起用密码写的第一封信,皱起眉头盯着它,“明知道这张纸上有重大的秘密,可又没办法破译它,简直把人急疯了。”
福尔摩斯推开一口没尝过的早餐,点着了难闻的烟斗,这是他沉思时的伴侣。“我很好奇,”他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天花板说,“也许你那马基雅维利的才智,漏掉了一些线索。让我们靠纯粹的推理来考虑下这个问题吧。这封密码信的蓝本是一本书。咱们就从这一点出发吧。”
“相当模糊的出发点啊。”
“那就让咱们试着缩小一下范围吧。只要我能集中精神,这件事就不是那么神秘莫测。关于这本书,有没有什么迹象可以让我们入手呢?”
“完全没有。”
“好吧,好吧,未必糟到这个地步。这封密码信,开始是一个很大的数字‘534’,对不对?我们可以假设,五百三十四是密码出处的页数。那么,这本书就很厚了——这就是一点进展。关于这本厚书的情况,我们能找到什么别的迹象呢?第二个符号是‘C2’,你认为它是什么意思,华生?”
“当然是第二章了。”
“不一定,华生。我相信你一定同意我的理由——既然已经指出了页码,章节就无关紧要了。再说,如果五百三十四页还是第二章,那第一章就一定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代表第几栏!”我喊道。
“高明,华生!今天早晨,你真是才华横溢啊。如果它不是第几栏,那我们就算误入歧途了。所以现在你看,我们设想有一本很厚的书,每页分双栏,每一栏又相当长,因为在这封信中,有一个词的号码是二百九十三。我们的推理是不是到头了呢?”
“恐怕是这样。”
“你太小看自己了,亲爱的华生。让你的智慧再绽放一次光芒吧。再来一次灵机一动!如果这本书不常见,他一定早就寄给我了。在他的计划失败之前,他并没有把书寄给我,只是打算通过写信告诉我线索——他在信里是这样说的。这就足以证明,他认为这本书我很容易找到。他有这样的一本,所以猜到我也会有。总之,华生,这是一本很常见的书。”
“你的话听起来的确合情合理。”
“所以我们已经把探讨的范围缩小到一本分两栏排印,而且常见的厚书上了。”
“《圣经》!”我得意扬扬地大声说。
“好,华生,很好!可是,如果你不见怪,我觉得还不够好。如果我接受人们对我的赞扬,就不会列举出一本莫里亚蒂党徒手边不太可能有的书来。而且,《圣经》的版本非常多,很难设想有两个版本页码相同。而这本书显然在版本上是统一的,他知道他书上的五百三十四页肯定和我书上的五百三十四页完全相同。”
“符合这种条件的书很少。”
“完全正确,我们的线索恰恰就在这里。我们的查找范围又缩小到了‘版本统一又人人都有的’一本书了。”
“《布雷德肖》!”
“华生,还是不太好。布雷德肖火车时刻表用词简洁有力,但词汇量很有限,很难选择用来传递信息。我们还是把布雷德肖排除吧。出于同样的理由,我认为字典也不合适。那还有什么书籍呢?”
“年鉴!”
“太好了,华生!如果这次你还没有猜中要害,那我就大错特错了!一本年鉴!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惠特克年鉴》的条件吧。这是本常用的书,有我们需要的页数,分两栏排印,虽然一开始用词很简练,但如果我没记错,它快到结尾时就很啰唆了。”福尔摩斯从写字台上拿起了这本书,“这是第五百三十四页,第二栏,我看它很长,讨论的是英属印度的贸易和资源问题。华生,请你把这些词记下来!第十三个词是‘马拉塔’,我担心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第一百二十七个词是‘政府’,虽然这个词对我们和莫里亚蒂教授都有点离题,但至少还有意义。让我们再试试看。马拉塔政府做了什么呢?哎呀,下一个词是‘猪鬃’。我的好华生,咱们失败了!这下子完了!”
虽然他说话时用了开玩笑的口气,但颤动的浓眉反映出了他内心的失望和恼怒。我也无可奈何、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突然,福尔摩斯的一声欢呼打破了冗长的沉默。他奔向柜橱,从里面拿出了另一本黄色封面的书。
“华生,咱们吃了太时髦的亏了!”他大声说,“咱们追求时髦,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今天是一月七日,咱们非常及时地买了一本新年鉴。看起来,波尔洛克很可能是根据一本旧年鉴凑成那封信的。毫无疑问,如果他把第二封信写清楚的话,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一点。现在我们看看第五百三十四页都讲了些什么。第十三个词是‘There’,这就很有希望了。第一百二十七个词是‘is’——‘There is’,”福尔摩斯兴奋得目光炯炯,在他数一个个词的时候,细长而激动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danger’,哈!哈!好极了!华生,把它记下来。‘There is danger—may—come—very—soon—one’,接下去是‘Douglas’这个人名,再下面是‘rich—country—now—at—Birlstone House—Birlstone——confidence——is——pressing’。华生,你看!你觉得纯粹的推理和它的成果如何?如果蔬菜店也卖桂冠这种东西,我一定要叫比利买一顶来。”
福尔摩斯破译着密码,我一边把译文草草记在膝盖上的一张大页书写纸里,一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奇怪的词句。
“他表达意思的方法多么古怪勉强啊。”我说。
“恰恰相反,他干得太妙了,”福尔摩斯说,“当你只在一栏文字里寻找词汇来表达你的意思时,很难指望顺利地找到你所需要的每一个词。因此你只好留下一些东西,让收信人靠他的智慧去理解。这封信的意思非常清楚:有些恶魔准备对付一个叫道格拉斯的人——先不管他是谁——信上说他是一个富有的乡绅。波尔洛克确信——他找不到‘Confident’这个词,只能找到与它相近的词‘Confidence’来代替——事情已经非常紧急了。这就是我们的成果,真是精湛的分析工作!”
福尔摩斯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算没有达到自己期望的最高标准而暗自失望的时候,依然能够客观地对待自己取得的成果。当比利推开门,把苏格兰场的麦克唐纳警官引进屋里时,他还在为自己的成绩轻声发笑呢。
那还是刚刚进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埃里克·麦克唐纳还不像现在这样名满全国。虽然当时的他只是个青年,不过,由于经手的案子都办得很出色,他已在侦探界深受信赖了。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看就知道具有过人的体力;巨大的头颅和深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又说明他具有敏锐的智力,这种智力清楚地从他那两道浓眉下闪烁了出来。他是个沉默寡言、谨慎细致的人,性格倔犟,带有很重的阿伯丁口音。福尔摩斯帮他办过两件案子,都获得了成功。而福尔摩斯得到的唯一酬劳,就是用智力解决困难的快乐。因此,这个苏格兰人对他的业余同行非常尊敬,甚至可以说是爱慕,这表现在,只要他有困难,就老老实实地向福尔摩斯请教。平庸的人看不到比自己高明的东西,但是有才能的人能看出别人的天才。麦克唐纳很有才能,所以他深知向福尔摩斯求教并不有辱身份,福尔摩斯无论在才能上还是经验上,在欧洲都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不喜欢交往,但并不讨厌这个高大的苏格兰人,每次见到他,总是面带微笑。
“你来得真早,麦克先生,”福尔摩斯说,“祝你顺利,我担心你来拜访我代表又有案件发生了。”
“福尔摩斯先生,相比于‘担心’,我相信您其实更想说‘希望’。”这位警官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很好,一小口酒就可以驱走清晨阴冷的寒气。谢谢,我不抽烟。我不得不尽快赶来,因为一件案子发生后,最初的时间是最珍贵的,这一点您最清楚。不过……不过……”
警官突然停了下来,惊异地凝视着桌上的一页纸——我草草记下密码信译稿的那张纸。
“道格拉斯!”他结结巴巴地说,“伯尔斯通!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哎呀,这简直是魔术!您从哪儿搞到这两个名字的?”
“这是华生医生和我偶然从一封密码信里破译出来的。这两个名字出了什么问题?”
警官茫然不解、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福尔摩斯。“正是这样,”他说,“这位伯尔斯通庄园的道格拉斯先生昨天夜里被人残忍地谋杀了!”
二、福尔摩斯的论述
这又成为了我们经历过的一个戏剧性时刻,我的朋友就是为这样的时刻存在的。这个惊人的消息既没有让他吃惊,也没有使他激动。尽管他的性格并不残忍,但毫无疑问,长期受到过度的刺激让他变得冷漠了。然而,他的感情固然淡漠,理智的洞察力却极端敏锐。这条简短的消息使我感到恐惧,但他却不露声色,显得颇为镇定而沉着,仿佛一位化学家看到结晶体从过饱和的溶液里分离出来似的。
“啧!啧!”他说。
“看来你并不惊讶?”
“麦克先生,这只不过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已,我并不惊讶。我为什么要惊讶呢?我从某个渠道接到一封匿名信,并知道这封信非常重要。它向我提出了警告——危险正威胁着某个人。一小时之内,我得知这个危险成为了现实,那个人已经死了。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我并不惊讶。”
他把这封信和密码的由来向警官简单讲述了一遍。麦克唐纳双手托着下巴,淡茶色的浓眉蹙成一团。
“今天早晨我正准备去伯尔斯通,”他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问一下你和你的朋友是否愿意同去。不过,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我们在伦敦也许能办得更好些。”
“我不这样想。”福尔摩斯说。
“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警官叫道,“一两天之内,报上就会登满了‘伯尔斯通之谜’。不过既然在罪行发生之前就已经有人在伦敦预料到了,那还算得上什么谜呢?我们只要抓住这个人,其余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毫无疑问,麦克先生。不过你打算怎么去抓住这个所谓的波尔洛克呢?”
麦克唐纳把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那封信翻过来说:“是从坎伯韦尔投寄的——这对我们没有太大帮助。您说名字是假名,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帮助。您不是说过曾给他送过钱吗?”
“送过两次。”
“怎么送给他的?”
“把钱寄到坎伯韦尔邮局。”
“您没设法去看看是谁取走的?”
“没有。”
警官显出吃惊的样子,有些诧异地说:“为什么呢?”
“因为我一贯守信用。他第一次写信给我时,我答应不去追查他的行踪。”
“您认为他的背后有什么人吗?”
“我知道有。”
“就是我曾听您提到过的那位教授吗?”
“完全正确!”
麦克唐纳警官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不瞒您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刑事调查部都认为您对这位教授有点儿偏见。关于这件事,我曾亲自去调查过。他似乎是一位非常可敬、既有学问又有才能的人。”
“我很高兴你赏识这位天才。”
“先生,您不能不佩服他啊!我听了您的看法之后,就决定去看看他,还和他闲谈了一下日蚀的问题。我记不清是怎么谈到那个的了,不过他拿出一个反光灯和一个地球仪,一下子就把原理说得清清楚楚。他借给我一本书,不过不怕您笑话,尽管我在阿伯丁受过良好的教育,还是有点看不懂。他面孔瘦削,头发灰白,说话时神态严肃,完全可以当一个极好的牧师。当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个人走上冷酷凶残的社会之前父亲在送给他祝福似的。”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好极了!好极了!麦克唐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这次令人愉快、感人肺腑的会面,是不是在教授的书房里进行的?”
“是的。”
“很精致的房间,对不对?”
“非常精致,实在非常华丽,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坐在他的书桌对面吗?”
“正是这样。”
“太阳照着你的眼睛,而他的脸在暗处,对吗?”
“那天是晚上;不过我记得当时灯光的确照在我的脸上。”
“毫无疑问。你是否注意到教授座位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我没有漏掉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也许这正是我从您那里学到的本领。是的,我看到了那幅画,画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双手托腮,用眼角瞥视着我。”
“那是让—巴蒂斯特·格勒兹的油画。”
警官尽力显得很感兴趣。
“让—巴蒂斯特·格勒兹,”福尔摩斯对顶着指尖,仰头靠在椅背上,“是一位法国画家,在一七五〇年到一八〇〇年间显赫一时。当然,我是指他的绘画生涯。和他同时代的人对他评价很高,现在的评价,比当时还要高。”
警官显出茫然不解的样子:“我们最好还是……”
“我们正是在谈这件事。”福尔摩斯打断了他的话,“我所说的一切都和被你称为伯尔斯通之谜的案子有着非常直接和极为重要的关系。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这件案子的核心。”
麦克唐纳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我,勉强地笑了起来:“对我来讲,您的思路有点太快了,福尔摩斯先生。您省略了一两个环节,我就摸不着头脑了。这个死去的画家和伯尔斯通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知识对侦探都是有用的,”福尔摩斯说,“一八六五年时,一幅题名为‘牧羊少女’的格勒兹作品,在波梯利斯拍卖时卖到了一百二十万法郎——四万英镑以上——即使这样一件小事,也足以引起你的思考。”
显然,这确实引起了警官的思考,他认真地听着。
“我可以提醒你,”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教授的薪金可以从几本可靠的参考书中判断出来,每年是七百镑。”
“那他怎能买得起……”
“正是如此!他怎能买得起呢?”
“啊,这是值得注意的,”警官沉思着说,“请您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我喜欢听您说这些,简直太妙了!”
福尔摩斯笑了笑。他受到别人真诚的钦佩时总是感到温暖——这可以说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性格。他问道:“那伯尔斯通呢?”
“我们还有时间,”警官看了一下表说,“我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口,不用二十分钟就可以到维多利亚车站。可是关于这幅画,福尔摩斯先生,我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您从没见过莫里亚蒂教授啊。”
“是的,我从没见到过他。”
“那您怎么能知道他房间里的情形呢?”
“啊,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去过他的房间三次,有两次以不同的借口等候他,在他回来之前就离开了。还有一次,啊,那可不应该对官方侦探讲。那次是最后一次,我擅自检查了一下他的文件,获得了完全意外的结果。”
“您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完全没有,这正是让我惊奇的地方。不管怎样,你现在已经看到这幅画所具有的意义了,它说明莫里亚蒂是一个极为富有的人。他是如何搞到这些财富的?他还没有结婚,弟弟是英格兰西部一个车站的站长;他的教授年薪是七百镑,而他竟拥有一张格勒兹的油画。”
“那么?”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收入很高,而这个收入是用非法的手段得来的吗?”
“正是如此,当然我还有别的理由这样想——许多蛛丝马迹,都隐约通向蛛网的中心,而这个毒虫却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潜伏着。我只提起一个格勒兹,因为你已经亲眼见到了。”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承认您刚才所说的话是很有趣的,不仅非常有趣,而且奇妙极了。不过,如果您能讲得再清楚一些就更好了。他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伪造钞票?私铸硬币?还是盗窃?”
“你读过乔纳森·怀尔德的故事吗?”
“啊,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很熟悉。他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吧!对不对?我对小说里的侦探向来是不感兴趣的。这些家伙做什么事都不让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做的。那只不过是灵机一动,算不上办案。”
“乔纳森·怀尔德不是侦探,也不是小说里的人物,他是一个犯罪的巨匠,生活在上个世纪——一七五〇年前后。”
“那么,他对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麦克先生,你一生最实际的事,就是应该闭门读书三个月,每天读十二个小时犯罪史。任何事物都是往复循环的——甚至莫里亚蒂教授也是如此。乔纳森·怀尔德是伦敦罪犯们的幕后推动力,他靠诡谲的头脑和他的组织从伦敦罪犯那里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旧时代的车轮在旋转,同一根轮辐还会转回来的。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将来还是要发生的。我要告诉你一两件关于莫里亚蒂的事,它会使你感兴趣的。”
“我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我偶然发现了莫里亚蒂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锁链的一端是这位罪大恶极的人物,另一端则是上百个伤人的打手、小偷、诈骗犯和靠耍弄花招骗钱的赌棍,还有五花八门的罪行。给他们出谋划策的是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而我们的法律对这位‘参谋长’和对莫里亚蒂本人一样无能为力。你知道莫里亚蒂教授给他多少钱吗?”
“我很愿意知道。”
“一年六千镑,这就是他运用头脑的代价。你一定能理解——美国的商业原则。我了解到这个情况,完全出于偶然,这比一个首相的收入还要多。从这一点就可以想象出莫里亚蒂的收入究竟有多少,以及他所从事的活动规模有多大了。还有一点,最近我曾有意地搜集了莫里亚蒂的一些支票——只不过是他支付生活账单的普通支票没有嫌疑——但这些支票是从六家不同的银行支取的。这一点你做何感想呢?”
“当然,非常奇怪!可是您从这一点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他不愿意让别人议论他的财富,谁也别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我深信他开了二十个银行账户,大部分财产很可能存在国外的德意志银行或者里昂信贷银行。以后当你有一两年空闲时间的时候,我请你把莫里亚蒂教授好好研究一下。”
这番谈话给麦克唐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兴致盎然地听入了神。不过现在他那讲究实际的苏格兰人性格又让他马上转回到了面前的案子上。
“不管怎样,他当然可以存在任何一家银行。”麦克唐纳说,“您讲这些饶有兴味的逸闻旧史让我们都忘了讨论的主题,福尔摩斯先生。真正重要的是您所说的线索,那位教授和这件罪案有关,你从波尔洛克那里收到的警告信证明了这一点。我们能不能为了当前的实际需要再前进一步呢?”
“我们不妨推测一下犯罪动机。根据你之前所讲的情况,这是一宗莫名其妙、或者至少是难于解释的凶杀案。现在,假设犯罪的起因正如我们所怀疑的那样,就可能有两种不同的动机。首先,我可以告诉你,莫里亚蒂用铁腕统治他的党羽,他的纪律非常严。在他的法典里,只有一种惩戒形式,那就是处死。现在我们可以假定,这个被害人道格拉斯以某种方式背叛了他的首领,而他那即将临头的厄运被这个首领的某个部下知道了。继之而来的就是对他的惩戒,而这个惩戒也会被所有的人知晓——其目的不过是要让部下都感受到死亡的恐怖。”
“好!这是一种意见。福尔摩斯先生。”
“另一种意见是,惨案实际上是莫里亚蒂策划的常营生。那里遭到抢劫没有?”
“我没听说这种情况。”
“当然,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假设可能不符合实际,而另一种假设就比较接近实际了——莫里亚蒂可能在分得部分赃物的许诺下参与了策划,或者是别人给了他很多钱请他主持这一罪恶勾当。不过两种假设依然都有可能。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或者还有什么第三种综合性的可能,咱们都必须到伯尔斯通去寻找答案。我对这个目标太了解了,他绝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能让咱们追踪到他的线索。”
“那么咱们一定要去伯尔斯通不可了!”麦克唐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说,“哎呀!比我预想的要晚多了。先生们,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准备时间。”
“对我们来说,这就足够了。”福尔摩斯跳起来,飞快地脱下睡衣,并换上外套,“麦克先生,等我们上了路,请把一切情况详细地告诉我。”
“一切情况”少得令人失望,但它们却足以让我们确信,眼前的案子是非常值得一位专家密切注意的。当福尔摩斯倾听那少得可怜但却非常特别的细节时,他面露喜色,不停搓着瘦削的双手。漫长而又百无聊赖的几个星期总算过去了,终于又有了一个适合的案件来发挥他非凡的才能了,这种非凡的才能,就像其他特殊的天赋一样,当它失去用武之地的时候,就会让它们的主人感到厌倦。敏锐的头脑也会由于无所事事而生锈的。
出现工作的时候,福尔摩斯的双眼炯炯有神,苍白的双颊现出红晕,热切的面孔显出无限的神采。他坐在车上,上身前倾,聚精会神地倾听麦克唐纳讲述这个在苏塞克斯等待着我们的案子的概况。警官向我们解释说,他的信息来源于一份草草写成的报告,这份报告是清晨通过送牛奶的火车带来的。当地官员怀特·梅森是他的好朋友,当地方上的人需要苏格兰场帮忙的时候,麦克唐纳总是。这是一件无从下手的案子,这样的案子一般需要大伦敦警察厅的专家去解决。
亲爱的麦克唐纳警官:
这封信是写给你个人的,另有公文送到警署。请打电报通知我,你坐早晨哪一班车到伯尔斯通来,以便我去迎候。如果我不能脱身,也将派人去接。这个案件不同寻常,请火速前来,不要耽误一点时间。如果你能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来,务请同行。他会发现这是完全合他心意的案子。如果不是其中有一个死人,我们简直会把它当成戏剧性的演出呢。哎呀,这真是不寻常的案子啊!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愚蠢。”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如果让我评价的话,怀特·梅森是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
“很好,你还有别的话要补充吗?”
“等见到他的时候,他会把详细情况都告诉咱们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惨遭杀害的事呢?”
“那是随信附来的正式报告上说的。报告上没有用‘惨遭’二字,这不是一个正式术语。报告只说死者叫约翰·道格拉斯,提到他伤在头部,是被火枪射中的;还提到案发时间是昨晚接近午夜时分;这案子毫无疑问是一桩谋杀案,不过还没有拘捕任何人。此案具有非常复杂和分外离奇的特点;等等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那么,麦克先生,你如果赞成的话,我们就谈到这里。根据不足过早作出判断,这对我们的工作是极为有害的。目前我只能肯定两件事——伦敦的一个大智囊和苏塞克斯的死者。我们所要查清的正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三、伯尔斯通的悲剧
现在我把无关紧要的人物暂时放在一边,先描述一下我们到达发案地点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些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读者了解有关人物以及决定他们命运的奇特背景。
伯尔斯通是个小村落,在苏塞克斯郡北部边缘地区,是一片古老的半砖半木的房屋,几百年来一直没有变化。不过近年来,由于风景优美、地理位置优越,有些富裕人家移居此地,他们的别墅在四周丛林中隐约可见。当地人认为,这些丛林是威尔德大森林的边缘,大森林延伸到北部白垩丘陵地,也变得越来越稀疏了。由于人口日益增长,一些小商店也应需开设起来,因此,它的未来已经显而易见,伯尔斯通很快就会从一个古老的小村落发展成现代化城镇。伯尔斯通是一片相当大的农村地区的中心,离这里十或十二英里远,向东延伸到肯特郡的边区,有一个离这里最近的重要城镇——滕布里奇韦尔斯。
离村镇半英里左右,有一座古老的园林,以其高大的山毛榉树而闻名,这就是古旧的伯尔斯通庄园。这个历史悠久的建筑物的一部分兴建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代,当时雨果·德·坎普斯在红脸王赐给他的这个庄园中心建立起了一座小型城堡。这座城堡在一五四三年毁于火灾,直到詹姆士一世时代,一座砖瓦房才又在这座封建城堡的废墟上修建起来,还利用上了原来那座城堡四角所用的被熏黑了的基石。
庄园的房子上有许多山墙和菱形小格玻璃窗,依然是十七世纪初它的建造者所遗留下来的样子。原本用于护卫那些尚武先辈的两道护城河,外河已经干涸,被辟作了菜园。那道内河依然存在,虽然只剩下几英尺深,但宽度却还有四十英尺,环绕着整个庄园。有一条小河为它提供了水源,因此,尽管水流浑浊,却不像壕沟死水那样肮脏。庄园住宅的底层窗户离水面不到一英尺。
进入庄园必须通过一座铁链和绞盘早已生锈毁坏的吊桥。不过,这座庄园精力充沛的新住户把它修复了,它不但可以吊起,而且实际上每天晚上都吊起来,早晨再放下去。这就恢复了旧日封建时代的习俗,一到晚上,庄园变成了一座孤岛——这个事实和即将轰动整个英国的这件案子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所房子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道格拉斯买下它的时候,已有荒废坍塌成引人注目的废墟的危险。这个家庭只有两口人——约翰·道格拉斯和他的太太。从性格和人品两方面来说,道格拉斯都是一个非凡的人。他大约五十岁,宽阔的下巴,粗犷的面容,蓄着灰白色的小胡子,有一双特别敏锐的灰眼睛。他的身体瘦长而结实,其健壮机敏丝毫不于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喜高彩烈、和蔼可亲,但在他的举止中,又有点不拘礼仪,使人感到他似乎曾体验过远低于苏塞克斯郡社会阶层的生活。
然而,尽管那些颇有教养的邻居们以好奇而谨慎的眼光看待他,但由于他慷慨大方地为当地一切福利事业捐款,还参加他们那些允许吸烟的音乐会和其他盛大集会,加上他拥有受人欢迎的男高音的浑厚嗓音,而且喜欢应大家的要求高歌一曲,所以道格拉斯很快就得到了村民们的爱戴。他看起来很有钱,据说是从加利福尼亚州的金矿赚来的——从他本人和太太的谈话中,人们清楚地得知,他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
由于道格拉斯慷慨大方,平易近人,人们对他的印象非常好,而他那临危不惧、勇往直前的性格更大大地提高了他的声望。尽管他不是个很高明的枪手,但每次狩猎集会他都应邀参加,令人吃惊地与别人较量,不仅凭着决心坚持了下来,而且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有一次教区牧师的住宅起火,当本地消防队宣告无法扑救之后,他仍然无所畏惧地冲进火场,抢救财物,从而崭露头角。正是因为这些事,约翰·道格拉斯虽然来到伯尔斯通不过五年,却已誉满此地。
他的太太也颇受相识者的敬爱。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一个迁来本地的异乡人,如果未经介绍,不会有什么拜访他的人;但对她来说,这无关紧要。她生性羞涩,而且显而易见,她的心思都在照顾丈夫和料理家务上。传说她是一个英国女子,在伦敦和道格拉斯先生相识,那时道格拉斯正在鳏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材高挑,肤色偏深,体态苗条。她比丈夫年轻二十岁,但年龄的悬殊似乎完全没有影响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
然而,有时那些熟悉内情的人说,他们的相互信任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与其说道格拉斯太太不愿多谈她丈夫过去的生活,倒不如说她不完全了解。少数观察敏锐的人曾发现并议论道,道格拉斯太太有时会出现神经紧张的表现,只要她的丈夫出门又回来得太晚的时候,她就显得极度不安。平静的乡村总喜欢传播流言飞语,庄园女主人这个弱点当然也不会被人们默默放过。而事件发生后,这个秘密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在人们的记忆中也就变得更加重要。
还有一个人,说实在的,虽然他只是有时在这里住一阵,不过由于这件奇案发生时,他也在场,因此在人们的议论中,他的名字显得特别突出。这个人叫塞西尔·詹姆斯·巴克,汉普斯特德黑尔斯洛基地方的人。
塞西尔·巴克身材高大灵活,伯尔斯通主要大街上人人都认识他,因为他经常出入庄园,是个在庄园里极受欢迎的客人。除了他,没有人了解道格拉斯过去的生活。巴克毫无疑问是个英国人,但是据他自己说,他初次与道格拉斯相识是在美国,而且在那里两个人关系密切,这一点是很清楚的。看起来,巴克拥有大量的财产,而且众所周知,还是单身。
从年龄上讲,他比道格拉斯年轻得多——最多四十五岁。他的体态健美,膀大腰圆,脸刮得很光,脸型就像一个职业拳击家,浓重的黑眉毛,一双目光逼人的黑眼睛,甚至用不着他那本领高强的双手的帮助,他就能从敌阵中清出一条路来。他既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狩猎,却喜欢叼着烟斗,在这古老的村子里转来转去;或者和主人一起——主人不在时就和女主人一起——在景色优美的乡村中驾车出游作为消遣。“他是一个性情随和慷慨大方的绅士。”管家艾姆斯说,“不过,哎呀!我可不敢反对他!”巴克与道格拉斯非常亲密,与道格拉斯太太也同样友爱;不过这种友谊似乎不止一次引起那位丈夫的恼怒,甚至连仆人们也觉察出了这种烦恼。这就是惨祸发生时,这个家庭中的第三个人物。
至于老宅子里的其他居民,只要提一提艾姆斯和艾伦太太就够了——管家艾姆斯是个拘谨、古板、文雅而又能干的人;而艾伦太太则是个丰满漂亮而又快乐的人,她分担了女主人的家务工作。宅子中其他六个仆人就和一月六日晚上的事件毫无关系了。
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当地的小警察局收到了第一次报警。当时是苏塞克斯警察队的威尔逊警官值勤。塞西尔·巴克非常激动地冲向警察局的门,拼命地敲起警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庄园里发生了惨剧,约翰·道格拉斯被人杀害了。他匆匆赶回庄园,几分钟后,警官随后赶到——他是向郡当局紧急报告发生了严重事件之后,在刚过十二点的时候赶到犯罪现场的。
警官到达庄园时,发现吊桥已经放下,楼窗灯火通明,全家都处在非常混乱和惊慌失措的状态。面色苍白的仆人们彼此紧挨着站在大厅里,惊恐万状的管家搓着双手站在门口,只有塞西尔·巴克看起来比较镇静,他打开了离入口最近的门,招呼警官跟他进来。这时,本村活跃而且很有能力的开业医生伍德也到了。三个一起走进这个不幸的房间,惊慌失措的管家也紧跟着他们走了进来,并随手把门关上,不让那些女仆们看到这可怖的景象。
死者四肢摊开,仰卧在屋子中央,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睡袍,里面穿着夜服,赤脚穿着毡拖鞋。医生拿下桌上的油灯跪在他旁边,只看了他一眼,就完全明白,毫无救活的可能了。死者伤势严重,胸前横着一件稀奇古怪的武器——一支枪管从扳机前一英尺的地方锯断了的火枪。两个扳机用铁丝捆在一起,为的是同时发射,以便构成更大的杀伤力。显然,射击距离非常近,而且全部火药都射到了脸上,死者的头几乎被炸得粉碎。
这样重大的责任突然降到乡村警察身上,使他困惑不安,失去了勇气。“在长官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要动。”他手足无措地凝视着那可怕的头颅,低声说。
“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动过。”塞西尔·巴克说,“我保证,你们看到的一切都和我发现时完全一模一样。”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间?”警官掏出笔记本。
“当时正好十一点半,我还没有脱衣服。听到枪声时,我正坐在卧室壁炉旁取暖。枪声并不很响,仿佛被什么捂住了似的。我跑下楼来,跑到那间屋子时,也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那时门开着吗?”
“是的,门开着。可怜的道格拉斯倒在地上,和你现在看见的一样。他卧室里的蜡烛还在桌上燃烧着。后来过了几分钟,我才把灯点上。”
“你一个人都没看见吗?”
“没有。我听见道格拉斯太太随后走下楼来,就连忙跑过去,把她拦住,不让她看到这可怕的景象。女管家艾伦太太也来了,扶着她走开。接着艾姆斯来了,我们又重新回到那个房间里。”
“可是我听说,吊桥整夜都是吊起来的。”
“是的,在我把它放下之前,吊桥是吊起来的。”
“那凶手怎么逃走呢?这是不可能的!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自杀。”
“我们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你看!”巴克把窗帘拉到一旁,让他看那已经完全打开的长玻璃窗,“你看看这个!”他把灯拿低,照着木窗台上好像一只长筒靴印的血迹,
“有人在逃出去的时候曾站在这里。”
“你认为有人蹚水逃过护城河了吗?”
“正是这样!”
“那么,如果你在案发后不到半分钟就来到屋子里,罪犯当时必然还在水中。”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当时我如果跑到窗前就好了!可是正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窗帘遮住了窗户,所以我没想到这一点。后来我听到道格拉斯太太的脚步声,我可不能让她走进这个房间,简直太可怕了。”
“实在太可怕了!”医生看着炸碎的头颅和它四周的可怕血迹说,“从伯尔斯通火车撞车事件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呢。”
“不过,我看,”警官那被乡下人的常识局限住的迟缓思路仍然停留在打开的窗户上,“你说有一个人蹚水越过护城河逃走,完全正确。不过我想问你,既然吊桥已经吊起来,他又是怎么走进来的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巴克说道。
“吊桥是几点钟吊起来的呢?”
“将近六点钟。”管家艾姆斯说。
“我听说,”警官说,“吊桥通常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吊起来。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日落应该是在四点半左右,而不是六点钟。”
“道格拉斯太太请客人们吃茶点,”艾姆斯回答,“客人不走我不能把吊桥吊起来。之后,桥是我亲手吊起来的。”
“这样说的话,”警官说,“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假设是这样——那他必须在六点钟之前通过吊桥,而且一直藏身到十一点钟之后,道格拉斯先生走进屋中。”
“正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每天晚上都要在庄园里巡视一番。他上床睡觉前最后总要查看烛火是否正常。这样他就来到这里,那个人正在等着他,并向他开枪,然后丢下火枪,越过窗户逃跑了。我认为就是这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解释能和眼前的事实相符。”
警官从死者身旁的地板上拾起一张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写字母V. V.,下面是数字341。
“这是什么?”他举起卡片问道。
巴克好奇地看着卡片。
“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个,”他说,“这一定是凶手留下来的。”
“V. V. ——341。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警官用他的大手来回翻着名片说:“V. V. 大概是人名的开头大写字母。医生,你找到了什么?”
壁炉前的地毯上放着一把坚固而精致的大号铁锤。巴克指了指壁炉台上的铜头钉盒子说:“昨天道格拉斯先生换油画,我亲眼看到他站在椅子上把这张大画挂在上面。铁锤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最好还是把它放回发现它的地方吧,”警官茫然地搔着头,“只有头脑极为敏锐的警探才能弄清这件事情的真相。还是请伦敦警察来处理这个案子吧。”他举起了灯,环绕屋子慢慢地走着。
“喂!”他突然兴奋地把窗帘拉向一旁,大声说,“窗帘是几点钟拉上的呢?”
“点起灯来的时候,”管家回答,“四点钟刚过没多久。”
“完全可以肯定,曾有人藏在这里。”警官又把灯拿低了。在墙脚的地方,长筒靴泥污的痕迹非常明显。
“我敢肯定,巴克先生,这就完全证实了你的推测。看来,凶手是拉上窗帘的四点钟之后,吊桥还没吊起来的六点钟之前溜进屋里来的。他溜进这个房间,因为他首先看到了这一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身,所以就躲到了窗帘后面。这一切看来非常明显。看样子,他主要是想盗窃财物。可是道格拉斯先生碰上了他,所以他就下了毒手,溜之大吉。”
“我也是这样想,”巴克说,“不过,我看,我们是不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为何不趁凶手还没走远,把村子搜查一番呢?”
警官想了想说:“早晨六点钟前没有火车,所以他不能乘火车逃走。如果他撑着两腿湿淋淋的双腿在大路上步行,人们应该会注意到他的。在没有人来和我换班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而且我认为在案情清楚之前,你们也是不便离开。”
伍德医生拿起灯,仔细地检查尸体。
“这是什么?”他问道,“这记号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死者的右臂露在外面,一直到臂肘。在前臂偏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奇特的褐色标记——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三角形,每一条痕迹都是凸起的,在灰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
“这不是针刺的花纹,”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紧盯着标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标记。这个人曾经烙过那种类似牲口身上的烙印。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十年里我曾多次看到过他身上的这个标记。”塞西尔·巴克回答。
“我也看到过,”管家说,“主人挽起衣袖的时候,我就能看到那个标记,但我一直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这和案子就没有关系了,”警官说,“但这是一件怪事。与这个案子有关的每件事都这么怪。喂,怎么了?”
管家指着死者伸出的手,惊呼起来:“他们把他的结婚戒指拿走了!”
“什么?!”
“真的是这样!主人左手小指上总戴着纯金结婚戒指,上面还有一个天然块金的戒指,中指上戴着盘蛇形戒指。现在天然块金戒指和盘蛇戒指都还在,唯独结婚戒指没有了。”
“他说得很对”巴克说道。
“你是说那只结婚戒指戴在另一只戒指下面吗?”警官问。
“一直是这样!”
“那么这个凶手,或者不管是谁,首先要把你说的那个天然块金戒指取下来,接着取下结婚戒指,然后再把块金戒指套上去。”
“是的。”
这位可敬的乡村警察摇了摇:“我看我们最好还是把这个案子交给伦敦吧,越快越好。怀特·梅森是个精明人,这里的案子没有他应付不了的。不久他就要到这里来帮我们了,不过我想,我们只能指望伦敦把事情办到底。不管怎么说,不怕让人笑话,像我这样的人,办这样的案子,实在是力所不及呢。”
四、黑暗
凌晨三点钟,苏塞克斯的首席侦探,接到威尔逊警官的紧急电话,乘坐一辆轻便单马车从总部赶了过来,马被累得气喘吁吁。他通过清晨五点四十分的火车把消息送到了苏格兰场,中午十二点钟他在伯尔斯通车站迎接我们。怀特·梅森先生是个安静的人,刮得很光的红润面颊显得非常亲切。他穿着宽大的花呢外套,微向里弯的双腿刚劲有力地支撑着有些发福的身体。他看起来像个矮小的庄稼汉,或是退休的猎场看守人,或是说其他任何人,但就是不像地方上典型的刑事警官。
“麦克唐纳先生,这真是件极不寻常的案子。”怀特·梅森反复强调,“报界的人听到这件事会像苍蝇一样赶来的。我希望在他们来蹚这浑水并把一切痕迹都弄乱之前,就把咱们的工作做完。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遇到过像这样的案子呢。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有某些情况会让您感兴趣。华生医生,还有您,在我们结束工作之前,医生一定要发表一些意见。你们的房间在韦斯特维尔阿姆斯旅店,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了,不过我听说房间还不错,也挺干净;仆人会把你们的行李送过去的。先生们,请随我来。”
这位苏塞克斯的侦探是个非常忙而又和蔼的人。走了十分钟,我们就到了旅店,又过了十分钟,我们就坐在休息室里议论这件案子的情况了(这些情况请参见我在上一章的叙述)。麦克唐纳时不时做些记录,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带着惊讶和衷心钦佩的样子倾听着,就像植物学家在鉴赏珍奇的花朵一样。
“奇怪!”听完案情介绍之后,福尔摩斯说,“太奇怪了!我想不出以前有没有比这更奇怪的案子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想到你会这样说。”怀特·梅森显得非常高兴,“我们在苏塞克斯算是赶上了。我已经把今早三四点间从威尔逊警官手里接过这桩案子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了。唉,我拼着老命赶了过来,结果证明,本来用不着这么慌张的,因为这里没有我马上能做的事。威尔逊警官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我检查了一下,认真研究了一番,多少还加了几点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是什么呢?”福尔摩斯热情地问道。
“我首先仔细检查了一下铁锤,医生伍德也在旁边帮忙。铁锤上没找到施用暴力的痕迹。我原想,道格拉斯先生或许曾用这把锤子自卫过,在被丢到地毯上之前,锤子上可能留下痕迹,可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当然,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麦克唐纳探长说,“因为有许多使用铁锤的凶杀案,锤子上并没有留下痕迹。”
“的确是这样,这并不一定能证明没有用过它。如果真留下了什么痕迹,那对我们就有用了,可惜却没有。后来我又检查了一下那支枪——是大号铅弹火枪。正如威尔逊警官指出的那样,扳机捆在一起,所以只要你扣动后面的扳机,两个枪管就会同时发射。不管做这种处理的人是谁,他肯定下了决心决不让他的对手逃离厄运。这支截短的枪最多不过两英尺长,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地把它藏在大衣里。枪上虽然没有制造者的全名,不过两支枪管间的凹槽上还刻有‘PEN’三个字母,名字的其他字母都被锯掉了。”
“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P’,而‘E’和‘N’两个字母较小,是这样吗?”福尔摩斯问道。
“正是这样。”
“这是宾夕法尼亚小型武器制造公司,美国一家有名的工厂。”福尔摩斯说。
怀特·梅森紧盯着我的朋友,就像一个小小的农村开业医生望着哈利街的专家一样——这个专家一句话就可以解开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所有问题。
“福尔摩斯先生,这太有用了。您说得完全正确。奇怪!奇怪!难道您把世界上所有军火制造厂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福尔摩斯挥挥手岔开了这个话题。
“这无疑是一支美国火枪。”怀特·梅森继续说,“我似乎在书上看到过,截短的火枪是美国某些地区使用的一种武器。撇开枪管上的名字不谈,这件事提醒了我,这些证据表明,进入屋里并杀死主人的是个美国人。”
麦克唐纳摇了摇头说:“老兄,你想得太远了。我还根本没有发现什么证据,说明这座庄园里进来过外人呢。”
“这敞开的窗户、窗台上的血迹、奇怪的名片、墙角的长筒靴印和火枪又怎么解释呢?”
“那里的一切都是可以伪造的。道格拉斯先生是个美国人,或者曾长期住在美国。巴克先生也是如此。你没有必要从外面弄个美国人来解释你所见到的一些美国人的行为。”
“那个管家艾姆斯……”
“他怎么样?可靠吗?”
“他在查尔斯·钱多斯爵士那里待过十年,非常可靠,然后在五年前道格拉斯买下这座庄园时来到了这里。他在庄园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枪。”
“这把枪已经改造得便于隐藏了,枪管就是为此而截短的。它能装在任何箱子里,艾姆斯怎么能发誓说庄园里没有这样的枪呢?”
“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从来没见到过啊。”
麦克唐纳摇了摇他那苏格兰人天生固执的脑袋。
“我还是不能相信有外人来过房子里。我请你考虑考虑,”每当麦克唐纳全神贯注辩论的时候,他的阿伯丁口音就变得更重了,“你假设这支枪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而且所有这些怪事是一个外来人干的。我请你考虑一下,这样的假设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啊,老兄,这简直不可思议!完全不符合一般常识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请根据我们听到的一切判断一下吧。”
“好,麦克先生,讲讲你的理由。”福尔摩斯非常公平地说。
“假设凶手存在的话,他绝不是盗窃犯。那枚戒指和那张卡片都说明这是出于私怨的预谋杀人。好,有一个人溜进屋里,蓄意谋杀。他一定明白——假如他还懂得点事理的话——要逃跑是很困难的,因为房子周围都是水。他会选择怎样的武器呢?你一定会说他需要的是世界上声音最小的武器,这样才能指望事成后很快穿过窗户,蹚过护城河,从容不迫地逃跑;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他竟然带着自己能选择的声音最大的武器,明知枪声一响,全庄园的人很快就能跑到出事地点,在他蹚过护城河之前,人们多半就会发现他,这难道是可以理解的吗?福尔摩斯先生,这都是可信的吗?”
“好,你的理由很充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的确需要大量的证据。怀特·梅森先生,请问你当时是否立刻到护城河对岸去查过有没有人蹚水上岸的痕迹?”
“福尔摩斯先生,那里没有痕迹。不过对面是石岸,很难想象能找到什么痕迹。”
“没有一点足迹或手印吗?”
“没有。”
“哈!怀特·梅森先生,你不反对我们动身前往庄园吧?那里可能会有一些小线索给我们一些启示。”
“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想建议去这样做,但又想在去之前,最好先让你把一切都了解清楚。我想,如果触犯了您……”怀特·梅森犹豫不决地看着这位同行说。
“我以前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办过案子,”麦克唐纳探长说,“他为人一向光明磊落。”
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不管怎样,按照我对这项工作的理解,我参加办案是为了帮助伸张正义,帮助警方工作。如果我不与官方合作,那是因为他们首先不与我合作。我从来不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同时,怀特·梅森先生,我要求完全按我自己的思路办案,并在我认为合适的时间交出我的成果——自始至终,而不只是在某些阶段里有这种权利。”
“我确信,有您参加办案是我们的荣幸,我们一定把所知道的全部案情都介绍给您,”怀特·梅森热情地说,“华生医生,请随我来。到时候,我们都希望能在您的书里有一席之地呢。”
我们走在古色古香的乡村街道上,路两旁各有一行截梢的榆树。远处是一对因风吹雨淋而斑驳变色的古代石柱,上面长满苔藓,顶上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它们应该是曾经的伯尔斯通主人坎普司纹章上两个后脚立起的狮子图案。顺着迂回曲折、四周尽是草地和栎树的车道往前走不远——人们只有在英国农村才能看到这种景色——然后是一个急转弯,眼前看到了一排詹姆士一世时期低矮的古别墅,它们的砖已经变成了暗褐色。还有一个老式的花园,两旁都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紫杉树。我们走到庄园前,看到了一座木吊桥和优美宽阔的护城河,河中的水在寒冬的阳光下像水银一样,光滑如镜,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这座古老的庄园自从建成以来,时光流逝,已经有三百多年了。奇妙的是,它不仅反映出了几百年的人事沧桑和悲欢离合,由于历史悠久,从这些古老的墙上甚至可以显现出犯罪的先兆来。而且,那些奇怪地高耸着的屋顶和古怪地突出着的山墙,非常适合掩饰恐怖的阴谋。看到那些阴沉沉的窗户、前面那片暗淡的颜色和水流冲刷的景象,我感到,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发生这样一件案子的地方。
“这就是那扇窗户,”怀特·梅森说,“吊桥右边的那扇,昨晚发现时也是那样开着。”
“要想钻过一个人去,这扇窗户可够窄的啊。”
“也许这个人并不胖。我们不需要用您的推论来了解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不过我和您完全可以挤过去。”
福尔摩斯走到护城河边,向对面望去。然后他又检查了一下突出的石岸和它后面的草地边缘。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怀特·梅森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能说明有人上岸的痕迹。不过,他为什么一定要留下痕迹呢?”
“对呀,他为什么一定要留下痕迹呢?护城河水总是这样浑浊吗?”
“通常是这种颜色。因为河水流下来的时候,总是夹杂着泥沙。”
“河水有多深?”
“两侧大约两英尺左右,中间有三英尺深。”
“这样说的话,我们可以排除那个人在蹚过护城河时淹死的这种想法了。”
“不会,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淹死的。”
我们走过吊桥,一个古怪的,饱经风霜而又骨瘦如柴的人把我们迎了进去,这就是管家艾姆斯。可怜的老人受到了惊吓,面色苍白,浑身打着战。乡村警官威尔逊是个身材高大、郑重其事却心情忧郁的人,他仍然守在现场。医生已经离开了。
“威尔逊警官,有新情况吗?”怀特·梅森问。
“没有,长官。”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辛苦了。假如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们再派人去请你。管家最好等在外面。让他通知塞西尔·巴克先生、道格拉斯太太和女管家,我们现在有些话要问。先生们,现在请允许我先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们,然后你们将得出自己的看法。”
这个乡村专家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他扎实地掌握着事实,还有冷静、清楚的头脑和丰富的常识。就凭这些,在这份工作中,他就应该是很有发展的。福尔摩斯专心致志地听这位官方人士讲话,丝毫没有表现出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显露出的不耐烦。
“先生们,我们现在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件案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对吗?假设是自杀,那么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人先把结婚戒指摘下藏起来,然后穿着睡衣,走到这里,在窗帘后面的墙角踩出脚印,以便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有人曾在这里等候他,并打开窗户,把血迹弄到……”
“我们决不会这样想。”麦克唐纳说。
“所以我认为,绝不是自杀。这样看来,就必然是他杀了。接下来,我们要决定的就是,凶手是外来人呢,还是庄园里的人?”
“好,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
“这两种可能性要下结论都相当困难,可是两者必居其一。我们先假设是庄园里的一个或几个人作案。在万籁俱寂、但人们还没入睡的时候,他们在这里抓到了道格拉斯,然后用这种世界上最古怪、声音最响的武器去作案,把这件事搞得人尽皆知,而且这武器又是庄园里从没见过的。这个理由看起来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对不对?”
“是啊,不会是这样的。”
“好,那么,这里的人都说,在听到枪声之后,最多不过一分钟,房子里所有的人就都到了现场。虽然塞西尔·巴克先生自称是第一个赶到的,但艾姆斯和所有的仆人也都赶到了。你们难道能说,在那么短时间里,凶手竟能做出在墙角留脚印、打开窗户、在窗台上留血迹、从死者手指上取下结婚戒指等等许多事吗?这是不可能的!”
“你分析得很透彻,我同意你的见解。”福尔摩斯说。
“好,那么,我们回过头来说‘外来人作案的想法’。我们仍然面对许多困难,不过,无论如何,不是完全不可能了。这个人是在四点半到六点钟之间进入庄园的,也就是说,是从黄昏到吊桥吊起之间这段时间里。曾经来过一些客人,大门是开着的,所以这个人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就溜了进来。他可能只是一般的盗窃犯,也有可能他和道格拉斯先生有什么私怨。既然道格拉斯先生大半生都住在美国,而这支火枪又像是一种美国武器,那么,看来私怨是最有可能的。他溜进这间屋子,是因为首先看到了它。他藏到窗帘后面,一直到夜里十一点之后。这时,道格拉斯先生走了进来。交谈的时间很短——如果真的交谈过的话——因为道格拉斯太太说,她的丈夫离开她没有几分钟,她就听到了枪声。”
“那支蜡烛,可以说明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没错,这支蜡烛是新的,烧了还不到半英寸。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先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然后才遭到袭击的。否则,他一跌倒,蜡烛一定会掉到地上。也就是说,他刚走进屋时没有遭到袭击。巴克先生到这里时,灯还点着,蜡烛已经熄灭了。”
“这一点很清楚。”
“好,我们可以据此设想当时的情形。道格拉斯先生走进屋里,放下蜡烛。一个人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这支火枪。他向道格拉斯先生要这枚结婚戒指——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事实一定如此。道格拉斯先生把戒指给了他然后就被残忍地,或是在一场搏斗的过程中,以可怕的方式打死了。在这期间,他可能拿起过后来我们在地毯上找到的那只铁锤。事后,凶手丢下枪,大概还有这张写着奇怪的‘V.V. 341’的卡片——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然后从这扇窗户逃了出去,并在塞西尔·巴克先生发现死者的时候,蹚过护城河跑掉了。福尔摩斯先生,您觉得这样看?”
“你说得非常有趣,可是有点不太令人信服。”
“老兄,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没有比这更不合情理的了。”麦克唐纳大声说道,“不管是谁杀害了道格拉斯,我都可以向你们清楚地证明,他是用其他办法作的案。他把自己逃跑的退路那样地切断,是为什么呢?保持安静是他逃跑的好条件,那么,他使用火枪作案,又是为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您说怀特·梅森先生的推论不能令人信服,那您应该指点指点我们。”
在漫长的讨论过程里,福尔摩斯始终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不放过他们所说的每一个词,敏锐的眼睛东看西瞧,双眉紧蹙,沉思不语。
“麦克先生,我想再找些事实,然后才能进行推论。”福尔摩斯跪在尸体旁边,说道,“哎呀!这伤口的确吓人。能不能请管家来一下?艾姆斯,我听说你常看到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这个奇怪的标记,圆圈里套着三角形的烙印,对不对?”
“先生,我经常看到。”
“你从未听说有人推测这个烙印的意思吗?”
“从没听过,先生。”
“这是用火烙的标记,烙的时候,一定要忍受很大的痛苦。艾姆斯,我注意到道格拉斯先生下巴上有一小块药膏。在他活着的时候,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先生,是他昨天早晨刮脸时弄伤的。”
“以前你曾见过他刮脸时弄伤自己吗?”
“很久没见过了,先生。”
福尔摩斯说:“这很值得研究!当然,它可能是巧合,但是,这也可能说明他的紧张,或者说他预见到了危险的存在。艾姆斯,昨天你发现主人有反常情况吗?”
“先生,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有点坐立不安,情绪也很激动。”
“哈!看来这次袭击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们已经有些进展了,对不对?麦克先生,或许你还有些问题?”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你到底是个经验丰富的人。”
“好,那么我们可以研究这张写着‘V. V. 341’的卡片了。这是一张粗纸硬卡片,你们庄园里有这样的卡片吗?”
“我想没有。”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前,从每一个墨水瓶里都蘸些墨水洒到吸墨纸上。
“这张卡片不是在这里写的。”他说,“这里都是黑墨水,而那张卡片上的字却略带紫色。卡片上的字迹是粗笔尖,而这些笔尖都是细的。我认为,这是在别的地方写的。艾姆斯,你能解释卡片上的意思吗?”
“不能,先生,我完全不能解释。”
“麦克先生,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是某种秘密团体的名称,和前臂上的标记意义相同。”
“我也这样想。”怀特·梅森说。
“好,那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合理的假设。由此出发,看看我们的困难究竟能解决多少。那个团体派来一个人,他设法钻进庄园,等候着道格拉斯先生,然后用这支火枪轰掉了他的脑袋,又蹚过护城河逃跑了。他在死者身旁留下一张卡片,目的无非是,只要报纸上一登出来,那个团体的其他党徒就能知道‘仇已报了’。这些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可是,武器有的是,他为什么非要用这种火枪呢?”
“对呀。”
“还有,丢失的戒指又是怎么回事?”
“对呀。”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为什么还没有抓到凶手呢?我认为天亮之后,方圆四十英里内,每个警察肯定都在搜寻一个浑身是水的外来人。”
“福尔摩斯先生,您说得没错。”
“好,除非他在附近有藏身之处,或者事先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否则他们是不会让他逃掉的。但现在他们不是已经让他逃掉了吗?”福尔摩斯走到窗户旁边,用放大镜检查窗台上的血迹,然后说,“这显然是一个鞋印,很宽——可以说是八字脚。真是奇怪,无论是谁在这沾满泥巴的墙角发现了脚印,他都会说这个鞋底式样非常不错。不过当然,有些模糊。旁边的桌子底下是什么呢?”
“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哑铃,”艾姆斯回答。
“哑铃?这里只有一只。另一只哑铃在哪儿?”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也可能本来就只有一只。我有好几个月没看到这东西了。”
“一只哑铃……”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外表精干、脸刮得很光的人探过头来看着我们。我马上就猜到,这就是那位我听人讲过的塞西尔·巴克。他用傲慢的疑问目光迅速扫视了大家一眼。
“对不起。打断你们的谈话。”他说,“不过,诸位应该听听最新的情况。”
“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这样的好事,不过人们已经找到他的自行车了。这家伙丢掉了自己的自行车。请你们来看,放在大厅门外一百码的地方。”
我们看到三四个马夫无所事事的人站在马车道上查看那辆自行车。车子原藏在常青树丛里,后来被拖了出来。一辆很旧的拉奇—惠特沃思牌自行车,上面溅了不少泥浆,好像骑过相当远的路。车座后面有一个工具袋,装着扳子和油罐,可是对车主的身份却没有什么线索。
“如果这些东西曾登记编号,对警方就有很大帮助了。”警官说,“不过就算咱们只能得到这些东西,也应该感激不尽了。即使我们搞不清楚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至少很可能搞清他是从哪儿来的。但是,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丢下这辆自行车呢?这倒是件怪事。他不骑车,又是怎么逃走的呢?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我们似乎还看不出一点眉目来呢。”
“真看不出一点眉目来吗?”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我看不一定!”
五、剧中人
我们重新回到屋里时,怀特·梅森问:“你们觉得检查完书房了吗?”
“暂时完了,”麦克唐纳回答,福尔摩斯也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也许愿意听听庄园里那些人的证词。我们就用这间餐室吧,艾姆斯,请你先来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管家的叙述简单清楚,给人一种诚实可靠的印象。他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先生刚到伯尔斯通时来到这里工作的。他知道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在美国致富的绅士,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体贴主人——或许艾姆斯不完全习惯这个,不过,一个人不能事事具备。他从来没在道格拉斯先生身上有过任何恐惧的迹象,相反,道格拉斯先生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人。道格拉斯先生之所以让人每晚把吊桥拉起,只因为这是古老庄园的古老的习俗,他喜欢把它保持下去。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去伦敦,也难得离开村子,不过,在被害的前一天,他曾到滕布里奇韦尔斯买过东西。那天,艾姆斯发现道格拉斯先生坐立不安,情绪激动,而且有点反常,变得性情急躁,容易发火。案发的时候,艾姆斯还没有睡觉,正在房子后部的餐具室里收拾银器,忽然听到铃声大作。他没听到枪声,因为餐具室和厨房在房子的最后面,中间还隔着几道关着的门和一条走廊。女管家艾伦太太也听到急促的铃声跑了出来,他们就一起跑到了前厅。跑到楼梯下时,艾姆斯看到道格拉斯太太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不,她并不着急,艾姆斯觉得,她并不显得特别惊慌。她一走到楼下,巴克先生就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极力阻拦,央求她回到楼上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回自己房间里去吧!”巴克先生喊道,“可怜的杰克已经死了,你也无能为力。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回去吧!”
巴克先生劝说了一会儿,道格拉斯太太就回到楼上去了,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大喊大闹。艾伦太太陪她上楼,并留在了卧室里。艾姆斯和巴克先生回到书房,他们看到的屋内一切都和警察局的人所看到的一样。那时蜡烛已经熄灭了,但油灯还亮着。他们从窗户向外望去,但那个晚上非常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后来他们跑到大厅,艾姆斯在那里摇动卷扬机放下吊桥,巴克先生就匆匆赶到警察局去了。
这就是管家艾姆斯的简要证词。
女管家艾伦太太的说法,至多也不过是进一步证实了男管家的证词。女管家的卧室到前厅比艾姆斯收拾银器的餐具室要近一些,她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铃声大作。她有点儿耳聋,所以没听到枪声,而且不管怎样,书房离她很远。她记得听到过一种声响,她觉得好像是关门的“砰”的声音。这声音要早得多,至少在铃响半小时以前。当艾姆斯跑到前厅时,她和他在一起。她看到巴克先生从书房出来,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巴克先生发现道格拉斯太太下楼,就拦住了她,劝她回到楼上。道格拉斯太太似乎回答了什么,但听不清楚。
“扶她上去,陪着她。”巴克先生对艾伦太太说。
所以她把道格拉斯太太扶到了卧室,并竭力安慰她。道格拉斯太太受到巨大的惊吓,浑身发抖,但没有表示要再下楼。她只是穿着睡衣,双手抱着头,坐在卧室壁炉的旁边。艾伦太太几乎整晚都陪着她,而其他仆人都已经睡了,不曾受到影响,直到警察马上要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出了事。他们都住在房子最后面的地方,所以多半也听不到什么。
除了悲伤和惊讶之外,她也没有补充出什么新情况。
艾伦太太之后,塞西尔·巴克先生作为第一目击者接着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对那晚发生的事情,他几乎已经都告诉警察了,补充的情况非常少。他确信凶手是从窗户逃走的,窗台上的血迹就是这个论点的确凿证据。此外,因为吊桥已经拉起来了,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逃走。但他却不能解释是什么原因或者说发生了什么使凶手放弃了——如果真是凶手的——自行车。凶手不可能淹死在护城河里,因为河水最多不过三英尺深。
巴克先生对凶手有非常明确的看法。道格拉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于从前的生活,有些部分他从不曾讲过。他还非常年轻时,就从爱尔兰移居到了美国,并渐渐富裕起来。巴克在加利福尼亚州和他初次相识,他们合伙在该州一个叫做贝尼托坎农的地方经营矿业。事业很成功,不料道格拉斯突然把它变卖了,然后动身来到英国。那时他正在鳏居。巴克随后也变卖了产业,迁到了伦敦,于是他们又恢复了交往。他有一种感觉,总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在威胁着道格拉斯。他突然离开加利福尼亚,在英国这么平静的地方租房子,巴克一直认为都与这种危险有关。巴克先生认为一定有个秘密团体,或者说一个充满敌意的组织,一直在追踪道格拉斯,不把他杀死誓不罢休。尽管道格拉斯从来没谈过那个团体是什么,也没讲过自己如何得罪了他们,但道格拉斯偶尔的只言片语使巴克产生了这些想法。他推测这张卡片上的字一定和那个秘密团体有关系,不过也仅此而已。
“你在加利福尼亚和道格拉斯在一起多久?”麦克唐纳问。
“五年。”
“你说,他是一个单身汉?”
“他的原配去世了。”
“你是否听说他原配的来历?”
“没有,我只记得他说过她是德国血统,我也看到过她的照片,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就在我和道格拉斯相识的前一年,她患伤寒病死去了。”
“你知不知道道格拉斯过去和美国的某个地区有密切关系?”
“我听他讲过芝加哥,他很熟悉这个城市,还在那里工作过。我还听他讲过一些产煤和产铁的地区;他生前周游过很多地方。”
“他是政客吗?这个秘密团体和政治有关系吗?”
“不,他根本不关心政治。”
“你认为他做过犯罪的事吗?”
“恰恰相反,在我的一生里,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正直的人。”
“他在加利福尼亚州时,生活上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他工作和居住都在我们山中的矿区里,总是尽可能远离生人多的地方,所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人在追踪他。后来,当他突然离开那里前往欧洲,我就越发相信是这么回事了——我相信他曾接到某种警告。在他走后的一星期里,曾有五六个人向我打听过他的行踪。”
“是些什么人?”
“一群看来非常冷酷无情的人。他们来到矿区,打听道格拉斯在哪里。我告诉他们,他已经去欧洲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难看出,他们对他不怀好意。”
“这些人是美国人,是加利福尼亚人?”
“是不是加利福尼亚人,我不太清楚,但他们的确都是美国人,只不过不是矿工。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希望他们快点走开。”
“那是六年前的事吧?”
“将近七年了。”
“你们在加利福尼亚一起生活过五年,这么说的话,那件使他结怨的事到现在至少有十一年了?”
“是的。”
“这一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隔了这么久,还不能忘记。形成仇恨的原因看来绝不是小事。”
“我认为这是他一生的阴影,永远无法忘记。”
“不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危险,而且他了解这种危险,那么,他为什么不寻求警察保护呢?”
“也许面对这种危险是别人无法帮助的。有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他出门总是带着武器。他的手枪从不离开他的衣袋。但不幸的是,昨晚他只穿着睡衣,把手枪留在卧室里了。我猜他一定以为吊桥拉起来之后自己就安全了。”
麦克唐纳说:“我希望把时间弄得更清楚些。道格拉斯离开加利福尼亚州六年了。你是在第二年就随他来到伦敦的?”
“是的。”
“他再婚已经有五年了。你一定是在他结婚前后回来的吧。”
“大概在他结婚前一个月。我还是他的伴郎呢。”
“结婚之前,你认识道格拉斯太太吗?”
“不,不认识。我离开英国已经十年了。”
“可是在他们结婚之后,你常常和她见面吧?”
巴克严肃地望着侦探。
“从那时起,我常常和她见面,”他回答,“至于我和她的见面,那是因为你不可能去拜访一个朋友,而不和他的妻子见面。但如果你想象其中有什么牵连……”
“巴克先生,我什么都没有想象。只要是与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我就有责任查问。不过,我并不打算冒犯你。”
“有些问题就是冒犯,”巴克怒气冲冲地答道。
“我们只不过需要了解一些事实,弄清这些事实对你和大家都有好处。你和道格拉斯太太的友情,道格拉斯先生完全赞成吗?”
巴克的脸色更加苍白,两只有力的大手痉挛似的紧握在一起。
“你没有权力问这样的问题!”他大喊道,“这和你调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一定要提出这个问题。”
“那么,我拒绝回答。”
“你可以拒绝回答,不过你要知道,拒绝回答本身就是回答,因为如果没有需要隐瞒的事,你就不会拒绝回答了。”
巴克绷着脸站在那里,浓重的黑眉蹙了起来,陷入苦思。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抬起头来说:“嗯,不管怎么说,我想诸位先生毕竟是在执行公务,我没有权力阻挠你们。我只想请求你们不要用这件事再去烦恼道格拉斯太太,因为她现在已经够痛苦的了。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对我非常好——没有人能对朋友比他对我好。他对妻子的爱情也非常专一。他愿意让我到这里来,并且经常派人去找我来。可是如果他的妻子和我一起谈话,或是我和他的妻子之间好像有些意气相投的时候,他就会醋劲大发,勃然大怒,马上说出最粗野的话来。因为这种事,我曾不止一次发誓不再到这里来,可事后他又给我写信,向我忏悔,哀求我,我也只好不计较这些了。先生们,你们可以听我说一句结论,那就是,天下没有比道格拉斯太太更爱丈夫、更忠诚于丈夫的妻子;我还敢说,天下也没有比我更忠诚的朋友了。”
这番话说得热情又真挚,然而麦克唐纳警官依然没有转移话题。他问道:“你知道死者的结婚戒指被人从手指上取下来了吗?”
“似乎是这样,”巴克说道。
“你说‘似乎’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是事实啊。”
看起来,巴克有些惊慌和犹豫不决。他说:“我说‘似乎’,意思是,说不定他自己把戒指取走了呢。”
“事实是戒指不见了,无论是什么人取下的,任何人都会因此想到一个问题:他的婚姻和这桩惨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巴克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
“我不能硬说它让人想起什么,”巴克回答,“但如果你暗示它可能不利于道格拉斯太太名誉的话,”一瞬间,他的双眼燃起了怒火,然后显然拼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那么,你们的思路就算走入歧途了。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我想,现在没有什么事要问你了。”麦克唐纳冷冷地说。
“还有一个小问题。”歇洛克·福尔摩斯问,“当你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是吗?”
“是的。”
“你是从烛光中看到了可怕的事情吗?”
“是的。”
“你马上就按铃求援了吗?”
“是的。”
“他们来得很快吗?”
“大概在一分钟之内就都来了。”
“可是他们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熄灭,油灯已经点亮了,这似乎有点奇怪吧。”
巴克又显出了犹豫不决的样子。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奇怪。”停了一下,他才回答,“烛光很暗,我首先想到的是让屋子亮一些。正好这灯放在桌子上,我就把它点上了。”
“是你吹灭了蜡烛吗?”
“是的。”
福尔摩斯没有再问什么,巴克先生不慌不忙地看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我觉得,他的行动似乎反映着对立的情绪。
麦克唐纳警官派人给道格拉斯太太送去一张纸条,大意是他将到她的卧室去拜访。不过道格拉斯太太回答说,她要在餐室里会见我们。她走了进来,是个年方三十、身材修长、容貌秀美的女子,沉默寡言,看起来极为冷静。我本以为她一定悲伤不安、心烦意乱,没想到完全不是那样。她确实面色苍白而瘦削,就像一个受到了极大震惊的人,但她的举止镇定自若,纤细的手扶在桌上,和我的手一样没有颤抖。她那双悲伤而哀怨的眼睛带着好奇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出其不意地问道,“你们是否发现了什么?”
这难道是我的想象?为什么我在这个问题里听出了惊恐而不是希望?
“道格拉斯太太,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麦克唐纳说,“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忽略什么的。”
“请不要吝惜金钱,”她毫无表情、心平气和地说,“我请求你们尽一切力量去查清真相。”
“或许你能告诉我们有助于查清真相的事?”
“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你们。”
“我们听塞西尔·巴克先生说你实际上没有看到现场,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进入发生惨剧的屋子里面,对吗?”
“没有,巴克让我回到楼上去了,他恳求我回到卧室去。”
“的确是这样。你听到了枪声,而且马上就下楼了。”
“我穿上睡衣就下楼了。”
“从你听到枪声,到巴克先生在楼下阻拦你,中间大概隔了多久?”
“大约两分钟,在那种时候很难计算时间。巴克先生恳求我不要过去,说我无能为力。后来,女管家艾伦太太就把我扶回楼上了。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你能不能大致告诉我们,你丈夫下楼多久你就听到了枪声?”
“不,我说不清楚。他是从更衣室下楼的,我没有听到他走出去。他害怕失火,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在庄园里绕一圈。火灾是我印象中他唯一担心的东西。”
“道格拉斯太太,这正是我想谈的问题。你和你丈夫是在英国认识的,对不对?”
“对,我们已经结婚五年了。”
“你听他讲过在美国发生的什么危及到他的事吗?”
道格拉斯太太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总觉得有一种危险在时刻威胁着他,但他不肯和我商量。这并不是因为他不信任我——顺便说一句,我们夫妻一向无比恩爱,推心置腹——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我担惊受怕。他认为如果我知道了一切,会惊慌不安,所以就没有告诉我。”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
道格拉斯太太脸上掠过了一丝笑容:“丈夫用一生保守着秘密,而深爱着他的妻子却一点也察觉不到,这可能吗?我是从许多方面知道的:从他避而不谈自己在美国生活的某些片段;从他采取的某些防范措施;从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某些话语;从他注视某些不速之客的方式。我完全能够肯定,他有一些有势力的仇人,并深知他们正在追踪他,所以总是防备着他们。因为我深信这一点,所以这几年来,只要他回来得比预料的晚,我就非常惊恐。”
“我可以问一句吗?”福尔摩斯说,“哪些话引起了你的注意?”
“‘恐怖谷’,”这位女子回答,“这就是我追问他时,他用的字眼儿。他说:‘我一直身陷“恐怖谷”中,直到现在都无法摆脱。’‘难道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这“恐怖谷”了吗?’当他比平常更紧张时,我曾这样问过他。他回答说,‘有时我会想,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它了。’”
“你一定问过他‘恐怖谷’的含义吧?”
“我问过,但他总是脸色阴沉,摇着头回答:‘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处于它的魔影笼罩之下,这就够糟糕了。’‘但愿上帝保佑,它不会落到你的头上。’一定有某个真正的山谷,他曾在那里居住,而且在那里遇到了可怕的事情——这一点,我敢肯定——别的我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了。”
“他从没提过什么人的名字吗?”
“提过。三年前,他在打猎中出了意外,发烧的时候,曾经说过胡话。我记得他不断说起一个名字,声音很愤怒,而且令人恐惧。这个人的名字是麦金蒂——身主麦金蒂。后来他病好了,我就问他,身主麦金蒂是谁,他主管谁的身体?他哈哈一笑说:‘谢天谢地,他可不管我的身体。’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全部情况就只有这些。不过,身主麦金蒂和‘恐怖谷’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还有一点,”麦克唐纳说,“你是在伦敦一家公寓里和道格拉斯先生相识的,而且在那儿和他订了婚,对不对?在你们的婚姻里有没有什么浪漫、秘密或神秘的事?”
“浪漫是有的,浪漫是一定会有的。但没有什么神秘的。”
“他没有情敌吗?”
“没有,我当时非常自由。”
“你一定知道,他的结婚戒指被人拿走了。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如果是他过去生活里的仇人追踪到这里并下了毒手,那么,把他的结婚戒指拿走可能是为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我敢说道格拉斯太太唇边掠过了一丝微笑。
“这我实在不知道,”她回答,“这实在太古怪了。”
“好,我们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在这样的时刻来打扰你,很抱歉。”麦克唐纳说,“当然,还有一些其他问题,以后遇到时,我们再来问你吧。”
她站了起来。我看到,她又像来时那样,用好奇的眼光快速扫视了我们一下,仿佛在说:“你们对我的证词有什么看法呢?”然后,她鞠了一躬,裙角轻扫地面,走出了房间。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非常美丽的女人,”当她关上门之后,麦克唐纳沉着地说,“巴克这个人一定常常到这里来。他应该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子。他承认死者是个爱吃醋的人,而且可能最清楚道死者的醋意从何而来。还有结婚戒指。你无法放过这些问题。对这个从死者手中夺走结婚戒指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您有什么看法?”
我的朋友坐在那里,用手托着下巴,陷入深思。这时他站起身来,拉响了铃。
“艾姆斯,”当管家走进来时,福尔摩斯问,“塞西尔·巴克先生现在在哪儿?”
“我去看看,先生。”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我们巴克先生在花园里。
“艾姆斯,你是否记得昨晚和巴克先生在书房时,他脚上穿的是什么?”
“记得,福尔摩斯先生。他穿的是一双拖鞋。当他要去报警时,我才把长筒靴子交给他。”
“现在这双拖鞋在哪里?”
“还在大厅的椅子下面。”
“很好,艾姆斯,我们要知道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脚印,哪些是外来的脚印,这很重要。”
“是的,先生。我可以说我注意到了那双拖鞋上已经染上了血迹,连我的鞋子也一样。”
“根据当时室内的情况看,那是很自然的。很好,艾姆斯,如果要找你,我们会再拉铃的。”
几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书房,福尔摩斯已经从大厅里拿来了那双毡拖鞋。果然像艾姆斯说的那样,两只鞋底上都沾着黑色的血迹。
“奇怪!”福尔摩斯站在窗前,对着阳光仔细检查,自言自语地说,“真是非常奇怪!”
福尔摩斯像猫一样跳了过去,俯身把一只拖鞋放在了窗台的血迹上: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朝几个同事笑了笑。
麦克唐纳兴奋得简直失去了体统,他那地方口音就像棍棒敲在栏杆上一样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他大声喊道:“老兄!这毫无疑问!是巴克自己印在窗台上的,它比别的靴印宽得多。我记得您提到过八字脚,而答案就在这里。不过,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什么把戏呢?”
“是啊,这是什么把戏呢?”我的朋友沉思地重复着他的话。
怀特·梅森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以职业上特有的那种满意心情搓着肥厚的手掌,满意地大叫道:“我说过这件案子了不起,果然一点不假呀。”
六、一线光明
这三个侦探还有许多细节要调查,所以我就独自返回了我们在乡村旅店的住处。不过回去之前,我在这古色古香的花园里散了会儿步。这座花园在庄园侧翼,四周环绕着一排排古老、修剪得奇形怪状的紫杉。花园里有一片连绵的草坪,中间有一个旧式的日晷仪。园中的景色幽静宜人,不禁使我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就能忘掉那间阴森的书房和地板上四肢摊开、血迹斑斑的尸体,或者只把它当成一场噩梦。然而,正当我在园中散步,心神沉浸在鸟语花香之中时,忽然遇到了一件怪事,它又使我重新想起了那件惨案,并在心中留下了不祥的印象。
我刚才说过,花园的四周点缀着一排排紫杉。在离庄园建筑最远的那一边,茂密的紫杉树形成了一道连绵的树篱。树篱的后面,有一个长条石凳,从楼房这边走过去看不见那里。我走近那个地方,听到有人说话,先是一个男人的嗓音,之后是一个女人轻柔的笑声。很快,我来到树篱尽头,看到了道格拉斯太太和巴克这个壮汉,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她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在餐室里,她那么平静而拘谨,但现在,她脸上一切伪装的悲哀都已经烟消云散,她的双眼闪烁着生活快乐的光辉,她的脸颊被同伴的妙语逗得绽开了笑容。巴克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两手交握,双肘支在膝盖上,英俊的面孔答以微笑。一看到我,他们立刻恢复了严肃的伪装——只不过已经太晚了。他们匆匆说了一两句话,巴克随即起身走到我身旁说:“请原谅,先生,你是华生医生吗?”
我向他冷冷地点了点头,我敢说,自己很明显地表露出了内心对他们的印象。
“我们想可能是你,因为你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友谊是人尽皆知的。你是否愿意过来和道格拉斯太太说几句话?”
我面色阴沉地随他走了过去,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地板上那个脑袋几乎被打碎了的尸体。惨剧发生后还不到几个小时,他的妻子竟然在他的花园的灌木丛后面和他最好的朋友说说笑笑。我向这个女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在餐室时,我曾因她的不幸而感到悲痛,而现在,我对她那祈求的目光只能漠然置之了。
“恐怕你以为我是个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的人吧?”道格拉斯太太说。
我耸了耸双肩回答:“这和我无关。”
“也许有一天你会公正地对待我,只要你了解……”
“华生医生没必要了解什么,”巴克急忙打断她,“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这和他无关啊。”
“没错,”我说道,“那么,告辞了,我还要继续散步呢。”
“华生先生,请等一等,”那女人用恳求的声音大声喊道,“有一个问题,你的回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权威,而这个答案对我关系重大。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了解他和警察的关系。如果有人把一件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是不是绝对必须转告警察们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巴克也很恳切地说,“他是独立处理问题,还是全都要和他们一起解决?”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谈这样的问题。”
“我求求你,华生医生,我恳求你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能帮助我们。只要在这个问题上指点一下我们,你对我的帮助就太大了。”
她的声音是那么诚恳,使我竟然暂时忘掉了她的轻浮举动,感动得只能满足她的要求。
“福尔摩斯先生是个独立的侦探,”我回答,“一切问题他都自己作主,并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处理。同时,他当然会忠于那些和他一起办案的官方人员,那些能帮助他们抓获罪犯的线索,他绝不会隐瞒。除此之外,我不能说别的。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我希望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本人。”
说完,我抬了一下帽子就离开了,他们仍然坐在树篱挡住的地方。我走到树篱尽头,回头看到他们还坐在树篱后面热烈地讨论着;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显而易见,他们是在议论刚才和我的对话。
福尔摩斯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和两个同行在庄园里商量案情,五点左右才回来。我叫人给他端上茶点,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福尔摩斯时,他说道:“我不希望他们告诉我什么秘密。华生,也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如果我们以谋杀和同谋的罪名逮捕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十分狼狈了。”
“你觉得这件事会引向这样的结局吗?”
福尔摩斯兴致很高,他幽默地说:“我亲爱的华生,等我消灭了这第四个鸡蛋,就让你听到全部情况。我不敢说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了——还差得远呢。不过,当我们找到那个失踪哑铃的时候……”
“那个哑铃?”
“哎呀,华生,你难道没看出来,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那个失踪的哑铃吗?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垂头丧气,因为——这只是咱们两个人说说——我想不管是警官麦克,还是那个精明的当地侦探,他们都没有理解这件小事的特殊重要性。只有一个哑铃!华生,想想一个运动员只有一个哑铃的情况!想想那种畸形发展——很快就有脊柱弯曲的危险。不正常啊,华生,不正常啊!”
他坐在那里,大口吃着面包,双眼闪耀着调皮的神色,注视着我思维混乱的狼狈样子。
福尔摩斯食欲这样旺盛,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了。我对他那些食不知味的日日夜夜记忆犹新,当他那受到阻碍的头脑被疑难问题弄得焦躁不安的时候,他就会像个苦行主义者一样全神贯注,而那瘦削却热切的面容就变得越发衰弱了。
最后,福尔摩斯点燃了烟斗,坐在这家老式乡村旅馆的火炉旁,不慌不忙地,随意地谈起了这件案子,与其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叙述,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回忆。
“谎言,华生,一个巨大的、冒失的、不折不扣的谎言,我们一开始调查就遇到了这个谎言,这就是我们的出发点。巴克所说的话完全是撒谎,而且他的话被道格拉斯太太进一步证实了。也就是说,道格拉斯太太同样在撒谎。他们两个都在撒谎,而且是串通一气的,所以我们现在的目标很清楚,就是查明他们为什么撒谎。他们千方百计力图隐瞒的真相是什么?华生,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这些谎言背后的真相。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撒谎呢?因为他们的谎言非常笨拙,根本违背了事实。想一想吧!照他们所说,这个凶手在杀人之后,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从死者手指上摘下结婚戒指——而这戒指上面还套着另一枚戒指——再把这另一枚戒指套回原处,他显然无法做到,此外,他还得把这张奇怪的卡片放在受害者身旁。我得说,这一切都是不可能。
你也可能会争辩说,那戒指也许是在他被害之前摘下去的。可是,华生,我非常尊重你的判断力,所以我想你是不会这么说的。蜡烛只点了很短,这个事实说明,死者和凶手会面的时间不会很长。我们听说道格拉斯胆子很大,他是那种稍受恐吓就自动交出结婚戒指的人吗?我们能想象他竟然会交出结婚戒指吗?不,不能,华生,灯点亮后,凶手独自一人和死者待了一段时间。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不过致死的原因,很明显是枪杀。所以,开枪的时间比他们说的要早很多。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这一点绝不会有错。因此,我们面临的是一种蓄意合谋,它是由两个听到枪声的人,也就是巴克这个男人和道格拉斯太太这个女人一起完成的。除此之外,当我能证明窗台上的血迹是巴克故意印上去的,目的是给警方制造假线索时,你就会承认,案子的发展变得对他不利了。
“现在,我们必须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谋杀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发生的?直到十点半钟,仆人们还在房子里来来往往,所以谋杀肯定不是在这之前发生的。十点四十五分,仆人们都回到了住处,只有艾姆斯还留在餐具室。你在下午离开我们之后,我曾做过一些试验,发现只要房门都关上,不论麦克唐纳在书房发出多大的声音,我在餐具室里都不能听到。
“然而,女管家的卧室就不同了。这个房间离走廊不远,当声音非常响时,我在这里可以模模糊糊地听到。当从极近的距离射击时——本案中正是如此——火枪的枪声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枪声不会很大,但在寂静的夜晚,艾伦太太的卧室里是能听到的。艾伦太太告诉我们她有些耳聋,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证词中提到过,在警报发出前半小时,她听到砰的一声类似关门的声音。警报发出前半小时,也就是十点四十五分。我确信她听到的就是枪声,那才是真正的行凶时间。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必须查明一个问题:如果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太太不是凶手,那么,十点四十五分他们听到枪声下楼,到十一点一刻他们拉铃叫来仆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马上发出警报?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只要查明这些问题,就向解开谜团前进了几步。”
“我也相信,”我说道,“他们两个是串通在一起的。道格拉斯太太在丈夫死后不到几个小时,竟然因为听到笑话就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她一定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没错。甚至当她自己陈述案情时,也不像是一个被害人的妻子。华生,我不是崇拜女性的人,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可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那种听到别人的话就不去看自己丈夫尸体的妻子,很少会把丈夫放在心上。华生,如果我娶妻的话,我一定会给我妻子灌输一种感情,那就是:当我的尸体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时,她决不会跟着女管家走开。他们这种安排非常拙劣,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侦探,也会因为没有出现通常会有的妇女尖叫声而感到吃惊的。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这件小事也会让我认为这是预谋。”
“那么,你认为巴克和道格拉斯太太一定是杀人犯了?”
“你的这个问题真直接,”福尔摩斯向我挥舞着烟斗,“就像对我射来的子弹一样。如果你认为道格拉斯太太和巴克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并且合谋策划,隐瞒真相,那我完全同意,他们肯定是这样做的。不过你那击中要害的命题还不那么清楚。我们先来把阻碍我们前进的困难研究一下吧。
“我们设想他们两人因暧昧关系而沆瀣一气,而且决心除掉妨碍他们的那个人。这只是一种大胆的设想,因为通过对仆人们和其他人的周密调查,从哪方面都不能证明这一点。恰恰相反,有许多证据说明道格拉斯夫妇恩爱无比。”
“我敢说这都不是真的。”我想起花园中那张浮现美丽笑容的面孔。
“好,至少他们使人产生了这种印象。我们假设他们诡计多端,在这一点上欺骗了所有人,并且同谋杀害道格拉斯。而碰巧道格拉斯正面临着某种危险……”
“我们听到的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福尔摩斯看起来陷入了思考。他说:“我知道,华生,你概括地说明了你的意见,也就是,从一开始他们说的每件事就都是假的。按照你的看法,根本就没有暗藏的危险,没有什么秘密团体,也没有什么‘恐怖谷’,更没有什么大头目麦金蒂之类的事情。很好,这也算是一种不错的归纳,让我们看看它会使我们得到什么结果。他们捏造这种观点来说明犯罪的原因。然后,为了配合这种说法,他们把这辆自行车丢在花园里,作为凶手是外来人的物证。窗台上的血迹是出于同一目的,尸体上的卡片也是如此,它可能就是在屋子里写好的。所有这一切都符合你的假设,华生。但现在,我们就要碰到这样一些难以处理、颇为棘手、处处对不上的问题了。为什么他们在所有武器中只选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枪,而且又是美国火枪呢?他们怎么能肯定火枪的射击声不会惊动别人,以至于向他们奔来呢?像艾伦太太那样把枪声只当做关门声而不出来查看,只不过是偶然现象罢了。华生,为什么你所谓的一对罪犯会这么蠢呢?”
“我承认我也无法解释。”
“还有,如果一个女人和她的情夫合谋杀死她的丈夫,他们会在他死后像炫耀胜利似的把结婚戒指摘走,从而让自己的罪行人尽皆知吗?华生,难道你认为这也是可能的吗?”
“不,这是不可能的。”
“还有,如果丢下一辆藏在外面的自行车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认为这样做真有什么价值吗?即使最愚蠢的侦探也必然会说,这显然是故布疑阵,因为一个亡命徒为了逃跑,首要的东西就是自行车呀。”
“我想不出该怎样解释了。”
“然而,就人类的智力而言,无法解释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是不可能的。我来指出一条可能的思路吧,就当做是一次智力练习,先不管它是否正确。我承认这只是一种想象,不过,想象始终是真实之母,不是吗?
“我们可以假设,道格拉斯这个人生活中确实隐藏过犯罪的秘密,而且是非常可耻的隐私。这导致他遭到暗杀,我们假设凶手是从外面来的复仇者。出于某种我目前还无法解释的原因,这个复仇者取走了死者的结婚戒指。这种夙怨可以认为是他第一次结婚时造成的,正因为如此,才取走他的结婚戒指。
“在这个复仇者逃跑之前,巴克和死者的妻子来到了屋子里。凶手使他们意识到,如果企图逮捕他,那么,一件耸人听闻的丑事就会被公诸于世。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选择把他放走了。出于这个目的,他们完全可能悄无声息地放下吊桥,然后再拉上去。凶手逃跑时,不知是何原因,认为步行比自行车要安全得多。所以他把自行车丢到自己安全逃走之后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到此为止,我们只能认为这些推测是可能的,对不对?”
“毫无疑问,这是可能的,”我略有保留地说。
“华生,一定要记住,我们遇到的事无疑是极为特殊的。现在我们继续把案情想象下去。这对不一定是罪犯的人,在凶手逃离后,意识到自己处在有嫌疑的位置,他们既难说明自己没有动手行凶,又难证明不是纵容他人行凶。于是他们急急忙忙、笨手笨脚地开始应付这种情况。巴克用他沾上血迹的拖鞋在窗台上按出脚印,伪装成凶手逃走的痕迹。他们显然是仅有的两个肯定听到枪声的人,所以他们在安排好了之后,才拉铃报警,这已经是案发后整整半个小时了。”
“你打算怎么证明这一切呢?”
“好,如果凶手是一个外来人,那么他就有可能被缉捕归案,这种证明当然是最有效的。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嗯,科学的手段是无穷无尽的。我想,如果我能在书房单独待一个晚上,是会有很大帮助的。”
“独自一个人待一晚上!”
“我打算现在就去那里。我已经和令人尊敬的管家艾姆斯商量过了,他肯定不是巴克的心腹。我要坐在那间屋子里,看看房中的气氛能否带来一些灵感。华生,我的朋友,你笑吧,但我是笃信守护神的。让我们走着瞧。顺便问你一下,你有一把大雨伞对不对?带来了吗?”
“在这儿。”
“好,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借用一下。”
“当然可以,不过,这是多么蹩脚的武器啊!如果有什么危险……”
“没什么严重的,亲爱的华生,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我非常需要这把伞。现在,我只能等待我的同事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回来,他们现在正在那里查找自行车的主人呢。”
黄昏时分,麦克唐纳警官和怀特·梅森调查回来了。他们兴高采烈,说有了很大进展。
“伙计,我承认曾经怀疑过是否真有个外来人。”麦克唐纳说,“不过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们已经认出了自行车,还查到了车主的外貌特征,所以,这一趟可是收获不小啊。”
“你们这么说,仿佛这案子就要了结了。”福尔摩斯说,“我衷心地向你们两位表示祝贺。”
“好。道格拉斯先生曾经到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而且从那天起,他就显得神情不安——这就是我调查的起点。也就是说,正是在滕布里奇韦尔斯,他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很明显,如果一个人是骑自行车来的话,那么可以设想他来自滕布里奇韦尔斯。我们把自行车带在身边,把它交给各个旅馆。伊格尔商业旅馆的经理马上认出来了,说车主是一个叫哈格雷夫的人,两天前在他那里开过房间。这辆自行车和一个小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物品。他登记的是来自伦敦,但没有写地址。手提箱是伦敦出品,里面的东西也是英国货,但那人本身毫无疑问是美国人。”
“很好,很好,”福尔摩斯高兴地说,“你们确实做了件扎实的工作,而我却和我的朋友坐在这里编造各种推论。麦克先生,这的确是一次教训,得多做些实际的工作啊。”
“当然,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警官麦克唐纳满意地说。
“但这也完全符合你的推论啊。”我提醒道。
“说不准。不过,先让我们听听结果吧,麦克先生。有什么线索可以查出这个人吗?”
“很明显,他非常小心谨慎,不让别人认出他的身份。既没有文件也没有书信,衣服上也没有特征。他的卧室桌上有一张本郡的自行车路线图。昨天早上,他吃过早饭,骑上自行车离开旅馆,直到我们去调查为止,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情况。”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使我迷惑不解的地方,”怀特·梅森说,“如果这个人不想让人怀疑他,那他就应该想到,自己必须返回旅馆,并像一个与此事无关的游客那样待在那里。而现在这种情况,他应该知道,旅馆主人会去报告警察,人们必然要把他的失踪和谋杀联系起来。”
“别人是要这样想的,不过既然还没有抓到他,至少直到现在证明他还是机智的。他的外貌特征到底如何呢?”
麦克唐纳看了看笔记本。
“这里我们已经把他们说的完全记下来了。他们说的似乎不太详细,不过那些看门人、接待员和女仆们的描述大致相同。那人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五十岁左右,头发有点儿灰白,淡灰色的胡子,长着鹰钩鼻子和一张凶残无比、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
“好,不用说了,这几乎是道格拉斯本人的写照。”福尔摩斯说,“道格拉斯正好是五十多岁,须发灰白,身高也差不多。你还得到了什么情况?”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厚衣服和一件双排扣夹克,披黄色短大衣,戴一顶便帽。”
“关于那支火枪呢?”
“那支火枪不到二英尺,完全可以放到他的手提箱里。他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放在大衣里,带在身上。”
“你认为这些情况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哦,福尔摩斯先生,”麦克唐纳回答,“您可以相信,我听到这些情况之后,不到五分钟就发出了电报。当我们抓住这个人的时候,就可以更好地判断了。不过,现在这件案子停滞不前,而我们肯定是前进了一大步。我们知道一个自称哈格雷夫的美国人两天前来到滕布里奇韦尔斯市,随身带着一辆自行车和一个手提箱,箱子里装的是支截短了的火枪,所以他是蓄意来进行犯罪活动的。昨天早上他把火枪藏在大衣里,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个地方。据我们所知,谁也没看到他,不过他到庄园大门口不用经过村子,而且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也很多。大概他马上就把自行车藏到了月桂树丛里也就是人们后来找到车的位置,也有可能他自己就潜伏在这里,注视着庄园的动静,等候道格拉斯先生走出来。从我们的角度看,在室内使用火枪这种武器是件怪事。不过,他本来是打算在室外使用的。火枪在室外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因为它一定会命中,而且在英国那些爱好射击的人聚居的地方,枪声是很平常的,不会引仆人们的注意。”
“一切都很清楚了。”福尔摩斯说道。
“可是,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出来。下一步凶手怎么办呢?他丢掉自行车,在黄昏时分走近庄园。他发现吊桥是放下来的,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利用了这个机会。毫无疑问,假如有人碰到他,他可以捏造一些借口,不过他没有碰到任何人。他溜进了首先看到的房间,并躲藏在窗帘后面。他从那里,看到吊桥已经拉了起来,于是他知道,唯一的生路就是蹚过护城河。他一直等到十一点一刻,道格拉斯先生走近房间进行睡前的例行检查。他按照预定计划向道格拉斯开枪,然后逃跑了。他知道,旅馆的人会说出他的自行车的特征,这是个对他不利的线索,所以他就把自行车丢在此处,另想办法到伦敦,或是到预先安排好的某个安全的藏身之处。福尔摩斯先生,我说得怎么样?”
“很好,麦克先生,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说得很好,也很清楚。这就是你所描述的案情结尾。而我的结尾是,犯罪时间比我听说的要早半个小时;道格拉斯太太和巴克先生两个人合谋隐瞒了一些情况;他们帮助杀人犯逃跑了,或者至少是在他们进屋后凶手才逃走的;他们还伪造了凶手从窗口逃跑的迹象,而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放下吊桥,让凶手逃走的。这是我对案子前一半情况的分析。”
这两个侦探摇了摇头。
“好,福尔摩斯先生,但假如这是真的,那我们就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这个伦敦警官说。
“而且更加难以理解了,”怀特·梅森补充道,“道格拉斯太太一生中从未到过美国。她怎么可能和一个美国来的凶手有瓜葛,并使她包庇这个罪犯呢?”
“我承认存在这些疑问,”福尔摩斯说,“我打算今天晚上亲自去调查一下,可能会发现一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福尔摩斯先生,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不用。我的需求很简单,只要天色漆黑再加上华生医生的雨伞就行了。还有艾姆斯,这位忠实的艾姆斯,毫无疑问,他会破例给我一些方便的。我的一切思路始终维绕着一个基本问题:为什么一个喜欢运动的人锻炼身体要这么不合情理地使用单个哑铃?”
夜半时分,福尔摩斯才独自调查回来。我们住的屋子有两张床,这已经是这家乡村小旅店对我们最大的优待了。那时我已入睡,他进门时才把我惊醒。
“哦,福尔摩斯,”我喃喃地说,“你发现什么新情况了吗?”
他手里拿着蜡烛,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然后他那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向我俯了过来。
“我说,华生,”他低声说,“你现在和一个疯子,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一个头脑失去控制的白痴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觉得害怕吗?”
“完全不怕。”我吃惊地回答。
“啊,这就好。”这一夜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七、谜底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来到当地警察局,看到麦克唐纳警官和怀特·梅森正在小会客室里讨论着什么。他们面前的公事桌上摆着许多书信和电报,而他们正在仔细地整理和摘录,有三份已经放在了一边。
“还在追踪那个神出鬼没的骑车人吗?”福尔摩斯兴致盎然地问,“关于这个暴徒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麦克唐纳沮丧地指了指那一大堆信件,说道:“目前从莱斯切特、诺丁汉、南安普敦、德比、东哈姆、里士满和其他十四个地方都传来了关于他的报告。其中东哈姆、莱斯特和利物浦三处都有对他明显不利的情况。因此,他实际上已经受到注意了。不过好像全国到处都有穿黄大衣的亡命徒似的。”
“哎呀!”福尔摩斯同情地说,“现在,麦克先生,还有怀特·梅森先生,我愿意向你们提出一个非常诚恳的建议。当我和你们一起研究这件案子时,你们一定还记得,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条件——我不会对你们发表未经充分证实的见解,我要保留并制定出自己的计划,直到确定它们是正确的,从而使自己满意为止。因此,目前我还不想告诉你们我的全部想法。但另一方面,我说过我对你们一定要光明磊落,如果眼看你们把精力白白浪费在毫无用处的工作上,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所以,这个早晨我要向你们提出忠告,我的忠告就是三个字:‘放弃它’。”
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这位著名的同行。
“你认为这件案子已经没有办法了吗?”麦克唐纳大声说。
“我认为你们这样办是没有希望的,但我并不认为案子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骑自行车的人并不是虚构的呀。我们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手提箱,他的自行车。这个人一定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搜寻他呢?”
“没错,毫无疑问,他藏在某个地方,而且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不过我不希望让你们在东哈姆或是利物浦这些地方浪费精力,我相信我们能找到破案的捷径。”
“您对我们有所隐瞒。这可就是您的不对,福尔摩斯先生。”麦克唐纳生气地说。
“麦克先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方法。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保住秘密,只不过是希望设法证实一下自己想到的所有细节,这很容易做到。然后我就和你们告别,回到伦敦,并把我的成果完全留下来为你们效劳。不这样做,我就太对不起你们了,因为在我的侦探经历中,我还想不起来哪件案子比这件更新奇、更有趣。”
“我简直无法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昨晚我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基本同意我们的判断。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对本案的看法截然不同了呢?”
“好,既然你们问我,那就不妨告诉你们。正如我对你们说过的,我昨夜在庄园里消磨了几个小时。”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啊!现在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大致的回答。顺便说一句,我曾读过一篇简明有趣的介绍资料,是关于这座古老庄园的。这份资料只要花一个便士就可以在本地烟酒店买到。”
福尔摩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书皮上印有这座古老庄园的粗糙版画。
他又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当一个人在周围古老环境的气氛中深受感动的时候,这本小册子会让调查变得非常有趣。你们不要不耐烦,因为我可以保证,即使这样一段简短的叙述,也能让人在头脑中浮现出这座古厦的昔日情景。请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伯尔斯通庄园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第五年,在一些古建筑的遗址上建造的,它是仅存的詹姆士一世时代有护城河的宅邸的最完美典型……’”
“福尔摩斯先生,您别捉弄我们了。”
“啧!啧!麦克先生!我已经看出你们的不耐烦了。好,既然你们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我就不再逐字念下去了。不过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一些描写,谈到一六四四年一位议会事务官取得了这块土地;谈到在英国内战期间,查理一世本人曾在这里藏了几天;最后谈到乔治二世也到过这里;你们会承认这些问题都和这座古老的别墅有种种关系。”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先生,不过这与我们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啊。”
“没有关系吗?真的没有关系吗?亲爱的麦克先生,干咱们这一行,一个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须开阔。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识的间接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请原谅,我虽然只是一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比你年纪大些,也许经验多一些。”
“我首先承认这一点,”麦克唐纳诚恳地说道,“我相信您有您的道理,可是您这样做未免太拐弯抹角了。”
“好,好,我可以把过去的历史放下不谈,回到当前的事实上来。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昨晚我曾经去过庄园。我既没有见到巴克先生,也没有见到道格拉斯太太。我认为没必要去打扰他们,不过我很高兴地听说,这个女人并没有显得很憔悴,而且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去拜访了那位善良的艾姆斯先生,和他亲切地交谈了一会儿,他终于答应我,让我独自待在书房里,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么!和这个死尸在一起!”我喊到。
“不,不,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麦克先生,我听说,是你许可这么做的——这间屋子已恢复了原状。我在里面待了一刻钟,很有启发。”
“你做了些什么呢?”
“哦,我并没有把这简单的事情神秘化,我是在寻找那只丢失了的哑铃。在我对这件案子的判断中,它始终显得很重要。我终于找到了它。”
“在哪儿找到的?”
“啊,咱们已经到了真相大白的边缘了,就让我继续做下去,再稍微前进一步,我就保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好,我们只好答应按您自己的主张去做。”麦克唐纳说,“不过您说让我们放弃这件案子……究竟是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亲爱的麦克先生,因为你们首先就没有弄清楚调查的对象。”
“我们正在调查伯尔斯通庄园约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谋杀案。”
“对,对,你说得很正确,但不要劳神去搜索那个骑自行车的神秘先生了。我向你们保证,这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那么,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们愿意,我就详细地告诉你们应该做些什么。”
“好,我不得不说,我总觉得您那些古怪的做法是有道理的。我一定照您的意见去办。”
“怀特·梅森先生,你呢?”
这位乡村侦探茫然地看着他们。福尔摩斯他的侦探方法对他来说实在很陌生。
“好吧,如果麦克唐纳警官认为应该这样做,那我当然也一样。”他终于回答。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那么,我建议你们两位到乡间去愉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对我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边一直到威尔德,景色都非常好。尽管我对这里的乡村不熟悉,不能向你们推荐一家饭馆,但我想你们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吃午饭。晚上,虽然疲倦了,可是却高高兴兴……”
“先生,您这个玩笑可真是太过火了!”麦克唐纳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好,那就按照你们的意愿消磨这一天吧,”福尔摩斯愉快地拍了拍麦克唐纳的肩膀,“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务必在黄昏之前到这里来见我,务必,麦克先生。”
“这听起来还像是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我所说的,都是极好的建议,不过我并不强迫你们接受,只要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这里就可以了。不过现在,在分手之前,我需要你给巴克先生写一个便条。”
“好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我就口述了。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先生,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排空护城河的水,希望能找到一些……’”
“这是不可能的,”麦克唐纳说,“我已经做过调查了。”
“好,好,亲爱的先生!请照我说的写。”
“好,接着说吧。”
“‘……希望能找到一些与调查有关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清晨工人们就会来上工,把河水引走……’”
“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还是预先说明一下。’
“现在请签个名,四点钟左右,由专人送去——那时我们再在这间屋里见面。在见面之前,我们可一切自便。我向你们保证,调查肯定可以暂停了。”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福尔摩斯态度非常认真,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而两位侦探显然极为不满。
“好吧,先生们,”我的朋友严肃地说,“我请你们现在和我一起去把所有情况都考察一下,然后你们自己就能判断出我的观察究竟是否能说明我得出的结论。夜晚天气很冷,我也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所以请你们多穿一点衣服。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现场。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立即出发。”
庄园花园四周围着栏杆,我们沿着花园向前走,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栏杆上有一个豁口,我们穿过豁口溜进了花园。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我们跟着福尔摩斯走到一片灌木丛附近,几乎就在正门和吊桥的对面。吊桥还没有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身子藏在月桂树丛后面,我们三个人也学他的样子蹲了下来。
“好,现在我们要干什么呢?”麦克唐纳粗声粗气地问道。
“忍耐才能保全灵魂,尽量不要出声。”福尔摩斯回答。
“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干什么?我认为您应该对我们开诚布公一些!”
福尔摩斯笑着说:“华生一直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我怀有艺术家的情调,执拗地要做一次成功的演出。麦克唐纳先生,如果我们不能经常让我们的演出效果辉煌,那我们这项工作就真的是单调而令人生厌的了。试问,直截了当地告发,一刀见血地处决——这样的结案法能演出什么好剧本呢?敏锐的推理,锦囊妙计,对即将到来的事件做机智的预测,而又胜利地证实自己的推理——这些难道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值得自豪的理由吗?在现在这种时刻,你们会感到猎人预期得手前的激动。假如像一份既定时间表那样,还有什么可激动的呢?麦克先生,我只请你们耐心一点,一切就都清楚了。”
“好哇,我希望在我们大家冻死之前,这种自豪能够实现。”这位伦敦侦探无可奈何、幽默地说。
我们都有理由赞同这种迫切的愿望,因为守候得实在太久、太难忍了。暮色渐渐笼罩了这座狭长而阴森的古堡,从护城河里升起一股又湿又臭的寒气,使我们感到冰冷刺骨,牙齿不住地打战。大门口只有一盏灯,而那间不祥的书房里点着一盏坚固的球形灯。四周一片漆黑死寂。
“我们要待多久啊?”麦克唐纳突然问道,“我们在等候什么?”
“我不打算像你那样计较等了多久,”福尔摩斯非常严厉地回答,“如果罪犯把他们的犯罪活动安排得像火车时刻表那样准确,那对我们大家当然是方便多了。至于我们在等候什……瞧,那就是我们等候的东西!”
随着他的声音,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挡住了书房里明亮的黄色灯光。我们藏身的月桂树丛正对着书房的窗户,相距不到一百英尺。不久,传来吱的一声,窗户突然打开了,我们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头和身子探出了窗外,向暗处张望。他向前方鬼鬼崇崇地注视了片刻,好像怕被人看到。然后,他向前伏下身子,在寂静的空气中,我们听到河水被搅动的轻微声响,这个人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搅动护城河水。后来,他突然像渔夫捞鱼似的,捞起来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当他把它拖进窗户时,灯光又被挡住了。
“现在!”福尔摩斯大喊,“快去!”
我们都站了起来,撑着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他急速地跑过吊桥,用力拉响门铃。门吱拉一声打开了,艾姆斯惊讶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把他推到一边,我们都随他一起冲了进去,我们等候的那个人还没有离开。
刚才我们在窗外看到的光芒又出现在眼前,现在油灯正拿在塞西尔·巴克手中,我们进来时。他把灯举向我们,灯光照射在他那坚强刚毅的脸颊上,他的双眼冒出了怒火。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喊道,“你们在找什么?”
福尔摩斯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向塞在写字台下面的一个浸湿了的包袱猛扑过去。
“我就是在找这个,巴克先生,这个裹着哑铃的包袱是你刚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
巴克惊奇地望着福尔摩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是我把它放在水里的。”
“是你放进水里的?你!”
“也许我应该说‘是我重新放进水里的’。”福尔摩斯回答,“麦克唐纳先生,你记得我提到过缺少一只哑铃的事情吧。我让你注意它,但你却忙于别的事,几乎没有去考虑——它本来是可以让你得到正确推论的。这屋子既然靠近河水,而且又失去了一件有重量的东西,那么就不难想象,这是用来把什么东西加重,使它沉到水中的缘故。这种推测至少是值得验证的,艾姆斯答应我可以留在这间屋子里,于是,我在他的帮助下,用华生医生雨伞的伞柄,昨晚就已经把这个包袱钩了出来,并且检查了一遍。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证明是谁把它放到水里去的。于是,我们宣布要在明天抽干护城河水,当然,这就迫使那个隐藏包袱的人一定要将它取回,而这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做到。我们至少有四个人亲眼见到了是谁抢先打捞这个包袱。巴克先生,我想,现在该让你讲讲了。”
福尔摩斯把这个湿包袱放在桌上的油灯旁边,打开捆着的绳索。他从里面取出一只哑铃,放到墙角那只的旁边,然后又抽出一双长筒靴。
“你们看,这是美国式的。”福尔摩斯指了指鞋尖。他又把一柄带鞘的杀人长刀放在了桌子上。最后,他解开一捆衣服,里面有一整套内衣裤、一双袜子、一身灰色的粗呢衣服,还有一件黄色短大衣。
“这些衣物,”福尔摩斯指着说,“除了这件大衣之外,都很平常,但这件大衣对人很有启发。”
福尔摩斯把大衣举到灯前,用瘦长的手指在大衣上指点着继续说道:“你们看,这件大衣的衬里里面,有一个做成这种式样的口袋,好像是为了有足够的地方去装那支截短了的猎枪。衣领上有成衣商的签条——美国维尔米萨的尼尔服饰用品店。我曾在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藏书室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增长了知识,我了解到维尔米萨是一个繁荣的小城镇,在美国一个著名的盛产煤铁的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记得你向我谈起道格拉斯先生第一位妻子时,曾经谈到过产煤地区的事。那么就不难由此得出推论,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V. V. 两个字,可能是代表维尔米萨山谷,或许就是从这个山谷中派出了刺客,而这山谷也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恐怖谷,这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巴克先生,我好像有点妨碍你说明了。”
这个伟大的侦探解说时,塞西尔·巴克脸上的表情可真是怪相百出:忽而气恼无比,忽而惊奇不已,忽而惊恐万状,忽而犹豫不决。最后,他用带讽刺的语调回避了福尔摩斯的话,冷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知道得这么详细,最好再多给我们讲一点。”
“我当然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巴克先生,不过还是你自己讲体面一些。”
“啊,你是这样想的吗?好,那我只能告诉你,如果这里面有什么秘密,那也不是我的秘密,叫我说出来是找错人了。”
“巴克先生,假如你采取这种态度,”麦克唐纳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证再逮捕你了。”
“随你们的便。”巴克目中无人地说。
看来从他那里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因为只要望一望他那刚毅而坚强的面容,就会明白,即使对他施以酷刑,也绝不会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然而,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僵局。原来,道格拉斯太太正站在半开的门外听我们谈话,现在她走进屋里来了。
“你对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塞西尔,”她说,“不管这件事将来的结局如何,你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只尽力,而且过分尽力了。”福尔摩斯庄严地说,“我非常同情你,太太,但我坚决劝你信任我们裁决的公正,并且完全信任警方。可能我在这方面犯过错误,因为你曾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向我转达过你有隐情见告,但我那时没有照你的暗示去做。不过,那时候我认为你和这件犯罪行为有直接关系,而现在我相信完全不是这样。有许多问题还需要说清楚,我劝你还是请道格拉斯先生把他自己的事情向我们讲一讲。”
道格拉斯太太听了福尔摩斯的话,惊讶万状,不由得叫出声来。这时我们看到一个人仿佛从墙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阴暗的墙脚,然后走了过来,我和两个侦探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道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身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这样最好了,杰克。”他的妻子重复着说,“我相信这样最好了。”
“是的,确实这样最好,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说,“我相信你会发现这样最好。”
这个人刚刚从黑暗的地方走到亮处,眨着昏花的眼睛站在那里望着我们。这是一张非同寻常的面孔——勇敢坚毅的灰色大眼睛,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须,凸出的方下巴,富有幽默感的嘴角。他把我们大家都细细打量了一番,后来,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向我走了过来,并递给我一个纸卷。
“久闻大名,”他的声音不完全像英国人,也不完全像美国人,不过却圆润动听,“你是这些人中的历史学家。好,华生医生,恐怕你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你手中这样的故事,我敢拿全部财产和你打赌。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它,不过只要你有了这些事实,就一定会使读者大众感兴趣。我曾隐藏了两天,用白天的时间——在这种困难处境下所能利用的时间,把这些事写成了文字。你和你的读者可以随意使用它们。这是恐怖谷的故事。”
“这是过去的事了,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而我们希望听你讲讲现在的事。”
“我会告诉你们的,先生,”道格拉斯回答,“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吸烟吗?好,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假如我记得没错,你自己也喜欢吸烟。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两天,明明口袋里有烟草,却怕吸烟时的气味把自己暴露了,那是多么痛苦啊。”
道格拉斯倚着壁炉台,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继续说:“久闻大名,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从没想到竟会和你相遇。但在你读完这些材料之前,”他向我手中的纸卷点头示意,“你将会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新鲜事。”
麦克唐纳警官惊奇地注视着这个新来的人。
“啊,这可真把我难住了!”他终于大声说道,“如果你是伯尔斯通庄园的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这两天来我们调查的死者是谁呢?还有,现在你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呢?我看你简直像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样,是从地板里钻出来的。”
“唉,麦克先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摇晃了一下食指,“你没读过那本出色的地方志吗?上面明明写着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在那个时代,如果没有保险的藏身之处,是无法藏身的。用过的藏身之处当然还可以再用,所以我深信会在这所别墅里找到道格拉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捉弄了我们这么长时间?”麦克唐纳生气地说,“您让我们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去搜索那些您早已知道是荒谬的事情!”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亲爱的麦克先生。对这个案子的全盘见解,我也是昨夜才形成的。因为只有到今天晚上才能证实,所以我劝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休息。请问,我还能怎么做呢?从护城河里发现衣物的包袱时,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们看到的尸体根本就不是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那个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不可能有其他的结论,所以我只能去确定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可能在什么地方。而最可能的是,在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隐藏在别墅里对一个逃亡者最合适的地方,等待能够逃跑的稳妥时机。”
“你推断得很对,”道格拉斯先生赞许地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从英国的法律下逃脱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法律怎样对待我这种情况——而且有了一劳永逸地摆脱那些追踪我的猎狗们的机会。不过,自始至终,我没有做过亏心事,而且我做过的事也没什么不能再做的。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裁决好了。探长先生,你不用费心警告我,我决不会在真理面前退缩的。
“我并不打算从头开始,一切都写在这上面。”道格拉斯指了指我手中的纸卷说,“你们可以看到无数荒诞的怪事,它们都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有些人出于多种原因和我结怨,并且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着,他们也活着,世界上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他们从芝加哥追到加利福尼亚,最后终于把我赶出了美国。我又结了婚,并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了家,我本想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了。
“我并没有对妻子讲这些。我何必把她拖进去呢?如果她知道了,那么,她就不会再有安静的日子了,而且一定会常常惊恐不安。我想她已经知道一些情况了,因为我有时会无意中透露出一两句。不过,直到昨天,在你们这些先生看到她之后,她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们,巴克也是,因为发生这件案子的那天晚上,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对他们说清楚。现在她才知道这些,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就更明智了。不过这是个难题啊,亲爱的。”他握了握妻子的手,“现在我做了最好的选择。
“好,先生们,在这些事发生之前,有一天我到滕布里奇韦尔斯去,在街上瞥见了一个人。虽然只是一瞥,但我对这种事情目光敏锐,并且毫不怀疑他的身份。这正是我所有仇敌中最凶恶的一个,这些年来他一直像饿狼追驯鹿一样跟在我身后。我知道麻烦来了,于是回家做好了准备——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应付。一八七六年,有一段时期,我的运气好,在美国是人所共知的。我毫不怀疑,好运仍然与我同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备着,也没有到花园里去。这样更好,否则的话,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就会抢先掏出那支截短了的火枪朝我射来。晚上拉起吊桥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想这件事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钻进房子里等候我。不过,当我穿着睡衣,按照习惯进行巡视的时候,还没走进书房,就察觉到了危险。我想,当一个人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数不清的危险——总有一种第六感会发出警告。我很清楚地感到了这种信号,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就在一瞬间,我发现窗帘下面露出了一双长筒靴,就完全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烛,不过房门开着,大厅的灯光很清楚地照了进来,于是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把自己放在壁炉台上的铁锤抓到了手中。这时他扑到我面前,我只见刀光一闪,就用铁锤向他砸过去。我打中了他,因为那把刀子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就像一条鳝鱼似的快速绕着桌子跑开了,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了枪。我听到他把机头打开,但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枪管。我们争夺了一分钟左右,对他来说,松手丢枪就等于丢了性命。
“他没有丢下枪,而且始终让枪托朝下。也许是我碰到了扳机,也许是我们争夺时震动了扳机,不管怎样,反正两筒子弹都射到他的脸上。我知道这是特德·鲍德温,我在滕布里奇韦尔斯看出是他,在他向我扑过来时又一次看出是他,可是以我最后看到他的样子,恐怕连他的母亲也认不出他来了。我过去已经习惯了大打出手,但是看到他那副尊容还是不免作呕。
“巴克匆匆赶来时,我正倚靠在桌边。我听到妻子走来的声音,连忙跑到门口去阻拦她,因为这种惨状绝不能让女人看见。我答应马上到她那里去,然后对巴克讲了一两句。他马上就明白了,于是我们就等待着其他的人随后到来,可是没有听到动静。于是我们料定,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刚才这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突然,一个计划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简直为这计划的高明而感到飘飘然了。这个人的袖子卷着,他的胳膊上露出了一个会党的标记。请看看这里。”
道格拉斯卷起自己的衣袖,让我们看一个烙印——褐色圆圈里面套着一个三角形,和我们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正是看到了这个标记才使我灵机一动,我似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身材、头发、体形都和我自己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人能认出他的脸了,可怜的恶魔!我把他的衣服剥下来,和巴克一起,只用了一刻钟就把我的睡衣给他穿好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躺在地上。我们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打成了一个包袱,用当时能找到的唯一的重物给它加重,然后把它从窗户扔出去。他本来打算放在我尸体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了他自己的尸体旁边。
“我又把自己的几个戒指也戴到他的手指上,不过这个结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他那只肌肉发达的手,“你们可以看到我戴得太紧了。从结婚时起,我就没有动过它,要想取下它必须用锉刀才行。总之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想到把它锉下来,而且即使想这么做也是办不到的,所以这件小事就只好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拿来一小块橡皮膏贴在死者脸上,因为那时候我自己在那个位置正好贴着一块。福尔摩斯先生,你疏忽了这个地方。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如果当时揭开了这块橡皮膏,就会发现下面没有伤痕。
“好,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如果我能够躲藏一阵子,然后再和我的‘遗孀’一起离开这里,我们自然有机会在余生中过平安生活了。只要我活在世上,这些恶魔一定不会让我安宁;但如果他们在报上看到鲍德温暗杀得手的消息,那么,我的一切麻烦就都结束了。我没有时间对巴克和我的妻子说明白,不过他们心领神会,完全能够帮到我。我很清楚别墅中的藏身之处,艾姆斯也知道,不过他万万想不到这个藏身之处会和此次事件发生关系。我躲进了那个密室里,其余的事就交给巴克去做了。
“我想你们自己已经能够补充巴克所做的事。他打开窗户,把鞋印留在窗台上,造成了凶手越窗逃跑的假象。这当然很是困难,但吊桥已经拉起,没有别的逃跑方法了。等一切都安排就绪之后,他才拚命拉起铃来。以后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们了,全部真相都告诉你们了。现在请问英国法律要如何处理我?”
大家都默不作声,最后,福尔摩斯打破了沉寂。他说“英国的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你不会受到冤屈的。可是我要问一句话:这个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怎么知道如何进入你的房子,又怎么知道应该藏在哪里暗害你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福尔摩斯的面容苍白而严肃。
“恐怕这件事还没完呢,”他说,“你会发现还有比英国刑罚更大的危险,甚至比你那些从美国来的仇敌更危险。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面前还会有麻烦。你要记住我的忠告,继续小心戒备才是。”
现在,请读者们不要厌倦,暂时随我一起远离这座苏塞克斯的伯尔斯通庄园;也远离这个叫做约翰·道格拉斯的人发生怪事的一年。
我希望你们在时间上倒退二十年,在地点上向西方远渡几千里,做一次远游。那么,我可以对你们讲述一件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故事——这故事是那样稀奇古怪,那样骇人听闻,即使它是我告诉你的,即使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还会觉得难以置信。
不要以为我在一案未了之前,又开始介绍新的案子;你们读下去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当我详细讲完这些年代久远的事件,你们解决了过去的谜团时,我们还要在贝克街这座宅子里再一次见面,在这里,这件案子就像其他许多奇异的事件一样,都有它的结局。
第二部 死酷党人
一、此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严寒刺骨,吉尔默敦山的峡谷中积满了深雪。不过,由于开动了蒸汽扫雪机,铁路依然畅通无阻,联结煤矿和铁矿区这条漫长线路的夜车,从平原上的斯塔格维尔出发,缓慢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响声隆隆地向维尔米萨山谷的中心区维尔米萨镇驶去。火车行驶到这里,开始下坡,经过巴顿路口、赫尔姆代尔,到达农产丰富的梅尔顿县。这是单轨铁路,但是来来往往的无数列满载煤和铁矿石的货车,说明了矿产的丰富。这丰富的矿产为这个美国最荒凉的角落带来了许多粗野的人,生活也开始沸腾了起来。
以前这里是片荒芜的不毛之地。第一批到这里进行考察的先驱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片遍布黑色乱石和茂密森林的严酷之地竟然比美丽如画的大草原或水草丰密的牧场更有价值。山坡上是黑压压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再往上是光秃秃的高耸山顶,白雪和怪石屹立在两侧,这列火车正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谷,向上缓缓地蠕动着。
前面的客车刚刚点起了油灯,一节简陋的长车厢里坐着二三十个人,其中大多数是经过了深谷底部一整天的劳累后,坐火车回去休息的工人。至少有十几个人,从他们积满尘垢的面孔和携带的安全灯来看,显然是矿工。他们坐在一起吸烟,低声交谈,偶尔看一眼车厢对面坐的两个人,那两个人身穿制服,佩戴徽章,说明他们是警察。
客车厢里其余的乘客,有几个劳动阶层的妇女,还有一两个可能是当地的小业主,除此之外,有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车厢一角。因为和我们有关的是他,所以应该仔细介绍一下。
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中等身材,不过三十岁左右。一双富有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不时好奇地迅速转动,透过眼镜打量着周围的人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善于交际、性格坦率的人,热衷于和所有人交朋友。任何人都可以立即发现他那喜欢社交的习惯和爱说话的天性,而且他非常机智,又经常面带微笑。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可以从他的双唇和下巴看出刚毅果敢、坚韧不拔的神色来,并感受到他的城府。这个褐色头发、年轻快乐的爱尔兰人一定能在他出现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个年轻人和离他最近的一个矿工搭了一两句话,但对方话很少而且很粗鲁。很快,他就因为话不投机而陷入了沉默,忧郁地凝视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景色。
这景色也无法让人高兴起来。天色变暗,山坡上闪着炉火的红光,矿渣和炉渣堆积如山,隐约浮现在山坡两侧,煤矿的竖井耸立其上。沿线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低矮木屋,窗户被里面的灯光描绘出了轮廓。不时出现的车站上挤满了肤色黝黑的乘客。
维尔米萨区盛产煤铁的山谷,不是悠然自在或者有文化的人经常来往的地方。这里到处是为了生存而进行最原始搏斗的严肃痕迹,健壮而粗野的工人们进行着原始的粗笨劳动。
年轻的旅客眺望着这座小城镇的凄凉,脸上交织出不快和好奇的神色,说明他对这个地方还很陌生。他不时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看看它,在信的空白处潦草地写下一些字。有一次他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很难使人相信是像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人所有的———支最大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当他把手枪侧向灯光时,弹轮上泛出铜的光芒,说明里面装满了子弹。他很快把枪放回口袋里,但已被一个邻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弟。”这个工人说道,“你好像有所戒备啊。”
年轻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回答,“在我来的那地方,有时像我们需要用它。”
“那是什么地方呢?”
“我刚从芝加哥来。”
“你还不熟悉这里吧?”
“是的。”
“你会发现,在这里也用得着它。”
“啊!真的吗?”年轻人看起来很感兴趣。
“你没听说这附近出过事吗?”
“没听到过什么不正常的事。”
“嘿!这里出的事太多了,过不多久你就能听个够。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听说这里愿意干活儿的人总是找得到活儿干。”
“你是工会的人吗?”
“当然了。”
“那我想你也会有活儿干的。你有朋友吗?”
“还没有,不过我有办法交到朋友。”
“怎么交呢?”
“我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每一个城镇都有它的分会,只要有分会我就有朋友。”
这句话对对方产生了奇异的效果。那个工人谨慎地扫视了一眼车上其他人,看到矿工们仍在低声交谈,两个警察正在打盹。他走过来,紧挨着年轻人坐下,伸出手来说道:“把手伸过来。”
两人握了握手。
“我能看出你说的是真话,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比较好。”那个工人举起右手,放到自己的右眉边。年轻人立刻举起左手,放到左眉边。
“黑夜是不愉快的。”工人说道。
“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年轻人回答说。
“太好了。我是维尔米萨山谷三四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很高兴在此地见到你。”
“谢谢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约翰·麦克默多兄弟,身主J. H. 斯科特。我真幸运,这么快就遇到了一个弟兄。”
“是的,我们在这里有很多人。你会看到,在维尔米萨山谷,本会势力雄厚,这是美国任何其他地方都比不上的。不过我们还要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才行。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生气勃勃的工会会员,为什么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找到过很多工作呢。”麦克默多回答。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
麦克默多向警察那边点头示意,然后笑了笑,“我想这些家伙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斯坎伦同情地哼了一声。“有什么麻烦吗?”他低声问。
“很麻烦。”
“是犯罪吗?”
“还有其他的。”
“不会杀人吧?”
“谈这样的事还太早。”麦克默多的脸上显示出因为失言而吃惊的样子,“我离开芝加哥有自己充分的理由,你不用管了。你是什么人?怎么对这种事这么感兴趣?”
他那灰色的眼睛突然透过镜片露出了愤怒和危险的光芒。
“好了,老弟,请不要见怪。人们不会认为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维尔米萨。”
“第三站就到了。你打算住在哪儿?”
麦克默多掏出来一个信封,把它凑到昏暗的油灯旁。
“这是地址——谢里登街,雅各布·谢夫特。这是我在芝加哥认识的一个人介绍的一家公寓。”
“哦,我不知道这家公寓,我不太熟悉维尔米萨。我住在霍布森小巷,现在就要到了。不过,在我们分手之前,我要给你一点建议。如果你在维尔米萨遇到困难,就直接到联合会馆去找首领麦金蒂。他是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在此地,除非布莱克·杰克·麦金蒂想要,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再见,老弟,或许我们某天晚上能在分会里见面。不过请记住我的话:如果你遇到困难,就去找首领麦金蒂。”
斯坎伦下车了,麦克默多又陷入了沉思。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高炉喷出的火焰在黑暗中嘶吼着,跳跃着。在红光之下,一些黑色的身影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动作,和着铿锵声与轰鸣声的旋律,在弯腰、用力、扭动、转身。
“我想地狱一定是这个样子。”有人说道。
麦克默多转过身,看到一个警察动了动身子,望着外面被炉火映红的荒原。
“就这一点来说,”另一个警察说,“我认为地狱一定是这个样子。我不认为,那里的魔鬼会比我们知道的这些更坏。年轻人,我想你刚到这里吧?”
“嗯,我刚到这里又怎么样?”麦克默多粗暴无礼地回答。
“是这样的,先生,我劝你选择朋友要小心谨慎。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选择和迈克·斯坎伦或他那帮人交朋友。”
“我和谁交朋友,这干你屁事!”麦克默多突然咆哮起来。他的声音惊动了车厢内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们争吵。“我请你劝告我了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是个白痴,不听你的劝告就寸步难行?有人跟你说话你再开口,想跟我说话,你还早得很哪!”
他冲着警察,咬牙切齿,就像一只狺狺狂吠的狗。
两位温厚的警察对这种友好的表示竟遭到如此强烈的拒绝,不免都大吃一惊。
“请不要见怪!先生。”一个警察说,“看起来你初到此地。我们对你提出劝告,也是为了你好嘛。”
“虽然是初到此地,但我对你们这类货色却并不陌生,”麦克默多无情地怒吼道,“我看你们这些人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收起你们的规劝吧,没有人需要它。”
“我们不久就要再会了,”一个警察笑了,“如果我是法官的话,我敢说你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了。”
“我也这样想,”另一个警察说,“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休想恐吓我。”麦克默多大声喊道,“我的名字叫杰克·麦克默多,知道吗?你们要找我的话,就到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各布·谢夫特公寓去找,我决不会逃避你们,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敢会一会你们这类家伙。别把这一点弄错了。”
初来乍到的人这种大胆的行动引来了矿工们同情和称赞的低语声。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窃窃私语。
几分钟之后,火车开进了一个灯光暗淡的车站,这里有一片空地,因为维尔米萨是这条铁路线上最大的城镇。麦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准备向暗处走去,一个矿工走上前和他搭话。
“哎呀,老兄,你懂得怎样对这些警察讲话,”他敬佩地说,“听你说话,真让人痛快。我来给你拿包带路,我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谢夫特公寓。”
他们从月台走过来时,其他的矿工都齐声向麦克默多友好地道晚安。所以,尽管还没有立足此地,这个捣乱分子就已经成为维尔米萨的名人了。
乡村是恐怖的地方,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镇更让人感到压抑。但这狭长的山谷,至少有一种阴沉的壮丽,烈焰映红了天空,烟雾变幻莫测,勤劳而有力的人们在这些小山中创造了当之无愧的不朽业绩,这些小山都是他们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积而成的。不过,城镇却显得丑陋而污秽。来往车辆把宽阔的大街轧出了许多泥泞不堪的辙印,人行道狭窄难行,数不清的煤气灯却只照亮了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子都有临街的阳台,既杂乱又肮脏。
麦克默多和那位矿工走近了镇中心,一排店铺灯光明亮,那些酒馆、赌场更是灯火辉煌,矿工们在那里大手大脚地挥霍着他们用血汗挣来的钱。
“这里就是联合会馆,”向导指着一家很像华丽酒店的沙龙说道,“杰克·麦金蒂是这里的首领。”
“他是怎样的人?”麦克默多问。
“什么?!你没听说过首领的大名吗?”
“你知道我对这里很陌生,我怎么会听说过他呢?”
“哦,我以为整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他呢。他的名字经常登报呢。”
“为什么?”
“啊,”这个矿工放低了声音,“出了些事呗。”
“什么事?”
“天哪,先生,我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可真是个怪人。在这里你只会听到一种事,那就是死酷党人的事。”
“为什么,我好像在芝加哥听说过死酷党人。一伙杀人凶手,对不对?”
“嘘,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这个矿工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讶异地注视着他的同伴,大声说道,“伙计,要是你在大街上这样乱讲话,在这里就活不了多久了。许多人因为比这还小的事就已经送命了。”
“好的,对他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我听说的。”
“不过,我不是说你听到的不是事实。”这个人忐忑不安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紧紧盯着暗处,仿佛怕看到什么隐藏的危险一样,“如果杀人是谋杀的话,那么天知道,谋杀多着呢。不过你千万不要把这些事和杰克·麦金蒂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无论多小声的议论都会传到他的耳边,而且他不会轻易放过它们。好了,街后的那一座就是你要找的房子,你会发现房主老雅各布·谢夫特是本镇的一个诚实人。”
“谢谢你。”麦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识握手告别,然后提着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来到门前,用力敲门。
门马上打开了,可是开门的人却出乎他意料之外。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相貌出众的德国型女孩,白皙的肌肤,金黄色的头发,美丽乌黑的大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来访者,白嫩的脸颊娇羞得泛出了红晕。在门口明亮的街灯下,麦克默多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身影;在周围污秽阴暗的环境对比下,显得更加动人。即使在这些黑色的煤砟子堆上生出了一支紫罗兰,也不会像她那样令人惊奇了。麦克默多神魂颠倒、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最后还是这女孩打破了寂静。
“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她带着一点德国口音,娇声说道,“你是来找他的吗?他到镇上去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麦克默多依然满心爱慕地凝视着她,在这个富有魅力的来访者面前,女孩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
“不是的,小姐,”麦克默多终于开口道,“我不急着找他。有人介绍我到你家来住,我曾猜想这应该对我很合适,而现在我更坚信这是很合适的了。”
“你的决定也太快了。”女孩微笑着说。
“除非是瞎子,谁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克默多回答。
女孩听到这句赞美,莞尔一笑。
“先生,请进来,”她说道,“我叫伊蒂·谢夫特,是谢夫特先生的女儿。我的母亲早已去世,我负责管理家务。你可以在前厅的火炉旁坐下,等我父亲回来。啊,他来了,有什么事你和他商量吧。”
一个老人从小路上慢慢走了过来。麦克默多三言两语向他说明了来意——在芝加哥,一个叫墨菲的人介绍他到这里来,而这个地址是另一个人告诉墨菲的。老谢夫特完全答应下来。麦克默多对房费毫不在意,立刻同意了一切条件——显然他很有钱——预付了每周七美元的膳宿费。
于是这个公然自称逃犯的麦克默多,开始住在谢夫特家里。这最初的一步引出了漫长而黑暗的无数风波,其结尾则是在天涯的异国。
二、身主
麦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的人马上就知道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成为了谢夫特寓所极为重要的人物。这里有十到十二个寄宿者,不过他们都是诚实的工头或商店的普通店员,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性格完全不同。晚上,他们聚在一起,麦克默多总是谈笑风生,出语不凡,他的歌声更是异常出色。他是一个天生的朋友,具有使周围的人心情舒畅的魅力。
但是一次又一次他也像在火车上那样,显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来的暴怒,令人敬畏。他从不把法律和一切执法者放在眼里,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兴,而让另一些人惊恐不安。
从一开始,他就毫不掩饰,公然赞美说,自打看到她的美貌容颜和优雅身姿起,这位房东的女儿就俘虏了他的心。他不是一个畏缩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倾诉衷情,从此之后,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爱她,完全不管她会说些什么令自己灰心丧气的话。
“还有别人吗?”他大声说道,“就让他倒霉吧!让他小心点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机缘和我以全部身心向往的人让给别人吗?你可以坚持说‘不’,伊蒂!但总有一天你会说‘愿意’,我还年轻,完全可以等待。”
麦克默多是一个危险的求婚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巴和一套随机应变、巧言劝诱的手段,还有丰富的经验和神秘莫测的魅力,能够博得女人的欢心,最终得到她的爱情。他谈起自己的出身地莫纳根郡那些可爱的山谷,谈到引人入胜的遥远岛屿、低矮的小山和翠绿的湖边草地,从这种到处是尘埃和积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景色,让人更觉得它越发美妙无穷。
然后他把话题转到了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执安州一些伐木区新兴的市镇,还到过芝加哥,在一家锯木厂里工作。然后他就暗示那些风流韵事,说到在大城市遇到的奇闻,那些故事是如此离奇,又是如此神秘,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有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远离了话题,有时让话题突然中断,有时飞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有时结局就在这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伊蒂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乌黑的大眼里闪现出怜悯和同情的光彩——这两种心情一定会急速而自然地转变成爱情。
麦克默多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个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份工作占去了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也就无暇去向自由人会分会的头目报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车上认识的旅伴迈克·斯坎伦前来拜访,才提醒了他。斯坎伦个子矮小,面容瘦削,眨着黑眼睛,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斯坎伦很高兴又看到了麦克默多,喝了一两杯威士忌之后,他说明了来意。
“喂,麦克默多,”他说,“我记得你的地址,所以冒昧来找你。我真奇怪,你怎么没去向身主报到,为什么还不去拜谒首领麦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做,太忙了。”
“如果你没有要紧事,一定要找时间去看看他。天哪,伙计,你到这里之后,第一天早晨竟然没到联合会馆去登记姓名,简直是疯了!如果你得罪了他,唉,你决不要……就说到这吧!”
麦克默多惊奇地问:“斯坎伦,我入会已经两年多了,可是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紧急的义务。”
“在芝加哥或许不是这样!”
“嗯,那里也是同样的社团哪。”
“是吗?”斯坎伦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睛里闪出危险的光芒。
“不是吗?”
“这些事你以后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对我讲清楚。我听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争吵过。”
“你怎么知道的?”
“在这个地方,好事坏事都传得很快。”
“嗯,不错。我把对这帮家伙的看法告诉了他们。”
“天哪,你一定会成为麦金蒂的心腹的!”
“什么?他也恨警察吗?”
斯坎伦大笑起来。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计,”斯坎伦告辞起身,对麦克默多说,“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现在,请接受一个朋友的劝告,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这天晚上,麦克默多遇到了一个更紧急的情况,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也许因为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明显,也许这种关心被好心的德国房东逐渐觉察了出来,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房东把这个年轻人招呼到自己的房间里,毫不掩饰地谈到正题。
“先生,据我看来,”他说,“你渐渐地爱上我的伊蒂了,是这样吗?还是我误会了?”
“是的,正是这样。”年轻人回答。
“好,现在我对你直说吧,这是毫无用处的。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对我这么说。”
“你应该相信她说的是事实。不过,她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吗?”
“没有,我问过她,可是她不肯告诉我。”
“我想这个小丫头是不会告诉你的,也许她不愿意把你吓跑吧。”
“吓跑!”麦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没错,我的朋友!就算你怕他也不是什么羞耻。这个人是特德·鲍德温。”
“这家伙是什么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
“死酷党!以前我听说过。这里也有死酷党,那里也有死酷党,而且总是窃窃私语!你们大家都怕什么?死酷党到底是些什么人?”
房东就像每个人谈起那个恐怖组织时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他说,“就是自由人会。”
年轻人大吃一惊:“为什么?!我自己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
“你!如果我知道的话,决不会让你住在这里——即使你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自由人会有什么不好呢?它的宗旨是博爱和增进友谊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这样,这里却不然!”
“它在这里是怎样的呢?”
“一个暗杀组织,就是这样。”
麦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你有证据吗?”
“证据!这里难道没有五十桩暗杀事件做证据!米尔曼和范肖尔斯特,尼科尔森一家,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还有其他那些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这个山谷里难道还有任何人不了解死酷党吗?”
“喂!”麦克默多恳切地说,“我希望你收回自己说的话,或者证明它。你必须先做到其中一点,然后我就搬走。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在这个镇子里是一个外乡人,我是一个社团的成员,而且只知道它是一个纯洁的社团。你在全国到处都可以找到它,而且永远是一个纯洁的组织。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组织时,你说它是一个杀人的社团,叫做‘死酷党’。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不然的话,就请你解释清楚,谢夫特先生。”
“先生,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全世界都知道的。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的首领。如果你得罪了这一个,那一个就要报复你。我们的证据太多了。”
“这不过是一些流言飞语!我要的是证据!”麦克默多说。
“假如你在这儿住久一些,你自己就会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员了,你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坏。你可以住到别处去,先生,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了。一个死酷党人来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绝,这已经够糟了,我还能再收另一个做我的房客吗?真的,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住在这里。”
就这样,麦克默多知道,他不仅要被赶出舒适的住处,而且要被迫离开自己所爱的姑娘。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便向她倾诉了遇到的麻烦事。
“尽管你父亲已经下了逐客令,”他说,“如果这只关系到我的住处问题,那我就不在乎了。不过,说真的,伊蒂,虽然我认识你仅仅一个星期,但你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了,离开你我无法生活啊!”
“啊,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别这么说!”那个女孩回答,“我已经告诉过你,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来得太晚了。有另外一个人,即使我没有答应马上嫁给他,至少我也不能再许配其他人了。”
“伊蒂,如果我先向你求婚,那就可以了吗?”
女孩双手掩脸,呜咽着说:“天哪,我多么希望是你先来求婚的呀!”
麦克默多当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道:“看在上帝分上,伊蒂,就按你刚说的那样办吧!你难道愿意为了轻轻一诺而毁灭你我一生的幸福吗?亲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你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这比任何的允诺都要可靠。”
麦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强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说一声你是我的吧,让我们齐心协力应付不测。”
“我们不留在这儿吧?”
“不,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伊蒂倚在麦克默多双手的怀抱里说,“绝不能在这儿。你能带我远走高飞吗?”
麦克默多脸上显出了踌躇不决的样子,但最后还是露出坚定勇敢的神色来。
“不,还是留在这儿。”他说,“伊蒂,我们寸步不移,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儿。”
“到底为什么呢?”
“如果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难道不是一个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吗?如果你爱我,我也爱你,谁敢在我们中间插手呢?”
“你不了解,杰克,你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也不了解麦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是我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麦克默多说,“我曾生活在粗野的人群里,亲爱的,我不仅不怕那种人,相反,到头来他们总是怕我——总是这样,伊蒂。而且这看起来简直是发疯!如果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屡次为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呢?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伊蒂!”
“因为没有人敢出面对证。如果谁去作证,他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而且他们的同党很多,总是出来作假证说被告和案子不沾边。杰克,这一切你肯定会自己看出来的!我早就知道美国的所有报纸都报道过。”
“没错,我确实也看到过一些,但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这些人做这种事应该总有些原因。也许他们受了冤屈,不得已而为之吧。”
“唉,杰克,我不想听这种话!他也是这样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这么说吗?是吗?”
“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话了,我打心底里讨厌他,可是又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不过,主要是为我父亲,我才怕他。我知道,如果我敢向他说出真心话,那我们父女俩就要遭大难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实我们父女俩也只剩这点希望了。只要你能带我远走高飞,杰克,我们可以把父亲也带上,永远摆脱这些恶人的势力。”
麦克默多脸上又现出踌躇不决的神色,但之后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会大祸临头的,伊蒂,你父亲也一样。要说恶人,只要我们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恶的人还要凶恶呢。”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
麦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亲爱的,你那纯洁的灵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经历过的事。可是,喂,谁来了?”
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人以主人的架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面目清秀、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年龄和体形同麦克默多差不多,戴着一顶大檐黑毡帽,进门之后也不摘掉。那张漂亮的面孔上。长着凶狠而又盛气凌人的眼睛和弯曲的鹰钩鼻子,他粗暴无礼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马上跳了起来,不知所措,惊恐不安。
“很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你来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过来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看着麦克默多。
“这是谁?”他气势汹汹地问道。
“鲍德温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鲍德温先生吗?”
两个年轻人充满敌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伊蒂小姐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鲍德温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好,那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气很好,散步去。”
“谢谢你,我没有心情去散步。”
“你不走吗?”鲍得温的眼睛似乎冒出火来,“也许你有决斗的心情吧,房客先生?”
“这个我有,”麦克默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这话最受欢迎不过了!”
“看在上帝分上,杰克!唉,看在上帝分上!”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唉,杰克,杰克,他会害死你的!”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咒骂道,“你们已经这样亲热了?对不对?”
“哦,特德,理智点吧,仁慈点吧!看在我的分上,特德,如果你爱我,发发善心饶恕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我们就可以解决这件事。”麦克默多平静地说,“不然的话,鲍德温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区有许多空旷的场地。”
“我甚至用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就可以干掉你。”鲍德温,“在我结果你之前,你会后悔不该到这宅子里来的。”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麦克默多喊道。
“我要选择自己的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吧。你看看这里!”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个怪标记——圆圈里套着个三角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好,你会知道的,我敢担保。你不会活得太久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够告诉你这些事。说到你,伊蒂,你要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应该受怎样的惩罚。你既然种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大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她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
“哦,杰克,你是多么勇敢啊!可这没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今天晚上走!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他一定要害你,我从他那凶恶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怎么能对付他们那么多人呢?而且,他们身后还有首领麦金蒂和分会的一切势力。”
麦克默多松开她的双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亲爱的,请不要为我担惊受怕,我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也许我并不比他们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圣人。或许你也会照样恨我的,现在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不会恨你的!我听说除了这里,在哪儿当个自由人会会员都没关系,我怎么会因此把你当做坏人呢?不过你既然是一个自由人会的会员,杰克,为什么不去和麦金蒂交朋友呢?哦,赶快,杰克,赶快!你要先去告状,否则的话,这条疯狗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这么想,”麦克默多说,“我现在就去打点一下。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今晚住在这里,明早就另找住处。”
麦金蒂酒馆的酒吧间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因为这里是镇上所有无赖酒徒最喜爱的乐园。麦金蒂很受爱戴,因为他的性格快乐而粗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而且,就算不说他的名望,全镇也都怕他,整个山谷三十英里方圆之内,以及山谷两侧的山上,没有人不怕他。就凭这一点,他的酒吧间里也会人满为患,因为谁也不敢怠慢他。
人人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势力之外,他还是一个高级政府官员,市议会议员,路政长官,这都是那些流氓无赖为了得到庇护,才把他选进去的。苛捐杂税越来越重;社会公益事业无人管理,直到声名狼藉;到处都对查账人大加贿赂,使账目蒙混过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们公开的敲诈勒索,而且都噤若寒蝉,生怕横祸临头。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首领麦金蒂的钻石别针变得越来越眩目,他那豪华的背心下面露出的金表链也越来越重,他在镇上开的酒馆也越来越大,几乎有占据市场一侧之势。
麦克默多推开酒馆时髦的店门,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馆里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灯火辉煌,四面墙上光耀奇目的大镜子反射出鲜艳的色彩。那些穿短袖衬衫的侍者十分忙碌,不停地为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的游民懒汉调配饮料。
在另一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人,侧身倚在柜台旁,一支雪茄从他的唇边斜伸出来,形成了一个锐角,这正是大名鼎鼎的麦金蒂。他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巨人,满脸络腮胡子,乌黑蓬乱的头发直披到衣领上。他的肤色像意大利人一样深,双眼黑得惊人,轻蔑地斜视着,使外表显得格外阴险。
这个人外表的一切——体形匀称,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装出来的那种快乐、诚实的样子。人们会说,这是一个坦诚的人,心地忠实善良,不管他说起话来多么粗鲁。只有当他用阴沉而残忍的黑眼睛对准一个人时,才使对方畏缩成一团,感到自己面对着的无限灾祸,灾祸后面还隐藏着实力、胆量和狡诈,使这种灾祸显得万分致命。
麦克默多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要找的人,像平常一样,满不在乎,胆气逼人地挤过去,推开那一小堆阿谀奉承的人——他们正在极力谄媚那个权势极大的首领,附和着他说的最平淡的笑话,捧腹大笑——威武的灰色眸子,透过眼镜无所畏惧地对视着那双严厉地望着他的乌黑眼睛。
“喂,年轻人。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我是新到这里的,麦金蒂先生。”
“你难道没有对一个绅士称呼他高贵头衔的习惯吗?”
“他是麦金蒂参事,年轻人。”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很抱歉,参事。我不懂这地方的习惯。有人要我来见你。”
“哦,你是来见我的,我可是从头到脚都在这儿。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呢?”
“现在下结论还早。但愿你的心胸能像你的身体一样宏伟,你的灵魂能像你的面容一样善良,那我就别无所求了。”麦克默多说。
“哎呀,你竟有这样一个爱尔兰人的妙舌。”这个酒馆主人大声说,不知道是在迁就这位大胆放肆的来客,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你认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当然。”麦克默多说。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谁告诉你的?”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我祝你健康,参事先生,并为我们友好的相识而干杯。”麦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翘起小拇指,把它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麦金蒂扬起浓黑的双眉,仔细观察着麦克默多。
“倒很像那么回事,是吗?”麦金蒂说,“我还要再仔细考查一下,你叫……”
“麦克默多。”
“再仔细考查一下,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这儿绝不轻信收人,也绝不完全相信别人对我们说的话。请随我到酒吧间后面来。”
两人走进一间小屋子,里面排满了酒桶。麦金蒂小心地关上门,坐在一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着雪茄,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坐了两分钟。
麦克默多微笑地承受着麦金蒂的审视,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褐色的小胡子。麦金蒂突然弯下腰,抽出一支样式吓人的手枪。
“喂,伙计。”他说,“如果我发觉你跟我们耍什么花招,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麦克默多庄重严回答:“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这样对待一个外来兄弟,这种欢迎可真少见。”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证明来呢。”麦金蒂说,“要是你办不到,那就别见怪了。你是在哪里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间?”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谁?”
“詹姆斯·H·斯科特。”
“你们地区的首领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哈!在这场考查中,你倒很能言善辩呀。你在那儿干什么?”
“像你一样,做工,不过是件穷差事罢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我总是对答如流的。”
“你办事也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个名声。”
“好,我们很快就会试一试。对于此地分会的情况,你听说过什么吗?”
“我听说它收好汉做兄弟。”
“你说的没错,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呢?”
“我不能告诉你。”
麦金蒂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听到过这样无礼的回答,不由得感到有趣,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因为兄弟们对自己人从不说谎。”
“那么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为一个身主,接受一个不能说出自己履历的人入会啊。”
麦克默多显出为难的样子,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旧报纸,说道:“你不会向人泄漏吧?”
“你要是再对我说这种话,我就给你几记耳光。”麦金蒂发怒道。
“你是对的,参事先生,”麦克默多顺从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是下意说出来的。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请看这剪报吧。”
麦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份报道: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一个叫乔纳斯·平托的人被杀害了。
“是你干的?”麦金蒂把剪报还回去,问道。
麦克默多点了点头。
“为什么杀死他?”
“我帮助山姆大叔私铸金币。也许我的金币成色没有他的好,但看起来也不错,而且铸起来很便宜。这个叫平托的人帮我把伪币流出去……”
“做什么?”
“啊,就是让伪币流通使用。后来他说要告密——也许他真告过密——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杀死了他,然后逃到这煤矿区来了。”
“为什么要逃到煤矿区来呢?”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杀人犯在此地不太引人注目。”
麦金蒂笑道:“你先是一个伪币铸造犯,然后是一个杀人犯,你到这里来,因为你认为在这儿会受欢迎吧。”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麦克默多回答。
“好,我看你前途无量。你还能铸伪币吗?”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掏出六个金币来:“这些就不是华盛顿铸币厂制造的。”
“不见得吧!”麦金蒂伸出像猩猩爪子一样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币举到灯前细看,“我真看不出什么不同!哎呀,我看你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兄弟。麦克默多兄弟,我们这里没有一两个坏家伙可不行,因为我们得保护自己。如果我们不把推我们的人猛推回去,那我们马上就会碰壁了。”
“我想和大家一起尽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勇气。当我把手枪对准你的时候,你却毫不畏缩。”
“那时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是你,参事先生。”麦克默多从粗呢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张开机头的手枪,“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开起枪来是不会比你慢的。”
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他说道,“多年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会以你为荣的……喂,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不能单独和一位先生谈五分钟吗?为什么你非得打扰我们不可呢?”
酒吧间的侍者惶恐地站在那里报告说:“很抱歉,参事先生。不过特德·鲍德温先生说他一定要现在见你。”
其实已经不用侍者通报了,因为鲍德温已经把他凶恶的面孔从侍者的肩上探了进来。他一把推开侍者,把门关上。
“这么说,”他怒视着麦克默多,“你倒抢先来这儿了?参事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对你说。”
“那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说吧。”麦克默多叫道。
“我会以我的方式,在我想要的时间说。”
“啧,啧!”麦金蒂从酒桶上跳了下来,“这样绝对不行。鲍德温,这是个新弟兄,我们不能这样欢迎他。伸出你的手,跟他讲和吧!”
“决不!”鲍德温暴怒地说道。
“如果他认为我冒犯了他,我建议和他决斗,”麦克默多说道,“可以徒手搏斗,或者由他选择任何其他方法。参议员先生,你是身主,就请你公断吧。”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一个年轻姑娘。她有选择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这样做吗?”鲍德温叫道。
“既然要选的是我们分会里的两个弟兄,我说她可以这样做。”首领回答。
“啊,这就是你的公断,对不对?”
“对,正是这样,特德·鲍德温。”麦金蒂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还要争论吗?”
“你难道为了袒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要抛弃五年来患难与共的弟兄吗?你不会一辈子都做身主的,杰克·麦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选举时……”
麦金蒂突然饿虎扑食一般扑到鲍德温身上,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一只酒桶上。如果不是麦克默多阻拦,他盛怒之下准会把鲍德温掐死的。
“慢着,参事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别着急!”麦克默多把他拉了回来。
麦金蒂把手松开了。鲍德温吓得奄奄一息,浑身发抖,完全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坐在自己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特德·鲍德温,好多天来你就在自找这个。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麦金蒂气喘吁吁地大叫道,“也许你以为我当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那将由分会诸位一起决定。但只要我是这里的首领,就决不允许任何人开口反对我,违抗我的公断。”
“我并没有反对你啊。”鲍德温抚摸着自己的喉咙,嘟嘟哝哝地说。
“好,那么,”麦金蒂立刻变回了高兴的样子,大声说,“大家又都是好兄弟了,这事就算完了。”
麦金蒂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槟酒,打开瓶塞。
“现在,”他把酒倒满三只高脚杯,“让我们大家为和好而干杯。从今以后,你们明白,我们不能互相记仇。现在,我的好兄弟,特德·鲍德温,你还生气吗,先生?”
“阴云依然笼罩着。”鲍德温回答
“不过即将永远光辉灿烂。”
“我发誓,但愿如此。”
他们喝了酒,鲍德温和麦克默多也互相客套了一番。
麦金蒂得意地搓着双手喊道:“现在一切怨恨都消释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纪律。鲍德温兄弟,会中章法很严,你是知道的。麦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烦,那你很快就会倒霉了。”
“我保证,我不轻易去找麻烦。”麦克默多把手伸向鲍德温,“我很容易和人争吵,吵过就忘掉;他们说这是因为我们爱尔兰人容易感情冲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记在心里的。”
因为麦金蒂正目露凶光地瞪着自己,鲍德温只好和麦克默多敷衍地握了握手。不过,他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显然说明,麦克默多刚才的话,完全没能感动他。
麦金蒂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唉!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他大声说道,“如果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夹着一个这样的女人,那就该倒霉了。这不是一个身主能决断的,还是交给当事的佳人去解决吧,这样做连上帝都会赞同的。唉,没有这些女人我们已经够受了。那么,麦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和芝加哥不同,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们要开会,如果你来参加,那么我们就能让你永远分享维尔米萨山谷的一切权利了。”
三、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
这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而到了第二天,麦克默多就从雅各布·谢夫特老人家里搬到了镇子最尽头寡妇麦克娜玛拉的家中。他在火车上结交的朋友斯坎伦,不久之后也搬到维尔米萨来了,两个人就同住在一起。这里没有别的房客,女房东也是一个很随和的爱尔兰老人,完全也不干涉他们的事。所以他们的言谈、行动都很自由,这对两个同样心怀隐私的人真是最好不过了。
谢夫特对麦克默多很好,他高兴的时候,就请麦克默多到家里吃饭,所以,麦克默多和伊蒂的来往并没有中断。恰恰相反,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们的来往反而更频繁更亲密了。
麦克默多觉得新居很安全,就把铸造伪币的模子搬到卧室里开始工作。分会中的一些兄弟们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前来观看,而在他们离开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了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那么精致,使用出去完全没有困难,而且绝无危险。麦克默多有这样的绝技,却还要屈身去做工,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个不解之谜。不过当有人问起时,麦克默多就会回答,如果自己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收入,警察很快就会来盘查他的。
一个警察确实已经盯上了麦克默多,不过幸运的,这件枝节小事不仅没有给这位冒险家带来丝毫威胁,反而使他声名大振。自从第一天通过介绍和兄弟们见面之后,麦克默多几乎每晚都设法到麦金蒂的酒馆去,在那里更亲近地结识“哥儿们”,谁都知道,这是对那些出没此地的危险人物的尊称。麦克默多坚毅果敢的性格和无所顾忌的谈吐,早就博得了全体兄弟们的喜爱。有一次,麦克默多在酒吧间的一场自由式拳击赛中迅速而技巧娴熟地打败了对手,这又赢得了这些粗野之辈极大的尊敬。然而,另一件小事,更使麦克默多在众人中的声望大为提高。
一天晚上,人们正在欢呼畅饮,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朴素的蓝制服,头戴煤铁矿警察尖顶帽子的人。因为矿区里到处是一片恐怖,不断发生有组织的暴行,而普通警察对这种情况完全束手无策,于是铁路局和矿主们就招募人员组成煤铁矿警察这个特别机构,以补充普通警察的不足。这个警察一进门,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不过在美国各州,警察和罪犯之间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因此,麦金蒂站在柜台后面,对这个警察混在自己的顾客里丝毫不感到惊奇。
“今晚天气太冷了,来点纯威士忌。”警官说道,“参事先生,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你是新来的队长吗?”麦金蒂问。
“是的,我们是来拜访你的,参事先生,还有其他的首领,请你们协助我们在本镇维护法律。我的名字叫马文,是煤铁矿警察队长。”
“我们这里很好,用不着你们维持,马文队长。”麦金蒂冷冷地说,“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用不着什么进口货。你们不过是资本家花钱雇来的爪牙,除了用棍棒或枪支来对付穷苦老百姓之外,还会干什么?”
“好,好,我们不用争论这个,”警官和气地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共同的责任上达成共识,不过我们的看法还不能完全一致。”他喝完了酒,转身要走,目光忽然落到麦克默多脸上,麦克默多正站在近处怒视着他。
“喂!喂!”他上下打量麦克默多一番,大声喊道,“这里有一个老相识。”
麦克默多从他的身边走开,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你交过朋友,也没有和什么万恶的警察做过朋友。”
“一个相识往往不是一个朋友,”队长咧嘴笑道,“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克默多,一点也不错,不要否认。”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膀。
“我用不着否认,”他说,“你以为我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吗?”
“不管怎样,你干了些好事!”
“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克默多握紧拳头,怒吼道。
“不,不,杰克,不要对我这样怒气冲冲。我到这该死的煤矿之前,是芝加哥的警官,芝加哥的恶棍无赖,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麦克默多沉下脸喝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是芝加哥警察总署的马文!”
“正是这同一个老特德·马文听候您的吩咐。我们还没有忘记那里发生过枪杀乔纳斯·平托的事。”
“我没有枪杀他。”
“你没有吗?那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吗?很好,他的死对你可大有好处,否则的话,他们早就因为使用伪币罪把你逮捕入狱了。不过算了,我们让这些事过去吧。因为,这只有你知我知,也许我说了些份外的事——他们找不到对你不利的确凿事实,明天芝加哥的大门就又为你敞开了。”
“我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喂,我给你透露了消息,可你却像一条疯狗一样,也不知道谢我一声。”
“好,我想你也许是出于好意,我真应该感谢你。”麦克默多不十分恭敬地回答。
“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声张出去,”队长说,“可是,老天在上,如果你以后不走正道,那就另当别论了!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参事先生。”
马文离开了酒吧间,而这件事马上就让麦克默多成了当地的英雄。人们早就暗中议论过麦克默多在遥远的芝加哥的事迹了,可他对人们的询问总是一笑置之,好像生怕别人硬给自己加上伟大的英名似的。但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吧间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向麦克默多聚了过来,亲切地和他握手。从那时起,麦克默多在这伙人中就无所顾忌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显酒意,不过,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斯坎伦搀扶,这位颇负盛名的英雄就只好在酒吧间里过夜了。
星期六晚上,麦克默多被介绍入会。他以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会员,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就可以通过,但维尔米萨有它引以为荣的特殊仪式——每一个申请入会的人都要经受的仪式。会议是在联合会馆里一个专供举行这种仪式的宽大房间里进行的,维尔米萨有六十多个人聚集在这里,但这绝不是此地的全体会员,山谷中还有一些它们的分会,山谷两边的山上也还有一些分会。在干重大业务时,就互相交换人员,这样的话,犯罪作恶的事就可以由当地不认识的人去做。总共不下五百名会员散布在整个煤矿区。
空旷的会议室里,人们围在一张长桌周围。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和玻璃杯,一些会员已经垂涎欲滴地望着它们。麦金蒂坐在首席,蓬乱的黑发上戴着一顶平顶黑绒帽,脖子上围着主教举行仪式用的圣带,仿佛是一个主持恶魔仪典的祭司。麦金蒂左右两旁是会中居于高位的人,其中就有面貌清秀但生性凶残的特德·鲍德温。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绶带或者徽章,以表明自己的职位。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其余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只要长者发出命令,就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去干。长者中的许多人从相貌上就可以看出是生性凶残、无法无天的人;但只从那些普通成员来看,很难让人相信,这些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真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们道德败坏到了极点,把干坏事的本领引以为荣,还异常崇拜那些所谓“干得利落”的出名人物。
因为这种变态的性格,他们主动去杀害那些从未得罪过他们的人——甚至在许多情况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并把这当做勇敢而侠义的事情。在作案之后,他们互相争论到底谁打得最致命,还争相描述被害人的惨叫声和身体痛苦的扭曲形状,以此为乐。
当他们安排作恶的计划时,还有点保密,可是当他们讲这些事时,就无所顾忌地把这些罪恶行径公开了。这是因为,法律在他们身上屡次失效,一方面,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作证控告他们,另一方面,他们有无数随叫随到可靠的假证人,还有无数的金钱可以用来聘请州里最有才干的律师。十年来,他们为非作歹,无所顾忌,但没有一个人被定罪。威胁着死酷党人的唯一危险,只有可能来自他们的受害者,因为尽管受害者寡不敌众或受到突然袭击,但他们可以而且有时的确会给匪徒们以深刻的教训。
有人警告过麦克默多,说严峻考验就摆在面前,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是什么考验。现在他被两个面容严肃的兄弟引到了外室,通过隔板墙,可以模糊地听到里面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一两次提到了麦克默多的名字,他知道大家正在讨论自己的入会问题。后来,走进一个斜挎着黄绿两色肩带的内部警卫,说道:“身主有令,他应当被缚住双臂,蒙住双眼领进来。”
他们三个人脱下麦克默多的外衣,把他右臂的衣袖卷起来,用一条绳子迅速捆住他的双肘。然后,他们把一顶厚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头上,盖住了脸的上半部,所以麦克默多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他被引入会议室。
罩上帽子之后,他只觉得一片漆黑,非常难以忍受。他听到沙沙声和周围人们的低语声,后来透过双耳上蒙着的东西,又隐约听到麦金蒂的声音:“约翰·麦克默多,你是自由人会的老会员吗?”
麦克默多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属于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吗?”
麦克默多又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对方说。
“是的,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麦克默多回答。
“阴云密布。”
“对,暴风雨即将来临。”
“诸位兄弟们可满意吗?”身主问道。
传来了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兄弟,根据你的暗语和对答,我们知道你确实是自己人。”麦金蒂说,“然而,我们要让你知道,在本地,我们有一定的仪式,一定的责任。你准备试一试吗?”
“我准备好了。”
“你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吗?”
“是的。”
“请你向前迈一大步来证明它。”
这句话说完,麦克默多感到有两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因此,就形成了一种局面,如果他向前迈步,就有失去双眼的危险。但麦克默多依然鼓起勇气,坚定地向前大步走去,于是压在眼睛上的东西退缩了,取而代之低低的喝彩声。
“他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那个声音说,“你能忍受痛苦吗?”
“像其他人一样能够。”麦克默多回答。
“试试他!”
麦克默多的前臂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叫出声来。这种突然的冲击几乎使人昏厥,但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掩盖住了自己的极度痛苦。
“比这再厉害我也能忍受。”他说。
这一次,他获得了高声的喝彩。一个初来的人获得如此好评,在这个分会中还从未有过。大家过来拍他的后背,罩在头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兄弟们的祝贺声中,眨眨眼微笑着站在那里。
“还有最后一句话,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说,“你既然宣誓效忠本会并保守秘密,那你当然明白,对誓言的任何违背,其惩罚都是格杀勿论。”
“我明白。”麦克默多回答。
“那么,你在任何情况下,都接受身主的管辖吗?”
“我接受。”
“那么,我代表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欢迎你的加入。你将享有本会特权,参与本会辩论。斯坎伦兄弟,把酒摆在桌上,我们要为这位名不虚传的兄弟痛饮一杯!”
人们已经把外衣拿给了麦克默多,他在穿上外衣之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里仍然像针扎一样疼痛。前臂上烙着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三角形,烙印深而发红,像是烙铁留下的痕迹。他身边的一两个人卷起了袖子,给他看他们自己的分会标记。
“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标记。”一个人说,“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勇敢地对待它。”
“唉,没什么。”麦克默多回答,他的胳膊上依然火烧火燎地疼痛。
当入会仪式结束,酒也喝光了之后,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克默多只习惯了芝加哥那种无聊的场合,于是越听越感到惊奇。
“日程的第一件事,”麦金蒂说道,“是读一封从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身主温德尔那里来的信。他说:
亲爱的先生:
有必要消灭我们邻区雷和斯特玛施煤矿的矿主安德鲁·雷。你们应该记得去年秋季你们和警察发生纠葛,我们曾派两个兄弟去帮忙的事。请你们派两个得力的人前来,他们将由分会司库希金斯负责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他会告诉他们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行事。
你的朋友J. W. 温德尔
“我们有事借用一两个人的时候,温德尔从来没有拒绝过,所以我们也不能拒绝他。”麦金蒂停顿了一下,用阴沉、恶毒的目光向室内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谁自愿前往?”
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来。身主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马克。如果你能干得像上次那样好,就不会出差错。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说。
“这是你的第一次,对不对?很好,你总是要取得经验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至于手枪,你会发现,手枪是在等着你的,不然就是我弄错了。如果你们在星期一报到,时间非常充裕。当你们回来时,一定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他是一个体格粗壮、肤色黝黑、面目狰狞的年轻人,由于凶狠残暴而赢得了“老虎”的绰号。
“不用担心报酬,你们只是出于荣誉去做这件事。事成之后,也许有一点零头给你们。”
“那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呢?”年轻的威尔逊问。
“当然,那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这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过问的。他们已经对他做出了判决,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替他们执行而已。他们也同样会来替我们行事的。说到这个,下星期默顿分会就有两个兄弟到我们这里来行事。”
“他们是谁?”一个人问道。
“你最好不要问。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作证说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他们都是办事很利落的人。”
“还有!”特德·鲍德温叫道,“有些事该了结一下。就在上星期,我们的三个兄弟被工头布莱克解雇了。早就该给他教训了,他早就该接受这个教训了。”
“接受什么?”麦克默多低声问邻座的人。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大笑起来,“你认为我们的办法怎样,兄弟?”
麦克默多现在已经是这个无恶不作的社团中的一分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被这种精神同化。
“我很喜欢这种方式,”他回答,“它正是英雄少年的用武之地啊!”
周围听到麦克默多讲话的人大加称赞。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尽头的黑大汉身主问道。
“先生,我们新来的兄弟,认为我们的办法很合他的口味。”
麦克默多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说,尊敬的主人,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一定以能为本会出力为荣。”
大家都对此高声喝彩,就像开到了崭新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不过对一些年长的会员来说,这种成就似乎有点太快了。
“我提议,”一个胡须灰白,面如秃鹫,坐在身主旁边的老人——书记哈拉威——说道,“麦克默多兄弟应该等待,分会是很高兴使用他的。”
“当然,我也这样想,我一定遵命。”麦克默多回答。
“兄弟,不久就会用到你的,”身主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个愿意出力的人,也深信你在这地方会干得出色。今夜有一件小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愿等待更有价值的机会。”
“不管怎样,今夜你可以去,这将帮助你了解我们的团体主张什么。以后我还要宣布这主张。同时,”他看了看议事日程,“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在会上讲。第一,我要向司库询问我们银行的结存情况。应该给吉姆·卡纳威的寡妇发放抚恤金,卡纳威是因公殉身的,把她照顾好是我们的责任。”
“吉姆是在上个月去刺杀马利克里克的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时反遭毒手的。”麦克默多邻座的人告诉他说。
“现在存款很多,”司库面前放着银行存折,报告说,“近来这些商行很大方。马克斯·林德公司付的五百元还没有动用。沃尔克兄弟送来一百元,不过我自己做主退还了他们,要他们出五百元。假如星期三我听不到回信,他们的卷扬机传动装置就会发生故障。去年我们烧毁了他们的轧碎机,他们才变得开通一点。西部煤业公司交来了年度献款。我们手中有足够的资金去应付一切债务。”
“阿尔奇·斯温登怎么样?”一个兄弟问。
“他已经卖掉产业,离开本区了。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给我们留下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宁愿在纽约当一个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在一个敲诈勒索集团的势力下做一个大矿主。哎呀!他逃走了之后,我们才接到这张便条。我想他再也不敢在这个山谷中露面了。”
一个脸刮得干干净净、长着一双浓眉,面容慈祥的老人,从桌子的另一端站了起来。
“司库先生,”他说,“请问,谁买下了被我们赶跑的那个人的矿产?”
“莫里斯兄弟,他的矿产被州立和默顿县铁路公司买下了。”
“去年托德曼和李氏的矿山是被谁买下的?”
“也是这家公司,莫里斯兄弟。”
“曼森铁矿、舒曼铁矿、范德尔铁矿以及阿特任德铁矿,最近都出让了,又是谁买去的?”
“这些铁矿都被韦斯特·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买去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既然他们不能把矿产从这个地方带走,谁买了它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十分敬重您,尊敬的身主,但我认为这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变化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我们已经逐渐赶走了所有的小资本家。结果如何呢?我们发现代替他们的是铁路公司或煤铁总公司这样的大企业,它们在纽约或费城有董事,对我们的恫吓置之不理。我们虽然能赶走他们在本地的工头,但这只不过意味着另派别人来代替他们而已,反而我们自己招来危险。那些小资本家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危害,他们既无钱又无势。只要我们不过分苛刻地压榨他们,他们就能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继续留下来。可是如果这些大公司发觉我们妨碍了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向法院控诉我们并设法摧毁我们。”
听到这些不祥的论述,大家都沉默了,神情沮丧,面色阴沉。他们过去有无上的权威,从没遭到过挫折,以至于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报应。然而,就连他们中间最不顾一切的人,听到莫里斯的想法,也觉得扫兴。
“我劝各位,”莫里斯继续说,“以后对小资本家不要太苛刻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都被逼走了,我们这个社团的势力也就被破坏啦。”
真话是不受欢迎的。莫里斯刚刚说完落座,就听到一些人在高声怒吼。麦金蒂双眉紧皱,阴郁不快地站了起来。
“莫里斯兄弟,”他说,“你总是到处报丧。只要我们会众同心协力,在美国就没有任何力量能碰我们。我们不是常在法庭上和别人较量吗?我想那些大公司会发现,他们如果和那些小公司一样向我们付款,会比和我们作对容易得多。现在,兄弟们,”麦金蒂取下了自己的平顶绒帽和圣带,“今晚会务进行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会前再提一下。现在是大家举杯痛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的本性确实是很奇怪的。这些把杀人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一次次毫无人性地残杀许多家庭的支柱,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妻子和绝望无助的儿女,绝无内疚之意、恻隐之心;然而,一听到温柔忧伤的音乐,他们也会感动得落泪。麦克默多有一副优美的男高音歌喉,如果说他之前还没有获得会中兄弟的友情,那么在他唱《玛丽,我坐在篱垣上》和《在亚兰河两岸》时,就让他们深受感动,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善意了。
就在这第一天夜晚,这位新会员使自己成为了兄弟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已经象征着即将晋升和获得高位。不过,要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这些友情之外,还需要另外一些气质,而这个晚上还没过去,麦克默多已经被说成这些气质的典范了。酒过数巡,人们早已醉意醺醺,目光矇眬,这时身主又站起来向他们讲话。
“兄弟们,”麦金蒂说,“在镇上有一个人应该铲除,你们知道,他是应该受到处罚的。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斯·斯坦格。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他又在破口大骂我们了吗?”
屋子里迸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低声诅咒。麦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读道: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格加上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从首次暗杀事件发生,已经过了十二年。暗杀事件早已表明我们这个地区存在着犯罪组织。从那时开始,这类暴行从未间断,时至今日已经达到了顶峰,让我们承受了文明世界的耻辱。我国在欢迎欧洲专制政体下逃亡的移民时,可曾想到这样的结果?他们竟然恩将仇报,如此残忍暴力、目无法纪的行为竟然在神圣的星条旗下出现,在我们的心中带来了无穷的恐惧,难道我们是在最衰微的东方君主国里吗?这些人的名字已经人所共知,他们的组织也早已昭然若揭。我们还能纵容多久?我们还能这样生活……”
“够了,这种废话我念够了!”麦金蒂把报纸扔到桌上,高声喊道,“这就是斯坦格对我们的报道。我现在向你们提出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处理他?”
“杀了他!”响起了十几个人杀气腾腾的声音。
“我反对这样做,”那个长着一双浓眉、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莫里斯兄弟说,“兄弟们,我告诉你们,我们在这个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狠了,他们出于自卫势必要联合起来消灭我们。詹姆斯·斯坦格是一个老人,他在镇上和区里都很受敬重,他发行的报纸在这片山谷中也有牢固的基础。如果这个人被我们杀害,一定会震动全国,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我们的毁灭。”
“他们如何使我们毁灭呢?懦夫先生?”麦金蒂叫道,“用警察吗?当然,一半警察是受我们雇用的,另一半害怕我们。也许用法庭和法官来对付我们?我们以前不是见识过吗?结果又怎样呢?”
“林奇法官可能来审讯这个案子。”莫里斯兄弟说。
大家听了,都怒吼起来。
“只要我伸出手指,”麦金蒂喊道,“就可以派二百个人到城里把他彻底清除出去。”然后,他双眉紧皱,突然提高了声音,“喂,莫里斯兄弟,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自己胆小怕事,还要破坏别人的勇气。莫里斯兄弟,当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们的议事日程时,就是你的黑煞日了。我想我的确应该把你的名字提出来列到日程上去。”
莫里斯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双膝颤抖,瘫倒在了椅子上。他颤抖着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回答道:
“尊敬的身主,假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向您和会中诸位兄弟道歉。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忠心的会友,刚才也是唯恐会里招来不幸,所以才说出这样忧虑的话来。尊敬的身主,我绝对相信您的裁决,甚于相信我自己,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了。”
身主听他说得这样谦卑,脸上的怒气消失了。
“很好,莫里斯兄弟。我也不愿对你施以教训。不过,只要我在领导之位,我们分会在言行上就要统一。现在,兄弟们,”他看了看周围的兄弟,继续说,“我要说,如果斯坦格得到他完全应受的惩罚,那我们的确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一旦这些新闻记者串通起来,国内所有的报刊就都会向警察和军队呼吁了。不过我认为可以给他一次相当严厉的警告。鲍德温兄弟,你来安排一下好吗?”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热情地回答。
“你要带多少人去?”
“六个就够了,还有两个人守门。高尔,你去;曼塞尔,还有你;斯坎伦,还有你,还有威拉比兄弟二人。”
“我允许这位新来的兄弟一起去,”麦金蒂说。
特德·鲍德温望着麦克默多,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既没有忘却前仇,也不愿宽恕。
“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去。”鲍德温粗暴无礼地回答,“够了。我们越快动手越好。”
这七个人有的吵吵嚷嚷,大喊大叫,有的醉醺醺哼着小调离了席。酒吧间里依然挤满欢宴的人,许多兄弟还留在那儿。这一伙奉命执行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两三个一组沿人行道前进,以免引人注目。这个夜晚的天气异常寒冷,星光灿烂,一弦弯月高挂天空。这些人走到一座大楼对面停了下来,聚集在一座院子里。明亮的玻璃窗中间印着金色大字“维尔米萨先驱报社”,从里面传来印刷机的响声。
“你在这里,”鲍德温对麦克默多说,“站在楼下,守住大门,使我们退路畅通。阿瑟·威拉比和你一起。其余的人随我来。兄弟们,不要怕,因为有十几个证人可以证明我们此时是在联合会馆的酒吧间里呢。”
已经将近午夜时分,街上除了一两个返家的醉汉外,空无一人。这伙人穿过大街,推开报社大门,鲍德温他们冲了进去,跑上对面的楼梯。麦克默多和另一个人留在楼下。从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呼救声,然后是脚步践踏声、椅子翻倒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鬓发灰白的人跑到了楼梯平台上。可是他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他的眼镜当啷一声落在了麦克默多脚旁。只听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呻吟声。这个人面朝下倒在那里,几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打来。他翻滚抽搐着,瘦长的四肢在打击下颤抖不已。别人都停手了,可是鲍德温残忍的脸上依然狞笑不止,手中的棍棒向老人头上乱打,老人徒然努力地用双手护住头,但他的白发已经被血浸湿了。鲍德温还在找被害人双手护不到的地方乱打。这时麦克默多跑上楼来,把他推开。
“你要把这个人打死了!”他说,“住手!”
鲍德温惊讶地望着麦克默多。
“该死!”他喊道,“你算什么,敢来干涉我?就凭你这个新入会的人吗?靠后站!”他举起棍棒,但麦克默多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了手枪。
“你自己靠后站!”麦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开枪。身主不是吩咐过不要杀死这个人嘛,你这不是要杀死他是什么?”
“他说得不错。”有一个人道。
“哎呀,你们最好快点吧!”楼下的人喊道,“各家的灯都亮了,过不了五分钟,全镇的人就都要来追捕你们了。”
街上果然传出喊叫声,一些排字印刷工人聚集到楼下大厅里,鼓起勇气准备行动。那些罪犯丢下老编辑僵卧的身体,蹿下楼梯,飞快地沿街而逃。跑到联合会馆大厅之后,一些人混进酒馆的人群中,低声向首领报告,事情已经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有麦克默多,跑到街上,从偏僻的小路各自回家去了。
四、恐怖谷
第二天早晨,麦克默多一觉醒来,回忆起入会的情形。因为酒喝得太多,他的头有些涨痛,手臂烙伤的地方也肿胀着,隐隐作痛。他有特殊的收入来源,于是就不按时去做工了,早餐也吃得很晚,而上午就留在家中给朋友写了一封长信。后来,他又翻阅了一下《每日先驱报》,只见专栏中刊载着一段报道:
先驱报社暴徒行凶——编辑受重伤
报道很简要,实际上麦克默多自己比记者了解得更清楚。报道的结尾说:
此事现已归警署办理,但我们无法寄希望于他们能取得比过去更好的结果。他们中一些人已经人所共知,所以有被判刑的希望。但暴行的源头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社团。他们奴役全区住民已经许多年,《先驱报》誓要与他们奋战到底。斯坦格先生的众多好友一定会很高兴听到下面的消息:虽然他惨遭毒打,头部受伤严重,不过尚无性命之虞。
下面报道说,报社已由装备着温切斯特来复枪的煤铁警察队守卫。
麦克默多放下报纸,点起烟斗,但手臂由于昨晚的灼伤,不觉有些颤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房东太太递给他一封便笺,说是一个小孩刚刚送来的。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写:
我有事和您商谈,但不能到您府上来。您可在米勒山上旗杆旁找到我。如您现在肯来,我有要事相告。
麦克默多惊奇地把信读了两遍,却想不出写信的人是谁,或者有什么用意。如果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他可以设想成某些奇遇的开端,他在过去的生活中对此也并不陌生。然而它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此人似乎还受过良好教育。麦克默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看看。
米勒山是镇中心一座荒凉的公园。夏季人们常在这里游玩,但在冬季却异常荒凉。从山顶俯瞰下去,不仅可以饱览全镇肮脏零乱的场景,而且可以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谷。山谷两旁是稀稀落落的矿山和工厂,附近的积雪已经被污染了。除此之外,还能观赏山谷两旁林木茂密的山坡和白雪覆盖的山顶。
麦克默多沿着长青树丛中蜿蜒的小径,漫步到一家冷落的饭馆前,这里在夏季是娱乐的中心。旁边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下面站着一个人,帽子戴得很低,大衣领子竖了起来。这个人回过头,麦克默多认出他是莫里斯兄弟,也就是昨晚惹怒身主的那个人,两人相见,交换了会里的暗语。
“我想和您谈一谈,麦克默多先生,”老人显得进退两难,踌躇不决,“感谢您赏光前来。”
“你为什么不在信上署名呢?”
“谁都不能不小心谨慎,先生。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招来横祸,也不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
“当然谁都可以信任会中兄弟。”
“不,不,不一定,”莫里斯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们说什么,甚至想什么,似乎都可以传到麦金蒂那里。”
“喂!”麦克默多厉声说,“你知道,我昨晚刚刚宣誓要忠于我们的身主。你是不是要让我背叛誓言?”
“如果你这样想,”莫里斯满面愁容地回答,“我只能说,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来和我见面了。两个自由公民不能交谈心里话,这不是太糟糕了吗?”
麦克默多仔细观察着对方,稍微解除了一点顾虑,说道:“当然,我说这话只是为自己着想的。你知道,我是一个新来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是没有发言权的,莫里斯先生。如果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我将洗耳恭听。”
“然后去报告首领麦金蒂!”莫里斯悲痛地说。
“那你就冤枉我了,”麦克默多叫道,“从我自己的角度,我对会党忠心,所以对你实话实说。可是假如我把你对我推心置腹讲的话告诉别人,那我就是个卑鄙的奴才了。不过,我要警告你,不要指望得到我的帮助或同情。”
“我并不指望求得帮助或同情,”莫里斯说,“我对你说这些话,就已经把性命放在你手中了。不过,虽然你已经够坏——昨晚我觉得你会变成一个最坏的人——但毕竟你还是个新手,也不像他们那样铁石心肠,这就是我想找你谈一谈的原因。”
“好,你要对我说什么?”
“如果你出卖了我,你就要遭到报应!”
“当然,我说过不会出卖你。”
“那么,我问你,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会,发誓要做到忠诚、博爱时,你心里想过它会把你引向犯罪吗?”
“假如你把它叫做犯罪的话。”麦克默多回答。
“叫做犯罪!”莫里斯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了起来,“你已经看到一点事实了,你还能把它叫做什么别的?!昨天晚上,一个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发,这是不是犯罪?你不把它叫做犯罪,还能把它叫做什么别的?”
“有些人会说这是一场斗争,”麦克默多说,“两个阶级之间全力以赴的斗争,所以每一方尽量打击对方。”
“那么,你在芝加哥参加自由人会时,可曾想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我保证没有想过。”
“我在费城入会时,也没有想过。我只知道它是一个互助俱乐部以及和朋友们聚会的场所。后来我听人提到这个地名,我真恨死这个地名第一次传到耳中的那一刻了,我想到这里来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天啊!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随我一起来了。我在市场开了一家绸布店,收入很不错。我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后来我被迫像你昨晚那样,加入当地的分会。我的手臂上烙下了这个耻辱的标记,而心里打上了更加丑恶的烙印。我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一个奸邪的恶棍控制,并陷入一个犯罪网络里。我怎么办呢?我想把事情做得善良些,可是只要我开口,他们就像昨晚那样,说我是叛逆。我不能远走他方,因为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绸布店里。如果想脱离这个社团,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被谋害,天知道我的妻子儿女会怎么样?哦,朋友,这简直可怕,太可怕了!”他双手掩面,身体不住地颤动,不住地抽泣着。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说:“你心肠太软了,不适合干这样的事。”
“我的良心和信仰还没有丧失,可他们让我成为这伙罪犯中的一个。他们选中我去做一件事,如果我退缩,我很清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也许我是一个胆小鬼,也许我想到了我那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们,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去了。我想这件事会永远诅咒着我的。
“这是山那边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离这儿有二十英里。就像你昨天那样,他们让我守在门口——干这种事,他们还不信任我。其他人都进去了,他们出来时,双手都沾满了鲜血。我们正要离开,一个小孩哭叫着从房子里跑出来跟在我们后面。这个孩子只有五岁,亲眼看到他父亲遇害。我吓得几乎昏厥,却又不得不装出勇敢的样子,摆出一副笑脸。因为我很明白,如果不这样做,同样的事就会发生在我的家里,他们下次就会双手沾满鲜血从我家里出来,我的小弗雷德就要哭叫他的父亲了。
“但我已经是一个犯罪的人了,是一起谋杀案的帮凶,在这个世界上永远被遗弃,在下世也无法得到救赎。我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可是如果神父听说我是一个死酷党人,就一定不会为我祈祷了,我已经背弃了我的信仰。这就是我所经历的,而我看你也正走在这条路上,我问你,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你是准备做一个嗜血的杀人犯,还是我们去设法阻止它?”
“你要怎么做?”麦克默多唐突地问道,“你不会去告密吧?”
“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莫里斯大声说,“当然,只是这样一想,我的性命也就难保了。”
“那好,”麦克默多说,“我认为你胆子太小,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
“太严重!等你在这里住得时间长一些再看。看看这座山谷!看看这座被上百个烟囱冒出的浓烟笼罩住的山谷!我告诉你,这谋杀行凶的乌云比那笼罩在人们头上的浓烟还要低沉、浓厚。这是一个恐怖谷,死亡谷。从早到晚,人们都惊慌不安。等着瞧吧,年轻人,你自己会弄清楚的。”
“好,等我了解了更多,我会把想法告诉你的。”麦克默多毫不在意地说,“很清楚,你不适合住在这里,最好早点转售你的产业,这对你是有好处的。你对我说的话,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不过,皇天在上,如果我发现你是一个告密的人,那可就……”
“不,不!”莫里斯可怜地哀叫道。
“那好,我们就谈到这里。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也可能过几天就给你回复。我相信你对我说这些话是出于善意。现在我要回家去了。”
“在你走之前,我还要讲一句,”莫里斯说,“我们在一起讲话,难免有人看见。他们可能要打听我们说了些什么。”
“啊,这一点想得很好。”
“我就说我想请你到我的店里做书记员。”
“而我拒绝了,这就是我们在这里谈的事情。好,再见,莫里斯兄弟。祝你好运。”
就在这天中午,麦克默多坐在起居室的壁炉旁吸烟。他正沉浸于思考之中,门突然被撞开,首领麦金蒂高大的身影塞住了门框。他打了声招呼,在这个年轻人对面坐了下来,冷静从容地看了他很长时间,麦克默多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是不轻易出来拜访别人的,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终于开口道,“我总是忙于接待那些拜访我的人。不过我认为我应该破例到你家来看望你一下。”
“承蒙光临,我深感荣幸,参事先生,”麦克默多从食品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酒,亲热地回答,“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荣誉。”
“胳膊怎么样?”身主问道。
麦克默多做了一个鬼脸:“啊,我不会忘记的,但这是有价值的。”
“对于能够通过它的那些忠诚可靠、热心会务的人来说,这是有价值的。今天早晨在米勒山附近,你对莫里斯兄弟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幸亏麦克默多早有准备。他放声大笑道:“莫里斯不知道我可以在家里谋生。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把我这类人的良心估计过高。不过他是个好心的老家伙,以为我没有工作,所以就请我去一家绸布店里做书记员。”
“哦,原来是为这件事吗?”
“是的,就是这件事。”
“那么你拒绝了吗?”
“当然,我在自己卧室里干四个小时,不是要比在他那里多赚十倍吗?”
“没错。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和莫里斯交往太多。”
“为什么?”
“我想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里大多数人都明白。”
“也许大多数人都明白,但我不明白,参事先生,”麦克默多鲁莽地说,“如果你是一个公正的人,你会明白的。”
这个黑大汉怒视着麦克默多,他那毛茸茸的大手一下子抓住酒杯,好像要把它猛掷在对方头上。不过他反而兴高采烈、虚情假意地大笑起来。
“毫无疑问,你的确是个怪人,”麦金蒂说,“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原因,那么我就告诉你。莫里斯没有向你说过反对本会的话吗?”
“没有。”
“也没有反对我的话吗?”
“没有。”
“啊,那是因为他还不敢相信你。他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忠诚的兄弟了,我们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所以我们一直在注意他,等待时机去告诫他,我想这一刻已经不远了。在我们的羊圈里没有下贱绵羊的栖身之地。如果你和一个不忠诚的人结交,我们要认为你也是个不忠诚的人。这你明白吗?”
“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也没有机会和他结交。”麦克默多回答,“至于说我不忠诚,这也就是出自你的口中,如果别的人这么说,他就没有机会说第二次。”
“好,不要再说了。”麦金蒂把酒一饮而尽,“我是及时来劝告你,你应该明白。”
“我很好奇你究竟怎么知道我和莫里斯谈过话的?”
麦金蒂笑了笑。
“这个镇子里发生什么事,我都知道。”他回答说,“我想你最好应该知道不论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目。好,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说……”
但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打断了他的告别。随着一下突然的撞击声,门打开了,三张坚定的面孔从警帽的帽檐下怒视着他们。麦克默多跳起身,刚把手枪抽出一半,手臂就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因为两支温切斯特步枪已经对准了他的头部。一个身着警服的人走进屋里,手中握着一支六发左轮手枪。他正是以前在芝加哥工作,现在担任煤铁矿警察队队长马文。他摇摇头,假笑着望向麦克默多。
“芝加哥的无赖麦克默多先生,我想你已经被捕了,”马文说,“你是逃不掉的,戴上帽子,跟我们走!”
“我认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马文队长,”麦金蒂说,“我很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擅自闯入别人家中,骚扰一个忠实守法的人!”
“这与你无关,参事先生,”队长说,“我们并不是逮捕你,而是来逮捕这个麦克默多的。你应该帮助我们,而不应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对他的行为担保。”麦金蒂说。
“无论从哪方面看,麦金蒂先生,这几天里,你都只能为你自己的行为担保了。”队长回答,“麦克默多来这里之前就是个恶棍,现在依然不安分守己。警士,把枪对准他,我来缴他的械。”
“这是我的手枪,”麦克默多冷冷地说,“马文队长,如果你我二人单独面对面地相遇,你是不会这么容易捉到我的。”
“你们的逮捕证呢!”麦金蒂说,“天哪!一个人住在维尔米萨竟和住在俄国一样,像你这样的人也来领导警察局!这是资本家的非法手段,我估计以后会听到更多的。”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参事先生。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犯了什么罪?”麦克默多问。
“在先驱报社殴打老编辑斯坦格一案与你有关。你没有受到谋杀指控,但这不代表你是无辜的。”
“啊,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麦金蒂微笑着说,“现在住手,你们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这个人在我的酒馆里和我一起打扑克,一直打到半夜,我可以找出十几个人来证明。”
“那是你的事,我认为明天你可以到法庭去说。走吧,麦克默多,如果你不想被子弹射穿胸膛,就老老实实跟我走。麦金蒂先生,请站远点,我警告你,在我执行公务时,决不允许有任何抵抗。”
马文队长的神色如此坚决,以至于麦克默多和他的首领不得不接受既成的事实。分手之前,麦金蒂找了个机会和被捕者低声耳语道:“那东西怎样……”他猛地伸出大拇指,暗示着铸币机。
“安排好了。”麦克默多低声回答,他已经把它放在了地板下面安全的隐蔽处。
“祝你一路平安,”首领和麦克默多握手告别,“我要去请赖利律师,并且亲自出庭辩护。请相信我的话,他们不会扣留你的。”
“我不愿在这上面打赌。你们两个人把罪犯看好,如果他想耍什么花招,就开枪射击。我要先搜查一下这间屋子。”
马文队长搜索了一番,不过显然没有发现隐藏铸币机的痕迹。他走下楼来,和其他人一起把麦克默多押送到总部去。天色已经昏黑,还刮着强烈的暴风雪,因此街上已经很少有行人了。只有少数几个闲逛的人跟在他们后面,壮着胆子大声诅咒被捕者。
“处死这个下地狱的死酷党人!”他们高喊道,“处死他!”当麦克默多被推进警察局时,他们嘲笑他。经过主管警官简短的审问之后,麦克默多被投进普通牢房。他发现鲍德温和前一天晚上的其他三个罪犯也在这里,他们都是当天下午被捕的,等候明天审讯。
自由人会的手很长,甚至能伸到监狱里。夜深之后,一个狱卒带进一捆稻草给他们铺用,又从里面拿出两瓶威士忌,几个酒杯和一副纸牌来。他们就饮酒赌博,狂欢了一夜,毫不顾虑明早的事。
他们什么麻烦也没有,案子的结局就是明证。地方法官根据证词不能给他们定罪。一方面,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不得不承认灯光十分模糊,自己也非常混乱慌张,尽管他们相信被告就是其中的人,但很难绝对保证认清行凶者的面貌。麦金蒂安排的聪明律师盘问一番之后,这些人的证词就更加含混不清了。
被害人已经证明,他遭到突然袭击时非常震惊,除了第一个动手打他的人有一撮小胡子之外,什么都记不清了。但他补充说,他知道这些人是死酷党党徒,因为社会上没有别的人恨他。由于经常公开发表评论,他长期以来一直受到该党党徒的威胁恐吓。
另一方面,有六个公民——包括市政参事麦金蒂——出庭作证。他们的证词坚决、一致、清楚地说明,这些被告人都在联合会馆打扑克,直到那起严重违法案件发生一个多小时之后才散场。
不用说,对被捕的人所受的骚扰,法官说了些类似道歉的话,同时含蓄地训斥了马文队长和警察多管闲事,然后把被告释放了。
法庭里的一些旁听者大声鼓掌欢迎这一裁决,麦克默多从里面认出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会里的兄弟们都在微笑着挥手致意。可是当这伙罪犯从被告席上鱼贯而出时,坐在那里的另一些人双唇紧闭,目光阴郁;其中一个小个子、黑胡须、面容坚毅的人,在他们从他面前走过时,勇敢地说出了自己和其他人的想法。
“你们这些该死的凶手!”他喊道,“我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五、最黑暗的时刻
经过了被捕和无罪释放之后,麦克默多在那一伙人中名声大噪。一个人在入会的当天夜里就干了一些事,让自己在法官面前受审,在这个社团里是史无前例的。他赢得了很高的声望,人们认为他是一个好酒友,兴致很高的狂欢者,而且性情高傲,绝不会受人侮辱,即便对具有无上权威的首领本人,也绝不让步。除此之外,他还给同伙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大家认为,在整个分会,没有一个人的头脑能像他那样转眼就想出一个残忍嗜血的阴谋诡计,也没有一个人的手能像他那样把这样的诡计付诸实施。“他一定是一个办事利落的家伙!”那些老会员们议论道,他们等待着时机,让麦克默多能够大显身手。
麦金蒂手中已经有了足够的工具,他认为麦克默多是其中最有才干的人,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主人用皮带系住了一条凶残的猎犬,用一些劣种狗去做小事,但总有一天要放开这头凶兽去捕食。少数会员,其中也有鲍德温,对这个外来人晋升得如此之快深感不满,甚至怀恨在心,可是他们却回避他,因为麦克默多就像轻易笑闹一样随时可以和人决斗。
不过,如果说麦克默多在党羽中赢得了荣誉,那他就失去了另外一个、甚至对他更重要的方面——伊蒂·谢夫特的父亲从此不再和他来往,也不允许他上门。伊蒂深深沉缅在对麦克默多的爱情之中,但她善良的心灵却也觉得,如果和一个暴徒结婚,很难想象后果如何。
一天晚上,伊蒂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天一亮,她决心去看望麦克默多,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要尽最大努力把他从那些拉他下水的恶势力手中拯救出来。麦克默多经常求她到自己家里去,于是她就向麦克默多家走来,径直奔向他的起居室。麦克默多正坐在桌前,背对着门口,面前放着一封信。十九岁的伊蒂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孩子的顽皮念头,她轻轻地把门推开,见麦克默多丝毫没有察觉,就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伊蒂本想吓一吓麦克默多,这一点肯定办到了;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受到惊吓。麦克默多像老虎般反身一跃而起,右手卡住了她的脖子。与此同时,左手把自己面前放的信揉成了一团。他怒目横眉地站在那里,可是定睛一看,不由惊喜交加,马上收敛起凶恶的表情。但伊蒂已被吓得连连后退,在她平静的生活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原来是你呀!”麦克默多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我没想到是你,亲爱的,我差点把你掐死。来吧,亲爱的,”他伸出双手,“允许我向你赔礼。”
伊蒂从麦克默多的表情上看出,他是因为犯罪而恐惧,这让她惊魂未定。女孩的本能告诉她,麦克默多绝不是因为她突然出现才吓成这个样子。他在犯罪——就是这个问题——是因为犯罪而恐惧!
“出了什么事?杰克,”伊蒂高声说,“为什么我会把你吓成这样?哦,杰克,如果问心无愧的话,你绝不会这样看着我的!”
“没错,我正在想别的事情,所以你那么婀娜轻盈地走进来……”
“不,不,绝不只是这样,杰克,”伊蒂突然产生了怀疑,“让我看看你写的那封信。”
“啊,伊蒂。我不能给你看。”
伊蒂更加怀疑了。
“我知道了!那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她嚷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那是给你妻子写的信吧?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个未婚男人呢?你是个外来人,没有一个人了解你。”
“我没有结过婚,伊蒂。看,我现在发誓!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爱的女子。我对耶稣的十字架发誓!”
麦克默多面色苍白,激动恳挚地辩解,伊蒂只能相信他。
“好,那么,”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看那封信呢?”
“我告诉你,亲爱的,”麦克默多说,“我曾发誓不给别人看这封信。就像我不会破坏对你发过的誓言一样,我也要对接受我誓言的人守信用。这是会里的事务,即使对你也要保密。当你把手放到我肩上的时候,我之所以受到惊吓,因为这可能是一只侦探的手啊,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伊蒂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麦克默多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来驱散她的恐惧和怀疑。
“请坐在我身旁。这是王后的奇异宝座,不过它已是贫穷的情人所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得到幸福的。现在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当我知道你是罪犯中的一员时,当我不知道哪天会听到法庭审理你的杀人案时,我怎么会有一分钟的安宁呢?昨天,我们的一个房客这样称呼你,说‘麦克默多这个死酷党人’。这简直像一把刀子扎到我心里一样啊!”
“没关系,让他们去说好了,没什么了不起。”
“但他们说的是实话。”
“亲爱的,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坏。我们只不过是一些穷人,试图用我们的手段争取我们的权利罢了。”
伊蒂用双臂搂住情人的脖子:“放弃它吧!杰克,为了我,为了上帝,放弃它吧!今天我就是为了求你才到这儿来的。哦,杰克,看,我跪下来求求你!我跪在你面前求求你放弃它!”
麦克默多抱起她,把她的头放在胸前,安慰她说:“亲爱的,你不知道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如果意味着破坏我的誓言,背叛我的同伴,我怎么能放弃它呢?如果你能明白我做的是什么,就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再说,即使我想这样做,我又怎么能做得到呢?你想一想,死酷党能允许一个人携带它的一切秘密随便走掉吗?”
“我想到这一点了,杰克,我完全计划好了。父亲存了一些钱。他早就厌倦了这个地方,那些人的恐怖行动让我们的生活暗淡无光。父亲已经准备离开。我们一起逃往费城,或是去纽约,到那里就安全了,不必再怕他们。”
麦克默多笑了笑:“这个会党的手伸得很长。你以为它不能从这里伸到费城或纽约去吗?”
“那我们就去西方,去英国或是德国,爸爸就是德国人。只要离开这‘恐怖谷’,到哪里都行。”
麦克默多想到了老莫里斯兄弟。
“说真的,我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称呼这座山谷了。”他说,“这阴霾看来确实压在你们许多人头上。”
“它无时无刻不使我们的生活阴沉惨淡。你想特德·鲍德温会宽恕我们吗?如果不是他怕你,你想我们会怎样?你只要看看他望着我时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眼光就知道了!”
“老天在上!如果我再碰到他这样,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过,我的女孩,我不能离开这里,不能。请完全相信我的话,只要你让我自己去想办法,我一定能找到体面的出路的。”
“干这样的事是不体面的。”
“嗯,嗯,这不过是你的看法。但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做到让我离开这里时毫不愧对于人。”
姑娘高兴地笑了。
“六个月!”她大声说,“这是你的诺言吗?”
“对,也可能是七个月或八个月,但最多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山谷了。”
伊蒂能得到的只有这些,但这些却很重要。它好像一丝隐隐约约的曙光,把将来的一切阴霾驱赶殆尽。她轻松愉快地回到父亲家里,自从麦克默多闯入她的生活以来,她还从没有过这种心情。
也许有人以为,死酷党的所做所为,它的党徒全都知道,但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组织比一般的分会要广泛、复杂得多。即使身主麦金蒂对许多事也一无所知。有一个称为县代表的官员,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霍布森小巷,他用出人意料的专横的手段行使权力,统治着各个不同的分会。麦克默多只见过他一次,这是一个狡诈的人,头发有点发灰,行动鬼鬼祟祟,活像一只老鼠,总是充满恶意地斜着眼看人。这个人名叫伊万斯·波特。甚至维尔米萨的大头目在他面前也感到畏惧,就像非凡的丹东在阴险的罗伯斯庇尔面前感到软弱无力一样。
一天,和麦克默多同居的伙伴斯坎伦收到了麦金蒂的一封便笺,里面附有伊万斯·波特写来的信,信上说:“将派两名得力人员——劳勒和安德鲁斯——到邻区行事,而对他们行事的对象,就不做详细说明了。身主是否可以给他们安排适当住处?”麦金蒂写道,在联合会馆里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因此,他责成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把这两个人安排在自己的寓所住几天。
就在当天夜晚,这两个人来了,每人带着一个手提包。劳勒年龄较大,是一个精明的人,沉默寡言,性格稳重,穿着一件旧礼服大衣,戴一顶软毡帽。乱蓬蓬的灰白胡子让人感到他是个巡回传教士。他的伙伴安德鲁斯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面容坦率,性情开朗,举止轻快活泼,就像一个人出来欢度假期,准备不放过一分钟的尽情欢乐似的。两个人都绝不饮酒,而且从各方面看都是地地道道的党徒。他们是这个杀人协会的得力工具和杀人凶手,劳勒已经干过十四次这类犯罪活动,安德鲁斯也杀过三次人了。
麦克默多发现,他们很愿意谈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讲起来颇为得意,带着为社团立下汗马功劳的骄傲神情。但人们对自己这次要执行的任务却守口如瓶。
“他们派我们来是因为我和这个孩子都不喝酒。”劳勒解释说,“他们相信我们不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这是县代表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请你们不要见怪。”
“当然了,我们都是同党。”麦克默多的同居人斯坎伦回答,这时四个人正在共进晚餐。
“这是真话,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如何杀死查理·威廉斯,或是如何杀死西蒙·伯德,还有过去的其他案子。但在这件事得手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说。”
“这里有六七个人应该教训一下。”麦克默多咒骂道,“你们是不是追踪铁山的杰克·诺克斯?我认为他应该得到惩罚。”
“不,不是他。”
“不然就是赫尔曼·斯特劳斯?”
“不,也不是他。”
“好,如果你们不肯说,我们也不勉强,但我很愿意知道。”
劳勒摇头笑了笑,坚决不肯开口了。
尽管他们缄默不言,但斯坎伦和麦克默多还是决定参加他们所谓的“游戏”。一天清晨,麦克默多听到他们蹑手蹑脚下楼的声音,就把斯坎伦叫醒,急忙穿上衣服。这时房门大开,天还没亮,他们借助灯光,看到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街上。麦克默多和斯坎伦踏着积雪,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后。
他们的寓所靠近镇边,那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镇外的十字路口。另有三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劳勒和安德鲁斯同他们匆匆说了几句话,就一起走了。可想而知,一定有重大的事情,所以要用这么多人。几条小径通向各个矿场,这些人走上了其中一条通往克劳山的小路。那里的矿场掌握在一个机智能干的人手中,由于这个叫乔塞亚·邓恩的英国经理精力旺盛、不惧邪恶,所以长期以来,尽管恐怖笼罩着山谷,这里却依然纪律严明,秩序井然。
天色已经大亮,工人们慢慢上路,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沿着踩黑了的小路走来。
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混在人群中,始终保持能望到他们尾随的人。一股浓烟升起,接着是汽笛刺耳的尖叫声。这是开工信号,十分钟后,罐笼就要降下去,劳动也要开始了。
他们来到矿井周围空旷的地方,已经有上百名矿工等在那里。因为天气严寒,他们不停地跺脚,向手上哈气。这几个陌生人站在机房附近。斯坎伦和麦克默多登上一堆煤砟子,可以从这里望到全景。他们看到了矿务技师——一位叫孟席斯的大胡子苏格兰人——从机房走出来,吹响哨子,指挥罐笼降下去。
一个身材修长、面容诚恳、脸刮得很光的年轻人向矿井前走来,当他走过时,一眼看到机房旁那伙默然伫立的人,这些人把帽子压得很低,竖起大衣领子遮着脸。这个经理在一瞬间预感到了死神把它冷酷的手按在他的心上,但他不顾一切,只是恪尽职责地去驱逐这几个擅闯的陌生人。
“你们是谁?”他一边向前走,一边问道,“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安德鲁斯走上前去,一枪射中了他的腹部。上百名等候上工的矿工一动不动,目瞪口呆,似乎已被吓得失去了神智。经理双手捂住伤口,弯下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这时另一个凶手又开了枪,他倒在了地上,在一堆煤砟块间痛苦地挣扎。那个苏格兰人孟席斯见了,大吼一声,举起一根大铁扳手向凶手们打去,可是他的脸上立刻中了两枪,也死在凶手脚旁。
一些矿工蜂拥向前冲来,可是凶手中两个人向众人头上连发数枪,于是人群溃散开,一些矿工径直跑回维尔米萨自己家里去了。
只有少数最勇敢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又返回了矿山。这伙杀人凶手已经消逝在清晨的薄雾中,他们虽然当着上百名旁观者的面杀害了两条人命,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斯坎伦和麦克默多转身回家。斯坎伦心情沮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行凶,它并不像别人让他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游戏”。在他们赶回镇内时,被害经理的妻子可怕的哭叫声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麦克默多也受到很大震动,一言不发,但他看到同伴如此懦弱,却也不以为然。
“真的,这是一场战争。”他重复着说,“我们和他们之间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呢?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反击就向他们反击。”
这天夜晚,联合会馆大楼中的分会办公室里大肆狂欢,不但庆祝刺杀克劳山煤矿经理和技师的胜利——这场胜利可以让会党对被勒索和恐吓了的公司为所欲为——还庆祝分会多年来取得的胜利。
当县代表派五名得力杀手到维尔米萨行刺时,他要求维尔米萨秘密选派三个人去刺杀斯特克罗亚尔的威廉·黑尔斯作为酬谢。黑尔斯是吉尔默敦地区的一个人所共知的矿产主。他受人爱戴,深信自己在世上没有敌人,因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模范的雇主。但是,他在工作中很讲究效率,曾辞退了一些酗酒闹事、游手好闲的雇员,而他们正是具有无上权势的死酷党员。死亡的威胁没有动摇他的决定,而在一个自由文明的国家里,他却被人杀害了。
谋杀如期完成了。特德·鲍德温摊开四肢,半躺在身主旁边的荣誉席上,他是这组凶手的头目。他那通红的面孔和充满血丝的呆滞的双眼说明缺少睡眠和饮酒过量。前一天他和两个同伙在山中过了一夜。他们容貌凌乱,疲惫不堪;可是没有哪个死里逃生的英雄,能像他们那样得到同伙如此热烈的欢迎。
他们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叙述自己的杰作,伴随而来的是兴奋的叫喊声和狂笑声。他们隐藏在陡峭的山顶上,守候准备杀害的人黄昏回家。他们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让自己的马在这里缓辔而行。因为天气寒冷,被害者穿着很厚的毛皮衣服,以至于没来得及掏出手枪。他们把他拉下马来,一连打了他好几枪。
他们谁都不认识这个人,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杀人行乐的戏剧性事件,是为了向吉尔默敦地区的死酷党人显示,自己是可以信赖的人。
还有一个意外事件,当他们把手中的子弹都倾泻到这具僵卧的尸体上时,一对夫妻正驱车来到这里。有人提议连这两个人一起干掉,可是这对夫妇与这座矿山毫无关系,于是凶手厉声命令他们不许声张,赶紧走开,以免遭到不幸。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丢在那里,向那些铁石心肠的矿主提出警告,而三名杰出的复仇者则消逝在从未曾开拓过的荒山僻壤之中。
现在他们得了手,安全而稳妥地在这里庆祝,同党们的赞扬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是死酷党人耀武扬威的日子,阴霾笼罩了整个山谷。但正如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选择在胜利的时机扩大战果,使敌军溃败后无暇整顿那样,首领麦金蒂阴险恶毒的双眼前又浮现出了一个作战方案,他要筹划新的诡计去谋害那些反对他的人。就在这天晚上,喝得半醉的党徒们走散之后,他碰了碰麦克默多的手臂,把他引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间内室里。
“啊,我的伙计,”麦金蒂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你干的差事,你可以亲手去完成它。”
“我感到很骄傲。”麦克默多回答。
“你可以带两个人一起去,他们是曼德斯和赖利,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不除去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我们在这个地区就永远不能安心。如果你能把他干掉,就能赢得产煤区每个分会的感谢。”
“我一定尽力去做。他是谁?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麦金蒂从嘴角拿开雪茄,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画一个草图。
“他是戴克钢铁公司的总领班,一个意志刚强的人。他在战时是一个掌旗军士,受过许多伤,头发灰白。我们曾两次试图解决他,都没有成功,吉姆·卡纳威反而丢了性命。现在我请你接着去完成它。这就是那所房子,它孤零零地在戴克钢铁公司的十字路口,就像你在这张图上看到的那样,没人能听得到声音。白天去不行,他非常戒备,射击既快又准,而且连问都不问就开枪。可是在夜里——对,他和妻子、三个孩子还有一个佣工住在那里。你要干就全干掉,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把一包炸药放在前门,上面用一根慢慢引着的导火线……”
“这个人干了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他枪杀了吉姆·卡纳威吗?”
“他为什么枪杀吉姆呢?”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卡纳威夜里走到他的房子附近,他就开枪打死了卡纳威。我们就谈到这里。你现在可以去把这件事打点一下。”
“还有两个妇女和孩子们。连他们也一起干掉吗?”
“也要干掉,不然我们怎么干掉他呢?”
“他们什么都没做,连他们一起干掉,似乎有点难以下手。”
“这话多么愚蠢?你变卦了吗?”
“慢着,参事先生,别急!我什么时候说过或者做过对你来说不接受身主命令的事呢?不管是也好,非也好,反正由你来决定就对了。”
“那么,你去办这件事?”
“当然我去办了。”
“什么时候?”
“啊,你最好给我一两个晚上的时间,我可以看看这座房子,拟定计划,然后……”
“太好了,”麦金蒂和他握了握手,“我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当你把好消息带回来时,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这正是最后的一击,让他们全都向我们俯首称臣。”
麦克默多长时间思考着这个突然降临的任务。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居住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邻近的山谷中,离这里大约有五英里。就在这天深夜,他独自一人去为暗杀活动作准备。当他侦察完情况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第二天他去找那两个助手曼德斯和赖利,这是两个鲁莽轻率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仿佛要去打围逐鹿似的。
两夜之后,他们在镇外碰头,三个人都带了武器,其中一个人还带了一袋采石场用的炸药。他们来到这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夜里风势很大。他们担心有猎犬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手中的枪机头大张。他们只听到怒吼的风声,只见到树枝摇曳,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
麦克默多站在孤零零的房子门外听了一阵——里面寂静无声——就把炸药包放到门边。接着,他用刀子挖了一个小洞,点燃导火索,然后和两个同伙走到了远处的安全地带,伏在沟里观查。爆炸的轰鸣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隆声,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在这个社团的血腥历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杰作呢。
然而,可惜的是,他们的精心策划和大胆行动都白费了!原来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听到许多人被害的消息,知道死酷党人也一定会来谋害自己,就在前一天把家搬到比较安全而又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那里还有一队警察守卫。炸药摧毁的只是一座空房子,而这位刚毅坚强的老军士依然严格地管理着戴克钢铁厂的矿工。
“让我来收拾他,”麦克默多说,“把他交给我,即使等他一年,我也一定结果他。”
会里的人都对他表示感激和信任,于是这件事就暂时搁下了。
几周之后,报上报道说,威尔科克斯被人暗杀。于是,麦克默多完成了他尚未结束的工作,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
这就是自由人会所用的手法,这就是死酷党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对这个广袤富庶的地区施行着残酷的统治,而由于存在着这样一个恐怖组织,长期以来,人们总是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罪恶的事实来玷污这些纸张呢?难道我还没有完全说清这些人和他们的手法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载入历史,人们可以从记录里看到详细的情节。读者可以看到,他们枪杀了警察亨特和伊万斯,因为他们竟然胆敢逮捕两个死酷党徒——这两件暴行是维尔米萨分会策划的,他们残忍地杀害了两个孤立无援、手无寸铁的人;读者还可以读到,拉贝太太被枪杀,就因为她在护理自己那个被首领麦金蒂命人打得半死的丈夫;老詹金斯被杀,不久他弟弟也惨遭杀害;詹姆斯·默多克被弄得肢体残废;斯塔普霍斯全家被炸;斯坦德鲁斯被谋杀……惨案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在这恐怖的冬天里。
阴霾暗无天日地笼罩着恐怖谷。春天来了,溪水潺潺,草木发芽,长时间受到束缚的大自然恢复了生气。可是,生活在恐怖之中的人们却依然毫无希望。他们生活中的乌云从没有像一八七五年初夏那样黑暗而令人绝望。
六、危机
恐怖统治达到了顶峰。麦克默多已经被委任为会中的执事,大有希望成为继任麦金蒂的身主候选人。现在,他的同伙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甚至没有他的指点和协助,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他在自由人会中的名声越大,当他在维尔米萨的街上走过时,那些平民就越仇视他。他们不顾恐怖的威胁,决心联合起来共同反抗压迫他们的人。死酷党听到传闻说,先驱报社正在举行秘密集会,并向守法的平民分发武器。但麦金蒂和他手下的人对此却毫不介意,因为他们人数众多,胆大包天,武器精良;而对手却是一盘散沙,无权无势。结果一定和过去一样,只是漫无目标的空谈,多半会无能为力地不了了之罢了。这就是麦金蒂、麦克默多和那些勇敢分子的说法。
党徒们经常在星期六晚上聚会。五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麦克默多正要去赴会,被称为懦夫的莫里斯兄弟前来拜访他。莫里斯愁容满面,双眉紧皱,慈祥的面孔显得憔悴不堪。
“我可以和你随便谈谈吗,麦克默多先生?”
“当然可以。”
“我从未忘记,有一次我向你说过心里话,甚至当首领亲自来问你时,你也守口如瓶。”
“既然你信任我,我怎能不这么做呢?但这并不等于我同意你说的话。”
“我知道这一点,不过只有对你我才敢说出心里话,而又不怕泄露出去。现在我有一个秘密,”他把手放在胸前,“它使我心急如焚。我愿它施加在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只希望自己能幸免。假如我把它说出来,势必要引出谋杀案。但如果我不说,那就可能招致我们所有人的毁灭。愿上帝救我,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麦克默多恳切地望着他,发现他四肢颤抖,就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
“这是对你这样的人使用的药品,”麦克默多说,“现在请你告诉我吧。”
莫里斯喝下酒,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我只用一句话就能对你说清楚。”他回答,“已经有侦探在调查我们了。”
麦克默多惊奇地望着他。
“伙计,你疯了!”麦克默多说,“这个地方不是经常塞满了警察和侦探吗?他们对我们又有什么威胁呢?”
“不,不,并不是本地人。就像你说的,那些本地人,我们都知道,他们干不出什么名堂,可是你听说过平克顿侦探社吗?”
“我听过几个人的名字。”
“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调查你时,你可不要掉以轻心。那不是一家漫不经心的政府机构,而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企业智囊,如果它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搞出个结果来。如果一个平克顿的侦探插手这件事,那我们就全毁了。”
“我们必须杀死他。”
“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那就一定要在会上提出来了。我不是向你说过,结果会出谋杀案吗?”
“当然了,杀人算什么?在这里不是极其普通的事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我并不想让这个人被杀啊。我心里又将永远不能平静了。但不这么做的话,我们自己有生命危险。上帝啊,我怎么办呢?”他身体前后摇动,犹豫不决。
他的话使麦克默多深受震动。不难看出,麦克默多也同意莫里斯对危机的看法,需要去面对它。麦克默多抚摸着莫里斯的肩膀,热情地摇了摇他。
“喂,伙计,”他几乎喊叫似的大声说道,“你坐在这儿像老太太哭丧一样是毫无用处的。我们来摆摆情况。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你怎么听说到他的?为什么你来找我?”
“我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能指教我。我曾对你说过,在来这里之前,我在东部开过一家商店。那里有我的一些好朋友,其中一个朋友是在电报局工作的。这是我昨天收到的信,是他寄给我的。这一页顶上就写得很清楚,你自己可以读一下。”
麦克默多读道:
你们那里的死酷党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在报上看到许多有关他们的报道。就你我而言,我希望不久就能得到你的消息。听说,有五家公司和两个铁路组织已经十分认真地着手处理这件事。他们既然有这种打算,那你可以确信,他们一定能成功!他们正准备直接插手,平克顿侦探社已经奉命进行调查,其中的佼佼者伯尔弟·爱德华正在行动,这些罪恶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完全得到制止了。”
“请你把附言读一读。”
当然,我所告诉你的,都是我在日常工作中了解到的,所以不能说得更清楚了。他们使用的是奇怪的密码,我看不懂他们的意思。
麦克默多拿着这封信,无精打采地坐了很久。一团迷雾慢慢散开,在他面前出现了万丈深渊。
“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他问道。
“我没有告诉别人。”
“不过这个人——你的朋友——会写信给别人吗?”
“啊,我想他还认识一两个人。”
“是会里人吗?”
“很可能。”
“我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也许可以把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的样子描述一下。那么我们就可以着手追寻他的行踪了。”
“啊,这倒可以。但我不认为他认识爱德华。他告诉我的这个消息,也是他从日常业务中得到的,他怎么会认识这个平克顿的侦探呢?”
突然,麦克默多猛地跳了起来。
“天哪!”他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多蠢哪,连这件事都没想到!不过我们还算幸运,趁他还没能造成损害,我们可以先收拾他。莫里斯,你愿意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吗?”
“当然,只要你能不连累我就行。”
“我会这么做的,你可以完全交给我来处理。我甚至不用提你的名字,就当做这封信是写给我的。这样你满意吗?”
“这正合我的心意。”
“那好,我们就谈到这里,你要保持沉默。现在我要到分会去,我们很快就能让这个老平克顿侦探为自己感到遗憾了。”
“你们不会杀死这个人吧?”
“我的朋友莫里斯,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可以问心无愧。你最好去睡觉,不要再多问了,让这件事听其自然吧。现在我来处理它。”
莫里斯离开的时候,沮丧地摇了摇头,悲叹道:“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
“不管怎么说,自卫不能算谋杀。”麦克默多狞笑道,“不是我们杀死他,就是他杀死我们。如果我们让他长时间待在山谷里,我想他会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啊,莫里斯兄弟,我们要选你做身主,因为你拯救了我们整个死酷党。”
然而从他的行动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虽然嘴上开着玩笑,但他却在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新获得的消息。可能是因为问心有愧;可能是由于平克顿侦探威名显赫;可能是因为了解到这些庞大而富有的公司亲自动手清除死酷党人——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他的行动说明他是从最坏的角度作准备的。在他离家之前,把能让自己牵连进刑事案件的只字片纸都销毁掉,然后才满意地出口长气,觉得似乎安全了。可是危险还压在他心头,因为在前往分会途中,他又在老谢夫特家停了下来。谢夫特已经禁止麦克默多到他家去,不过麦克默多轻轻敲了敲窗户,伊蒂就出来迎接他。她情人眼中的残暴表情消失了,但伊蒂从他严肃的脸上看到了危险的气息。
“你一定出了什么事!”她高喊道,“哦,杰克,你一定遇到了危险!”
“没错,我亲爱的,不过并不太坏。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我们把家搬一搬,那就很明智了。”
“搬家?”
“有一次我答应你,将来我要离开这里。我想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今晚我得到一个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我看麻烦要来了。”
“是警察吗?”
“对,一个平克顿的侦探。不过,亲爱的,你不用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必知道这件事对我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和我关系太大了,但我很快就能摆脱它。你说过,如果我离开这里,你就和我一起走。”
“啊,杰克,这会让你得救的。”
“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伊蒂,我不会伤害你那美丽身姿的一根毫发。你仿佛坐在云端的黄金宝座上,我常常仰望你的容颜,却决不愿从那里把你拖下一英寸来。你相信我吗?”
伊蒂默默无言地把手放在麦克默多的掌心。
“好,那么,请你听我说,并且按照我说的去做,因为这确实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我确信,山谷中将有大事发生,我们许多人都要加以提防。无论如何,我是其中一个。如果我离开这里,不论日夜,你都要和我一起走!”
“我一定随后就去,杰克。”
“不,不,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离开这个山谷,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也许我要躲避警察的耳目,连通信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能丢下你呢?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我来的地方有一个好女人,我把你安顿到她那里,然后我们再结婚。你愿意走吗?”
“好的,杰克,我跟你走。”
“你这么相信我,上帝保佑你!如果我辜负了你的信任,那我就是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了。现在,伊蒂,请你注意,只要我带一个便笺给你,你接到它,就要抛弃一切,直接到车站候车室,在那里等候。我会来找你。”
“接到你写的便笺,不管白天晚上,我一定去,杰克。”
麦克默多做好了出逃的准备工作,心情稍稍舒畅了些,便向分会走去。那里已经聚满了人,他回答过暗号,通过了戒备森严的外围警戒和内部警卫。他一走进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长长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从烟雾中看到了身主麦金蒂又长又密、乱成一团的黑发,鲍德温凶残而不友好的表情,书记哈拉威秃鹫一样的面孔,以及十几个分会中的领导人物。他很高兴,他们都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他得到的消息。
“真的,看到你很高兴,兄弟!”身主麦金蒂高喊道,“这里正有一件事需要一个所罗门做出公正的裁决呢。”
“是兰德和伊根,”麦克默多坐下来的时候,邻座的人向他解释说,“他们两个去枪杀斯蒂列斯镇的克雷布老人,两人都抢着要分会的赏金,你来说说究竟是谁开枪击中的?”
麦克默多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手举起,大家都吃惊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房间里死一般寂静,等待着他的发言。
“可敬的身主,”他严肃地说,“我有紧急情况报告!”
“既然麦克默多兄弟有紧急情况报告,”麦金蒂说,“按照会中规定,当然应该优先讨论。现在,兄弟,请你说吧。”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拿出信来。
“可敬的身主和诸位兄弟,”他说,“今天,我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不过我们事先得到消息并加以讨论,总比毫无戒备地被一网打尽要好得多。我得到通知说,国内那些最有钱有势的组织联合起来准备消灭我们,一个平克顿的侦探,名叫伯尔弟·爱德华的人已经来到这个山谷搜集证据,以便把绞索套在我们许多人的脖子上,并把在座的各位送进重罪犯牢房。所以我说有紧急情况要报告,请大家讨论。”
屋子里鸦雀无声,最后还是身主麦金蒂打破了沉默。
“麦克默多兄弟,你有什么证据吗?”他问道。
“我收到一封信,这些情况就写在这封信里,”麦克默多说。他高声把那段话读了一遍,接着说:“我要守信用,所以不能再把这封信的其他详细内容都读出来,也不能把信交给你们,但我敢向你们保证,信上再也没有与本会利益相关的事了。我一接到信,就立刻前来向诸位报告此事。”
“请允许我讲一讲,”一个年纪较大的兄弟说道,“我听说过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他是平克顿侦探社里一个最有名的侦探。”
“有人见过他吗?”
“是的,”麦克默多回答,“我见过他。”
屋子里顿时出现一阵惊诧的低语声。
“我相信他跑不出我们的手心,”麦克默多笑容满面,“如果我们干得迅速而机智,就可以很快把这件事解决掉。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再给我一些帮助,那我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我们怕什么呢?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的事呢?”
“参事先生,如果大家都和你一样忠诚,你就可以这样说。这个人有资本家的百万美元做靠山,你难道认为我们会里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兄弟可能被收买吗?他会弄到我们的秘密的——甚至可能已经把秘密弄到了。现在只有一种可靠的对策。”
“那就是不让他离开这座山谷!”鲍德温回答。
麦克默多点点头。
“说得好,鲍德温兄弟,你我过去往往意见不合,但今晚你完全说对了。”
“那么,他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见到他?”
“可敬的身主,”麦克默多热情洋溢地说,“我要向你建议,这是一件对我们生死攸关的大事,不便在会上公开讨论。我并不是不信任在座的任何一位兄弟,但只要有只言片语传到那个侦探耳中,我们就会失去抓到他的所有机会。我要求分会选择一些最可靠的人,假如我可以提议的话,参事先生,你自己算一个,还有鲍德温兄弟,再找五个人。然后我就可以放心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也可以说一说我打算怎么做了。”
麦克默多的建议马上被采纳了。除了麦金蒂和鲍德温以外,选出的人员还有面如秃鹫的书记哈拉威,老虎科马克,分会的司库、凶残的中年杀人凶手卡特和不顾生死的亡命徒威拉比两兄弟。
大家心头仿佛笼罩了一片乌云,许多人第一次开始看到,在他们居住了那么久的地方,一片为被害者复仇的乌云——法律,弥漫在晴朗的天空下。他们施加于人的恐怖,过去被他们认为是永远不会遭到报应的,但现在却让他们大吃一惊。这种报应来得如此急迫,紧压在他们头上。所以,这次例常的欢宴,充满抑郁不欢的气氛,草草就收场了。党徒们早早离开,只有他们的头领们留下来议事。
“麦克默多,现在你说吧。”当只有他们七个人沉默着坐在那里时,麦金蒂说道。
“我刚才说过我认识伯尔弟·爱德华,”麦克默多解释说,“不用我说,你们就能想到,他在这里用的不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不是一个蠢货。他谎称自己叫史蒂夫·威尔逊,住在霍布森小巷。”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和他讲过话。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如果不是收到了这封信,我也不会再想这件事,但现在我深信那个人就是他。星期三我有事来到霍布森小巷,在车上遇到了他。他说自己是个记者,那时我相信了他的话。他说他要为纽约一家报纸写稿,想知道有关死酷党人的全部情况,还想了解那些所谓的‘暴行’。他向我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打算弄到一些情报。你们可以相信,我什么都没有泄露。他说:‘如果能得到对编辑工作有用的材料,我愿出重金酬谢。’我挑了些我认为他最爱听的话说了一遍,他就付给我一张二十元纸币作为酬金。他又说:‘如果你能把我需要的一切都告诉我,那我就再加十倍酬金。’”
“那么,你告诉了他什么?”
“我可以虚构出任何材料。”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报馆的人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霍布森小巷下了车,我也随之下了车。我走进电报局,他刚从那里离开。
“‘嘿,’当他走出去之后,报务员说,‘这种电报,我想我们应该加倍收费才对。’我回答:‘我想你们的确应该加倍收费。’我们都觉得他填写的电报单就像中文那样难懂。这个职员又说:‘他每天都来发一封电报。’我说:‘对,这是他报纸的特别新闻,他怕别人知道。’这就是那时候报务员和我所想到的。但现在我的观点已经截然不同了。”
“天哪!我相信你是正确的,”麦金蒂说,“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对付他呢?”
“为什么不立刻去收拾他呢?”一个人提议说。
“哎,不错,越早越好。”
“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立刻就这样做了。”麦克默多说,“我只知道他在霍布森小巷,但不知道他的住处。不过,只要你们接受我的建议,我倒有一个计划。”
“好,什么计划?”
“明天早晨我就去霍布森小巷,通过报务员去找他。我想,他能打听到这个人的住处。然后,我可以告诉他自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我告诉他,只要他肯出高价,我就把分会的秘密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那时我就告诉他,材料在我家里。因为到处都有耳目,所以不能让他白天到我家去。他当然知道这是一种起码的常识。我让他晚上十点钟来我家看那些材料,到时候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
“这样能行吗?”
“其余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去筹划。寡妇麦克娜玛拉家是一座独立的房子,她绝对可靠而且聋得像一根木桩,她的房客只有我和斯坎伦。如果他答应来的话,我就告诉你们,并让你们七个人九点钟到我这里来。我们把他搞进屋,如果他还能活着出去,嗯,那他后半辈子就可以大吹伯尔弟·爱德华的运气了。”
“这么说,平克顿侦探社该有一个空缺了,要不然就是我搞错了。就谈到这里吧,麦克默多。明天九点钟我们到你那里去。他进来之后,你只要把门关上,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好了。”
七、伯尔弟·爱德华的妙计
正如麦克默多说的那样,他所寄宿的房子孤寂无邻,刚好适合他们策划的那种犯罪活动。房子位于镇子的最边缘,又远离大路。如果是作其他案子,凶手们只要照老办法把要杀的人叫出来,将子弹都射到他身上就行了。可是这次,他们却要弄清楚这个人知道多少秘密,怎么知道的,给他的雇主送过多少情报。
可能他们动手太晚了,对方已经把情报送走了。如果真是这样,至少他们还可以向送情报的人复仇。不过,他们希望这个侦探还没有弄到非常重要的情报,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记下麦克默多捏造的那些毫无价值的废话呢。所有这一切,他们都要让他亲口招认出来。一旦抓到他,他们会设法让他开口的,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了。
麦克默多按计划来到霍布森小巷。这天早上,警察似乎很注意他,当他在车站等候时,那个自称在芝加哥就和他是老相识的马文队长,竟然和他打起招呼来;麦克默多不愿和他说话,就转身走开了。中午,他完成任务返回之后,到工会去见麦金蒂。
“他会来的。”麦克默多说。
“好极了!”麦金蒂说。这位巨人只穿着衬衫,背心下露出的表链闪闪发光,钻石别针尤其光彩夺目。既开设酒馆,又玩弄政治,使得这位首领既有权势,又非常有钱。然而,前一天晚上,他面前仿佛隐约闪现着监狱和绞刑这样可怕的东西。
“你认为他对我们的事知道得多吗?”他焦虑地问。
麦克默多沉着脸摇了摇头:“他已经来了很长时间,至少六个星期了。我想他只是还没有开始在这边收集他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利用铁路资本来做后盾,又在我们中间活动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他早已有所收获,也早已把它们传递出去了。”
“我们分会里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麦金蒂高喊道,“每个人都像钢铁一样坚定可靠。不过,天哪!只有那个可恶的莫里斯。他怎么样?只要有人出卖我们,那就一定是他。我想派两个兄弟在天黑前去教训他一顿,看看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情况。”
“啊,那样倒也无妨。”麦克默多回答,“不过,我不否认,我挺喜欢他,也不忍心看他受到伤害。他曾经向我说过一两次分会里的事,尽管他对这些事的看法和你我不一样,但他也绝不像是一个告密的人。不过我并不想干涉你们之间的事。”
“我一定要结果这个老家伙!”麦金蒂咒骂道,“我留意他已经一年了。”
“好,你对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麦克默多回答,“不过必须等到明天再去处理,因为在平克顿这件事解决好之前,我们必须暂停其他活动。时间有的是,何必一定要在今天惊动警察呢。”
“你说得对,”麦金蒂说,“我们可以在挖出伯尔弟·爱德华的心之前,从他身上弄清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情报。他会不会看穿我们的陷阱呢?”
麦克默多露出了满面笑容。
“我想我抓住了他的弱点,”他说,“如果能得到死酷党人的踪迹,他甚至甘心尾随一个人上天入地。我已经拿到他的钱了。”他咧嘴笑了起来,取出一沓钞票,“他答应看到我的全部文件后,还要给更多的钱。”
“什么文件?”
“根本就没有什么文件。我告诉他分会章程和全体会员的登记表都在我这里。他指望把一切秘密都弄到手,然后再离开此地。”
“果然不错,”麦金蒂大笑道,“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文件带去给他看吗?”
“我回答,我不可能带这些出门。我本来就是一个受怀疑的人,更何况马文队长今天又在车站上和我说过话!”
“对,我听说了,”麦金蒂说,“我认为你一定能承担这个重担。我们杀掉他之后,可以把他的尸体扔到一个旧矿井里。不过不管怎么干,我们都没办法瞒住霍布森小巷的人,尤其是你今天又到过那里。”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只要我们处置得当,他们就找不出这件杀人案的证据。天黑之后,没有人能看见他来过我的住处,我会安排好,不让一个人看到他。现在,参事先生,我向你讲一下我的计划,并且请你转告另外几位。你们一起早一些来。他来的时间是十点钟,敲三下门。我去给他开门,然后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到那时他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确实很容易。”
“是的,不过下一步就需要慎重考虑了。他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而且武器精良。我把他骗来,他很可能十分戒备。他本打算和我单独,如果我直接把他带到那间屋子,里面坐着七个人,那他一定会开枪,我们中的一些人就会受伤。”
“对。”
“而且枪声会把附近镇上所有该死的警察都招来。”
“我相信你说得很对。”
“我一定安排好。你们大家都坐在你和我谈过话的那间大屋子里,我给他开门之后,把他让到门旁的会客室里,让他等在那儿。我假装去取材料,借机告诉你们事情的进展。然后我拿几张捏造的材料回到他那里,趁他读材料的时候,我就跳到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让他不能开枪。你们听到我喊,就立刻跑过来,越快越好,因为他和我一样强壮。我一定尽力坚持,保证坚持到你们出现。”
“这是一条妙计。”麦金蒂说,“分会不会忘记你这次的功劳,我想当我不做身主时,一定提名让你接替我。”
“参事先生,说实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新入会的兄弟。”麦克默多回答,但他脸上的神色说明,能得到这位有实力的人的赞扬,他感到很高兴。
他回到家中,开始准备夜晚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先把自己那支史密斯威森牌左轮手轮擦干净,上好油,装足子弹,然后检查一下那位侦探即将落入圈套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宽阔,中间放着一条长桌,旁边有一个大炉子。两旁都是没有窗板的窗户,只挂着一些浅色的窗帘。麦克默多仔细检查了一番,毫无疑问,这个房间非常严密,非常适合进行这样秘密的约会,而且这里离大路很远,不会引来麻烦。最后,麦克默多又去找他的同伴斯坎伦商议,斯坎伦虽然是一个死酷党人,却是一个与人无害的小人物,他极为软弱,不敢反对同伙的意见,可是当他被迫参加一些血腥的暗杀勾当时,私下里却异常惊恐厌恶。麦克默多三言两语把即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迈克·斯坎伦,如果我要是你的话,就在今夜离开这里,落得一身清净。在清晨之前,这里一定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真的,麦克,”斯坎伦回答,“我并不愿意这样,可是我缺乏勇气。当我看到离这里很远的那家煤矿的经理邓恩被杀时,我几乎忍受不了了。我没有你或和麦金蒂那样的胆量。如果会里不因此加害于我,我就照你的建议办,你们自己去处理晚上的事好了。”
麦金蒂等人如约赶来。他们都是些外表很体面的人,衣着华丽而整洁,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可以从他们紧闭的嘴角和凶恶残忍的目光中看出,他们都渴望擒获伯尔弟·爱德华。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双手不曾多次沾满鲜血,他们杀起人来心如铁石,就像屠夫宰杀绵羊一般。
当然,从身主麦金蒂令人生畏的外貌和犯过的罪行来看,他是首要人物。书记哈拉威是个骨瘦如柴的人,心狠手辣,长着皮包骨的长脖子,四肢神经痉挛,会很关心分会的资金来源,却不顾得来是否公正合法。司库卡特是一个中年人,冷漠无情、死气沉沉,皮肤像羊皮纸那么黄。他是一个有才干的组织者,几乎每次犯罪活动的细节安排都出自他罪恶的头脑。威拉比两兄弟是实干家,个子高大,年轻力壮,手脚灵活,神色坚决果断。他们的同伴老虎科马克是一个粗眉大眼的黑脸大汉,甚至会中的同伙对他那凶狠残暴的性格都畏惧几分。就是这些人,准备于这个夜晚在麦克默多的住处杀害那位平克顿侦探。
麦克默多在桌上摆了些威士忌,这些人便急匆匆地大吃大喝起来。鲍德温和科马克已经半醉,更暴露出了他们的残忍。这几夜依然寒冷异常,屋里生着火,科马克把双手放在火上取暖。
“这就妥当了。”他咒骂道。
“嘿,”鲍德温听出了他话中的含意,“如果我们用皮带狠狠地抽他,就能从他口中得到真相。”
“不用怕,我们一定能从他口中得到真相的,”麦克默多生来就冷酷沉着,尽管这件大事的全部重任都落在他身上,他依然像平时那样冷静、毫不在意。因此,大家都称赞他。
“你是对付他的最佳人选,”身主麦金蒂赞许地说,“他毫无防备地就能被你扼住喉咙。可惜你的窗户上没有窗板。”
麦克默多走过去,把一个个窗户上的窗帘拉紧:“此刻肯定没有人来检查我们的。时间也快到了。”
“也许他觉察出了危险,可能不来吧。”哈拉威说道。
“不用怕,他会来的。”麦克默多回答,“就像你们急于见到他一样,他也急于到这里来。听!”
他们都像蜡人似的一动不动,有几个人正要把酒杯送往唇边,这时也停了下来。他们听到门上重重响了三下。
“不要作声。”麦克默多举手示警,这些人欣喜欲狂,都暗自握住手枪。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不要发出一点声音!”麦克默多低声说,然后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这些凶手都拉长了耳朵等待着。他们数着这位同伴走向过道的脚步声,听到他打开大门,似乎说了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是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和一个陌生人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门砰地响了一下,接着是钥匙锁门的声音——他们的猎物已经完全落进了陷阱。老虎科马克发出一阵狞笑,首领麦金蒂急忙伸出大手捂住他的嘴。
“别出声,你这蠢货!”麦金蒂低声说,“你要坏我们的事了!”
旁边的屋子里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声,谈个没完,叫人难以忍耐。终于,门打开了,麦克默多走了进来,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他走到桌子尽头,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他的脸上起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变化,他的表情似乎成了一个着手办大事的人,面容坚决果敢,目光从眼镜后面射出掩饰不住的光彩。他显然成了一个领导人。这些人急切地望着他,但他一言不发,依然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喂!”麦金蒂终于大声喊道,“他来了吗?伯尔弟·爱德华在这里吗?”
“不错,”麦克默多不慌不忙地回答,“伯尔弟·爱德华在此。我就是伯尔弟·爱德华!”
听到这几句话,屋子里顿时像旷野一般鸦雀无声,只有火炉上水壶依然在沸腾。七个人面色惨白,惊惧万分,呆望着这位扫视他们的人。接着,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许多闪闪发亮的来复枪筒从窗口伸进来,窗帘也全被撕破了。
这时,首领麦金蒂像一头受伤的熊,咆哮着跳到了半开的门前。一支手枪正在那里对准了他,煤铁警察队长马文蓝色的大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这位首领只好退后,倒在他的座位上。
“参事先生,你在那里会更安全。”他们一直叫做麦克默多的那个人说道,“还有你,鲍德温,如果不把手离开手枪,那你就用不着刽子手了。把手拿出来,不然,我只好……放在那里,好了。这座房子已经被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人包围了,你们可以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机会逃走。马文,下掉他们的手枪!”
在这么多来复枪的威胁下,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这些人全都被缴了械,他们目露凶光,惊讶地依然围坐在桌旁。
“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想对你们说几句话,”这位给他们设下圈套的人说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除非你们将来在法庭证人席上看到我。我想让你们回想一些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你们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我终于可以亮出我的底牌了。我就是平克顿的伯尔弟·爱德华。人们派我来破获你们这个匪帮。我玩了一场非常艰难而危险的游戏,没有一个人,甚至我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我正冒险做着的事。只有这里的马文队长和我的几个助手知道。不过今晚这件事结束了,感谢上帝,我胜利了!”
这七个人面色苍白,呆呆地望着他,他们眼中流露出抑止不住的敌意。爱德华看出了他们这种威胁的神情,于是回答道:“也许你们认为这件事还没完。好,那我听天由命。不过,你们的手不会伸得太远了,除了你们自己之外,今晚还有六十个人被捕入狱。我要告诉你们,接受这个案子时,我并不相信有像你们这样的一种社团,我还以为这是报上的无稽之谈。但我应该弄清楚。他们告诉我这和自由人会有关系,于是我就到芝加哥入了会。我发现这个组织只做好事,对社会没有任何危害,我就更加确信这些纯粹是报上的无稽之谈了。
“但我还是继续查访下去,来到了这些产煤的山谷。我一到这里,就知道自己过去错了,这完全不是一角小说中的故事。于是我就停留下来观察。我从未在芝加哥杀过人,也从未制造过伪币。我送给你们的那些钱都是真的,我从没有把钱用得这么合适过。我知道怎样迎合你们的心理,所以就对你们假装说,我是犯了罪逃走的。这一切都正如我所想的那样管用。
“我加入了你们恶魔一般的分会,你们商议会务时,我尽力参加。人们可能会说我和你们一样坏,他们怎么说都可以,只要我能抓住你们就行。事实如何呢?你们毒打斯坦格老人的夜晚我参加了。因为没有时间,我来不及事先警告他。可是,鲍德温,当你要杀死他时,我拉住了你的手。假如我曾经建议过一些事情,那是为了在你们中间保持我的地位,而这是一些我知道自己可以预防的事情。我没能拯救邓恩和孟席斯,因为我事先完全不知道,不过,我会看到杀害他们的凶手被绞死的。我事先警告了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所以,当我炸掉他的住处时,他和家人一起躲起来了。确实也有许多犯罪活动是我没能阻止的,但只要你们回忆一下,想一想为什么你们要害的人往往回家时走了另一条路,或是当你们去找他的时候,他却留在镇子里,或是当你们认为他要出门的时候,他却深居不出,你们就可以知道这都是我做的了。”
“你这个该死的内奸!”麦金蒂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约翰·麦金蒂,如果这样称呼我能让你舒服一些,那你就这么干吧。你和你这伙人是上帝和这些地方居民的死敌。需要一个人到你们和受你们控制的那些可怜的男女中间去了解情况,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于是我就用了这个办法。你们把我叫做内奸,但我想有成千上万的人会称呼我为救命恩人,我把他们从地狱里救了出来。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这里调查全部情况,掌握每个人的罪行和每一件秘密。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那我还要再等一些时间才动手呢。镇里接到了一封信,它会向你们提出警告,所以我只好行动,而且是迅速地行动。
“我没有别的话要对你们说了。我要告诉你们,在我晚年临终之时,想到自己在这山谷中做的这件事,我就会安然地死去。现在,马文,我不再耽误你了。把他们拘捕起来!”
还要再向读者多啰唆几句。斯坎伦被派去给伊蒂·谢夫特小姐送一只蜡封的信笺,他在接受这项使命时眨了眨眼睛,会意地笑了。次日清晨,一位美丽的少女和一个蒙面的男人,乘坐铁路公司的特别快车,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这就是伊蒂和她的情人在恐怖谷中最后的行踪。十天之后,老雅各布·谢夫特主婚,他们在芝加哥结了婚。
这些死酷党人被押送到远方去审判,他们的党徒无法威胁那里的法律捍卫者,他们费尽心机地去运动,花钱如流水般地去搭救——这些钱都是他们从全镇敲诈、勒索、抢劫而来的——结果依然是白费力气。控诉他们的证词写得非常缜密、清楚、证据确凿,因为写这份证词的人熟知他们的生活、组织和每一次犯罪活动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的辩护人耍尽阴谋诡计,也无法挽救他们灭亡的命运。过了这么多年,死酷党人终于被击败、被粉碎了。从此,山谷中永远驱散了乌云。
麦金蒂在绞架上结束了他的生命,临刑时悲泣哀号也是徒劳,其他八名主犯也都被处死,还有五十多名党徒被判以各种徒刑。至此,伯尔弟·爱德华大功告成。
然而,正如爱德华预料的那样,这出戏还没有落幕。还有别的人,想要上台,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演下去。特德·鲍德温首先逃脱了绞刑,然后是威拉比兄弟二人,还有这伙人中其他几个凶狠残暴的也都逃脱了绞刑。他们只被监禁了十年,终于获得释放,而爱德华非常了解这些人,他意识到仇敌出狱的这一天也就是自己和平生活的结束。这些党徒立誓要为他们的同党报仇雪恨,不杀死他决不罢休!
有两次他们几乎得手,毫无疑问,第三次会接踵而至。爱德华无奈离开了芝加哥,更名换姓迁到了加利福尼亚。在这期是,伊蒂·爱德华离开了人世,他的生活也失去了光彩。有一次他又险遭毒手,便再次更名道格拉斯,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里和一个名叫巴克的英国人合伙经营矿业,积蓄了一大笔财富。最后,他发现那些嗜血的猎犬又追踪而来。于是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立刻迁往英国才是出路。后来,约翰·道格拉斯重娶了一位高贵的女子,过了五年苏塞克斯郡的绅士生活。这种生活最后所发生的奇事,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八、尾声
通过警署审理,约翰·道格拉斯案转到了上一级法庭。季审法庭以自卫杀人无罪,宜判释放。
“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让他离开英国。”福尔摩斯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这里危机四伏,甚至比他经历的那些危难还要凶险许多。在英国,没有你丈夫的安全容身之地。”
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渐渐淡忘了这个案子。可是一天清晨,我们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莫名奇妙的信。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词:“天哪,福尔摩斯先生,天哪!”既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我看了这离奇古怪的词句,忍不住感到可笑,但福尔摩斯却显得异常严肃。
“这一定是坏事,华生!”他双眉紧锁,久久静坐沉思。
夜已经深了,我们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进来通报说,一位绅士有要事求见福尔摩斯。紧跟着她,我们在伯尔斯通庄园结识的朋友塞西尔·巴克走了进来。他脸色阴郁,面容憔悴。
“福尔摩斯先生,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可怕的消息。”巴克说。
“我也很担心呢。”福尔摩斯回答。
“你收到电报了吗?”
“我收到了一个人写来的信。”
“可怜的道格拉斯!他们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爱德华,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贝尼托峡谷的杰克·道格拉斯。三星期之前,他们夫妇一起乘坐巴尔米拉号轮船到南非去了。”
“的确。”
“昨夜这艘船抵达了开普敦。今天上午我收到道格拉斯太太的电报。”
杰克于圣赫勒拿岛附近大风中不幸落海。没人知道为何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
艾维·道格拉斯
“哎呀!原来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肯定,这是某人在幕后的周密安排和指挥。”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这不是一次意外事故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意外事故。”
“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毫无疑问!”
“我也认为是这样。这些万恶的死酷党人,这一伙该死的复仇者……”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件事另有主谋。它不是一个使用截短了的猎枪和笨拙的六响左轮的案子。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老对手干的,但我要说这是莫里亚蒂的手法。这次犯罪行动是从伦敦指挥的,而不是从美国来的。”
“但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下这种毒手的人是个不甘心失败的人,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想做的任何事都一定要达到目的。这样一个有才智的人和如此庞大的组织动手消灭一个人,就像用铁锤砸胡桃,用力过度显得荒谬可笑,不过,这个胡桃当然轻而易举就被砸碎了。”
“这个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知道这些,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副手走漏的消息。这些美国人经过了慎重考虑,和其他外国罪犯一样,为了在英国作案,就选择与这个犯罪的巨匠合作。从那时起,他们要害的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最初莫里亚蒂派他的手下去寻找要害的人,然后指示怎样去行动。接着,他看到鲍德温暗杀失败的报告之后,就亲自动手了。你曾听到我在伯尔斯通庄园警告过你的朋友,未来的危险比过去要严重得多。我没说错吧?”
巴克愤怒地攥紧拳头敲打自己的头部,说道:“你是说我们只能听任他们摆布吗?你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战胜这个魔王吗?”
“不,我没这么说!”福尔摩斯的双眼似乎远望着未来,“我并没有说他是不可战胜的,但你必须给我时间——你必须给我时间!”
我们都沉默不语,只有福尔摩斯预见命运般的炯炯双眼仿佛望穿了云幕。
延伸阅读
白璧上的微瑕
我们在谈论福尔摩斯故事如何经典、如何有魅力的同时,也必须看到这六十篇故事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有些故事非常优秀,有的故事算是差强人意,也有的故事在水准之下。
福尔摩斯故事中几部长篇小说最遭人诟病,这主要是因为其结构上的缺点。除《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之外的三部长篇小说都只能算是将两个短篇故事或者中篇故事合二为一。《血字的研究》中劳瑞斯顿花园街的惨案和摩门教的故事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前者是一篇侦探小说,后者算是一篇复仇题材的小说。《四签名》也同样,发生在英国的谋杀案和发生在印度的宝藏故事也可以相互独立。这样的结构直接导致了谁是凶手这一悬念在小说中途便完全丧失,读者在阅读之后的故事时也没有了悬念的驱使。
所谓悬念就是侦探小说家们在作品中提出而不会马上解决的问题,亦即读者期待回答而又尚未得到回答的疑问,是吸引读者对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事件的结果给予关注的重要手段。从侦探小说文本本身而言,悬念就是作者对因果关系的倒置和巧妙的安排;从读者方面而言,悬念指读者强烈的不安、好奇和焦虑,是出自对情节关心和人物同情而产生的对前途的预测和充满激情的期待。侦探小说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设谜的艺术,作家设置一个谜,请读者来破解。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谜能够百转千回,迷雾重重,难以破解,从而吸引读者一步步走进小说里面;而当每位读者阅读侦探小说的时候,也都抱着一种心理期待,希望读到一个百转千回,迷雾重重的故事,同时自己能够最先最快地破解那个谜。于是,作家设谜,读者解谜,两者之间仿佛在进行一场智力的角逐。在这里“谜”就是悬念,侦探小说就是“解谜”的艺术。
侦探小说中的悬念有几种,包括“谁干的”、“为何干”、“如何干”等。“谁干的”就是指罪犯是谁,往往是小说最核心的悬念。“为何干”探究罪犯犯罪的动机。在强调解谜的古典侦探小说中一般只要合理即可,并不会深入讨论。而在犯罪小说中对这个问题关注比较多。“如何干”是讨论罪犯作案的手段和方法,在一些强调诡计的作品中往往关注这一问题,比如密室杀人题材的作品。一些警察程序小说也比较关注这类问题,因为想要给罪犯定罪,必须依靠确切的证据。
爱好新奇是人的审美本性。因此,只有适应这一本性,设计出意想不到的新奇悬念,才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比如《红发会》的悬念设计就非常新奇。当铺老板威尔逊在报上看到红发会的一则广告,应征红发男子,薪金丰厚而工作简单。威尔逊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便欣然前往应聘而且获得成功。从此他每天去上半天班,工作只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一天,他去上班,却见办公室已经上了锁,门上有一张便条说该会解散了。威尔逊非常纳闷,红发会为什么不让自己干什么活却给自己丰厚的报酬?又为什么突然解散?他的疑问就是小说的悬念。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理,同时阅读欲望也变得格外强烈。这就是悬念追求新奇的动力所在,也是好的悬念具有新奇性所产生的巨大效应。
再反观四部福尔摩斯长篇小说。只有《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可以称得上是条理分明的长篇小说。即使如此,凶手的身份还是在三分之二处便昭然若揭。幸运的是,紧张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最后,算是弥补了凶手身份过早暴露的遗憾。其他三部小说都将紧张的过程和意外的结局提前到了中间部分,破坏了悬念的设置。
短篇小说同样有瑕疵,最常提到的就是部分故事的主题有重复。《红发会》中罪犯设骗局让当铺老板威尔逊每天离开铺子几小时,目的是方便作案。同样地,《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中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被要求将商业目录中所有巴黎的五金商抄下来;这样他便离开了伦敦,罪犯就能顶替他刚刚获得的工作。《三个同姓人》又重复了这个主题,借助内森·加里德布罕见的姓氏让他离开屋子,因为他除了乘车到索斯比或克里斯蒂拍卖行之外从不出门。
再比如作者创作时的随意性。既然抓住凶手是为了让他受到法庭公正的审判,那么在调查过程中也就需要特别注意严谨性和合理性。推演开来,侦探小说的各方面也都要求严谨而合理。但是,福尔摩斯故事中时不时出现某些不严谨或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在《诺伍德的建筑师》中“烧焦的有机体残骸”其实是兔子骨头,这样的伎俩应该骗不倒福尔摩斯,但是他和雷斯垂德一度认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已经死亡。《威斯特里亚寓所》中,一位医生检查了一些骨头后便立刻宣称那不是人的骨头,这也佐证了《诺伍德的建筑师》在这一点上并不严谨。《身份案》中,我们需要接受这样的事实——玛丽·萨瑟兰眼睛近视,以至于即使朝夕相处的人,一旦做了点伪装,她还是认不出来。《歪唇男人》中,面对红色假发、涂上油色的脸,从眼睛到下巴上明显也是画上去的伤疤,用“一小条肉色橡皮膏”做出的歪唇,布雷兹特里特巡官都没能识破。布雷兹特里特不善于观察,但这样疏忽大意也实在不应该。至于与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小疏漏更是不胜枚举,当然,那主要是马虎的华生的原因。
有些研究者对这种随意很苛刻。多萝西·L·塞耶斯认为柯南·道尔对待读者并不总是公平的。霍华德·海格拉夫承认福尔摩斯和华生是不朽的,但同时也说那些故事“总是结构松散、一看便知、并非原创、老生常谈而且诡计和主题不断重复”,他认为这样的评语并不算是一种“诋毁”。其实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虽然在柯南·道尔的时代并没有提出侦探小说要讲究公平竞争,但福尔摩斯故事在线索的公平性方面并不逊色于黄金时代的作家,十次有九次我们都看到了福尔摩斯用来推理的线索,只是不曾得出与福尔摩斯一样的推论。至于老生常谈一类说法,我们也只看到少数几篇小说以及一些推理片段来自爱伦·坡或者加博里奥,大部分情况下柯南·道尔总是成功地将别人的构思转化成了自己的想法。
朱利安·西蒙斯指出;“如果把这些批评看得太重也要犯错,那样就只会过分追求故事叙述技巧的完美。很多福尔摩斯之后的短篇小说也许在谜团上比道尔好,但是作为故事几乎所有都要逊色不少。福尔摩斯的五十六篇短篇小说大概有一半反复阅读仍乐趣不减,一方面因为场景和气氛营造出色,另一方面是因为福尔摩斯的推理是建立在已经呈现给读者的证据的基础之上。”
但不管故事情节如何,只要有一点就可以弥补所有的缺陷,那就是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友谊。在正典六十篇故事中,只有《“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马斯格雷夫礼典》、《皮肤变白的军人》、《狮鬃毛》少数几桩案子没有华生医生参与。菲利普·A·施雷弗勒在《福尔摩斯和华生:理智与情感》一文中写道:“在所有的英国文学作品里,像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H·华生医生这样著名的友谊并不多见——尽管有时候看上去两个人截然相反。多年以来,由于对福尔摩斯故事的误解,特别是改编作品的错误演绎,华生经常被误认为只是足智多谋的福尔摩斯的一个陪衬,或者是个只会胡乱叫嚷的家伙。……它没有考虑华生性格中的多个方面,他不仅是个充满智慧的人,有着高超的讲故事能力(归根到底,是华生讲述了大部分福尔摩斯故事),相比福尔摩斯那更好动、更古怪的性格,华生是绝佳的补充。尤其对于福尔摩斯经常表现出的冷酷的科学态度,华生的角色更是个情感上的平衡点。”纵观福尔摩斯的探案生涯,华生陪伴他走过了绝大部分岁月。对华生来说,福尔摩斯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最后一案》),“我特别尊重的那个人”(《雷神桥之谜》)。对福尔摩斯来说,华生是忠实的“包斯维尔”(《波希米亚丑闻》)。
从他们友谊的早期开始,华生就觉得福尔摩斯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他神出鬼没,有着独一无二的天赋。华生总是惊讶于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甚至两人相处了多年之后仍然这样,每次福尔摩斯展现推理才华时总能引来华生的惊呼。但是,华生因为福尔摩斯对于怀表客观、准确但是毫不留情的推理而受到伤害,那块怀表曾经属于他放浪形骸的哥哥。这段《四签名》的情节指出了两个人之间本质的不同:福尔摩斯是纯粹的逻辑和思考的机器,而华生是一个富于同情心、易受主观左右的人。
他们早年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和谐。华生在《五个橘核》中说,他是福尔摩斯唯一的朋友。华生结婚以及再婚之后,他和福尔摩斯“疏于往来”(《波希米亚丑闻》)、“当他在调查中需要个助手时,依然不时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少了。我发现,在一八九〇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最后一案》)福尔摩斯归来之后,这种友谊又亲密如初,华生在《空屋》中再次帮助福尔摩斯,后来又搬回了贝克街的寓所,一旦福尔摩斯需要便毫不犹豫地回到福尔摩斯身边。在福尔摩斯退休之后,华生再次结婚,“在他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爬行人》)不久,福尔摩斯到苏塞克斯丘陵,两人分隔得更远了。但是,为了捣毁冯·波克的间谍网,福尔摩斯又想到了他的老友华生,邀请华生再次协助他。
华生在《爬行人》中说:“在他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做为一种习惯,我就像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习惯。每当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个在勇气方面多少可以依赖的同伴时,我的用处就出现了。但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用途——对于他的大脑,我就像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维,他也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自己的思想。他的话很难说就是对我说的,大体上对墙壁讲也同样可行,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说话的习惯,我的表情和我发出的感叹词之类对他的思考还是有些帮助的。如果说,我头脑的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让他不耐烦,这种烦躁反倒使他的灵感更轻快地迸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中,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用处。”
福尔摩斯将“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视为他的同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华生,你真是大有长进,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记载我那些微小成就所作的时候,已经习惯于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却有着巨大的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皮肤变白的军人》中,他说:“谈到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我之所以在自己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烦地添一个伙伴,并不是出于感情用事和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的确有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出于本身的谦虚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个能预见你的结论和行动发展的合作者总是有危险的,但如果每一步发展都让他惊讶不止而未来总是让他迷糊,那确实是个理想的伙伴。”
福尔摩斯其实很尊重华生。虽然他往往忽略了这位老友,但是在一些场合下仍然表露出了自己的情感,比如《魔鬼之足》、《空屋》和《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最著名的当属《三个同姓人》中的一段场景:
说时迟那时快,他抽出一支手枪就放了两枪。我只觉得大腿一热,就像烧红的烙铁贴在了身体上一样。接着我听到咔嚓一响,福尔摩斯用手枪砸中了他的脑袋,他脸上淌着血倒在了地上。福尔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后用结实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我,扶我坐到椅子上。
“没伤到吧,华生?我的上帝,你没伤到吧?”
当我了解到在这冰冷的外表后面是有着多么深沉的忠诚和友爱时,我觉得受一次伤,甚至受多次伤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坚强的眼睛湿润了,那坚定的嘴唇在颤抖。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让我看到他不仅有伟大的头脑,还有伟大的心灵。我这么多年的微末而忠诚的服务,有这一点感受也就知足了。
“没事儿。福尔摩斯。只是擦了一点皮。”
他用小刀割开我的裤子。
“你说得很对!”他放心地喊了一声,“是表皮受伤。”他把铁石般的脸转向我们的俘虏,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来,“算你走运。要是你伤害了华生,你不用打算活着离开这间屋子。”
看到这里,有谁还能说福尔摩斯只是“一架用于推理和观察的机器”?或许他的改变正是来自于华生,这个永远的朋友。
福尔摩斯小百科
艾琳·艾德勒
所谓的“那位女人”,美国出生的歌剧演唱家、女冒险家。律师戈弗雷·诺顿之妻。在《波希米亚丑闻》中她得到了福尔摩斯的尊重,因为在那次事件中她展示出了与福尔摩斯抗衡的能力。波希米亚国王找到福尔摩斯,委托他拿回一张暧昧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他在华沙时给艾德勒的。虽然国王雇请了小偷和强盗想要夺回照片,但均告失败。福尔摩斯的资料索引中写道:“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斯卡拉剧院,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退出了歌剧舞台。住在伦敦。”华生在《波西米亚丑闻》开头写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那位女人’。我很少听见他提到她时用过别的称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在故事的结尾,华生又写道:“他过去对女人的机智常常加以嘲笑,近来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当他说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张照片时,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华生在故事开头暗示艾德勒在一八九〇年去世了。
不少研究或者杜撰福尔摩斯和艾琳·艾德勒关系的作者,特别是那些对华生所强调的福尔摩斯的逻辑性视而不见的作者,都将目光着眼于二人罗曼蒂克的关系。威廉·S·巴林—古尔德在《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中推测,福尔摩斯和艾德勒育有一子。这一观点在电视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纽约》(1976)中也采纳了。而著名的侦探人物尼禄·沃尔夫也被认为是福尔摩斯和艾德勒的儿子。在波希米亚丑闻发生的时候,艾德勒住在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的布里翁尼府第。她后来成为了卡罗尔·尼尔森·道格拉斯笔下一系列侦探言情小说的主角。这些作品主要发生在波希米亚丑闻之后,这时候世人都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富汗
亚洲东部的国家。维多利亚女王在世时,这里发生了几场重要的战争。福迷们之所以对阿富汗印象深刻,因为福尔摩斯对华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得出来,您到过阿富汗。”华生在一八七八年经由印度来到阿富汗,加入了他所属的诺桑伯兰第五燧发枪团担任军医助理。这个团原来驻守印度,但华生在孟买上岸后得知自己的队伍已经开赴阿富汗,参加第二次阿富汗战役。华生赶到坎大哈,随后参加了迈旺德那场生死决战,并且负伤。几经波折之后,才得以回国。
在阿富汗时,华生曾经给海特上校看过病,之后他们又在《赖盖特之谜》一案中相遇。华生曾经向梅丽·摩斯坦说过自己在阿富汗的经历(《四签名》),也对自己的老校友珀西·费尔普斯说过在阿富汗、印度的往事,以缓解他苦闷的心情(《海军协定》)。据华生自己说,“我在阿富汗时那种乱糟糟的工作,还有放荡不羁的性格,已让我变得相当马虎,不像一个医生应该有的样子”(《马斯格雷夫礼典》)。但是,在《博斯科姆比溪谷迷案》中,华生又说:“我在阿富汗度过的军旅生涯,至少使我养成了行动敏捷、几乎可以随时动身的习惯。我的个人需求很简单,所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带着旅行皮包上了出租马车,车声辚辚地驶向帕丁顿车站。”其他提到阿富汗的地方还包括:《空屋》中提到莫兰上校参加过阿富汗战役;《驼背人》中亨利·伍德曾经逃到阿富汗。
寻人广告栏(私人启事栏)
福尔摩斯对这些广告栏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因此,他有一本大书,书中都是他平日保存下来的伦敦各家报纸的私人启事栏(《红圈会》)。福尔摩斯甚至坦言自己“除了犯罪的消息和寻人广告栏之外,完全不看别的东西。寻人广告栏总是有启发性的。”(《贵族单身汉案》)
福尔摩斯在几桩案件中也利用过寻人广告栏。比如《血字的研究》中他寻找戒指的主人,《四签名》中寻找“曙光”号,在《海军协定》中寻找一位马车赶车人,《蓝宝石案》中寻找丢鹅人,等等。
阿尔塔蒙
福尔摩斯在《最后致意》中的化名。为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破获德国间谍组织,福尔摩斯使用这个化名打入该组织内部,成为间谍头子冯·波克的“得力助手”。冯·波克说他“是个好样儿的工作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我给的钱足够,他绝对可以交货。另外,他不是卖国贼。我向你担保,和一个真正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比较起来,我们最激烈的泛日尔曼容克贵族在对待英国的感情方面只不过是一只幼鸽”。阿尔塔蒙很爱喝酒,特别喜欢匈牙利萄萄酒。似乎口音很重,以至于冯·波克有时候很难理解他说的话——“他好像在向英国国王宣战的同时也向英王的英语宣战了。”因此当福尔摩斯露出真实身份的时候着实让这个间谍头目大吃一惊。
安斯特鲁瑟医生
这位医生在华生有事要离开时帮忙料理诊所。在《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华生接到福尔摩斯的电报,邀请他去一同办案,但华生认为自己诊所事情太多。这时,华生太太提议让安斯特鲁瑟医生帮忙。在《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中,华生对福尔摩斯说:“我邻居外出,我就替他行医。他总想报答我这份情意。”在《最后一案》中华生也提到了那位“乐于助人的邻居”,而在《驼背人》终于道出了这位邻居的名字——杰克逊。
解剖学
华生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学识范围”中写道:“解剖学知识——准确,但无系统。”数年之后,福尔摩斯在《五个橘核》中半开玩笑地提到了这份表单。福尔摩斯对解剖学十分熟悉,他在《肖斯科姆别墅》中显露了这一才能。他能分辨出烧焦的碎骨头的解剖学特征(同样,华生作为医生也能分辨)。在《硬纸盒子》中,他以一个专家的眼光检查了纸盒里的两只耳朵,仔细观察了这两只耳朵在解剖学上的特点,并发现库辛小姐的耳朵和所检查的那只女人耳朵极为相似。
艺术
华生说福尔摩斯“对艺术的见解是非常肤浅的”,但是,福尔摩斯本人的举动却与此相左,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福尔摩斯在邦德街一家画廊里流连了许久。福尔摩斯的祖母是法国画家贺拉斯·威尔奈的妹妹,他曾经对华生说:“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希腊译员》)而福尔摩斯提议的“血字的研究”这个名字也是富有艺术气息的。
艺术在其他的故事中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比如,《显贵的主顾》中格鲁纳男爵是一位知名的艺术品收藏家,《四签名》中塞笛厄斯·舒尔托自命为艺术鉴赏家,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劳拉·莱昂丝的丈夫是一名画家,《肖斯科姆别墅》中圣潘克莱斯案涉及一位画框商,《贵族单身汉案》中提到巴尔莫拉尔公爵迫于生计而出卖自己的藏画。
天文学
福尔摩斯对于这一学科的知识知之甚少。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对于福尔摩斯在天文学方面的无知大为惊讶:“最使我惊讶的是:我无意中发现他竟然对哥白尼学说以及太阳系的构成,也完全不了解。在十九世纪,一个有知识的人居然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道理,这件怪事简直令我难以理解。”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福尔摩斯对天文学知识有了长足的了解。在《马斯格雷夫礼典》中他提到天文观测人员的一个术语——个人观测误差,在《希腊译员》中又谈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将迈克罗夫特来到贝克街比喻为脱离了轨道。所以,福尔摩斯后来对天文学并非无知了。
贝克街小分队
福尔摩斯雇请的一帮街头流浪儿。这些小家伙被安排的任务多种多样,主要是追踪和打探情报。华生第一次见到这群小分队队员是在《血字的研究》中,那是六个十分肮脏、衣裳褴褛的孩子。他们的头领是维金斯。福尔摩斯对华生形容说:“这些小家伙一个人的工作成绩,要比一打官方侦探还大。官方人士一露面,别人就闭口不言了。但这些小家伙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事都能打听到。他们很机灵,就像针尖一样,无孔不入。他们只是缺乏组织。”他们的报酬是每天一先令,另外发现目标的孩子还能得到一畿尼的奖金。福尔摩斯在《血字的研究》中让小分队找寻侯波驾驶的马车,在《四签名》中找寻“曙光”号,在《驼背人》中跟踪亨利·伍德。除了维金斯以外,提到名字的小分队成员还有辛普森。
比利
《恐怖谷》中提到在贝克街有一位小听差名叫比利,而《王冠宝石案》和《雷神桥之谜》中也提到了小听差比利。从故事发生的年代来看,前后应该是两个人。《王冠宝石案》中写道:“这是一个小听差,年纪很轻但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一点这位著名侦探的阴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独感。”福尔摩斯还对华生说:“这孩子是个问题。能不能证明我让他冒危险是有道理的呢?”
血迹
这是一种犯罪的证据,对解决案件往往十分重要。在早期,血迹的重要性十分明显。《血字的研究》中,福尔摩斯正在实验室中进行一项实验。他发明了一种实验方法,在稀释到百万分之一的血液溶液中放入几粒白色结晶,然后又加上几滴透明的液体。不一会儿,这溶液就现出了暗红色,一些棕色颗粒渐渐沉淀到瓶底上。这种方法不论血迹新旧都一样会发生作用。案中,伊瑙克·锥伯的尸体旁也留有血迹,而墙上用血写着德文“复仇”的字样。在《诺伍德的建筑师》中,留在犯罪现场的血手印成了破案的关键证据。最引起读者兴趣的无疑是《第二块血迹》中现场地毯上那一块难看的、形状不规则的血迹。因为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白色的地板上相应的地方却没有血迹。
生活宝鉴
福尔摩斯所写的一篇文章,大约发表在一八八一年三月的某期英国杂志上,但是发表的时候没有署名。华生在一八八一年三月四日读到了这篇文章,觉得“文章的标题似乎有些夸大”。文章写道:“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同样,整个生活就是一根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推想出来。推断和分析的科学也像其他技艺一样,只有经过长期和耐心的钻研才能掌握。人们虽然尽其毕生精力,也未必能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初学的人,在着手研究极其困难的精神和心理问题之前,不妨先从较浅显的问题入手。比如遇到了一个人,一瞬之间就要辨识出他的经历和职业。这样的锻炼,看起来好像幼稚无聊,但是,它却能够使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变得敏锐起来,并且教导人们应该从哪里观察,应该观察些什么。一个人的手指甲、衣袖、靴子和裤子的膝盖部分,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趼子、表情、衬衣袖口等,不论从以上的哪一点,都能清晰地显露出他的职业。如果把这些情形联系起来,还不能使案件的调查人恍然领悟,几乎是难以想象的。”(《血字的研究》)
植物学
关于福尔摩斯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华生的评价是:不全面,但对于莨蓿制剂和鸦片却知之甚详。对毒剂有一般的了解,而对实用园艺学却一无所知(《血字的研究》)。在《威斯特里亚寓所》一案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华生,我相信在乡间的一个星期对你是很宝贵的。重新看见树篱上新绿的嫩芽和榛树上的花序,一定非常愉快。带上一把小铲子,一只铁盒子,和一本初级植物学读物,就可以度过颇有教益的日子了。”
凸肚窗
一般认为,在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有凸肚窗。这是一种从墙上凸出去的窗户。著名福学家朱利安·伍尔夫在《我亲眼所见的贝克街公寓》(1946)中验证了这个窗户的存在。在正典中提到两次凸肚窗,即《绿玉皇冠案》和《王冠宝石案》。还有一些地方提到了窗户,比如《四签名》中,华生站在窗前看着摩斯坦小姐走向街头,《海军协定》中华生和珀西从窗户看到福尔摩斯回到贝克街,《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福尔摩斯从窗户观察摩蒂默医生。
拳击
福尔摩斯很喜欢拳击这项运动。华生说:“在和他同体重的人里,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家。”(《黄面人》)福尔摩斯在大学时就喜欢拳击,他告诉华生“除了击剑和拳术以外,我也不怎么喜欢体育。”(《“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福尔摩斯的技术出众,还曾经参加了在爱里森场子举办的拳击赛,同职业拳击手麦克默多打过三个回合(《四签名》)。他的拳击天分在其他地方也有显露,比如他打败了《孤身骑车人》中的伍德利、《海军协定》中的哈里森以及《最后一案》中莫里亚蒂的手下。正典中其他的拳击手还有《四签名》中的麦克默多、《王冠宝石案》中的塞姆·莫尔顿和《三角墙山庄》中的斯蒂夫·迪克西。
柔道
福尔摩斯描述说:“我懂点日本式摔跤,过去有好几次都用上了这一手。”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他和莫里亚蒂教授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搏斗,凭借柔道保住了性命。福尔摩斯描述当时的场景说:“我从他的两臂中逃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手向空中乱抓。尽管他拼尽全力,仍然无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
大英博物馆
著名的伦敦博物馆,福尔摩斯收集信息的重要来源之一。福尔摩斯最初来到伦敦的时候,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马斯格雷夫礼典》)。正是依靠大英博物馆的资源,他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找到了杰克·斯台普顿是昆虫学方面公认的权威。在《威斯特里亚寓所》中,福尔摩斯在博物馆研究伏都教,并且查阅了艾克曼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
夜间行盗
和抢劫不同,夜间行盗指在夜晚破门而入进行偷窃。福尔摩斯在夜间行盗方面是一个专家。他曾经说:“如果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盗这一行,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的能手。”(《退休的颜料商》)福尔摩斯曾经凭着这种技能,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闯入了雨果·奥伯斯坦的住所,在《退休的颜料商》中进入了乔赛亚·安伯利的家,《米尔沃顿》中闯入了米尔沃顿的住处。福尔摩斯承认他的方法有时候是不正规的,但却是有效的。雷斯垂德曾经说:“我们警察不能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难怪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绩。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走得太远,然后发现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是自找麻烦。”
卡姆登宅邸
正对着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一处宅邸。一八九四年四月的时候,卡姆登宅邸闲置着,无人居住。莫里亚蒂的残余党羽之一莫兰上校将这里选定为狙击福尔摩斯的场所(《空屋》)。
首都与郡县银行
福尔摩斯的代理银行是首都与郡县银行牛津街支行(《修道院学校》)。《歪唇男人》中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和《布鲁斯—帕丁顿计划》中的阿瑟·卡多甘·韦斯特都是这个银行的储户。这是一家真实的银行,牛津街支行位于牛津街一二五号。这家银行一九一八年并入劳埃德银行,即现在的劳埃德TSB银行。
查林十字街
威斯敏斯特市的一处地名,在不少故事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华生存放案件记录的银行保管库就是位于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雷神桥之谜》)。此外,这里还坐落着查林十字医院、查林十字街邮局和查林十字车站。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四年间,詹姆斯·摩蒂默在查林十字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离开医院的时候,同事赠送给他一根手杖,上面刻着“送给皇家外科学院会员詹姆斯·摩蒂默,C. C. H. 的朋友们敬上”。在《显贵的主顾》中,福尔摩斯遭人袭击,报纸上报道说:“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他的住宅。”《威斯特里亚寓所》中,斯科特·艾克尔斯在查林十字街邮局发了一封电报给福尔摩斯。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亨利·巴斯克维尔接到的警告信上也盖有查林十字街的邮戳。福尔摩斯提到有一个马修斯,“他在查林十字街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把我左边的犬齿打掉了”(《空屋》)。《第二块血迹》中,艾秋阿多·卢卡斯的妻子弗那依太太被人目击出现在查林十字街火车站。《波希米亚丑闻》中,艾琳·艾德勒和她的丈夫也是从这个火车站离开伦敦的。
化学
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将福尔摩斯的化学知识认定为“精深”。《三个大学生》中华生写道:“离开了报纸剪贴簿、化学药品和邋遢的住室,他就感到极不舒服。”华生常常抱怨福尔摩斯的化学实验,在《马斯格雷夫礼典》中写道:“我们的房间里经常塞满了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物,这些东西常常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突然出现在黄油盘里,甚至是更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化学实验的场所是一张被酸液弄脏了桌面的松木桌(《空屋》)。在搬到贝克街之前,福尔摩斯有时候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实验室里做实验。在那里他发明了一种检验血迹的方法,当时正好华生也在场。正典中提到化学实验的篇目包括《血字的研究》、《跳舞的人》、《铜山毛榉案》、《四签名》、《身份案》、《海军协定》、《住院的病人》(最初版本)等。
中国
杰贝兹·威尔逊(《红发会》)曾经去过中国,福尔摩斯通过他右手腕上文刺的鱼和表链上的中国钱币推理出他到过中国。在《蓝宝石案》中,蓝宝石据说是在中国华南厦门河岸上发现的。《临终的侦探》中,华生对柯弗顿·史密斯说,福尔摩斯在码头上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染上了某种东方疾病。《显贵的主顾》中,格鲁纳男爵是中国陶瓷权威。《“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中的那艘帆船是做中国茶叶生意的。
雪茄
福尔摩斯对于雪茄烟灰特别有研究,写过一篇名为“论各种烟灰的辨认”的论文,其中举出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四签名》)。福尔摩斯将自己的雪茄放在煤斗里(《马斯格雷夫礼典》)。雪茄出现在不少案件中,比如《住院的病人》中布莱星顿抽哈瓦那雪茄,但在壁炉上发现的雪茄烟头都是荷兰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杀害查尔斯·麦卡锡的凶手抽的是印度雪茄;《斑点带子案》中的罗伊洛特医生也抽印度雪茄。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摩蒂默医生告诉福尔摩斯,他知道查尔斯爵士在门旁站过五分钟到十分钟,是从掉落的雪茄烟灰中推测出来的。福尔摩斯不禁说道:“简直是我们的同行!”
香烟
有关香烟的研究成果也收录在福尔摩斯的《论各种烟灰的辨认》一文中(《四签名》)。华生所抽的香烟是伦敦牛津街布莱德雷店铺制作的,摩蒂默医生则自己卷烟。最令人惊讶的是,考芮姆教授每十四天就要抽掉一千根香烟《金边夹鼻眼镜》。福尔摩斯也喜欢香烟,好几个案子里提到他抽香烟,如《孤身骑车人》等。
可卡因
福尔摩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注射百分之七的可卡因溶液。在《血字的研究》中,华生虽然没有观察到福尔摩斯注射毒品的情景,但确实对他吸毒有所暗示。而《四签名》则直接描写了福尔摩斯注射可卡因的情景,并指出:“他这样的动作每天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但是心中总是不以为然。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情况给我的刺激与日俱增。”《波希米亚丑闻》中华生又提到了福尔摩斯注射毒品的事情:“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干劲,就这样交替地处于用药物引起的瞌睡状态和热烈性格带来的旺盛精力中。”华生对福尔摩斯使用可卡因的习惯还是满怀焦虑:“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探索某些新的问题。”《黄面人》中,华生医生再度谈到福尔摩斯使用毒品的习惯:“除了偶尔注射可卡因之外,福尔摩斯没有其他恶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的时候,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最后一次提到福尔摩斯使用毒品的习惯是在《失踪的中卫》里。此时福尔摩斯,已经有好几年不再服用刺激剂了。但是,华生指出,福尔摩斯的病症并没有消除,只是潜伏下来了,而且潜伏得很深,当事情变少的时候,依然会复发。
备忘录
福尔摩斯收集了一大堆资料,编辑成册。这些资料数量庞大,因此他编制了索引。在《空屋》和《波希米亚丑闻》中,华生还提到了传记索引,但是并不清楚这种传记资料是自成体系,还是和那些摘录簿混在一起。这些资料需要经常整理、更新,因此华生在《五个橘核》中提到“福尔摩斯坐在壁炉的旁边,心情忧郁,正在编制罪案记录互见索引”,《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福尔摩斯也在替他那册巨大的参考书编制索引。在《红圈会》和《马斯格雷夫礼典》中也提到编制索引。福尔摩斯在好几桩案件中查阅过索引,包括巴斯克维尔案查过B部,吸血鬼案查过V部,失踪的中卫案中查过S部,修道院学校案查过H部,空屋案查过M部,波希米亚丑闻案中查过艾琳·艾德勒的简历。《爬行人》中,华生写道:“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做为一种习惯,我就像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习惯。”
通信
福尔摩斯把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台正中(《马斯格雷夫礼典》)。福尔摩斯认为“通常越是普通的人写来的信越有趣”(《贵族单身汉案》)但他对于包裹十分小心:“我收到的邮件形形色色,凡是送到我手中的包裹,我都严加提防。”(《临终的侦探》)
考克斯公司
位于查林十字街,提供保管服务。华生有一个久经搬运、陈旧不堪的锡质文件箱,上面刻有他的姓名:约翰·华生,医学博士,原隶印度部队。里面塞满了纸张,几乎都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在不同时期所侦查过的案情记录(《雷神桥之谜》)。华生在《驼背人》和《带面纱的房客》中也提到过这个锡盒子。在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1970)的开头也提到考克斯公司,而艾德里安·柯南·道尔和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成就》也将考克斯公司的锡质文件箱作为故事的来源。
密码
福尔摩斯对密码和秘密文字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曾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他在《跳舞的人》中将理论付诸实践。在这个案子里,跳舞小人的密码是一种图形替代的密码。关于这种密码的起源,凶手阿贝·斯兰尼说:“当时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埃尔茜的父亲是我们的头儿。老帕特里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发明了这种秘密的文字。如果你不懂得它的解法,就会把它当成小孩乱涂的画。”但福尔摩斯最终还是破解了这一密码。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秘密武器》(1942)也使用了密码。
正典中还有几篇故事涉及密码,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中,福尔摩斯从一段费解的短文里看出了端倪,揭开了老特雷佛死亡的真相。《恐怖谷》中,福尔摩斯收到莫里亚蒂党羽之一波尔洛克的密码信。他推理出正确的解码方法,从而得知了伯尔斯通悲剧。他还说:“对我来说,许多密码就像报纸通告栏的废话一样简单。”《红圈会》中还曾使用灯光打暗语。
猎鹿帽和斗篷
《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首次提到猎鹿帽和斗篷,它们成为了福尔摩斯形象最具标志性的元素。在正典中,福尔摩斯只是到乡下去时才这样穿戴,而且华生并没有特别指出那顶帽子是猎鹿帽。真正给福尔摩斯戴上猎鹿帽的人是插画家西德尼·佩吉特。后来,《银色马》、《修道院学校》和《最后一案》也出现了头戴猎鹿帽的福尔摩斯插画。
第欧根尼俱乐部
伦敦一家俱乐部,坐落在蓓尔美尔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属于这家俱乐部,而且是这家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希腊译员》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为伍,但也并不反对去舒适的地方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为了这个目的,就诞生了第欧根尼俱乐部,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不准互相说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允许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引起了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而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的气氛是很怡人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也提到了这家俱乐部。第欧根尼俱乐部被认为可能是英国政府间谍活动的掩护所。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1970)中接受了这样的理论。尼古拉斯·梅耶的《百分之七溶液》也出现了第欧根尼俱乐部。
“简单,亲爱的华生。”
可能是福尔摩斯最著名的格言,它与猎鹿帽、斗篷和烟斗一起成为了福尔摩斯的标志。不过这句话并没有出现在正典中。威廉·吉列在舞台剧《歇洛克·福尔摩斯》里首次使用了这句话。巴兹尔·雷斯博让这句话闻名遐迩。不过,正典中,福尔摩斯多次说过“简单”和“亲爱的华生”,比如《驼背人》中,这两句话不过相隔几行。
指纹
《四签名》中他提到梅丽·摩斯坦拿来的信上的指纹,《歪唇男人》中他提到信上男人肮脏的指纹,《硬纸盒子》中他提到盒子上有两个拇指纹。《诺伍德的建筑师》中则清楚地提到了指纹。苏格兰场从一九〇一年开始使用指纹鉴别身份。此外,如《三个大学生》、《红圈会》、《三角墙山庄》都提到了指纹。
脚印
福尔摩斯认为脚印是侦探术中相当重要的一门学问。他曾经在《血字的研究》中向华生展示了脚印的重要性。他还写过一篇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面提到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篇文章可能由福朗索瓦·勒·维亚尔翻译成法文。福尔摩斯曾经在《黑彼得》中对霍普金探长说:“只要罪犯生有两条腿,就一定会有踩下的痕迹、蹭过的痕迹以及不明显的移动痕迹,一个运用科学方法的侦探完全可以看出来。”
法国
福尔摩斯曾经经手了几桩与法国相关的重要案件。一八九〇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华生从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请,承办一件极为重要的案子。华生接到福尔摩斯两封信,证明福尔摩斯一定会在法国逗留很长时间(《最后一案》)。一八九四年,福尔摩斯由于追踪并且逮捕了布洛瓦街的杀人犯贺芮特,曾得到法国总统的亲笔感谢信和法国的军团荣誉勋章(《金边夹鼻眼镜》)。而在大空白时期(见下文)的后期他曾经在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
福尔摩斯说过,他具有法国血统,他的祖母是法国画家威尔奈的妹妹(《希腊译员》)。福尔摩斯还懂法语,经常使用法国谚语或名言。在《波希米亚丑闻》中,他一眼便看出波希米亚国王的信不是出自法国人之手。他还将自己的几篇论文提供给了福朗索瓦·勒·维亚尔翻译成法文。
“有事情发生了!”
这也是福尔摩斯最著名的口头禅之一。与“简单,亲爱的华生。”不同的是,在正典中福尔摩斯确实说过同样的话。这句话实际上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台词。《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三场:“事情还没有发生(Before the game’s afoot)。”《亨利五世》第三幕第一场也有这样的句子:“狩猎开始啦(The game’s afoot!)”。《格兰其庄园》中,福尔摩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他对华生说:““快,华生,快!有事情发生了。什么都不要问,穿上衣服赶快出发!”
地质学
华生评价说福尔摩斯在地质学方面的知识“偏于实用,但很有限。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土质。他在散步回来后,曾把溅在裤子上的泥点指给我看,并能根据泥点的颜色和坚实程度说明是在伦敦什么地方溅上的。”福尔摩斯在《五个橘核》中展示了他对地质学的了解。
德国
福尔摩斯曾经在《最后致意》中破获了德国间谍头目冯·波克的间谍网。他化名一个叫阿尔塔蒙的爱尔兰裔美国人打入敌人内部,取得冯·波克的信任,最终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这次出山是受了首相私下的恳求,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为了国家的利益,福尔摩斯接手此案责无旁贷。当冯·波克的堂兄亨里希任帝国公使的时候,福尔摩斯经办了波希米亚丑闻一案;而把冯·波克的舅舅格拉劳斯坦伯爵救出虚无主义者克洛普曼的魔手的也是福尔摩斯。正典中的德国人还有制作气枪的双目失明的德国技工冯·赫德尔(《空屋》),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工程师大拇指案》),不幸丧命的老师黑底格(《修道院学校》),糖业大王克莱因(《三角墙山庄》),盖尔得尔公司的经理(《六座拿破仑半身像》),诺桑勃兰旅馆的德国籍侍者(《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福尔摩斯也能说点德语,他在《四签名》中引述了歌德的原话,在《血字的研究》中能看懂墙上的“RACHE”是德语“复仇”的意思。福尔摩斯说:“德语虽然不富有音乐性,但也是所有语言中最有表达力的一种。”(《最后致意》)在《波希米亚丑闻》中又说只有德国人才乱用动词。福尔摩斯还欣赏德国音乐,觉得它们超过法国和意大利的音乐。
在电影中,尤其是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摄的福尔摩斯系列片中,福尔摩斯往往与德国纳粹周旋。比如《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恐怖的声音》(1942)、《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秘密武器》(1942)、《歇洛克·福尔摩斯在华盛顿》(1943)。
大空白时期
指一八九一年五月至一八九四年四月这段接近三年的时间。从《最后一案》和《空屋》中我们得知,这段时期公众认为福尔摩斯坠崖身亡,他随着莫里亚蒂教授一起葬身瑞士莱辛巴赫瀑布。其实,福尔摩斯凭借自己学过日本柔术逃过一劫。除了莫里亚蒂手下的党羽莫兰上校和福尔摩斯的哥哥迈克罗夫特之外,包括华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福尔摩斯仍然健在。《空屋》中,罗诺德·阿德尔案让福尔摩斯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根据他的叙述,在大空白时期,他周游世界,去过西藏、麦加、喀土穆,最后在法国蒙彼利埃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
但是,福尔摩斯对华生所叙述的这段经历有不少错误和矛盾之处。比如“蒙彼利埃”在《海滨杂志》上拼成“Montpelier”(正确的是“Montpellier”),有观点认为福尔摩斯研究煤焦油衍生物不是在法国南部而是在美国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Montpelier)。威廉·S·巴林—古尔德的文章《你也许看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得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中列出了好几种针对福尔摩斯游历问题的不同看法。有的全盘接受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说法,有的则彻底否定。埃德加·W·史密斯就认为福尔摩斯实际上在美国,参与了抓捕莉兹·伯登(美国当时轰动一时的谋杀犯)的行动。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他认识了纽约警察局的威尔逊·哈格里夫,后来在《跳舞的人》中还向这位警官寻求帮助。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都没有坠崖身亡。此后,二人不得不继续交锋。
特白厄斯·葛莱森
苏格兰场探长。他在好几桩案件中与福尔摩斯合作过,包括《血字的研究》、《四签名》、《希腊译员》、《红圈会》,还有《威斯特里亚寓所》。在《血字的研究》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葛莱森在伦敦警察厅中不愧是首屈一指的能干人物。他和雷斯垂德都算是那群蠢货中的佼佼者。他们两人也称得上是眼明手快、机警干练了,但都因循守旧,而且守旧得厉害。”《红圈会》中华生写道:“我们的官方侦探在智力方面可能不足,但在勇气方面绝非如此。”《威斯特里亚寓所》中又说:“他精力充沛,仪表轩昂,在他的业务圈子里算得上是一名能将。”至于他的外貌,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描写说,他头发浅黄,脸色白皙,个子很高。
笔迹
在几篇故事中,福尔摩斯都展现过他的笔迹分析才能。在《赖盖特之谜》中,福尔摩斯通过笔迹分析破解了案件。他说:“专家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笔迹,相当准确地推断他的年龄,在正常情况下,这种推断是非常有把握的。我说‘在正常情况下’,是因为不健康和体弱是老年人的特点,而如果年轻人是一个病人,那他的字迹也会带有老年人的特点。”在《诺伍德的建筑师》中,福尔摩斯也分析过约纳斯·奥德克的笔迹,在《海军协定》中分析过安妮·哈里森小姐的笔迹,在《恐怖谷》中认出了莫里亚蒂教授手下波尔洛克的笔迹。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哥哥,据说比福尔摩斯的观察能力还更胜一筹,但他不愿跑腿调查也没什么野心。迈克罗夫特是正典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虽说他只出现在两篇故事中,即《希腊译员》和《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在《最后一案》和《空屋》中也提到了他。在《空屋》中福尔摩斯告诉华生,只有迈克罗夫特知道福尔摩斯没有坠落悬崖。他打理弟弟在贝克街的寓所,并且提供大空白时期旅行必须的经费。
《希腊译员》中华生第一次知道福尔摩斯还有一位兄长,并且大为惊讶。福尔摩斯从不讨论他的家人,以至于华生认为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在世了。迈克罗夫特比弟弟年长七岁,掌握的推理艺术也比弟弟掌握的程度高。福尔摩斯说:“如果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推理,那么我哥哥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但他既没有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没有这种精力。他连证实一下自己所做的论断也嫌麻烦,宁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费力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不过,在一件案子提交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他提出确凿有力的证据,那他就无能为力了。……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归,年年如此,没有其他活动,也从来不去其他地方,唯一去处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福尔摩斯说:“迈克罗夫特有自己的轨道,他得在那些轨道上奔驰。蓓尔美尔街他的寓所,第欧根尼俱乐部,白厅——那才是他的活动圈子。”
华生和迈克罗夫特相见时在第欧根尼俱乐部,迈克罗夫特是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华生写道:“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身体极为肥胖。他的面部宽大,但某些地方却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样子。他清澈的双眼呈现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歇洛克精神贯注时看到过。”(《希腊译员》)
他只来过贝克街两次。一次是在《希腊译员》中,还有一次是为了国家的重大事件,即“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在前一个案子里,福尔摩斯告诉华生,哥哥在政府各部门查账。但是,后一个案子中,福尔摩斯才向华生真正吐露真相:“你说他在政府部门工作,这是正确的。如果你说他有时候就是英国政府,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正确的。……迈克罗夫特年薪四百五十英镑,是个小职员,没有任何野心,但却是我们这个国家最不可或缺的人。……他的地位很不一般。这地位是他自己取得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他的头脑精密,有条理,记事情的能力特别强,谁都比不了。我和他有同样的才能,我用来侦查破案,而他则运用到他那特殊的事务上去了。各个部门做出的结论都送到他那里,他是信息交换站,这些都由他加以平衡。别人是专家,而他的专长是无所不知。如果一位部长需要有关海军、印度、加拿大和金银复本位制方面的情报,他可以从不同部门分别取得互不相关的意见。但是,只有迈克罗夫特才能把这些意见汇总起来,即时说出各个因素如何互相影响。开始,他们把他作为捷径和方便的手段加以利用;而现在他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了。在他那了不起的脑子里,样样事情都分类留存着,可以马上拿出来。他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决定了国家的政策。”
迈克罗夫特这个角色也引起了电影编剧和小说家的兴趣。比如在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1971)中,迈克罗夫特是政府的特工头目,他使用第欧根尼俱乐部作为特工的办公场所。
赫德森太太
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房东太太。令人惊讶的是,她从没有卷入正典中任何一桩案件,除了在《空屋》中协助福尔摩斯,在《临终的侦探》里叫来了华生医生。赫德森太太总是尽可能地给福尔摩斯和华生(当他住在贝克街的时候)带来舒适可口的饭菜,尤其是早餐。福尔摩斯每当有案件的时候总是抱怨她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福尔摩斯对她很慷慨,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购买这座住宅了(《临终的侦探》)。他偶尔也褒奖赫德森太太一番。在《海军协定》中,他说:“她会做的菜很有限,不过正如苏格兰女人那样,这份早餐想得很妙。”华生则对她感情更加深厚。他在《临终的侦探》里写道:“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头。她的二楼每天都有奇异的而且往往是不受人欢迎的客人光临,她那位著名房客的生活也是怪癖而没有规律的,这让她的耐心受到了严重的考验。……房东太太非常畏惧他,不管他的举动多么难以容忍,从来不敢去干涉他。她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妇女非常温文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但他永远是一个拥有骑士气概的反对者。”
她对福尔摩斯非常关心,当一八九四年《空屋》案中福尔摩斯回到贝克街,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在那个案子里,赫德森太太悄悄移动假人,让莫兰上校以为福尔摩斯在屋中,从而成功逮捕了这位莫里亚蒂的余党。她对委托人很有耐心,不过不太喜欢贝克街小分队的那帮流浪儿。
赫德森太太常常为福尔摩斯送来访客的名片、警方或者其他人发来的电报。她还将访客领入福尔摩斯的房间,《威斯特里亚寓所》中的葛莱森和贝尼斯探长、《黑彼得》中要见巴斯尔船长的水手、《恐怖谷》中的塞西尔·巴克等人都是赫德森太太领进来的。后来福尔摩斯雇请了一个小听差比利,领人、送电报等事情便交由比利去做了。
雷斯垂德
苏格兰场的探长,正典中最知名的警方人物。正典中没有给出他的全名,只知道他名字的开头字母是“G”。他活跃在十几篇华生医生的作品中,包括《血字的研究》、《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诺伍德的建筑师》、《硬纸盒子》、《六座拿破仑半身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贵族单身汉案》、《米尔沃顿》、《第二块血迹》、《空屋》、《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等等。此外,在《三个同姓人》中也有提及。他是贝克街二二一号乙初期的访客之一,大概是为了一桩令他陷入困境的伪造案。而他可能也是福尔摩斯在蒙塔格街时期的访客之一。
他早年的教育没有确定的记录,确切的已无从查起。不过他受过中学教育,没受过高等教育。我们知道他能速记下杰弗逊·侯波讲述的故事,也许是用的皮特曼速记法,因为格里戈速记法直到一八八八年才流行起来。
一八八一年,他说锥伯谋杀案打败了他见过的任何案件,还说“我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后来,他承认,尽管有二十年的经验,他第一次看到斯坦节逊之死还是感到“有点想吐”。有福学家推测,他在二十一岁时加入首都警察局,在锥伯事件时也许四十多岁。我们知道他一九〇三年时还活着,这年九月份他参与抓捕了霍利·彼得斯。我们也可以从这些推理出雷斯垂德年长福尔摩斯十到十二岁,在警方服务超过四十年。
《血字的研究》时,他已经有了一定声望,福尔摩斯向华生披露自己的职业时,他提到雷斯垂德是一位“著名的侦探”,华生在未决案件中称他为“警官”。那时报纸上称他是著名的警官或苏格兰场的官员。《第二块血迹》中,他成了一名探长,说明了他无可争议的一流地位。《硬纸盒子》中,福尔摩斯告诉华生,雷斯垂德的“顽强精神使得他在苏格兰场身居高位”。当苏格兰场扩大并且搬入泰晤士堤上的新总部之后,雷斯垂德飞黄腾达,这种地位上的改变在福尔摩斯逃到西藏和远东地区之时达到了巅峰。
《血字的研究》中,华生把他描述成“面色发黄,獐头鼠目,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但随后说他“瘦削而且具有侦探家的风度”。他有一双圆亮的眼睛——不是非常迷人的外表——但据说“从他的外表行动,还有衣着上”,都看得出来那种扬扬自得和信心百倍的气派。一八八九年(《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他仍然被称为瘦削而具有侦探家风度、诡秘狡诈,浅棕色的风衣和打绑腿的装扮,并且受到了爱丽丝·特纳小姐的“委托”。有人根据福尔摩斯提到的“委托”一词得出这样的结论,雷斯垂德曾有一段时期做过私人侦探,但这样的论断不能完全打保票,苏格兰场的警官帮助地区警察也很平常,福尔摩斯使用这个词也许纯粹是说说而已。在博斯科姆比溪谷悲剧中,雷斯垂德左脚走路时向里拐。在《第二块血迹》和《硬纸盒子》中,华生使用了“疤瘌狗似的”,还说他瘦而结实、敏捷、有侦探风度。《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说他是个“一个矮小结实得像只疤瘌狗似的人”。
他在《血字的研究》中对福尔摩斯显露出轻蔑和怨恨,嘲笑他的“演绎和推理”方法。雷斯垂德从傲慢转变为恭顺是有过程的。最早在《诺伍德的建筑师》中,他公开承认福尔摩斯对苏格兰场的帮助,在《六座拿破仑半身像》中,他向福尔摩斯致以了最大的敬意:“福尔摩斯先生,我见过你处理许多案件,但是都不像处理这个案件那样巧妙。我们苏格兰场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而是引以为荣。如果明天你能去的话,无论是老的侦探还是年轻的警察,都会很高兴地向你握手祝贺。”
不可以轻率地断言雷斯垂德是个华而不实的空谈家,他是个实践家,精力充沛,勇敢而且有胆量。这些个性常常能帮助福尔摩斯,例如,雷斯垂德在塞彭廷湖中打捞上来哈蒂·多兰的婚礼礼服,从中发现了“F. H. M”写的便条。如果没有这个便条,福尔摩斯就不能掌握推理的线索,这个案子也许会耽搁数日《贵族单身汉》。还有,雷斯垂德发现了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的拇指印,这让福尔摩斯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从而用烟熏出了约纳斯·奥德克《诺伍德的建筑师》。这些案件调查的例子显示了雷斯垂德的个性,尽管他对证据的推理并不总是正确的。
他从来不缺少勇气,尤其是在追捕诸如杰弗逊·侯波、莫兰上校和倍波这类身体强壮的犯人时。他也拥护福尔摩斯,毫不犹豫地指出福尔摩斯的推理对案件调查意义重大;头脑顽固的英国陪审团不得不承认他的努力工作——福尔摩斯此后对其表示了私下的赞誉。福尔摩斯对雷斯垂德的勇气没有公开赞扬,但在回到伦敦后,他选择雷斯垂德作为抓捕《空屋》案中声名狼藉的英兰上校时的帮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福尔摩斯和雷斯垂德两者的关系开始改善。福尔摩斯甚至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赞扬了这位苏格兰场警官。对于他根据卡多甘·韦斯特口袋里没有车票所做的推理,福尔摩斯说:“好,雷斯垂德,很好。”——这是为数不多的福尔摩斯承认雷斯垂德的话值得一听的例子之一。雷斯垂德晚上会顺路拜访福尔摩斯和华生,友好地交谈,抽抽雪茄或者交流信息。
伦敦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一八七七年或者一八七八年开始住在伦敦,并且在此地开始侦探生涯,直到一九〇三年退休。但是并不清楚福尔摩斯在一八七八年住在蒙塔格街之前对于伦敦有多少了解,或者此前他曾经来过几次伦敦。他对伦敦了如指掌,包括伦敦的地理、历史、人物、区划、文化、店铺等等。因此,在《红发会》中,他对华生说:“我很想记住这里这些房子的顺序。准确了解伦敦是我的一种癖好。”福尔摩斯对各个地区不同的泥土也十分熟悉,这一观察的技能使得他能从委托人或者嫌疑犯身上推理出很多东西,比如他们来自何地,去过哪里。他有许多假名,以便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在伦敦各处至少有五个临时住所,在每个住所使用不同的姓名和职业(《黑彼得》)。他可以化装打扮之后离开贝克街,到处闲逛一会儿,然后来去某个临时住所,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放大镜
同样也是福尔摩斯的标志之一,与烟斗、猎鹿帽和斗篷并称。正典中一再提及福尔摩斯使用放大镜,连迈克罗夫特都说:“东奔西跑,询问路警,拿着放大镜去察看——这不是我的事,我干不了。”(《布鲁斯—帕廷顿计划》)至于放大镜的重要性,正如华生在《波希米亚丑闻》中所作的对比:“在精密仪器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镜镜头产生了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样的性格中掺入一种强烈的感情更起扰乱作用。”在近二十篇小说中提到过放大镜,检查内容包括痕迹(《红发会》:“福尔摩斯跪在石板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信件(《身份案》:“如果你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其余十四个特征也是历历在目的。”)、帽子(《蓝宝石案》:“这是我的放大镜,你向来知道我的方法。对于戴这顶帽子的那个人的个性,你能推测出什么来吗?”),等等。
显微镜
福尔摩斯使用显微镜作为调查的工具之一。他告诉华生:“自从我在被告的袖子缝隙中找到了锌和铜屑,由此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者以来,他们就意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肖斯科姆别墅》)不过,在《血字的研究》中,他指出显微镜检验血球的方法不好。如果血迹已干了几个钟头,再用显微镜来检验就不起作用了。
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
前军官、著名的射击手、莫里亚蒂教授的参谋长。福尔摩斯的传记索引中记载着:“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无职业,原属班加罗尔工兵一团。一八四〇年生于伦敦,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曾就读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合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丛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页的空白边上,有福尔摩斯笔迹清晰的旁注:伦敦第二危险的人。
一八九四年,福尔摩斯一回到伦敦就成为了莫兰上校的目标。三年前,上校在莱辛巴赫瀑布上目击了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打斗的场景。他看到福尔摩斯没有坠崖,便扔下石头想致福尔摩斯于死地,但是没有得逞。莫兰上校一向很有胆量,在印度时曾爬进水沟去追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在印度虽然没有任何当众出丑的事情,但仍旧没有待下去。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弄得名声很坏。就在这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挑中,一度是莫里亚蒂的参谋长。莫里亚蒂很大方地给他钱,但只利用他做过一两件普通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空屋》)莫兰上校被福尔摩斯设局逮住,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并没有被判死刑,《最后致意》中还提到了他,可能是在狱中服刑。
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
莫里亚蒂教授的两个兄弟之一。对于这位上校的情况知之甚少,华生只在《最后一案》中提到过这个人。华生写道:“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事实真相完全公诸于众。”有些奇怪的是,莫里亚蒂教授也叫“詹姆斯”。此外,莫里亚蒂教授的另一个弟弟是英格兰西部一个车站的站长。
莫里亚蒂教授
被称为“犯罪界的拿破仑”。根据福尔摩斯的说法,他的智力水平几乎与福尔摩斯本人相当。他是犯罪组织的头目,控制着伦敦大部分犯罪活动,势力甚至波及到欧洲大陆。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在正典中真正的露面非常之少:《最后一案》中他追赶福尔摩斯和华生到火车站,但是没能上车,在莱辛巴赫瀑布华生被骗下山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身影。不过,他在《最后一案》中仍然是主要角色,在《恐怖谷》中也作为幕后的黑手,而在《空屋》中还有提及。《最后一案》中提到了他的相貌:“他个子特别高,身材瘦削,前额隆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很光,面色苍白,有点像苦行僧,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由于研究过多而有些佝偻,他的头向前伸,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而又可卑。”福尔摩斯说:“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华生。伦敦城中一半的犯罪活动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一个奇才,哲学家,深奥的思想家。他有一个人类第一流的头脑,像一只蜘蛛蛰伏在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那蛛网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
福尔摩斯对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十分清楚。渐渐的,他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阴险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这势力便是莫里亚蒂教授。福尔摩斯曾经与教授有过几次接触,目的是为了调查他。
在《最后一案》中,福尔摩斯告诉华生:“他的履历非同等闲。他出身良好,受过极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他在二十一岁时写过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在欧洲风行一时。借此机会,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并且显然,他的前程也会是光辉灿烂的。但这个人继承了他先辈那极为凶恶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血缘不但没有减轻,反而由于他那非凡的智力,变得变本加厉,更具有无限的危险性。大学区也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使他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伦敦,打算做一名军事教练。……最近这些年来,我一直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的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阴险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在我所办理的五花八门的案子中——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存在,并运用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在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活动中的作用——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承办。多年来,我想尽办法去揭开遮蔽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历经千百次的曲折,才终于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教授因为犯罪活动而取得的收入非常之高,但他不愿让人议论他的财富。福尔摩斯提到,他支付给参谋长莫兰上校的薪水就高达六千英镑一年,他拥有二十个银行账户,还有一幅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的画,而格罗兹的一幅画拍卖价格为四万英镑以上。
福尔摩斯承认莫里亚蒂是一个天才:“我佩服他的才能,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但是毕竟,教授的天才展现在犯罪方面,作为侦探的福尔摩斯不得不将他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策划得狡诈异常,尽管福尔摩斯千方百计,还是不能获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但最后,教授终于出了个纰漏,福尔摩斯抓住机会,从这一点开始,在他周围布下法网。莫里亚蒂实在诡计多端,福尔摩斯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竭力破网而逃,福尔摩斯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
最后他竟然来到贝克街二二一号乙拜访福尔摩斯。他对福尔摩斯说:“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你决不会击败我的。如果你的聪明才智足以使我遭到毁灭,请放心,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福尔摩斯则回答说:“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来回赠你一句,我告诉你,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两人在莱辛巴赫瀑布展开了一场搏斗,最终只有福尔摩斯活了下来,而教授则葬身瀑布之下。许多年后,福尔摩斯抱怨说教授死去之后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对手了:“在刑事专家看来,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后,伦敦就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诺伍德的建筑师》,在其他篇目中也有类似说法,比如《显贵的主顾》、《最后致意》、《失踪的中卫》)。
莫里亚蒂作为福尔摩斯最大的敌人,虽然在正典中露面不多,但是在仿作、影视作品中却受到追捧。在威廉·吉列的舞台剧《歇洛克·福尔摩斯》中教授也有出场,但是他不叫“詹姆斯”而是改为“罗伯特”。关于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两人关系的猜测,威廉·S·巴林—古尔德在传记《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中提出,莫里亚蒂曾经是福尔摩斯年轻时的家庭数学教师。尼古拉斯·梅耶在仿作《百分之七的溶液》中提出,莫里亚蒂不仅是福尔摩斯的家庭教师,还曾经和福尔摩斯的母亲有过一段婚外情。
梅丽·摩斯坦
华生的妻子,婚后名为梅丽·华生。生于一八六八年,一八九一年至一八九四年间去世。她是阿瑟·摩斯坦上尉的女儿,因为《四签名》案找到福尔摩斯寻求帮助,并且结识了华生。她来找福尔摩斯,希望能够解开几年前父亲失踪之谜,以及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奇怪事情。由于她的请求,福尔摩斯和华生卷入了一桩谋杀案。在整个案件发展的过程中,华生对她的好感越来越强烈,并最终向她求婚。在故事的最后,华生告诉福尔摩斯,摩斯坦小姐和他已经订了婚约。后来,华生在《波希米亚丑闻》、《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等篇目中提到这次婚姻。在《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中,华生提到婚后不久,他在帕丁顿区买了一个诊所。梅丽于一八九一年至一八九四年间去世,正是福尔摩斯的大空白时期。《空屋》中,华生提到福尔摩斯知道了他居丧的消息,并以动作代替言辞表示了自己的慰问。
报纸
读报已经成为了福尔摩斯的习惯。他从报纸中获得案件的进展情况,并且喜欢利用报纸的寻人启事栏。正典中提到过许多份报纸。华生在《硬纸盒子》中读《每日电讯报》,这是伦敦的一份晨报。他从报纸上得知苏珊·库辛收到了一份可怕的包裹。这份报纸还报道了《银色马》中那匹名驹失踪的消息。萨瑟兰小姐曾经在这份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她的未婚夫(《身份案》)。《每日新闻》也是伦敦的一份报纸,福尔摩斯从这份报纸的寻人启事栏获得启发,解决了瓦伦太太房客的案件(《红圈会》)。迈克罗夫特曾经在这份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保罗·克莱蒂特的下落(《希腊译员》)。《血字的研究》中也提到了这份报纸,上面的社论说劳瑞斯顿花园街的惨案是一件政治性犯罪。伦敦的《每日电讯报》是福尔摩斯寻找伦敦犯罪和奇怪事件的重要来源。这份报纸针对劳瑞斯顿花园街的惨案也发表了社论,认为案件是一群亡命的政治犯和革命党干的。《诺伍德的建筑师》中,福尔摩斯通过这份报纸得知了约纳斯·奥德克被杀案的细节。《第二块血迹》中,报纸报道了巴黎警方对于艾秋阿多·卢卡斯被杀案的进展。《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间谍奥伯斯坦通过这份报纸的寻人启事栏进行情报交易。福尔摩斯自己也曾经在伦敦的《环球报》、《星报》、《蓓尔美尔报》、《圣詹姆斯报》、《新闻晚报》、《旗帜报》和《回声报》上刊登广告,以寻找亨利·贝克(《蓝宝石案》)。华生在《晚间旗帜报》上读到过莫森和威廉斯证券行被劫案(《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瑞士的《日内瓦杂志》报道过莫里亚蒂教授死亡的消息。伦敦的日报《纪事年报》在一八九〇年四月二十七日刊登过“红发会”的广告(《红发会》)。《晨邮报》是伦敦最古老的报纸,上面曾经刊登过罗伯特·圣西蒙勋爵与哈蒂·多兰小姐的婚事(《贵族单身汉案》),还刊登过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婚礼取消的消息(《显贵的主顾》)以及麦尔兹小姐和多尔金上校婚礼取消的消息(《米尔沃顿》)。《泰晤士报》作为伦敦最主要的报纸,自然也最受福尔摩斯的重视。他曾经在《工程师大拇指案》、《蓝宝石案》、《四签名》、《失踪的中卫》等篇目中从这份报纸上获得信息。舒尔托也曾经在这份报纸上发布广告寻找梅丽·摩斯坦(《四签名》),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也在《泰晤士报》上发布过广告,寻找维奥莱特·史密斯(《孤身骑车人》)。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送给亨利·巴斯克维尔的警告信就是使用《泰晤士报》上的文字剪贴而成(《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蓝宝石案》中还提到了《体育时报》,这是一份与赛马相关的周报。
烟斗
同猎鹿帽一样,烟斗是福尔摩斯最具标致性的物品。不仅在正典中,在插图、舞台剧、影视作品中也频繁出现。福尔摩斯在推理过程中不能没有烟斗。《红发会》中他说:“这是要抽足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有好几把烟斗,分别有不同的用处。黑色陶制烟斗(《身份案》说它“使用了很久、满是油腻”)和欧石南根雕成的旧烟斗(《歪唇男人》)是用来思考问题的。而樱桃木烟斗(《铜山毛榉案》)是当他在争论问题而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使用的。早餐前抽的烟斗(《工程师大拇指案》)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上。当然也有一把早餐后抽的烟斗(《雷神桥之谜》中似乎提到了这把烟斗,但是没有加以描述)。
不少福尔摩斯形象还出现了一把弯柄的烟斗。无论是正典还是佩吉特的插图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把烟斗——全是直柄烟斗——而将弯柄烟斗带入福尔摩斯世界的是演员威廉·吉列。他在演出舞台剧《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他发现在舞台上使用直柄烟斗妨碍说台词,于是便换成了一把弯柄烟斗。演出大获成功,弯柄烟斗也由此深入人心。
铁路
火车是福尔摩斯到外地办案的主要交通工具。他使用铁路非常频繁,J. 爱伦·兰尼曾于一九五三年写了一篇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铁路旅行》的文章刊登在《铁路杂志》上。他说,福尔摩斯远远超过普通的旅行者,他算得上是一位铁路专家。虽然他的专业知识往往和犯罪案件有关,但是铁路知识并不总是涉及案子。在调查银色马案件过程中,他通过观察计算出列车的进行速度。此外,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他利用自己对铁路的知识推理出卡多甘·韦斯特被杀的现场。
莱辛巴赫瀑布
除了贝克街二二一号乙之外,这是正典中最著名的地名。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他同莫里亚蒂教授在此搏斗,一度被认为坠落悬崖(《最后一案》)。莱辛巴赫瀑布位于瑞士中部莱辛巴赫河上,靠近一处叫梅林根的村子。根据华生的推理,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在悬崖边缘决斗。华生写道:“经过专家的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进行过一场搏斗,在这种情况下,其结果只能是两人紧紧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下悬崖。找到他们的尸体是不可能,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护法卫士就永远葬身在了那旋涡激荡、泡沫沸腾的无底深渊里。”一九六八年,伦敦歇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会举行了一场追寻福尔摩斯足迹的瑞士之旅,并在悬崖边再现了故事中的场景。
电报
福尔摩斯与朋友、警方、委托人通信主要使用电报。华生也收到过福尔摩斯的电报。他在《魔鬼之足》中写道:“只要有地方打电报,从来不曾见他(写过信。”福尔摩斯给华生的电报总是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在《魔鬼之足》中的电文写道:“为何不将我所承办的最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告诉读者。”而《爬行人》中的电文则是:“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来。”《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中华生写道:“我写信给福尔摩斯,告诉他我已经迅速而确定地查到案子的缘由。可是,我收到的回电却要我说明施莱辛格博士的左耳是什么样子。”因为福尔摩斯很少将自己的想法或计划全盘托出,所以电报的内容往往让人捉摸不透。
电话
这种现代的通信工具大约在一八九八年之前出现在贝克街,在《退休的颜料商》中提到了电话。福尔摩斯后来也在《显贵的主顾》和《三个同姓人》中使用电话。贝克街的寓所有一部电话本,华生曾经在《三个同姓人》中查找姓“加里德布”的人。
烟草
福尔摩斯对烟草方面的知识堪称精深,并将这一知识运用于破案和推理之中。他对烟草和烟灰的知识或许与他自己就是个老烟枪有关。福尔摩斯什么烟都抽,包括烟斗、雪茄、香烟。正如华生在《五个橘核》中所说,他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正典中时常提到福尔摩斯坐在屋里连续抽上几个小时的烟斗。
福尔摩斯将烟叶放在波斯拖鞋顶部(《马斯格雷夫礼典》),烟丝袋零散地放在壁炉台上(《临终的侦探》),而雪茄放在煤斗里(《马斯格雷夫礼典》),同样,烟斗和烟草也放在煤斗里(《王冠宝石案》)。他习惯在早餐前抽上一斗烟,这个早餐前的烟斗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就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上(《工程师大拇指案》)。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烟草商都是牛津街的布莱德雷。华生最初喜欢抽船牌烟(《血字的研究》),但后来又喜欢上了阿卡迪亚混合烟(《驼背人》)。
打字机
福尔摩斯曾经在《身份案》中提到自己要写一篇专题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他说:“打字也像手写一样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不会是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孤身骑车人》中,福尔摩斯推理出维奥莱特·史密斯是一名音乐家而非打字员。玛丽·萨瑟兰(《身份案》)和劳拉·莱昂丝(《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依靠打字为生。
维多利亚女王
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和印度女皇,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日至一九〇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在位。福尔摩斯事业的大部分时期都是在维多利亚时代,而维多利亚女王去世两年之后福尔摩斯也归隐山林。华生在《带面纱的房客》中写道:“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递送箱,这一切不仅对研究犯罪的人来说,即使对研究维多利亚晚期社会和官方丑闻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福尔摩斯因为帮助英国政府和欧洲王室贵族解决了不少大案而获得女王的关注。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中,因为他破获了这桩案件,得以在温莎度过了一天,并且带回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华生问他是不是买的,他说是某位殷勤的贵妇送给他的礼物。福尔摩斯为了向女王致敬,而在贝克街寓所的墙上打出“V. R.”字样的弹痕。不过,正典中并没有正面描写过福尔摩斯和女王见面的场景。在电影《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中,福尔摩斯见到了女王。
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福尔摩斯的家
在柯南·道尔创作福尔摩斯系列故事的时候,贝克街二二一号乙其实是一个虚构的地名。贝克街确实存在,但这条不长的街道上并没有二二一号乙这个门牌。但是,福迷们从未停止过寻找隐藏在这个虚构门牌背后“真正”的福尔摩斯寓所。威廉·S·巴林—古尔德在《二二一号的问题》中指出,从《空屋》、《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红发会》、《蓝宝石案》和《绿玉皇冠案》中的证据,可以推测出贝克街二二一号是位于西侧的一处房屋(或者是左侧朝背面),在多塞特街下方,很可能是在布兰德福德街和多塞特街之间。巴林—古尔德将福尔摩斯的寓所划定为十九号至三十五号之间的某栋房屋。贝纳德·戴维斯认为是三十一号。文森特·斯塔瑞特认为是六十六号。詹姆斯·霍尔罗德的一〇九号说也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主要基于《住院的病人》中的线索)。塞巴斯蒂安·兰博搬出了阿瑟·柯南·道尔本人的说法作为法宝。某天他和柯南·道尔走过贝克街,作家指着六十一号说歇洛克·福尔摩斯曾经在那里住过。不过柯南·道尔的头衔并没有让他的说法获得众人的认可。相反,福学家们指出六十一号并不正对着某所房子,这样卡姆登宅邸就无法确认了,因此柯南·道尔的说法是难以令人接受的。也有观点否认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居住,不过绝大部分读者还是坚信大侦探寓所就在贝克街某处。
后来,随着贝克街延伸,将附近的街道合并入这条街,也就有了二二一号乙。不过这个门牌是阿比国家建筑协会的所在地。伦敦不能没有福尔摩斯的纪念场所,于是,在泰晤士河北岸、离著名的英国议会大厦大本钟不远的诺桑贝兰德路的“福尔摩斯酒店”里设立了一间福尔摩斯书房。这家酒店的二楼有“书房餐厅”,内辟一小间,就是福尔摩斯在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书房。书房完全按照柯南·道尔的描写布置,提琴、烟斗、波斯拖鞋、书籍……福尔摩斯的物品一应俱全。此外,还有一座福尔摩斯的蜡像。据介绍,这间书房是柯南·道尔夫人于一九五一年亲自布置的。
一九九〇年春,贝克街上终于出现了一家“福尔摩斯博物馆”,福迷有了一块专属的朝圣之地。博物馆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进行了布置,完整地呈现了福尔摩斯的日常起居。整个博物馆分成四楼,一楼是门房和餐馆,二楼是福尔摩斯的书房和卧室,三楼是华生和赫德森太太的卧室,四楼是仆人的卧室(按照英国的说法应该是底层、一层、二层、三层)。
一楼是福尔摩斯的房东赫德森太太开的餐馆,专门提供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菜肴。地下室是福尔摩斯纪念品专卖店,里面关于福尔摩斯的商品琳琅满目,小说、画册、研究专刊、录像带、光碟,还有各式福尔摩斯用具,烟斗、帽子、披风、放大镜、雨伞、手杖等等。购买一张六英镑的门票就可以进入福尔摩斯博物馆了。
通往二楼的楼梯有十七级,与书中描述的吻合。二楼福尔摩斯的书房和卧室是博物馆中最值得参观的地方。正如书中所说,书房不大,而且非常简朴,但是各种器具琳琅满目,令人看了眼花缭乱。书上或电视电影上出现过的各种用具,小提琴、猎帽、放大镜、烟斗、注射器、笔记本、波斯拖鞋、面具和假发等,散置于各个角落。
进入书房便能看到壁炉内炭火摇曳。壁炉前放着两个单人沙发,中间还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放大镜和帽子,供游人当道具拍照。起居室的另一边是餐桌,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有两扇窗户,下面便是贝克街。靠窗的角落里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显然是福尔摩斯搞化学实验用的,而两支蜡烛还在忽明忽暗地燃烧着。桌上还有三本书,分别是《人类社会学》、《脚印与演绎推理实证》和《化学分析原理》。桌旁有一把小提琴,非常干净,而且古色古香。福尔摩斯喜欢音乐,擅长拉小提琴,常常能通过拉小提琴来获得灵感,侦破疑案。据说,眼前这把小提琴是著名的意大利斯特拉迪瓦里提琴,制作非常精细。而福尔摩斯在一个犹太人掮客手里买下它,只花了五十五先令。
门的右边是一张旧沙发,左边是一张书桌,上面放了一个医疗包,里面有镊子、药棉、注射器等医疗器械。药箱边上是几本厚厚的书,书名为《警察与犯罪之谜》、《家庭医生》和《医学百科全书》等,还有一张一八九七年六月三日的处方。显然,这是华生医生的书桌。书桌上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支步枪,那是华生用的,因为他曾在阿富汗当过兵。
书房隔壁就是福尔摩斯的卧室。卧室比书房还小些,门的左边是一张单人床,上面放了一副手铐,一只黑色小皮箱和一件蓝色外套。门的对面是一张维多利亚风格的梳妆台。旁边墙上有十几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或绘像,都是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罪犯。它们可不是虚构,而是确有其人。
三楼的房间格局和二楼一样,分别是华生和赫德森太太的卧室。赫德森太太是福尔摩斯的管家,她的卧室在福尔摩斯卧室的上面。这里有一个一人高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世界各国翻译的关于福尔摩斯的故事以及研究这位誉满全球的大侦探的书籍,大约有二三十本,包括日文译本。在靠近门口的墙上,有一个一平方米大的黑板,上面贴满了来此拜访参观的游客的名片。
华生的房间成了档案室,陈列与大侦探相关的著述、文件、图书、照片和新闻剪报。福尔摩斯的半身铜像立于中央。进门的右边是一个细长的小陈列台,里面放了福尔摩斯时代的图画。门的左边则是一个小桌台,上面放着一部老式电话以及一些古董一样的工具,像小刀、左轮枪、拐杖、放大镜、怀表和花格呢帽等等。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是一本柯南·道尔的传记。书桌边的一个柜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信册,里面贴满了世界各地寄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信——看来华生至今依然保留着替福尔摩斯保存信件的习惯。
四楼摆满了蜡像。最显眼的是莫里亚蒂教授——福尔摩斯最忌惮的劲敌。教授的旁边是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红色大氅,脸上还戴着一个遮了半边脸的眼罩,他是波希米亚国王,他身边的那位女士就福尔摩斯最敬佩的女人——艾德勒小姐。另一边,一个戴眼镜的人伏案写作,正在抄《大英百科全书》,只抄到字母A,这是《红发会》中的场景。屋角有一个年轻人趴在地上,身边放着一口空箱子,往上看,天花板上有一个方孔,伸出一只手臂,手里提着灯,那是《马斯格雷夫礼典》中的管家。
走在贝克街上,尽管维多利亚时代的煤气灯,响在石板路上的马蹄声已经不在,可是沿街望去,无处不见神探的影子。博物馆对街的二三〇号是伦敦最大的福尔摩斯纪念品店。往前则是几家挂着福尔摩斯标志的咖啡馆,可以进去点一客据说是福尔摩斯最爱的裸麦起司培根三明治。再过去一〇八号是一家福尔摩斯旅馆。
贝克街地铁站的月台墙上贴了许多福尔摩斯的侧面像。玛利伯恩地铁站出口,迎面有一尊福尔摩斯的九英尺全身铜像,是一九九九年矗立在那里的。玛利伯恩图书馆是欧洲最具规模的福尔摩斯收藏馆,藏有一万五千多册各国译本、杂志、录音带、录像带等,还经常举办专题讲座。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八)
最后致意
前 言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们将高兴地获悉,他依然健在,虽然有时因风湿病的侵袭而显得有一点瘸。多年来,他一直住在距伊斯特本五英里的一处丘陵草原农场,以研究哲学和农艺学消磨时光。在这段休息期间,他谢绝了各种报酬极为优厚的案件,决定从此退休。但是由于德国发动战争的危险迫在眉睫,为了配合政府,他又出色地将智慧和实践结合在一起,取得了《最后致意》中记载的这些历史性成果。原先长期放在我的文件夹里的几件曾经的记录,也被收入《最后致意》中,以便使之编辑成集。
医学博士
约翰·H·华生
威斯特里亚寓所
一 约翰·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的离奇经历
在我笔记本的记录里,那是一八九二年三月底前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们正在吃午饭,福尔摩斯接到一份电报,并随手给了回电。他没有评论那封电报,但是看起来这件事对他的思绪产生了影响,因为不久之后,他站在炉火前面,脸上显现出沉思的神色;他抽着烟斗,不时瞧着那份电报。突然,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眼睛里透出调皮的光芒。
“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看成一位文字工作者,”他说,“你怎么理解‘荒唐’这个词?”
“奇怪——异常。”我回答说。
他对我的定义摇了摇头。
“肯定有更多含义。”他说,“实际上还含有悲惨和可怕的意思。回想一下你那些长期折磨公众的文章,你就会意识到‘荒唐’这个词的深一层含义往往就是犯罪。想想‘红发会’那件事吧,开头相当荒唐,结果却是铤而走险,企图抢劫。还有,‘五个橘核’那件事,也是再荒唐不过了,结果却直接引出了一场命案。所以,‘荒唐’这个词总是引起我的警惕。”
“电报里也有这个词吗?”我问。
他大声读起那封电报。
适遇难以置信的荒唐之事。可否向你求教?
斯科特·艾克尔斯
查林十字街邮局
“男人还是女人?”我问。
“当然是男人。女人是不会拍这种先付回电费的电报的。是女人,就已经来了。”
“你打算见他吗?”
“亲爱的华生,自从我们关押了卡拉瑟斯上校以来,你知道我是多么厌烦。我的脑子就像一部空转的引擎,会因为没有和它制造的工件连接上而散成碎片。生活平淡,报纸枯燥,大胆和浪漫似乎已经永远在这个犯罪的世界上消失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准备研究任何新的问题,不管到头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不过现在,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委托人已经来了。”
楼梯上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肥胖、胡子灰白、威严而可敬的人被带进了房间。沉稳的面容和高傲的态度说明了他的身世,从他的短绑腿到金丝眼镜都可以看出他是个保守党人、教士、好公民,地地道道的正统派和守旧派。但是,某些惊人的经历打乱了他原有的镇定,这在他竖起的头发,因发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以及慌张而激动的神态上都留下了痕迹。见到我们,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谈起自己的事情。
“我经历了一件最奇特最不愉快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他怒气冲冲地说,“我这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这是最不成体统,最无法容忍的。我必须坚持要求得到解释。”
“请坐下,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福尔摩斯安慰着他,“首先,我能否问一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好吧,先生,这件事和警察无关,不过,当您听完它之后,您一定会同意,我不能扔下它不管。我对私人侦探这类人完全不感兴趣,不过,尽管如此,久仰您的大名——”
“的确如此。不过,接下来,你为什么不立刻来找我呢?”
“您指什么?”
福尔摩斯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是两点一刻,”他说,“你的电报是在一点钟左右发的。不过,任何人只要看一眼你的装扮,都能看出你一睡醒就遇到了麻烦。”
我们的当事人理了理没梳过的头发,摸了一下没刮过的下巴。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完全没想过要梳洗。离开那座房子我真是求之不得。在来这里之前,我四处奔跑打听,还去找过房地产经纪人。他们说加西亚先生的房租已经付过了,还说威斯特里亚寓所一切正常。”
“喂,喂,先生,”福尔摩斯笑着说,“你真像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他有一个坏习惯,讲故事总是抓不住重点。请你把思路整理一下,按顺序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头不梳脸不刮,礼靴和背心的纽扣都没有扣好,就跑出来寻求建议和帮助了。”
我们的当事人面带愁容,低头看了看自己颇不寻常的外表。
“我这模样一定很不像话,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之中是否曾遇到过这样的事。让我把这件怪事的全部经过告诉您,您听了之后,我敢说,一定会认为我这副样子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他刚开始叙述就被打断了。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赫德森太太打开门,带进来两个身强力壮,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之一是我们熟悉的苏格兰场的葛莱森警长,他精力充沛,仪表轩昂,在他的业务圈子里算得上一名能将。他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然后向我们介绍他的同事,萨里警察厅的贝尼斯警长。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俩一起追踪,结果追踪到这里。”他那双大眼睛转向我们的客人,“你是李镇波汉宅邸的约翰·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吧?”
“是的。”
“我们跟了你一个上午啦。”
“毫无疑问,你们追踪他靠的是电报。”福尔摩斯说。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查林十字街邮局找到了线索,一直跟到这里。”
“你们为什么追踪我?你们想得到什么?”
“我们想得到一份证词,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了解一下与昨夜伊舍附近威斯特里亚寓所的阿洛依苏斯·加西亚先生死去的有关情况。”
我们的当事人挺直了身子,两眼圆瞪,震惊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死了?您说他死了?”
“是的,先生,他死了。”
“怎么死的?出事故了吗?”
“谋杀,如果说地球上发生了一起谋杀的话。”
“天哪!太可怕了!您该不会说——该不会说我被怀疑了吧?”
“在那个死去的人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你的信,通过这封信,我们得知你昨晚曾打算在他的家里过夜。”
“是的。”
“哦,你过夜了,是吗?”
他们拿出了公事记录本。
“等一下,葛莱森。”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你们需要的一切就是一份清楚的证词,对不对?”
“我有责任提醒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这份证词可以用来控告他。”
“艾克尔斯先生正准备对我们讲述这件事,你们就进来了。华生,我想一杯白兰地苏打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好了,先生,我建议你不用在意这两位突然来访的听众,继续讲下去,当做没人打断过你——就像刚才要做的那样。”
我们的客人把白兰地一饮而尽,脸上恢复了血色。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下警长的记录本,然后开始了那极不寻常的叙述。
“我是个单身汉。”他说,“因为喜欢社交,结识了很多朋友,其中包括梅尔维尔一家。梅尔维尔是一位已经退休的酿酒商,住在肯辛顿的阿伯玛尔大楼。几星期之前,我在他家吃饭时认识了一位名叫加西亚的年轻人。我了解到他有西班牙血统,和大使馆有些联系。他的英语非常好,态度也讨人喜欢,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
“我们聊得非常投机,这个小伙子似乎从一开始就很喜欢我。在我们见面后的两天之内,他就到李镇来拜访我了。就这样,最后他邀请我去他家住几天。他的家就在伊舍和奥克斯肖特之间的威斯特里亚寓所,昨天晚上我便应约前往。
“在我来到他家之前,他曾对我谈起过自己家里的情况。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和他来自同一个国家,照料他的一切。这个人会说英语,为他管家。他说,还有一个出色的混血厨师,是他在旅途上认识的,能烧一手好菜。我记得他谈到过,在萨里的中心找到这样一个住处是多么奇怪。我同意他的看法,虽然事实证明,它比我的想象不知要奇怪多少倍。
“我驾车来到了那个地方——距伊舍南面约两英里。房子很大,背朝大路,前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两旁是高耸的常青灌木丛。这是一座旧房子,年久失修,显得破破烂烂。当马车来到久经风雨侵蚀,斑驳又肮脏的大门前,停在杂草丛生的车道上时,我曾感到迟疑,考虑自己拜访这样一个知之甚少的人是否明智。他亲自前来开门,极为热情地向我表示欢迎。他把我交给一个面色黝黑,神情忧郁的男仆,那个男仆替我拿着包,把我引到为我准备的卧室里。整个屋子都让人感到郁郁不欢。我们晚餐时面对面坐在一起,主人虽然尽力殷勤款待,但他的思绪好像停在远方,谈话含糊凌乱,不知所云。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用嘴咬指甲,还有其他一些迹象让他显得心神不安。至于那晚餐,照料得既不周到,菜也做得不好,加上沉默寡言,表情阴沉的仆人,实在让人尴尬。我向你保证,当天晚上,我真想找个借口回到李镇来。
“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和你们两位先生正在进行调查的问题有关,不过当时我完全没在意。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仆人送来了一张便条。我注意到,主人看过便条后,似乎比刚才更加心不在焉,也更古怪了。他不再装模作样地和我交谈,而是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烟,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他没说便条上写的是什么。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之后不久,加西亚从门口探身进来——当时房间很黑——问我是不是按过铃,我说没有。他向我表示歉意,说不该这么晚来打扰我,还说已经快到一点钟了。后来,我睡着了,一直到天亮。
“现在,我要讲到这个故事中最惊人的部分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看了一下手表,快到九点钟了。我曾特别要求过,让他们在八点钟叫醒我,真奇怪他们怎么会忘了。我从床上跳起来,按铃叫仆人,却没有回应。我又按了几下铃,还是没有回应。我想,肯定是铃出了毛病。我心情很坏,胡乱穿上衣服,跑下楼去叫人送热水来。你可以想象,当我看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震惊。我在大厅里叫喊,没有回答,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所有屋子都空无一人。主人在前一天晚上曾告诉我哪间是他的卧室,于是我去敲他的房门,同样没有回答。我扭动把手走了进去,里面是空的,根本没有人睡过。他和其他的人都走了。外国主人,外国仆人,外国厨师,一夜之间都不翼而飞了!我对威斯特里亚寓所的拜访就此结束。”
福尔摩斯一边搓着双手轻笑,一边把这件怪事收进他那记载奇闻逸事的手册之中。
“你的经历真是前所未闻,”他说,“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我气极了,第一感觉是自己成了某种荒唐恶作剧的受害者。我收拾好东西,狠狠关上身后的大门,提着包就到伊舍去了。我找到镇上的主要房地产经纪商艾伦兄弟商号,发现那座别墅正是这家商号出租的。我猛然想到,这件事不可能只是为了愚弄我,主要目的一定是逃租。现在正好是三月末,四季结账日快到了。可事实不是这样,经纪人对我的提醒表示感谢,不过他告诉我,那里的房租已经预先付清。接着,我进城走访西班牙大使馆,大使馆也不知道这个人。再后来,我又去找梅尔维尔——我是在他家里第一次遇见加西亚的。可是,我发现他对加西亚的了解还不如我。最后,我收到您的回电,就到这里来了,我听说您是一个擅长解决难题的人。不过现在,警长先生,通过您进屋时所说的话,我明白还发生了一些与此有关的悲剧。请您接着往下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而且除了我说的这些之外,我对这个人的死绝对一无所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一切可能为法律效劳。”
“我相信这一点,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我相信这一点。”葛莱森警长友好地说,“我要说,你提到的各种情况,和我们注意到的事实都完全吻合。比方说,吃饭的时候送来了一张便条。你注意到它后来如何了吗?”
“嗯,我注意到了。加西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了火里。”
“你要对此说什么吗,贝尼斯先生?”
这位乡下侦探是一个身材壮实的红皮肤汉子。他的眼睛几乎隐藏在布满脸颊和额头的皱纹深处,正是这双眼睛弥补了那张大脸的不足。他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过、已经变了色的纸片。
“福尔摩斯先生,那里有炉栅,他把便条扔过了炉栅。这块没烧着的纸片是我从炉子后面找到的。”
福尔摩斯微笑着表示赞赏:“你一定对那房子检查得非常仔细,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纸团。”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的工作方式。我可以把它念出来吗,葛莱森先生?”
那位伦敦佬点了点头。
“便条是一张普通的乳黄色透明花纹纸,没有水印。是一页纸的四分之一,用短刃剪刀两下剪开的。折叠了三次以上并用紫色蜡封口,封口时是用某种平整的椭圆形物体在蜡上匆匆盖压的。这个便条写给威斯特里亚寓所的加西亚先生,上面说:
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绿色开,白色关。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粗呢。祝顺利。D.
“这是女人的字体,而且笔尖尖细。但地址是用另外一支钢笔写的,或者是别人写的,字体粗大得多。您看。”
“一张非常奇怪的便条,”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贝尼斯先生,我真佩服你检查这张便条时对细节的注意。或许我还可以补充一点细节——椭圆形的封印,显然是一颗光面的袖扣——还会有什么东西是这种形状呢?剪刀是折叠式指甲刀。虽然所剪的两刀距离很短,你仍然可以清楚地发现,在两处地方有同样的细小弧线。”
这位乡下侦探轻笑着。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一清二楚了,现在才知道,还是漏掉了一点东西。”他说,“应该说,我并不很重视这个便条,我只知道他们要搞点什么名堂,像往常一样,这里面牵扯着一个女人。”
在我们说话时,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显得坐立不安。
“您找到了这张便条,我很高兴,因为它证明了我所说的话。”他说,“可是,我不得不说,我还没听到关于加西亚先生和他家人的情况。”
“说到加西亚,”葛莱森说,“这很容易回答。人们今天早晨在离他家大约一英里的奥克斯肖特空地上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头被沙袋或类似的东西打碎了,不是打伤,而是打开了花。那地方很僻静,四分之一英里内都没有人家。他显然是被人从背后打倒的,而且在死了之后还被重殴了很久。这是一次狂暴的行凶,作案人没有留下任何足迹或其他线索。”
“遭到抢劫了没有?”
“没有抢劫的迹象。”
“这太悲惨了——悲惨而可怕,”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抱怨道,“不过,这对我也太残酷了。我的主人深夜外出,得到如此凄惨的结局,可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会被卷进来呢?”
“很简单,先生,”贝尼斯警长回答,“从死者的口袋里发现的唯一文件就是你给他的信。信上说你将在他家过夜,而他就是在那个晚上死的。正是通过这封信的信封,我们才得知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我们今天早上九点钟之后才赶到他的家里,你不在,其他人也不在。我给葛莱森先生发电报请他在伦敦寻找你,同时检查威斯特里亚寓所。后来我进城与葛莱森先生会合,一起来到这里。”
“我想,”葛莱森先生站了起来,“现在最好公事公办。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请你跟我到局里走一趟,把你的证词写下来。”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去。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我依然聘请你出面协助,希望你能够不计费用,多费苦心,找出真相。”
我的朋友转身看着那位乡下侦探。
“我想你不会反对与我合作吧,贝尼斯先生?”
“当然不会,先生,万分荣幸。”
“从对案子的处理来看,你真是一个机警干练的人。我想问一下,死者遇害的确切时间有没有线索?”
“一点钟之后他一直在那里。那个时间下了雨,但他肯定在下雨之前就死了。”
“可这根本不可能,贝尼斯先生!”我们的当事人喊了起来,“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我敢发誓,一点钟的时候,他正在我的卧室门口跟我说话。”
“很特别,但绝非不可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你有线索了?”葛莱森问。
“从表面上看,案情并不十分复杂,虽然它的确有某些新奇有趣的特点。在敢于发表对事实的最后意见之前,我还必须进一步了解情况。哦,对了,贝尼斯先生,你检查房子的时候,除了这张便条之外,有没有发现别的奇怪东西?”
这位侦探看着我的朋友,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
“有。”他说,“还有一两样非常奇怪的东西。等我在警察局办完事,您也许会愿意对这些东西发表一下看法。”
“听候吩咐。”福尔摩斯按了一下铃,“赫德森太太,请送这几位先生出去,顺便麻烦你把这封电报交给听差去发,让他先付五先令的回电费。”
客人们离开之后,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双眉紧锁,目光锐利地抽着烟。他的头伸向前方,带着人类特有的专心致志的神情。
“好吧,华生。”他突然转身问我,“你怎么看?”
“我对斯科特·艾克尔斯先生讲的神秘故事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么,犯罪呢?”
“嗯,从那个人的同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来看,应该说,他们用了某种方法合伙谋杀,然后逃之夭夭。”
“这当然是可能的。不过,即使从表面上看,你都要承认,他的两个仆人合伙谋杀他,而且是在他有客人的晚上谋杀他,这很奇怪。除了那天之外,那一周的其他几天他都是独自一人,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为什么逃走呢?”
“没错,他们为什么逃走呢?这是一个重要事实。另一个重要事实就是我们的当事人斯科特·艾克尔斯的离奇经历。现在,亲爱的华生,要提出一个对这些事实都合理的解释,岂不是超过了人类的聪明才智?如果能提出一种解释,同时也能说明那张措辞古怪的神秘便条,那么,把这种解释作为一种暂时的假设也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了解到的新情况和它完全吻合,那么这种假设就可以逐渐成为答案了。”
“不过我们的假设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
“亲爱的华生,你必须承认,恶作剧的看法是不可能的。结局说明事情很严重。把斯科特·艾克尔斯哄骗到威斯特里亚寓所去,和这件事有一些关系。”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让我们一环连一环地来研究一下。看起来,这位年轻的西班牙人和斯科特·艾克尔斯之间突如其来的奇怪友谊是有问题的。加快友谊步伐的是西班牙人,加西亚认识艾克尔斯之后,马上就赶到伦敦的另一边去拜访他,而且同他保持密切的关系,最后还把他请到伊舍去。那么,他需要艾克尔斯的什么呢?艾克尔斯又能给他什么呢?我不认为艾克尔斯有魅力。他并不特别聪明,不可能和一个机智的拉丁族人意气相投。那么,加西亚为什么在自己认识的人之中偏偏选了他,他有什么特别适合加西亚的需要呢?他有什么突出的气质吗?我说他有。他是一位传统而可敬的英国绅士,是能给其他英国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证。你已经亲眼看到,两位警长都不曾怀疑他的证词,尽管他的证词是极不平常的。”
“可是,要他证明什么呢?”
“事情演变成这样,他什么也见证不了了。不过,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他就可以见证一切——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明白了,这样他就可以成为不在场证明了。”
“非常正确,亲爱的华生,加西亚可能需要有人证明自己当时不在现场。为了讨论,我们不妨假设威斯特里亚寓所的一家人在共同策划某种阴谋。不管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我们可以认为他们想在一点钟之前完成。他们在时钟上耍了花招,很可能他们让艾克尔斯睡觉的时间比艾克尔斯认为的要早。不管怎么说,当加西亚告诉艾克尔斯是一点钟的时候,实际上很可能还没到十二点钟。如果加西亚能在提到的时间里完成他想干的事情,并回来,那么显然,他对任何控告都能做出强有力的答辩。我们这位无可指责的英国人则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发誓说被告一直在屋里。这是对付最糟情况的保险。”
“是的,我懂了。不过,另外几个人的消失又怎么解释呢?”
“我还没掌握全部事实,不过我不认为有任何不能克服的困难。不过,单凭面前这些材料来讨论,那是错误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摆弄材料,自圆其说了。”
“那封信呢?”
“信是怎么写的?‘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听起来和赛马有关。‘绿色开,白色关。’这显然是信号。‘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粗呢。’这是约定的地点。说不定在这件事的最后我们会碰上一个好嫉妒的丈夫呢。很显然,这是一次冒险,否则她就不会说‘祝顺利’了。‘D’——这应当是一个提示。”
“那个人是西班牙人。我认为‘D’代表多洛蕾丝,这在西班牙是个很普通的女名。”
“很好,华生——可是极难成立。西班牙人给西班牙人写信,会用西班牙文。写这封信的肯定是英国人。好吧,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等那位了不起的警长回到这里再说。同时,我们应该感谢好运气,它让我们能得到几个钟头以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懒散和疲倦。”
在那位萨里警官返回之前,福尔摩斯已经接到了回电。他看了看回电,正要放进笔记本,看到我满怀期望的脸,又笑着把它扔了过来:“我们是在贵族圈子中打转呢。”
电报上列了一些人名和住址:
哈林比勋爵,住在丁格尔;乔治·弗利奥特爵士,住在奥克斯肖特塔楼;治安官海尼斯·海尼斯先生,住在珀蒂普雷斯;杰姆斯·巴克·威廉斯先生,住在福顿赫尔;亨德森先生,住在海伊加布尔;约舒亚·斯通牧师,住在内泽瓦斯林。
“这显然是个限制调查范围的好办法。”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头脑清晰的贝尼斯已经采取了某种类似的计划。”
“我不太明白。”
“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得出了结论,加西亚吃饭时收到的信关乎一场约会,或者说密约。现在,如果这种明显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为了赴约,他就得爬上主楼梯,到过道上去寻找第七个房门。毫无疑问,房子一定很大。同样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所房子离奥克斯肖特不会超过一两英里,因为加西亚是朝那个方向走的,而且——根据我的解释——他原想赶在一点钟之前及时回到威斯特里亚寓所,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奥克斯肖特附近的大房子数量有限,所以我采取了显而易见的方法,打电报给斯科特·艾克尔斯提到的几个经理人。房主的姓名都在这封回电里,我们这团乱麻的另一端肯定就在他们之中。”
我们还没在贝尼斯警长的陪同下来到萨里郡伊舍美丽的小村庄,就已经快六点钟了。
福尔摩斯和我在公牛旅店吃了一点东西,并且找到了舒适的住处。然后,我们在这位警长的陪同下前往威斯特里亚寓所。在这个又冷又暗的三月之夜,寒风细雨迎面扑来,当我们穿过这片荒凉的空地,走向那悲剧的地点时,这情景真是十分适合的陪衬。
二 圣佩德罗之虎
走了几英里既阴冷又凄凉的路程,我们来到了一扇高大的木门前。门里有一条幽暗的栗树林荫道,这条弯曲而阴森的小路把我们引到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前,在蓝灰色的夜空下,它显得鬼影憧憧。大门左边的窗户里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
“有一位警察在值班,”贝尼斯说,“我来敲一下窗户。”他走过草坪,用手轻扣窗台。透过朦胧的玻璃,我隐约看见一个人从火旁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还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警察开了门,一支蜡烛在他的手里瑟瑟发抖。
“怎么了,瓦尔特斯?”贝尼斯厉声问道。
这个人用手帕擦了擦前额,仿佛安下心来般长叹了一声。
“先生,您来了真好。这个夜晚太长了,我想自己的神经不像往常那么顶用了。”
“你的神经,瓦尔特斯?我倒真没想到你身上还有神经。”
“好吧,先生,这屋子太孤寂,太安静,厨房里还有那个奇怪的东西。您刚才敲窗户的时候,我还以为它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魔鬼,先生,谁知道呢。就在窗口。”
“什么在窗口?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天刚黑,我正坐在椅子上看报,不知怎么一抬头,看见下边那块窗玻璃外面有一张脸在望着我。天哪,先生,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做梦都会看到它。”
“哼,瓦尔特斯,这可不像一个警官该说的话呀。”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是我太害怕了,先生,不承认都不行。那张脸既不黑又不白,说不清是什么颜色,非常奇怪,就像在泥浆里溅上了牛奶。至于那张脸的大小,先生,真有您的两倍大。还有它的表情,两只死盯着我的大眼睛,再加上一口白牙,简直就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我跟您说,先生,我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一口气也不敢出,直到它突然消失了。我跑出去,穿过灌木丛,感谢上帝,那儿什么都没有。”
“瓦尔特斯,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就会因为这件事给你添上一个不良记录。如果真的是魔鬼,那么,一个值班警官也绝不会因为自己不敢碰它一下而感谢上帝。我想整件事该不会都是幻觉吧?”
“至少,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福尔摩斯点燃了自己的袖珍小灯,“是的,”他迅速检查了草地之后说,“我认为,穿的是十二号鞋。根据脚的尺寸来判断,肯定是个大个子。”
“他之后怎么了?”
“似乎穿过灌木丛向大路跑了。”
“好吧。”那位警长神情严肃地沉思着说,“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想要什么,现在他已经走了,而我们还有更急的事情要做。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允许,我要带您转一转这座房子。”
每个卧室和起居室都经过了认真搜查,什么都没有发现。毫无疑问,房客随身带来的东西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从全部家具到细小物件,都是连同房子一起租用的。许多衣服上都缀着高霍尔本的马克思公司的商标。电报询问的结果表明,马克思只知道他的买主付账大方,其他一无所知。还有一些零碎东西:几个烟斗,几本小说——其中两本是西班牙文的,一支老款针式底火左轮手枪。在个人财产中,还有一把吉他。
“这里面没什么。”贝尼斯说,手里拿着蜡烛,昂首阔步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但是现在,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您注意厨房。”
厨房在房子的后端,天花板很高,也很暗,角落里放着一个草铺——显然是厨师的床铺。桌上堆满了剩菜盘和用脏了的餐具,还有昨天晚餐留下的垃圾。
“看这儿,”贝尼斯说,“您觉得这是什么?”
他用蜡烛照着橱柜背后的一件特别的东西。这东西已被揉皱,又干又瘪,很难说清是什么。只能说它是黑色的,皮质结构,形状有点像个矮小的人。我看到它的时候,起初以为是个经过干燥处理的黑人小孩;再一看,又像只扭变了形的古猴。看了半天,我始终没明白那东西是动物还是人。它身体中间挂着两串白色贝壳。
“很有趣——确实很有趣!”福尔摩斯注视着这件邪恶的古物,“还有别的东西吗?”
贝尼斯一声不响地把我们带到了洗涤槽前面,并把蜡烛伸向前方。我们看见某种白色大鸟的翅膀和肢体被撕得七零八落,上面还留着羽毛,盛了满满一盆。福尔摩斯指了指被割下的鸟头上的垂肉。
“一只白公鸡,”他说,“太有趣了!这实在是一件非常离奇的案子。”
不过贝尼斯先生把这邪恶的展览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他从洗涤槽下面拿出一个铝桶,桶里装满了血。他又从桌上取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烧焦的碎骨头。
“有什么东西被杀了,还有什么东西被烧了,这些都是我们从火中收集起来的。今天早上我请来了一位医生,他说这些不是人身上的东西。”
福尔摩斯微笑着搓了搓双手。
“我得恭喜你,警长,你处理了一桩如此特殊而且富有教益的案件。你的才能似乎胜过你的机会,如果我这样说不会有所冒犯的话。”
贝尼斯警长的两只小眼睛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这些外省的警官很难升职。这样的案子可以带给我们机会。我希望自己能抓住这种机会。您怎么看这些骨头?”
“我看是一只羊羔,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么,白公鸡呢?”
“很怪,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可以说我从没见过。”
“是的,先生,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非常奇怪,行动也一定非常奇怪——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难道是他的同伴跟在后面把他打死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早就抓住他们了,因为所有的港口都有人监视。不过,我本人有不同的观点。是的,先生,我本人的观点大不相同。”
“那么你有自己的结论了?”
“我要自己干,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做只是为了我的荣誉。您已经成名了,我也要成名。如果我以后能说‘我在福尔摩斯先生没帮忙的情况下破了案’,那我就太高兴了。”
福尔摩斯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的,好的,警长,”他说,“我们各自行动吧。我的成果随时可以供你使用,如果你愿意的话。对这所房子,我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了,把时间花到别处也许更有用。再见啦,祝你好运!”
我可以举出许多微妙的迹象——一些别人可能注意不到的迹象——说明福尔摩斯正在焦急地追寻一条线索。在一个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眼中,福尔摩斯和平常一样缺乏热情;但是,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比平时更加敏捷的行动却显示出了克制住的热情和紧张,这使我确信,游戏正在进行着。按照他的习惯,他一句话都不说;按照我的脾气,我什么话也不问。能和他一起参加这场游戏,为逮捕罪犯提供自己微小的帮助,我已经很满意了,没必要打断他那专注的头脑。时机来临的时候,一切都会转向我的。
所以我等待着,可是,我越来越失望,感觉自己的等待都白费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朋友一直按兵不动。某天他在城里待了一个早晨,我不经意地了解到,他去了大英博物馆。除了这次外出之外,他把自己的时间都花费在漫长而且大多是孤独的散步上,要不就是和村里几个嚼舌根的人闲聊——他似乎和他们成了朋友。
“华生,我相信在乡间的一个星期对你是很宝贵的。”他说,“重新看见树篱上新绿的嫩芽和榛树上的花序,一定非常愉快。带上一把小铲子,一只铁盒子,和一本初级植物学读物,就可以度过颇有教益的日子了。”他带着这套装备四处寻觅,可带回来的只是寥寥几株植物,只需要一个黄昏就可以采到。
我们漫步闲谈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贝尼斯警长。向福尔摩斯打招呼的时候,他那张又胖又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小眼睛闪闪发光。他很少谈起案子,但从他谈起的一点点情况来看,他对事情的进展并不是不满意的。然而,我得承认,在案子发生五天之后,当我打开晨报,看见“奥克斯肖特之谜揭开,嫌疑犯被逮捕”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有些惊奇。当我读到这个标题时,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天哪!”他叫道,“你该不会说贝尼斯已经抓住他了吧?”“看起来是这样。”我念起下面的报道:
昨天深夜,有消息说与奥克斯肖特凶杀案有关的嫌疑犯已被捕获,在伊舍及其邻近地区引起极大轰动。人们还记得威斯特里亚寓所的加西亚先生被发现死于奥克斯肖特空地,身上有遭受残虐袭击的伤痕,他的仆人和厨师于当晚逃走,显然参与了这一罪行。一条未被证实的线索说明,死去的加西亚先生可能有贵重财物存放在寓所里,成为了犯罪动机。负责此案的贝尼斯警长多方努力,终于查明了逃犯的藏身之处。他有充分的理由证明他们没有逃得太远,只是潜伏在事先准备好的某一巢穴中。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被捕获,因为一两个曾经通过窗户见到厨师的商人作证表示,厨师的相貌非常特别,是一个魁梧而可怕的黑白混血儿,具有显著的类似黑种人的淡黄色特征。作案之后,有人曾见过此人,他竟敢贸然重返威斯特里亚寓所,于是被警官瓦尔特斯发现并追踪。贝尼斯警长认为此人必有目的,因而判断他可能还会再来,于是放弃寓所,在灌木丛中设下埋伏。此人掉进陷阱,昨晚经过一场搏斗后,终被捕获,警官唐宁在搏斗中曾遭到该暴徒猛击。我们知道,当罪犯被带到治安官面前时,警方将申请还押。捕获此人后,本案可望取得巨大进展。
“我们应该马上去见贝尼斯,”福尔摩斯拿起帽子喊道,“我们还来得及在他出发前找到他。”我们急忙来到村路上,正如我们所料,警长刚刚离开自己的住处。
“您看报纸了吗,福尔摩斯先生?”他把一份报纸递给我们。
“是的,贝尼斯先生,我看到了。如果我向你提出一点友好的建议,请你不要见怪。”
“建议,福尔摩斯先生?”
“我在这个案子上花费了一些精力,我不相信你的路子是对的。我不希望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
“谢谢您的好意,福尔摩斯先生。”
“我向你保证,我是为了你好。”
我仿佛看到贝尼斯先生的一只小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我们都同意各走各的路,福尔摩斯先生。我正是这样做的。”
“哦,那很好,”福尔摩斯说,“请别见怪。”
“当然不会,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是一片好意。不过,我们各有自己的安排,先生。您有您的安排,我也许有我的安排。”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欢迎您随时使用我的情报。这家伙是个地地道道的野人,壮实得像拖车的马,凶狠得像魔鬼。在被控制住之前,他差点儿咬断了唐宁的大拇指。他一句英文也不会说,除了呼噜声之外,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你认为你可以证明他杀害了他的主人?”
“我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这样说。我们各有各的办法。您试您的,我试我的。我们约定好了。”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们就一起走开了。“我不理解这个人。他好像是在自找麻烦。好吧,就照他所说,各人试各人的,看看结果怎么样。贝尼斯警长身上总有某种我不太明白的东西。”
我们回到公牛旅店的房间之后,福尔摩斯说:“华生,坐在那把椅子上。我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况,因为今晚可能需要你的帮助。让我把案情的来龙去脉中我所了解的部分讲给你听。虽然案子的主要特点是简单的,但是如何逮捕凶手仍然有很大的困难。在这方面还有一些缺口,需要我们去填补。
“让我们先回过头来谈谈在加西亚死去的那天晚上送给他的便条。我们可以把贝尼斯关于加西亚的仆人与此案有关的想法放在一边。证据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上——正是加西亚安排斯科特·艾克尔斯来访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加西亚有一个计划,而且显然是犯罪的计划,他在犯罪的过程中送了命。我说‘犯罪的计划’,是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心怀恶念的时候,才想制造不在场证明。那么,夺走他生命的人又是谁呢?当然是犯罪计划指向的那个人。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的根据是可靠的。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加西亚的仆人们失踪的原因了。他们都是同伴,都参与了这个我们还没有搞清楚的罪行。如果加西亚顺利完成任务归来,那么,艾科尔斯的作证会消除任何可能的怀疑,一切都会安然无恙。但那次尝试是危险的,如果加西亚到了一定的时间没有回去,就可能是送了命。因此,事情是这样安排的——遇到那种情况,他的两个手下就要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逃避搜查,以便再干。这说明了全部的事实,对不对?”
这一团乱麻似乎已经在我眼前理出了头绪。我很奇怪,就像往常那样,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完全看不出来呢。
“但是,为什么有一个仆人要回来呢?”
“我们可以想象,他在急忙逃走的时候落下了某样珍贵的东西,舍不得丢下的东西。这一点说明了他的固执,对不对?”
“嗯,那么下一步呢?”
“下一步就是加西亚吃晚饭时收到的便条。这封信说明,还有一个同伴在另一边。那么,这个另一边又在哪儿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它一定在一座大房子里,而大房子为数有限。刚到村里的那几天,我到处闲逛,进行植物研究,并利用空闲时间查访了所有的大房子,调查了房主的家世。有一座房子,而且只有一座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就是海伊加布尔有名的詹姆斯一世老庄园,离奥克斯肖特河那边一英里,距离发生悲剧的地点不到半英里。其他房子的主人都平凡而可敬,与传奇生活毫不相干,但海伊加布尔的亨德森先生是个十分古怪的人,古怪的事很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和他的一家人身上。
“一群怪人,华生——他本人是最怪的一个。我设法用一个可信的借口去见他,但从他晦暗、深陷、沉思着的眼神中我看出,他似乎对我的真实来意十分清楚。他大约五十岁,强壮而灵活,发色铁灰,两道浓眉连成了一线,行动敏捷如鹿,风度宛如帝王——一个凶狠而善于操控人心的人。在他羊皮纸一般的面孔后面,燃烧着炽热的精神。他要么是个外国人,要么曾长期在热带居住过,因为他的皮肤枯黄又无精打采,却坚韧得像马裤呢。他的朋友和秘书卢卡斯先生无疑是个外国人,棕色的皮肤,狡猾,文雅得像只猫,谈吐中带着一种恶毒的礼貌。你看,华生,我们已经接触到了两伙外国人——一伙在威斯特里亚寓所,另一伙在海伊加布尔——我们的缺口已经开始合拢了。
“这两个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不过,对我当前的目的来说,还有一个人甚至更为重要。亨德森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她们的家庭教师是伯内特小姐,一位英国妇女,大约四十岁;还有一个亲信男仆。这小小的一伙人组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他们一起在各地旅行。亨德森先生是旅行家,经常出去远游。最近几个星期他才回到海伊加布尔——在一年的远游之后。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非常有钱,想要什么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什么。至于其他情况,就是他家中总有许多管事、听差、女仆,以及诸如此类英国乡村大宅里常有的吃喝多、办事少的成员。
“这些情况,一部分是从村里的闲谈中听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观察的结果。最好的人证莫过于被辞退而受尽委屈的仆人。我幸运地找到了一个——虽说是幸运,但是,如果我不出去找,幸运也不会自己找上来的。正如贝尼斯所说,我们都有自己的计划。按照我的计划,我找到了海伊加布尔前一个花匠约翰·瓦纳。他是在专横的主人一怒之下被解雇的,而那些在室内工作的仆人有不少是他的朋友,他们既害怕又憎恨他们的主人。就这样,我找到了打开这家人秘密的钥匙。
“怪人,华生!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弄清了全部情况,不过他们的确是非常古怪的人。这一座分成两翼的房子,仆人住在一边,主人住在另一边。除了亨德森本人的仆人给全家开饭之外,这两边中间没有联系。每样东西都得拿到一个指定的门口,这就是联系。女教师和两个孩子都只在花园里散步,根本不出门。亨德森从不独自散步,那个深色皮肤的秘书和他形影不离。仆人中传说,他们的主人特别害怕某种东西。‘为了钱,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瓦纳说,‘就等着债主来要他的命了。’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谁都不知道。另外,他们非常凶暴。亨德森曾两次用他的打狗鞭子抽人,只是由于满满的钱包和巨额的赔偿,才使他得以免吃官司。
“华生,现在让我们根据这些新情报来判断一下形势。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便条是从这个古怪人家送去的,要加西亚去执行一项早已计划好的任务。谁写了那张便条?是这个城堡里的某个人,还是个女人。那么,除了女教师伯内特小姐之外,还会是谁呢?我们的全部推理似乎都指向这个方面。至少,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一种设想,看它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我再补充一句,从伯内特小姐的年纪和性格来看,我最初认为这件事里可能掺杂着爱情,这个想法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信是她写的,那么,她应该是加西亚的朋友和同伴。听到他死去的消息,她会怎么做呢?如果他是在进行某个犯罪计划时遇害的,那么她会守口如瓶。但是,她一定痛恨那些杀了他的人,也许会竭尽全力向杀他的人报仇。能不能去见她?设法让她帮助我们?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但现在遇到了不祥的局面。在那个发生谋杀案的夜晚之后,还没有人看见过她;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失踪了。她还活着吗?也许像她召唤的朋友那样,在同一个晚上惨遭横死?或者,她只不过被囚禁了起来?我们要确定这一点。
“你能体会到这种困境,华生。我们的材料不足,不能请求搜查。如果把我们的计划拿给治安官看,他会认为是异想天开。那个女人的失踪不能说明什么,在那个特殊的家庭里,任何人都可以一个星期不见踪影。但是,她的生命现在可能处于危险之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瓦纳留下看守大门,监视这所房子,不能让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了。如果法律无能为力,我们只好自己来面对风险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房间位置,我们可以从一间外屋的屋顶进去。我建议我们今晚就去,看看能不能击中这个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须承认,前景并不乐观。弥漫着谋杀氛围的老房子,奇怪又可怕的住户,进行探索时无法预测的危险,以及我们身处违反法律的位置,这一切都挫伤了我的热情。但是,在福尔摩斯冰冷的理由中有某种东西,让我不可能退缩,或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冒险。我知道,需要这样做,而且只有这样做才能找到答案。我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木已成舟。
但是,调查的结局竟然如此离奇,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大约五点钟,正当三月黄昏的阴影开始降临时,一个慌慌张张的乡下佬闯进了我们的房间。
“他们走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坐前一趟火车走了。那位女士挣脱了,我把她安置在楼下马车里了。”
“瓦纳,好极了!”福尔摩斯一跃而起,“华生,缺口就要合拢啦。”
马车里有一个女人,由于神经衰竭已经半瘫痪了。她瘦削而憔悴的脸上还留着最近这场悲剧的痕迹。她的脑袋无力地低垂在胸前,当她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眼睛望着我们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瞳孔已经变成浅灰色虹膜上的两个黑点。她服过鸦片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按照您的吩咐守在大门口。”我们的使者,那位被解雇的花匠说,“马车出来之后,我一直跟到车站。她就像个梦游病人,但当他们想把她拉上火车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拼命挣扎,他们把她推进车厢,她又逃了出来。我把她拉开,送进一辆马车,然后就来这儿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带她离开时车厢窗户里的那张脸。要是他有办法,我早就没命了——那个黑眼睛、横眉怒目的黄鬼。”
我们扶她上楼,让她躺在沙发上。两杯特浓咖啡很快让她的头脑从毒品影响下清醒了过来。福尔摩斯请来了贝尼斯,看到这情况,警长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啊,先生,您把我要的证人找到啦!”警长握住福尔摩斯的手热情地说,“从一开始,我就在和你寻找同一条线索。”
“什么!你也在找亨德森?”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当您在海伊加布尔的灌木丛中散步时,我正在庄园里的一棵大树上看着你。问题只在于谁先获得证人。”
“你为什么逮捕那个混血儿呢?”
贝尼斯得意地笑了:“我敢肯定,那个自称亨德森的人已经感到自己被怀疑了,而且只要他感觉到任何危险,就会隐藏起来,不再行动。我故意抓错人,是为了让他相信我们没有注意他。我知道,他可能会潜逃,这就给了我们找到伯内特小姐的机会。”
福尔摩斯把手放在警长的肩膀上。
“你会高升的。你有才能,你有直觉。”他说。
贝尼斯兴奋得涨红了脸。
“我派一个便衣在车站守候了一个星期。海伊加布尔的人不管去哪里,都在便衣的监视之下。可是,当伯内特小姐挣脱的时候,便衣一定感到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你的人救了她,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她的证词,我们不能逮捕,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们越快得到她的证词越好。”
“她在逐渐恢复。”福尔摩斯的眼睛望向女教师,“告诉我,贝尼斯,这个亨德森是谁?”
“亨德森,”警长说,“就是唐·默里罗,曾被称做圣佩德罗之虎。”
圣佩德罗之虎!我的脑海中马上闪现出了这个人的全部历史。在那些打着文明的旗号统治国家的血腥暴君之中,他是以最荒淫残忍出名的。他身强力壮,无所畏惧,而且精力充沛。他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控制力,能对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施加残暴统治达十一二年之久。他的名字在整个中美洲都是一种恐怖。在他统治的最后几年,全国上下都爆发了反对他的起义。可是,默里罗不仅残酷,还异常狡猾,刚听到风声,就把财产偷偷转移到一艘他的忠实追随者操纵的船上。起义军第二天袭击他的宫殿时,那里已经一无所有。这个独裁者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秘书还有财物逃之夭夭。从那时起,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成了欧洲报纸经常评论的话题。
“是的,先生,唐·默里罗就是圣佩德罗之虎。”贝尼斯说,“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去查一查,就会发现圣佩德罗的旗帜是绿色和白色,和便条上说的一样。他自称亨德森,但我查询了他的过去,从巴黎到罗马到马德里一直到巴塞罗那——他的船是在一八八六年抵达巴塞罗那的。为了报仇,人们一直在寻找他。直到现在,他们才开始发现他。”
“他们一年前就发现他了,”伯内特小姐已经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谈话,“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完蛋了,可某种邪恶的精灵却保护了他。这次也一样,高贵而侠义的加西亚倒下了,那个魔鬼却安然无恙。还会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直到有朝一日正义得到伸张。正义一定会得到伸张,就像明天太阳一定会升起一样。”她紧握着干瘦的双手,憔悴的面孔因为仇恨而变得苍白。
“但是,伯内特小姐,你怎么会卷进去呢?”福尔摩斯问,“一位英国女士怎么会参与这样的谋杀案呢?”
“我参与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伸张正义。圣佩德罗曾经血流成河,这个人用船装走那些偷来的财物,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对于你们来说,这些罪行仿佛发生在别的星球上,但是,我们却知道。我们在悲哀和苦难之中了解了真理,对我们来说,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比不上胡安·默里罗。只要他的受害者仍然呼唤着复仇,生活就不会平静。”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他正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听说过他的极端残暴。不过,你是怎么受到迫害的呢?”
“我告诉你一切。这个恶棍的做法就是以各种借口把所有可能成为对手的人都杀掉。我的丈夫——对了,我的真名是维克多·都郎多太太——是驻伦敦的圣佩德罗公使。他在伦敦认识了我,我在那里结了婚。他是世上少见的极为高尚的人。不幸的是,默里罗听说了他的优秀,就找个借口召他回去,把他枪毙了。他预感到了自己面临的灾难,所以没有带我一起回去。他的财产充公了,留给我的只有微薄的收入和破碎了的心。
“后来,这个暴君垮台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逃走了。可是,许多人的生命被他毁灭了,他们身边的人、最亲近的人在他的手里受尽折磨,最终死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组织了一个协会,任务一天不完成,这个协会就一天不解散。当我们发现这个改头换面的亨德森就是那个跨台的暴君之后,我的任务就是打进他的家里,使别人了解他的行动。我要保住家庭女教师的位置,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不会想到,每顿饭都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正是被他迫不及待杀害了的人。我对他微笑,教他的孩子,等待着时机。在巴黎试过一次,失败了。我们在欧洲东奔西跑,试图甩掉追踪我们的人,最后回到了这所他一到英国就买下来的房子。
“但是,这里也有伸张正义的人在等待着。当加西亚——从前圣佩德罗最显要人物的儿子——得知默里罗要回到那所房子时,就带上两名低微但忠实的伙伴等着他。他们的胸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加西亚在白天无法下手,因为默里罗防备严密,没有他的秘书卢卡斯——在他得意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边,决不外出。不过在晚上,他睡觉时独自一人,报仇的人有可能找到他。一天黄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为朋友送去最后的信息,因为这个家伙每时每刻都在警惕着,不断地调换房间。我要注意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同时在朝大路的窗口发出绿光或白光作为信号,表示一切顺利或行动最好延期。
“可是,每件事都出错了。秘书洛佩斯对我起了疑心。我刚写完信,他就从背后悄悄靠近,然后向我猛扑过来。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自己的房间,并‘判决’我是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们有办法逃避杀人的后果,他们肯定早就用刀当场杀死我了。最后,他们经过争论,一致认为杀死我太危险。但是,他们决定杀死加西亚。他们塞住我的嘴,默里罗绞着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给了他。我发誓,如果我知道这对加西亚意味着什么,他们也许早把我的胳膊扭断了。洛佩斯在我的便条上写明地址,用袖扣封上口,交给仆人何塞送了出去。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杀害加西亚的,只知道是默里罗亲手把他打倒的,因为洛佩斯留下来看守我。我想,他一定是等在金雀花树丛里——那里有一条弯曲的小道——等加西亚经过时把他击倒。一开始,他们想让加西亚进入房子里,然后把他当做被通缉的夜盗杀死。但他们发生了争执——如果被卷进一场侦讯,他们的身份就会被公开,也就会招来进一步的打击。加西亚死后,追踪就会停止,因为可以吓住其他人,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计划。
“如果不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所做的一切,这伙人直到现在都会安然无恙。我毫不怀疑,我的生命好几次都处在死亡的边缘。我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受到最可怕的威胁,以虐待和酷刑来摧残我的精神——请看我肩上的这块刺伤和手臂上一道道的淤青——有一次,我想在窗前喊叫,嘴就被塞住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关押持续了五天,给的那一点点食物几乎无法让人撑下去。今天下午,送来了一份丰盛的食物。等我吃完,才知道吃的是毒药。我就像在梦里一样,被推进马车,后来又被推上火车。就在车轮快要转动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于是我跳了出来。他们还想把我拖回去,如果不是这位好心人帮忙把我扶进一辆马车,我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的。感谢上帝,我终于逃出他们的魔掌了。”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这番不平常的叙述。最后,还是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
“我们的困难并没有过去。”他摇摇头,“我们的侦查工作已经完成,但是,我们的法律工作却开始了。”
“的确如此。”我说,“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可以把这次谋杀说成是自卫。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但是,只有在这件案子上才能得到惩罚。”
“好了好了,”贝尼斯兴高采烈地说,“我看法律还是更强一些。自卫是一回事,怀着蓄意谋杀的目的去诱骗这个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论你害怕从他那里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不,不,当我们在下一次吉尔福德巡回法庭上看到海伊加布尔的房客时,就能得到证明了。”
然而,作为一桩历史事件,圣佩德罗之虎受到惩罚,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同伴狡猾又大胆,他们进入埃德蒙顿大街的一座公寓,然后从后门溜到了柯松广场,就这样甩掉了追捕的人。从那天起,他们在英国再也没有露过面。大约半年以后,蒙塔尔法侯爵和他的秘书鲁利先生在马德里的艾斯库里饭店同时遭到谋杀。人们认为这件案子的动机源自无政府主义,但凶手始终没有抓到。贝尼斯警长到贝克街看望我们,带来了一张复印的画像,上面有那秘书黝黑的面容,还有他的主人专横的容貌,魅力十足的黑眼睛和两簇浓眉。我们毫不怀疑,尽管有些迟,但正义还是得到了伸张。
“混乱的案件,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在黄昏中抽着烟斗,“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把它简单地表达清楚。它关系到两个洲和两伙神秘的人,又因为我们可敬的朋友斯科特·艾克尔斯而进一步复杂化了——他的出现向我们证明了死者加西亚的足智多谋和出色的自卫本能。值得一提的是,真相隐藏在无数可能性之中,我们和这位优秀的警长合作,成功抓住了关键,它指示着我们穿过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那个混血儿厨师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原因就是厨房里的那个怪东西。这个厨师是圣佩德罗原始森林里的野蛮人,那个东西是他的圣物。当他们逃往预定的撤退地点时——已经有人在那里,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同伙——他的同伴曾劝他把这样一件会牵连自己的东西丢掉。但那是这个混血儿心爱的东西,第二天,他忍不住又回来了。当他在窗口张望时,看到了正在值班的警官瓦尔特斯。他等了三天,终于因为虔诚或者说是迷信而又尝试了一次。精明的贝尼斯警长曾在我面前轻视了这个小插曲,但后来认识到它的重要性,从而布置了圈套让那个家伙自投罗网。还有别的问题吗,华生?”
“那只被撕碎的鸟,那桶血,还有烧焦的骨头——所有那古怪厨房里的神秘东西又怎么解释呢?”
福尔摩斯微笑着打开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
“我在大英博物馆度过了一个上午,研究这一点和其他一些问题。这是从艾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中摘出来的一段话:
真正的伏都教徒无论做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不洁净的神奉献祭品。在极端的情况下,这些仪式会用活人鲜祭,继之以食人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是被活着撕成碎片的白公鸡,或是割断一只黑山羊的喉咙,并将其身体烧毁。
“所以你看,我们的野蛮人朋友在仪式方面完全符合规范。华生,这真是荒唐。”福尔摩斯慢慢合上笔记本,“但是,从荒唐到可怕只有一步之差,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
硬纸盒子
为选择几桩典型的案子来说明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的卓越才智,我尽可能少提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而只选择最能显示他才智的案件。但不幸的是,又不可能把耸人听闻从犯罪中分开。笔者真是左右为难,要么牺牲那些对于叙述必不可少的细节,从而给问题加上一种虚构的印象,要么就得使用机缘巧合而不是选择所得的材料。说完这番简短的开场白之后,我将翻阅自己的记录,看一看这一连串特别可怕却也十分离奇的事件。
八月的一天,骄阳似火,贝克街变成了一座火炉。阳光照在大街对面房子的黄色砖墙上,刺得人眼睛发痛。冬天时隐约出现在朦胧迷雾之中的也是这些砖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百叶窗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缩在沙发上,反复阅读着早班邮差送来的信。我呢,我在印度工作过,练就了一身怕冷不怕热的本领,华氏九十度的气温也没有问题。晨报枯燥无味,议院已经散会,人人都出城去了。我也想去新福里斯特或南海海滨,但无奈银行存款已经用完,只得把假日推迟。至于我的同伴,乡下和海边都无法引起他的丝毫兴趣。他只愿待在五百万人的中心,把触角伸到他们中间,敏锐地探索需要侦查的每一个谣传和疑点。他的天赋虽高,却不会欣赏自然。只有当福尔摩斯把注意力从城里的坏分子转向乡下的恶棍时,他才到乡间去换换空气。
看到福尔摩斯全神贯注,不想谈话,我就把枯燥乏味的报纸扔到一边,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正在这时,福尔摩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说得对,华生,它是一种解决争执最荒谬的办法。”
“最荒谬!”我大声回答,然后突然意识到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吃惊地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看到我迷惑不解,他爽朗地笑了。
“你记得,”他说,“不久前我给你读过爱伦·坡一篇短文中的一段,里面有一个人把他同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一一推论了出来。你当时认为,这不过是作者巧妙的手法。我说我也常有同样的推理习惯,你听了之后表示不相信。”
“哪儿的话!”
“你嘴里或许没有这样说,亲爱的华生,但你的眉毛肯定是这样说的。所以,看到你扔下报纸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对此加以推论,并最终打断你的思索,以证明我对你的关注。”
听了这些话,我还是很不满足。“你读给我听的那个例子里,”我说,“那个推论者是以观察同伴的举动得出结论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同伴被石头绊了一跤,抬头望着星星,如此等等。但我一直安静地坐在椅子里,这又能为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这真是冤枉你自己了。面部表情是人们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你的面部表情正是你忠实的仆人。”
“你是说,你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的面部表情,特别是你的眼睛。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也许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吧?”
“想不起来了。”
“那么让我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你面无表情地坐了半分钟,然后目光落在你最近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的照片上。这样,我从你面部表情的变化上看出你开始思考了。但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目光又转到放在书上那张还没有配镜框的亨利·华德·比彻的照片上面。后来,你抬头望着墙,其意思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你在想,这张照片如果也装进框子,正好盖上那面墙的空白,和戈登的照片相对称。”
“你对我观察得真透彻!”我惊讶地说。
“到此为止,我都没有看错。不过,你的思路又回到比彻上面去了。你一直盯着他,就像在研究他的相貌特征。然后,你的眼神松弛了,但仍然在望着他,面色凝重。你在回想比彻的战绩。我很清楚,这样你就一定会想到内战期间他代表北方承担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认为我们的人民对他态度粗暴,并对此表示过强烈的不满。你对这件事的感受是如此强烈,因此我知道,你一想到比彻就一定会想到这些。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目光离开了照片,于是猜想你的思路现在已经转到了内战方面。我观察到你紧闭嘴唇,眼睛闪闪发光,双手紧握,就断定你是在回想那场殊死战斗中双方表现出的英勇气概。但是接着,你的脸色又变得更阴暗了,你摇着头。你想到了悲惨、恐怖和无谓的牺牲。你的手伸向身上的旧伤痕,嘴角颤动着露出一丝微笑,这向我表明,你的思想已被这种解决国际问题的可笑方法占据了。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是愚蠢的。而我高兴地发现,我的全部推论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现在你已经解释过了,但我承认,我还是和刚才一样不理解。”
“华生,这的确是十分肤浅的。如果不是你那天表示出了不相信,我是不会用这件事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但是,我手里有一个小问题,要解决它,一定比这种解释思想的小尝试更加困难。报上有一段报道,说克罗伊登十字大街的库辛小姐收到一只盒子,里面装的东西出人意料。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我没看到。”
“啊!那一定是你看漏了。把报纸扔给我——在这儿,在金融栏下面。劳驾,请大声念一念。”
我把他扔给我的报纸捡了起来,念到他指定的那一段。标题是《一个吓人的包裹》。
苏珊·库辛小姐住克罗伊登十字大街,她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恶作剧的受害者,除非这件事另有更险恶的用心。昨天下午二时,邮差送来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里面是一个装满粗盐的硬纸盒。库辛小姐拨开粗盐,吓了一跳。她看见里面有两只显然刚割下不久的人耳朵。这个包裹是前一天上午从贝尔法斯特邮局寄出的,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使问题更加神秘的是,库辛小姐是一位年已五十的老处女,过着隐居生活,友人和通信者都很少,平日难得收到邮件。不过在几年前,当她住在彭奇时,曾将几个房间出租给三个医学院学生,后因他们吵闹,生活不规律,又不得不让他们搬走。警方认为,对库辛小姐的这一粗暴行径,可能就是这三名青年所为。他们出于怨恨,将解剖室的遗物邮寄给她,以示恐吓。另有线索称,这些青年中有一名是爱尔兰北部人,而且据库辛小姐所知,他是贝尔法斯特人。目前此案正在积极调查中,由卓越的侦缉官员之一雷斯垂德先生负责处理。
“《每日记事报》就谈了这么多,”福尔摩斯说,“现在谈谈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说:
我认为你对此案极为在行。我们正竭力调查此事,但继续工作深感困难。我们自然已经电询贝尔法斯特邮局,但当天交寄的包裹极多,无法辨认或回忆寄件人的姓名。这是一个半磅装蜜汁烟草盒子,对我们毫无帮助。医学院学生的说法在我看来仍然最有可能,但如果你能抽出几个小时,我将非常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全天不在这座宅子里就在警察局。
“你看如何,华生?能不能不畏酷暑跟我走一趟克罗伊登,为你的记事本增加一页内容?”
“我正想干点什么呢。”
“这不就有事了。请你按一下铃,让他们把我们的靴子拿来,再去叫一辆马车。我换好衣服,把雪茄烟盒装满,马上就来。”
我们上火车之后,下了一阵雨。克罗伊登不像城里那样暑气逼人。福尔摩斯事先发了电报,所以雷斯垂德已经在车站等着我们。他像往常一样精明强干,一副侦探派头。步行五分钟之后,我们就来到了库辛小姐住的十字大街。
这条街很长,街边是两层楼的砖房,清洁而整齐,屋前的石阶已被踩成了白色。系着围裙的妇女正三五成群地在门口闲谈。走过半条街,雷斯垂德停下来去敲一户人家的大门。一个年幼的女仆开开门,我们被带进前厅,看见库辛小姐正坐在那里。她是个面容温和的妇女,有一对文静的大眼睛,灰色的鬈发垂落在两鬓。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只没有绣完的椅套,身边放着一个装有各色丝线的篮子。
“那可怕的东西在外屋,”当雷斯垂德走进去时,她说,“我希望你把它们都拿走。”
“我们会拿走的,库辛小姐。我放在这儿,只是为了让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来当着你的面看一看。”
“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先生?”
“说不定他想提出一些问题。”
“我对这件事又一无所知,向我提问有什么用处?”
“确实如此,太太。”福尔摩斯用安慰的语气说道,“我不怀疑,这件事已经够让你气恼的啦。”
“是啊,先生。我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过着隐居的生活。看见自己的名字登在报纸上,警察来到我的家里,对我来说真是太新鲜了。我不愿意让这东西放在我这儿,雷斯垂德先生。如果你要看,请到外面去看吧。”
那儿有一间小棚子,在屋背后的小花园里。雷斯垂德走进去,拿出一个黄色的硬纸盒,一张牛皮纸和一段细绳子。在小路尽头有个石凳,我们都坐在上面。福尔摩斯拿过雷斯垂德递给他的东西,仔细察看起来。
“绳子特别有意思,”他把绳子举到亮处,用鼻子闻了闻,“你看这绳子是用什么做的,雷斯垂德?”
“涂过柏油。”
“完全正确,是涂过柏油的麻绳。毫无疑问,你也注意到了,库辛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的,这一点可以从两端的磨损程度看出来。这很重要。”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雷斯垂德说。
“重要的地方就在于绳结原封未动。还有,这个绳结很不一般。”
“打得很精致。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雷斯垂德得意地回答。
“那么,关于绳子就谈这么多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来看包裹纸。牛皮纸,有明显的咖啡味。怎么,你没发现?我相信这一点是豪无疑问的。地址的字迹很零乱:‘克罗伊登十字大街S. 库辛小姐收’,是用笔头很粗的钢笔写的,也许是J号,墨水很差。‘克罗伊登’这个词原来拼成了‘i’,后来改成了‘y’。这个包裹是男人寄的——字迹显然是男人的——此人受的教育有限,对克罗伊登也不熟悉。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盒子是个半磅装蜜汁烟草盒子,除了左下角有指印外,没有明显痕迹。里面装的是用来保存兽皮或其他粗制商品的粗盐,埋在盐里的就是这奇怪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两只耳朵放在膝盖上仔细观察。雷斯垂德和我各在一边弯下身子,一会儿望着这可怕的遗物,一会儿又望着福尔摩斯深沉而热切的脸。最后,福尔摩斯把它们放回盒子,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
“你们当然都看到了,”最后他说,“这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是的,我们注意到了。但,如果真是解剖室的学生们搞的恶作剧,那他们是很容易找到两只不成对耳朵的。”
“没错,但这不是一个恶作剧。”
“你能肯定吗?”
“推理可以证明这一点。解剖室里的尸体都注射过防腐剂,而这两只耳朵上没有这种痕迹。它们很新鲜,是用一种很钝的工具割下来的。如果是学生干的,情况不会是这样。还有,学医的人只会用石碳酸或蒸馏酒精进行防腐,当然不会用粗盐。我可以再说一遍,这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一桩严重的犯罪案件。”
听了福尔摩斯的话,再看着他变得严肃起来的脸色,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段冷酷的说法似乎投下了某种奇异又不可名状的恐怖阴影。然而,雷斯垂德摇摇头,似乎只是半信半疑。
“毫无疑问,恶作剧的说法是不成立的,”他说,“但另一种说法就更不能成立了。我们知道,这个妇女在彭奇过着平静而体面的生活,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家。罪犯为什么要把犯罪的证据送给她呢?特别是,她和我们一样,对这件事几乎一无所知,除非她是个极其高明的女演员。”
“这就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回答,“至于我,我要这样着手。我认为我的推论是正确的,而且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一只耳朵是女人的,形状纤巧,穿过耳环。另一只是男人的,晒得很黑,已经变色,也穿过耳环。这两个人可能已经死去,不然我们早就能听到他们的遭遇了。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出的。那么,这场悲剧发生在星期三或星期二,甚至更早一些。如果这两个人已被谋杀,那么,除了凶手,把这谋杀的信号送给库辛小姐的还能是谁呢?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寄包裹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而他把包裹送给库辛小姐,必然有他的道理。那么,他的道理是什么呢?一定是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完!或者是为了让她痛苦。那么,她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知道吗?我怀疑。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报告警察?她本可以把耳朵一埋了之,谁也查不出来。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话,就一定会这样干。但另一方面,如果她不想包庇他,就一定会说出他的姓名。这就是症结所在,需要我们去查明的。”他说话时声音高亢而急促,茫然瞪着外面的花园篱笆,不过现在,他又轻快地站起身来向屋里走去。
“我想问库辛小姐几个问题。”他说。
“那么,我就告辞了。”雷斯垂德说,“我手头还有些小事要办,我想我不需要再向库辛小姐了解什么了。你可以在警察局找到我。”
“我们上火车的时候,会顺路去看望你的。”福尔摩斯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和我走进前屋,那位冷淡的女士依然在静静地绣她的椅套。我们走进屋时,她把椅套放到膝盖上,用那双坦率、探索的蓝眼睛看着我们。
“先生,我深信,”她说,“这件事是一个误会,包裹根本就不是针对我的。这一点,我已经和那位苏格兰场的先生说过很多次了,可他总是一笑了之。据我所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敌人,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捉弄我呢?”
“我也这样想,库辛小姐,”福尔摩斯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想更可能的是——”这时他突然停住了。我吃惊地看着他紧盯住这位小姐的侧面,一瞬间,他那急切的脸上显露出了惊异和满意的神色。当她抬起头来探索他不说话的原因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而认真的神态。我仔细打量着她那光滑而灰白的头发,整洁的便帽,金色的小耳环和温和的面容,但是,让我的同伴那样激动的原因,我却完全没有看出来。
“有一两个问题——”
“啊,我已经厌倦了问题!”库辛小姐不耐烦地说。
“我想,你有两个妹妹。”
“你怎么知道?”
“进屋的一刹那,我看见壁炉架上放着一张三位女士的合影。一位无疑是你本人,另外两位和你长得很像,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勿庸置疑的。”
“对,你说得没错。她们是我的两个妹妹,萨拉和玛丽。”
“在我手边还有一张照片,是你妹妹在利物浦拍的。跟他合影的男人,从制服上看,可能是海轮上的船员。我看,当时她还没有结婚。”
“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这是我的职业。”
“嗯,你说得很对。不过后来没过几天她就嫁给了布朗纳先生。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正在南美洲航线上工作,可他太爱她了,不愿意长期离开她,于是就转到了利物浦—伦敦航线的船上做事。”
“哦,大概是‘征服者’号吧?”
“不,我上次听说是‘五朔节’号。吉姆曾来看过我一次,那是在他开戒之前。后来他一上岸就喝酒,喝一点就发酒疯。唉!他重新拿起酒杯之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开始,他不再跟我来往,接着跟萨拉吵嘴,现在连玛丽也不写信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显然,库辛小姐谈到了一个自己深有感触的话题。就像大多数过着孤独生活的人那样,刚开始时她很羞涩,慢慢就变得十分健谈了。她告诉我们许多关于那个当乘务员的妹夫的情况,然后又把话题聊到了原先那几个学医的学生房客身上,有关于他们的问题她谈了很久,还告诉我们他们的姓名,以及在什么医院工作。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字不漏,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关于你的另一个妹妹萨拉,”他说,“既然你们都是单身,我很奇怪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哎呀!如果你知道萨拉的脾气,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来克罗伊登以后,我们曾尝试一起住,直到大约两个月前才不得不分开。我并不想说自己亲妹妹的坏话,但她太爱管闲事了。萨拉很难伺候。”
“你说她和你在利物浦的亲戚吵过架。”
“是的,可他们曾经是最相好的朋友。唉,她到那里去住本来是想亲近他们。现在可好,她对吉姆·布朗纳没有一句好话。她住在这儿的最后半年里,除了说他喝酒和爱耍各种手段之外,就没说过别的。我猜,他发现了她爱管闲事,而且骂了她一顿,这一下事情就开了头了。”
“谢谢你,库辛小姐。”福尔摩斯站起来点了点头。“我想,你刚才说你妹妹住在瓦林顿的新街,对不对?再见。你说的没错,你什么都没做,却被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弄得苦恼不堪,我为此感到遗憾。”
我们走出门外,正好有一辆马车驶过,福尔摩斯叫住了它。
“到瓦林顿有多远?”他问道。
“只有一英里,先生。”
“很好。上车,华生,我们要趁热打铁。案情虽然简单,但还有一两个非常有意义的细节与此相关。车夫,到了电报局门口请停一下。”
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然后就一路靠着车座,把帽子斜放在鼻梁上遮住迎面射来的阳光。车夫把马车停在一所住宅前面,这座房子和我们刚才离开的那座非常相似。我的同伴吩咐车夫等候,他刚要举手叩门环,门就被打开了。一位身穿黑衣、头戴磨光的帽子、态度严肃的年轻绅士出现在台阶上。
“库辛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
“萨拉·库辛小姐病得很厉害。”那人回答,“从昨天起她就得了脑病,非常严重。作为她的医药顾问,我不允许任何人见她。建议你十天后再来。”他戴上手套,关上门,向街头大步走去。
“好吧,不能见就不能见。”福尔摩斯高兴地说。
“也许她不能也不会告诉你多少事情。”
“我并不指望她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想看看她。不过,我认为我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车夫,送我们到一家好饭店去。我们在那儿去吃午饭,然后去警察局拜访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
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愉快的便餐,吃的时候,福尔摩斯只谈小提琴,别的什么也没说。他兴致勃勃地叙述自己怎样买到那把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那把提琴至少值五百畿尼,但他只花了五十五先令就从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掮客手里买了来。接着,他又从提琴谈到了帕格尼尼。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他一边对我谈起这位杰出人物的桩桩逸事。下午已经过去,灼热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的晚霞,这时我们来到了警察局。雷斯垂德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们。
“你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回电来了!”福尔摩斯撕开电报看了一下,然后揉成一团放进口袋,“这就对了。”
“你查出什么啦?”
“一切都清楚了!”
“什么?”雷斯垂德惊讶地望着他,“你在开玩笑。”
“我从没这么严肃过。这是一件惊人的案子,并且我认为我已经弄清了每个细节。”
“那么罪犯呢?”
福尔摩斯在他的名片背后随手写了几个字,扔给雷斯垂德。
“这就是姓名,”他说,“你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逮捕他。关于这个案子,我希望你完全不要提及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想参与那些解决起来有困难的案子。走吧,华生。”我们迈步向车站走去,留下满脸喜悦的雷斯垂德,仍在看着福尔摩斯扔给他的那张纸片。
“这个案子,”当天晚上我们在贝克街的住所里抽着雪茄聊天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正如你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中叙述的侦查那样,我们被迫从结果倒过去推测起因。我已经写信给雷斯垂德,让他为我们提供我们现在需要的详细情况,这些情况只有在他抓获罪犯之后才能得到。他做这种工作是非常可靠的,虽然毫无推理能力,不过一旦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会像一头斗牛犬那样顽强地干下去的。确实,正是这股顽强劲儿,使他得以在苏格兰场身居高位。”
“这么说,你这个案子还没有完成喽?”我问。
“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罪案的凶手是谁,尽管案中一个受害者的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毫无疑问,你已经有自己的结论了。”
“我推测,利物浦海轮的乘务员吉姆·布郎纳是你怀疑的对象?”
“哦!岂止是怀疑。”
“不过,除了一些模糊的蛛丝马迹之外,别的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正好相反,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让我简单地谈一谈主要的步骤。你记得,我们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头脑中完全是空白的,这是一个有利条件。我们没有形成一定的看法,只是去进行观察,并从观察中作出推断。我们首先看到了什么?一位非常温和可敬的女士,而且并不想严守什么秘密。再后来就是那张告诉我们她有两个妹妹的照片。我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那只盒子是要寄给她们当中的一个。我把这个念头放在一边,可以推翻它,也可以肯定它,这要由我们决定。然后我们到花园里去,你记得,我们看到了黄纸盒子里那非常奇怪的东西。
“绳子是海轮上缝帆工人用的那种,我在调查时还闻到了海水的气味。我看到绳结用的是水手通常使用的那种打法;另外,包裹是从一个港口寄出的;那只男人的耳朵穿过耳环,而穿耳环在水手中更为普遍。因此我非常确信,这场悲剧的全部男演员都必须在海员中间寻找。
“当我开始查看包裹上的地址时,发现是寄给S. 库辛小姐的。三姐妹中的老大当然是库辛小姐,不过虽然她名字的缩写字母是‘S’,但这个字母同样也能属于另外两个妹妹之中的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调查不得不完全从一个新的基础上开始。于是我进屋询问,想弄清这一点。你可能还记得,当我正要向库辛小姐担保,说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时,我突然停了下来。情况是这样,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某种东西,它令我大为惊讶,同时又大大缩小了我们的调查范围。
“华生,你是医生,你知道,人体上任何部分都不会像耳朵那样千差万别。每个人的耳朵都各不相同,这是常理。在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上,你可以看到我所写的关于这个问题的两篇短文。我以专家的眼光检查了纸盒里的两只耳朵,并仔细观察了这两只耳朵在解剖学上的特点。当我注视着库辛小姐,并发现她的耳朵和我检查过的那只女人耳朵极为相似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惊讶。这件事绝非巧合。耳郭都很短,上耳的弯曲度都很大,内耳软骨的旋卷形状也很相似。从所有特征上看,都简直是同一只耳朵。
“我当然立刻就知道这个发现极其重要。受害者是她的血缘亲属,这一点豪无疑问的,可能还是很近的关系。我开始和她谈起她的家庭,你记得吧,她立刻就把一些极有价值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们。
“首先,她的妹妹叫萨拉,而且她们的住址直到不久前都是相同的,所以,误会从何而来,包裹是寄给谁的,这就很清楚了。接着,我们又听说那个乘务员娶了老三,还得知他曾一度与萨拉小姐打得火热,以至于她要去利物浦和布朗纳一家在一起。后来,一场争吵把他们分开,几个月来他们断绝了一切通信。所以,如果布朗纳要寄包裹给萨拉小姐,那他当然会寄到她的旧址。
“现在,真相开始显露出来了。我们已经知道有个乘务员,这个人富于感情,容易冲动——你记得,他为了和妻子在一起,甚至抛弃了一个非常优厚的差事——而且有时候嗜酒如命。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被谋杀,而有一个男人——假设是一个海员——也同时被人杀害了。当然,我们马上就能想到,犯罪的动机就是妒忌。那么,为什么又把这次谋杀的证据寄给萨拉·库辛小姐呢?也许是因为她在利物浦居住期间,曾插手了造成这一悲剧的事件。你知道,这条航线的船只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如果作案的是布朗纳,而且作案后立刻上了‘五朔节’号,那么,贝尔法斯特是他能够寄出那个可怕包裹的第一个码头。
“直到这个阶段,依然也可能有第二种答案,虽然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但在继续下去之前应该把它查清楚。也许有一个失恋的情人谋杀了布朗纳夫妇,那只男人的耳朵可能是丈夫的。这种说法将会带来很多矛盾,但却是可以想象的。所以我拍了个电报给利物浦警界的朋友阿尔加,请他去调查布朗纳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纳是否已乘‘五朔节’号走了。然后,我和你就前往瓦林顿去拜访萨拉小姐了。
“首先,我急于了解,这家人的耳朵和她的耳朵相似的程度。当然,她可能告诉我们十分重要的情报,但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她肯定在前一天就听说了这个案子,因为克罗伊登已经满城风雨,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包裹是寄给谁的。如果她愿意协助司法部门,应该已经向警方做了报告。显然我们有义务去拜访她,所以我们就去了。我们发现,包裹到达的消息——此后她就病倒了——给了她那么大的影响,以致让她患了脑病。毫无疑问,她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但同样清楚的是,我们必须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她的帮助。
“然而,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依靠她的帮助,我们的答案正在警察局等着我们,我已叫阿尔加将答案送到那里。没什么比这更明确的了:布朗纳太太的屋子关闭了三天多,邻居以为她去南方看亲戚了。从轮船办事处查明,布朗纳已乘‘五朔节’号出航。我估计,这艘船将在明晚到达泰晤士河。等布朗纳一到,他就会遇到迟钝但果断的雷斯垂德。我毫不怀疑,我们将会了解全部情况。”
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落空。两天之后,他收到一大包信札,里面装着雷斯垂德探长的一封短信和一份好几大张的打字文件。
“雷斯垂德已经把他抓住啦,”福尔摩斯瞟了我一眼,“听听他说些什么,也许会引起你的兴趣。”
亲爱的福尔摩斯:
按照我们为检验我们的主张所制订的计划(华生,这个“我们”说得很有意思,对不对?),我于昨天下午六点钟前往阿伯特码头走访了“五朔节”号。这艘船属于利物浦、都柏林、伦敦轮船公司。据了解,船上有一个乘务员名叫吉姆·布朗纳,因为他在航行过程中举止异常,船长不得不暂停他的工作。我来到他的舱位,看见他坐在一只箱子上,双手撑着脑袋,摇来晃去。这个身材高大结实,脸刮得很干净,皮肤黝黑,有点像那个曾在冒牌洗衣店的案子里帮助过我们的阿尔德里奇。他刚听到我的来意,就跳了起来。我吹响警笛,唤来两名守候在角落里的水警,但他似乎并不介意,甘愿束手就擒。我们把他和他的箱子一起带到单人小舱里,以为箱子中会有什么罪证,但除了大多数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其他一无所有。不过我们发现,我们并不需要更多证据,因为刚带到警察局进行审讯,他就要求招供。速记员照他的供词做了记录,打出三份,其中一份随信奉上。事实证明,不出我所料,此案极其简单。阁下对我所进行的调查给予很多帮助,谨此致谢。
你的忠实朋友
G·雷斯垂德
“嗯!调查的确很简单,”福尔摩斯说,“不过,当他第一次邀请我们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是那么想的。还是让我们看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是他在谢德威尔警察局向蒙特戈默里警长所作供词的逐字逐句记录。
我有什么可说的?有,我有许多话要说,我要全部说出来。你可以把我绞死,也可以扔下我不管,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做。我告诉你,自从干了那件事之后,我睡觉的时候就没有闭过眼睛,再也不会闭上眼睛了,总是醒着。有时候是他的脸,更多时候是她的脸。他们总是在我面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皱着眉头,像个黑人,而她的脸上永远带着惊恐的神情。嗐,这只白色的小羊羔,当她从一张以前对她总是充满爱意的脸上看到杀意的时候,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但那是萨拉的过错,愿她在一个被毁了的人的诅咒下遭殃,让她的血在血管里败坏!并非我要为自己洗刷罪名,我知道自己喝了酒就变成了一头野兽。但是,玛丽会原谅我的,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进了我家的门,我们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就像一根绳子套在一个滑轮上那样。因为萨拉·库辛爱我——这就是事情的根源——她爱我,当她知道我爱我妻子踩在泥土上的脚印胜过爱她的整个肉体和灵魂时,她的全部爱情就变成了恶毒的仇恨。
她们是三姐妹。老大是个老实女人,老二是个魔鬼,老三是个天使。我结婚的时候,萨拉三十三岁,玛丽是二十九岁。我和玛丽成了家,日子过得很幸福,整个利物浦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我的玛丽。后来,我们请萨拉来住一个星期,又从一个星期住到了一个月,就这样,她成了我们家里的人。
当时我戒了酒,还存了一点钱,一切都很美满。我的天哪,谁会想到后来竟变成了那样?做梦也没想到啊!
我经常回家过周末,有时遇到船等着装货,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个星期,也经常见到萨拉。她又瘦又高,皮肤有点黑,动作敏捷,性情暴躁,老是扬着头,显得很傲慢,目光就像从火石上闪出的火花。只要小玛丽在的时候,我从没有想到过她。我发誓,上帝饶恕我吧。
有时候,她似乎喜欢单独和我在一起,或是哄我和她一起出去走走,可我从没想到过那方面的事。直到一天晚上,我才明白了。我从船上回家,我妻子不在,但萨拉在。“玛丽呢?”我问。“啊,她付账去啦。”我有点不耐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五分钟看不到玛丽就不高兴了,吉姆?”她说,“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感到太不荣幸了。”“这没什么,姑娘。”我善意地把手向她伸过去,她立刻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热得像在发烧。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从那里我看出了一切,不需要她说什么,也不需要我说什么。我皱了皱眉头,把手抽开了。她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接着用手抚摸我的肩膀。“好一个稳重的吉姆!”她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然后跑到屋外去了。
唉,从那以后,萨拉恨透了我。她也真是个会恨人的女人。我真傻,就这样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真是个稀里糊涂的傻瓜?我没有向玛丽吐露一个字,因为我知道这样会让她伤心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发现玛丽变了。她以前是那么信任别人,那么天真,可现在她变得古怪,多疑,我去过哪里,我在干什么,我的信是谁写来的,我口袋里装了什么,以及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事,她都要问个明白。她一天比一天古怪,一天比一天容易发脾气。没有任何原因,我们却有吵不完的嘴。这真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萨拉避开我,但她和玛丽简直形影不离。现在我明白了,她是怎样去挑拨她,欺骗她,教唆她来和我作对。可是,当时我却近视得像个瞎子,竟没有看出来。后来我开了戒,又喝酒了,如果玛丽像从前那样对我,我是不会再喝酒的。于是,她有了讨厌我的理由。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这时候又插进来一个阿利克·费拜恩,事情就糟透了。
刚开始,他到我们家来是看望萨拉的,但很快就变成找我们的了。这个人有一套讨人喜欢的办法,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他的朋友。他是一个时髦、大摇大摆的小伙子,很漂亮,长着一头鬈发。他跑遍了半个世界,见识很广而且很健谈。我不否认,他很风趣。像他这样的海员,举止那么斯文,我想他一定在船上当过高级职员,而不是一般水手。有一个月他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想过他那温和而机智的风度里藏有恶意。但最后,有些事情终于让我产生了疑虑,从那天起,我的平静就一去不复返了。
那也不过是件小事。我偶然来到客厅,进门时,看见我妻子脸上露出欢迎的神情,但当她看清来的是我,那种神情又消失了。她面带失望,转身就走,这可够我受的。她把我的脚步声误认成了是阿利克·费拜恩,不会是别人。如果我当时发现了他,早就把他杀了,因为我发起脾气来就像个疯子。玛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魔鬼般凶恶的目光,她跑过来用两只手拉住我的衣袖。
“别这样,吉姆,别这样!”她说。“萨拉呢?”我问。“在厨房。”她说。“萨拉,”我边说边走进厨房,“费拜恩再也不能进我们家的门。”“为什么不能?”她说。“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啊!如果我的朋友不配进你的屋,那我也不配啦。”“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不过,如是费拜恩再出现在这里,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留给你作纪念。”我看她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因为她什么都没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我家。
唉,这女人究竟只是想折磨我呢,还是她认为唆使我妻子去胡搞,就可以让我和我的妻子分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在离我家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个房子,租给水手宿用。费拜恩经常去那儿,玛丽就绕道去和她还有他一起喝茶。玛丽多久去一次,我不知道,但有一天,我跟在她后面闯了进去,费拜恩跳后花园的墙跑了,就像一只吓破了胆的臭鼬鼠。我对我妻子发誓,如果再看见她和他在一起,我就杀了她。我把她带回家,她哭哭啼啼,浑身发抖,脸白得像一张纸。我们再也没有丝毫感情,我看得出来,她恨我,而且怕我。我想到这些就喝酒,她就更加鄙视我。
好吧,萨拉眼看在利物浦住不下去,就回去了。据我所知,她到克罗伊登和她姐姐一起住了。而我家里的事依然这样拖下去。后来,到了上个星期,全部的苦难和灾祸都降临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五朔节”号在外面航行了七天,但船上的一个大桶松开了,使一个横梁脱了节,只好进港停泊十二小时。我下船回家,心想这会让我妻子感到惊喜的,我指望她见到我这样快地回来,也许会高兴。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转进了我住的那条街。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她就在马车里,坐在费拜恩身边。他们两个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想到我,而这时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他们。
我对你们说,请你们相信,从那时起,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像一场噩梦。最近,我喝酒喝得厉害。这件事和酒精一起,搞得我晕头转向。现在,而在我脑袋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像一把船员用的大铁锤那样敲打着,而在那天上午,那声音就像整个尼亚加拉瀑布在我耳朵里轰鸣。
我悄悄过去追着那辆马车,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眼睛都燃烧出了火焰。追的时候我也学乖了,稍稍在后面离远一点,这样既能看见他们,他们又看不见我。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在售票处周围,人群熙熙攘攘,所以即使我离得很近,他们也没发现我的存在。他们买了去新布赖顿的车票,我也买了。我坐的地方在他们后面,隔三节车厢。到了之后,他们沿着阅兵场走去,我离他们总是不超过一百码。最后,我看到他们租了一只船去划。那天很热,他们一定认为水上凉快些。
看样子,他们真是落到我的手里了。天空中有雾,几百码之外就看不见了。我也租了一只船,跟在他们后面。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他们的小船,但他们的船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样快,当我赶上去的时候,我们肯定离岸很远了。雾气像一块幕布笼罩在我们周围,里面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天哪,我怎么能忘掉当他们看见向他们划过去的小船里的人是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啊!她尖叫起来,而他发狂似的乱骂,用桨戳我,因为他一定看到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我躲过他的桨,用手杖回敬了一下,他的脑袋就像鸡蛋那样碎裂了。尽管我已经发了疯,那时候大概也会饶了她,但她却一把抱住他,还喊他“阿利克”。我接着又是一下,她就在他旁边倒下了。当时,我成了一头嗜血成性的野兽。我向上帝发誓,如果萨拉也在场,她一定会得到同样的下场。我抽出刀子,然后——唉,算啦!我说够啦。每当想到萨拉发现自己多管闲事带来的东西时,我就产生了一种野人般的欢乐。后来,我把两具尸体捆在船里面,打穿一块船板,直到船沉下去我才离开。我很清楚船老板一定以为他们在雾里迷失了方向,划出海去了。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上岸回到“五朔节”号,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天晚上,我就包好了给萨拉·库辛的包裹,第二天从贝尔法斯特寄出去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事实。你们可以绞死我,可以随便处置我,但是,你们不能用我已经受到过的惩罚来惩罚我。我无法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两张脸盯着我——就像当我的小船穿过雾气的时候,他们盯着我的那种样子。我杀死他们是干脆痛快的,而他们杀我是缓慢持久的。如果我再过一个那样的夜晚,在天亮之前,我不是疯了就是死掉。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关进牢房里吧,先生?可怜可怜我,别这样,但愿你们现在对待我的方式,能和你们在痛苦的日子里受到的对待一样好。’
“这是什么意思,华生?”福尔摩斯放下供词,严肃地说,“这一连串的痛苦、暴力、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是有目的的,否则,我们这个宇宙就是受偶然支配的了,这是不可想象的。那么,是什么目的呢?这是一个人的理智远远无法解答的永远存在的大问题。”
红圈会
一
“好吧,瓦伦太太,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需要你感到不安的特别理由;我也不明白,作为一个时间如此宝贵的人,我怎么可能介入这件事。我真的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福尔摩斯转身去看自己巨大的剪贴簿,他正在整理一些最近的材料,并给它们编上索引。
不过房东太太是执拗的,还有女性的狡黠。她丝毫没有让步。
“您去年替我的一个房客办过事,”她说,“就是费尔戴尔·霍布斯先生。”
“嗯,是的,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他总是不停地说这件事——说您的亲切仁慈,先生,还有您如何在一片黑暗中找到光明。当我自己处在疑虑和黑暗之中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话。我知道,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办到任何事。”
每当受到恭维时,福尔摩斯都是通情达理的,每当受到诚恳的对待时,他也总是尽力去主持公道。这两股力量促使他放下胶水刷,叹了一口气,然后拉开了椅子。
“好吧,好吧,瓦伦太太,那就让我们听听吧。你不反对我抽烟,是不是?谢谢你,华生——火柴!据我理解,你的新房客待在房间里,你看不到他,这就是你不安的原因。上帝保佑你,瓦伦太太,可那又如何呢?如果我是你的房客,你会一连几个星期都看不到我的。”
“是这样,先生,可这次不一样。它让我害怕,福尔摩斯先生,让我怕得不敢睡觉。我只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深夜,可就是见不到他的人影——这我可受不了。我丈夫和我一样紧张,可是他整天都在外面上班,而我就躲不开了。他在隐瞒什么呢?他又干了什么呢?除了那个小丫头,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了,我的神经受不了啦!”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把细长的手指放在房东太太的肩膀上——他有一种近乎催眠术的力量,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其他人变得平静。房东太太眼中的恐惧渐渐退去了,紧张的表情开始放松,恢复了常态。她在福尔摩斯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如果接受你的委托,我必须了解所有的细节,”福尔摩斯说,“不要着急,仔细想一想,最小的细节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你说这个人是十天之前来的,付了两个星期的住宿费和伙食费,对不对?”
“他问我要多少钱,先生。我说一个星期五十先令,有一间小起居室和卧室,一切齐全,在顶楼。”
“然后呢?”
“他说:‘我一个星期付五镑,只要能答应我的条件。’我是一个穷女人,先生,我丈夫挣的钱少,钱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他拿出一张十镑的钞票,当场就交给了我。‘如果你能答应我的条件,可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半个月得到同样多的钱。’他说,‘否则,我们就不必谈下去了。’”
“什么条件?”
“先生,他说他要有房子的钥匙。这没什么,房客们总是有钥匙的。还有一个条件是,他必须完全自由,绝不能以任何借口去打扰他。”
“显而易见,这没什么奇怪啊?”
“从道理上说,没什么。可这又是根本没有道理的。他住了十天,瓦伦先生、我、还有小丫头都没有见过他一次。晚上、早上、中午,只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走来走去。除了第一个晚上之外,他就没出过房门。”
“哦,他在第一个晚上出去过?”
“是的,先生,很晚才回来,那时我们都已经睡了。他住进来之后对我说过,他回来得很晚,让我不要闩上大门。我听到他走上楼梯时,已经过了午夜。”
“吃饭呢?”
“他特别关照过,要等他按铃,我们才能把他的饭放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等他吃完了会再按铃,我们再从同一把椅子上把东西收走。如果他要什么别的东西,就留下一张纸,用铅字体写上需要的东西。”
“铅字体?”
“是的,先生,用铅笔写的铅字体,只有一个词,没有别的。我带来了一张给您看看——肥皂。还有另外一张——火柴。然后这是他在第一个早上留下的——《每日新闻》。我每天早上把报纸和早餐一起送过去。”
“天哪,华生!”福尔摩斯无比惊奇地看着房东太太递给他的几张大裁纸,“这倒是真有点儿反常。深居简出,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写铅字体呢?写铅字体可是个笨办法。为什么不好好写呢?这说明什么,华生?”
“说明他想隐瞒自己的笔迹。”
“为什么要隐瞒?房东太太看过他的笔迹,对他又有什么影响?不过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还有,信息为什么要如此简洁呢?”
“我无法想象。”
“这很耐人寻味。写字的笔很特别,是一支紫芯粗铅笔。你看,写好之后,纸是从这个位置撕开的,所以‘Soap’这个词里的‘s’被撕掉了一部分。很说明问题,对不对,华生?”
“说明小心谨慎吗?”
“毫无疑问。显然有一些记号,比如指纹或其他东西可以提供有关这个人身份的线索。瓦伦太太,你说这个人是中等身材,皮肤黝黑,长着胡子。大概多大年纪?”
“很年轻,先生,不到三十岁。”
“你还能提供更多情况吗?”
“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先生,可是听口音,我觉得他是外国人。”
“衣着讲究吗?”
“很讲究,先生,一副绅士派头。衣服是深色的,没什么特别。”
“他没说出自己的名字?”
“没有,先生。”
“他没有信,也没有访客?”
“没有。”
“你,或是那个小女孩,一定在某个早上进过他的房间?”
“没有,先生,全都是他自己照料的。”
“天哪,这实在很奇怪。他的行李呢?”
“他随身带着一个棕色大包,别的什么都没有。”
“好吧,看来对我们有帮助的材料还不多。你说从他的房间里没有带出来过任何东西——真的什么都没有?”
房东太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两根烧过的火柴和一个烟头放在桌子上。
“这些东西今天早上放在他的盘子里。我带过来,是因为我听说您能从小东西上看出大名堂。”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这里面没什么,”他说,“火柴当然是用来点烟的,因为它们只烧了一点点;点烟斗或是雪茄会烧去火柴的一半。不过天哪,这个烟头很值得注意。你说过,这位先生嘴唇上方和下巴上都有胡子?”
“是的,先生。”
“这我就不懂了。我认为,只有剃光了胡子的人才会把烟抽成这个样子。嘿,华生,就连你嘴唇上方的那一点儿小胡子也会出现轻微焦痕的。”
“用了烟嘴儿?”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不。烟头已经咬破了。我想房间里不会有两个人吧,瓦伦太太?”
“不会的,先生。他吃得太少了,我经常怀疑一个人吃这么少能不能活下去。”
“好吧,看来我们还得等待多一点材料。不管怎么说,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你收了钱,虽然他有点儿不寻常,但也不是惹麻烦的房客。他出了很多钱,就算想隐瞒什么,跟你也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干预别人的私事,除非有理由认为它和犯罪有关。我既然接受了你的委托,就不会放下不管。如果出现了新情况,请告诉我;如果你需要,就可以得到我的帮助。”
“这里面确实有几处吸引人的地方,华生。”房东太太离开之后,福尔摩斯说,“当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个人的怪僻,但也可能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深奥得多。我首先想到了这样一种明显的可能性,现在住在那里的人,可能和租房间的人完全不同。”
“你为什么这样想?”
“烟头是一个方面,另外,这位房客在租下房间后马上就出去了一次,而且只有这一次,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他回来的时候——或者说,某个人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证明。我们无法证明回来的人就是出去的人。另外,租房间的人英语说得很好,另一个却把‘matches’写成了‘match’。我可以理解,这个词是他查字典里找出来的,字典里只会给出名词,不会标注复数。这种简洁的方式可能就是为了掩饰英语水平的欠缺。没错,华生,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有人顶替了我们的房客。”
“目的可能是什么呢?”
“啊!这就是我们的困难了。不过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调查方法。”他取下自己那本保存着伦敦各家报纸私人启事栏的大书,“天啊!”他翻着书页说,“好一个呻吟、喊叫和胡说八道的大合唱!好一堆奇闻逸事的大杂烩!但对一个研究异乎寻常事件的学者来说,这里显然也是最有价值的猎场!这位访客孤身一人,而且如果写信给他,就会暴露他们的秘密。消息和信息怎样从外面传给他呢?毫无疑问,是通过报纸上的广告,看起来没有其他的方法。幸好我只需要注意一份报纸就可以了。这是最近两个星期《每日新闻》上的摘录:‘王子滑冰俱乐部戴黑色羽毛围巾的女士’——我们不用管它。‘吉米当然不会让他母亲伤心的’——这和我们无关。‘如果这位昏倒在布列克斯顿公共汽车上的女士’——对这个人我也不感兴趣。‘我的心每天都在渴望……’胡扯,华生!全是胡扯!啊,这一段看起来可能性要高一点。你听:‘耐心些。将寻找一种可靠的通信办法。目前,仍用此栏。G.’这是瓦伦太太的房客到来两天之后刊登的。这听起来不是挺像那么回事吗?尽管不会写,但这个神秘房客可能是懂英语的。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后续的线索。有了,在这里——三天之后的信息:‘正在做有效安排。耐心谨慎。乌云就会过去。G.’然后这个星期没有别的信息。接下来这一条就很明确了:‘障碍已清除。如有发送信号的机会,记住说定的代码——一是A,二是B,以此类推。你很快就会听到消息。G.’这是昨天报纸上的。今天的报纸上什么都没有。这一切都很符合瓦伦太太房客的情况。华生,我毫不怀疑,事情将变得越来越清楚。”
还真是这样。清晨,我发现我的朋友背朝炉火站在炉前的地毯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华生,你看这个怎么样?”他从桌子上拿起报纸,“‘红色高房子,白色石墙。四楼。左边第二个窗口。天黑之后。G.’非常明确!我想,吃完早饭我们一定得侦查一下瓦伦太太的这位邻居。啊,瓦伦太太!今天早上你要带给我们什么消息啊?”
我们的委托人突然气冲冲地跑进来,这表示发生了新的重大进展。
“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得找警察啦!”她喊道,“我再也受不了啦!让他收拾行李,拎着提包赶紧走人。我本想直截了当地这么对他说,不过我想还是先听听你们的意见。但是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啦,当老头子挨了一顿打的时候——”
“瓦伦先生挨打了?”
“反正对他可粗暴啦。”
“谁对他粗暴?”
“哎呀!我也想知道!就发生在今天早上。瓦伦先生是托特纳姆法院路莫顿—威莱公司的计时员,要在七点钟之前出门。好,今天早上,他出门没走多远,就从后面跑出来两个人,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捆进了路边的出租马车。他们带他跑了一个钟头,然后打开车门,把他扔了出去。他躺在路上,吓得魂都没了,完全没注意那马车后来怎么了。等他慢慢站了起来,才知道是在汉普斯特德荒地。他搭公共汽车回了家,现在还躺在沙发上。我就马上到这儿来告诉你们这件事。”
“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说,“他看到那两个人的样子了吗?听到他们说话了吗?”
“没有,他被吓糊涂了。他只知道自己被抬了起来,又被扔了下去,就跟魔术似的。至少有两个人,说不定是三个。”
“你认为这次袭击和你的房客有关?”
“唉,我们在那里住了十五年,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我受够他了,钱不是一切。天黑之前,我会让他离开我的房子。”
“等等,瓦伦太太,别莽撞。我已经开始感到这件事可能比第一眼看上去严重得多。很明显,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房客。同样清楚的是,他的敌人躲在你的房子附近等候他,然后在朦胧的晨光中把你的丈夫看成了他。后来他们发现弄错了,就放了你的丈夫。如果没有看错,那他们会干什么呢?我们只能推测。”
“那我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
“我很想见见你这位房客,瓦伦太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除非你破门而入。每次我留下盘子下楼去的时候,总能听见他开门锁的声音。”
“他要把盘子拿进屋里,我们当然可以躲在一个地方看他拿盘子。”
房东太太想了一会儿。
“好的,先生,有个放箱子的小房间在它对面。我去拿一面镜子,如果你们躲在门后也许可以——”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什么时候吃午饭?”
“一点左右,先生。”
“华生和我一定按时赶到。现在嘛,瓦伦太太,再见吧。”
十二点半,我们来到瓦伦太太房子的台阶上。这栋黄色砖房高大而单薄,坐落在大英博物馆东北面狭窄的奥梅大街上。它靠近大街一角,从那里望去,可以看到霍伊大街和街上更华丽的住宅。福尔摩斯指着那里的一排公寓笑了笑,住宅的设计样式逃不过他的眼睛。
“瞧,华生!”他说,“‘红色高房子,白色石墙。’这就是发信号的地点。我们知道了地点,也知道了代码,所以任务就非常简单了。那扇窗口上挂着‘出租’字样。这套空闲的公寓显然是那伙人进出的地方。啊,瓦伦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我都给你们准备好啦。请你们两位过来,把鞋子放在楼梯平台上,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她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藏身之处,放镜子的地方也很巧妙,我们坐在黑暗里也能清楚看到对面的房门。瓦伦太太刚下楼,我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就听见远处响起了这位神秘邻居的按铃声。不一会儿,房东太太手里拿着盘子又出现了,她把盘子放在门边一张椅子上,然后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我们蹲在门的角落里,眼睛盯着镜子。房东太太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突然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门把扭动了,两只纤细的手迅速伸到门外,从椅子上端走了盘子。过了一会儿,那双手又把盘子放回原处。我看见一张深色皮肤的迷人面孔带着恐惧的表情盯着我们所在房间的门缝。然后,房门猛地关上,钥匙转动了一下,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们偷偷下了楼梯。
“我晚上再来,”福尔摩斯对房东太太说。“我想,华生,这件事我们得回去讨论一下。”
“你看,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他坐在安乐椅里说,“有人顶替了房客。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竟然发现了一个女人。华生,那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看到我们了。”
“嗯,显然,她发现了需要警惕的情况。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对不对?一对男女在伦敦避难,想逃避迫在眉睫的可怕危险。究竟是多大的危险,从他们戒备的程度就可以看出来。男人有必须要办的事,而在他不得不离开女人的时候,想让她得到绝对的安全。这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困难,不过他的办法很新颖,而且效果极好,以至于给她送饭的房东太太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使用铅字体的原因现在看来也很清楚了,是为了不让别人从笔迹上发现她的性别。男人不能接近女人,否则就会引来敌人。他也不能直接和她联系,于是利用私人启事栏。一切都很清楚。”
“不过,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
“啊,对,我的华生——非常实际,一如平常!缘由是什么?瓦伦太太的想入非非把事情闹大了,然后我们在侦查过程中发现了更危险的情况。我们完全可以确定,这不是普通的爱情纠葛——你已经看到那个女人发现危险迹象时的表情了,我们也听到房东先生遭到袭击的事情了,而那袭击毫无疑问是针对这位房客的。危险的信号,还有竭尽全力保守秘密的行动,都足以证明这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对瓦伦先生的袭击进一步表明,敌人自己——不管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一位女房客已经顶替了男房客。这件事非常离奇复杂,华生。”
“为什么你要继续介入下去呢?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真的!得到什么呢?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华生。当你看病的时候,我想你只会研究病情而不会考虑出诊费吧?”
“那是为了得到教育,福尔摩斯。”
“教育是永无止境的,华生。课程一门接一门,总是越来越有价值的。这件案子很有教育意义。这里既没有现金又没有荣誉,但还是要把它查清楚。等到天黑,我们就能发现调查更进一步了。”
当我们回到瓦伦太太房子的时候,伦敦冬天的黄昏已经变得越发朦胧,成了一张灰色的帷幕,只有窗户上明亮的黄色方玻璃和煤气灯昏暗的光晕打破了死气沉沉的单调颜色。当我们从公寓里一间黑糊糊的起居室向外窥探的时候,一束暗淡的灯光向上穿透了模糊不清的夜幕。
“有人在那个房间里走动。”福尔摩斯瘦削的脸庞急切地探向窗前,低声说,“对,我能看到他的影子。他又出现了!手里拿着蜡烛。他在窥探四周,一定想确保她的安全。现在他开始利用烛光发出信号了。一下,这肯定是A。华生,你也记一下,这样我们可以互相核对。你记的是几?二十。我也是。二十是T。AT——这真是太清楚了!又一个T。肯定是第二个词的开始。现在是——TENTA。停下来了。这不会是结束吧,我的华生?AT—TENTA解释不了啊。或许是三个词——AT,TEN,TA,这样的话T. A. 只能是一个人姓名的缩写。又开始了!是什么?ATTE——没错,重复了同样的内容。奇怪,华生,很奇怪!他又停了下来!AT嗯,第三次重复,三次都是ATTENTA!他要重复多久?嗯,结束了,他离开了窗口。华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是密码,福尔摩斯。”
我的同伴突然发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声:“并不是太晦涩难懂的密码,华生。当然!是意大利文!A表示信号是发给一个女人的。‘小心!小心!小心!’怎么样,华生?”
“我想你是正确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紧急信号。重复了三次,显示危机迫在眉睫。小心什么呢?等一等,他又到窗口来了。”
我们又看见了一个蹲伏着的模糊侧影。一点小火苗又在窗前来回晃动,表示信号重新开始了。信号比上次打得更快,几乎记不下来。
“P—E—R—I—C—O—L—O——Pericolo——华生,这是什么意思?是‘危险’对不对?天哪,真的是代表危险的信号。他又来了!PERI……啊,这到底是——”
烛光突然熄灭了,闪着光的方窗格也随之消失,第四层楼变成了这栋大厦的一条黑色阴影,在其他各层明亮窗扉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最后的警告突然中断了,这是怎么回事?谁打断了信号?同样的想法一瞬间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福尔摩斯从窗边蹲伏的地方一跃而起。
“事态严重,华生,”他喊道,“要出事!信号为什么以那样的方式中断了?得和苏格兰场取得联系,不过,时间太紧,我们走不开。”
“需要我去找警察吗?”
“我们必须把情况弄得更清楚一些,这件事也有和犯罪无关的可能性。走,华生,让我们亲自出马,看看有什么办法。”
二
走上霍伊大街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我们刚离开的房子。在顶楼的窗口,我隐约看见了一个影子,女人的头的影子,紧张而僵硬地望着夜空,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中断的信号重新开始。在霍伊大街公寓楼的门口,有个戴着围巾、穿着大衣的人靠在栏杆上。当大厅的灯光照到我们的脸上时,这个人惊讶得跳了起来。
“福尔摩斯!”他喊道。
“哎呀,葛莱森!”我的同伴边说边和这位苏格兰场的侦探握手,“不是冤家不碰头啊。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
“我想,和你来的原因一样。”葛莱森说,“但我真无法想象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线索有许多,线团只有一个。我在记录信号。”
“信号?”
“是的,从那个窗口。信号发到一半中断了,我们来了解是什么原因。不过既然这个案子在你的手里,肯定万无一失,我看我们就不用管下去了。”
“等一下!”葛莱森真挚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必须诚实地说,在我经手的案子里,只要有你在,没有一次不感觉踏实得多的。这座公寓楼只有一个出口,所以他跑不了。”
“谁?”
“哈哈,福尔摩斯先生,这次我们终于领先一步了。这一次,你可得承认我们领先了。”他用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车夫手拿马鞭从街对面的一辆四轮马车旁走了过来。“我能把你介绍给福尔摩斯先生吗?”他对车夫说,“这位是平克顿美国侦探社的莱弗顿先生。”
“就是长岛山洞奇案的那位英雄吗?”福尔摩斯说,“认识你非常高兴,先生。”
这位美国青年,脸刮得很光,棱角分明,显得安静而有条理。他听到福尔摩斯的赞扬,不由得满脸通红。“我只是在为生活奔波,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我能抓住乔吉阿诺——”
“什么!红圈会的乔吉阿诺吗?”
“呵,他在欧洲也是远近闻名,对不对?我们对他在美国的事情了如指掌。我们知道他是五十桩谋杀案的主犯,可是没办法抓住他。我从纽约就跟踪着他,在伦敦的一星期里一直跟得很紧,就等机会亲手把他抓获。葛莱森先生和我追到这个大公寓,这里只有一个大门,他逃不掉了。他进去之后,曾有三个人走出来,但我能肯定,这三个人里面没有他。”
“福尔摩斯先生谈到了信号,”葛莱森说,“我想,和平常一样,他了解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福尔摩斯简要而清楚地说明了我们遇到的情况。这个美国人气恼地拍了一下手。
“他发现我们了!”他喊道。
“你为什么这样想?”
“唉,情况难道不就是这样吗?他在向同伙发信号——他有几个同伙在伦敦。就像你说的那样,他通知他们有危险,却突然中断了信号。这表示他在窗口发现了我们在街上,要么就是直觉到险情逼近,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您的意见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要立刻上去,亲自查看一下。”
“但我们没有逮捕证。”
“他是在可疑的情况下,在无人居住的屋子里,”葛莱森说,“就现在来看,这已经足够了。当我们拘留他的时候,可以看看纽约方面是否能帮助我们逮捕他。现在我可以先负责抓住他。”
我们的官方侦探在智力上可能略有不足,但是在勇气上绝非如此。葛莱森上楼去抓那个亡命之徒的时候,仍然是平常那副绝对沉着而精明的态度。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让他在苏格兰场步步高升。那个平克顿的侦探曾想赶到他的前面,但葛莱森早就把他坚决地抛在了身后。处理伦敦的危险是伦敦警察的特权。
四楼左边房间的门半开着。葛莱森把它打开。里面充斥着完全的黑暗和死寂。我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这位侦探的提灯。在灯光亮起来之后,我们都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没有铺地毯的地板上,有一条新鲜的血迹。面向我们的红色脚印是从一间里屋延伸出来的。那间屋的门关着,葛莱森把它撞开,高高举起灯照向前面,我们都从他的肩头急切地向里张望。
这间空屋的地板中间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那没有胡须的黑脸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头上有一圈令人毛骨悚然的深红色血迹。尸体躺在白木板上一个巨大而潮湿的环形物中间。他的双膝弯曲,双手痛苦地摊开,一把白色刀柄的刀子从他又粗又黑的喉咙正中完全刺进了他的身体。在遭到致命一击之前,这个巨人般的男人一定已经像一头被斧子砍倒的牛一样倒下了。他右手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把可怕的两边开刃的牛角柄匕首,匕首旁边是一只黑色的小山羊皮手套。
“天哪!这是黑乔吉阿诺本人!”美国侦探喊道,“这次,有人赶在了我们前面。”
“那支蜡烛就在窗台上,福尔摩斯先生,”葛莱森说,“哎,你在干什么?”
福尔摩斯走过去点亮了蜡烛,接着在窗前晃动了起来。然后,他看了看面前的黑暗,吹灭蜡烛,把它扔到了地板上。
“我的确觉得这会有所帮助。”两位侦探检查尸体的时候,福尔摩斯走了回来,站在那里陷入沉思。“你说,当你们在楼下等待的时候,有三个人从房子里出去。”最后他说道,“你看清楚了吗?”
“是的。”
“其中有没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黑色胡须,深色皮肤,中等身材?”
“有。他是最后一个经过我身边的。”
“我想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可以描述他的外貌,我们还有他脚印的清晰样本,这对你应该足够了。”
“不够,福尔摩斯先生,伦敦有几百万人呐。”
“也许不够。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让这位女士来帮助你们。”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转过身去。门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布鲁姆斯伯利的神秘房客。她慢慢走过来,脸色苍白,面带恐惧,瞪着地上的黑色尸体。
“你们杀死他啦!”她低声说,“啊,我的上帝,你们杀死他啦!”接着,我听到她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跳了起来,发出快乐的叫声。她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跳起舞来,拍着手,黑色眸子里放射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嘴里涌出成百上千个优美的意大利语感叹词。这样美丽的女人见到这样恐怖的情景之后竟然如此欣喜若狂,这是多么可怕而令人震惊啊。突然,她停了下来,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们。
“不过你们!你们是警察吧?你们杀死了朱塞佩·乔吉阿诺,对吗?”
“我们是警察,太太。”
她向房间四周的暗处扫了一眼。
“但是真纳罗呢?”她问道,“他是我的丈夫,真纳罗·卢卡。我是埃米莉亚·卢卡,我们都是从纽约来的。真纳罗在哪儿?刚刚他在这个窗口呼唤我,我用最快速度跑了过来。”
“叫你来的是我。”福尔摩斯说。
“你?!你怎么做到的?”
“你的密码并不难,太太,欢迎光临。我知道,只要闪出“来吧”的信号,你就一定会来的。”
这位美丽的意大利女子敬畏地看着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说,“朱塞佩·乔吉阿诺——他是怎么——”她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突然露出了无比的骄傲和喜悦,“我明白了!我的真纳罗呀!我的了不起、漂亮的真纳罗呀,是你保护我不受伤害,是你用强有力的手杀死了这个魔鬼!啊,真纳罗,你真好!有哪个女人配得上这样的男人!”
“好吧,卢卡太太,”葛莱森深感没趣地用一只手拉住这位女士的衣袖,就像她是诺丁山的女流氓似的,“我不太清楚你是谁,以及你是干什么的;不过根据你刚刚的话,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你得跟我们到厅里去一趟。”
“等一下,葛莱森,”福尔摩斯说,“我倒觉得,这位女士可能正如我们急于了解情况一样急于把情况告诉我们。太太,你能理解,因为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男人的死,你的丈夫可能会被逮捕审判,而你说的每句话都可能被用作证词。但是,如果你相信他这样做的动机并不违背法律,而且他希望让我们知道的话,那么,你帮助他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全部经过都告诉我们。”
“既然乔吉阿诺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位太太说,“他是个恶魔,更是个怪物。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会因为我丈夫杀了这样一个人而惩罚他的。”
“既然这样,”福尔摩斯说,“我建议把这扇门锁起来,让这一切照原样摆着。我们和这位女士一起到她的房间去,等听完她对我们说的一切再作打算。”
半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坐在了卢卡太太的小起居室里,听她娓娓道来那些不祥的事件——我们刚刚已经目睹了那些事件的结局。她的英语说得很快,而且很流利,但不很正规。为了清楚起见,我只好做些语法上的修改。
“我出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坡西利坡,”她说,“是首席律师和前议员奥古斯托·巴雷里的女儿。真纳罗在我父亲手下工作。我爱上了他,就像所有女人都会爱他那样。他没有钱也没有地位——除了美貌、力量和活力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父亲不准我们结婚。四年前,我们一起逃跑了,在巴里结了婚,然后变卖首饰来到美国。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纽约。
“刚开始,我们的运气很好。真纳罗在一个叫鲍厄里的地方帮助了一位先生,把他从几个暴徒手中救了出来,也因此交到了一个有势力的朋友。这位先生叫蒂托·卡斯塔洛蒂。他是一个名叫‘卡斯塔洛蒂-赞姆巴’的大公司的主要合伙人,这家公司是纽约最大的水果进口商,有超过三百个雇员。赞姆巴先生身体不好,我们新结识的朋友卡斯塔洛蒂掌管着公司的大权。他在公司里给我丈夫找了个工作,让他主管一个部门,在各方面对他都很好。卡斯塔洛蒂先生是个单身汉,但我相信,他一定觉得真纳罗好像是他的儿子。我和丈夫都很敬爱他,把他当做我们的父亲。我们在布鲁克林买了座小房子,前途似乎有了保障。但是这时候,忽然出现了乌云,而且很快布满了我们的天空。
“有一天晚上,真纳罗下班回来,带来了一个坡西利坡的同乡,叫做乔吉阿诺。这个人身材高大,就像你们看到的那具尸体的模样。他不但块头大,而且身上各处都怪,让人害怕。他的声音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就像巨雷,谈话的时候,屋里简直没有空间能让他挥动开巨大的手臂。他的思想、情绪和感受都是强烈而怪异的,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像吼叫,而且滔滔不绝,有着强迫别人坐下倾听的可怕力量。只要他的眼睛看着你,你就得听他摆布。他是个可怕的怪人,感谢上帝,他已经死啦!
“他一次又一次到我家来,而且我注意到,真纳罗见到他的出现并不比我更高兴。我可怜的丈夫脸色苍白地坐着,无精打采地听着客人对政治和社会问题无休无止的胡言乱语。真纳罗一言不发,而我是了解他的,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种我以前从不曾见过的表情。起初,我以为他讨厌乔吉阿诺,但后来,我慢慢明白了,那不仅仅是讨厌,而是恐惧——一种埋藏在心底的深沉的恐惧。那天晚上——就是我看出他内心恐惧的那个晚上——我抱着他,恳求他用对我的爱情告诉我,用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的爱情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大个子竟然让他如此害怕。
“听到他告诉我的话之后,我的心冷得像冰一样。我可怜的真纳罗呀,在他那狂野而炽热的日子里,在那整个世界都跟他过不去的日子里,在那不公平的生活几乎逼得他发疯的日子里,他加入了那不勒斯一个叫红圈会的组织,和老烧炭党类似。这个组织的誓约和秘密非常可怕,一旦加入就永远别想出来。我们逃到美国的时候,真纳罗以为自己已经和它一刀两断了,可是一天晚上,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那不勒斯介绍他加入那个组织的大块头乔吉阿诺。在意大利南部,人们都把他叫做‘死亡’,因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来纽约是为了躲避意大利的警察,还在这里建立了那个恐怖组织的分支机构。真纳罗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并把自己那天收到的一张通知给我看,通知的最上面画了一个红圈。通知告诉他要在某一天集会,必须应命到会。
“真是糟透了,但更糟的还在后面。我曾注意到,有些时候,乔吉阿诺常在晚上到我们家来,来了总跟我说话。尽管他是对我丈夫说话,但那两只野兽般可怕的眼睛却总是盯着我。有一天晚上,他泄露了秘密。我对他的所谓的‘爱情’——畜生和野人的爱情——恍然大悟。他来的时候,真纳罗还没有回家。他逼进屋来,用粗大的手抓住我,搂进他那像熊一样的怀里,劈头盖脸地吻我,并且央求我跟他走。我正在挣扎喊叫,真纳罗进来了,向他冲去。他打昏了真纳罗,逃出屋,从此就再也没有到我们家来。就是那个晚上,我们成了冤家对头。
“几天之后开了会。真纳罗开完会回来,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它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糟。红圈会的资金是靠讹诈有钱的意大利人筹集的,如果他们不出钱,就以暴力威胁。看样子,他们已经找到我们的亲密朋友和恩人卡斯塔洛蒂的头上了。他没有屈从于威胁,并把信交给了警察。红圈会决定拿他做个榜样,以防止其他受害者反抗。会上决定,用炸药把他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谁去干,抽签。当真纳罗把手伸进袋子摸签的时候,他看到我们的仇敌那张冷酷的脸对着他奸笑。毫无疑问,事先已经做好了某种安排,因为他手中的签上那个致命的红色圆圈,就是杀人的命令。他要么去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要么让自己和我遭到他的同伙的报复。凡是他们害怕的人,他们恨的人,他们都要惩罚,不但伤害这些人本身,还要伤害这些人所爱的人;这是他们那恶魔般规定的一部分。这种恐怖压在了我可怜的真纳罗头上,逼得他焦虑不安,几乎都快发疯了。
“我们整夜坐在一起,挽着胳膊,共同防备着即将面临的苦难。动手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而在正午前后,真纳罗和我就出发前往伦敦了,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我们的恩人说他有危险,也没来得及把情况报告警察,以保护他未来的生命安全。
“先生们,其余的,你们都知道了。我们明白敌人像影子般跟踪着我们。乔吉阿诺的报复自有他个人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多么残酷、狡猾、执拗的家伙。意大利和美国到处都在谈论他那可怕的势力,而如果说他的势力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证实的话,那就是现在。我亲爱的丈夫利用我们出发以来少有的几天好天气替我找了一个安身之处,使用这种方式,可以让我不遇到任何危险。至于他自己,也想摆脱他们,以便同美国和意大利的警方取得联系。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全靠从一份报纸的私人启事栏中得到消息。有一次我朝窗外张望,看到有两个意大利人在监视这所房子。我知道,乔吉阿诺终于找到我们的下落了。最后,真纳罗通过报纸告诉我,会从某个窗口向我发出信号。可是信号出现时,只有警告,没有别的,然后突然又中断了。现在我明白了,他知道乔吉阿诺盯住他了。感谢上帝!当这个家伙出现的时候,他已有准备。先生们,现在我想请问你们,从法律的观点看,我们有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世界上有没有哪个法官会因为真纳罗所做的事情而对他定罪?”
“葛莱森先生,”那位美国人扫了警官一眼,“我不知道你们英国的看法如何,不过我想,在纽约,这位太太的丈夫将会博得普遍的感激。”
“她得跟我去见局长,”葛莱森回答,“如果她说的事情属实,我不认为她或她的丈夫有什么可害怕的。不过,我摸不着头脑的是,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会搅到这个案子里的?”
“教育,葛莱森,教育,还想在这所老大学里学点知识。好了,华生,你又收集到一份悲惨而离奇的材料了。很好,还不到八点钟,考文特园今晚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呢!如果我们马上走,还能赶得上第二幕。”
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黄色的浓雾在伦敦弥漫。我非常怀疑星期一到星期四这段时间,我们能否从贝克街我们的窗口看到对面房子的轮廓。第一天福尔摩斯是在替自己那本巨大的参考书编索引中度过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他把时间耐心地消磨在了最近开始喜欢的一个题目——中世纪的音乐上。但到了第四天,当我们吃过早饭,把椅子放回原位之后,看着潮湿的雾气阵阵扑来,在窗玻璃上凝成了油腻的水珠,我的同伴活跃又急躁的性格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单调了。他因为被压抑的精力而激动不安,在起居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咬咬指甲,敲敲家具,对这种无事可做非常恼火。
“华生,报上没有有趣的新闻吗?”他问。
我知道,福尔摩斯所谓的有趣新闻,指的是犯罪方面的有趣事件。报上有发生革命的新闻,有可能发生战争的新闻,还有即将改组政府的新闻。这些在我的同伴眼里都不值一提,而我看到的犯罪新闻都是平淡无奇的。福尔摩斯叹了口气,继续不停地来回踱步。
“伦敦的罪犯实在差劲,”他就像一个被比赛辜负的运动员般抱怨道,“华生,你看看窗外,人影隐约地出现,又融进浓雾之中。在这样的天气里,盗贼和杀人犯可以在伦敦自由漫步,就像老虎藏身在丛林里,谁也看不见,直到他向受害者猛扑过去。当然,只有受害者才能看清楚。”
“失窃案还是很多的。”我说。
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个昏暗的盛大舞台是为比它更重要的事情设立的,”他说,“我不是罪犯,这真是社会的万幸。”
“的确如此!”我真诚地说。
“如果我是布鲁克斯或伍德豪斯,或是那五十个有充分理由要我命的人中任何一个,在自己的追踪下,我能幸存多久?一张传票,一次假约会,游戏就结束了。幸亏在那些拉丁国家里——暗杀的国家里——没有起雾的日子。哈!来了,终于有事情打破我们的单调和沉闷了。”
女仆送来了一封电报。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啊,好啊!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说,“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就要来啦。”
“为什么不呢?”我问道。
“为什么不?这就像在乡下小路上遇到了有轨电车。迈克罗夫特有他的轨道,他得在那些轨道上奔驰。蓓尔美尔街他的住处,第欧根尼俱乐部,白厅——那是他的轨道。他到这儿来过一次,也只有一次。这次又有什么事惊动了他呢?”
“他没说吗?”
福尔摩斯把电报递给我。
为卡多甘·韦斯特之事必须见你。即来。
迈克罗夫特
“卡多甘·韦斯特?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完全没有印象。不过迈克罗夫特突然前来,实在反常!星球也会脱离轨道的。对了,你知道迈克罗夫特的工作吗?”
我记得在“希腊译员”一案时曾听他提到过。
“你对我说过,他是英国政府的一个小职员。”
福尔摩斯轻笑起来。
“那时候,我对你还不是很了解。谈到国家大事,必须谨慎一些。你说他为英国政府工作,这很正确。如果你说他有时候就是英国政府,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正确的。”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早就知道你会吃惊的。迈克罗夫特年薪四百五十英镑,是一个小职员,没有任何野心,既没有名气也不怎么有钱,但却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最不可获缺的人。”
“但为什么?”
“他的地位独一无二,而这地位是他自己取得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拥有最精密最有条理的头脑,记忆力特别强,任何人都比不了。我把同样的才能用在侦破罪案上,而他则运用到他那特殊的领域中去了。各个部门做出的结论都送到他那里,他是中心交换站,票据交换所,这些都由他加以平衡。别人只是专家,而他的专长是无所不知。如果一位部长需要海军、印度、加拿大和金银复本位制问题的信息,他可以从不同部门分别得到各自的情报。但是,只有迈克罗夫特能把这些情报归纳起来,即席说出这些因素如何相互影响。一开始,他们把他当做捷径和带来方便的手段,但现在他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在他那出众的头脑里,每件事情都分类保存着,可以马上拿出来。他的结论一次又一次地决定着国家的政策,他就生活在这里面。只有我去找他,为自己的一两个小问题请教他的时候,他才练练智力,松弛一下,其他的事他一概不想。可是朱庇特今日从天而降。这是什么意思?卡多甘·韦斯特是谁?他和迈克罗夫特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起来了!”我一下子扑到沙发上的一堆报纸里,“对了,在这儿,肯定是他!星期二早上人们发现一个叫卡多甘·韦斯特的青年死在了地下铁附近。”
福尔摩斯神情专注地坐了起来,烟斗没到嘴边就停住了。
“事情一定严重,华生。一个人的死竟让我哥哥改变了习惯,很不寻常。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记得事情很平常,那个青年显然是从火车上掉下去摔死的。他并没有被抢劫,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可以怀疑为暴力事件。难道不是这样吗?”
“已经验过尸了。”我说,“出现了许多新的事实。仔细看的话,我敢说这是件离奇的案子。”
“从对我哥哥的影响来判断,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极不寻常。”他舒适地蜷伏在扶手椅上,“华生,让我们看看已经发现的事实。”
“这个人叫阿瑟·卡多甘·韦斯特,二十七岁,未婚,乌尔维奇兵工厂职员。”
“政府雇员。看,和迈克罗夫特有联系了。”
“他周一晚上突然离开了乌尔维奇,最后见到他的是他的未婚妻维奥莱特·韦斯特伯里小姐。那天晚上七点半时,他在大雾中突然离开了她。他们之间没有发生口角,她完全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关于他的第二件事是,一位名叫梅森的铁路工人在伦敦地下铁路的阿尔德盖特站外发现了他的尸体。”
“什么时候?”
“星期二早上六点钟发现了尸体,躺在远离东去方向路轨的左侧,距车站很近的地方——路轨在那里从隧道中穿出。头几乎摔碎了,从伤口看应该是从火车上摔下来的缘故。尸体只能来自火车,如果想把尸体从附近某条街抬来,一定要通过站台,而站台口总是站着检查人员。这一点似乎是绝对肯定的。”
“很好。情况很明确了,这个人,不是从火车上摔下去就是被人从车上抛下去的——也许他当时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这我清楚了。继续说吧。”
“从尸体旁边的铁轨驶过的火车是从西向东开行的列车,有的是市区火车,有的来自威尔斯登和边远车站。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青年遇难的时候乘坐的是当天晚上这个方向很晚的列车。不过,他是从什么地点上的车,还无法确定。”
“看他的车票当然就知道了。”
“他的口袋里没有车票。”
“没有车票!哎呀,华生,实在太奇怪了。以我的经验,不出示车票进不了地铁月台。假设他有车票,那么,车票不翼而飞是为了隐瞒他上车的车站吗?很有可能。又或许车票丢在车厢里了?也有可能。这很奇怪,也很有意思。我可以认为那里没有被盗的迹象吧?”
“显然没有。这里有一张他的携带物品清单。钱包里有两镑十五先令,一本首都与郡县银行乌尔维奇分行的支票——根据这个发现了他的身份。还有乌尔维奇剧院的两张特座戏票,日期是当天晚上。还有一小捆技术文件。”
福尔摩斯带着满足的声调感叹道:“华生,我们终于找到啦!英国政府——乌尔维奇兵工厂——技术文件——迈克罗夫特,链条完整了。如果我没听错的话,现在可以和他本人说了。”
过了一会儿,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高大的身躯被引进了房间。他长得粗壮又结实,看上去并不灵活,但眉宇之间显得如此威严,铁灰色的深邃双眼是如此机警,嘴唇显得如此果敢,神情又是如此敏锐,以至于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忘掉那笨重的身躯,而只记住他出类拔萃的智力。
他的身后跟着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既瘦又严肃的雷斯垂德。他们阴沉的脸色显示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位侦探一言不发地和我们握了握手,迈克罗夫特用力脱下外衣,在一把靠背椅里坐了下来。
“这件事真伤脑筋,歇洛克。”他说,“我最不喜欢改变习惯,可是当局说不行。以目前暹罗的局势,我离开办公室实在太危险了。但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我从没见过首相这样惴惴不安。海军部闹得乱七八糟,就像一个翻倒的蜜蜂窝。你看到这件案子了吗?”
“刚看完。技术文件是什么?”
“啊,这就是关键!幸亏没有公开。如果公开的话,报界会闹得天翻地覆。这个倒霉的青年口袋里装的是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计划。”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这句话时,神情严肃,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和他的弟弟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你一定听过吧?我相信每个人都听说过。”
“只听过这个名字。”
“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是政府最严格保守的秘密。你们可以相信我,在布鲁斯—帕廷顿的活动范围内,根本不可能发生海战。两年前,政府从预算中偷偷拨出了一大笔钱,用来得到这项专利,并尽了一切努力加以保密。这项计划非常复杂,包括三十多个专利,每个都是整体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计划存放在邻近兵工厂的机密办公室中——一个精心制造的保险柜里——办公室还装着防盗门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把计划带出办公室。即使海军的总技师想查阅计划,也必须到乌尔维奇的办公室去。然而,我们却在伦敦市中心一个死去下级职员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些计划。从政府的角度来说,这实在太可怕了。”
“但是你们已经找回来了?”
“没有,歇洛克,没有!这才是危机所在——我们没有找到。乌尔维奇丢失了十份计划,而卡多甘·韦斯特的口袋里只有七份。最重要的三份不见了——被偷了,消失了。歇洛克,你得放下所有的事情,别像往常那样关心警庭的小事了。你必须要解决一个重大的国际问题。卡多甘·韦斯特为什么把文件拿走?丢失的三份在哪儿?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为什么会在那里?这场灾难要如何挽救?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就为国家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为什么你不自己解决,迈克罗夫特?我能看到的,你都能看到。”
“也许是这样,歇洛克,但问题在于要查明细节。只要你把细节告诉我,我就可以坐在扶手椅里把专家的意见告诉你。四处奔走,询问路警,拿着放大镜检查——这不是我的事情,我干不了,但你能够查明真相。如果你想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次的光荣名册上——”
福尔摩斯微笑着摇摇头。
“我只会因为问题本身而参与它,”他说,“不过这个问题的确相当有趣,我很愿意研究一下。请你再提供一些事实吧。”
“我在这张纸上记下了一些基本情况。还有几处地址,你以后会知道它们的用处。管理计划的官员是政府的著名专家詹姆斯·瓦尔特爵士。他那些漂亮的头衔,在名人录里足足占了两行。他在工作上是个老手,也是一位绅士——在上流社会受欢迎的客人。另外,他的爱国精神不容置疑。有两个人掌管保险柜的钥匙,其中一个就是他。还有,星期一的工作时间中,计划肯定在办公室里。詹姆斯爵士三点钟左右出发前往伦敦,把钥匙也带走了,出事的整个晚上,他都在巴克莱广场的辛克莱海军上将家里。”
“这一点得到证实了吗?”
“得到了。他的弟弟瓦伦丁·瓦尔特上校证实他离开乌尔维奇;辛克莱海军上将证实了他在伦敦;所以詹姆斯爵士已不再是这个问题的正确方向。”
“另外一个有钥匙的人是谁?”
“悉尼·约翰逊先生,高级办事员兼绘图员,四十岁,已婚,有五个孩子。这个人平日沉默寡言,但总的来说,在公共服务上有着良好记录。他和同事交往不多,不过工作努力。根据他自己的证词,他星期一下班后整晚都在家里,钥匙始终挂在他的表链上,这些仅从他妻子那里得到了证明。”
“让我们谈谈卡多甘·韦斯特吧。”
“他已经服务了十年,工作很不错。人们认为他性情急躁,容易冲动,但忠厚直率。我们对他没有任何成见。在办公室里,他仅次于悉尼·约翰逊。他的工作使他每天都有机会接触计划。再也没有别的人掌管这些计划了。”
“那天晚上是谁锁存了计划?”
“高级办事员悉尼·约翰逊先生。”
“哦,既然这样,谁拿走计划当然就非常清楚了。实际上的确在下级办事员卡多甘·韦斯特身上发现了计划,这不就完了吗?”
“是的,歇洛克,但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首先,他为什么要拿走这些计划?”
“我可以假设是因为计划很值钱吧?”
“那他很轻松就可以得到几千镑了。”
“除了拿到伦敦去卖之外,你还能提出关于动机的其他可能性吗?”
“不,我提不出来。”
“那么,我们就应该把这一点当成工作的前提。年轻的韦斯特把文件拿走了。这需要有一把仿造的钥匙——”
“要有好几把仿造的钥匙,他得打开大楼和房门。”
“那么,他就有好几把仿造的钥匙。他把计划拿到伦敦去卖时的打算,毫无疑问,是准备在第二天早上其他人发现计划丢失之前,把它们放回保险柜里。不过他在伦敦执行这一叛国任务的时候却送了命。”
“怎么送命的?”
“我们可以假设他被人杀害并从车厢里扔出去的时候正在回乌尔维奇的路上。”
“阿尔德盖特——也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距离伦敦桥车站很近,他可能准备从伦敦桥站转车回乌尔维奇。”
“我们可以设想出很多他在那里时的可能性。比如,他在车厢里和某个人秘密见面,话不投机动起武来,让他送了命。也有可能是他想离开车厢,但是摔到了车外,另一个人关上了车门。雾很大,没人会看到。”
“从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但是想一想,歇洛克,你有多少问题没考虑到。作为讨论的前提,我们不妨假设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早就打定主意把这些计划带往伦敦。那么显而易见,他必定已经和外国间谍约好了,并设法在那个晚上不让人怀疑。可情况不是这样——他拿了两张戏票,陪未婚妻走到半路,却突然失踪了。”
“那只是个诡计。”雷斯垂德说。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耐烦地听他们谈话。
“非凡的想法。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我们假设他到了伦敦,而且见到了那个外国间谍。他必须在早上之前把文件送回去,不然就会被发现。他拿走了十份,口袋里却只有七份。其他的三份呢?他丢下那三份肯定不是自愿的。另外,他叛国得到的钱在哪儿?总该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大笔钱吧。”
“在我看来,事情非常清楚。”雷斯垂德说,“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他把文件拿去卖,见到了那个间谍,但没有谈好价钱,他就回去了。间谍跟在他身后,在火车上杀了他,抢走了计划,把他扔到了车外。这不是说明了一切吗?”
“他为什么没有车票呢?”
“有车票人们就会知道间谍的住处离哪个车站最近,所以他把车票从死者的口袋里拿走了。”
“很好,雷斯垂德,非常好!”福尔摩斯说,“你的理论解释了一切。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这案子就结束了。一方面,叛国者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大概也已经到了欧洲大陆。我们还能做什么?”
“采取行动,歇洛克,采取行动!”迈克罗夫特跳起来喊道,“我的本能不同意这种解释。拿出你的本领来!到案发现场去!询问有关的人!不遗余力地去做!你这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以为国效劳呢!”
“好吧,好吧!”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来,华生!还有你,雷斯垂德,能不能请你陪我们一两个钟头?咱们从阿尔德盖特车站开始调查。再见,迈克罗夫特,我会在傍晚之前给你一份报告,但我有言在先,你可别抱多大希望。”
一小时之后,福尔摩斯、我和雷斯垂德来到地下铁路穿过隧洞即将到达阿尔德盖特车站的地方,一位脸色红润的谦恭老先生代表铁路公司接待了我们。
“那年轻人的尸体就在这儿。”他指着距离铁轨大约三英尺的某处,“不可能从上方摔下来,因为正如你们看到的,这里的墙全都没有门窗。所以,尸体只可能来自列车上,而我们认为这趟列车是在星期一午夜前后通过的。”
“车厢有没有检查出暴力行动的迹象?”
“没有,也没有发现车票。”
“没有任何一扇车门是开着的?”
“没有。”
“今天早上我们获得了新的证据,”雷斯垂德说,“有一个旅客乘坐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普通地铁列车经过阿尔德盖特车站。据他说,在列车到站前不久,他听见了咚的一声,好像是有人摔到铁路上的声音。雾很大,什么都看不到。他当时没有报告……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脸色紧张地站在那里,凝视着从隧洞弯伸出来的铁轨。阿尔德盖特是枢纽站,有一个路闸网。他急切而疑惑地注视着路闸,而我从他机智警觉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嘴唇紧闭,鼻孔颤动,双眉紧锁。
“路闸。”他低声说,“路闸。”
“路闸怎么了?你指什么?”
“我想别的线路上没有这么多路闸吧?”
“没有,很少。”
“再加上路轨的弯曲度。路闸,弯曲度。天哪!如果只是这样就好啦。”
“怎么了,福尔摩斯?你找到线索了?”
“一种迹象,一个想法,仅此而已。不过显而易见,这案子越来越有趣了。太特别了,实在太特别了。怎么会不特别呢?我看不到路上有任何血迹。”
“几乎没有血迹。”
“但是按照我的理解,死者伤势很重。”
“骨头摔碎了,但没有严重的外伤。”
“应该会发现血迹。我能不能检查一下在大雾里听见落地声的那个旅客乘坐的火车?”
“恐怕不能,福尔摩斯先生。列车已经拆散,车厢已经重新分配到其他列车上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向你保证,”雷斯垂德说,“每节车厢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是我亲自检查的。”
我的朋友对于不如他机警的人总是不够耐心,这是他最明显的弱点之一。
“很有可能,”他说着转身走开,“从现场的情况看,我想检查的并不是车厢。华生,我们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雷斯垂德先生,我们不再麻烦你了,我想我们现在必须到乌尔维奇去看一看。”
在伦敦桥,福尔摩斯给他哥哥写了一封电报。发出去之前,他把电报递给我,上面写道:
黑暗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但很可能熄灭。请马上派通讯员把已知在英国的全部国际间谍或他国情报人员的姓名和详细住址列单送到贝克街并等待。
歇洛克
“这应该会帮助我们,华生。”我们坐在乌尔维奇列车的座位上时,他说,“我哥哥迈克罗夫特把这样一件如此特别的案子介绍给我们,我们当然应该感谢他。”
他热切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紧张的神色,在我看来,某种有启发性的新情况已经打开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思路。当你看到一只猎狐犬懒洋洋地躺在窝里时,它耷拉着耳朵,尾巴下垂;但现在同样是这只猎犬,眼睛却闪烁着光芒,浑身肌肉绷紧了,正追踪着浓烈的气味——这就是福尔摩斯从今天上午开始发生的变化。相比几小时之前他那有气无力、闲散无聊、穿着灰色睡衣在雾气笼罩下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里有材料,有侦查余地,”他说,“我真笨,竟然没有及时发现这些可能性。”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明白。”
“我也没有完全解释清楚,但有一个想法,可能使我们更进一步。那个人是在别的地方死的,他的尸体被放在了一节车厢的顶上。”
“车顶上!”
“很特别,对不对?但你想一想事实。尸体刚好出现在列车开过路闸发生颠簸和摇晃的地方,这是巧合吗?车顶上的东西难道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掉下来吗?车厢里的东西是不会受到路闸影响的。尸体如果不是从车顶上掉下来的,那就是非常奇妙的巧合了。再考虑一下血迹的问题吧。如果血流在了别的什么地方,那路轨上当然不会有血。每件事本身都是有启发性的,积累在一起,力量就大了。”
“车票也是!”我惊叫道。
“毫无疑问。我们说不出车票消失的原因,而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了。每件事都是吻合的。”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远没有解开他的死亡之谜。事情没有变得简单,反而更离奇了。”
“可能吧,”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吧。”他陷入了沉默的空想之中,直到这趟慢车最终抵达乌尔维奇车站。他叫来一辆马车,从口袋里掏出迈克罗夫特的字条。
“今天下午,我们要拜访好几个地方。”他说,“我想,首先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詹姆斯·瓦尔特爵士。”
这位著名官员的住宅是一座漂亮的别墅,拥有一片延伸到泰晤士河岸的碧绿草地。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一束带着水气的微弱阳光射穿了正在消散的雾气。一个男管家为我们打开了门。
“詹姆斯爵士,先生!”他带着沉重的神情说,“詹姆斯爵士今天早上去世了。”
“天哪!”福尔摩斯惊呼起来,“他是怎么去世的?”
“先生,也许您愿意进来见见他的弟弟瓦伦丁上校?”
“好的,那样最好不过。”
我们被带进了一座暗淡的客厅。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子很高,外表英俊,有一点胡子。他就是那位死去科学家的弟弟,从他那狂躁的眼神、肮脏的面颊和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出,这个家庭遭到了突然的打击。他在提起这件事时声音不是很清楚。
“这是可怕的丑闻,”他说,“我哥哥詹姆斯爵士自尊心很强。他接受不了这种事,他非常伤心。他总是为自己主管的那个部门的效率而自豪,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原本希望他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们查明这件案子。”
“我向你们保证,这件事对他就像对你或对我们大家一样,是一个谜。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警方。卡多甘·韦斯特自然有罪,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其他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能对这件事提供任何新的线索吗?”
“除了已经看到和听到的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失礼,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你能够了解,现在我们非常狼狈。所以,我必须请你们尽快结束这次访问。”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展开,”当我们重新坐上马车时,福尔摩斯说,“我怀疑这是不是自然死亡,还是这个可怜的老人自杀了?如果是后者,是否表示他因为失职而自谴?这个问题暂且不谈,现在让我们去找卡多甘·韦斯特一家。”
死者的母亲住在郊区一座维护得很好的小巧房子里。这位老太太悲痛得神志不清了,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但她身边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女,自称是维奥莱特·韦斯特伯里小姐,死者的未婚妻。她是在死者遇害的当天晚上最后见过他的人。
“我无法解释,福尔摩斯先生,”她说,“在这场悲剧发生之后,我就没合过眼,白天想,晚上想,想啊,想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瑟是世界上最单纯、最侠义、最爱国的人。在他出卖交托给他保护的国家机密之前,他一定会先把自己的右手砍断。只要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这简直是荒谬,不可能,反常。”
“可是事实呢,韦斯特伯里小姐?”
“对,对,我承认自己解释不了。”
“他需要钱吗?”
“不,他的需求很简单,薪水又很高。他积蓄了几百英镑,我们准备在新年结婚。”
“他有没有受过精神刺激的迹象?哦,韦斯特伯里小姐,对我们说实话吧。”
福尔摩斯敏锐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她态度上的变化。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犹豫不决。
“是的,”她终于开口道,“我觉得他心里有事。”
“时间很长了吗?”
“就在最近这个星期前后,他显得心事重重,而且很焦虑。有一次我追问他,他承认有事,而且和工作有关。‘这对我来说太严重了,即使对你也不能说。’他这样回答,我就没能问出任何其他事。”
福尔摩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说下去,韦斯特伯里小姐。即使事情看起来可能对他不利。我们都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结果。”
“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有一两次,他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有一天晚上,他谈到了那个秘密的重要性。我还记得他说过,外国间谍一定愿意付出高价。”
福尔摩斯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还有呢?”
“他说我们对这种事很粗心,叛国者想取得计划很容易。”
“这些话是最近说的吗?”
“是的,就在最近。”
“现在告诉我们最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吧。”
“我们是上剧院去的。雾太大,以致无法乘坐马车。我们步行着,走到办公室附近时,他突然蹿进雾里去了。”
“什么话都没说?”
“他只惊叫了一声。我一直等着,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最后我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办公室开门之后,他们过来询问,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可怕的消息。唉,福尔摩斯先生,哪怕你只能挽回他的荣誉也行!荣誉对他太重要了。”
福尔摩斯沮丧地摇摇头。
“走吧,华生。”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想办法。下一站必须是文件被盗的办公室。”
“情况对这个年轻人已经很不利了,我们的调查结果对他更加不利。”马车缓缓走动时,福尔摩斯说,“即将到来的婚事给了他犯罪的动机,他当然需要钱。从他谈到那个秘密的时候起,那个计划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差一点让她也成了叛国的同谋。真是糟透啦。”
“但是福尔摩斯,性格的问题呢?再说,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女孩扔在街上,自己跑去犯罪呢?”
“的确如此,肯定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不过,他们遇到的是难以应付的情况。”
高级办事员悉尼·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们。他对我们很尊敬,我朋友的名片经常能带来这样的效果。他是个身材瘦削、声音沙哑、脸上有斑点的中年人,面容憔悴。因为刚刚经历那样的事情,他的两只手一直在紧张地抽搐着。
“糟透了,福尔摩斯先生,简直糟透了!主管人去世了,您听说了吗?”
“我们刚从他的家里来。”
“这地方完全瘫痪了。主管死了,卡多甘·韦斯特死了,文件被盗了;但星期一晚上关门的时候,我们的办公室和政府部门的任何办公室同样有效率!天哪,想起来真可怕!在所有人里,怎么就是这个韦斯特干出了这种事!”
“所以,你确定他有罪?”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释,但我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办公室关门的时间是星期一几点钟?”
“五点。”
“是你关的?”
“我总是最后一个出来。”
“计划放在哪里?”
“保险柜里,是我亲自放进去的。”
“这屋子没有警卫吗?”
“有,但他还要守卫另外几个部门。警卫是个老兵,非常可靠。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当然雾的确很大。”
“假设卡多甘·韦斯特想要在下班之后溜进来,他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拿到文件,对不对?”
“对,三把。——大门,办公室,保险柜。”
“只有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和你有这些钥匙?”
“门的钥匙我没有,我只有保险柜的。”
“詹姆斯爵士平时是个有条理的人吗?”
“是的,我认为是。据我所知,他把这些钥匙拴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我经常在办公室看见它们。”
“他到伦敦去的时候带着钥匙圈了吗?”
“他是这样说的。”
“你的钥匙从来没有离过手?”
“没有。”
“如果韦斯特是犯人,他一定得有仿造的钥匙,但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这种东西。另外,如果这间办公室里的职员想要出卖计划,把计划复制一下难道不是应该比拿走计划——也就是他实际上所做的——更简单吗?”
“有效地复制计划,需要拥有相当的技术知识。”
“不过,我想无论詹姆斯爵士,还是你或者韦斯特,都有这种技术知识吧?”
“那当然,我们都能。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别把这件事往我身上拉。事实是,计划的原件已经在韦斯特身上发现了,我们这样东猜西想又有什么用呢?”
“唔,他完全可以万无一失地复制,这同样能够达到目的,但他却非要冒险偷盗原件,这实在奇怪。”
“的确很奇怪,可他这样做了。”
“对这案子的每次调查都带来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现在还有三份文件没找到。据我所知,它们都是极其重要的。”
“是的,正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有人拿到了这三份文件,不需要其他七份就可以建造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了?”
“我已经向海军部报告了这种影响。不过,今天又翻了一下图纸,我也不能肯定这一点。配自动调节孔的双阀门是画在一张已经找回的计划上的。除非外国人能发明这种东西,否则他们造不出这种船来。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很快就克服这方面的困难。”
“丢失的三份图纸是不是最重要的?”
“毫无疑问。”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在这屋子里走一走。我记不清自己想问的其他问题了。”
他检查了保险柜的锁,房门,还有窗户上的铁百叶窗。当我们来到外面的草地上时,这里终于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窗外有一丛月桂树,几根树枝上有被扭弯或折断的痕迹。他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了它们,又检查了树丛下地面上的几个模糊不清的印迹。最后,他请那位高级办事员关上铁百叶窗,然后指给我看——百叶窗的中间关不严,在窗外可以看见屋内的情形。
“三天的延误,破坏了这些印迹。它们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也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好了,华生,我想乌尔维奇不能给我们进一步的帮助了,收获并不大。让我们看看能不能在伦敦干得更好。”
不过,离开乌尔维奇车站之前,我们又有了一点收获。售票员很确定地说,他见过卡多甘·韦斯特——他对韦斯特的长相很清楚——就在星期一晚上。韦斯特坐八点一刻开往伦敦桥的车去伦敦,是一个人,买了一张三等单程车票。当时,他的惊慌失措让售票员感到很惊讶。他颤抖不止,甚至连找的钱都拿不住,还要靠售票员帮他。对照时刻表说明,韦斯特在七点半左右离开那个女孩,八点一刻这趟车是他可能乘坐的第一趟车。
“让我们重建一下案情,华生。”沉默了半个小时之后,福尔摩斯说,“我想不出在我们两人共同进行的调查中,有没有比这次更棘手的案子。每次的新发现都只不过是带来了新的困难而已。不过,我们当然也已经取得了可喜的进展。
“我们在乌尔维奇调查的结果,大都对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不利。但窗下的印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有利的可能性。比如,我们假设他接触过某个国际间谍。对这件事可能有过誓约,不许他说出去,但它影响了他的思想,也就产生了他对未婚妻说过的那些话。很好,我们现在假定,当他和这位年轻姑娘一起去剧院时,他在雾中突然看见那个间谍向办公室走去。韦斯特性情急躁,作决定很快,为了尽责,别的都顾不上了。他跟着那个间谍来到窗前,发现文件被盗,就去捉贼。这样一来,‘可以复制的时候不去复制而去偷盗原件’的做法就能够得到解释。这个外来者偷走了原件。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说得通。”
“然后呢?”
“然后我们遇到了困难。我们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首先要去抓住那个罪犯,同时发出警报。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拿文件的会不会是一名上级官员?这就能解释韦斯特的行动。会不会是这个主管人在雾中甩掉了韦斯特,于是韦斯特立刻赶往伦敦,赶在主管人到家之前截住他,假设韦斯特知道主管人住址的话?情况一定很紧急,因为他丢下未婚妻就跑,让她一直站在雾里,什么都没有告诉她。线索到这里中断了,我们假设的情况和被放在地铁火车顶上、口袋里有七份文件的韦斯特尸体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从事情的另一端着手。如果迈克罗夫特已经给了我们那些住址的清单,我们也许能双管齐下,找到需要的人。”
果然有一封信在贝克街等着我们,是一个政府通讯员加急送来的。福尔摩斯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扔给我。
无名小卒甚多,但能犯下此案者寥寥无几。值得一提的只有阿道夫·梅耶,住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十三号路易斯·拉罗塞,住诺丁希尔,坎普敦大厦;雨果·奥伯斯坦,住肯辛顿,考菲尔德花园十三号。据说,奥伯斯坦星期一还在城里,但现已离去。欣闻已获头绪,内阁亟盼收到你的最后报告。最高当局的紧急代表已到。如有需要,全国的力量都是你的后盾。
迈克罗夫特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恐怕女王的全部人马都没什么用处。”他摊开伦敦大地图,俯身焦急地查看起来。“很好,很好,”过一会儿他得意地喊道,“事情终于有点转向我们了。华生,我确信,我们最后一定会胜利的。”他突然高兴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现在要出去,不过只是去调查一下。没有忠实的伙伴和传记作者在身边,我是不会以身冒险的。你留在这里,我们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再见了。万一觉得无聊,你就拿出纸笔来,着手撰写我们是怎样拯救这个国家的。”
他的兴奋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反响,因为我知道,他改变平常的严肃绝不会到这种程度,除非那兴奋的确是有理由的。在这个十一月的漫长黄昏中我一直等待着,焦急地盼望他回来。终于,九点钟刚过的时候,信差送来了一张便条:
我在肯辛顿,格劳塞斯特路,哥尔迪尼饭店吃饭。请速来此,并随身携带撬棍、提灯、凿刀、手枪等物。
福尔摩斯
对一个体面的公民来说,带着这些东西穿过雾气迷蒙的昏暗街道,真是妙不可言。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在大衣里,驱车直奔约会地点。这是一家豪华的意大利饭店,我的朋友正坐在门口附近的一张小圆桌旁边。
“你吃过东西了吗?来和我喝杯咖啡和柑香酒,尝一支饭店老板的雪茄,它们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有毒。工具带来了吗?”
“在我的大衣里。”
“好极了。让我把自己做过的事和根据种种迹象我们将要做的事,简单地和你谈一谈。华生,你现在一定非常明白,那个青年的尸体是被人放在车顶上的。当我确定了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里——摔下去的这个事实,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不会是从桥上掉下去的吗?”
“我认为不可能。如果你检查过车顶,就会发现车顶略微拱起,而且四周没有栏杆。因此,可以肯定,卡多甘·韦斯特是被人放上去的。”
“如何放上去的?”
“这就是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性——你会发现地铁在西区的几个地方是没有隧道的。我依稀记得,有一次坐地铁,我碰巧看见外面的窗口就在头顶上方。假设有一列火车停在这样的窗口下面,把尸体放到车顶上会有困难吗?”
“看起来不太可能。”
“我们必须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当其他一切可能性都已被否定,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剩下的多么不可能,都一定是真相。在这次的情况里,其他一切可能性都已经被否定了。当我发现那个刚刚离开伦敦的首要国际间谍就住在紧靠地铁的房子里时,我高兴地发现你对我突如其来的轻浮举动感到有点惊讶。”
“啊,是这样吗?”
“对,正是这样。住在考菲尔德花园十三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已经成为了我的目标。于是,我从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开始工作。一个助人为乐的职员陪我沿着铁轨步行,并帮我搞清楚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楼窗户是面向铁路的。更重要的是,由于那里是一个主干路网的交叉点,列车经常要在那里停靠几分钟。”
“棒极了,福尔摩斯!你抓住线索了!”
“还很远,华生,还很远。我们前进了,但离目的地还很远。好,我检查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面,又检查了前面,满意地发现那家伙已经逃掉了。这所住宅相当大,里面没有家具,据我判断,他住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随从和他住在一起,可能是他的心腹。我们必须记住,奥伯斯坦是前往欧洲大陆去处理赃物,并不想逃走,因为他没有理由害怕被逮捕,也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作为业余爱好者去搜查他的住宅——这恰恰是我们即将做的事。”
“我们难道不能申请一张搜查令,依法办理吗?”
“证据不足。”
“我们想要做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他的屋子里有没有信件。”
“我不喜欢这样,福尔摩斯。”
“亲爱的朋友,你在街上放哨。这件违法的事我来干,现在不是考虑小节的时候。想想迈克罗夫特,想想海军部,想想内阁,想想那些正在等待消息的尊贵人士吧。我们必须这样做。”
作为回答,我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们必须这样做。”
他跳了起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早就知道,最终你一定不会退缩的。”在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温柔的目光。在下个瞬间,他已经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沉着老练,讲究实际。
“将近半英里路,但是不要着急,让我们走过去。”他说,“可别暴露了。把你当做罪犯抓起来,那可太不幸了。”
考菲尔德花园这一排房子坐落在伦敦西区,都是带有柱子和门廊,采用平面接合的维多利亚中期的出色建筑。看起来,隔壁的房子里有孩子在联欢,夜色中传来了他们快乐的喊声和悦耳的钢琴声。四周的浓雾友好地隐藏了我们的行踪,福尔摩斯点燃提灯,让灯光照在那扇坚实的大门上。
“这件事很严肃。”他说,“显而易见,门锁了,还上了闩。我们到地下室前的空地上要好办一些。那里有一个拱道向下延伸很远,可以避免警察过分热心的打扰。华生,帮我一下,然后我也帮你。”
一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地下室前的空地。正要走向暗处,上方的雾中传来了警察的脚步声。当那有节奏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福尔摩斯开始动手撬地下室的门。他弯腰用力,随着咔嚓一声,门开了。我们跳进黑暗的走廊,回身关上了地下室的门。福尔摩斯指引着我走过没有铺地毯的弯曲楼梯,用手中发出黄光的小灯照着一扇低矮的窗户。
“到了,华生——肯定是它。”他打开窗户,这时我们听到了低沉又刺耳的杂音,然后逐渐变成了轰隆巨响,一列火车从黑暗中飞驰而过。福尔摩斯把灯照向窗台,可以看到那里堆满了往来机车留下的厚厚一层煤灰——有几处的煤灰已被抹去。
“你可以看到他们放尸体的地方了。哈!华生!这是什么?当然是血迹。”他指着窗框上退色的痕迹,“这里,楼梯的石头上也有。收集证据的工作已经结束,我们在这儿等着列车停下。”
我们没等多久,下一趟列车就像平常那样穿过隧道呼啸而来,在隧道外减慢了速度,然后发出了嘎吱嘎吱的煞车声。它正好停在我们下面,车顶离窗台不到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关上了窗户。
“我们的看法已经被证实了。”他说,“华生,你怎么看?”
“一件杰作,你所达到的最高成就。”
“我不能同意这一点。当我认为尸体被放在了车顶上——这想法当然并不难懂——的时候,其余的一切就都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为案情重大,这一点也是无足轻重的。困难还在我们面前,不过,我们也许能在这里发现一些有帮助的东西。”
我们登上厨房的楼梯,然后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第一间是陈设简单的餐室,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卧室,里面同样空空荡荡。最后一间看起来比较有希望,我的同伴停下来进行了系统的检查。里面堆满了书籍和报纸,显然曾当做书房使用。福尔摩斯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检查每只抽屉和每个柜橱里的东西,但成功的希望没有出现在他紧绷的脸上。一个小时之后,他的工作依然毫无进展。
“这个狡猾的狗东西把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没有留下一件可以用来指控他的东西。有关系的信件要么销毁了,要么就转移了——这个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那是放在书桌上的一个铁制小钱箱,福尔摩斯用凿刀撬开了它。里面有几卷纸,上面是些图案和计算数字,没有任何注解能说明它们意味着什么。“水压”、“每平方英寸压力”等词汇反复出现,说明它们和潜水艇可能有些联系。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将它们扔在一边。钱箱里还剩下一个信封和几张报纸碎片,他取出它们放在桌上,我看到他那急切的脸色,立刻知道希望增加了。
“这是什么?华生,这是什么?一张报纸广告栏里的几则代邮。从印刷和纸张上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广告栏,是那一页右上端的一角。没有日期——但是代邮本身有自己的顺序。这一段一定是第一则:
希望尽快听到消息。条件讲妥。按名片之地址详告。
皮罗特
第二则:
复杂难言。需作详尽报告。交货时即给东西。
皮罗特
接着是:
情况紧急。必须收回报价,除非合同已定。通信订约,广告为准。
皮罗特
最后一则:
星期一晚九时后。敲门两声。都是自己人。不必怀疑。交货后即付硬币。
皮罗特
“记载很完整,华生!如果能从另一头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坐在那里,手指敲打着桌子,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跳了起来。
“啊,也许并不困难。这里没什么可做的了,华生。我想我们还是请《每日电讯报》帮帮忙,结束这一天的辛勤工作吧。”
迈克罗夫特和雷斯垂德在第二天早饭后按约前来。福尔摩斯把我们前一天的行动告诉了他们。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夜盗行为频频摇头。
“我们警察不能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难怪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绩。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走得太远,然后发现你和你的朋友是自找麻烦。”
“为了英格兰,为了家庭和美好——对不对,华生?我们愿做国家祭坛上的殉道者。不过迈克罗夫特,你怎么看?”
“棒极了,歇洛克!令人钦佩!不过,你打算怎么利用它呢?”
福尔摩斯拿起桌上的《每日电讯报》。
“你们看到皮罗特今天的广告了吗?”
“什么?另一则广告?”
“对,就在这里。
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敲两下。非常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攸关。
皮罗特
“天哪!”雷斯垂德叫道,“如果他敢回答,我们就能抓住他!”
“我在报上登这则广告也是这个原因。如果你们方便的话,请在晚上八点钟和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去一趟,我们也许能离解决这件事更近一些。”
福尔摩斯有一个最了不起的特点——他能让自己的大脑暂停工作,并在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一时难有成果的时候,把全部心思都转移到轻松的事情上。我记得在那难忘的一天里,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埋头撰写拉苏斯和音赞美诗的专题文章上。至于我,我没有他那种超然的能力,所以那一天显得几乎没有尽头。这个问题对我们国家关系重大,最高当局的焦虑,我们准备进行的直截了当的实验……这一切搅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吃完一顿轻松的晚饭,我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上路去探险了。雷斯垂德和迈克罗夫特如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等着我们。前一天晚上我们已经撬开了奥伯斯坦的地下室门,但由于迈克罗夫特不愿意爬栏杆,只好由我进去打开正门。九点钟左右,我们已经坐在书房里,恭候着我们的客人。
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当十一点到来的时候,大教堂有节奏的钟声仿佛在为我们所抱的期望大唱哀歌。雷斯垂德和迈克罗夫特坐立不安,一分钟看两次手表。福尔摩斯安静沉着地坐着,眼睛半闭,但十分警觉。忽然,他猛地转过头:“他来了。”
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走过了门前,然后又走了回来。我们听见曳足而行的声音,然后门环被重重地敲了两下。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用手势让我们坐在原处。大厅里的煤气灯发出了微弱的火花,他打开了外门。一个黑影偷偷走过他的身旁,他关上门,然后又上了闩。“这边!”我们听见他说。过了一会儿,客人站到了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跟在后,当这个人惊叫一声转身要跑时,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又把他扔回了屋子里。没等我们的犯人恢复平衡,门已经关上,福尔摩斯用背靠住门口。这个人瞪着眼睛四下张望,跌跌撞撞,最后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由于震惊,他的宽檐帽从头上掉了下来,领结从嘴边滑开,露出了瓦伦丁·瓦尔特上校修长的浅色胡子和清秀英俊的面孔。
福尔摩斯惊奇地吹了声口哨。
“这次你可以把我写成一头蠢驴,华生。”他说,“我们要找的可不是这家伙。”
“这是谁?”迈克罗夫特急切地问。
“已故潜水艇部主管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是的,是的,我看见底牌了。他会来的。你们最好让我来审问。”
我们把这个倒在地上的家伙放到了沙发上。这时他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向四周张望,又用手摸了摸额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知觉似的。
“怎么回事?”他问道,“我是来拜访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回答,“一位英国上等人竟然干出这种勾当,实在出乎我意料。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你同奥伯斯坦的信件往来和你们的关系,也掌握了与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之死有关的情况。我劝你不要放过我们给予你的信任,坦白并悔过,因为还有某些细节,我们只能从你的嘴里才能了解。”
这个男人叹了口气,用双手蒙住了脸。我们等待着,但是他一言不发。
“我可以向你保证,”福尔摩斯说,“所有基本情况都已经查清。我们知道你急需用钱,知道你仿造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知道你同奥伯斯坦接上了关系,知道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给你回信。我们知道你在星期一晚上冒着大雾前往办公室,被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发现并跟踪——他可能对你早有怀疑。他看见你偷盗文件,但是不能报警,因为你也许是把文件拿到伦敦,带给你的哥哥。他抛下了自己的私事,就像每一个好公民做的那样,在雾中紧跟着你,一直到了这个地方,然后进行了干预。瓦尔特上校,除了叛国之外,你还犯了更可怕的谋杀之罪!”
“我没有!我没有!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这个可怜的无赖喊道。
“那就告诉我们,在你们把卡多甘·韦斯特放到车顶上之前,他是怎么遇害的?”
“我说。我发誓,我说。其他事都是我干的,我坦白。你说得都对。我要还证券交易所的债,非常需要钱。奥伯斯坦出五千英镑,这些钱能让我免于毁灭。至于谋杀,我和你们一样,是无辜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
“韦斯特早有怀疑,就像你说的那样,他跟在我身后。雾很大,连三码的距离都看不见,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他跟在我后面。我敲了两下,奥伯斯坦来到门口。那个年轻人冲上来,问我们为什么拿文件。奥伯斯坦总是随身带着一根护身棒,当韦斯特跟着我们冲进屋里时,奥伯斯坦击中了他的头。这一下要了他的命,不到五分钟他就死了。他的尸体躺在大厅里,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奥伯斯坦想到了利用停靠在后窗下面的列车。他首先检查了我带来的文件,说有三份非常重要,他必须带走。‘你不能带走,’我说,‘如果没送回去,乌尔维奇会天翻地覆的。’‘我必须带走,’他说,‘它们技术性很强,不可能马上复制。’我说:‘那今天晚上也必须全部送回去。’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叫道有办法了。‘我带走三份,’他说,‘其他塞进这个年轻人的口袋里。等他被人发现,这件事就都算到他的头上啦。’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就这样做了。我们在窗前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一趟列车停下来。雾很大,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毫不费力就能把韦斯特的尸体放到车顶上。和我有关的,就是这些。”
“你哥哥呢?”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有一次我拿他的钥匙,被他发现了。我想,他产生了怀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产生了怀疑。你知道,他再也抬不起头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最后,迈克罗夫特打破了沉默。
“你不能想办法补救吗?可以减轻你的愧疚,甚至可能减轻对你的惩罚。”
“我要怎么补救?”
“奥伯斯坦带着文件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他没有留给你地址?”
“他说把信寄到巴黎的卢浮酒店,他就可以收到。”
“想不想补救,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福尔摩斯说。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对这个家伙没有好感。他毁了我,让我身败名裂。”
“这是笔,这是纸。坐到桌边来,照我说的写。把地址写在信封上,就是这样。现在是信的内容:
亲爱的先生:
关于我们的交易,你现在一定已经发现,还欠缺一处重要细节。我有一份临摹图可使其完善。但此事已给我带来额外麻烦,必须再向你索要五百英镑。邮汇不可靠。我只要黄金或现钞,别的不要。本想出国找你,但此刻出国会引起怀疑。故望星期六中午来查林十字饭店吸烟室相会。只要黄金或现钞。切记。
非常好。这次如果抓不到我们需要的人,那才奇怪呢。”
正是这样!这是一段历史,一个国家的秘史,它比这个国家公开的编年史亲切太多,有趣太多了。奥伯斯坦急于做成这笔有生以来最大的生意,于是自投罗网,在英国坐牢十五年。从他的皮箱里找到了价值连城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他曾带着它们在欧洲各个海军强国兜售。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后的第二年年底死在了监狱里。至于福尔摩斯,他又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他的文章在私人圈子里流传,据专家说,是这方面的权威作品。几个星期之后,我偶然听说我的朋友在温莎度过了一天,还带回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我问他是不是买的,他说是一位亲切的女士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有幸为她略尽绵薄——别的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我能猜到这位女士的姓名,并且毫不怀疑,这枚宝石别针将永远让我的朋友回想起布鲁斯—帕廷顿计划的惊险故事。
临终的侦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头。她的二楼每天都有奇异而且往往不受人欢迎的客人光临,她那位著名房客的生活也是怪癖而没有规律的,这就让她的耐心受到了严重的考验。他邋遢得难以置信,喜欢在奇怪的时间听音乐,不时在室内练习枪法,进行古怪而且时常发出恶臭的科学实验,还有充斥在他周围的暴力和危险气氛,这些都让他成为全伦敦最糟糕的房客。但是,他出的价钱却很高。毫无疑问,我和福尔摩斯在一起住的那几年,他所付的租金完全可以购买这座住宅了。
房东太太非常畏惧他,无论他的举动多么令人难以容忍,从来不敢去干涉他。她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妇女非常温文尔雅。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但却永远是一个有骑士气概的反对者。由于我知道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所以在我婚后的第二年,当房东太太来到我家告诉我我那可怜的朋友的悲惨困境时,我认真地听了她讲的话。
“他快要死啦,华生医生,”她说,“他已经重病三天了,恐怕活不过今天啦。他不允许我请医生。今天早上,我看到他的两边颧骨都凸出来了,两只大眼睛看着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去请医生来!’我说。‘那就叫华生来吧。’他回答。为了救他,不能浪费时间,先生,不然的话,你就见不到他活着了。”
我大吃一惊,之前完全没听说他生病的事。我没说什么,赶快穿衣戴帽。路上再让她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要说的也不多,先生。他一直在罗塞海特研究什么病,是在河边的一条小胡同里。他回来之后,把这病也带回来了。自从星期三下午躺到床上,他就一直没有走动过。三天了,没吃也没喝。”
“天哪!你怎么不请医生?”
“他不让,先生。他那个专横劲儿,你是知道的。我不敢不听他的。他活不久了,你一看到他,自己就会明白的。”
他的样子确实凄惨。这是十一月的一个雾天,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小的病房阴沉沉的。但让我的心在打战的,是病床上那张望着我的消瘦而干瘪的脸。因为高烧,他的眼睛发亮,面色赤红,嘴唇上结了一层黑皮。放在床单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抽搐,声音喑哑而急切。我走进房间时,他正有气无力地躺着。见到我,眼睛里闪露着认出了我的神色。
“唉,华生,看来我们遇上了不吉利的日子啦,”他说话的声音微弱,但还是有点原本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亲爱的朋友!”我喊了一声,向他走了过去。
“站开!快站开!”他那种紧张的神情只能使我联想到危险的时刻,“你如果走近我,华生,我就命令你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这样。这还不够吗?”
赫德森太太说得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横。但是眼看他精疲力竭又令人怜悯。
“我只是想帮助你。”我解释说。
“对极了,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这才是最好的帮助。”
“当然,福尔摩斯。”
他那严厉的态度缓和了。
“你没生气吧?”他喘着气问我。
这个可怜的人,躺在床上这么受罪,我怎么会生气呢?
“这样做是为了你本人,华生,”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为了我?”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害了一种从苏门答腊传来的苦力病。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更清楚,虽然他们至今也束手无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非常容易传染。”
他的话因为高烧而有气无力,两只大手一边抽搐一边挥动着,让我走开。
“接触会传染,华生——对,接触。你站远些就没事了。”
“天哪,福尔摩斯!你认为这样说就能拦住我吗?即使是陌生人的传染病也拦不住我。你认为这样就能让我对自己的老朋友放弃自己的职责吗?”
我又往前走去,但他喝住了我,显然是发火了。
“如果你站住,我就对你讲。否则,你就离开这个房间。”
我极为尊重福尔摩斯的崇高气质,总是听他的话,哪怕并不理解。但现在,我的职业本能占了上风。别的事,可以由他支配,在这病房里,他得受我支配。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得厉害。病人应该像孩子一样听话。我来给你看病。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看看你的症状,对症下药。”
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如果我非要请医生不可,那至少也得请我信得过的人,”他说。
“这么说,你信不过我?”
“你的友情,我当然信得过。但是华生,事实总归是事实,说到底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经验有限,资格很差。说这些是令人不愉快的,但你逼得我别无他法。”
这话重重地刺伤了我。
“这话与你是不相称的,福尔摩斯。你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如果你信不过我,我也不勉强。我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罗斯·费舍,或者伦敦其他最好的医生。不管怎么说,你必须有个医生。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站在这儿见死不救,也不去请别的医生来帮助你,那你就把你的朋友看错了。”
“你是一片好意,华生,”他说话的声音又似呜咽,又像呻吟,“难道要我来指出你自己的无知吗?请问,你懂得打巴奴里热病吗?你知道福摩萨黑色败血症吗?”
“我没听说过这两种病。”
“华生,在东方有很多疾病问题,有许多奇怪的病理学现象。”他说一句,停一下,以便积攒自己微弱的气力。“我最近作过一些医学犯罪方面的研究,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的病就是在研究过程中染上的。你是无能为力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正好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现在就在伦敦,他是目前还健在的热带病权威之一。不要再拒绝了,福尔摩斯,我这就去请他来。”我坚决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从没这么吃惊过!病人像一只老虎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我拦住。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咔嗒一响。过了一会儿,病人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经过这一番激怒,他消耗了大量体力,精疲力竭,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你不会硬把钥匙从我手里夺走的,华生,我把你留住了,我的朋友。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可是,我会随你心意的。”(这些话都是喘着说的,每说完一句就拼命地吸气。)“你是在为我着想,这一点我当然很了解。你可以自便,但,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华生,现在不行。现在是四点钟。到六点钟,我让你走。”
“你简直疯了,福尔摩斯。”
“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让你六点钟走。你愿意等吗?”
“看来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肯定没有,华生。谢谢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你的帮助,请你离远一点。华生,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可以找人来帮助我,但不是你提到的那个人,而是去我挑选的人那里寻求帮助。”
“当然可以。”
“从你进入房间以来,‘当然可以’这四个字是你说出来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那儿有书。我没有力气了。当一组电池的电都输入一个非导体之后,我不知道这组电池会有什么感觉。六点钟,华生,我们再谈。”
但是,我们在六点钟远未到来之前就恢复了交谈,而这次的情况使我几乎和他跳到门前那次一样大吃一惊。我站了一会儿,望着病床上沉默的身影。被子几乎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他好像已经睡着。我无心坐下看书,就在屋里慢慢踱步,看着贴在四周墙上的著名罪犯的照片。我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最后来到了壁炉台前。台子上零乱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手枪子弹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里面有一个黑白两色的象牙小盒,盒上有一个活动的小盖子。这个小东西很精致,我伸手去取,准备仔细看看,就在这时——他突然狂叫起来,声音在街上都能听见。可怕的叫声使我浑身冰凉,毛骨悚然。我回过头来,只见床上那张抽搐的脸和两只惊惧发狂的眼睛。我手里拿着小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放下!快放下,华生!你马上放下!”他的头躺回到枕头上。我把小盒放回壁炉台,他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华生。我讨厌,这你是知道的。你让我无法忍受。你这个医生,简直要把病人赶到避难所去了。坐下,老兄,让我休息!”
这件意外的事给我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粗暴和无缘无故的激动,之后是说话这样野蛮,与他平时的和蔼态度相差多远啊。这说明了他的头脑是何等混乱。在一切灾祸中,高贵的头脑被毁是最令人痛惜的。我沉默不语,情绪低落,一直坐等到过了规定的时间。我不停地看着钟,他似乎也在这样做,因为刚过六点,他就开始说话了。
“现在,华生,”他说,“你口袋里有零钱吗?”
“有。”
“银币呢?”
“很多。”
“半克朗的有多少?”
“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多么不幸啊,华生!虽然只有这么一点,你还是把它放到表袋里去,其余的钱放到你左边的裤子口袋里。谢谢你。这样可以使你保持平衡。”
真是一派胡言乱语。他颤抖起来,又发出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现在把煤气灯点亮,华生,但要小心,只能点上一半。我请求你小心,华生。谢谢,这太好了。不,不用拉开百叶窗。请把信和报纸放在这张桌子上,我拿得到就行。谢谢你。再把壁炉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拿一点过来。好极了,华生!上面有一个方糖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个象牙小盒夹起来,放到这堆报纸里面。好!现在,你可以到下伯克大街十三号去请柯弗顿·史密斯了。”
说真的,我已经不怎么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神志如此不清醒,离开他恐怕会有危险。然而,他现在却要请他所说的那个人来看病,心情之迫切,就像他刚才不准我去请医生的态度之固执一样。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
“可能没有听说过,我的好华生。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也许会吃惊的,治这种病的专家并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柯弗顿·史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此刻正在伦敦访问。在他的种植园里,出现了一种瘟疫,由于得不到医药救护,他不得不自己着手进行研究,并取得了影响很大的成果。他这个人非常讲究条理,我叫你六点钟之前不要去,是因为我知道不这么做你在他的书房里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能把他请来,以他治疗这种病的独一无二的经验来解决我们的困难——调查这种病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嗜好——我毫不怀疑,他会帮助我的。”
福尔摩斯的话是连贯完整的,不过我不想形容他说话时怎样不停被喘息打断,也不想形容病痛怎样使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和他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看起来他是每况愈下了:热病斑点更加明显,从深陷的黑眼眶里射出的目光更加灼人,额头上直冒冷汗。但是,他说话时那种自在的风度依然如故。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支配者。
“把你离开时我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他说,“要把你心里的印象表达出来——生命垂危——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一片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啊,我迷糊啦!太奇怪了,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我在说什么,华生?”
“让我去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
“啊,对,我想起来了。我的性命全靠他了,去恳求他,华生。我和他之间没有好感。他有个侄子,华生,我曾怀疑这里面有卑鄙的勾当,而且让他看到了这一点。这孩子死得真惨。史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说动他的心,华生。请他,求他,想方设法把他弄来。他能救我——只有他!”
“这样的话,我把他拉进马车就好了。”
“这可不行!你要说服他,让他来,然后在他之前先回到这里。随便用什么借口都可以,不要跟他一起来。别忘了这一点,华生。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肯定有天然的敌人在限制生物的繁殖。华生,你和我都已尽了本分。那么,这个世界会不会被繁殖过多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可怕啊!你要把心里的一切都表达出来。”
我完全听任他像个傻孩子似地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他把钥匙交给了我,我高兴极了,赶快接过来,不然的话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的。赫德森太太在过道里等待着,颤抖着,哭泣着。我走过套间,后面还传来福尔摩斯胡言乱语瞎唱的尖细嗓音。到了楼下,当我正在叫马车时,一个人从雾中走了过来。
“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了?”他问道。
原来是老相识,苏格兰场身穿花呢便衣的莫顿警长。“他病得很厉害。”我回答。
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不是这种想法太恶毒,我甚至觉得从车灯下看见的他是满面笑容的。
“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生病的谣传。”他说。
马车走动了,我离开了他。
下伯克街在诺丁山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清楚。马车停在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的老式铁栏杆,双扇大门和闪亮的铜件都带着一种体面而严肃的高贵气派。一个一本正经的管家出现了,身后射来淡红色的电灯光。这里的一切和他都很协调。
“柯弗顿·史密斯先生在里面,华生医生!很好,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是无名小卒,不会引起柯弗顿·史密斯的注意。通过半开着的房门,我听到一个嗓门很高、暴躁刺耳的声音。
“这个人是谁?他想干什么?斯泰帕尔,我不是对你说过很多次了,在我进行研究的时候不要让人来打扰我吗?”
管家轻言细语地做了一番安慰性的解释。
“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不能这样中断。我不在家,就这么对他说。如果非见我不可,就让他早晨来。”
我想到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辗转不安,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着,等待我去帮助他。现在不是讲礼节的时候。他的生命全靠我办事迅速及时才能获救。对主人抱歉不已的管家还没来得及传达主人的口信,我已经闯过他身边进入了屋子里。
一个人从火边的靠椅上站了起来,发出愤怒的尖叫。我只见一张淡黄色的面孔,满脸横肉,一脸油腻,有一个肥大的双下巴。毛茸茸的茶色眉毛下面那对阴沉吓人的灰眼睛死死盯着我;光秃秃的额头旁的红色鬈发上故作时髦地斜压着一顶天鹅绒吸烟小帽。他的脑袋很大,可是当我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身躯又小又弱,双肩和后背弓弯,简直像在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声叫道,“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传话给你,让你明天早晨来吗?”
“对不起,”我说,“事情不能耽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朋友的名字对这个矮小人物产生了不平常的效果。他脸上怒愤的表情顿时消失了,神色变得紧张而警惕。
“你是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
“我刚从他那儿来。”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病得快死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指给我一把椅子,自己也在靠背椅上坐下。就在这时候,我从壁炉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我敢发誓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恶毒而阴险的笑容。不过我又想,一定是自己意外地引起了某种神经紧张,因为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显露出的是真诚关怀的表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不安,”他说,“我是通过做几笔生意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我很敬重他的才华和品格。他业余研究犯罪学,我业余研究病理学。他抓坏人,我灭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他用手指着一个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这里培养的胶质中,有世界上最凶恶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因为你有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才想见你。他对你评价极高,认为在伦敦只有你才能帮助他。”
这个矮小人物吃了一惊,那顶时髦的吸烟帽竟然滑落到地上去了。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可以帮他解决困难?”
“因为你懂得东方的疾病。”
“为什么他认为自己染上的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在进行职业方面的调查时,他在码头上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过。”
柯弗顿·史密斯高兴地笑了,拾起了他的吸烟帽。
“哦,是这样,嗯?”他说,“我想这件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啦?”
“差不多三天了。”
“神志昏迷吗?”
“有时候昏迷。”
“哎呀!这么说很严重。不答应他的要求去看他,那是不人道的。可让我中断工作我又非常不愿意,华生医生。不过,这件事自然另当别论。我马上就跟你去。”
我想起福尔摩斯的嘱咐。
“我另外还有约会。”我说。
“很好。我一个人去,有福尔摩斯先生的地址。你放心,我最迟在半小时内就到。”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了福尔摩斯的卧室,生怕当我不在的时候会出什么事。不过这会儿他好多了,我才放下心来。他的脸色仍然惨白,但已经没有了无神志昏迷的症状。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但比往常显得更清醒。
“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马上就来。”
“好极了,华生!好极了!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和我一起来。”
“那绝对不行,华生,那显然是不行的。他问我生什么病了吗?”
“我告诉他关于东区中国人的事情。”
“对!很好,华生,你已经尽了好朋友的责任。现在你可以退场了。”
“我得等,我得听听他的意见,福尔摩斯。”
“那当然。不过,我有充分的理由如果他以为这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的意见会更加坦率,更有价值。我的床头后面恰好有个地方,华生。”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华生。这个地方不适合躲人,但也不容易引人生疑。就躲在那儿吧,华生,我看行。”他突然坐了起来,憔悴的脸上显得严肃而且全神贯注,“我听见车轮声了,快,华生,快呀,老兄,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千万别动,听见了吗?别说话!别动!听着就行了。”转眼间,他那突如其来的精力消失了,老练果断的话语又变成了神志昏迷的微弱咕噜声。
我赶忙躲藏起来。然后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接着,我非常惊讶地发现屋子里长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病人急促的呼吸。我能想象,我们的客人正站在病床边观察病人。最后,寂静终于被打破了。
“福尔摩斯!”客人喊道,“福尔摩斯!”声音就像叫醒睡着的人那样迫切,“我说话你能听见吗,福尔摩斯?”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好像他在摇晃病人的肩膀。
“是史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小声问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他说,“你看,我来了。这叫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啊!”
“你真好,真高尚。我欣赏你的特殊知识。”
客人扑哧笑了一声。
“你欣赏。幸运的是,你是伦敦唯一表示欣赏的人。你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啊!你认得出症状?”
“太清楚了。”
“嗯,这我并不感到奇怪,福尔摩斯。如果是同样的病,我也并不感到奇怪。如果是同样的病,你的前途就不妙了。可怜的维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了,他可是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啊。正像你所说的,他竟然在伦敦中心区染上了这种罕见的亚洲病,这当然令人感到惊奇。对这种病,我也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奇怪的巧合啊,福尔摩斯。你注意到了这件事,你真行。不过还得无情地指出,这是有其因果关系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是吗?可你终究无法加以证实。你到处造我的谣,现在自己得了病又来求我帮助,你又作何感想啊?这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嗯?”
我听见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声。“给我水!”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不过,我得跟你把话说完再让你死。所以我把水给你。拿着,别洒出来!对。你懂得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起来。
“尽量帮帮我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低声说,“我一定把自己的话忘掉,我发誓,我一定。请你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忘掉它。”
“忘掉什么?”
“唉,忘掉维克托·萨维奇是怎么死的。实际上你刚才承认了,是你干的。我一定忘掉它。”
“你忘掉也好,记住也罢,随你便。我不会在证人席上见到你了。我把话说在这儿,福尔摩斯,要见到你,也是在另外一个情况很不一样的席位上了。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你。”
“对,对。”
“来找我的那个家伙——他的名字我忘了——对我说,你是在东区水手中染上这种病的。”
“我只能做这样的解释。”
“你以为自己的脑子了不起,对不对,福尔摩斯?你以为自己很高明,是不是?这一次,你遇到了比你更高明的人。回想一下吧,福尔摩斯,你得这个病不会另有原因吗?”
“我不能思考了,我的脑子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是的,我会帮你,帮你弄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以及是怎样弄到这步田地的。在你死之前,我愿意让你知道事实。”
“给我点什么,减轻我的痛苦吧。”
“痛苦吗?是的,苦力们快断气的时候总要发出几声号叫的。我看你大概是抽筋了吧。”
“是的,是的,抽筋了。”
“嗯,不过你还能听出我在说什么。现在听着!你记不记得,就在刚开始出现症状的那段时间,你遇到过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厉害,想不起来啦。”
“哦,那么我来帮助你。收到过什么邮件吗?”
“邮件?”
“偶然收到一个小盒子?”
“我头昏!我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发出一阵响声,好像是他在摇晃快要死去的病人。我只能躲在那里一声不响。“你得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说。你记得一个盒子——一个象牙盒子吗?星期三送来的。你把它打开了——记不记得?”
“对,对,我把它打开了。里面有个很尖的弹簧。是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你上了当,傻瓜,自作自受。谁叫你来惹我呢?如果你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记得,”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弹簧!它刺出血来啦。这个盒子——就是桌子上这个。”
“就是这个,没错!放进口袋带走了事。你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现在你明白真相了,福尔摩斯。你知道了,是我把你害死的,你可以死了。你对维克托·萨维奇的命运了如指掌,所以我让你来分享他的结局。你已经接近死亡,福尔摩斯。我要坐在这里,眼看着你死去。”
福尔摩斯细微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史密斯问,“把煤气灯扭大些?啊,夜色降临了,是不是?好。我来扭。我可以看你看得更清楚些。”他走过房间,于是灯火通明,“还有什么要我替你效劳的吗,朋友?”
“火柴,香烟。”
我惊喜得差一点叫了起来。他说话恢复了那自然的声音——或许有点虚弱,但正是我熟悉的声音。接着是长时间的停顿。我感到柯弗顿·史密斯一声不响、惊讶万分地站在那里盯着福尔摩斯。
“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听见他开口了,声音焦躁而紧张。
“扮演角色最成功的方法就是自己充当这个角色。”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三天来,我没吃没喝,多亏你的好意,给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我觉得最令人难受的还是烟草。啊,这儿有香烟。”我听见了划火柴的声音,“这就好多了。喂!喂!我是听到一位朋友的脚步声了吗?”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莫顿警长出现了。
“一切顺利,这就是你要找的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发出通常的警告。
“我以谋害维克托·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后说。
“你可以加一条。他还试图谋害一个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人。”我的朋友笑着说,“为了救一个病人,警长,柯弗顿·史密斯先生真够意思。他扭大灯光,发出了我们的信号。对了,犯人的上衣右边口袋里有一个小盒子,还是把他的外衣脱下来比较好。谢谢你。如果我是你,就会小心翼翼地拿着它。放在这儿,在审讯中可能用得着。”
突然一阵吵闹和扭打,接着是铁器相撞和一声惨叫。
“挣扎只能是自讨苦吃,”警长说,“站住别动,听见了吗?”手铐咔的一声锁上了。
“圈套设得真妙啊!”我听到一阵吼叫,“上被告席的是福尔摩斯,不是我。他让我来给他治病。我为他担心,所以就来了。他当然会把他编造的谎言说成是我说的,由此有关他神志不清的猜疑是真的。福尔摩斯,无论你怎么说,我和你的话都是同样可信的。”
“天哪!”福尔摩斯叫了起来,“我完全把他忘了。亲爱的华生,真是万分抱歉。我竟然把你给忘啦!不用向你介绍柯弗顿·史密斯先生了,因为你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外面有马车吗?我换好衣服就跟你一起走,我到警察局可能还有些用处。”
“我不再需要这副打扮了。”福尔摩斯在梳洗的间隙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些饼干,精神好多了,“你知道,我的生活习惯是不规律的,这一套对我没什么,对别的许多人可能不行。最重要的是让赫德森太太对我的情况信以为真,因为这件事得由她转告你,再由你转告他。你不会生气吧,华生?你要知道,你是没有伪装的才能的,如果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绝不可能心急如火地去把他找来,而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部分。我知道他要报复,所以我确信他肯定要来看看自己的成果。”
“可是你的外表,福尔摩斯——这张惨白可怕的脸呢?”
“禁食三天是不会有助于美容的,华生。至于其他,只要一块海绵就可以解决问题。额头上抹些凡士林,眼睛里滴点颠茄,颧骨上涂点口红,嘴唇上涂一层蜂蜡,可以产生绝妙的效果。装病这个题目有时候也是我想写的内容之一。说说半个克朗啦,牡蛎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关话题,就能产生神志昏迷的奇效。”
“既然实际上没有传染,你为什么不让我接近你呢?”
“你问这个吗,亲爱的华生?你以为我看不起你的医术吗?不管我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有多么虚弱,但我的脉搏不快,温度不高,这难道逃得过你机敏的判断吗?我和你相隔四码,才能把你震慑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谁又去把史密斯带到我的掌握之中来呢?没有别人,华生。我不会碰那个盒子。当你打开它,从旁边看去时,就会发现那根弹簧像一颗毒蛇的牙齿般伸出来。萨维奇是妨碍这个魔鬼继承财产的人,我敢说,他就是用这种诡计把可怜的萨维奇害死的。你知道,我收到的邮件形形色色,凡是送到我手上的包裹,我都严加提防。我很清楚,只有假装他的诡计已经得逞,这样才能攻其不备,让他招认。我是以真正艺术家的彻底精神完成这一次装病的。谢谢你,华生,你得帮我穿上衣服。等我在警察局办完了事,我想到辛普森酒馆吃点营养美味是很合适的。”
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踪
“为什么是土耳其式的?”福尔摩斯的,眼睛盯着我的靴子。此时我正躺在一把藤椅上,伸出去的两只脚引起了他的注意。
“英国式的,”我有点惊奇地回答,“在牛津大街拉蒂默鞋店买的。”
福尔摩斯微笑着显出不耐烦的表情。
“澡堂!”他说,“澡堂!为什么去洗令人放松但费钱的土耳其浴,而不洗个本国式的澡提提精神呢?”
“因为这几天我的风湿病犯了,我感到衰老了。土耳其浴是我们所说的一种可取的疗法,一个新的起点,一种身体的清洁剂。”
“唉,对了,福尔摩斯,”我接着说,“我毫不怀疑,对于周密的头脑来说,靴子和土耳其浴之间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但如果你能说清楚,我将十分感激。”
“道理并不太深奥,华生,”福尔摩斯,顽皮地眨了眨眼,“我要用的还是那一套推论法。我来问你,你今天早上坐车回来,有谁和你同车?”
“我并不认为一个新颖的例证可以作为解释。”我带点挖苦地说。
“好啊,华生!好一个庄严而合理的抗议!在我看来,问题在哪里呢?把最后的拿到最前面来说吧——马车。你看,你的左袖和肩上溅有泥浆。如果你坐在车子的中间,就不会有泥浆了。如果你坐在车子中间,要有泥浆当然两边都会有。所以,你是坐在车子的一边,这很清楚。你有同伴,这同样也很清楚。”
“的确很清楚。”
“平淡无奇,是不是?”
“但是靴子和洗澡?”
“同样简单。你有你自己习惯靴子穿法。而我现在看到的是,靴子系了双结,系得很仔细,这不是你平时的系法。你脱过靴子。是谁系的呢?鞋匠,要不就是澡堂的男仆。不可能是鞋匠,因为你的靴子差不多是新的。还有什么需要解释呢?洗澡。太简单了,是不是?不过,总之洗土耳其浴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你说你已经洗过土耳其浴,因为你要换换洗法。我建议你再洗一个吧。亲爱的华生,去一趟洛桑怎么样?头等车票,一切开销都会是有气派的。”
“好!但是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靠回安乐椅,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
“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种人,”他说,“就是孤独漂泊的女人。她本身无害,而且往往是很有价值,但却总是成为引起别人犯罪的因素。她无依无靠,四海为家。她有足够的钱供自己从一个国家旅行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家旅馆到另一家旅馆。她往往失落在偏僻的公寓和寄宿栈房的迷宫里。她是迷失在狐狸世界的一只小鸡。就算她被吞没,也很少有人想念她。我很担心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已经遇到了某种不幸。”
这样突然从抽象概括转到了具体问题,使我感到欣慰。福尔摩斯开始查阅他的笔记。
“弗朗西丝女士,”他说,“是已故拉福顿伯爵的直系亲属中唯一的幸存者。你可能还记得,遗产都给了儿辈,只留给她一些非常罕见的古老西班牙银饰珍宝和精巧琢磨的钻石。她喜爱这些东西,对它们爱不释手,不肯存放在银行家那里,总是随身带着。弗朗西丝女士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物,一个美貌的女人,仍然处在精力充沛的中年,但是,由于一次意外的遭遇,使她成为了二十来年前依然庞大的舰队的最后一只轻舟。”
“那她出了什么事啦?”
“嗯,弗朗西丝女士出了什么事?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就是我们要弄清楚的问题。四年来,她每隔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她的老家庭教师杜布妮小姐,这已成为习惯,从不改变。杜布妮小姐早已退休,现在住在坎伯韦尔,前来找我的就是她。五个星期过去了,杳无音信。最后一封信是从洛桑的国家饭店寄出的。弗朗西丝女士似乎已经离开那里,而且没有留下地址。一家人都很着急。他们非常有钱,如果我们能够查出事情的真相,他们将不惜重金酬谢。”
“杜布妮小姐是唯一能提供情况的人吗?这位女士肯定也给别的人写信吧?”
“有一个通信对象是确定的,华生,那就是银行。单身女人也得活,她们的存折就是日记的缩影。她的钱存在西尔维斯特银行。我看过她的户头,她取款的最后一张支票,是为了付清在洛桑的账目,但是取款数目很大,现可能留在她手上。从那以后只开过一张支票。”
“给谁的?开到什么地方?”
“开给玛丽·黛汶小姐,开到什么地方不清楚。不到三个星期前,这张支票在蒙彼利埃的里纳银行兑现。总数是五十镑。”
“那么这个玛丽·黛汶小姐是谁呢?”
“这个我已经查出来了。玛丽·黛汶小姐曾是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的女仆。为什么把这张支票给她,我们还无法确定。但是毫无疑问,你的工作将会很快弄清这个问题。”
“我的工作?”
“所以才要去洛桑做一番恢复健康的探险。你知道,老阿伯拉罕生怕送命,我不能离开伦敦。而且,一般情况下,我最好不要到国外去。如果没有我,苏格兰场会感到寂寞的,在犯人当中也会引起不健康的激动。亲爱的华生,去吧。如果我的愚见每个字能值两个便士的高价,就让它在大陆电报局的另一头日夜听候你的吩咐吧。”
两天后,我来到洛桑的国家饭店,受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经理莫塞先生的殷勤接待。据他说,弗朗西丝女士在那里住了几个星期,见过她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的年龄不超过四十岁,风韵犹存,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年轻时是一位多么美貌的佳人。莫塞并不知道任何珍贵珠宝,但是茶房曾提到,那位女士卧室有那只沉甸甸的皮箱总是小心地锁着。女仆玛丽·黛汶和她的女主人一样,与众人的关系非常好,她已经和饭店里的一个茶房领班订了婚。打听她的地址并不难,那是在蒙彼利埃的特拉扬路十一号。我一一记下了这些线索,觉得即使是福尔摩斯本人,收集情况的本领也不过如此。
只有一处还不清楚——这位女士突然离去的原因尚未探明。她在洛桑过得很愉快,有一切理由可以证明,她本想在这高踞湖滨的豪华房间里度过这个季节。但是,她却在预订之后一天就离开了,白付了一周的租金。只有女仆的情人茹勒·维巴提出了一些看法。他把她的突然离去和一两天前一个又高又黑、留着胡子的人来拜访的事联系起来。“野蛮人——地地道道的野蛮人!”他嚷道。这人住在城里某处,有人见过他在湖边的游廊上和这位女士认真地交谈。随后他曾来拜访过,但她拒不见他。他是英国人,不过没有留下姓名。这位女士随即离开了那个地方。茹勒·维巴,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情人,都认为这次访问是因,离去是果。只有一件事,也就是玛丽何以离开女主人的原因,关于这一点,茹勒不能也不愿说什么。如果我想知道,就必须到蒙彼利埃去问她。
我查询的第一部分就此结束。第二部分要谈的是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离开洛桑后的目的地。关于这一点,似乎有某种秘密使人确信,她去那里是为了甩开某个人。否则的话,她的行李为什么不公开贴上去巴登的标签?她本人和她的行李都是绕远路前往莱茵河温泉区的。这些情况是我从当地库克办事处的经理那里收集到。我发电报给福尔摩斯,把我进行的全部工作告诉他,并收到了他的回电。他半诙谐地赞许了我一番,然后,我就前往巴登了。
在巴登追寻线索并不困难。弗朗西丝女士在英国人饭店住了半个月,她在那里认识了来自南美的传教士施莱辛格博士和他的妻子。弗朗西丝女士和大多数单身女子一样,从宗教中获得自己的慰藉。施莱辛格博士的超凡人格,他的全心全意的献身精神,还有他在执行传教任务的过程中患病,正在恢复的这一事实,深深打动了她。她帮助过施莱辛格太太照料这位逐渐恢复健康的圣者。经理告诉我,博士白天在游廊的躺椅上度过,身旁一边站着一个服务员。他正在绘制一幅专门说明米甸国圣地的地图,并在撰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最后——完全康复之后——他带着妻子去了伦敦,弗朗西丝女士也和他们在一起。这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此后,这位经理就再也没有听到什么了。至于女仆玛丽,她对别的女仆说永远不再干这行了。她前几天痛哭了一场就走了。施莱辛格博士动身之前,给他们在一起付了账。
“哦,对了,”经理最后说,“打听弗朗西斯·卡法克斯女士的人不止你一位。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也有人到这儿来打听过。”
“他留下姓名了吗?”我问。
“没有,不过他是英国人,虽然样子很特别。”
“一个野蛮人?”我依照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的方式把我知道的事情联系起来。
“对。说他是野蛮人很恰当。这家伙块头很大,留着胡子,皮肤晒得黝黑,看样子,他习惯住农村的客栈,而不是高级饭店。这个人很凶,我可不敢惹他。”
真相的秘密开始显露,随着云雾逐渐散去,人物变得更清楚了。有一个危险的家伙在追逐这位善良而虔诚的女士,她到一处,他追到一处。她害怕他,不然她不会逃离洛桑的。他仍然在跟踪着,而且早晚会追上她的。他是不是已经追上她了?她继续保持沉默的秘密是否就在这里?与她作伴的那些善良的人难道竟不为她掩护,以使她免遭暴力和讹诈之害?在这长途追逐的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目的,或是深奥的企图呢?这就是我要解决的问题。
我写信给福尔摩斯,告诉他我已经迅速而肯定地查到了案子的真相。然而我收到的回电却是要我说明施莱辛格博士左耳的样子。福尔摩斯的幽默想法真是奇怪,偶尔未免显得有些冒失。现在开玩笑也不是时候,所以我没有加以理会。说真的,在他发来电报之前,为了追上女仆玛丽,我已经到了蒙彼利埃。
寻找这位被辞退的女仆并获得她所了解的情况并不困难因为她很忠诚。她之所以离开女主人,只是因为她确信主人有了可靠的人照顾,同时她的婚期已到,早晚总得离开主人。她痛苦地承认,她们住在巴登的时候,女主人曾对她发过脾气,甚至有一次还追问过她,好像对她的忠诚产生了怀疑。这样分手反倒容易一些,否则就会难舍难分。弗朗西丝送给她五十镑作为结婚的礼物。和我一样,玛丽也非常怀疑那个迫使她的女主人离开洛桑的陌生人。她亲眼看见他在湖滨游廊上恶狠狠地抓住女主人的手腕。他这个人凶狠又可怕。玛丽认为,弗朗西丝女士愿意和施莱辛格夫妇同去伦敦,就是因为害怕这个人。她从来没有向玛丽提过,但是很多细小的迹象都使这位女仆深信,她的女主人一直生活在精神忧虑的状态中。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面色惊恐。“看!”她叫了起来,“这个恶棍悄悄跟到这儿来啦!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透过客厅敞开的窗户,我看到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黑大汉慢慢踱向街中心,同时在急切地查看门牌号码。显然,他和我一样在追查女仆的下落。我一时冲动,跑到街上,上前去和他说话。
“你是英国人。”我说。
“是又怎么样?”他怒目而视地反问。
“我可以请问尊姓大名吗?”
“不,你不可以。”他断然拒绝。
这种处境真是尴尬。不过,最直截了当的方式通常是最好的方式。
“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惊讶地看着我。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追踪她?我要你回答!”我说。
这个家伙怒吼一声,像一只老虎似的向我猛扑过来。我经历过不少格斗,都能顶住,但是这个人双手如同铁钳,疯狂得像个魔鬼。他用手卡住我的喉咙,几乎令我失去知觉。这时,从对面街上的一家酒店里冲出一个满脸胡须、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手拿短棍,一棍打在向我行凶的那个家伙的小臂上,使他松了手。这家伙站住了,怒不可遏,不知是否该就此罢休。然后,他大吼一声离开了我,走进我刚才出来的那座小别墅里。我转身向保护我的人致谢,他就站在路上,在我的旁边。
“唉,华生,”他说,“你把事情搞砸啦!我看你最好还是和我坐今晚的快车一起回伦敦去吧。”
一个小时后,穿着平时的服装,恢复了原来风度的福尔摩斯已经坐在我的饭店房间里。他解释说,他之所以突然出现,理由极其简单,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离开伦敦了,于是决定赶到我旅程的下一站把我截住,而下一站是明显不过的。他化装成一个工人坐在酒店里等我露面。
“亲爱的华生,你的调查工作始终如一,实在不简单。”他说,“我一时还想不起你可能有什么疏忽之处。你行动的全部效果就是到处发警报,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是你来干,应该也不比我强。”我委屈地回答。
我已经干得比你强了。尊敬的菲利普·格林就在这里,和你住在同一个饭店里。我们可以肯定,要进行更有成果的调查,他就是起点。”
一张名片被放在托盘上送了进来。随后进来一个人,就是刚才在街上打我的那个歹徒。他看见我,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我得到你的通知,就来了。但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老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在协助我们破案。”
这个陌生人伸出一只晒得很黑的大手,连声道歉。
“但愿没有伤到你。你指控我伤害了她,我就发狂了。说实话,这几天我是不应该负责任的。我的神经就像带电的电线一样。可是这种处境,我无法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我首先想知道的就是你们到底怎么打听到我的?”
“我和弗朗西丝女士的家庭教师杜布妮小姐取得了联系。”
“就是戴一顶头巾式女帽的老苏姗·杜布妮吗?我记得她。”
“她也记得你。就在前几天——当时你认为最好到南美去。”
“啊,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啦,我就不用隐瞒什么了。我向你发誓,福尔摩斯先生,世界上从没有哪个男人爱女人像我爱弗朗西丝女士那样真心实意。我是个野小子,我知道这一点,但我并不比别的年轻人坏。然而,她的心像雪一样洁白,不能忍受任何粗鲁的行为。所以,听说我干过的事,她就不理睬我了。但是她爱我——怪就怪在这儿——她是那样爱我,就是为了我,她在那些圣洁的年月里一直保持独身。几年过去,我在巴伯顿发了财。这时候,我想自己或许能够找到她,感动她。我听说她依然没有结婚。我在洛桑找到她,并且尽了一切努力。我想她变得衰弱了,但是她的意志却很坚强,当我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洛桑了。我又追着她到了巴登,没过多久,就听说她的女仆在这里。我是一个粗野的人,刚脱离粗野的生活不久。当华生医生那样问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现在怎么样啦?”
“我们正要进行调查,”福尔摩斯十分严肃地说,“你在伦敦的地址是哪里,格林先生?”
“到兰厄姆饭店就可以找到我。”
“我劝你回到那里去,不要离开,我们万一有事可以找你,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空抱希望,但你可以相信,为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安全,凡是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去做,一切在所不惜。现在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给你一张名片,以便和我们保持联系。华生,去整理一下行装,我去拍电报给赫德森太太,请她明天七点半为两个饥肠辘辘的旅客准备一顿美餐。”
回到贝克街的房子里,已经有一封电报在等着我们,福尔摩斯看了电报又惊又喜。他把电报扔给我,上面写着“有缺口或被撕裂过。”拍电报的地点是巴登。
“这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一切,”福尔摩斯回答,“你应该记得,我问过一个似乎与本案无关的问题——那位传教士的左耳。你没有答复我。”
“我早已离开巴登,无法询问。”
“对。正因为如此,我把一封内容相同的信寄给了英国饭店的经理。这就是他的答复。”
“它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们要对付一个非常狡猾、非常危险的人物,亲爱的华生。施莱辛格博士是来自南美的传教士,而他,实际上就是亨利·彼特斯,在澳大利亚出现的最无耻的流氓之一——在这个年轻的国家里已经出现了的道貌岸然的人物。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诱骗单身妇女,利用她们的宗教感情。他那个所谓的妻子是个英国人,叫弗蕾塞,是他的得力帮手。我从他的做法的性质看破了他的身份,还有他身体上的特征——一八八九年在阿德莱德的一家沙龙里发生过一次格斗,他在这次格斗中受了很重的伤——证明了我的怀疑。这位可怜的女士落到了这样一对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恶魔夫妻手里,华生。她可能已经死了,即使没有死,也无疑被软禁起来了,已经无法写信给杜布妮小姐和别的朋友。她根本就没有到达伦敦,这一点是可能的,也有可能已经经过了伦敦。第一种可能性未必成立,因为欧洲大陆有一套登记制度,外国人对大陆警察耍花招是不容易的。第二种情况也不可能,因为这帮流氓不太可能找到一个地方轻易地把一个人扣押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伦敦,但我们目前无法说出她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只好采取当前的步骤,吃我们的饭,养好我们的精力,耐心等待。晚上,我将顺路到苏格兰场找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谈一谈。”
正规警察也好,福尔摩斯高效率的小组织也好,都无法揭露这个秘密。在伦敦数百万的茫茫人海中,我们要找的这三个人失去了踪影,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登广告试过了,不行。线索也追过了,一无所获。对施莱辛格可能作案的地方做了推断,无济于事。把他的老同伙监视起来了,可是他们也没有去找他。一个星期无所适从地过去了,却忽然闪露出了一丝光亮。在威斯敏斯特路的波汶顿当铺里,有人典当了一个西班牙老式镶钻银耳环。典当耳环的人个子高大,脸刮得很光,一副教士模样。据了解,他用的是假姓名和假地址。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但从所说的情况看,肯定是施莱辛格。
我们那个住在兰厄姆饭店的满脸胡子的朋友为了打探消息,来了三次。第三次来的时候,离这新发现还不到一个小时。在他那魁梧的身体上,衣服显得越来越肥大了。由于焦虑,他似乎正在逐渐衰弱下去。他经常哀求说:“是不是让我干点什么啊!”最后,福尔摩斯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开始典当首饰了,现在我们应该把他抓起来。”
“这是不是说弗朗西丝女士已经遭遇什么灾祸了?”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
“现在也许把她看管起来了。他们很清楚,放走了她,就会自取灭亡。我们要做好准备,可能会出现最坏的情况。”
“我能干些什么?”
“那些人认不出你吧?”
“认不出。”
“他以后可能会去找别的当票那样的话,我们就又要从头开始了。不过另一方面,他得到的价钱很公道,也没有向他问什么,所以如果他急需现钞,或许还会到波汶顿当铺去。我写张条子,你去交给他们,他们就会让你在店里等候。如果这个家伙来了,你就盯住他,跟到他住的地方。不能鲁莽,尤其不准动武。你要向我保证,没有我的通知和许可,不能随意行动。”
两天来,尊敬的菲利普·格林(我得提一下,他是一位著名海军上将的儿子,这位海军上将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指挥过亚述海舰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消息。第三天晚上,他冲进我们的客厅,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健美有力的躯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兴奋得颤动。
“我们找到他了!我们找到他了!”他嚷道。
他非常激动,以至于说话都不连贯。福尔摩斯说了几句话安慰他,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来吧,现在从头到尾告诉我们吧。”他说。
“她是一小时前来的。这次是他的老婆,但她拿来的是那对耳环中的另外一只。她是个高个子,脸色苍白,长着一对雪貂眼睛。”
“就是那个人,”福尔摩斯说。
“她离开商店之后,我盯住了她。她向肯辛顿路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走进了一家店,福尔摩斯先生,一家承办殡葬的店铺。”
我的同伴愣住了。“是吗?”他的声音在颤抖,说明在那冷静苍白的面孔后面掩盖着内心的焦急。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和柜台里的一个女人说话。我似乎听见她说‘已经晚了’或是这类意思的话。店里的女人在解释原因。‘早就该送去的,’她回答,‘时间得长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样。’然后她们停止说话,注视着我。我只好随便问了几句就离开了商店。”
“你干得好极了。后来呢?”
“她走出商店,我躲进一个门道里。或许我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因为她向四周张望着。随后她叫来一辆马车坐了进去,幸运的是我也叫到一辆马车跟在她后面。她在布里斯顿的波特尼广场三十六号下了车。我驶过门口,把车停在广场的转角里,监视着这所房子。”
“你看见谁了吗?”
“除了底层的一个窗户,其余一片漆黑。百叶窗拉下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我站在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开过来一辆有篷的货车,车里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下了车,从车里取出一件东西抬到大门口的台阶上。福尔摩斯先生,是一口棺材。”
“啊!”
“我差点儿要冲进去。就在这时,门开了,那两个人抬着棺材进去了。开门的就是那个女人。我站在那儿,她瞥了我一眼,并且认出了我。她吃了一惊,飞快地把门关上。我记起你对我的嘱咐,就到这里来了。”
“你干得很出色,”福尔摩斯说着在半张小纸条上信手写了几个字,“没有搜查证,我们的行动就不合法。这种事情你去做最好把这张便条送到警察局,去拿一份搜查证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不过我想出售珠宝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雷斯垂德会考虑一切细节的。”
“可是,他们现在就可能会杀害她。要棺材干什么呢?不是给她还会是给谁呢?”
“我们将尽力而为,格林先生。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吧。现在,华生,”当我们的委托人匆匆走后,福尔摩斯说,“雷斯垂德将会调动正规的人员,而我们,和往常一样,是非正规的。我们必须采取自己的行动。情况紧急,迫使我采取最极端的手段,即使这种手段也是名正言顺的。马上去波特尼广场,片刻都不能耽误。”
“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情况”,他说话的时候我们的马车正飞驰过议会大厦和威斯敏特大桥,“这些歹徒首先挑拨弗朗西丝女士离开她忠实的女仆,现在又把这位不幸的女士骗到伦敦来了。即使她写过信,也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通过同伙,租到一所有家具的房子。他们一住进去就把她关了起来,而且已经取得了这批贵重的珠宝首饰——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要骗取的东西。他们已经开始卖掉一部分。在他们看来,这已经足够安全了,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还有人关心这位女士的命运。放了她,她当然会告发他们。所以决不会放她。不过,也不能永远把她关着。所以只能采取谋杀的方法。”
“看来很清楚了。”
“现在我们从另一条线索来考虑一下。华生,当顺着两条互不相干的思路考虑问题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两条思路的某一会合点将接近真实的情况。我们现在先不从这位女士入手,而从棺材入手,倒过来论证一下。这件意外的事证明,这位女士恐怕已经死亡,同时还说明她要按照惯例安葬,有正式的医生证明,通过正式的批准手续。如果这位女士看起来明显是被害死的,他们就会把她埋在后花园的坑里。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是公开而正规进行的。这是为什么?不用说,他们用了某种别的办法把她害死,欺骗医生,伪装成因病自然死亡——说不定是毒死的。但是,这也非常奇怪。他们怎么会让医生接近她?除非医生就是他们的同伙——这种假设并不可靠。”
“他们会不会伪造医生证明呢?”
“危险,华生,非常危险。不,我看他们不会这样干。车夫,停车!我们已经过了那家的当铺,这里显然就是承办殡葬的那家店了。你能进去一一吗,华生?你出面比较靠得住。问一问,波特泥广场那家人的葬礼在明天几点钟举行。
店里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将在早晨八点钟举行。“你看,华生,并不神秘,一切都是公开的!他们毫无疑问弄到了合法的表格,所以并不害怕。好吧,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正面直接进攻了。你武装好了吗?”
“我的手杖!”
“好,好,我们够强了。‘就像是披着三重盔甲。’我们不能等待警察,也不能让法律的框框限制我们。车夫,你可以走了。华生,我们在一起会有好运的,就像我们以往常常合作时那样。”
他使劲按着波特尼广场中心一栋黑暗大厦的门铃。门立刻打开了,一个高个子女人出现在过厅里暗淡的灯光下。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问道,目光穿过黑暗窥视着我们。
“我要找施莱辛格博士谈谈。”福尔摩斯说。
“这儿没有这个人。”她说完就想关上门。福尔摩斯用脚把门顶住。
“我要见见住在这儿的人,不管自称是谁。”他毫不退让地回答。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门敞开。“啊,那就进来吧!”她说,“我丈夫是不怕会见世界上任何人的。”她关上身后的门,把我们带进大厅右边的一个起居室里,扭亮煤气灯后就走了。
“彼特斯先生马上就来。”她说。
她的话果然不假。我们还来不及打量这间满布灰尘、破败不堪的屋子,就发现门开了。只见一个高大的、脸刮得很光的秃头人轻轻地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张大红脸,两颊下垂,道貌岸然,但那凶狠险恶的嘴巴却破坏了他一本正经的神态。
“这里一定有点误会,先生们,”他用一种悠然自得的油滑声调说道,“我看你们找错地方啦。如果你们到街那头去问问,或许——”
“那倒可以,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我的同伴坚定地说,“你是阿德莱德的亨利·彼特斯,后来又称做巴登和南美的牧师施莱辛格博士。我敢肯定这一点,就像我肯定自己的名字叫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
我们称之为彼特斯的这个人吃了一惊,死死盯住面前这个不好对付的跟踪者。“我看你的名字吓不了我,福尔摩斯先生,”他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人心平气和,你就没办法叫他生气。你到我家里来有何贵干?”
“我要知道,你把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怎么样了,是你把她从巴登带到这里来的。”
“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位女士现在何处,我非常高兴。”彼特斯依然满不在乎地回答。“她还欠我一笔钱,将近一百镑,而除了一对虚有其表的耳环之外,什么也没有给我。这对耳环,店家是不屑一顾的。她在巴登和彼特斯太太还有我在一起——当时我另用有其他姓名,这是事实——她舍不得离开我们,跟随我们到了伦敦。我替她付了账,买了车票。可是一到伦敦,她就溜之大吉,只留下这些过时的首饰抵债。你要是能找到她,福尔摩斯先生,我将感激不尽。”
“我是想找她,”福尔摩斯说,“我来搜查这里就能找到她。”
“你的搜查证呢?”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把手枪掏出了一半:“在更好的搜查证到来之前,这就是搜查证。”
“怎么,你只是个一般的窃贼!”
“你可以这样称呼,”福尔摩斯愉快地回答,“我的伙伴也是一个危险的暴徒。我们要一起搜查你的住宅。”
我们的对手打开了门。
“去叫一个警察来,安妮!”他说道。过道里响起一阵妇女奔跑时衣裙摩擦的声响,大厅的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
“我们的时间有限,华生,”福尔摩斯说,“如果想阻拦我们,彼特斯,你肯定是要吃苦头的。搬进来的棺材在哪儿?”
“你要棺材干什么?正用着呢。里面有尸体。”
“我必须查看尸体。”
“不得我同意,绝对不行。”
“不需要你同意。”福尔摩斯动作敏捷地把这个家伙推到一边,走进了大厅。一扇半开着的门近在我们眼前。我们走进去发现这是餐室。棺材停放在一张桌子上,上面有一盏半亮的吊灯。福尔摩斯把灯扭大,打开棺盖。棺内深处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头顶上的灯光射下来,照见一张干瘪的老年人面孔。即使受尽虐待、受尽饥饿和疾病的摧残,这个枯瘦不堪的尸体也不可能是曾经非常美丽的弗朗西丝女士。福尔摩斯显得又惊又喜。
“谢天谢地!”他说,“这是另外一个人。”
“啊,你可犯了一个大错误啦,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彼特斯已经跟随我们进屋来了。
“这个死了的女人是谁?”
“如果你真想知道,她是我妻子的老保姆,她叫罗丝·斯彭德,是我们在布利克斯顿救济院附属诊所三十六里发现的。我们把她搬了回来,请来费班克别墅十三号的霍森医生——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地址,你可听清楚了——细心照料她,以尽基督教友应尽之责。第三天,她就死了,医生证明书上说是年老体衰而死——这是医生的看法,你当然更明白。我们叫肯辛顿路的斯蒂姆森公司办理后事,明天早上八点钟安葬。你能挑出什么漏洞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你还是老实承认的好。你打开棺盖,本想看见弗朗西丝·卡法克斯女士,结果却发现一个九十岁的可怜老太婆。如果把你那种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态用相机拍下来,我一定会很欣赏的。”
在仇敌的嘲弄下,福尔摩斯的表情依然像往常一样冷漠,但他那紧握的双手表露出了他的怒不可遏。
“我要搜查你的房子。”他说。
“你还要搜!”彼特斯嚷道。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过道上沉重的脚步声。“我们马上就可以明白谁是谁非。请到这边来,警官们。这两个人闯进我家,我无法叫他们离开。帮我把他们赶出去吧。”
一名警官和一名警察站在过道上。福尔摩斯出示了名片。
“这是我的姓名和地址。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哎呀,先生,久仰大名,”警官说,“可是没有搜查证,您不能待在这儿。”
“当然不能。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逮捕他!”彼特斯喊道。
“如果需要,我们知道该怎么做。”警官威严地说,“可是您得离开这儿,福尔摩斯先生。”
“对,华生,我们是得离开这儿啦。”
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到了街上。福尔摩斯一如既往,满不在乎,而我却又怒又恼,生了一肚子气。警官跟在我们后面。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法律如此。”
“对,警长,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你到这儿来,一定有你的道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
“是一位失踪的女士,警长。我们认为她就在这所房子里。我在等待搜查证,马上就到。”
“那么我来监视他们,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一定告诉您。”
这时还只有九点钟,我们立刻出发全力去追查线索。我们首先来到布利克斯顿救济院,在那里我们得知,几天前确实有一对慈善夫妇来过,他们声称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太婆是他们从前的仆人,并得到允许把她领走。救济院的人听到她离开之后就死去了的消息时,没有表示惊讶。
第二个目标是那位医生。他曾应召前住,发现那个女人极度衰老,并且确实亲眼看见她死去,所以在正式的诊断书上签了字。“我向你们保证一切正常,在这件事上是钻不了空子的。”他说。屋子里没有什么令他怀疑的东西,只是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竟然没有仆人,这倒是值得注意的。医生提供的情况只有这么多,再也没有别的了。
最后,我们来到苏格兰场。开搜查证,手续有困难,耽误了时间。治安官的签字要在第二天才能取到。如果福尔摩斯能在九点左右去拜访,他就可以和雷斯垂德一起去办好搜查证。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的那位警长朋友在快到半夜的时候来告诉我们,他看到那座黑暗大宅的窗口里有灯光忽此忽彼地闪烁,但是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进去。我们则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明天的到来。
福尔摩斯十分焦躁,不想说话,而且坐立不安,难以成眠。我走开了。他猛吸着烟斗,双眉紧锁,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椅背。这时,解答这个谜题的方法可能正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整个晚上,我都听见他在屋子里徘徊。最后,在我清晨刚睡醒时,他就冲进了我的房间。他穿着睡衣,但那苍白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睛告诉我他整夜没有入睡。
“什么时间安葬?八点钟,是不是?”他急切地问,“哦,现在七点半。天哪,华生,上帝赐给我的头脑是怎么啦?快,老兄,快!生死攸关!事不宜迟如果去晚了,我永远都不会饶恕自己的,永远!”
不到五分钟,我们已经坐上马车,离开贝克街飞驰而去。即使这样,我们经过大本钟的时候也已经是差二十五分八点了,等到抵达布里克斯顿路,正敲八点钟。不过,对方和我们一样,也晚了。八点过十分,灵车仍然停靠在门边。当我们跑得满口白沫的马匹停下脚步的时候,三个人抬着棺材出现在门口。福尔摩斯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抬回去!”他一只手按在最前面抬棺人的胸前命令道,“马上抬回去!”
“你他妈的干什么?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搜查证在哪儿?”彼特斯气势汹汹地嚷道,那张大红脸直盯着棺材的那一头。
“搜查证马上就到。棺材抬到屋里去,等搜查证来。”
福尔摩斯的威严对抬棺材的人起了作用,彼特斯已经突然溜进屋里去了,他们就遵从了这些新的命令。“快,华生,快!这是螺丝起子!”当棺材放到桌上时,他大喊道,“老兄,这一把给你!一分钟之内打开棺盖,赏金币一镑!别问缘由!快干!很好!另一个!再一个!现在一起使劲!快开了!好,开了!”
我们一起使劲搬开了棺盖。掀开棺盖时,里面冲出一股几乎使人昏迷的强烈氯仿气味。棺内躺着一个身体,头部缠着浸过麻药的纱布。福尔摩斯取下纱布,里面露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庞,美丽而高尚,如塑像一般。他立刻伸臂把她扶着坐了起来。
“她死了没有,华生?还有气息吗?我们肯定来得不算晚!”
半个小时过去了,看起来我们来得太晚了。由于窒息,由于氯仿有毒的气味,弗朗西丝女士似乎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最后,我们进行了人工呼吸,注射乙醚,用尽了各种科学办法,终于出现了一丝生命的颤动。眼睑抽搐了,眼睛露出了一点微弱的光泽,这都说明生命在慢慢恢复。一辆马车赶到了,福尔摩斯推开百叶窗向外望去。“雷斯垂德带来了搜查证,”他说,“他会发现要抓的人已经逃走。不过,还有一个人来了,”当过道里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时,他接着说,“这个人比我们更有权利照顾这位女士。早上好,格林先生,我看我们得把弗朗西丝女士送走,越快越好。与此同时,葬礼可以举行了。那个仍然躺在棺材里的可怜老太婆可以独自到她最后安息的地方去了。”
“亲爱的华生,如果你愿意把这件案子写进你的记录本去,”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说,“也只能把它看做一个暂时受到蒙蔽的例子,即使最善于斟酌的头脑,这也是在所难免的。这种错误一般人都会犯,难得的是能够认识到并加以补救。对于这次已经得到挽救的声誉,我还想多说几句。那天晚上,我被一种想法纠缠住了。我认为自己曾经注意到了在什么地方发现过的一点线索,一句奇怪的话,一种可疑的现象,可是我都轻易地放过了。后来,天刚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几句话,就是格林向我报告过的殡葬店女老板说的话。她说:‘早就该送去的。时间得长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样。’她说的就是棺材。它和一般的不一样,这只能是指,棺材要按照特殊的尺寸来做。可是为什么?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棺材那么深,装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的人。为什么用那么大的棺材去装那么小的尸体呢?为的是腾出地方来再放一具尸体。利用同一张证明书埋葬两具尸体。如果我的视野没有被蒙蔽,这一切原本都是很清楚的。八点钟就要安葬弗朗西丝女士,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棺材搬走之前把他们截住。
“我们可能发现她还活着。这是一次渺茫的机会,但结果表明,这毕竟是一次机会。据我所知,这些人从来不亲自动手杀人。直到最后关头,他们也避免使用真正的暴力。他们把她埋葬了,就可以不露出死因的任何痕迹。即使把她从地里挖出来,他们还是有机会逃脱的。我希望这样的想法能使他们接受。你可以再好好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楼上的那间小屋,你看到了,这位可怜的女士就是长期被关在那里面的。他们冲进去用氯仿捂住她的嘴,把她抬进棺材,又把氯仿倒进棺材,使她醒不了,然后钉上棺盖。这个办法很聪明,华生,在犯罪史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果我们的传教士朋友们从雷斯垂德手里逃脱了,那么,他们日后还是会演出些精彩节目来的。”
魔鬼之足
在记录我和知心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起经历的桩桩奇妙经历和有趣往事的过程中,他对名声的反感往往让我感到为难。他性格孤僻,愤世嫉俗,厌恶他人的一切赞扬。每次破案工作胜利结束,最让他感到可笑的就是,揭开真相时,他要装出一副笑脸去倾听那套文不对题的齐声祝贺。福尔摩斯的态度正是这样,不过当然,还是有一些颇具趣味的材料,促使我在最近几年里把极少数案子公开发表。我曾参加过他的几次冒险,这是独一无二的条件,但这更需要我慎重考虑,有所保留。
上星期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福尔摩斯的电报——只要有地方打电报,我从没见他写过信——内容是这样的:
为何不把科尼什恐怖事件——我经手过的最奇怪案子——告诉读者。
我不知道是哪一阵回忆的思绪让他又想起了这桩往事,或是怎样奇怪的念头促使他要我叙述此事。在他也许发来另一封电报取消这要求之前,我赶紧翻出笔记,上面的记载提供了案子的具体内容,在此谨向读者披露如下。
一八九七年春天的时候,福尔摩斯夜以继日地工作,他那钢铁般的身体也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再加上偶尔的轻率举动,他的健康情况开始变得不容乐观。那年三月,住在哈利街的穆尔·阿加医生——关于他和福尔摩斯戏剧性的相识有机会再告诉诸位读者——明确命令我们这位私家侦探:如果不想垮掉的话,就放下所有的案件,彻底休息。福尔摩斯一心扑在工作上,从不考虑自己的健康;不过,他怕以后长期不能工作,终于听从了劝告,决心变变环境,换换空气。于是,那年早春,我们一起来到了科尼什半岛的尽头,在波尔都海湾附近的一座小屋里住了下来。
这里很奇妙,非常适合病人恶劣的心情。被刷成白色的小屋坐落在绿草如茵的海岬上,从窗口向下望去,可以看见芒茨湾险要的半圆形地势,四周都是黝黑的悬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无数海员葬身在这里经常发生的海难之中。
当北风吹起的时候,海湾显得平静而隐秘,仿佛在邀请风浪中颠簸的船只前来寻求停歇和庇护。接着,风向突然转变,西南风猛烈地袭来,然后就是拖曳着的铁锚,背风的海岸,还有白色浪花的泡沫中最后的挣扎。聪明的海员一定会远远离开这个凶险的地方。
在陆地上,我们的周围和海面一样阴郁。这一带的沼泽地连绵起伏,孤寂而灰暗,偶尔出现的教堂钟楼,标明了曾是古老乡村的遗址。在这些沼泽地上,到处都是早已湮没的民族留下的遗迹,还有作为流传下来的唯一记录的奇异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零乱土堆以及在史前的争斗中使用的奇怪工程。这个地方的神奇和魅力,还有那被遗忘民族的不祥气氛,深深感染了我朋友的想象力。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沼泽地上,或是长距离散步,或是独自沉思。古代的科尼什语也吸引了了他的注意力,我记得,他曾推断这种语言和迦勒底语类似,基本上都是做锡器生意的腓尼基商人传来的。他已经收到了一批语言学方面的书籍,正在安心研究这一论点。然而,使我感到苦恼,而他却由衷高兴的是,我们发觉,即使在这梦幻般的地方,我们还是陷入了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谜案之中。这件事情比把我们从伦敦赶到这里来的那些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都更紧张,更吸引人,也更加神秘莫测。我们简单而宁静的日常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干扰,我们被牵扯进了一系列不仅震惊康沃尔,也震惊了整个英格兰西部的重大事件之中。许多读者可能还记得当时被称为“科尼什恐怖事件”的一点情况,尽管发给伦敦报界的报道是极不完整的。现在,事隔十三年,我将把这件不可思议之事的真相公诸于世。
我曾经说过,分散的教堂钟楼标明了康沃尔这一带的零落村庄。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是特里丹尼克沃拉斯村,在那里有一座长满青苔的古老教堂,几百个村民的小屋分散在它四周。教区牧师朗德黑先生是一位考古学家,福尔摩斯也是由此和他相识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仪表堂堂,很有学问而且熟悉当地的情况。我们曾应他的邀请到他的牧师住宅里喝茶,从而认识了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自食其力的绅士。他在牧师那座大而分散的住宅里租用了几个房间,贴补了牧师的微薄收入。教区牧师是个单身汉,所以也欢迎这种安排,虽然他和这位房客不太一样。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眼镜,总是弯着腰,使人感到他的身体有点畸形。我记得,在我们那次短暂的拜访中,牧师说了很多,他的房客却沉默得出奇,坐在那里满面愁容,眼睛转向一边,显然在想自己的心事。
星期二是三月十六日,早餐之后,我和福尔摩斯正在一起抽烟,并准备到沼泽地进行每天例行的散步时,这两个人突然走进了我们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声音激动地说,“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悲惨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您正好在这里,我们只能把这视为天意,在整个英格兰,只有您是我们需要的人。”
我以不太友好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破门而入的牧师,但福尔摩斯抽出了嘴边的烟斗,从椅子里坐了起来,就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听见了呼叫它的声音。他用手指了指沙发,我们浑身发抖的来访者和他焦躁不安的同伴紧挨着在上面坐了下来。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师的自制力更强一点,不过他瘦削的双手不停地抽搐,黑色的眼睛发出了光芒,这说明他们的情绪是相同的。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牧师。
“不管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是你发现的,牧师也是从你这里知道的。最好还是你说吧。”福尔摩斯说。
我看了看匆匆穿上衣服的牧师和旁边衣冠整洁的房客。福尔摩斯几句简单的推论就让他们大惊小怪,我觉得很可笑。
“还是我先说几句吧,”牧师说,“然后您再决定是不是听特雷根尼斯先生谈谈详细的情况,或者我们马上到这桩怪事的现场去。我来说明一下,我们的朋友昨天晚上和他的两个兄弟欧文、乔治还有妹妹布伦达在特里丹尼克瓦萨的房子里,这所房子在沼地上一个石头十字架的附近。他们在饭厅的桌边玩牌,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好。十点钟刚过的时候,他离开了他们。作为一个早起的人,今天早餐之前,他正朝着那个方向散步。这时,理查德医生的马车赶过了他,医生说刚才有人请他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看急诊,于是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很自然地和他同行。他在特里丹尼克瓦萨发现了怪事——他的两个兄弟和妹妹仍像他离开时那样坐在桌边,纸牌仍然放在他们面前,蜡烛烧到了烛架底端。妹妹像石头般死在了椅子上,两个兄弟分坐在她的两边,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完全疯了。三个人——一个死去的女人和两个发狂的男人——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恐怖得让人不敢正视。除了老厨师兼管家波特太太之外,没有别人去过那里。波特太太说自己睡得很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什么都没有被偷,什么都没有被弄乱。是怎样的恐怖能把一个女人吓死,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吓疯,真是完全没办法解释。福尔摩斯先生,简单来说,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您能帮我们破案,那真是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本来满心希望可以用某种方式把我的同伴拉回到我们旅行的目的,也就是那种平静的生活;可是我看到他满脸兴奋、双眉紧皱,就知道希望落空了。他默默坐了一会儿,专心思考这件打破了平静的怪事。
“我会研究一下,”他最后说,“从表面上看,这件案子很独特。朗德黑先生,你本人去过那里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师住宅说起这件事,我就立刻和他赶到您这儿来了。”
“发生奇怪悲剧的房子离这儿有多远?”
“往内地大约一英里。”
“那就让我们一起走过去吧。不过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在出发之前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
特雷根尼斯先生一直没有说话。不过,我看出他在努力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那情绪甚至比牧师莽撞的感情还要强烈。他坐在那里,脸色苍白,愁眉不展,两只干瘦的手痉挛地紧握在一起,不安地注视着福尔摩斯。当他在旁边听牧师叙述自己家人遭遇的可怕悲剧时,苍白的嘴唇不停颤动,黑色眼睛里似乎映照着对当时情景的某种恐惧。
“您随便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切地说,“这件倒霉事真让人不想多说,不过我会如实回答的。”
“谈谈昨天夜里的情况吧。”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过晚饭,就像牧师说的,我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九点钟左右,我们坐下来打牌。我离开的时候是十点一刻,那时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围在桌边。”
“谁送你出门的?”
“波特太太已经睡了,所以我自己出去,然后关上了大门。那个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不过百叶窗没有放下来。今天早上看到时,门窗都是昨晚的样子,没有外人进去过的迹象。然而,他们坐在那里,我的兄弟们被吓疯了,布伦达被吓死了,脑袋悬在扶手上方。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也无法忘掉那个房间里的景象。”
“你谈的情况显然非常奇怪,”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本人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解释这些情况吧?”
“魔鬼,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喊道,“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有什么东西进了那个房间,扑灭了他们心中的理智之光。人类的诡计怎么可能做到呢?”
“我担心,”福尔摩斯回答,“如果人类做不到这件事,我当然也不可能破案。不过,在不得不接受这种理论之前,我们必须尽力寻找合乎自然的解释。说起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我觉得你看起来和他们分家了,既然他们住在一起,你自己却另有住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是过去的事情而且已经结束了。我们家曾经是雷德鲁斯的矿工,不过,我们把这冒险的事业卖给了一家公司,所以手头还过得去。我不否认,为了钱的分配,我们在一段时间里有点矛盾,不过这些都已经得到了谅解和遗忘,现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回想一下你们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你是否记得什么与那场悲剧有关的事情?仔细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任何线索对我都是有帮助的。”
“什么也没有,先生。”
“你的亲人情绪正常吗?”
“再好不过了。”
“他们是容易紧张的人吗?他们是否曾经显示出将会有危险发生的忧虑?”
“没有。”
“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事情?”
摩蒂默·特雷根尼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起一件事,”他说,“当我们坐在桌边时,我背朝着窗户,我哥哥乔治和我是牌伴,他面对着窗户。有一次,我看到他一个劲儿朝我背后张望,于是也转过身去看。百叶窗没有放下,窗户也关着,我能看见草地上的树丛。有一瞬间,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人还是动物,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儿是有个东西。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所能说的就是这些。”
“你没去查看一下?”
“没有,我没把它当回事。”
“后来你离开了他们,而且没有发现任何凶兆?”
“完全没有。”
“我不太明白你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早就得到了消息。”
“我起得很早,通常要在早餐之前出去散步。今天早上,我刚开始散步,医生的马车就超过了我。医生对我说,波特太太叫一个小孩捎急信给他。我跳进马车,坐在他旁边,我们就上路了。到了那里,我们看到了那个恐怖的房间。蜡烛和炉火一定在几小时之前就已经烧完了,而他们就一直坐在黑暗里,直到天亮。医生说布伦达已经死去至少六个小时。现场没有暴力的迹象。她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脸上带着那副表情。乔治和欧文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结结巴巴地嘟囔着,就像两只大猩猩。啊,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我接受不了。医生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真的,他感到头晕,倒在了椅子上,差点儿需要我们去照料。”
“奇怪!太奇怪了!”福尔摩斯站了起来,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看,我们最好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一趟,不要耽搁。我承认,一开始就出现这么奇怪问题的案子,我很少见到。”
那天早上的行动没给调查带来什么进展。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刚开始调查,就有一件意外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最不吉利的印象。一条蜿蜒狭窄的乡村小路通往发生悲剧的地点,正当我们向前走的时候,一辆马车向我们嘎吱嘎吱地驶了过来。我们让到路边,等它过去。马车驶过时,我从紧闭的车窗里看见一张扭曲得可怕的脸龇牙咧嘴地窥视着我们,那紧盯的视线和紧咬的牙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就像一个可怕的幻影。
“我的兄弟们!”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嘴唇都发白了,“他们被送到赫尔斯顿去了。”
我们胆战心惊地注视着黑色马车隆隆远去,然后转身走向那座让他们惨遭不幸的凶宅。
那是一座大而明亮的住处,是一所别墅而不是村舍。它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在科尼什的空气里,这里已经春色满园了。花园对着起居室的窗户,据摩蒂默·特雷根尼斯说,那个恶魔般的东西一定出现在这里,顷刻之间把兄弟俩吓成了疯子。在我们进入门廊之前,福尔摩斯沉思着走过了花园和小路。我记得,他是那么专心,甚至被浇花的水壶绊倒了。水壶的水洒了出来,打湿了我们的脚和花园的小径。进屋之后,我们遇到了那位科尼什老管家波特太太,一个小女孩帮她料理这所房子的家务。她欣然回答了福尔摩斯的问题——晚上她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的雇主最近情绪非常好,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今天早上,她走进屋里,看到他们围着桌子的可怕样子,吓得昏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她推开窗户,让清晨的空气进来,随后跑到外面的小巷,叫一个村里的孩子去找医生。如果我们想要看望布伦达女士的话,她就躺在二楼自己的床上。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才把兄弟俩放进精神病院的马车。她不想在这座房子里多待一天,下午就打算回到圣伊弗斯去和家人团聚。
接着,我们上楼去看尸体。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虽然已近中年,却还是非常漂亮。即使已经死去,她那深色皮肤、轮廓分明的脸颊依然清秀,但是,那张脸上也遗留着某种惊恐的表情,这是她在死前最后一丝人类的情感。我们离开她的卧室,下楼来到发生这起悲剧的起居室。昨夜的灰烬还残留在炉栅里,桌上放着四支烧完的蜡烛,周围撒满了纸牌。椅子已经搬回靠墙的位置,而其他一切仍然是前一天晚上的样子。福尔摩斯用轻快的步伐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坐了坐那三把椅子,把它们拉回桌边,试了一下能看到花园多大的范围。接着,他又检查了地板、天花板和壁炉,可是我始终没有看到他那双眼突然发亮、双唇紧闭的表情——每当这种表情出现,我就知道他已经在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了。
“为什么生火?”他问道,“春天的晚上,他们总是在这个房间里生火吗?”
摩蒂默·特雷根尼斯解释说,前一天晚上又冷又潮湿,所以在他到来之后就生了火。他问道:“您现在准备干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用手按住我的胳膊。“华生,我想我要进行你经常指责而且指责得非常正确的烟草中毒。”他说,“先生们,如果你们允许,我们现在要回到自己的小屋,因为我不认为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情况。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当然,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会通知你和牧师的。现在,祝你们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都小屋不久,福尔摩斯就打破了他那完全而专注的沉默。他蜷缩在扶手椅中,烟草的烟雾几乎遮住了他那憔悴严肃的面孔。他的浓眉深锁,双眼茫然,额头显出了皱纹。最后他放下烟斗,跳了起来。
“不行,华生!”他笑了笑,“让我们沿着悬崖散散步,找找火石箭头。比起这个问题的线索,我们更有希望找到火石箭头。在没有足够材料的情况下思考,就像让引擎空转,会转成碎片的。华生,有了大海的空气,阳光,还有耐心,其他的一切就会接踵而至。”
“现在,让我们冷静地确定一下情况,华生。”我们沿悬崖走着,他接着说,“我们要紧紧抓住确实了解的情况,这样,只要发现新的情况,就能让它们对号入座。首先,我认为你和我都不会承认是魔鬼惊扰了世人。我们应该把这种想法完全排斥掉,然后再开始工作。好,那就是说,三个人遭到了某种人类行动有意或无意的严重袭击,这是推论的基础。那么,发生在什么时候?如果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么显然是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发生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可以假设这件事就发生在他走后几分钟之内。桌子上还放着纸牌,平时睡觉的时间已过,但他们还没有改变位置,也没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我再说一遍,他刚离开就发生了什么,不迟于昨晚十一点钟。
“下一步就要尽量设法查一查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离开之后的行动。这方面没有困难,结果也无可怀疑。你知道我的方法,所以你当然明白我笨手笨脚地绊倒浇花水壶的计策。通过这方法我得到了他的脚印,比别的办法取得的脚印都更清楚。潮湿的沙土小路让脚印非常完美。你记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湿,有了脚印的标本,再通过别人的脚印去判断他的行踪,从而确定他的行动,这并不困难。看起来,他是朝牧师住宅的方向快步走去的。
“如果摩蒂默·特雷根尼斯不在现场,而是外面的什么人惊动了他们,那么,我们怎样证明这个人的存在呢?他们又如何得到这种恐怖印象的呢?波特太太可能与此无关,她显然是个没有恶意的人。有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有人爬到了花园的窗口上,用某种方式制造了可怕的效果,使看到它的人吓疯了?这方面唯一的线索是摩蒂默·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来的。他说他哥哥看到花园里有动静。这非常奇怪,因为那天晚上下雨,多云,而且一片漆黑。如果有人刻意吓唬这几个人,就不得不在别人发现自己之前把脸紧贴在玻璃上。窗外有一片三英尺宽的花境,可是我们看不到任何脚印的痕迹。另一方面,实在难以想象,外面的人怎么能让屋里的人产生如此可怕的印象;而且我们也找不出任何可能的动机来说明这种煞费苦心的奇怪举动。你能看出我们的困难吗,华生?”
“实在太清楚了。”我肯定地回答。
“但是,如果材料再多一些,我们也许可以证明这些困难不是无法排除的。”福尔摩斯说,“华生,我想你也许可以在你那包罗万象的档案中找到某些几乎模糊不清的案卷吧。现在,让我们先把这个案子放在一边,等有了更确切的材料再说。早上还有一点时间,来追踪一下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吧。”
我曾经叙述过我的朋友让自己的大脑超然事外的能力,但让我惊奇不已的是,我从没见过他像这个康沃尔春天的早晨一样,用了整整两个小时谈论石凿、箭头和碎瓷器,显得轻松愉快,仿佛根本不存在什么险恶的秘密等着他去揭露似的。直到下午我们才回到住处,发现已经有一位来访者在等待着,而他立刻把我们的思路带回到了那件案子上。我们两人都不需别人介绍就知道这位来访者的名字——魁梧的身材,严峻而布满皱纹的脸,一对凶狠的眼睛,鹰钩鼻子,差不多要擦到天花板的灰白头发,留着烟斑的嘴唇,边缘是金色,靠近唇边又变成了白色的胡子……所有这一切,在伦敦和在非洲一样为人所熟知,并且只会使人想到这是伟大的探险家和猎狮人列昂·斯特戴尔博士的高大形象。
我们已经听说他来到了这一带,有一两次也在乡间小路上看到了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没有接近我们,我们也没有试图接近他,因为他喜欢隐居,这是人尽皆知的。在旅行的间歇,他大多住在布尚阿兰斯森林的一间小房子里,在书堆和地图中过着绝对孤独的生活,只关心自己简朴的欲望,从不过问左邻右舍的事情。因此,听到他以热情的声调向福尔摩斯询问在这桩神秘案件上有无进展,我感到很惊讶。“乡下警察毫无用处,”他说,“不过,你的丰富经验或许已经做出了可信的解释。我只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因为我在这里常来常往,很了解特雷根尼斯一家——说真的,我的母亲是科尼什人,从母亲那边来看,他们还是我的远亲呢。他们的不幸当然使我震惊。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已经到了普利茅斯,准备前往非洲。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赶回来帮助调查。”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
“这样你会误了船期吧?”
“我赶下一班。”
“天哪!这才是真正的友情。”
“我对你说了,我们是亲戚。”
“的确如此——你母亲的远亲。你的行李上船了吗?”
“有几件上了船,不过主要行李还在旅馆里。”
“我明白了。不过,这件事应该不至于已经上了普利茅斯的晨报吧?”
“没有,先生,我收到了电报。”
“请问是谁发的电报?”
这位探险家瘦削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
“你真够刨根问底啊,福尔摩斯先生。”
“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尔博士定了定神,恢复了镇静。
“我没理由隐瞒,”他说,“是牧师朗德黑先生发电报叫我回来的。”
“谢谢。”福尔摩斯说,“我可以这样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还没有完全清楚这件案子的情况,但是,做出某种结论大有希望。更多的说明还为时过早。”
“如果你的怀疑已经指向了具体的人,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吧?”
“不,这还很难回答。”
“看来,我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就此告辞。”这位著名的博士走出了我们的住宅,看起来心情很差。在五分钟之内,福尔摩斯就跟上了他。直到晚上,福尔摩斯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回来,一脸憔悴。我知道,他的调查肯定没有取得很大进展。他看了一眼等着他的电报,然后把它扔进了壁炉。
“电报是从普利茅斯一家旅馆拍来的,华生。”他说,“我从牧师那里问到了旅馆的名字,然后拍电报核查列昂·斯特戴尔博士的话是否属实。看来,昨天晚上他的确是在旅馆度过的,也的确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运往非洲,而自己回到这里来了解情况。华生,对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事情和他利害攸关。”
“利害攸关——正是如此。这是一条我们还没有掌握的线索,但它可能指引我们理清这团乱麻。振作起来,华生,我们还没有找到全部材料。一旦找到它们,我们就能马上把困难远远抛在后面了。”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福尔摩斯的话如此快地应验了,而为我们的调查打开一条新路的发展又是如此奇特如此险恶。清晨,我正在窗前刮胡子,忽然听见了马蹄声。我向外看去,只见一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停在我们的门口。我们的朋友——那位牧师——跳下车在花园小径上狂奔起来。福尔摩斯已经穿好衣服,于是我们赶快去迎接他。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明了自己遇到的悲剧。
“我们被魔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可怜的教区也被魔鬼缠住了!”他喊道,“撒旦亲自施展了妖法!我们都落入了他的魔掌!”他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如果不是那张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恐惧,他简直显得滑稽可笑了。最后他说出了可怕的消息。
“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在晚上死去了,症状和那三个人完全一样。”
福尔摩斯马上警觉地站了起来。
“你的马车可以带上我们两个吗?”
“可以。”
“华生,我们不吃早餐了。朗德黑先生,我们完全听你的吩咐。快,快,趁现场还没有被破坏。”
这位房客使用了牧师住宅的两个房间,上下层各一个,都在同一个角落位置。下层是一间大起居室,上层是卧室。从这两个房间望出去,外面是一个打槌球的草地,一直延伸到窗前。我们比医生和警察先到一步,所以现场还丝毫未动。请让我描述一下这个多雾的三月清晨我们见到的景象,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永远都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抹去。
房间里的气氛阴沉恐怖,而且十分闷热。首先进屋的仆人推开了窗户,不然的话肯定让人更加无法忍受,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还点着一盏冒烟的灯。死者就在桌旁,仰靠在椅子上,稀疏的胡子竖立着,眼镜推到了额头上,黝黑的瘦脸面向窗口。恐惧已经把他的脸扭曲得失去了形状,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模一样。他四肢痉挛,手指紧扭在一起,似乎死在一阵突发的恐惧中;他的衣着完整,但有迹象表明是在慌乱中匆忙穿好的。我们了解到,他已经上过床,是在凌晨惨遭不幸的。
只要你看到福尔摩斯走进那致命的房间时突然的变化,就能看出他在冷静外表下燃烧的活力了。他立刻变得紧张而警觉,目光炯炯,面色僵硬,四肢由于过分激动而发抖。他一会儿走到外面的草地上,一会儿又从窗口钻进屋里,一会儿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又走到楼上的卧室,真像一只精神抖擞的猎狐犬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出。他迅速环顾卧室一周,然后推开了窗户。这个举动似乎使他感受到了某种新的兴奋,因为他把身体探出窗外,大叫了起来。然后,他冲到楼下,从打开的窗口钻出去,把脸贴在草地上,然后又站起来,再一次进了屋——精力之充沛,像极了追到猎物踪迹的猎人。桌上是一盏很普通的灯,但他还是仔细做了检查,量了灯盘的尺寸,用放大镜彻底查看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他把挡板上附着的灰尘刮了下来,装进信封,夹在笔记本里。最后,当医生和警察出现时,他招手呼唤牧师,我们一起来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高兴,我的调查并非毫无结果。”他说,“我不能留下来和警方讨论这件事,不过朗德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警官致意,并请他注意卧室的窗户和起居室的灯,我将感激不尽。这两者都很有启发性,把它们联系起来,几乎就能得到结论。如果警方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我将很愿意在我的住所和他们见面。华生,我想现在或许应该去别处看看。”
也许是警方对私人侦探的插手感到不满,或者他们自以为找到了调查的方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在随后两天中没有从警察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在这段时间里,福尔摩斯有时待在小屋中抽烟、空想。更多的时候,他独自在村里散步,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回来后也不说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我们曾做过一次实验,这让我对他的调查方向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买了一盏灯,和发生悲剧的早晨摩蒂默·特雷根尼斯房间里的那盏一模一样。他在灯里装满牧师住宅用的灯油,然后仔细记录了灯火燃尽的时间。他做的另一个实验则让人难以忍受,我永生不会忘记。
“华生,你应该记得,”一天下午他对我说,“在我们接触到的诸多线索中,只有一点相似之处,就是首先进入案发现场的人都感觉到的那种气氛。摩蒂默·特雷根尼斯描述过他最后一次到哥哥家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他说医生走进屋里之后就倒在了椅子上?忘了?现在,我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了。你应该记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对我们说过,她走进屋子时也昏倒了,后来打开了窗户。第二起案子——也就是摩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死——你总不会忘记,我们走进屋子时,感到非常憋闷,尽管仆人已经打开了窗户。我调查后了解到,那个仆人感到身体不舒服,睡觉去了。你要承认,华生,这些事实非常有启发性,证明两处案发地点都有有毒的气体,两处作案的房间里也都有东西在燃烧——一处是炉火,另一处是灯。炉火是必要的,但是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明白了——已经是白天了,为什么要点灯?点灯,令人憋闷的气体,那几个不幸发疯或死亡的人,这三件事当然是互相联系的。这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
“看来是这样。”
“我们至少可以把它当做一种有用的假设。然后,我们再假设,两案中所烧的东西放出的气体产生了奇特的中毒作用。非常好。在第一个案子里——特雷根尼斯家里——这种东西是放在炉子里的。窗户是关着的,但炉火很自然地使烟雾扩散到了烟囱,因此,中毒的情况不像第二个案子里那样严重,因为在第二个案子的房间里,烟雾无处可散。第一个案子里,只有女人死了——可能是因为女性的身体更敏感——两个男人则陷入了暂时或永久的精神错乱状态,这个结果,看起来指出了一个事实:显然,毒药产生了初步的作用。在第二个案子里,它则产生了充分的作用。所以,事实证明,案子的元凶就是燃烧产生的毒气。
“在进行了这样一系列推断之后,我显然会试图查看摩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房间,寻找是否残留了类似这样的东西。煤油灯的云母挡板或防烟罩是比较明显的地方,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些片状的灰烬,还在灯的边缘发现了一圈没有烧尽的褐色粉末。你当时看见了,我取出一半放进了信封。”
“为什么取一半,福尔摩斯?”
“亲爱的华生,我可不能阻碍官方警察办案。我把自己发现的全部证据都留给了他们,毒药还在云母挡板上,只要他们有智慧去找。华生,现在让我们点上灯,不过得打开窗户,以免两个有价值的公民过早送掉性命。请坐在靠近窗户的扶手椅上,除非你像一个聪明人那样不愿参与这个实验。哦,你会坚持到底的,对不对?我想我是了解我的华生的。我坐在和你面对面的椅子上。我们和毒药保持相同的距离。房门半开,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只要不出现危险的症状,我们就把实验进行到底。明白了吗?好,我把药粉——或者说剩下的药粉——从信封里取出来,放到点燃的灯上,就这样。华生,让我们坐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并没有等待多长时间。我刚坐下,就闻到了一股浓重却难以捉摸的麝香味,令人作呕。我刚刚吸入了一点点,大脑和想象力就不由自主了。眼前飘过一片浓密的黑雾,大脑告诉我,在这种虽然看不见、却将向我受惊的理性猛扑过来的黑雾里,潜伏着宇宙间一切极其恐怖、怪异而又难以想象的邪恶。模糊的幽灵在浓密的烟云里游荡,每一个都是一种威胁,预示有什么东西将要出现。难以言喻的恐怖人影冲破了我能承受的极限,几乎炸裂了我的灵魂。阴冷的恐惧控制了我,我感到头发竖立起来了,眼睛突出,嘴巴大张,舌头已经僵硬,大脑里一阵翻腾,一定有什么东西折断了。我想喊叫,但声音就像是一阵沙哑的呼唤,非常遥远,也不属于我自己。就在这时,我想到了逃跑,于是冲出了那团绝望的烟雾。我瞥了一眼福尔摩斯,他的脸由于恐惧而变得苍白、僵硬和憔悴——在我眼中完全是死人的模样。正是这一瞥让我瞬间清醒,给了我力量。我甩开椅子,跑过去抱住福尔摩斯,我们一起跌跌撞撞地穿过了房门。转瞬之间,我们仰面倒在了外边的草地上,明亮的阳光仿佛穿过了曾经围困我们的地狱般恐怖的烟雾。烟雾慢慢从我们的灵魂中消散,就像晨雾从风景中淡去,平静和理智又回来了。我们坐在草地上,擦了擦自己又湿又冷的前额,担心地对望着彼此,端详这场险遇留下的最后痕迹。
“说真的,华生!”最后,福尔摩斯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既要向你致谢,又要向你道歉。即使对我本人来说,这个实验也是不合适的,对一位朋友来说,就更加有问题了。我实在非常抱歉。”
我对福尔摩斯内心的了解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我激动地说:“能够协助你,是我最大的幸福,荣幸之至。”
很快,他就恢复了那种半幽默半挖苦的态度——他对周围人惯常的态度:“亲爱的华生,让我们两个人发疯,那可真是多此一举。在我们进行如此野蛮的实验之前,诚实的观察者肯定早就断言我们已经疯了。我承认,我没想到效果来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猛烈。”他跑进屋,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那盏还在燃烧的灯。他伸直了手臂,让灯离自己远一些,然后把它扔进了荆棘丛里:“一定要让屋子换换空气。华生,我想你对这几起悲剧的原因不再有丝毫怀疑了吧?”
“毫不怀疑。”
“但是,这件事的理由却依然搞不清楚。我们到凉亭里去讨论一下——这个可恶的东西仿佛还卡在我的喉咙里——我们必须承认,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摩蒂默·特雷根尼斯。他是第一次悲剧的罪犯,虽然也是第二次悲剧的受害者。首先,我们要记住,他们家里闹过纠纷,之后又言归于好。纠纷闹到什么程度,言归于好又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得而知。当我想到摩蒂默·特雷根尼斯那张狡猾的脸,眼镜后面阴险精明的小眼睛,我就不会相信他是个宽厚仁慈的人。不,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记得,他说过花园里有动静,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悲剧的真正起因上引开了,而他的目的是让我们走入歧途。最后一点,如果不是他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药粉扔进了火里,那么,还会是谁呢?他刚离开就出了事。如果另有别人进来,屋里的人当然会从桌边站起身。而且,在这宁静的康沃尔,人们晚上十点钟之后是不会外出做客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一切都证明摩蒂默·特雷根尼斯是嫌疑犯。”
“那么,他自己的死是自杀了!”
“好的,华生,从表面上看,这种假设并非不可能。一个人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了如此巨大的灾难,他自认有罪,也许会因为悔恨而选择自我毁灭。不过,也有无可辩驳的理由可以推翻这一假设。幸运的是,在英格兰有一个人了解这件事的全部。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今天下午就能听到他亲口说出真相。啊!他提前来了。请走这边,列昂·斯特戴尔博士。我们在室内做了一次化学实验,使那间小屋子不适合接待你这样一位贵客。”
我听到花园的门传来了咔嗒声,接着,这位非洲探险家威严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看到我们坐在凉亭里,吃了一惊,然后转身向我们走来。
“你派人找我,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大约一小时前收到了你的信。我来了,虽然不知道自己听从你的召唤是为了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分开之前把事情说清楚。”福尔摩斯说,“此刻,你以礼相待,愿意光临,我非常感激。请原谅我们在室外的非正式招待,不过我的朋友华生和我即将给名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增添新的一章,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清新的空气。既然我不得不讨论的事情或许和你本人密切相关,所以我们还是在一个没人能偷听的地方讨论为好。”
探险家从嘴里取出雪茄,严肃地凝视着我的同伴。
“先生,我不明白,”他说,“你要谈什么与我本人密切相关的事情。”
“摩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死。”福尔摩斯回答。
在这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全副武装着。斯特戴尔狰狞的面孔涨得通红,两眼圆瞪,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鼓胀了起来。他握紧拳头冲向我的同伴,接着又停了下来,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酷而僵硬的平静。这种平静让他看起来比火冒三丈更加危险。
“我长期和野人为伴,不受法律束缚,”他说,“我的法律是由我自己决定的。福尔摩斯先生,希望你最好不要忘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也不想伤害你,斯特戴尔博士。证据就是,尽管我知道了一切,但还是先找你而没有去找警察。”
斯特戴尔喘着粗气坐了下来。他畏缩了,这在他的冒险生涯中或许还是第一次。福尔摩斯镇静自若的态度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的客人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两只手焦躁地时而放开时而紧握。
“你是什么意思?”最后,他开口问道,“如果你想恐吓我,福尔摩斯先生,你可找错实验对象了。别再拐弯抹角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福尔摩斯说,“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以坦率换取坦率。我的下一步行动完全取决于你自我辩护的性质。”
“我的辩护?”
“是的,先生。”
“对于什么的辩护?”
“对杀害摩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辩护。”
斯特戴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真的,你越逼越近了,”他说,“你的一切成就都是依靠这种虚张声势的惊人力量吗?”
“列昂·斯特蒙尔博士,虚张声势的是你,而不是我。”福尔摩斯严厉地回答,“作为证明,我把做出这个结论所依据的事实说几件给你。你把大部分财物运到了非洲,自己却从普利茅斯赶了回来。我只想说这首先使我了解到,你本人正是这一戏剧性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
“我是回来——”
“你回来的理由,我已经听你说过了,我认为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也不能令人信服,这暂且不谈。你来问我有没有怀疑的对象,我没答复你,你就去找牧师。你在牧师家外面等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你怎么知道?”
“我跟在你的后面。”
“我没发现任何人。”
“既然我要跟着你,当然不能让你发现。你在屋里度过了一个坐立难安的夜晚,拟定了一些计划,准备在第二天清晨执行。天刚亮,你就离开了家。同时,你从门边一堆淡红色小石子里拿了几粒放进口袋。”
斯特戴尔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福尔摩斯。
“你住的地方离牧师住宅有一英里,你走得很快。我注意到,你穿的就是现在脚上的这双棱纹网球鞋。你穿过牧师住宅的花园和旁边的篱笆,来到特雷根尼斯卧室的窗下。当时天已大亮,可是屋里还没有动静。你从口袋里取出小石子,开始往窗台上扔。”
斯特戴尔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他喊道。
福尔摩斯对这句赞扬付之一笑:“特雷根尼斯来到窗边之前,你扔了两把,或者三把小石子。你叫他下楼,他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起居室。你是从窗户进去的,你们见了面,但时间很短。见面时,你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后来,你走了出去,关上窗户,站在外面的草地上,边抽雪茄边注视着屋里的情况。最后,等到特雷根尼斯死去,你就又从原路返回了。现在,斯特戴尔博士,你怎么解释这些事呢?你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如果你说谎,或是敷衍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由我经手了。”
客人听完这位起诉者的话,面如死灰。他双手捂脸,沉默地思索着。突然,他猛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扔到我们面前粗糙的石桌上。
“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他说。
这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的半身像。福尔摩斯弯腰看了看那张照片。
“布伦达·特雷根尼斯。”他说。
“对,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客人重复了一遍,“我爱了她很多年,她也爱了我很多年。这个秘密就是我令人惊讶地隐居在科尼什的原因——隐居使我接近这世界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有妻子。我的妻子早已离开我多年,但是因为这可悲的英格兰法律,我不能和她离婚。布伦达等了许多年,我也等了许多年,而现在,这就是我们等待的结果。”
可怕的呜咽震动着他那巨大的身躯,他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花白胡子下面的喉咙。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继续说下去:“牧师知道我们的秘密。他会告诉你,她是一位人间的天使。所以,牧师打电报告诉我这件事,而我就回来了。当我得知自己的心上人遭到这样的不幸,行李和非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在那儿你找到了我行动的线索。”
“继续。”我的朋友说。
斯特戴尔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到了桌上。纸上写着“魔鬼之足”几个字,下面有一个红色的剧毒标记。他把纸包推给我:“先生,我知道你是医生。你听说过这种制剂吗?”
“魔鬼之足!没有,从没听说过。”
“这不能怪你的专业知识,”他说,“只有一个标本放在布达的实验室里,欧洲再也没有别的标本了。药典里和毒物学文献上都还没有记载。这种植物的根长得像一只脚,一半像人脚,一半像羊脚,一位研究药材的传教士就给它取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名字。西非一些地方的巫医把它当做试罪判决法的药物,严格保密。我在很特殊的情况下,从乌班吉得到了这个稀有标本。”他打开纸包,里面露出一堆像鼻烟一样的黄褐色药粉。
“然后呢,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
“福尔摩斯先生,我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太多和我利益攸关的事,应该让你知道全部。我已经解释了自己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关系,因为他们的妹妹,我和他们兄弟几人都保持着友谊。家里为钱发生过争吵,使摩蒂默和大家疏远。但据说又和好了,所以后来我也接近他,就和接近另外几个兄弟一样。他阴险狡猾,诡计多端,有好几件事让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但是,我没有任何与他正面冲突的理由。
“两周之前,有一天,他来到我住的地方,我拿出一些非洲的奇珍异宝给他看。我给他看了这种粉末,并讲解了它的奇妙属性。我告诉他,这种药会如何刺激那些支配恐惧的大脑中枢,还告诉他,当一些不幸的非洲土人受到部落祭司试罪判决法的迫害时,不是被吓疯就是被吓死。我对他说,欧洲的科学家也无法检验和分析这种药物。我没有离开房间,所以不知道他怎样拿到了它。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是在我打开柜橱或弯身去翻箱子的时候,偷偷取走了一部分魔鬼之足。我记得很清楚,他反复问我产生效果的用量和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问这些的时候是心怀鬼胎的。
“我没有注意这件事,直到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师的电报,才想起这一点。这个恶棍以为我在收到消息前就已经出海远去了,并认为一旦我到了非洲,就会几年没有音信。可是,我马上就回来了。一听到案子的细节,我马上就能确定是使用了我的毒药。我来找你,期望你能做出其他的解释,但这不可能。我确信摩蒂默·特雷根尼斯就是凶手,也确信他是谋财害命——如果家里的人都疯了,他就成了共有财产的唯一监护人。他对他们使用了魔鬼之足,害疯了两个兄弟,害死了妹妹布伦达——我最心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他犯了罪,应该怎样惩罚他呢?
“我应该诉诸法律吗?我的证据呢?我知道事情是真的,但我能让一个由乡下人组成的陪审团相信这样一段离奇的故事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我不能失败,我的灵魂叫喊着复仇。福尔摩斯先生,我对你说过,我大半生没有受到法律的约束,到头来我成了自己的法律。现在正是这样,我作出判决,他给别人带来的不幸也应该降临到他自己的头上,否则,我就用这双手给他带来这样的惩罚。现在,整个英格兰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了。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其他的情况是你本人提供的。正如你所说,经过一个坐立难安的夜晚,我一清早就出了家门。我估计很难把他叫醒,于是就从你提到的石堆里抓了一些小石子,用来扔到他的窗户上。他走下楼,让我从起居室的窗口钻进去。我揭露了他的罪行,并对他说,我来找他,既是作为法官,又是作为死刑执行人。这个无耻之徒瘫倒在椅子里。他看见我拿着手枪,吓呆了。我点上灯,撒上药粉。站在外面的窗口边——如果他想逃走,我就给他一枪。不到五分钟他就死了。我的上帝!他死了!可是,我的心冷如铁石,因为他受的痛苦,正是我那无辜的恋人之前受到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也许你也会这样干的。不管怎么说,我听候你的处置,你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我已经说了,没有任何活着的人能比我更不怕死。”
福尔摩斯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你原本有什么打算?”最后他问道。
“我的计划是把自己的尸骨埋在非洲中部。我在那里的工作只进行了一半。”
“去进行剩下的一半吧,”福尔摩斯说,“至少我不准备阻止你。”
斯特戴尔博士伸直了巨大的身体,庄重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凉亭。福尔摩斯点燃烟斗,把烟丝袋递给我。
“没有毒的烟使人愉快,”他说,“华生,我想你一定同意,这个案子不用我们干预了。我们的调查是独立的,我们的行动也是独立的。你不会去告发这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
“华生,我从没爱过一个人。可是,如果我恋爱过,而我爱的女子遭到如此悲惨的结局,我或许也会像这位目无法纪的猎狮人一样的。谁知道呢?好吧,华生,有些情况非常明显,我就不再多说了,以免给你的思绪添麻烦。窗台上的小石子当然是研究的起点,在牧师住宅的花园里,这些小石子显得不同一般。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特戴尔博士和他住的房子的时候,发现了和这些小石子极其相似的东西。白天燃着的灯和留在灯罩上的粉末是这条非常明显的线索上另外两个环节。亲爱的华生,我想我们现在可以不去管这件事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了——这些词根肯定可以从伟大的凯尔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里去寻找。”
最后致意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收场白
八月二日晚上九点钟——世界历史上最可怕的八月。人们或许已经想到,上帝的诅咒已经高悬在这个堕落世界的上空,因为在闷热的空气里,有一种可怕的寂静和渺茫期待的感觉。太阳早已落山,但仍留有一道血红色的斑痕,就像裂开的伤口低挂在遥远的西边天际。夜空中星光熠熠,水平线上,船舷的光芒在海湾里闪耀。两位著名的德国人伫立在花园人行道的石栏旁边,他们身后是一长排低矮沉闷的人字形房屋。他们向下眺望着白垩巨崖脚下的一大片海滩。冯·波克本人就像一只到处游荡的山鹰,四年前才在这里栖息下来。他们紧挨着站在那里低声密谈,从下面望去,两个发出红光的烟头就像是恶魔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在黑暗中冒着烟。
冯·波克是个卓越的人物,他在效忠德国皇帝效忠的谍报人员之中几乎是首屈一指的。由于出众的才能,他被派往英国去执行一项最重要的使命,但是,自从他接受任务之后,世界上真正了解真相的五六个人才算越来越了解他的才能,其中之一就是他现在的同伴、公使馆一等秘书冯·赫林男爵。这个时候,男爵那辆一百马力的奔驰轿车正堵在乡间小巷里,等着把它的主人送回伦敦去。
“根据我对事件发展的判断,你也许本周内就可以回柏林去了,”秘书说,“亲爱的冯·波克,当你到了那边,我想你会对你将受到的欢迎感到惊奇的。这个国家的最高当局对你工作的看法,我曾略有闻。”秘书的个子又高又大,声音缓慢而深沉,这一直是他政治生涯的主要资本。
冯·波克笑了起来。
“要欺骗他们并不太难,”他说,“没有比他们更温厚而单纯的人了。”
“这一点我倒不知道,”秘书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有一些奇怪的限制,我们必须学会遵守这些限制。他们表面上的简单,对一个陌生人才是真正的陷阱。人们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他们温厚至极。然后,你会突然遇到非常严厉的对待,这时才会明白你已经达到限度,必须使自己适应这个事实。比如说,他们有他们偏执的习俗,那是必须遵守的。”
“你是说‘良好的礼节’之类的东西吗?”冯·波克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吃过苦头的人似的。
“就是他们表现出来的各种古怪的英国式偏见。让我谈谈自己犯过的最大错误吧——我是有资格谈自己的错误的,因为如果充分了解我的工作,也就能知道我的成就了。那时我初次来到这里,被邀请参加在一位内阁大臣的别墅举行的周末聚会。在那里,谈话轻率得简直令人吃惊。”
冯·波克点点头。“我去过那儿。”他淡淡地说。
“毫无疑问,我自然向柏林做了简要汇报。不幸的是,我们那位好首相对这种事情相当大意,他在广播中表明他已经了解了那次聚会中所谈的内容。这样一来,当然就追到我的头上了。我这次吃的亏,你可不知道。我对你说,在这种场合,我们的英国主人们可不是温厚可欺的。我用了两年时间才消除这次事故的影响。现在,像你这样一副运动家姿态——”
“不,不,请别把它叫做姿态。姿态是人为的,而我是很自然的。我是个天生的运动员,我有这样的爱好。”
“好啊,那就更有效果了。你和他们赛艇,和他们一起打猎,还打马球,你在各项运动中都能和他们比一比——你在奥林匹亚的单人四马车赛上是得过奖的。我还听说你甚至和年轻的军官比过拳击。结果怎样呢?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你的胁。你是个‘运动老行家’,‘一个相当体面的德国家伙’,一个酗酒,逛夜总会,在城里到处游荡,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与此同时,你这所安静的乡村住宅始终是一个中心,在英国的破坏活动,有一半是在这儿进行的。而你,这位爱好体育的乡绅,竟然是欧洲最机智的特工人员。天才,我亲爱的冯·波克,天才啊!”
“过奖了,男爵。不过我敢说自己在这个国家的四年没有虚度。我那个小小的储藏室还没给您看过。您愿意进来一会儿吗?”书房的门直通台阶,冯·波克把门推开,在前面带路。他咔嗒一声打开电灯开关,然后把门关上,那个大块头的人跟在他的身后。冯·波克把花格窗上厚厚的窗帘仔细拉严,把一切预防措施都做好,才将那张晒黑了的鹰脸转向他的客人。
“有些文件已经不在了,”他说,“昨天,我的妻子和家人离开这里到福勒辛去了,不太重要的文件已经让他们带走。其他这些,我当然要求使馆给予保护。”
“你的名字已经作为私人随员列入名单,你和你的行李都不会有问题。当然,我们也可以不必离开,这同样是可能的。英国可能扔下法国不管,让法国听天由命。我们可以肯定,英法之间没有签订约束性的条约。”
“比利时呢?”
“比利时也一样。”
冯·波克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这怎么能行。明明有条约摆在那儿。英国永远无法从这一屈辱中恢复过来了。”
“她至少可以暂时得到和平。”
“那么她的荣誉呢?”
“嘿!亲爱的先生,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而荣誉是中世纪的概念。另外,英国没有准备。我们的战争特别税高达五千万,我们的目的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就像在《泰晤士报》头版上登广告一样,可是偏偏没有把英国人从睡梦中唤醒,这真是不可思议。到处都可以听到一种疑问,而我的任务就是提供答案。到处也都出现了一股怒气,而我的任务就是平息怒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军需品的储备,潜水艇袭击的准备,制造烈性炸药的安排——都毫无准备。更何况我们挑起了爱尔兰的内战,破窗而入的复仇女神使英国自顾不暇,她怎么还能参战呢。”
“她必须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啊,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到了将来,我们对英国将有非常明确的计划,而你的情报对我们是极为重要的。对约翰牛先生来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如果她愿意在今天,我们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是明天,我们的准备就更加充分了。我倒认为,英国应该放聪明一些,与盟友一起作战总胜过孤军奋战。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这个星期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周。不过你刚才谈到你的文件。”他坐在靠椅里,灯光照在他光秃秃的大脑袋上。他悠然自得地咂着雪茄烟。
这个镶有橡木护墙板、四壁是书架的大房间的远处角落挂着幕帘。拉开幕帘,里面露出一个黄铜大保险柜。冯·波克从表链上取下一把小钥匙,在锁上拨弄了一番,然后打开了沉重的柜门。
“瞧!”他站在一边,用手一指。
灯光把打开的保险柜照得雪亮,使馆秘书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里面一排排装得满满的分类架。每一个分类架上都有一个标签。他一眼望去,上面写着许多标题,如“浅滩”、“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埃及”、“朴茨茅斯要塞”、“海峡”、“罗塞斯”等等。每一格里都装满了文件和计划。
“了不起!”秘书放下雪茄烟,两只大手轻轻地拍着。
“一切都是四年里弄到的,男爵。对一个喜欢酒,爱骑马的乡绅来说,干得不坏吧。不过我收藏中的珍品就要到了,我已经给它备好了位置。”他指着一个空格,上面印着“海军信号”字样。
“可是你这里已经有一份材料了?”
“过时了,变成废纸了。海军部已有所警觉,把密码全换了。男爵,这是一次打击——我全部战役中最严重的挫折。幸亏我还有存折和好帮手阿尔塔蒙。今天晚上将一切顺利。”
男爵看了看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唉,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此刻,事情正在卡尔顿大院里进行着,这一点你是可以想象的。我们必须各就各位。我本来以为可以把你获得巨大成功的消息带回去。阿尔塔蒙没有说定时间吗?”
冯·波克翻出一封电报。
今晚一定带火花塞来。
阿尔塔蒙
“火花塞,嗯?”
“你知道,他装作汽车专家,我则开了家修车行。我们所说的汽车零件,其实是我们的联络暗号。如果他说散热器,那就是指战列舰;说油泵,就是指巡洋舰,如此等等。火花塞就是海军信号。”
“正午的时候从朴茨茅斯打来的,”秘书一边说一边查看着姓名地址,“对了,你打算给他什么?”
“办好这件事,给他五百镑。当然他还有工资收入。”
“真是贪婪的无赖。他们这些卖国贼是有用的,不过,给他们这么多钱,我不甘心。”
“给阿尔塔蒙什么我都舍得。他是个棒极了的助手。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我给的钱足够,他无论如何都可以交货。而且,他不是卖国贼。我向你担保,和一个真正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比起来,我们最激烈的泛日尔曼容克在对待英国的感情上只不过是一只幼鸽。”
“哦,是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
“只要你听到他说话,就不会怀疑这一点了。有时候我甚至难以理解他。他似乎不仅向英格兰国王宣战了,还向这位国王的英语宣战了。你一定要走吗?他随时可能到这里来。”
“抱歉,我等不了,我已经超过了停留的时间。我们明天清早等你来。当你从约克公爵台阶的小门里取得那本信号簿,你在英国的经历就胜利结束了。哟!托卡伊酒!”他指着一个密封得非常严实、沾满尘土的酒瓶。酒瓶旁边的托盘里放着两只高脚酒杯。
“在您上路之前,请喝一杯吧?”
“不了,谢谢。看来你是要痛饮一番。”
“阿尔塔蒙很爱喝酒,特别喜欢我的托卡伊酒。他是个需要小心对待的家伙,在一些小事上需要敷衍一下,我不得不研究他。”他们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台阶的远端,男爵的司机踩动了油门,那辆大轿车隆隆地发动并摇晃了起来。“我想,这是哈里奇的灯火吧,”秘书说着披上了风雨衣,“一切显得多么寂静而祥和!不过一个星期之内,也许就会出现另一种光芒,英国海岸就不是那么平静的地方了。如果齐伯林答应我们的事成为现实,就连天堂也不会平静了。咦,那是谁?”他们身后只有一个窗口露了出灯光。屋里放着一盏灯,一个脸色红润的老妇人头戴乡村小帽坐在桌旁。她弯着腰在织什么东西,不时停下来抚摸身边凳子上的一只大黑猫。
“这是玛莎,我留下的唯一的仆人。”
秘书咯咯一笑。
“她几乎是大不列颠的化身,”他说,“一心一意,悠闲自在。好了,再见,冯·波克!”他最后一次挥了挥手,走进汽车。车头上的灯射出两道金色的光柱,穿透了黑暗。秘书靠在豪华的后座上,满脑子都是即将降临的欧洲悲剧。当他的汽车在乡村小街上拐来拐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小福特汽车,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车灯的光芒消失在远处,冯·波克才慢慢踱回书房。当他经过时,注意到老管家已经关灯就寝了。他那座占地广阔的住宅里一片寂静和黑暗,这对于拥有一个大家庭的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现在,他的家人都平安无恙,这使他感到欣慰。而另一方面,除了那个老妇人在厨房里磨蹭之外,这个地方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书房里有许多东西需要整理,于是他动手干起来,俊美的脸被烧文件的火光烤得通红。桌旁放着一个旅行提包,他开始仔细而有条理地整理贵重物品,准备放进去。他刚要进行这项工作,灵敏的耳朵就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将皮包上的皮带拴好,锁好保险柜门,赶忙走到外面台阶上,正好看见一辆小汽车的车灯。小汽车在门前停下,车里跳出一个人,迅速向他走来。还在车里的司机上了一点年纪,一脸灰白胡子,但身体结实。他坐在那里,像要准备通宵值班似的。
“怎样?”冯·波克向来访的人迎上去。
来人得意扬扬地举起一个黄纸小包挥动着作为回答。
“今夜你得欢迎我呀,先生!”他喊道,“我到底是得胜而归啦!”
“信号?”
“就是我在电报里说的东西。信号机,灯的暗码,马可尼无线电报……样样都有。不过,你听好,是复制的,不是原件,原件太危险。当然,这是真货,你可以放心。”他粗鲁地拍了拍冯·波克的肩膀,显得很亲热。德国人躲开了这种亲热的表示。
“进来吧,”冯·波克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等的就是这个。复制品当然比原件好。如果丢了原件,他们会全部更换的。你认为复制品安全吗?”
这个爱尔兰裔的美国人进了书房,舒展开修长的四肢坐在靠背椅上。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六十岁的人,脸上棱角分明,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像极了一幅山姆大叔的漫画像。他嘴角叼着一支抽了一半、被口水浸湿了的雪茄,坐下之后,划了一根火柴把它重新点燃。“打算搬走啦?”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喂,喂,先生,”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幕帘拉开的保险柜上,“你就把文件放在这里面?”
“为什么不呢?”
“唉,放在这么一个敞开的新玩意儿里面!他们会把你当成间谍的。一个美国强盗用一把开罐头的小刀就能把它打开!如果知道我的来信都放在这样一个不保险的地方,我还写信给你才是傻瓜哩。”
“任何强盗都打不开这个保险柜,”冯·波克回答,“无论你用什么工具都锯不断这种金属。”
“锁呢?”
“也不行。锁有两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可不知道。”美国人说。
“想把锁打开,你首先得知道某个暗语和几个数字。”他站立来,指着钥匙孔四周的双层圆盘,“外面一层是拨字母的,里面一层是拨数字的。”
“哦,哦,好极啦。”
“所以,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我四年前请人制作的。我选定暗语和数字的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明白。”
“我选定的暗语是‘八月’,数字是‘1914’。你看这儿。”
美国人的脸上显出惊异和赞赏的神色。
“哎,真了不起!这玩意儿真妙。”
“没错,能猜到这个日子的没几个人,而现在你知道了。我明天早上就洗手不干了。”
“那么,我看你也得把我安顿一下呀。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该死的国家里。我看,一个星期,也许不到一个星期,约翰牛就要竖起后腿跳起来发火了。我倒不如过海去观望观望。”
“可你是美国公民呀?”
“那又怎么样。杰克·詹姆斯也是美国公民,还不是照样在波特兰坐牢。对英国警察说你是美国公民一点用都没有。警察会说:‘这里是英国法律和秩序管辖的地方。’对了,说起杰克·詹姆斯,先生,我觉得你并没有尽力掩护好你手下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冯·波克严厉地问道。
“嗯,你是他们的老板,对不对?你不能让他们失败,但是他们失败了。而且,你什么时候救过他们呢?就说詹姆斯——”
“那是詹姆斯自己的过错,这你也知道。他干这一行太喜欢自作主张。”
“我承认詹姆斯是个笨蛋,但还有霍里斯。”
“这个人是疯子。”
“好吧,他到最后是有点糊涂了,他得从早到晚和一百来个想用警察的办法对付他的家伙打交道,这足够使人发狂了。而现在是斯泰纳——”
冯·波克猛地一愣,脸色变白了。
“斯泰纳怎么?”
“哼,他们逮住他啦,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昨晚抄了他的铺子,人和文件都进了朴茨茅斯监狱。你是一走了之,但他这个可怜虫还要吃苦头,能保住性命就算走运了。所以,你一过海,我也要跟着过海去。”
冯·波克是个坚强而且善于自控的人,但是显而易见,这个消息使他感到了震惊。
“他们怎么会抓到斯泰纳呢?”他喃喃地说,“这个打击真糟透了。”
“你差点儿碰上更糟糕的事哩,因为我想,他们抓我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不至于吧!”
“没错儿。我的房东太太弗雷顿受到过查问。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得赶紧了。不过,先生,我想知道的是,警察怎么知道这些的?自从我替你干活以来,斯泰纳是你损失的第五个人了。要是不抓紧时间,我知道第六个人是谁。你怎么解释呢?眼看手下的人一个一个失败,你不觉得惭愧吗?”
冯·波克的脸涨得通红。
“你怎么敢这么说话?”
“如果我害怕过什么,先生,我就不会为你干活了。让我把我心里想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我听说,每当一名谍报人员完成任务后,你们德国政客抛弃他是不会感到可惜的。”
冯·波克猛地站了起来。
“你竟敢说是我出卖了自己的谍报人员!”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总有一只诱饵,或是一个骗局,这得由你们自己去查清楚。反正我没什么机会。我这就要去小荷兰,越快越好。”
冯·波克压住怒气。
“我们曾经长期合作,现在值此胜利的时刻不应该发生争吵。”他说,“你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冒了许多风险,这一切,我不会忘记的。尽量设法到荷兰去吧,再从鹿特丹坐船去纽约。在下个星期里,别的航线都不安全。我来把那本书和别的东西包在一起。”
美国人手里拿着那个小包,没有交出去的意思。
“钱呢?”他问道。
“什么?”
“现钞,酬金,五百镑。那个枪手最后他妈的翻脸不认账了,我只好答应再给他一百美元,否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他说:‘没办法!’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给了这最后的一百美元,事情就成了。从头到尾,花了我两百镑。所以,不给钱就让我交货,恐怕说不过去吧。”
冯·波克苦笑了一下。
“看来,你对我的信誉评价不高啊,”他说,“你是要我先交钱,再给我书吧。”
“唔,先生,作交易嘛。”
“好吧,照你说的办。”他在桌边坐下,从支票簿上撕下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了几笔,但是没有交给他的同伴。“阿尔塔蒙先生,你和我的关系弄到这种地步,”他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我也没有理由相信你了。懂吗?”他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美国人,“支票在桌子上。在你取款之前,我有权检查你的纸包。”
阿尔塔蒙把纸包递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冯·波克解开绳子,把包在外面的两张纸打开。然后他愣住了,惊讶地盯着面前出现的一本蓝色小书。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金字:《养蜂实用手册》。间谍头子和这个与谍报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书名对视的下一瞬间,他的后颈被一只手死死卡住了。一块浸有氯仿的海绵捂到了他那扭歪了的脸上。
“再来一杯,华生!”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举起一个帝国牌托卡伊酒瓶。
坐在桌旁的那个结实的司机迫不及待地把酒杯递了过去。
“真是好酒,福尔摩斯。”
“美酒,华生。我们这位躺在沙发上的朋友曾对我说过,这酒肯定是从弗朗茨·约瑟夫在申布龙宫的专门酒窖里运来的。请你把窗户打开,氯仿的气味对我们的品酒可没有好处。”保险柜半开着,福尔摩斯站在柜前,取出一本又一本的材料,逐一查看,然后整整齐齐地放进冯·波克的提包。这个德国人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一根皮带捆着他的胳膊,另一根皮带捆着他的双脚。
“不用急,华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请你按铃,好吗?除了玛莎之外,屋子里没有别人。玛莎起的作用令人钦佩。我刚开始处理这个案子,就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她。啊,玛莎,一切顺利。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满心欢喜的老太太出现在过道上,对福尔摩斯行了礼,笑了一笑,然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那个人。
“没什么,玛莎,完全没伤着他。”
“那就好,福尔摩斯先生。他总是尽可能地做一个和善的主人。他昨天让我和他的妻子一起到德国去,那可就配合不上您的计划了,对不对,先生?”
“没错,玛莎。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就放心。我们今天晚上等你的信号等了很久。”
“那个秘书在这儿,先生。”
“我知道。他的汽车是从我们的汽车旁边开过去的。”
“我还以为他不走了。先生,我知道,他在这儿,就没办法配合您的计划。”“的确如此。我们大约等了半个钟头,看见你屋子里射出的灯光,就知道没有障碍了。玛莎,你明天去伦敦,可以在克拉瑞治饭店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
“我想你准备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寄了七封信。我都像平常一样记下了地址。”
“好极了,玛莎。我明天再仔细查看。晚安。这些文件,”老太太走远了之后,福尔摩斯接着说,“并不很重要,因为文件上所提供的情报当然早就到了德国政府手里。这些原件是无法安全送出这个国家的。”
“那么说的话,这些文件就没有用了。”
“也不能这么说,华生。这些文件至少可以让我们的人知道什么情报已经被别人掌握,什么还没有被别人掌握。这些文件里有很多是经过我的手送来的,不用说,根本不可靠。能够看到一艘德国巡洋舰按照我提供的雷区计划航行在索伦海峡上,将使我的晚年不胜荣耀。而你,华生,”他放下手头的工作,扶着老朋友的双肩,“我还没好好看看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真像个愉快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福尔摩斯。当我收到你要我开车去哈里奇和你见面的电报时,我实在太高兴了。而你,福尔摩斯,你一点儿也没改变——除了山羊小胡子之外。”
“这是为我们的国家做出的一点儿牺牲,华生,”福尔摩斯捋了捋小胡子,“到了明天就成了不愉快的往事了。等我理过发,修整了外表,明天再度出现在克拉瑞治饭店的时候,无疑会和扮演美国人这个花招之前的我一模一样——和扮演美国人这个角色之前——请你原谅,华生,我的英语似乎已经长时间不纯了。”
“不过你已经退休了,福尔摩斯。我们听说你在南部草原的一个小农场上与蜜蜂和书本为伍,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没错,华生。这就是悠闲自在生活的成果——我近年来的杰作!”他从桌子上拿起那本书,念出书的全名:《养蜂实用手册,兼论隔离蜂王的研究》。“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这项成果是我日夜操劳,辛苦工作的结晶。我观察这些勤劳的小小蜂群,正如我曾一度观察伦敦的罪犯世界一样。”
“那么,你怎么又开始工作了呢?”
“啊,我自己也常常感到奇怪。单是外交大臣一个人,我倒还能抵挡,可是首相也打算光临寒舍。华生,事实就是,躺在沙发上的这位先生对我国人民实在太好了。他有一伙人。很多事情出错了,而且找不到原因。怀疑过一些谍报人员,甚至逮捕了一些。但事实证明,存在着一支强大的秘密核心力量,加以揭露是绝对必要的。有一股强大的压力迫使我感到承办此事责无旁贷。我花了两年时间,华生,但这两年不是没有乐趣的。当我把下面的情况告诉你,你就知道事情有多么复杂了——我从芝加哥出发远游,加入了布法罗的一个爱尔兰秘密团体,给斯基巴伦的保安队添了不少麻烦,最后终于引起了冯·波克手下谍报人员的注意。这个人认为我有前途,就推荐了我。从那时起,我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使他的大部分计划巧妙地出了差错,让他手下五名最精干的谍报人员都进了监狱。华生,我监视着他们,他们成熟一个,我就摘一个。哦,先生,但愿你依然如故!”
这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冯·波克本人听的。他经过一阵喘息和眨眼之后,正安静地躺着听福尔摩斯说话。现在他狂吼起来,用德语大骂。他的脸愤怒得直抽搐。福尔摩斯在他的犯人诅咒之时却在一旁迅速地检查文件。
“德语虽然不富于音乐性,但也是所有语言中最有表达力的一种。”当冯·波克骂得精疲力竭停息下来时,福尔摩斯说道。“喂!喂!”他的眼睛盯着还没有放进箱子的一张临摹图的一角,“还应该再抓一个。我还不知道这位主任会计是一个无赖,虽然我已经长期监视着他。冯·波克先生,你得回答许多问题啊。”
犯人在沙发上挣扎着坐了起来,以一种惊讶和憎恨兼而有之的奇怪表情看着捕获他的人。
“阿尔塔蒙,我要和你较量一下,”他郑重其事地说,“就算花去我毕生时间,我也要和你较量一下。”
“这是你们的老调子啦,”福尔摩斯回答,“过去我听得太多了。这是已故的伤心的莫里亚蒂教授喜欢的调子,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也唱过这种调子。然而,我还是活着,并且还在南部草原养蜂。”
“我诅咒你,你这个双料的卖国贼!”这个德国人使劲地拉扯自己身上的皮带,狂怒的眼睛里杀气腾腾。
“不,不,还不至于那样坏,”福尔摩斯笑着说,“我来告诉你吧,芝加哥的阿尔塔蒙先生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不过使用了他一下,他已经消失了。”
“那么,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既然你对此感兴趣,冯·波克先生,我就告诉你,这不是我第一次和你家里的人打交道。我过去在德国做过大笔生意,我的名字,你也许并不生疏。”
“我很愿意知道。”这个普鲁士人冷冷地说。
“当你的堂兄亨里希任帝国公使的时候,让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亚国王分手的人是我;把你母亲的哥哥格拉芬斯坦伯爵救出虚无主义者克洛普曼魔手的人也是我。我还——”
冯·波克惊愕地坐了起来。
“原来都是同一个人!”他嚷道。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说。
冯·波克叹了口气,又栽回了沙发上。“那些情报,大部分经过了你的手,”他喊道,“那还能有什么用?瞧,我干了些什么?你把我永远毁啦!”
“的确有点靠不住,”福尔摩斯说,“情报需要加以核对,而你却没有时间去核对。你的海军上将可能会发现,新式大炮比他预想的要大些,巡洋舰也可能稍微快些。”
冯·波克绝望地一把掐住自己的喉咙。
“有许多别的细节,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不过,冯·波克先生,你有一种德国人很少有的气质——你是一位运动员。当你意识到自己作为以智胜人者终于反被人以智取胜的时候,你对我并不怀有恶意。你为自己的国家尽了最大努力,我也为自己的国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呢?不管怎么说,”他的手放在这位俯卧着的人的肩上,并非不客气地补充道,“这总比倒在某些卑鄙的敌人面前好些。华生,文件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能帮我处理一下这个犯人,我想我们就可以马上出发去伦敦了。”
搬动冯·波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身强力壮,而且在拼命挣扎。最后,我们俩分别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慢慢让他走到了花园的小道上。几个小时前,当他接受那位著名外交官的祝贺时,曾无比自豪、信心百倍地走过同一条小道。尽管经过了一阵竭力的挣扎,他还是被捆住手脚,抬起来塞进了那辆小汽车的空座上。贵重的旅行提包摆在他的旁边。
“只要条件许可,尽量会让你舒服一些。”一切安排妥当后,福尔摩斯说,“如果我点燃一支雪茄放进你嘴里,不算是无礼吧?”
可是这一切照顾对怒气冲冲的德国人来说都是白费力气。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应该懂得,”他说,“你们这样对待我,如果出自你的政府之意,那就是战争行为。”
“那么,你的政府和这一切行为又该做何解释呢?”福尔摩斯轻轻地敲了敲提包。
“你是代表你个人的,你无权拘捕我。整个程序是绝对非法、粗暴的。”
“绝对。”福尔摩斯说。
“绑架德国公民。”
“并且盗窃他的私人文件。”
“很好,你们干了什么,你们自己知道——你,还有你的同谋。等到经过村子的时候,如果我呼救——”
“亲爱的先生,如果你做出这种蠢事来,就可能为我们提供一块路标——‘悬吊着的普鲁士人’,并由此扩大我们乡村旅店的两种有限的权利。英国人是有耐心的,可是现在他们有点儿恼火,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激怒他们。冯·波克先生,别这样做。你还是放明白些,安安静静地跟我们到苏格兰场去,你可以从那儿派人去请你的朋友冯·赫林男爵,让他知道你经已无法填补他替你在使馆随员中保留的位置了。至于你,华生,据我所知,你要去干你的老行当,因此到伦敦也是顺路。来,和我在这台阶上站一会儿。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平静的交谈了。”
两个朋友亲切交谈了一阵,又一次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日子。与此同时,他们的犯人想要挣脱,结果却依然徒劳。当他们两人走回汽车的时候,福尔摩斯指着身后月光下的大海,沉思着摇了摇头。
“要刮东风了,华生。”
“我看不会,福尔摩斯。很暖和啊。”
“亲爱的老华生!你真是多变的时代里固定不变的时刻!会刮东风的。这股风在英国还从来没有刮过。它会很冷,很刺骨,华生,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可能会在它肆虐的时候凋谢。但这依然是上帝的风。风暴过去后,更加纯洁、更加美好、更加强大的祖国将屹立在阳光之下。华生,开车吧,该是我们上路的时候了。我还有一张五百镑的支票要快去兑现,因为开票人如果能停付的话,他是会停付的。”
延伸阅读
正典以外的福尔摩斯故事
福尔摩斯外传
我们知道福尔摩斯故事有六十篇,即四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六篇短篇小说(结集为五部短篇小说集)。这些被称为“正典”(Canon)或者“圣典”(Sacred Writings)。我们对福尔摩斯故事的讨论和研究通常基于正典。但是,在六十篇作品之外,还有少量柯南·道尔撰写的福尔摩斯小说。这些作品通常并不收入福尔摩斯全集之中,但因为它们与他人的仿作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对福尔摩斯的研究和欣赏也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这类作品我们视作“外传”(Apocrypha)。
目前为止针对外传的研究并不充分,对其定义也比较模糊。一九六二年和一九六三年彼得·理查德在英国《歇洛克·福尔摩斯期刊》上分两期刊登了研究文章《正典的补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代,有三本福学书籍以“外传”为主题出版,分别是:杰克·翠西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已出版的外传》(1980)、彼得·韩宁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冒险:正典的补充》(1981)和理查德·兰斯林·格林的《未曾结集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1983)。这三本书意义非凡,将之前散落在杂志或作品集中,甚至不曾出版过的作品加以整理汇集。但是,这三本书的入选原则又不完全相同。比如翠西的书只收录小说和剧本,而韩宁和格林的书则收录诗歌、杂文等(格林的书还收录非柯南·道尔的文章)。
笔者的观点是,外传作为正典的补充,应该只包括小说、剧本之类的虚构作品,而且必须是柯南·道尔撰写或者参与撰写的,这样才与正典体裁相似。下文将根据这一原则,对各篇外传进行介绍(因为部分作品创作年代并不确定,故按照出版或首演年代排序)。
《球场义卖会》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发表于爱丁堡大学学生杂志《学生》。这篇小作品是柯南·道尔给母校爱丁堡大学的礼物。爱丁堡大学当时正在筹措资金扩大板球场场地,而柯南·道尔本人就是一名狂热的板球爱好者。
《多表之人》、《失踪快车》
这两篇侦探小说由柯南·道尔撰写,分别发表在一八九八年七月和八月的《海滨杂志》上。虽然是侦探小说,不过通篇没有出现福尔摩斯和华生。但仍有不少福学家将这两篇小说作为外传,支持者包括克里斯托弗·莫利、埃德加·W·史密斯、D·马丁·达金等。达金在他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评注》中专列一篇文章讨论这两部外传,史密斯甚至深信小说出自福尔摩斯之手。他们认为《多表之人》中著名的刑事侦探和《失踪快车》中小有名气的业余推理家就是福尔摩斯。不过《多表之人》提到的案件是一八九二年春发生的,而此时福尔摩斯处于大空白时期。
《歇洛克·福尔摩斯:四幕剧》
这部剧本名义上由柯南·道尔和威廉·吉列共同撰写,实际上是吉列个人编写的。一八九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在美国纽约州布法罗首演,同年十一月六日在纽约上演。成功的演出让威廉·吉列成为了大洋两岸最知名的福尔摩斯演员之一。大概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百老汇的制片人就和柯南·道尔有过接触。查尔斯·弗洛曼曾向他请求福尔摩斯舞台剧改编的授权,但他们并没有合作。大约在一八九七年或一八九八年初,柯南·道尔萌发了一个想法,他认为如果自己创作关于福尔摩斯的剧本,必定能在经济上大获成功。于是他写了一部五幕剧,内容是福尔摩斯侦探生涯早期和莫里亚蒂教授的较量。弗洛曼认为这部剧不适合排演,但其中也有可取之处,于是不远千里来到英国和柯南·道尔见面商讨。他建议由威廉·吉列将其重写,并由吉列主演福尔摩斯。
柯南·道尔答应授权,威廉·吉列将剧本大幅修订,包括情节和人物等等。吉列还发电报问柯南·道尔:“我可以让福尔摩斯结婚吗?”出人意料的是,柯南·道尔同意了。他回电说:“你可以让他结婚,甚至杀了他,随你处置。”
这部剧目的情节来源于多部作品,包括《波希米亚丑闻》、《最后一案》、《血字的研究》、《四签名》、《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和《希腊译员》等等。
《斑点带子案》(又名《斯托纳案件》)
根据《斑点带子案》小说改编。一九一〇年六月四日在伦敦阿德尔菲剧院上演。这出舞台剧上演之后非常成功。有评论家指出,它完全可以同威廉·吉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相媲美。一九一〇年,柯南·道尔将自己的小说《罗德·斯通》改编为舞台剧《坦普利家族》。此剧在阿德尔菲剧院上演之后效果一般,主要是因为公众对体育题材剧目缺乏兴趣。为了获取收益,柯南·道尔决定以福尔摩斯舞台剧取而代之。他在自传中写道:“我见此情景,立刻闭口不言,专心致志写出一部耸人听闻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舞台剧。”于是,他仅仅花费了一周时间就将此剧完成。
最初上演时由H. A. 桑特斯伯扮演福尔摩斯,林·哈丁扮演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桑特斯伯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舞台剧演员,在《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剧巡回演出中扮演过上千次福尔摩斯。演对手戏的哈丁则是莎剧演员,他同时也是该剧制片人。哈丁希望将医生的戏份加重,成为主角之一,柯南·道尔最终听取了他的意见。该剧上演之后相当受欢迎。作为《坦普利家族》的替代品,柯南·道尔此举可谓因祸得福。
舞台剧的情节与小说也有稍许不同。第一幕场景在斯托克莫兰的维奥莱特死亡听证会上。华生医生也出席了,因为他曾在印度认识女孩的母亲。此外还增加了一些仆人等角色。第二幕是在贝克街,比利告诉华生案件的进展情况。斯托纳小姐前来拜访,请求福尔摩斯的帮助。罗伊洛特出场恐吓福尔摩斯。第三幕是在斯托克莫兰庄园。最终也是以罗伊洛特医生的死亡收场。
《王冠钻石:或者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夜》
这是柯南·道尔创作的第二部福尔摩斯短剧。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舞台剧催生了一篇正典《王冠宝石案》。一般来说,福尔摩斯舞台剧都是改编自小说,但这篇例外。一九二一年五月二日,《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夜》在布里斯托尔竞技场剧院进行了预演,五月十六日在伦敦大剧院正式公演。舞台剧中的对手是莫兰上校,小说中变成了内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
《华生学推理》
一九二四年,伦敦展出了一座为玛丽王后建造的玩具屋。这栋迷你王宫高三十九英寸,还拥有自来水和电力照明设施。室内悬挂着的邮票大小的油画均出自英国大师之手,图书室内珍藏的全是英国当时最伟大作家的微型力作,如吉卜林、哈代、康拉德。柯南·道尔也写了一篇小说,便是这部仅有五百多个单词的《华生学推理》。展览结束之后,公众无缘一见这篇出自柯南·道尔之手的外传。不过一九五一年四月《贝克街期刊》刊登了小说的全文。福学家认为这篇作品最重要的地方是暗示了福尔摩斯出生于萨里郡,他的祖先可能是萨里郡的乡绅。
《高个子的男人》(又名《一篇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大纲》)
传记作家赫斯凯茨·皮尔森在柯南·道尔的文件中发现了一篇没有完成的故事,附有大纲和评述。一九四三年八月,皮尔森在《海滨杂志》上撰文说:“在道尔的文件中我发现了一篇没有完成的福尔摩斯故事,在这篇作品中,侦探遇到了一位狡猾的罪犯,于是他通过令犯人恐惧抓狂的方法迫使其招供。这一幕由一位演员协助参与,这位演员化装成被杀的受害人,将可怕的头伸进凶手的卧室窗户,以一种仿若鬼魂从坟墓中发出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凶手因为恐惧而说出实情,于是案件真相大白。”该大纲后来收入了皮尔森的《柯南·道尔》(1943)。
这篇大纲并没有标题,《高个子的男人》系后人根据小说的情节所取的名字,也称为《一篇歇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大纲》。这篇手稿的创作年代以及作者真实性都无法确认。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目前六十篇正典中没有使用过类似的情节。一九四七年,美国知名福学家罗伯特·A·库特将这篇大纲复原成小说。
《通缉犯逃遁案》(又名《谢菲尔德银行家案》)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年代初,传记作家赫斯凯茨·皮尔森在为柯南·道尔传记收集资料时,从他的文件中发现了这篇手稿。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二日,美联社宣称,柯南·道尔之子阿德里安·柯南·道尔在一堆家族文件中发现了一篇未经发表的福尔摩斯故事,手稿字迹完全出自柯南·道尔之手。但阿德里安拒绝发表这篇小说。一个月之后,贝克街小分队写信给美国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坚持认为小说应该发表。一九四三年八月皮尔森在为《海滨杂志》所撰的文章中写道:“我的另一个发现更为有趣:一篇业已完成的福尔摩斯故事,名为《通缉犯逃遁案》。这篇故事算不上水准之作,因此柯南·道尔不将其发表是明智的。我的这一发现传到美国时,由于小说秘而不发几乎演变成国际问题,有福迷甚至声称因为这篇福尔摩斯传奇没有公之于众,有可能会对两国未来的关系造成损害。”
美国杂志出版商一直追着担任柯南·道尔遗嘱执行人的丹尼斯·柯南·道尔,希望获得小说发表授权。一九四八年,美国媒体巨头赫斯特集团获得了授权,将这篇小说发表在旗下的《四海为家》杂志当年八月号上,而一九四九年一月伦敦的《星期日快报》也刊登了这篇小说。从这篇小说发表之初,对其真实性便充满了争论。福学家文森特·斯塔瑞特怀疑这篇故事并非出自柯南·道尔之手,而是阿德里安自己创作的。
一九四五年九月,皮尔森收到一封信,写信人是一位名叫阿瑟·惠特克的建筑师。他于一九一一年将这篇故事寄给柯南·道尔,建议两人共同署名发表这篇作品。柯南·道尔表示拒绝,但寄给惠特克一张十英镑的支票作为这篇小说的报酬。惠特克本人仍然保留了一份手稿复写件。后来,他看到《星期日快报》刊登了这篇小说,于是又写信给丹尼斯·柯南·道尔解释他才是这篇作品的真正作者。丹尼斯将信转给了阿德里安,阿德里安相当生气,要求惠特克提供证据,并扬言付诸法律。但在一九四九年,看了手稿复写件以及听取了曾经在一九一一年读过这篇小说的证人证词之后,柯南·道尔家族承认了惠特克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不过这篇作品仍然被广泛认为是柯南·道尔的遗作。《谢菲尔德银行家案》这个标题据说是柯南·道尔打算发表时所用的。
《黑暗天使》
这部舞台剧大约在《血字的研究》之后不久创作,主要改编自《血字的研究》美国部分,将伦敦的场景搬到了旧金山。福尔摩斯并未出场,只有华生,而且有比较大的变化。
约翰·迪克森·卡尔在《阿瑟·柯南·道尔爵士》一书中写道:
一八八九年,他在南海创作了这部剧(即《黑暗天使》)的前两幕,一八九〇年写了第三幕,当时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前景并不明朗。《黑暗天使》主要是重新改写《血字的研究》里犹他州那段情景,整个场景都发生在美国。在那部剧,福尔摩斯甚至没露面,而约翰·H·华生医生却不断地出现。
对任何传记作者来说,《黑暗天使》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至少在理论上说,传记作者应当是格兰德格林一类的人,不应该一味沉迷于那些有关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私事——它们已在大西洋两岸讨论得热火朝天。但这诱惑又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无论是谁,只要翻开《黑暗天使》看一下,就会震惊地发现,华生一直在向我们隐瞒他生活中的许多重要情节。
事实上,华生曾一度在旧金山行医。他对此保持沉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做了有损名誉的事。那些怀疑华生在女性关系上有着幽暗一面的人,会发现他们可怕的怀疑是确有其事的。也许他在和梅丽·摩斯坦结婚之前已有家室,要就是他毫无心肝地抛弃了自己在《黑暗天使》的末尾搂在怀里的可怜少女。
那位少女的姓名呢?难就难在这里。如果给她一个知名的名字,就会既出卖了角色,又出卖了作者。往好处说,那样会非难华生的婚外情;往坏处说,那样会颠覆所有福尔摩斯小说,造成一个难题,就连贝克街小分队最敏锐的推理高手也解释不清。
二〇〇一年,贝克街小分队出版了这部剧本名为《黑暗天使:原手稿摹本以及评注》。
仿写的热潮
外传的数量很有限,而六十篇正典对狂热的福迷来说数量太少,因此出现了福尔摩斯仿作。仿作(pastiche)一般采用相同的侦探人物及时空背景设定,力图重现福尔摩斯探案的神采、特色和氛围。另外,也有一些并不直接出现“福尔摩斯”的名字,而是以“暗示”的方式来表现。提到仿作也同时会出现“戏作”(parody)这个字眼,这类作品并不力图重现原著的风貌,有些以诙谐或讽刺的方式呈现,有些单纯使用原著人物而任意改换时空背景,且不限于侦探小说的范围。某些时候,这两者的区别并不明显,戏作往往包含很多仿作的元素。
第一篇福尔摩斯仿作《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晚》于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匿名发表在《说话人》杂志上,只比《波希米亚丑闻》晚了四个月。从此之后,福尔摩斯仿写热潮在全世界各个国家都不曾中断,其数量是正典的数十倍。福尔摩斯仿写的高峰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主要从英语作品来看,六十年代仿作数量为二百部(篇)左右,至七十年代蹿升至四百部(篇)以上,八十年代更达到五百部(篇)以上。
早年的仿写作品以短篇为主。柯南·道尔好友J. M. 巴里曾写过一部短篇戏作小说《两个编剧》。一九二〇年,著名福学家文森特·斯塔瑞特以私人形式出版了《独一无二的〈哈姆雷特〉》(后收入他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人生活》)。故事中福尔摩斯在寻找一部失落的一六〇四年版莎士比亚剧本,这剧本还有莎士比亚的题字,是珍本中的珍本。这部作品公认是最得原著精髓的仿作。
比福尔摩斯稍晚出道的法国侠盗亚森·罗宾曾经和这位大侦探在书中交过手。第一部罗宾短篇小说集《侠盗亚森·罗宾》(1907)中,福尔摩斯在《歇洛克·福尔摩斯来迟了》一篇中出场。作为塑造者,莫里斯·勒布朗偏袒自己笔下的人物,所以福尔摩斯失败而归。但此篇在杂志上连载之时便遭到福尔摩斯拥护者的反对,所以后来将福尔摩斯的名字改为“Herlock Sholmès”,但明眼人自然一看便知。此后,在《亚森·罗宾智斗福尔摩斯》(1908)中两人在两个案子里斗智斗勇。这两次福尔摩斯仍然没有最终获得成功,但勉强保持住大侦探的尊严。
最重要的短篇福尔摩斯探案仿作大概是一九五四年出版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成就》。这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十二篇福尔摩斯故事,由柯南·道尔之子阿德里安和著名侦探小说作家约翰·狄克森·卡尔共同撰写。这十二篇小说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正典中提到由福尔摩斯侦破,但华生并没有公开发表的案件。根据出版商的前言,两篇作品由卡尔独立完成,两篇由二人共同完成,其余基本是阿德里安完成。
长篇福尔摩斯仿作直到一九六六年才首次出现,是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恐怖的研究》,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埃勒里·奎因(奎因中的丹奈也参与了电影的编剧)。这部小说在福尔摩斯仿作中占有非凡的地位,一方面是因为它的作者是美国著名侦探小说作家,另一方面小说涉及的是著名的开膛手杰克案。这桩历史悬案发生在福尔摩斯的时代,可是正典中却只字未提。除了《恐怖的研究》之外,类似仿作还有迈克尔·迪布丁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最后故事》(1978)、约翰·霍普金斯的《天命谋杀》(1979)、爱德华·B·韩南的《白教堂的恐怖》(1996)等等。
一九七四年,尼古拉斯·梅耶出版了《百分之七溶液》一书,旋即成为畅销书,是商业上获得成功的第一部仿作。在这部作品中,福尔摩斯与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相遇。像这样与真实人物共同出场的例子在仿作中也不是少数。比如在H. 保罗·杰夫斯的《坚定的同伴》(1978)中,福尔摩斯和罗斯福总统相遇(罗斯福本人是名副其实的福迷);李·马提亚的《潘朵拉灾难》(1981)中魔术大师胡迪尼拜访了福尔摩斯。当然,虚构人物与虚构人物见面就更不稀奇了。洛伦·埃斯特曼的《杰基尔医生和福尔摩斯先生》(1979),让化身博士和福尔摩斯演对手戏;卡·范·阿什的《贝克街之后十年》中大魔头傅满洲博士出场;菲利普·何塞·法默的《无双的贵族》(1974)中泰山也登上了贝克街舞台。
科幻小说作家也参与到仿写的风潮中,从而将福尔摩斯的探案领域延伸了许多倍。一九七五年,曼利-韦德·威尔曼和其子合著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世界大战》。这部小说一来续写了著名科幻小说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星际战争》,描写火星人侵略地球,二来加入了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和科幻小说《失落的世界》的查伦杰教授,令这部小说成为一部三重仿作。罗伯特·李·哈尔的《离开歇洛克·福尔摩斯》(1977)则为福尔摩斯和华生召来了一位未来的访客。安迪·雷恩的《神秘博士:消耗一切的火》(1994)中,福尔摩斯和第七号博士联手侦破一桩神秘的盗窃案件。此外还有多部科幻仿作小说选集,包括艾萨克·阿西莫夫等人主编的《穿越时空的歇洛克·福尔摩斯》(1984)和马丁·哈利·格林博等人主编的《轨道上的歇洛克·福尔摩斯》(1995)等。
作家们除了对福尔摩斯感兴趣,也将正典中的其他人物写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华生自不必说,不少作品认定他和福尔摩斯是亲密爱人,比如罗哈斯·皮尔希的戏作《最亲爱的福尔摩斯》(1988)。
罗伯特·纽曼的《献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谜案》(1978)中将贝克街小分队的孩子们变成了主角,在波特·琼斯的《奎尔斯福德遗产》(1986)和《格伦道尔阴谋》(1990)中他们也大显身手。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作为福尔摩斯的哥哥,智慧并不输于弟弟。查尔顿·安德鲁斯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智谋》(1973)便是将这些不曾公开的案件结集发表出来。迈克罗夫特也有一位华生式的传记作者——马斯特教授。格兰·皮崔也创作了几部有关迈克罗夫特的探案故事,首作是《杜金裂口事件》(1989)。
雷斯垂德警官算是小说中仅次于华生的配角人物。M. J. 特洛从一九八五年开始撰写“雷斯垂德探长探案”系列,首作是《雷斯垂德探长的冒险》,迄今已有十多部。莫里亚蒂作为福尔摩斯的死对头,自然也少不了他的戏份。约翰·加德纳在一九七四年创作了《莫里亚蒂归来》。奥斯汀·米切尔森和尼古拉斯·尤塔欣合著的《福尔摩斯和地震机器》(1976)的幕后黑手也是教授。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物也由卡罗尔·尼尔森·道格拉斯写成了系列侦探小说,首作是《晚安,福尔摩斯先生》(1990)。就连房东赫德森太太也摇身变成了重要角色出现在西德尼·霍瑟的《简单,赫德森太太》(1996)中。
劳里·R·金的玛丽·罗塞尔系列与上述仿作略有不同。她笔下的主角人物是玛丽·罗塞尔。首作《养蜂人的学徒》(1994)场景设置在一九一五年,年轻的玛丽·罗塞尔在苏塞克斯丘陵偶遇退休隐居的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对她的推理能力印象深刻,于是正式收她为徒传授侦探技能。起初他们之间的关系类似师徒和父女,最后结为夫妻。布莱恩·弗里曼特的构思与此类似,他的塞巴斯蒂恩·福尔摩斯系列是以福尔摩斯之子为主角的系列小说。目前出版了两部:《福尔摩斯的遗传》(2004)和《福尔摩斯的要素》(2005),故事都发生在一战前夕。
在日本方面,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大师级人物如木木高太郎、小栗虫太郎,到战后的名家如鲇川哲也、都筑道夫等都写过福尔摩斯仿作。加纳一朗更凭描写福尔摩斯大空白时期在日本探案的仿作《霍克异乡冒险》(1983)荣获了第三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被称为“日本新本格教父”的岛田庄司也以《被诅咒的木乃伊》(1984)向福尔摩斯致敬,书中留学伦敦的夏目漱石因为被神秘的幽灵声困扰而去贝克街求助。这部作品还曾入选第九十二回直木奖。二〇〇四年,柄刀一发表《御手洗洁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让岛田庄司笔下的占星神探对阵大侦探。
中国早在民国就出现了不少福尔摩斯的仿作和戏作。比如陈景韩的《歇洛克来游上海第一案》(《时报》一九〇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包天笑的《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二案》(《时报》一九〇五年二月十三日)、陈景韩的《吗啡案歇洛克来华第三案》(《时报》一九〇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包天笑的《藏枪案歇洛克来华第四案》(《时报》一九〇七年一月二十五日)等。程小青的福尔摩斯和亚森·罗宾对决仿作《龙虎斗》(《紫罗兰》,一九四三年四月),包括钻石项圈和潜艇图两个故事。香港作家沈西城在小说《四大名探》中,让福尔摩斯遭遇倪匡笔下的卫斯理。近年来,也有诸如罗修的《英国手稿之谜》、和《六尊福尔摩斯半身像》等水准较高的仿作。
杰里米叔叔一家之谜
阿瑟·柯南·道尔
一
我的生活就像画好格子的象棋,每一步都已经规划好,不过也有几次不同寻常的经历。但有一段非常奇异的经历,每当我回忆起它来,其他经历立刻变得毫无价值。在过去的记忆迷雾中,它仿若一盏明灯,和它比起来,无论之前还是之后的记忆都显得暗淡无光。
这个故事不像我经常说的那种,只有几个与我交情深厚的人曾经从我口中听过它。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讲这个故事,但是我通通拒绝,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孟乔森,通过说故事捞取名声。但最终我还是屈服了他们的要求,将自己在达克斯瓦特的经历记录下来。
这是约翰·瑟斯顿给我的第一封信,日期是一八六二年四月。我把它从书桌里翻找出来,原文抄录如下。
亲爱的劳伦斯:
最近我孤独寂寞、百无聊赖。如果你知道我处在这样的境地,一定会可怜我,帮我驱散孤独吧。你总说想去达克斯瓦特看看约克郡荒野,现在不正是绝佳的时机吗?当然,我知道你要刻苦学习,但你在这里依然可以像在贝克街那样看书学习。带上你的书,快快赶来吧!温暖的小屋加上写字桌和扶手椅,正好可以充当你的书房。期待你的到来。
我说我孤独寂寞倒不是指我独身一人。相反,这里有一大家人。首先是杰里米叔叔,就是那个爱多嘴、脑袋不灵光的老家伙。他总是拖着双布边拖鞋,嘴里满是糟糕的诗句——这已经成了习惯。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和你说起过他这个人。他还有一个秘书,工作就是把他说的话记录并且保存起来。这家伙名叫考佩索恩,是老头子的必备品,就像是书写纸或者《押韵大词典》一样。我不是刻意和他计较,但我对凯撒看不起瘦子的成见倒是抱着赞同态度——顺便说下,如果我们相信那些硬币上的头像,这位小个子的尤利乌斯也是枯瘦之人呢。还有塞缪尔叔叔的两个孩子,杰里米领养了下来——其实有三个,另一个不幸夭折了。他们的家庭女教师是一位有印度血统的黑皮肤美女。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女仆和一个老男仆。这就是我们的小世界。亲爱的休,我想念熟悉的面孔,期盼情投意合的伙伴。我自己也在钻研化学,所以不会打扰你的学习。给你孤独的朋友写回信吧。
约翰·H·瑟斯顿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客居伦敦,为通过执业医师考试而努力着。在剑桥学医那会儿我和瑟斯顿是亲密好友。我很想见他,但是,虽然有他的保证,我还是担心这会影响我的学习。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滑稽的老人、瘦削的秘书、漂亮的家庭女教师、两个吵闹的调皮孩子。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们全都关在一所乡间别墅里,那么几乎不会有安静读书的空间了。我考虑了两天,最后打算拒绝这次邀请。不过这时,我又收到一封寄自约克郡的信,比前一封更加急切:
“每一班邮件我们都期待着你的消息(我的朋友写道),但每一次都很失望,你始终没有发电告知你乘坐的车次。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想你会觉得很舒适的。杰里米叔叔对我说,他见到你会非常高兴。他想写点什么东西给你,不过他正一门心思创作一首五千行的长篇史诗,因此整天在房间里忙碌着。考佩索恩就像《弗兰克斯坦》中的那个怪物跟在他的身后,拿着笔记本和铅笔,记下从他口中吐出的佳句。我应该和你提过那位皮肤黝黑的家庭女教师吧。要是在你研究人种学那会儿,我也许应该把她当做诱饵来吸引你。她是一位印度酋长的女儿,母亲是个英国人。那位酋长在与我们国家抗争的叛变中被杀,财产收归了政府,十五岁的女儿也因此穷困潦倒。加尔各答一位仁慈的德国商人收留了她,并将她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带回了欧洲。他的亲生女儿不幸逝世,而这位瓦仁德小姐——我们用她母亲的姓氏称呼她——应征了叔叔的广告,来到了这个家。我亲爱的伙伴,不要磨磨蹭蹭了,立刻就来吧!”
第二封信中还有一些其他内容,不过我不能完全引述。
我没能抵挡住老友的强求,内心抱怨了几句就收拾起书本。晚上我发了封电报,准备第二天早晨起启前往约克郡。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旅途非常痛苦,我蜷缩在三等车厢的一角,满脑袋都是外科和医学问题,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到了英格尔顿一处小小的中间站,有人提醒我下车。这里离卡恩福斯大约十五英里,是距目的地最近的车站。我走下车,正好约翰·瑟斯顿的双轮马车也下了乡村公路。他一看见我就热情地打起口哨,接着拉住马,跳下车,来到站台上。
“亲爱的休,”他大叫道,“见到你太高兴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用力紧握着我的手,摇得我整个肩膀都疼了。
“虽然我来了,但恐怕你会觉得我不是个好伙伴。”我回答,“我还要看我的书。”
“当然,当然,”他的语调中透出了快乐,“我早就猜到了。我们总还是有时间抓抓野兔什么的。乘了那么长时间的车,你一定冷坏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我们急匆匆驶上了满是尘土的路。
“我想你会喜欢自己的房间。”我的朋友说,“你很快就会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知道我不常来达克斯瓦特,也是才安顿下来,正在准备我的实验室。我在这儿待了两个星期;因为我在杰里米叔叔的遗嘱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以父亲认为我应该过来,还要有礼貌。但是,在这种环境下,我恐怕正常不起来。”
“那当然。”我说道。
“不过,他是个非常不错的老家伙。你也会喜欢上这个家的。公主级家庭女教师,听上去很棒,不是吗?我们那位沉着的秘书也有点那样的风度。把你的外衣领子竖起来,注意风很大。”
这条路穿过一座低矮、光秃秃的小山。山上全无植被,只有几处稀稀拉拉的金雀花灌木和稀薄但如金属般硬邦邦的草丛,那些骨瘦如柴的饿羊吃着这些被当做食物的东西。我们上到山顶,接着落到谷底,这时才看到一条窄带般的小路从山下延伸出去。几处锯齿状的陡坡打破了单调的风景,隐隐可见突起的灰色花岗岩,好像大自然有意将自己细弱的骨头暴露在外面。远处是绵延的山脉,最高的山峰耸入云霄,一大片花冠一样的云朵映射着夕阳的霞光。
“那里是英格尔区,”我的同伴用鞭子指着那座山,“这里是约克郡荒野。你在英格兰再也找不到比这荒凉和寒冷的地方。不过此地的人民是优良品种,在夺旗之战中打败苏格兰骑兵的民兵就来自这个地区。下车,老兄,把大门打开。”
我们所在的这条路两旁是长满苔藓的围墙,一扇年久失修的铁门从墙中突出。门两侧有柱子支撑,顶端有雕花的石头,上面的图案似乎是某种纹章上的动物,只是历经多年风雨的洗刷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一边是一间荒废的村舍,也许曾经充当过门房。我推开大门。于是,我们驶上了一段很长的、蜿蜒曲折的大道。路上时而青草茂密,时而又光秃秃的,不过一路都是高大的橡木,枝叶稠密。虽说现在还有黄昏的余光,但路上已经漆黑一片。
“恐怕这条路不能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瑟斯顿大笑起来,“这是那老头子的怪想法之一——凡事都顺其自然。我们的终点到了。”
说话间,我们到了大路的转弯处,那里有一棵个头最高的橡树,仿佛这群树的族长。一座用石灰水粉刷的方形屋子坐落于此,屋前是一片草坪。建筑物的下半部分都处在阴影中,但是上部一排窗户在夕阳下反射着霞光。一位穿着仆人制服的老人听见轮子的声音,走了出来。我们一停下,他便拉住了马头。
“带去饮马吧,伊利亚。”跳下马车时我的朋友说,“休,让我把你引见给杰里米叔叔。”
“幸会幸会。”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叫道。我看见一个红光满面的小老头站在走廊上等着我们。他头上围着一块棉布,想必是从蒲柏和其他十八世纪名人那里学来的时尚,更显眼的是那双硕大无比的拖鞋。这双鞋和他瘦长的腿很不相称,就像穿上了一双雪鞋。因此,他走路时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拖着脚。
“你一定累了,先生。是的,还很冷,先生。”他以一种奇怪的急速语调说着,同时走上来和我握手。“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毫无疑问。热情好客是我们仅存的古老美德之一。让我想想,怎么说来着?‘约克士兵整戈待旦,但是,约克人的心热忱好客。’优美而简洁,对不对,先生?这是我的一句诗。是哪一首,考佩索恩?”
“布洛达利的折磨,”他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一个高个长脸的男子向前走了几步,这时走廊上方的灯才照到他。约翰为我们做了引见,我记得握手的时候感觉他的手冰冷,而且黏糊糊的让人讨厌。
见面礼结束了,我的朋友带我去房间,中途经过了无数的过道和走廊,还有毫无规律的螺旋楼梯。我注意到墙壁都很厚,天花板奇怪地歪斜呈尖角状,似乎上面还暗藏着神秘的空间。房间出乎我的意料,正如约翰所说,是个带火炉和书架的小书房,这让人很高兴。换拖鞋的时候我心想,来约克郡终究不算是个糟糕的决定。
二
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一家人正齐聚一堂等待晚餐。老杰里米坐在桌子的一头,仍然戴着那顶滑稽的头巾。他的右边坐着一位黑皮肤的年轻女士,黑头发黑眼睛。有人向我引见说这就是瓦仁德小姐。在她旁边是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都乖乖地听着她的话。我坐在她的对面,而考佩索恩坐在我的左边,约翰正对着他的叔叔。当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大油灯发出耀眼的黄色灯光,制造出伦勃朗式的光影效果,一桌人脸都处在阴影之中。很快我就将会对其中一些人产生兴趣。
这是一顿美味的大餐,不仅食物可口,旅途劳顿也让我食欲大增。杰里米叔叔说了不少奇闻逸事,引述了许多诗歌佳句,看来我这位新听众着实让他兴奋不已。瓦仁德小姐和考佩索恩话不多,考佩索恩倒很像是一个有思想、受过教育的人。至于约翰,他说了许多大学里和大学毕业之后的陈年往事,我都担心他的晚餐是不是没有吃饱。
上甜点的时候,瓦仁德小姐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杰里米叔叔去了图书室,我们隐约可以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那是在对秘书发号施令。我和老友在火炉前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我们上次见面以来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我们这家人怎么样?”最后他带着微笑问我。
我回答说,挺感兴趣的。“你的叔叔很有个性,我非常喜欢他。”
“是啊,他那些怪癖底下确实藏着一颗热忱的心。你的到来让他高兴,自从小埃塞尔去世之后他就没这样高兴过了。小埃塞尔是山姆叔叔最小的孩子,和其他两个一起领养到这里。但两个多月前她在灌木林里突发痉挛或者别的什么,当晚上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对老头子来说这打击可真大。”
“瓦仁德小姐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吧?”我说道。
“当然,她也很受打击。那时她来了不过一两个星期。当天她正好驾车去可可比·朗斯代尔买了点东西。”
“我倒对她挺好奇。”我说,“你跟我说的那些不是玩笑话吧?”
“不,不,千真万确。他的父亲是阿奇麦特·根奇思可汗,中央邦一位半中立的酋长。虽然他有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妻子,但他自己是一个不信上帝的狂热者。他和那那合得来,在坎普尔还有买卖,因此政府很想除掉他。”
“她离开自己的部落之前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吧?”我说,“她怎么看待宗教信仰?站在父亲那边还是母亲那边?”
“我们没问过这样的问题。”我的朋友回答,“我们认为她不信基督教。她的母亲肯定是个贤妻良母,除了教她英文,还教她法文,琴也弹得很好。啊,她在弹琴了!”
随着他的话音,隔壁房间传来了钢琴声,我们停下来侧耳倾听。起初,演奏者弹出几个单独的音调,好像不确定要弹什么。接着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和声,然后又是一阵刺耳的不和谐的混音,嘈杂过后是一首带点野蛮味道的陌生进行曲,伴之以喇叭的吹奏声和铙钹的碰撞声。
“每天晚上她都这样。”我的朋友说,“我猜那是为了缅怀印度的时光。很独特,不是吗?别坐在这儿啦,已经够久了。你的房间早就整理好了,想学习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听从了同伴的话,这时他的叔叔和考佩索恩过来,正好让他们待在一起。我起身上楼,看了两个小时的《法医学》。我原想,这天晚上不会再见到任何达克斯瓦特宅邸的人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大约十点,杰里米叔叔将他的红脸伸进我的房间。
“还满意吗?”他问道。
“好极了,谢谢您。”我回答说。
“那就好。加油干,你会成功的。”他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大串,“晚安吧!”
“晚安!”我也回应他。
“晚安!”走廊上传来另一个声音。我仔细望去,看到了秘书瘦长的身影,就像一个长影子跟在老人的后面。
我回到书桌旁,又学习了一个小时,然后爬上床。在入睡之前,我回想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心中涌出这样的念头:现在我已经成为这个奇怪家庭的一员了。
三
早上我起得很早,便走出屋子来到门前的草坪。我看见瓦仁德小姐正在采摘报春花,要为早餐桌添上一束鲜花。我走近时,她还没有注意到我。当她弯下身来摘花的时候,我不禁暗暗赞叹起她柔软的身体。她的一举一动都像猫科动物般优雅,我还不曾见过如此的女子。不过转念回想起瑟斯顿说过的话,我也就不那么诧异了。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站起身来,姣好的黑脸庞转向我。
“早上好,瓦仁德小姐。”我开口问候,“你起得真早,我也是个早起的人。”
“是啊,”她回答说,“我一般天刚亮就起床了。”
“这里的景色多么不同寻常,多么自然原始啊!”我眺望着远处的荒野高谈阔论起来,“对这个地方来说,我和你一样是个外乡人。你喜欢这儿吗?”
“我不喜欢这里。”她坦率地说,“我讨厌这里。这里又冷又脏,还荒凉无比。看,”她抬起手中的花束,“它们算是花,但闻起来可不香。”
“你原来待的地方一定气候宜人、植被繁茂吧?”
“哦,瑟斯顿先生肯定向你说起过我。”她面带微笑说,“是的,我过去待的地方可比这里强。”
我们站在那里说着话,忽然一道阴影投射在我们中间。我四下看去,发现考佩索恩就站在我们身后。他将白皙瘦弱的手伸向我,脸上带着装出来的微笑。
“您已经熟悉这儿了吧。”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瓦仁德小姐,“让我帮你拿花吧,小姐。”
“不,谢谢你。”她冷冷地回答,“我自己可以拿,我要进屋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穿过草地进了屋子。考佩索恩看着她的背影,皱起眉头。
“劳伦斯先生,你研究医学,是吗?”他又转向我,说话的时候神经质地跺了跺脚。
“不错。”
“啊,听说你是学医的,”他声调很高,话中还带着笑声,“那你一定是个可怕的家伙,对不对?我听说过你。我没有恶意。”
“学医的一般都是绅士,先生。”我回答。
“当然是。”他变了一种声音,“我只是开开玩笑。”更令人气愤的事情还在后面,早餐桌上,当瓦仁德小姐说话的时候,他就用眼睛盯着我,如果我有机会插上一两句话,他就立刻将目光转向瓦仁德小姐,好像要从我们两个的脸上看出各自的想法。这样的情形我想不注意都难。很明显,他超出了对一位美丽女教师应有的关心程度,不过我同时也看出,他的付出没有获得任何回报。
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情,正好可以作为约克郡原住民性格率直的例证。前一天晚上女仆和厨师——她们睡在同一个屋子里——被什么东西惊醒了,她们认为是妖魔鬼怪作祟。早餐之后我和杰里米叔叔在一起,他禁不住秘书在一旁不断地鼓动,正在朗诵一首边塞诗。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女仆进来了。紧跟着她进来的是身材肥胖、满脸恐惧的厨师。她们互相推让了一会儿,接着像希腊合唱团般一人一句地说出了故事。女仆简一口气说完,厨师又接着说,如此轮换。因为满口浓重的方言,所以她们说的大部分内容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最后,我还是弄清楚了故事的大概。凌晨,厨师感觉什么东西碰到她的脸,于是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边,这个影子立刻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消失了。女仆被厨师的尖叫惊醒了,并且口气坚定地说她看到过幽灵。不管交叉询问还是讲道理都不能动摇他们的说法,多次提醒之后他们仍然固执已见,可见她们的恐惧并非夸大其词。她们对我们的不信任大为光火,最后冲出了房间,留下生气的杰里米叔叔、不屑一顾的考佩索恩和颇觉好玩的我。
整个第二天我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做了大量学习方面的事情。晚上,我和约翰带着枪来到养兔场,回来的时候,我告诉约翰早上发生的可笑故事,但约翰可不像我那样觉得好笑。
他说:“事实上,像我们家这样的老房子,满是腐朽变形的木头,有时候的确会让人产生奇怪的感觉。听起来好像是迷信,但这次住在这里期间,我也曾在晚上听到过一两次怪声。神经紧张的人肯定会吓坏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仆人也一样。当然,什么幽灵鬼魂肯定是胡说八道,但当时太过紧张,没有去调查。”
“你听到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哦,也没什么。”他回答说,“小孩子和瓦仁德小姐也在这里。我们不能在她面前谈论这些事情。我们也不能向她提出什么警告,否则就会有所损失了。”
她坐在树林边一个小园艺梯子上——达克斯瓦特周围都是树林——两个孩子正在和她一起学习。他们一人一边,挽着她的胳膊,圆圆的小脸看着她的脸,真是一幅可爱的图画。我们停下来驻足观看,这时,她发现了我们,轻盈地站起身向我们走来,两个小孩子跟在她身后。
“你必须用你的权威帮助我。”她对约翰说,“这些小叛逆者喜欢晚上的空气,帮我劝说他们晚上要待在屋子里。”
“那就不出来了,”男孩子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就听故事吧。”
“对,库(故)事。”更小的孩子口齿不清地附和道。
“如果你们乖的话,明天可以听到剩下的故事。这位是劳伦斯先生,一位医生。他会告诉你们小男孩和小女孩在起露的时候外出是不好的。”
“那么你们就听故事吧。”约翰说。我们继续朝前走。
“好的,多好的故事啊!”小家伙充满热情地说,“杰里米叔叔给我们讲的故事都很无聊,不如瓦仁德小姐的好听。这次是关于大象的——”
“还有老虎——金子——”另一个说。
“对,战争和打仗,舍茹茨首领——”
“是拉杰泼茨,亲爱的。”女教师纠正道。
“靠着标记识别族人的部落,在树林里被杀的男人。她知道很多好故事。应该让她说故事给你听,约翰哥哥。”
“是啊,瓦仁德小姐,你激起我们的好奇心了。”我的同伴说,“你能说些奇妙的故事给我们听吗?”
“你肯定觉得很乏味,”她大笑着回答,“那些不过是我小时候的记忆罢了。”
我们沿着小路漫步,不知不觉走进树林,正好看见考佩索恩从对面过来。
“我到处找你们,”他试图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法,反而显得笨嘴拙舌,“我想告诉你们晚餐时间到了。”
“我们看过表了。”约翰说,我觉得他的口气很没礼貌。
秘书走在我们身后,继续说:“你们一直在猎兔子吗?”
“不完全是。”我回答,“回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了瓦仁德小姐和孩子们。”
“啊,你回来的时候瓦仁德小姐见过你了。”他说。他在歪曲我所说的话,口气中还带着嘲笑。我恼羞成怒,想回敬他几句。这时女士出现了,只能作罢。
我注视着女教师的时候,碰巧看见她两眼射出怒火瞥了一眼说话人,看来她和我一样义愤填膺。但是,那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正好瞧了一眼书房的窗外,看见他们两个人在月光下边走边说着什么。我不禁感到很惊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让我心烦意乱,扔下书结束了当晚的学习。大约十一点,我又看了眼窗外,他们已经离开了。不久,我听见杰里米叔叔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还有秘书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走上螺旋楼梯上楼回到各自的卧室。
四
约翰·瑟斯顿绝不是个有洞察力的人。跨进他叔叔家大门不足三天,我就发现到事情的发展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我的朋友潜心研究化学,沉浸在自己的试管和溶液之中,以此为乐,能够约来一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身边就让他更加心满意足了。而我喜欢研究和分析人的性格,现在住的这个小世界里能找到不少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事实上,我全心全意投入我的观察之中,以至于担心会不会严重耽搁自己的学习。
首先,我察觉到达克斯瓦特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杰里米叔叔,而是叔叔的这位秘书。医生的本能告诉我,老人对于诗歌的热爱如今已经成了十足的偏执。他年轻的时候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无害的古怪嗜好,但现在这种偏执的想法已经充满了他的脑袋,将其他的东西全部排除出去了。考佩索恩迎合老板的这种想法,因此成了老人的左膀右臂,可以在各个方面对他施加影响。他管理着钱财、操持着家务。但是,他很聪明,并不炫耀自己手中的权力,因此也没有什么反对者。我的朋友忙于自己的蒸馏和化学分析,还不曾明白他在家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虽然考佩索恩对女教师有一点温柔体贴之情,但是对方可不吃这套。几天之后,我开始考虑,在这得不到回报的情感后面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东西联系着呢?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见他对女教师颐指气使,还有两三次观察到入夜不久他们在草坪上散步,热烈地交谈。我猜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语言,这事情着实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有种说法,在乡村别墅里容易产生爱情,但是我并非多情之人,也不会因为对瓦仁德小姐产生某种情愫而做出不客观的判断。相反,我就像研究标本的昆虫学家那样研究她,毫无偏见地用一种钻研的眼光来审视她。有了对象之后,我就安排种种机会展开研究,比如在她带孩子外出嬉戏的空闲时间和她一起散步,这种时候我更能深入她的内心。
她很有学问,精通好几种语言,对音乐也有很高的品味。但在这文明的外表下面,却隐藏着强大的野蛮本性。在交谈的过程中,她几乎每次都能说出一些让我震惊的言论。那种观点是借由最原始的逻辑推理出来的,完全漠视文明的常规。但是,我一想到她是在被父亲控制的野蛮部落里成长的,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我记得一件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她原始的本性在这件事上表露无疑。有一次,我们一起在乡间道路上散步,讨论有关德国的话题(她曾在那里待过几个月)。突然,她停下脚步,手指放到嘴唇上。“借下你的手杖!”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把手杖递给她,令我相当惊讶的是,她突然把它扔了出去——手杖飞出篱笆之外——接着弓起身,躲到一个小土坡后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只兔子突然跳到她前面,又急匆匆地逃走了。她朝着兔子的方向再次投出手杖,这次打中了。不过这只兔子还是逃走了,尽管有一条腿已经变得一瘸一拐。
她喘着气高兴地回到我身边。“我看见它在草丛中走动,”她说,“我打中它了。”
“确实,你打中了。你打伤了它的一条腿。”我有些冷淡地回答。
“你伤害它了!”小男孩悲伤地大叫。
“可怜的小动物!对不起,我伤着它了。”她也惊呼道,一下子整个人都变了。这件事似乎让她颇为沮丧,剩下的时间里她很少说话。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并不会责备她。虽然一位在英国大路上散步的时髦小姐做出这样的举动很不相称,但这不过是她体内野蛮本能的一次爆发。
有一天她出去的时候,约翰让我偷偷看了看她的私人起居室。她有上千件印度小饰品,显示出她来自那个未经开化的国度。东方人喜欢亮色调,这使得屋子风格很是有趣。她去集市买过一些粉红色和蓝色的纸,把它们钉在发黑的墙上。还有一些金属丝制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整体格调可笑而庸俗。在英国严寒之地的住宅里复原热带地区那种宏伟壮丽的风格,这样的尝试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开头几天,瓦仁德小姐和秘书之间的古怪关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对这位英印血统的美人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某种私人的情感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我疑惑不解,这样的情愫怎么会存在于我的心中。为什么白天她对秘书表现出反抗的情绪,而夜晚降临的时候又和他在一起散步?她在众人面前的那种举动是不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情感呢?说到她的伪装,那清澈的眼睛、傲气的五官又和这样的推测格格不入。但是,有什么别的假设可以解释秘书对她施加的魔力呢?
这样的魔力是多方面的,但并不是一望便知的,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的存在。我看到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她。在我看来,这样的眼神是具有威胁性的。很难相信他苍白冷漠的脸能显现出如此强烈的表情。每当他以这样的眼神看她时,她便如刺痛一般退缩、战栗。“这肯定是恐惧而不是爱。”我想。
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还和我的朋友约翰说了这件事。当时他正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全神贯注在实验上。伴随着蒸馏过程,一股恶臭的气体喷泻而出,让人咳嗽不止,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我们退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从他那里询问一两条需要的信息。
“瓦仁德小姐来到你叔叔这里多久了?”我问。
约翰顽皮地看着我,晃了晃被酸腐蚀的手指。
“你好像对已故的阿奇麦特·根奇思的女儿非常好奇。”他回答。
“谁不会呢?”我如实相告,“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浪漫的人之一。”
“小心你的学习,孩子。”约翰说话的口吻就像父亲似的,“在考试之前可不要想这种事情。”
“别开玩笑了!”我抗议道,“如果有人听到你这话,肯定会认为我爱上了瓦仁德小姐。我只是将她看做一桩有趣的心理学问题,别无其他。”
“是啊——一桩有趣的心理学问题,别无其他。”
约翰似乎念念不忘着仪器上挂着的水蒸气,那态度真是气死人。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说,“她来这儿多久了?”
“大约十个星期。”
“那么考佩索恩呢?”
“两年多。”
“你觉得他们可能在以前就互相认识吗?”
“绝不可能!”约翰果断地说,“她从德国来。我看过那位老商人的信,里面说到了她以前的生活。而考佩索恩一直待在约克郡,除了去剑桥的那两年。后来,他因为某些事情不得不离开大学。”
“什么事情?”
约翰回答:“不清楚,他们对此事避而不谈。我觉得杰里米叔叔应该知道,他很喜欢结交浪子,并为他们提供新的开始。有些人会从此走向正轨。”
“那么考佩索恩和瓦仁德小姐几周之前还是形同陌路喽?”
“正是如此,我想现在我们得回去做沉淀物分析了。”
“别管什么沉淀物了。”我不让他走,“我还想和你说些事。如果这两个人只相识了这么短时间,那他为什么能对她颐指气使呢?”
约翰警觉地盯着我。
“颐指气使?”他反问。
“是的,他对她施加了某种魔力。”
“亲爱的休,”我朋友的语气变得严肃了,“我还不习惯引用《圣经》,但在我脑中冒出了这样一段经文:‘你的学问太大,反叫你癫狂了。’你肯定读书太用功了。”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发觉你叔叔的家庭女教师和他的秘书之间有什么秘密?”我大声说。
“喝点溴化钾,”约翰说,“二十格令的剂量会让人心情舒畅。”
“戴副眼镜吧。”我反驳道,“对你很有必要。”说完我抬脚走人,气冲冲地离开了。还没走出二十码,我就看到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两个人就在前面花园的砂砾路上。他们之间有点距离,她靠在日晷上,而他站在她面前认真地说着什么,不时激动地做着手势。站在她的面前那瘦高的身体,间歇挥动的长臂,就像一只扑打翅膀的蝙蝠盘旋在猎物上方。此时我心中萌发出了这样的比喻,也许是因为她美丽的身体缩成一团、恐惧不已。
这情形证明了我的说法。我打算回到实验室,把心存怀疑的约翰拖出来看看这一幕。但就在我打算付诸行动的时候,考佩索恩用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我。他转过身,慢慢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进了灌木丛。而他的同伴也走过去摘起花来,就像为了避开烈日似的。
这段小插曲之后,我上楼去自己的房间看书,但思绪却飞离了书本,琢磨起这个谜团来。
我听约翰说考佩索恩曾经有不检点的地方,不过他明显对愚笨的雇主施加了什么魔力。通过观察,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投其所好,通过溜须拍马地鼓励老人这种古怪的诗歌癖好来达到他的目的。但我想知道的是,他对女教师又施加了怎样的魔力呢?她可没有什么爱好值得溜须拍马,只有两情相悦才能让二人心系一线。作为一个男人和人性的观察者,本能告诉我,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爱。如果不是爱,那么肯定是恐惧——这样的推测正好符合我所看见的一切。
那么,这两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这位桀骜不驯的黑眼睛公主害怕一位白皮肤、嗓音细弱、彬彬有礼的英国人呢?我深陷在这个问题之中,对学习的兴趣也减弱了,就算即将到来的考试所产生的恐惧也无法超越它。
我冒险向瓦仁德小姐提出了这个问题。当天下午我看到她独自待在图书室,两个孩子正在邻居家的儿童室里玩耍。
“没有访客你一定感到相当孤独吧。”我开口道,“这儿可称不上是什么可爱的乡村呢。”
“孩子们总是好伙伴。”她回答,“不过你和瑟斯顿走了之后,我会想念你们的。”
“对于这次拜访我感到抱歉。”我说,“我之前不曾想到来这儿会如此开心。其实,就算我们走了你也不缺少伙伴,考佩索恩先生不是一直待在这儿吗?”
“是的,我们还有考佩索恩先生。”她的语气中带着厌烦。
“他是个不错的伙伴。”我评价说,“沉着冷静、见多识广、和蔼可亲。我真奇怪为何瑟斯顿先生不喜欢他。”
我说这话的时候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黑色的脸颊微微发红,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他的态度有时候稍微冷淡了些——”我还要继续,但她打断了我,对我怒目而视。
“你是不是想和我谈论他?”她问道。
“请原谅。”我顺从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她情绪激动地大叫,“我讨厌这个名字,我讨厌这个人。如果我有一个爱我的男人——按我们国家的话来说,就是远渡重洋来爱我——我知道该对那个人说什么。”
“对他说什么?”我对她情绪的爆发颇感吃惊。
她猛地向前倾身,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
“杀掉考佩索恩。”她说,“这就是我对爱我的人说的话。杀掉考佩索恩。然后才能和我谈爱。”
没有什么文字能描述她话语中的强烈情感,当她吐字的时候牙缝里急促地发出嘶嘶声。
她的表情如此恶毒,我不禁向后退去。这是那位端庄的年轻女士吗?这是每天在杰里米叔叔家餐桌旁见到的那位拘谨而恬静的小姐吗?我本想通过诱导性的问题深入她的内心,但是没有想到里面竟然有这样的灵魂。她一定从我脸上看到了恐惧和惊讶,于是态度变了,大笑起来。
“你一定认为我疯了吧,”她说,“你瞧,这是印度人爆发的形式。我们向来爱憎分明。”
“为什么你讨厌考佩索恩先生呢?”我问。
“啊,也许讨厌是个太过强硬的词语。”她的语气柔和了,“应该说不喜欢。有一些人你禁不住就反感他们,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显然,她对刚才的爆发感到后悔,于是尽量自圆其说。
我发现她试图改变话题,也就顺水推舟地谈起了一本印度图集。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从架子上拿下这本书,如今它还躺在她的膝盖上。杰里米叔叔的收藏相当广泛,这类书又特别多。
“这些都未必完全正确。”她翻过了一堆彩页说道,“这张不错。”她指着一张图片,上面有一位酋长穿着带锁链的盔甲,头上戴着独特的头巾,“这张很棒。我父亲就是这副打扮骑在白色军马上指挥多阿博的勇士和欧洲人作战的。我父亲是族人们选出来的,他们知道阿奇麦特·根奇思可汗既是伟大的祭司也是伟大的士兵。只有富于经验的布卡才能领导人民,现在他死了,跟随他的那些人要么分崩离析,要么做了刀下鬼。而我——他的女儿——远离故土在外当一名女仆。”
“总有一天你一定能回印度的。”我安慰地说,但于事无补。
她无精打采地翻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突然,她又高兴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了一幅图片。
“瞧这儿!”她喊道,“这是一名流浪者。一个布托帖。很有可能。”
这幅让她兴奋不已的图片上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土著人,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小工具,样子像缩小了的铲子,另一只手上好像有一块方巾或一卷亚麻布。
“那块方巾是他的罗玛尔。”她说,“当然公开场合他不应该这样拿,否则就是他不怕神的斧头。但其他方面都很写实。我曾多次和这帮人在一起,没有月亮的夜晚,鲁阿已经在前面了,掉以轻心的旅客听说皮赫朝左,却对其真实意味一无所知。啊!那才是真正应有的生活啊!”
“什么罗玛尔,什么鲁阿,这都是什么?”我问。
“啊,那是印度话。”她笑了,“你不懂。”
我回答:“不过,这幅图片题为德科特,我知道德科特是强盗的意思。”
“那是因为英国人不了解。”她说,“的确,德科特就是强盗,但英国人所谓的强盗并不都是真正的强盗。这个人是一个神职人员,可能是一个上师。”
她也许还会告诉我更多关于印度风俗习惯的知识,因为她乐于谈论这样的话题。我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变了,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窗户。我环顾四周,在角落里看到了秘书的脸。我承认,我当时心头一惊,那皮肤就像尸体般苍白,使肩膀上的头颅更为突出。他见我们在看他,便拉开了窗户。
“很抱歉打断你们。”他看了看屋子里说道,“但是,瓦仁德小姐,外面阳光明媚,你却蜷缩在这封闭的房间里,难道不是暴殄天物吗?我们何不出去散散步?”
虽然他的话语谦恭有礼,但语气听上去却刺耳到近乎威胁。在我看来,这声音不像是邀请,而是命令。女教师站起身,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什么,拿上她的无檐女帽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这又一次证明了考佩索恩对她具有魔力。他从打开的窗户外面看着我,薄薄的嘴唇边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容,似乎他是通过展现自己的威力来嘲笑我。他在身后的阳光衬托下,就像光晕围绕着的恶魔。他以这样的姿态站立着,盯着我脸上满是恶意。接着,我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咔咔地碾过砂砾路,走向门的方向。
五
在这次瓦仁德小姐表达了自己对秘书的憎恨之情之后,一段时间里,达克斯瓦特都一如往常地平静。我们和两个孩子在林间或田埂上散步的时候,我和她进行了几次长谈。但我无法提到图书室里让她情绪爆发的那个话题,她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半句。虽然我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但只要我将谈话引导向那个话题,她就以一种警戒的态度来回答,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时候不早,要把孩子们带回儿童室。因此,我完全无法从她的嘴里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备感失望。
这段时间我的学习时断时续,没有规律。有时候杰里米老叔叔会拖着脚走进我的房间,手上拿着一卷手稿,从他的伟大史诗中挑选一些篇章读给我听。如果我需要一位同伴,我就会走到约翰的实验室;同样,如果他感觉孤独难耐,也会来到我的小窝。有时候我也会打破常规,把书带到灌木丛中的凉亭里看,一整天都泡在那里学习。至于考佩索恩,我对他尽可能避而远之,但他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似乎总想接近我。
大约在六月第二个星期的某天,约翰把一份电报拿给我看,脸上显露出极其反感的神情。“糟糕!”他叫道,“父亲希望我立刻启程到伦敦去见他,我猜是因为什么法律事务。他总认为事情是一帆风顺的,不料如今却遇到了一件突如其来的麻烦需要处理。”
“我想你不会去很久吧?”我说。
“大约一两周。真麻烦,我正打算用一种直接的方法分离生物碱呢。”
“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原封未动。”我笑道,“你不在时没有人打算分离它。”
“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把你留在这儿。”他继续说,“邀请朋友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又让客人独自留下,这实在太不敬了。”
我回答说:“别管我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而且,我在这里意外发现了不少吸引我的东西。这六个星期眨眼而过,我这辈子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哦,时间过得很快,是不是?”约翰哧哧地笑起来。我确信,他还是以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位家庭女教师。
当天他乘坐早班火车离开,临行前答应写信告诉我地址,因为目前他还不知道父亲预订了哪家旅馆。我不曾料到这件琐事会造成多大的后果,也不曾想到当我再次看到我的朋友之前会发生什么事情。此时此刻,我对他的离去没有半点伤心的感觉。我们剩下的四个人更加紧密了,似乎正是时机解决这些天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那个谜题。
距离达克斯瓦特将近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处孤零零的同名小村庄,大约有二三十间石板瓦房村舍,还附带一座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和照例必有的啤酒屋。约翰离开的当天下午,瓦仁德小姐和两个孩子步行去那里的邮局,我自告奋勇地陪他们同行。
考佩索恩大概很想阻止这次远足,或是和我们一起去,但很不幸,杰里米叔叔正为创作而挣扎,秘书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次愉快的远足,一路都是树荫,鸟儿在空中快乐地歌唱。我们一起漫步、东拉西扯,而小男孩和小女孩则喋喋不休,又笑又闹。
要去邮局必然会经过上面提到的那处啤酒屋。我们走在村子的大街上,忽然看到一小群人聚集在啤酒屋门前。十来个衣衫不整的男孩、长裙拖地的邋遢女孩、几个没戴帽子的妇女、两个从酒吧出来的闲人,这样的规模在这个安静的村子里算是很罕见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孩子们跑过去,很快带回了一大堆消息。
“哦,瓦仁德小姐。”强尼急匆匆地跑过来,喘着气叫道,“那儿有个黑人,就像你故事里的人物!”
“我猜是个吉卜赛人。”我说。
“不,不,”强尼肯定地说,“比那些人黑,是不是,梅?”
“比那些人黑。”小女孩回应道。
“我想我们最好过去看看有什么怪事。”我说。
我瞥了一眼我的同伴。令我惊讶的是,她脸色苍白,黑色的大眼睛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
“你怎么了?”我问。
“哦,好的。走啊!”她急切地叫道,同时迈开了脚步,“走啊!”
我们挤入这群村民之中,见到了确实令人好奇的一幕。我想起了德·昆西描述过的马来鸦片鬼,他曾经在苏格兰的农舍里见过这类人。一圈朴实的约克人中间站着一位东方的流浪汉,个子很高,样貌自然优雅,举止得体,亚麻布的衣服沾着尘土,棕色的脚上穿着做工粗糙的鞋子,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依靠着手上拿着的一根粗重的棍子,黑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仿佛没有看到周围聚集的人群。他独特的服装、彩色的头巾、黝黑的脸,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古怪而奇特。
“可怜的家伙!”瓦仁德小姐喘息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他一定又累又饿,却无法说出自己的需求。我来和他说说话。”说着,她走到那印度人跟前,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几个音节产生的效果。流浪汉一句话都没说就跪了下来,脸贴着满是尘土的马路,几乎是五体投地拜在我同伴的脚下。我知道东方人只有在长者和上级面前很谦恭,但却不能想象有人能像这个男人的态度那样恭敬。
瓦仁德小姐又用一种尖锐的、发号施令般的语调说了些什么,他听了之后一跃而起,紧握着拳头,垂眉低目,就像女主人面前的奴隶。周围的人似乎认为刚才的跪拜是某种魔术或杂耍的前奏,感到颇为有趣而好奇。
“请你带着孩子去邮局发信。”女教师说,“我还有话和这个人说。”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几分钟后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还在交谈着。这个印度人似乎在说他的经历或此行的目的,因为他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也很激动,手指颤抖着,两眼发光。瓦仁德小姐专心地听着,偶尔打断一下或惊呼一声,很明显,这个男人的陈述让她非常感兴趣。
最后她转向我:“很抱歉,让你在烈日下晒了这么久。我们回家吧,否则晚餐要迟到了。”
说了几句离别的话——听上去很像是命令——之后,她与这位萍水相逢的人告别,他一直站在街上,看着我们带着孩子回家。
“怎么回事?”当那位外乡人已经听不到我们说话声的时候,我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他来自中央邦,靠近马拉地,是我的族人。看见一位同胞让我非常惊讶,感到心烦意乱。”
“你应该高兴才对。”我说。
“是的,非常高兴。”她衷心地回答。
“他为什么下跪呢?”
“因为他知道了我是阿奇麦特·根奇思可汗的女儿。”她骄傲地说。
“那么他为何到这儿来?”
“哦,说来话长。”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过着四海飘流的生活。路上好黑呀,树枝交错密密麻麻!如果你趴在哪根树枝上,就可以顺着它爬到某个过路人背后。他们发现不了你的踪迹,直到你用手指戳住他们的喉咙。”
“多可怕的想法啊!”我惊呼道。
“黑暗的地方总是带给我黑暗的想法。”她轻轻地说,“顺便说一下,我想请你帮个忙,劳伦斯先生。”
“什么忙?”我问。
“回到家里,别提到我这位可怜的同胞。他们会以为他是一个强盗或者流氓,然后命令他离开那个村子。”
“我想瑟斯顿先生不会做出这种不厚道的事情。”
“是的,但考佩索恩先生也许会这样做。”
“就按你说的做。”我说,“不过孩子们肯定会说的。”
“不,我想不会。”她回答。
我不知道她如何封住两个小家伙的口,但他们确实只字未提此事。那天晚上,没有人谈起这位奇怪的不速之客。
我怀疑,这个来自热带的外乡人绝非流浪中偶然路过,而是为了某种目的来到达克斯瓦特的。第二天,我有了一个最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还在附近。在花园散步的时候,我遇到了瓦仁德小姐,她手上拎着一个装满吃剩下的面包和肉的篮子。她常常将这些剩饭菜分带给附近的老妇人,于是我提议陪她同去。
“今天是维纳博斯夫人还是泰尔福斯夫人?”我问。
“都不是。”她微微一笑,“我和你说真话,劳伦斯先生,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应该信任你。这些饭菜是给我那可怜的同胞的。我把篮子挂在树枝上,他会来拿的。”
“啊,那他还在附近喽。”我说。
“是的,他就在附近。”
“你觉得他会找到篮子吗?”
“哦,当然。”她说,“你可别责备我帮助他,行吗?如果你和印度人生活在一起,突然遇到了一个英国人,你肯定会做同样的事情。去温室赏花吧。”
我们一起来到温室。当我们回去的时候,篮子依然挂在树枝上,但里面的东西已经拿走了。她笑着取下篮子,拎在手上。
在我看来,自从前一天和同胞见面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开心起来,脚步也变得更加轻盈。这或许只是一种臆断,不过即使考佩索恩在场,她也不那么拘束了。她能勇敢地对视他的眼神,而且他所施加的影响也变弱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如何得知这两个陌生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如何得知有关瓦仁德小姐可怖的真相——我宁愿称呼她为阿奇麦特·根奇思公主,因为她继承了那位勇猛、狂热的勇士的品格,而不是她母亲温和的个性。
这一发现让我震惊不已,永远都不会忘记。可能在我叙述故事时,强调了与她有关的那部分,而忽略了与她无关的事情,因此读者能察觉到在她身体里的紧张。我敢发誓,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对这个女人就像朋友般关心,在我听来,她的声音就像音乐般悦耳,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回过头来看,我相信她对我确实有好感,不会故意伤害我。
这个发现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之前我提到在灌木丛中有一个凉亭,白天我时常在这里学习。某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我准备回屋的时候,忽然发觉一本妇科医学的书籍落在凉亭里了。我想在睡觉之前做一两个小时功课,于是起身去取这本书。杰里米叔叔和仆人们已经上床了,我悄悄下楼,轻轻地用钥匙打开门。一出屋,我快速穿过草坪,直奔灌木丛,打算拿到书之后尽快赶回来。
就在我正要穿过小木门进入树林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谈话的声音。我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曾经透过窗户看到的深夜密会,这次碰巧遇上了。声音是秘书和女教师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推测,他们坐在凉亭里,而且没有怀疑第三人在场。我很好奇他们谈些什么,但也知道不管怎样,偷听都是不道德的举动,于是打算咳嗽两声或者弄出些动静告诉他们我在场。突然,考佩索恩的几句话让我惊恐不已、动弹不得。
“他们会认为他是中风而死的。”秘书尖锐的声音穿过平静的空气,显得非常清晰。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制造声音的想法现在完全没有了。在这个可爱的夏夜里,这对看起来不可能凑在一起的同谋者在策划什么犯罪呢?
我听见她那甜美的嗓音,语速快得难以听清,但从语气上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态度。我只能从语调中听出,她正受到内心某种情感的支配。我踮起脚走近了一些,竖起耳朵尽量捕捉每一个单词。月亮尚未升起,在树的阴影之下就显得更暗了,这给我的观察提供了机会。
“吃他的面包,确实!”秘书带着嘲笑的口吻说道,“平常你可不是这样拘谨的。在小埃塞尔那件事里,你可没考虑过这些。”
“我疯了!我疯了!”她的声音突然变了,一股脑地把话倾泻了出来,“我向佛陀祈祷,向伟大的波万尼神祈祷。在这异教徒的国度,对我这样一个孤单的女人来说,按我伟大父亲的教导行事是伟大而光荣的。没有几个女人能进入我们的秘密帮会,只是机缘巧合,荣耀才降临到我的身上。而且,一旦指出一条路,我就会一直朝前走,绝不退缩。伟大的导师兰姆第·辛格说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有资格和其他布托帖并肩坐在托布尼的布上。我还拿着神镐发过誓,我会对那可怜孩子的事情表示哀悼,但是献祭并没有错!”
“鳄鱼的眼泪,我看得够多了。”考佩索恩冷笑着说,“我以前也许有过顾虑,但当我看到你举起了手帕的时候,就可以确认我们甚感荣幸地发现了一位刺客公主!对你这样浪漫的人来说,英国的绞刑架实在是个乏味的终点。”
“你的这些知识把我的生活都毁了。”她悲痛欲绝地说,“你让我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他的声音变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因为我发现你对温和之爱视若无睹,所以才偶尔用检举揭发来恐吓你、控制你。”
“爱!”她厉声叫道,“我会爱上一个以让我羞耻地死去相要挟的男人吗?让我们回到这点上。你答应过,如果我为你做这件事,我就能获得绝对的自由,对不对?”
考佩索恩回答:“是的。办完事之后,你想去哪儿都悉听尊便。我会忘记在灌木丛中看到的一切。”
“你发誓?”
“是的,我发誓。”
“为了自由,我做什么事都在所不惜。”她说。
“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考佩索恩叫道,“小瑟斯顿走了,他的朋友睡得很沉,那人太蠢了不会怀疑什么。遗嘱已经按我的要求写好了,如果老头死了,那么这栋大宅的一砖一瓦都将属于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干?”
“这不是我的领域。”他回答,“而且,我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个罗玛尔还是什么的东不会留下痕迹,这是它的优点。”
“杀死恩人要遭到诅咒的。”
“但为杀人女神波万尼做事是崇高而伟大的。我熟知你们的宗教,对此了如指掌。如果你父亲在这儿,他做不做呢?”
“我的父亲是乔布勒普最伟大的布卡。”她大声说,“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我不必为了一千英镑而去见他。”考佩索恩笑了,“但是阿奇麦特·根奇思可汗如果知道他的女儿面对为神效力的机会犹豫不决,会说什么呢?到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好。如果他知道小埃塞尔那婴儿的灵魂献祭给了神或者食尸鬼,他也许会露出微笑。而且这大概不是你第一次献祭。那个仁慈的德国商人的女儿是不是祭品呢?啊,我在你的脸上看到我又说对了!这次没有危险,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你犹豫不决怎么行呢?更不用说,这次事件能让你从这里脱身,脖子上时时刻刻系着绳索的日子可不那么舒服。要做就马上做,一旦他喜欢上了那个年轻人,任何时候都可能改变遗嘱,他可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
停顿了很长时间。这段沉默如此寂静,我甚至能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心跳。
“什么时候下手?”她最后问道。
“明天晚上吧!”
“我怎么接近他?”
考佩索恩说:“我会让他把房门开着,他睡得很沉。夜明灯也会亮着,这样你就能看到路。”
“然后呢?”
“然后你就回自己的房间。早晨我那可怜的雇主会发现自己已在睡梦中死去,也会发现他留在世间的东西成为了忠诚的秘书辛勤劳作的一点小小回报。接着,瓦仁德小姐也就不需要当家庭教师了,她可以回她所爱的国度,或者去她想去的地方。如果她喜欢,她可以和医学生约翰·劳伦斯先生一起潜逃。”
“你在羞辱我。”她生气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又说,“明天晚上我下手之前,你必须见我一次。”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某些最后的指示。”
“那就在这里吧,十二点。”
“不,不要在这里。这儿离房子太近了。我们在大路尽头的那棵大橡树下见面。”
“就按你说的地方。”他不高兴地回答,“但是我提醒你,你下手的时候我可不会跟着。”
“我不会要求你的。”她带着轻蔑的口吻说,“今晚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听到有人抬脚的声音,也就不必继续听他们谈话了。于是我从隐蔽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出来,飞奔过黑暗的草坪,进入屋里,然后关上门。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身子埋进扶手椅中。这时我才能将游离的思绪收回来,考虑刚才听到的可怕对话。直到深夜,我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反复思索听到的每一个字,尽力在脑海中考虑起未来的计划。
六
刺客!我听说过印度中心地带那群野蛮的宗教狂热分子,他们受到歪曲教义的影响,将谋杀作为人类最崇高、最纯粹的献祭方式。我记得在麦道斯·泰勒上校的作品中读到过他们的秘密——他们的组织者,他们的无情和恐怖,还有他们超越一切精神或道德层面的杀人狂热。我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罗玛尔——这个词我听她提起不止一次——那神圣的手帕,就是用这个东西进行他们恶魔般的行动。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按她的话说,也是他们首领的女儿。文明的外表无法掩饰她早期所受的影响,也无法阻止偶尔显露出来的狂热,这也就不觉为奇了。她杀害可怜的埃塞尔的举动算是狂热的征兆之一,她还小心翼翼地安排好不在场证明以洗清自己的罪行。考佩索恩偶然发现了这桩谋杀,由此获得了控制这位陌生合伙人的把柄。在她的部落族人看来,被绞死是所有死法中最不敬的也是最可耻的。她知道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她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绞刑架上,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秘书在场的时候,她强迫自己违背自己的意愿,收敛起专横的本性。
至于考佩索恩,我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的目的。巨大的恐怖和厌恶充满了我的内心。这就是他用卑躬屈膝向那个可怜老人换来的回馈吗?他已经欺骗老人签署文件放弃自己的财产,如今又因为害怕良心的谴责让老人改变主意,便决心让老人无法再改写遗嘱。这已经够糟的了,但最糟的是,他太胆小,甚至不敢亲自动手,而利用这个不幸的女人可怕的宗教观,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将杰里米叔叔置于死地。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秘书都要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
但是我该做什么?如果我知道朋友的地址,那么清早拍电报给他,他在黄昏之前就能赶回达克斯瓦特。可惜约翰是个最糟糕的联系人,走了好几天,我还是没有收到有关他住处的只言片语。屋子里有三个女仆,除了老伊利亚之外没有男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依靠哪位邻居。不过,这件事倒也不足挂齿。我知道,单打独斗的话,我对付秘书绰绰有余。我相信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挫败这桩阴谋。
问题是,想要控制目前的局面,怎样做才是上策?我的第一个想法是等到早晨,然后悄悄去最近的警察局报警,召来两个警士。这样,我就可以将考佩索恩和他的女同谋交付法律制裁,并且把自己听到的对话说出来。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这个办法非常不可行。除了我的故事之外,我有什么证据来指证他们呢?对那些不了解我的人来说,这个故事太过疯狂,绝不可能。我可以想象考佩索恩用花言巧语和沉重冷静的态度应对我的指控。他会解释说,因为他和他的同伴互相爱慕,招来了我的恶意,局外人会相信我为了伤害情敌不惜编造故事。对他来说,这易如反掌。想让人们相信那位仿若牧师的绅士和时髦的年轻女子是两个人面兽心、应该立刻收监的恶棍,对我来说实在难上加难!我相信,在没有确切把握之前就摊牌是很不明智的。
另一个方案就是什么都不说,让事情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直到出现可以指证他们的决定性证据我才动手。这个方案可以作为我的冒险计划,而且似乎是唯一一个能达到目的的方案。直到破晓时分,我才躺到床上。我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深信自己完全可以挫败之前听到的谋杀计划。
第二天早餐之后,杰里米叔叔的精神状态很不错,坚持要大声读雪莱的《倩契》中的一场,对这部作品他称赞不已。考佩索恩坐在那里几乎一声不吭,令人捉摸不透,就算提出建议或发出赞叹时话也很少。瓦仁德小姐心事重重,我不止一次看到她的黑眼睛中闪烁着泪花。我看看他们三个,揣摩他们站在各自立场上的想法,我的心思全在那位红脸、戴着古怪头巾、老式举止的主人身上。我发誓要全力阻止此事,绝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白天过得很慢,百无聊赖。我已经不可能安心读书了,只能不安地在老房子的走廊上徘徊,在花园里游荡。考佩索恩跟着杰里米叔叔在楼上,我很少看到他。有两次我进出的时候,看到女教师和孩子们出现在视线里,但我都匆匆而过,避免和她接触。我觉得,一旦和她说话,就会显露出内心的恐惧,使她有所觉察,知道我发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也注意到我有意回避,在午餐桌上,她向我投以惊讶而委屈的目光,但是我没有作出回应。
下午邮递员带来一封约翰的信,信中告诉我们他在朗汉姆安顿了下来。我知道,如今他已不可能为我提供什么帮助,承担晚上发生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有责任发电报告诉他,让他知道有他在场是多么必要。去邮局要走很长一段路,但这能帮助我消磨时间。滴滴答答的发报声说明消息已经送了出去,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英格尔顿回来经过大门的时候,我发现老仆人伊利亚站在那儿,情绪很激动。
“他们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只老鼠带着一帮老鼠,”他碰了下帽子对我说,“黑鬼也是这样说话。”
他总是讨厌女教师,说她“盛气凌人”。
“怎么啦?”我问道。
“有个外国佬鬼鬼祟祟地藏在什么地方。”老人说,“我在这儿的矮树丛里找他,要把他赶走。他要么看上了那些母鸡,要么是想烧房子,甚至有可能把我们都杀死在床上。我要去村里一趟,劳伦斯先生,查查他有什么企图。”然后他怒气冲冲地匆匆离开。
这件小事让我印象深刻。我沿着大路步行的时候仔细考虑着它。很明显,那个流浪的印度人还在附近,我未曾将他考虑进来。如果他的同胞将他召为黑暗计划的同党,三个人对我来说就太多了。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因为她极尽所能向考佩索恩隐瞒他的存在。
我想让伊利亚参与我的计划,但转念一想,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作为同盟,不但帮不上忙,恐怕还要帮倒忙。
大约七点钟,我打算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遇到了秘书,他问我是否知道瓦仁德小姐在哪里。我回答说不曾看见。
“真是怪事。”他说,“晚餐之后就没人看到过她,孩子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有话要对她说。”
他匆匆走开,脸上露出心烦意乱的不安表情。
对我来说,瓦仁德小姐的消失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毫无疑问,她去了灌木丛中的什么地方,为自己要承担的可怕工作振奋精神。我关上身后的房门,坐了下来,手里拿起一本书,但我的大脑子太过兴奋,完全看不进去。作战计划已经成形,我打定主意,跟着他们去那个幽会处一探究竟,在关键时刻出手阻止。我挑了一根粗大、多节的手杖,这是我学生时代的宝贝。我知道自己能控制局面,因为我确定了考佩索恩没有枪。
我不记得一生中有哪段时光堪比当天晚上在房间里的缓慢难熬。我远远听到达克斯瓦特宅邸里大钟柔美的声音,它敲了八下,接着是九下,接着——经过漫长的停顿——十下。然后,时间好像完全停止了,我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那些即将面对伟大考验的人,对时间既恐惧又渴望。凡事总有尽头,最后,十一点钟声的第一响穿透了夜晚的空气。我站起身,穿上软拖鞋,抓起手杖,悄悄溜出门,走下吱吱作响的老式楼梯。我可以听到楼上杰里米叔叔隆隆的鼾声。我在黑暗中摸到门口,打开门,投入了美丽的星光之夜的怀抱。
我的行动必须谨慎,因为月光皎洁,亮如白昼。我走进屋子的阴影里,一直走到花园的边缘,接着慢慢挪到隐蔽处。我觉得自己在这处灌木丛中很安全,因为昨晚就是待在这里的。我走得非常小心,没有发出踩踏树枝的嘎嘎声。我就这样前进着,最后来到树林边缘的一片矮灌木丛,在这儿可以看到大路尽头耸立着的大橡树的全貌。
有个人站在橡树的阴影中。一开始我看不出这是谁,但后来那个身影移动了,走进一块有月光的地方——月光从树枝间投射下来,形成一块亮斑——这个人左顾右盼,很不耐烦。我看出他是考佩索恩,正在独自等待。那位女教师还没有来赴约。
我希望既能看见还能听见,于是慢慢爬行,爬到前面橡树的阴影之中。我停下来的地方距离约会地点不过十五步,秘书高大、瘦弱的身影因为光亮的交替而显得更加可怕和苍白。他不安地踱着步,一会儿消失在阴影中,一会儿出现在亮光下——月光从他头顶树叶的缝隙间洒到地上。从他的动作来看,他对同党还未出现感到明显的疑惑和不安。最后,他站在一根树枝下隐去了身形,从那里能俯看到通往屋子的砂砾路。毫无疑问,他在期盼瓦仁德小姐的到来。
我还趴在隐蔽处,暗自庆幸找到了块好地方,可以听见所有的谈话,而不用担心被发现。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什么东西,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差点叫出声来,暴露我的存在。
我说过,考佩索恩正站在大橡树的树枝下。这下面是一片漆黑,但是树枝上面却能照得到皎洁的月光。我看到,光亮的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一个忽隐忽现、模模糊糊的东西,几乎难以把它和树枝区分开来。接着,这个模糊的东西变得明显了,可以看清了。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我在村中见过的印度人。他的手臂和腿攀着树枝,身体悄无声息地下降,速度之快就像印度蛇一般。
在我明白他的出现有何含义之前,他已经爬到了秘书站立之处的上方,古铜色的身体在月光衬托下显得健壮而轮廓分明。我看见他从腰间拿出一个东西,然后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目测了下距离,便纵身跳了下来。接着,在夜晚的空气中传来了一声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嘎嘎的叫声,这些回忆让我永生难忘。
悲剧就在我眼前上演,但是因为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我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只有处在类似境况下的人,才能想象出此时思维停滞、身体不能动弹的感受,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当死亡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终于摆脱了瘫痪,大叫一声从藏身地一跃而起。听到响声,刺客咆哮着从受害人身上跳起,就像野兽从尸体旁离开,顺着大路匆忙逃走,速度之快,我确信自己不可能追上他。我跑向秘书,抬起他的头。他的脸色发紫,可怕地扭曲着。我松开他的衣领,尽可能抢救他,但是毫无效果。罗玛尔已经奏效,他死了。
我没有在这桩奇谈中添油加醋。如果在叙述上显得冗长,那么我为此道歉,因为我只是将这一连串事件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无论缺少了哪个环节都会显得不完整。随后得知,瓦仁德小姐乘七点二十分的火车去了伦敦,直到调查之前都安全地待在那里。至于那个死亡的使者——她留下他来和考佩索恩在老橡树下见面——再也没有人听说或见过他。整个乡村议论纷纷,但是毫无头绪。毋庸置疑,这个亡命人白天躲在什么地方,晚上出来赶路,依靠那些剩饭剩菜得以支撑下去,直到脱离危险。
第二天约翰·瑟斯顿回来了,我将所有的事实都灌进他惊讶的耳朵里。我提出,对于考佩索恩的计划以及深夜还待在屋外的原因,也许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他也表示同意。因此乡下警察并不知道这个奇怪悲剧的完整故事,而且实际上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可怜的杰里米叔叔因为失去秘书而悲伤了数月,悲痛化成了墓志铭体和回忆体的诗歌。我很高兴地说,当后来他被征召到父辈那里去时,他的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正确的继承人——他的侄子。
我还要说明一点。那个流浪汉刺客为什么来到达克斯瓦特?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过,但是我的脑海中毫不怀疑——我认为凡是思考过这个案子真相的人也一定会毫不怀疑——他的出现不是偶然。在印度,部落是庞大、有实力的群体。他们推选新领袖的时候,当然会想起已故领袖的美丽女儿。他们追查她的踪迹到加尔各答、到德国,最后到达克斯瓦特,这并非难事。毫无疑问,他来带口信说,她在印度没有被人遗忘。如果她选择加入业已分散的部落,必将受到热烈的欢迎。这也许显得牵强了些,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抱着这一观点。
开头我曾引述一封信,结尾我也引述一封信。这封信来自我的老友B. C. 海勒医生,一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人物,特别精通印度的风土人情。因为他的好心,我回忆起了那几个方言。这些词汇我曾一遍遍从瓦仁德小姐口中听说,不过是海勒医生让我回想起来的。我在之前的信中向他提到了这件事情,而在下面这封信里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亲爱的劳伦斯:
我答应过写信给你告知有关刺客的事情,但是我太忙了,直到现在才能兑现许诺。我对你的奇特经历非常感兴趣,很想就这个问题同你进行一次更深入的交谈。我可以告诉你,对一个女人来说,最不寻常的事情是涉足神秘的刺客领域。也许她无意或者故意体验了神圣的祭品(也就是每次谋杀之后信徒献祭的贡品)。而任何做过这件事的人必须成为一名刺客,无论阶级、性别还是地位。因为身体里流淌着神圣的血液,她迅速升过了不同等级,提尔哈(尖兵)、鲁阿(挖墓人)、舒木沙(受害人手掌的保管人)、最后成为了布托帖(负责勒杀的人)。她受到上师(精神导师)的全权指导,在你的记录中她提到,上师也就是她的父亲,同时还是一个布卡(刺客高手)。到了这个地位,我也就不惊讶她为何多次爆发出狂热的本能。她曾经提到过的皮赫是在左边的预兆,如果出现辛赫(右边的预兆),就暗示所有人都可以走了。顺便一提,你们的老男仆早晨看到印度人潜伏在矮树丛里。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如果他不是在挖掘考佩索恩的坟墓那就是我的错误了,因为刺客习惯在杀人的同时为尸体准备掩埋的地方。据我所知,只有一位英国军官在印度成为了刺客们的刀下鬼,即一八一二年遇害的蒙塞尔中尉。从那时开始,斯利曼上校逐渐消灭了这类帮派,但毫无疑问,它的繁衍之广超出了官方的想象。确实,‘地球上黑暗的地方充满着残酷’,除了《福音书》没有什么有效的东西能驱逐黑暗。如果你觉得这封信能为你的叙述增加一些光彩,就请将这些话一起发表吧。
你真诚的B. C. 海勒
球场义卖会
阿瑟·柯南·道尔
“我会这样做。”福尔摩斯说。
我的思绪被这句话打断了。我的同伴正在吃早餐,面前的报纸倚靠在咖啡壶上,而他的注意力全集中于此。我立刻看着他,他也注视着我,眼神一半是开心一半是疑问——每当他展现出超人智慧时就会这样。
“做什么?”我问道。
他笑了笑,从壁炉架上拿起拖鞋,抽出一团粗烟丝塞进那只老旧的陶制烟斗里,这是他早餐之后雷打不动的享受。
“华生,这是你典型的问法。”他说,“如果我说自己拥有的全部声望都是拜你的陪衬所赐,希望你不要不高兴。我从没听说过哪位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新手会向他的女伴坦诚相待,这算是一个类比吧。”
随着在贝克街相处的日子越来越久,我们之间的友谊使得双方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必担心冒犯对方。但是,我得承认,他的话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也许是很迟钝。”我说,“但是,我必须说我真的弄不懂你怎么会知道我……我……”
“受邀帮助爱丁堡大学的义卖会。”
“对极了。可这封信才到我的手上,还没和你说起呢。”
“这倒不碍事。”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指尖顶着指尖,“容我大胆猜测一下,义卖的目的是为了扩充大学板球场地。”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他笑了起来,没有发出声但是笑得浑身发抖。
“亲爱的华生,你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观察对象。”他说,“你从不隐藏,喜怒皆形于色。你的想法总是很清楚地表现出来,总是让人猜透。”
“我知道你怎么推理的了。”我说。
“恐怕我在解释时诚实的个性严重威胁到了我的声望。”福尔摩斯回答,“但在这件事上,引发推理的导火索如此明显,甚至都不需要言明。你走进屋子的时候一副思考问题的样子,那一定是正在脑子里就某个问题展开辩论。你的手上拿着一封信。昨晚你离开的时候心情还不错,那么显然,是你手上的这封信引起了你情绪的变化。”
“非常明显。”
“一旦和你解释了,什么都非常明显。我不禁问自己,怎样一封信会让你有如此的反应呢。你走过来的时候,信封背面对着我,我看见了一个图案,我曾经在你那顶旧的学校板球帽上见过同样的图案。这样一来就清楚了,这是爱丁堡大学的来信,或者说是从和大学有联系的某个俱乐部发来的。你走到书桌前,把信放在盘子上,正面朝上,接着走到壁炉架左侧看那幅加了相框的照片。”
我很惊讶,他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如此仔细。“接下来呢?”
“我看了一眼信上的地址。我可以说,就算距离六英尺,我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楚。那不是正式公文。我是从地址上使用‘医生’而不是‘医学博士’推测的,这样的称呼并不正式。我知道大学方面在使用头衔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这封信不是正式公文。你回到桌子旁,打开信,我看到了一张印刷好的东西,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义卖会的想法。我也曾想过,它也许是某种政治传单,但在目前政治状况一潭死水的情况下并不可能。
“你回到桌子旁,脸上还是那副表情,说明你看了照片之后想法还是没有改观,心中还是充满矛盾。于是,我将注意力转向照片,那是你在爱丁堡大学板球队时候的照片,背景是板球场。在我的记忆中,板球俱乐部在教堂和骑兵军旗广场旁边,场地是最让他们绞尽脑汁的问题。你坐到桌子旁,拿出铅笔,在信封上比画着什么,我可以确信你开始明白义卖会的作用了。你脸上仍然带着优柔寡断的神情,因此我打断了你的思路,说出我的想法,这或许对你有用。”
我对他这种一语中的的解释不能不报以微笑。
“当然,这很简单。”我说。
我的话显然令他不太愉快。
“我还要加上一句,”他说,“他们想让你帮个忙,在他们的纪念集中写点东西,你脑子里现在想的是,这个插曲或许可以写成一篇文章。”
“你怎么——”我叫道。
“很简单。这个解释就留给你聪明的脑袋吧。”他举起报纸,“请原谅我,我要看这篇有趣的文章,是关于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制造家族,还提到了那些著名小提琴的奥秘所在。我时常会关注一下这类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多表之人
阿瑟·柯南·道尔
很多人还记得,一八九二年春天发生过一件怪事,人们称之为“拉格比疑案”,当时关于此案的大幅报导和评论充斥在报纸上。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异常平静而百无聊赖的时期,因此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虽然经过渲染之后,展现在公众面前的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悲剧之谜,从而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但是经过几个星期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案件没有被侦破,人们的兴趣也就逐渐消退了。从此之后,这件案子就被归入了无头案之列。然而,最近一封书信(其真实性毋庸置疑)为此案提供了新的清晰线索。在把这封信展示给读者之前,我觉得应该首先回顾一下当初事情发生的经过,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信的内容。
那年三月十八日下午五点钟,一列火车离开尤斯顿车站,前往曼彻斯特。那天风雨交加,而且越来越猛烈。若不是绝对必要的话,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天气外出旅行。不过,返回曼彻斯特的商人特别喜欢乘坐这列火车,因为全程只需要四小时二十分钟,路上只停三次。所以,尽管天气如此恶劣,车上还是坐了不少旅客。车上的警卫是公司可靠的员工,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二十二年,从无劣迹,也从没表示过什么不满。他的名字是约翰·帕尔莫。
车站的大钟敲响五点,警卫正打算像往常一样给司机发出信号,这时他看见两位迟到的旅客匆匆来到站台。一位个头出奇的高,穿着黑色长外套,领子和袖口镶着俄国羊羔皮。我刚才讲过,这天天气恶劣,所以高个子的旅客把领子翻上去,以保护他的喉咙免受早春寒风的伤害。警卫匆匆瞧了他一眼,看上去,他的年龄大约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但还保持着年轻人的精神与活力。他的手上提着一只棕色皮制旅行包。与他同行者是位女士,个子也很高,身材挺拔,步履轻快,走在那位先生的前面。她身穿黄褐色长外套,戴一顶黑色羽饰丝绒帽,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两位很像是父亲和女儿,他们顺着车厢快步走着,朝车窗里张望,这时警卫约翰.帕尔莫赶到他们面前。
“喂,先生,快点儿,火车要开了。”他说。
“头等车厢。”那人回答。
警卫抓住最近的车门把手。他打开门的这节车厢里坐着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嘴上叼着雪茄。他的模样给警卫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后来警卫能准确地描述他的形象。他的年龄约有三十四五岁,衣服是灰色的,尖鼻子,很警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脸色有些红,黑色的胡须修剪得很短。当车门打开时他抬起头。高个子男人在台阶上停住了脚步。
“这是吸烟车厢。女士不喜欢烟味。”他转身对警卫说。
“好啦!这边,先生!”约翰·帕尔莫说着,砰的一声关上吸烟车厢的门,随手打开旁边一节车厢的门,里面没人,他把两人推了进去。与此同时,他吹响哨子,这时火车的车轮开始转动。叼着雪茄的男子凑近窗口,朝警卫说话,可是他的话被火车启动的噪声淹没了。眼看警卫车厢到了面前,帕尔莫一步蹿上去,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丢在了他的脑后。
二十分钟后,火车到达威尔兹登车站,停了很短的时间。查票结果表明,这段时间既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没有一名旅客走到站台上。五点十四分,火车重新启动,驶往曼彻斯特,六点五十分到达拉格比车站,晚点了五分钟。
拉格比车站的职员发现一节头等车厢的门是敞开的。经过对这节车厢和邻近车厢的检查,发现出大事了。
吸烟车厢,就是红脸膛、蓄着黑胡须的矮个子曾经待过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除去吸了一半的雪茄,没有任何东西表明这里曾经有人坐过。吸烟车厢的门紧紧关着。隔壁的车厢是最先受到注意的,本来那个外套镶有俄国羊羔皮的先生和陪伴他的年轻女士坐在这里,现在两人都不见了。总共三名旅客失踪,而这节车厢——就是高个子旅客和女士待的车厢——的地板上,人们发现了一个小伙子,衣着时髦,模样英俊。他躺在那儿,两腿蜷曲,脑袋倚在另一道门上,胳膊搭在座位上。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令他当场死亡。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登上火车,在他的衣袋里也没找到车票。他的亚麻衬衫上没有任何标记,可能有助于确认身份的字条和个人物品完全没有。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三个人,一个半小时前火车从威尔兹登启动时还在这两节车厢,后来出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成了难解之谜。
我说过,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身上没有能够确认身份的个人物品,但他却有个不同寻常的特征,这个特征当时引起了大量议论。在他的身上找到了六只贵重的金表,三只放在他那无袖短上衣腰际的口袋里,一只放在前胸口袋里,一只在放票据的衣袋里,还有一只有皮表带,戴在左手腕上。有些人认为此人是个小偷,这些都是赃物,另一些人反驳说,六只表全是美国制造的,型号特别,在英国非常罕见。其中三只有罗切斯特制表公司的商标,一只是埃尔迈拉的梅森公司制造的,最小的一只镶着宝石和其他饰物,是纽约蒂芙尼公司的产品,还有一只没有商标。在他的衣袋里还有一些东西,包括一把带螺丝锥的象牙柄折刀,由谢菲尔德的罗杰公司制造;一个直径一英寸的小圆镜子;一张莱希姆剧院的入场券;一只装满短火柴的银盒子;一个棕色皮制雪茄烟盒,里面装着两支方头雪茄和两英镑十四先令现金。很清楚,导致他死亡的绝不是抢劫。前面提到过这个人的亚麻衬衫上没有标记——这件衬衫好像是新买的——在他的外套上也没有制作者的姓名。从外表看,他很年轻,身材不高,脸上没有胡须,长得很清秀。一颗门牙用金子补过,很显眼。
人们发现惨剧发生的时候就立即进行了检查,查过所有旅客的车票,查过旅客的人数。发现只有三张车票对不上,正好符合三名旅客失踪的情况。这之后,快车获允继续行驶,不过警卫换了,约翰·帕尔莫作为证人被留在拉格比。出事车厢被卸下来,移到支线上。在苏格兰场的维恩探长和铁路公司聘请的侦探汉德森先生赶到之后,一场全面而细致的调查展开了。
谋杀是确定无疑的。子弹由小手枪或小型左轮手枪从远距离射击,因为衣服上没有火药的痕迹。车厢里没有找到任何武器(因此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棕色的皮制旅行包也不见了踪影——警卫曾经看见高个子男子提着它。在行李架上发现了一把女用阳伞,此外就再也没有找到旅客留下的东西了。除了谋杀案,最引起公众好奇的问题是,在威尔兹登车站和拉格比车站之间并没有停车,那么三名旅客(其中一名是女性)是怎样离开火车的,为什么要离开,而另一个人又是怎样上了火车?为什么要上来?伦敦各种报纸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警卫约翰·帕尔莫在听证会上提供了一些线索,使调查多少有了一些进展。据他说,在特灵和切丁顿之间有个地方正在维修铁路,火车经过此地必须减速,按时速八到十英里行驶几分钟。在这种速度下,一个男人,甚至一个身手矫健的女人,完全可能跳下火车而没有大碍。的确,那儿有一群养路工,他们说什么都没看见,但他们习惯站的位置是所修路轨的中间,从那儿是看不见那道敞开的门的。再加上当时天色已晚,不难想象,一个人很容易跳下车而不被发现。高高的路基会立刻把跳车人隐藏在工人们的视线之外。
警卫还说,当时威尔兹登车站的站台上乱哄哄的,尽管可以肯定没有人离开列车,也没有人登上列车,但有可能个别旅客改乘别的车厢而没被发现。一位先生在吸烟车厢吸完雪茄之后换到普通车厢呼吸新鲜空气是很正常的事。假如蓄胡须的人在威尔兹登这样做的话(地板上的半截雪茄说明这一假设是可能的),他自然会走到最近的车厢,也就是这场戏的另外两个角色所在的车厢。这样推测案情的最初阶段并不违背常理和逻辑。可是下一个阶段是怎样发展的,或者说,最终的结果是怎么出现的,对这个问题,无论警卫还是经验丰富的侦探和警官,都十分困惑。
对威尔兹登和拉格比之间的铁路做了一番仔细检查,发现了一件东西,它可能与惨剧有关,也可能无关。离特灵不远,也就是火车减速的那个地方,在路基下面找到一本小小的袖珍版《圣经》,已经非常破旧了。印制者是伦敦《圣经》协会。扉页上有题词:“约翰赠爱丽丝,一八五六年一月十三日”。其下又有一行:“詹姆斯,一八五九年七月四日”,这行下面还有:“爱德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一日”。几行字的笔迹都出自同一个人。如果它算得上线索的话,就是警方获得的唯一线索了。验尸官表示:“谋杀案,凶手一人或多人,其余不详。”这就是该案的结果,令人不满。通告、悬赏、调查,这一切均未收到效果,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不能形成有效调查的基础。
不过,如果以为对事实真相没有形成某种说法,这也是不对的。恰恰相反,无论英国的还是美国的报纸,都连篇累牍地刊载了形形色色的建议和猜测,只是绝大多数都太过荒唐。金表是美国制造的,门牙上补的金子具有某种特征,从这两点上看,死者是个美国公民,尽管他的亚麻衬衫、外套和靴子无疑都是英国厂家制造的。一些人推测,他在座位下面藏着,后来被发现了,由于某种原因,比如他偷听到了同室旅客犯罪的秘密,就被他们杀死了。考虑到无政府主义团体和其他秘密团体都以残忍和狡诈著称,这种说法听上去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身上没有车票,这一点与他藏身座下的猜测是一致的,而在无政府主义的宣传活动中女人常常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是,根据警卫所讲的情况,很明显,那名男子一定是在别人上车之前已经躲藏在那儿了,而两位阴谋家偏巧上了一名密探藏身的车厢,这种巧合未免太离奇了!另外,这种解释忽略了坐在吸烟室里的那名男子,完全没有说明他为什么同时失踪。警方很容易证明这种说法没有说服力,因为它不能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他们由于缺乏证据,也提不出任何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每日公报》上发表了一封信,作者是著名的刑事案侦探,一时间,这封信引起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争论。他做了一番推理,最后形成一个假设性推断,应该说至少是富于独创性的,值得推荐。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把他的原话照录如下。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事件本身必定存在着某种离奇而出人意料的因果关系,所以我们不必犹豫不决,尽管大胆假设就是了。既然缺乏证据,我们就必须放弃分析或者科学的方法,转而采取综合方式。一句话,既然无法根据已知事实推导事件发生的过程,我们就只能凭想象去猜测,只要结果与已知事实一致就行。然后,我们可能会有新的发现,继而用新发现的证据去验证我们的猜测。如果全都合情合理,我们的思路就很可能是正确的,而随着每一个新发现被验证,正确的可能性就会以几何级数增加,最后证明猜测是可信的。
有一个事实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而这正是最突出、最重要的事实。有一列当地的慢车来往于哈罗和金兰利。当它因铁路修理而把速度放慢到每小时八英里的时候,按照行车计划,那列快车刚好赶上它。在那段时间,两列火车在相邻的两条线路上以相同的时速朝同一方向行驶。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每节车厢里的乘客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车厢里的乘客。快车的照明灯在威尔兹登就已经点燃了,所以每个车厢都是灯火通明,从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按照这个方式,我们来想象事件发生的过程:这个携带许多金表的年轻人单独坐在慢车的车厢里。我们假设,他的车票,还有他的文件和手套等等,全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他很可能是个美国人,而且很有可能有智力缺陷——佩带过多的饰物就是某些偏执狂的初期症状。
他坐在窗口观望着对面同速同向行驶的快车的车厢,突然发现了自己认识的人。我们假设他看见的是一个他所钟爱的女人和他所憎恨的男人——那个男人也恨他。年轻人非常激动,而且非常冲动。他打开车厢的门,从慢车的踏板跳到快车的踏板上,然后打开快车车厢的门,走到那两个人面前。由于两列火车的速度相同,跳跃本身并没有危险。
现在我们这位年轻人,没带车票,进了上年纪的男子和年轻女子的车厢,不难想象,接下来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两个人可能也是美国人,男人很可能带着枪——这在英国是非同寻常的。如果我们关于初期偏执狂的设想是正确的,年轻人可能会首先发起攻击。在冲突的最后关头,上了年纪的男子向闯入者开了枪,然后就带着年轻女人逃离了车厢。我们假设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火车仍然在以很慢的速度行驶,从车上跳下去并不困难。一个女人从时速八英里的火车上跳下是完全可能的,而事实上,我们知道,那个女人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现在我们来想象坐在吸烟室的男人发生了什么事。假设到现在为止我们对惨剧的想象是正确的,我觉得,这个人不会让我们改变原有的结论。根据我的设想,他看到年轻人从另一列火车跳上这列火车,看到他打开车门,听到了开枪的声音,又看到了两个亡命徒跳下火车。他意识到发生了谋杀,于是也跟着跳下火车,去追赶那两个人。为什么后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进行解释——也许在追踪过程中遇害,也许,更可能的是,他明白了自己不该参与这件事。我承认,要解开这个谜现在还有很多困难。表面上看,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没有必要在逃跑时携带棕色皮包,这会加重负担。但我想,他也许意识到了,如果皮包被人发现,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对他来说,把皮包带在身边是绝对必要的。我的设想建立在一个关键问题上,于是我请铁路公司进行了严密的调查——三月十八日那天从哈罗到金兰利的慢车上是否有一张无人认领的车票。但如果确实发现了那张车票,我的设想就被证实了。但如果没有,我的设想仍然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可以想象,他也许根本没买票,或者他的车票丢了。
对这个精心设计而且不无可能的假设,警方和铁路公司的回答是:首先,没有发现这样一张车票;其次,慢车根本没有与快车并排行驶过,当慢车停在金兰利车站时,快车正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从它旁边飞驰而过。唯一一个令人满意的推理就这样被毁掉了,五年过去,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令人满意的推理。但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份陈述,它足以解释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理应视为最可信的说法。这是一封从纽约寄出的信,收信人是我前面引述的观点的作者,也就是那位著名的刑事案侦探。下面全文收录该信内容,只省略了开头两段纯属私人性质的文字。
请原谅我不得不隐瞒一部分人的真实姓名。比起五年前我母亲在世时,现在继续隐瞒真实姓名的理由已经不那么充分了,但我还是宁愿隐藏我们的行踪。我要向你解释一切,因为,如果说你的设想错了,那也是一个极富创造性的天才之作。我要向前追溯一点,这样你就能完全理解了。
我们家原来住在英国白金汉郡,五十年代初移居美国,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定居,我父亲在那儿开了一个很大的布匹商店。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詹姆斯,另一个是我弟弟,爱德华。我比弟弟大十岁,父亲死后,我取代了父亲的位置照顾他,就像一般年长的哥哥那样。他聪明伶俐,胆量过人,而且天生一张无比漂亮的面孔。但他身上总有一个小小的缺点,而且就像奶酪上的霉点,逐渐扩散开来,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和我一样,母亲也看得很清楚,但她放任不管,因为弟弟很会哄人,你很难拒绝他什么。我竭尽全力对他严加管教,可是我的努力换来的却是他的憎恨。
终于有一天他长大了,我们对他束手无策了。他只身前往纽约,很快就彻底变坏了。最初他只是生活放荡,后来就成了罪犯,过了一两年,他已经成为了纽约城里最臭名昭著的年轻骗子。他和斯帕罗·麦考耶成了好朋友,这个人是诈骗业的头目,经常贩卖假钞,总之,一个大恶棍。他们一起参与赌博诈骗,一起出入纽约最豪华的宾馆饭店。我弟弟是个出色的演员(如果他愿意,可以成为明星),会扮演各种角色,像是年轻的英国贵族、西部淳朴的小伙子、大学生……斯帕罗·麦考耶需要什么角色他就扮演什么角色。后来,有一天,他穿上姑娘的服装,而且装扮得恰到好处,成为了极具价值的诱饵,从此这就成了他们喜欢的游戏。他们和坦慕尼集团以及警方交情甚厚,一时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因为当时莱克索调查委员会还没有成立。在当时,有了他们的保护,你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假如他们只在纽约干些赌博之类的事情,也许还可以平安无事,但他们却跑到罗切斯特,在支票上作假。干这件事的人是我弟弟,不过谁都明白幕后的指使是斯帕罗·麦考耶。我花了不少钱买下那张支票,然后去找弟弟,把支票放在他桌上,发誓说,如果他不离开这个国家,我就告发他。起初他大笑,说我如果告发此事就一定会把母亲的心打得粉碎,所以我不会告发他。但我使他明白,母亲的心已经伤透了,我下定决心,宁愿把他送进罗切斯特的监狱,也不愿看着他出入纽约的宾馆。最后他让步了,一本正经地许诺,再也不和斯帕罗·麦考耶见面了,而见面要前往欧洲,去干正当职业。我帮了他一把,带他去找一位世交,名叫乔·威尔森,是美国钟表的出口商,我请他让爱德华在伦敦作代理。可以拿到一点工资,每做成一笔生意还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分成。弟弟的态度表现得很好,立刻赢得了老人的信任,一个星期之后,他被派往伦敦,随身携带着满满一箱样品。
在我看来,支票事件真的把弟弟吓坏了,或许他能从此走上正路,从事正当职业了。母亲和他谈话,她的话把弟弟感动了,她是世界上最宽容的母亲,而他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遗憾。但是我知道,斯帕罗·麦考耶那家伙对爱德华的影响很大,要让弟弟走上正路,首先要断了他们俩之间的联系。我有个朋友是纽约警方的侦探,通过他,我可以了解斯帕罗·麦考耶的行踪。弟弟乘船离开后两个星期,我听说麦考耶在远洋客轮埃特鲁斯坎号上订了个卧铺,这就等于他亲口告诉我,他要前往英国引诱爱德华回来,重操旧业。我立即决定前往英国,向弟弟施加影响,跟麦考耶作对。我知道胜算不大,但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母亲也这样看。在出发前的晚上,我和母亲共同为成功祈祷,她把她用的圣经送给我,那还是她在英国和父亲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我本该永远放在贴身地方保存。
我与斯帕罗·麦考耶乘坐同一艘客轮,并破坏了他旅程中的一个小小骗局,这多少使我感到一丝欣慰。就在第一天晚上,我走进吸烟室,发现他正站在赌桌前,周围聚集了五六个年轻人。他们怀里揣着鼓鼓的钱包,肩上扛着空空如也的脑袋,前往欧洲。他坐下来,准备今晚搞个大丰收。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肯定会取得大丰收了。可是我迅速扭转了局面。
“先生们,”我说,“你们知道自己在和谁玩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少管闲事!”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
“他究竟是谁呢?”一个花花公子问。
“他是斯帕罗·麦考耶,美国鼎鼎大名的赌博骗子。”
“他跳起来,抄起一个酒瓶,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在英国的领海上,推行的是法律与秩序。坦慕尼集团在这里没有半点势力,暴力和谋杀之后只能进监狱、上绞架。身在远洋客轮上,也不可能从后门逃走。
“拿出证据来,你这个——!”他说。
“我有!”我回答,“只要你把衬衫袖子卷到肩膀,我就能证明我的话。”
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瞧,我多少还懂得他是怎么干的。我知道所有这类骗子都使用的机关——一条从肩膀顺胳膊套下来的皮筋,直到将近手腕,手边腕这有个夹子。用这个装置,他们把不想要的牌藏起来,再从另一个地方把需要的牌补上去。我估计他带了这套装置,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一边咒骂一边溜出了大厅,我在之后的旅途中几乎再也没有看见他。
不久他就找到向我复仇的机会了,在向我弟弟施加影响的时候,他每次都胜我一筹。爱德华在伦敦的前几个星期还是很老实,用美国金表做成了几笔生意,但当这个流氓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尽了最大努力,但收效甚微。后来我得知,在诺森伯兰大街的一家旅馆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两个美国来的赌博骗子从一名旅客身上骗走了一大笔钱,此事已经送交苏格兰场。我最初是从晚报上得知此事的,立刻断定弟弟和麦考耶又玩起了他们的老把戏。我马上赶到爱德华的住处,但那儿的人告诉我,他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我知道是麦考耶)一起离开了,而且还带上了所有的东西。女房东听见他们对马车夫说了几个地点,最后说到尤斯顿车站,还听见高个子提到曼彻斯特。她估计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我连忙查看列车时刻表,他们最可能乘坐五点钟的火车,也可能是四点三十五分的。当时我只能赶上五点钟的了,可是在车站和列车上都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想必他们是上了前面那趟车,于是我决定先到曼彻斯特,然后再去各家旅馆寻找他们。弟弟对母亲还存有歉疚感,以她为理由对他做最后一次劝说或许还能拯救他。我的神经高度紧张,便点燃一支雪茄让自己平静些。火车启动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猛然打开,门口站着麦考耶和我的弟弟。
两个人都化装了,这不无道理,因为他们知道,伦敦警方正在寻找他们。麦考耶把俄国羔皮领子立起来,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弟弟穿着女人的衣服,用黑色面纱遮住半张脸,当然,这瞒不过我,即使我不知道他以前经常穿这样的衣服,也能一眼认出他来。我跳起来,这时麦考耶也认出了我。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列车员就砰地关上门,把他们领到下一节车厢去了。我想让列车停下好跟着他们,但车轮已经转动,来不及了。
火车在威尔兹登停车的时候,我立刻变换车厢。没人注意到我,这不奇怪,当时车站上人很多。当然,麦考耶正等着我,在火车从尤斯顿行驶到威尔兹登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拉拢我弟弟,竭力劝他对抗我。这是我的想象,因为我从没有感到弟弟如此难以打动。我试了各种办法,向他描绘将来待在英国监狱的情景,当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母亲会多么伤心。我费尽口舌试图打动他,但毫无效果。他坐在那儿,英俊的脸上始终挂着冷笑,斯帕罗·麦考耶还不时嘲弄我,或是给弟弟加油助阵。
“你为什么不办个主日学校呢?”他这样对我说,然后转身对我弟弟说,“他认为你是个听话的小弟弟,没有自己的主意,他想把你引到哪儿就能引到哪儿。但他会发现,你也是个男子汉了,和他一样的男子汉。”
他的这些话使我的言辞变得激烈了。这时火车已经离开威尔兹登车站,你知道,说这么多话是需要时间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生以来第一次让弟弟看到了自己粗鲁的一面。也许我早这样就好了。
“男子汉!”我说,“哼,你的朋友这么说真让人高兴,无论谁看见你这副寄宿学校女学生的模样都不会怀疑你是个男子汉。你坐在那儿,戴着娃娃围裙,全国也找不出一个比你更难看的家伙了。”他脸红了。他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经不起别人的嘲讽。
“这只不过是件风衣。”他把它脱了下来,“我得甩掉警察,我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摘下羽饰丝绒帽和面纱,把它们连同风衣都塞进了褐色皮包里,“反正在列车员来这儿之前我也用不着。”
“到那时候你也用不着。”我一把抓起皮包,使尽全力扔到窗外。我又说:‘现在,你再也不能把自己装扮成什么玛丽·简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如果让你不进监狱的只是那身行头,那么现在你就可以进监狱了。”
对付他就得用这种方式,我马上感到自己占了上风。他天性软弱,怕硬不怕软。他的脸羞得通红,眼中噙满了泪水。但麦考耶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是我的朋友,你可别欺人太甚。”他嚷道。
“他是我弟弟,你可别毁了他,”我针锋相对地回答,“我相信,要把你们分开,最好的办法是送你进监狱,你不会失望的,这可不是我造成的。”
“啊,你想告发,是吗?”一眨眼工夫,他就把左轮手枪掏了出来。我朝他持枪的手扑过去,看到为时已晚,便顺势侧身一躲。与此同时他开火了,本来应该打中我的子弹穿透了我弟弟的心脏。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和麦考耶都吓呆了,一左一右跪在他身边,竭力想找到一线生机。麦考耶还握着枪,但他对我的愤怒和我对他的怨恨都被突如其来的悲剧淹没了。是他首先意识到我们身处的状况。列车不知为什么行驶得特别慢,他看出这是逃跑的机会。他疾步上去,打开车门,但我向他身上一跃,我们两个人就都从踏板上跌了下去,然后彼此抱着滚落下陡峭的路基。我的脑袋撞到一块石头上,接着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离铁路不远,有人正在用湿手帕擦我的头。那是斯帕罗·麦考耶。
“我想,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不管。”他说,“我不想在一天之内沾上你们兄弟两人的鲜血。你爱你弟弟,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我也同样爱他,丝毫不比你少,尽管你会说,我采取了一种奇特的方式表达我的爱。反正他已经走了,这个世界变得空空荡荡,我再也不在乎你是否把我交给刽子手了。”
他在落地时扭伤了脚踝,我们俩坐在那儿,他揉着动弹不得的脚,我抚摸着疼痛不已的头,我们不停地交谈,渐渐地,我的怨恨消退了,转变成类似同情的感觉。弟弟的死给他带来了和我同样的痛苦,向这样一个人施加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头脑逐渐清醒了,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告发麦考耶,我和我的母亲就会受到牵连。我怎么能在起诉他的同时不把我弟弟干的那些坏事公之于众呢?而这正是我和母亲最担心的。把此事隐瞒下去,不仅对他有利,对我们也有利。我发现自己从一个对犯罪深恶痛绝的复仇者变成了对抗司法公正的同谋犯。我们待的地方是个野鸟保护区,这种保护区在英国比比皆是。我们摸索着往前走。不知不觉,我与杀死弟弟的凶手商量起来——怎样掩盖这件事。
从麦考耶的话里我很快意识到,只要弟弟身上没带着字条证件之类的东西,警方就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办法确认他的身份,也不可能了解他是怎么上车的。他的车票,还有他们两人在车站寄存行李的票据,都放在麦考耶的口袋里。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弟弟知道在伦敦买衣物要比从纽约带过来更便宜,也更方便,所以他穿的亚麻衬衫和其他衣服都是新买的,没有做标记。我从车窗扔出去的皮包,里面装着风衣和其他东西,也许落在了某个灌木丛里,没被人发现,也许被某个流浪汉捡去了,也许已经落入了调查此案的警方手中。不过,我并没有在伦敦的报纸上看见有关皮包的消息。那些金表都是从委托他经销的钟表中精选的样品。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很可能是为了到曼彻斯特继续做生意,不过——唉,现在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警方没能破案,这也无可指摘,我看不出还会有别的结果。只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可以成为他们追踪的线索,但那东西太小了。我指的是他们在我弟弟的衣袋里找到的小圆镜子。一个年轻男子随身携带这样一件东西是非同寻常的,对不对?但赌徒可能会告诉你,这样一面镜子对一个纸牌赌博诈骗者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离开桌子,靠后坐一点,把镜子放在膝盖上,就能看见你发给对方的每一张牌。当你既了解了自己的牌也了解了对方的牌,自然就可以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了。这东西和斯帕罗·麦考耶胳膊上的皮筋夹子一样,也是诈赌者的工具。理解了这一点,再联系到许多旅馆当时发生的骗赌事件,警方就能抓住一条重要线索了。
我想,也没有什么需要我解释的了。那天晚上,我们装作徒步旅行者走进一个叫做阿莫沙姆的村庄,然后不声不响地去了伦敦。在那儿我们分手,麦考耶前往开罗,我返回纽约。我的母亲在六个月后去世了,令我欣慰的是,她直到死也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一直以为爱德华在伦敦老老实实挣钱过日子,我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她。弟弟没有来信,不过,他从来也没写过一封信,所以没关系。母亲临死时叫着他的名字。
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假如你肯帮这个忙,我会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做这番解释。你还记得那本被人捡到的圣经吧。我一直把它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一定是在我落地时掉出来的。我非常珍视它,因为它维系着我们全家,我和弟弟出生时,父亲在上面做了记录。我希望你向有关当局申请,将它寄还给我,它对任何其他人都没有丝毫用处。地址请写“纽约百老汇巴萨诺图书馆X收”,我一定会收到的。
失踪快车
阿瑟·柯南·道尔
在马赛,一份死刑判决书下面放着赫伯特·德勒纳的供词,这份供词为破解本世纪最扑朔迷离的一桩奇案提供了线索。我相信,这个案子在任何国家的犯罪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没有人愿意在官方的正式场合谈论此事,新闻界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尽管如此,还是有迹象表明,这名重犯的供述是有事实根据的,我们终于找到了解决那个最令人惊骇的案件的线索。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其重要性也被一次吸引公众注意力的政治危机掩盖了,但我们还是愿意尽我们所能澄清事实。材料来源于当时的利物浦报纸,火车司机约翰·斯莱特的记录,伦敦和西海岸铁路公司的记录(铁路公司已允许我自由使用这些材料了)。我把这些材料整理一番,简述如下。
一八九〇年六月三日,一位自称路易斯·卡拉塔的先生提出,想会见伦敦和西海岸铁路公司在利物浦中心车站的总管詹姆斯·布兰德。这是位中年男子,个子矮小,肤色黝黑,背驼得很厉害,好像脊椎有些畸形。他由一位体格健壮的朋友陪伴,从那位朋友毕恭毕敬的态度和立正的姿势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名随从。这位朋友(或者说是随从)没有报自己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人,从偏黑的肤色上看,很可能是西班牙人或南美人。他有个明显的特征——左手提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皮制公文递送箱。中心车站办公室一名目光敏锐的职员发现,这只皮箱有条皮带系在他的手腕上。当时这个细节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事情后来的发展说明它很重要。卡拉塔先生被请进布兰德先生的办公室,而他的随从留在了外面。
卡拉塔先生的事情很快就处理妥当了。那天下午他从中美洲来到利物浦。他有极端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赶到巴黎,一小时也不能耽搁。他已经错过去伦敦的快车,必须提供一趟特别快车。钱并不重要,时间就是一切。如果公司能够加快他的行程,可以提出任何条件。
布兰德先生按动电铃,叫来车务经理波特·胡德,五分钟就安排妥当了。火车过四十五分钟出发,因为清理铁路线需要这么长时间。机车功率强大,名为罗奇代尔(在公司的登记簿上编号二百四十七,后面挂着两节车厢和一节警卫车厢,第一节车厢只是为了减振。第二节车厢如平常一样分成四个单间,包括一等间、一等吸烟间、二等间、二等吸烟间。一等间离机车最近,由旅客乘坐,其余三节空着。这列特别快车的警卫是詹姆斯·马克费森,他在公司已经干了好多年了。司炉叫威廉·史密斯,是个新手。
卡拉塔先生离开总管办公室后,找到他的随从,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焦急,想早一点出发。他们支付了应付的五十英镑五先令,这是按照特别快车每英里五先令的标准计算的,然后要求到车厢看看。进入车厢他们就坐下了,尽管还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把铁路线清理完毕。与此同时,卡拉塔先生刚离开的那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事。
在富裕的商业中心要求安排特别快车并不是不同寻常的事情,但同一天下午要求安排两个特别快车就非同一般了。然而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布兰德先生好不容易打发掉一个旅客,没过几分钟又进来一个旅客,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位先生叫霍拉斯·莫尔,是个颇有军人气质的绅士,他声称,自己的妻子在伦敦突然患了重病,情况非常紧急,他必须立刻赶去,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显得十分悲痛和焦急,布兰德先生答应尽全力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再安排一列特别快车根本不可能,一列特别快车已经打乱了当地的行车安排。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莫尔先生乘坐卡拉塔先生的快车,坐另一节一等间,如果卡拉塔先生不反对的话。这种安排本来没有什么理由遭到反对,但波特·胡德刚提出这个建议,卡拉塔先生就一口拒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这列火车是他的,只能由他自己单独使用。面对这种缺乏教养的态度,一切劝说都失败了,最终只得放弃这个计划。霍拉斯·莫尔先生得知自己只能乘坐六点钟启程的普通慢车,于是怀着巨大的悲痛离开了车站。当车站大钟的指针正好指向四点三十一分的时候,特别快车载着驼背的卡拉塔先生和他身材高大的随从,驶出了利物浦车站。前面的铁路已经清理完毕,在到达曼彻斯特之前一站都不会停。
伦敦和西海岸铁路公司的火车在到达曼彻斯特之前要在另一家公司的铁路线上行驶,特别快车到达曼彻斯特的时间应该在六点钟以前。六点十五分,从曼彻斯特打来电报,说特别快车仍未到站。这让利物浦的职员们大为惊奇,甚至有些震惊。他们立刻向圣海伦斯车站发出询问,这个车站位于两个大城市之间三分之一处。答复很快来了:
致伦敦和西海岸公司利物浦中心,詹姆斯·布兰德总管:特别快车于四点五十二分准时通过这里。
圣海伦斯车站,道斯特
这封电报是在六点四十分收到的。六点五十分从曼彻斯特发来了第二封电报:
仍无特别快车的迹象。
过了十分钟,第三封电报来了,更加令人困惑:
关于特别快车的消息是否有误?快车仍无踪影,安排在其后的慢车已从圣海伦斯驶来。请指示。
曼彻斯特
看起来情况很不妙。不过另一方面,最后这封电报的内容让利物浦当局松了一口气。如果特别快车发生事故,在同一线路上行驶的慢车不会看不见。那么,还有什么可能呢?那列火车在哪儿?难道有什么原因使它要进入侧线让慢车先行?假如需要进行临时修理,这种解释不是不可能的。他们向圣海伦斯和曼彻斯特之间的每个车站分别发出电报,总管和车务经理在电报机前焦急地等待回电,他们从回电中能确切地了解失踪列车发生了什么事。回电是根据询问的先后顺序来的,也是按照从圣海伦斯开始的车站顺序:
特别快车于五点钟经过这里。
科林斯·格林
五点零六分特别快车经过这里。
厄尔斯通
特别快车于五点十分经过此地。
牛顿
特别快车五点二十分经过这里。
凯尼恩中继站
没有特别快车经过这里。
巴顿·莫斯
两位官员吃惊地对望着彼此。
“在我三十年的经验中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布兰德先生说。
“绝对是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特别快车在凯尼恩中继站和巴顿·莫斯站之间出问题了。”
“可是在那两个车站之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并没有侧线。特别快车一定是脱轨了。”
“但是为什么四点五十分那趟慢车没有看见它呢?它们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啊。”
“没有别的可能,胡德先生。情况一定是这样。也许慢车观察到了一些情况,可能为事情的解决提供一些线索。我们给曼彻斯特打电报,再了解一下,另外给凯尼恩中继站发出指示,立刻检查到巴顿·莫斯站的线路。”曼彻斯特的答复几分钟后就来了。
没有关于失踪快车的消息。慢车的司机和警卫认定,在凯尼恩中继站和巴顿·莫斯站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故。线路正常,没有任何反常迹象。
曼彻斯特
“这个司机和警卫必须撤职!”布兰德先生严厉地说,“明明发生了事故,他们却没看见。特别快车显然脱轨了,只是没破坏铁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一定是这样。等一会儿我们就会收到凯尼恩或巴顿·莫斯来的电报,说他们在路基下面发现了它。”
然而布兰德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过了半个小时,凯尼恩中继站的站长回电了:
没有发现失踪快车的踪迹。可以肯定,它经过了这里,但没有到达巴顿·莫斯。我们把一列货车的机车卸下,我亲自坐上它沿路检查,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发生事故的迹象。
布兰德先生困惑得直抓头发。
“胡德,这太荒唐了!”他嚷道,“难道一列火车大白天在英格兰消失得无影无踪吗?太离奇了。一辆机车,一辆煤水车,两节车厢,一节篷车,五个人——全都消失在笔直的铁路上了!如果一个小时内还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我就得带上科林斯巡警去看看了。”
终于,确切的消息来了。从凯尼恩中继站又发来了一封电报:
遗憾地报告,在距中继站二又四分之一英里处一个金雀花丛中发现了特别快车的司机约翰·斯莱特的尸体。他从机车坠落,跌下路基,滚入花丛。坠落造成头部受伤,可能是死亡原因。现场附近经过仔细检查,未发现失踪列车的痕迹。
如前所述,当时国家正经历着一场政治危机,此外,巴黎有传言说有人要颠覆政府,败坏法国许多头面人物的名誉,这两件事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报纸上用大量版面报导它们,而一列特别快车失踪的消息就难以像平时那样引起关注了。报界并不相信它们报导的是事实,因此只是强调事情的离奇古怪,并没有给予充分重视。伦敦的几家杂志还把此事当做一场富有创造性的骗局,直到验尸官发布了遇难司机的验尸报告,他们才相信这是一起悲惨的事故。
当天晚上,布兰德先生由公司里的资深侦探科林斯探长陪同,来到凯尼恩中继站。他们的搜寻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天,结果却一无所获。不仅没有找到失踪列车,就连可供猜测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与此同时,科林斯探长的正式报告(此刻就放在我面前)显示,情况有多种可能性,比预想的要多。他写道:
在这两处车站之间的铁路沿线,分布着许多炼铁厂和煤矿,有些还在经营,有些已经废弃了。其中十几个是有窄轨铁路的,窄轨通向矿井里。当然,这些可以忽略。但是,还有七个是拥有正式铁轨的,这些铁轨与主线连接,用来把产品运往各个销售场所。这些铁路每条不过数英里长。七个里面有四个是已经废弃的煤矿,或不再使用的坑道,它们分别叫做红手套、英雄、失望泥沼、哈特希斯,后者在十年前是兰开夏郡的主要煤矿之一。这四条支线可以从我们的侦查对象中排除,因为当初为了避免事故,它们离主线最近的那段铁轨都被拆除了,不再与主线相连。余下三条支线分别通向卡恩斯托克炼铁厂、大本煤矿和皮尔斯煤矿。
其中大本煤矿的铁轨最长不超过四分之一英里,尽头是煤矿入口,堵着一大堆煤等待搬走。没人看到或听到这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卡恩斯托克炼铁厂的铁轨在六月三日全天停放着十六车赤铁矿,这是条单行线,列车不可能通过。而皮尔斯煤矿的铁轨是双行线,运营繁忙,因为这个煤矿的产量很大。六月三日这里和平时一样,有数百名工人——包括一群铺路工——在这段全长二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铁轨附近干活,如果说有陌生的火车闯过来而未引起广泛的关注,这是不合情理的。最后不妨提一下,这条支线比发现火车司机的地点离圣海伦斯车站更近一些,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火车在发生不幸之前就已经通过了这里。
至于约翰·斯莱特,从他的外表和伤口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我们只能说,就我们所看到的事实,他是因为从机车坠落而死亡的;至于他为什么坠落,坠落之后机车的状况如何,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提供意见。
在报告结尾,这位探长向董事会提出辞职,因为伦敦报纸指责他无能,令他感到十分恼怒。
一个月过去了,警方和公司进行了各自的调查,但没有取得一丝一毫的进展。悬赏提供线索者的告示张贴出去了,如果是犯罪,也已允诺罪犯自首从宽,但二者都无人响应。每天,公众打开报纸时都以为这个离奇古怪的谜案终于了结了,然而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答案仍然和最开始一样渺茫。在大白天,六月的一个下午,在英格兰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一列火车载着乘客,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被一个精巧的化学大师挥发成了气体。真的,在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其中有些人一本正经地断定,是超自然因素,或者至少是某种神奇的力量起了作用,还有人说,驼背的卡拉塔先生很可能是个臭名昭著的恶魔,只不过换了一个正经的名字。还有人认为,卡拉塔先生黑皮肤的随从是这起伤害的制造者,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各种各样的报纸和个人提出了许多建议,其中一两个以其现实性吸引了公众的注意。《泰晤士报》刊登了一封信,作者是当代小有名气的业余推理家,他试图用评判和半科学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此处摘录一段就足够了,好奇者可以翻阅七月三日该报刊登的全文。
实用推理的基本原则之一,是当所有的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可能性无论多么小,都一定包含着真相。可以肯定,火车离开了凯尼恩中继站。可以肯定,火车没有到达巴顿·莫斯。在很大程度上不可能,但同时也有可能性的是,火车驶入了七条可用支线中的一条。显然,没有铁轨的地方是不可能走火车的,所以,我们可以把并非完全不可能的范围缩小到三条,那就是卡恩斯托克炼铁厂、大本煤矿和皮尔斯煤矿。是否存在一个能毁灭火车和乘客的矿工秘密团体,即英国的克莫拉?这不大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我承认,我提不出其他解释。我奉劝公司把精力集中在检查这三条支线,以及在支线周围干活的工人上。对该地区的当铺进行监视也许会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由该领域公认的权威人士提出的这个建议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同时也遭到一些人的强烈反对,反对者认为这是对一个诚实守信的行业的无理诽谤。对这种批评的唯一答复是向反对者提出挑战,让他们拿出更加合乎情理的解释。对此发表了另外两封信(见《泰晤士报》,七月七日,七月九日),第一封信提出,火车可能脱轨了,沉没在兰开夏郡到斯塔福德郡的运河里,这条运河与铁路平行处大约有数百码。不过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运河的深度根本不足以淹没这么巨大的东西。第二封信的作者提醒大家注意那个皮箱,它似乎是旅客携带的唯一行李,也许里面装有破坏力极强的某种新式炸药。然而,这显然太荒谬了,试想,整列火车被炸得粉碎,而铁轨却毫发无伤,岂不是笑话。调查陷入了全无希望的僵局,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马克费森夫人接到了丈夫詹姆斯·马克费森写来的一封信,他是失踪列车的警卫。信写于一八九〇年七月五日,是从美国纽约寄出的,收到的日期是七月十四日。有人对信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马克费森夫人确认笔迹无误,而且信里夹着一百美元,全是五美元一张的钞票,这也足以证明该信不会是假的。信上没有写发信人的地址,内容如下:
亲爱的妻子: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发现我很难丢下你不管。对利兹也一样。我几次竭力打消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无法割舍你们。寄些钱给你,它们可以换二十英镑,这笔钱足够你和利兹横渡大西洋。在南安普敦停靠着许多很好的船,船费比利物浦便宜。如果你能来,就暂时住在约翰斯顿旅馆,我会设法告诉你怎样见面。我现在的处境很困难,也很痛苦,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就先到这儿吧。
爱你的詹姆斯·马克费森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认为这封信作为线索,可以澄清整个事件的真相。后来发现,一名很像失踪警卫的旅客曾化名萨莫斯,从南安普敦乘坐“维斯图拉”号客轮前往汉堡和纽约,启程日期是六月七日。马克费森夫人和她的妹妹利兹·道尔顿按照信上的要求到了纽约,在约翰斯顿旅馆住了整整三个星期,却没有得到丈夫的任何消息。这很可能是因为报纸上一些不明智的说法惊动了他——警方准备利用她们作为诱饵。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他再也没有露面,也没再写信,两位女士最后只得返回利物浦。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一直到现在,一八九八年。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上,在这八年中,关于特别快车及其乘客卡拉塔先生,还有他的随从的失踪之谜真是一点点线索也没能发现。对两位旅客做过细致的调查,只了解到卡拉塔先生是中美洲著名的金融家和政治代表,在前往欧洲的行程中曾经表现出非常急于要去巴黎。他的随从在旅客名单上的名字是艾杜瓦多·果迈兹,这个人有内容丰富的犯罪记录,是个著名的亡命之徒和恶霸。不过有证据表明,他对卡拉塔先生非常忠实。卡拉塔先生体格弱小,所以雇他担任随身保镖。需要补充的是,从巴黎方面没有了解到为什么卡拉塔先生要匆忙赶赴那里。直到最近,马赛的报纸发表了赫伯特·德勒纳的供词,此案才真相大白。赫伯特·德勒纳因杀害了一位名叫邦瓦洛的商人而被判处死刑。这里将他的供词翻译成英文。
我说出以下实情不只是出于自豪或为了自夸,如果是为这种目的,我可以讲出自己做下的十几件同样精彩的案子。我的目的是让巴黎的某些人物明白,我能够讲出卡拉塔先生的命运,就能够讲出我干这件事是为了什么人的利益和应了什么人的要求,除非我正在期待的缓刑令能很快送达给我。当心,先生们,可别太迟了!你们了解我赫伯特·德勒纳,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快点吧,否则你们就完了!
现在,我暂且不点名字——如果你们看到这些名字,会大吃一惊的——只是告诉你们我干得多么漂亮。我过去对雇主一向信守承诺,而现在他们当然也会对我信守承诺——这是我的希望。这些名字说出来整个欧洲都会为之震撼。没人能知道他们是谁,除非我确信他们出卖了我。那天……算了,我不说了!
简而言之,一八九〇年在巴黎举行了一次著名的审判,此事与一起政治和金融方面惊天动地的大丑闻有关。那丑闻有多大,只有像我这样参与机密的几个心腹知道。法兰西众多头面人物的名誉和前途都危在旦夕。你们见过九柱戏吧,九根棒子挺立着,如此岿然不动、一本正经、不屈不挠。但这时远处扔过来一只球,正对着地板上挺立的九根棒,接着就……好了,现在想象一下,法兰西的大人物们就是那九根棒,而卡拉塔先生就是那只球,他已经从远处来了。一旦他到达,他们就会崩溃了。最后他们决定,他不应该到达。
“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谴责他们。我说过,政治和金融的利益危在旦夕,于是组建了一个财团,专门处理此事。一些人向财团捐款,他们并不知道财团的宗旨是什么。而另一些人对此了如指掌,请他们放心,我还没忘记他们的名字。早在卡拉塔先生离开中美洲之前很久,他们就已经从多种渠道了解到了他的计划,还知道他手中掌握的证据肯定会把他们全都毁掉。财团掌握着数不清的金钱——永远数不清,你们要明白——想要寻找一个善于使用这笔巨款的人。这个人必须绝顶聪明,心狠手辣,而且能随机应变,这样的人简直是万里挑一。他们选中了赫伯特·德勒纳,我得承认,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正确的。
我的任务是选择一批下属,自由使用金钱所能给我的一切,确保卡拉塔先生永远到不了巴黎。我在接到指示之后的一小时之就开始干了起来,我的精力是超人的,我采取的步骤是最好的,最适合这种工作的。
我立刻派一个信任的人前往南美,他应该和卡拉塔先生一起过来。如果他能按时到达那里,那艘轮船就永远无法抵达利物浦了。可是天哪!我的人还没到,船已经启程了。我派出一艘武装小艇中途拦截,却又不幸失败了。和所有伟大的组织者一样,我也随时为失败做好了准备。总是有一系列替换方案,其中总有一个方案能成功。你们千万不要低估了我面临的困难,或以为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的谋杀案。我们必须消灭的不仅是卡拉塔先生,还有卡拉塔先生携带的文件,以及他周围的人——只要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把秘密泄露给了他们。你们一定还记得,他们很警觉,时刻提防着这类企图。这样一件工作,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非我莫属,因为大事当前,别人都一筹莫展,而我却游刃有余。
我做了全面布置,准备在利物浦接待卡拉塔先生。这次必须成功,因为我了解到,他已做好安排,一旦抵达伦敦就会受到严密的保护。我们的行动只有从他踏上利物浦码头到他抵达伦敦火车站之间的这段时间。我们准备了六个方案,一个比一个精细周密,采用哪个方案就取决于他怎么行动。无论他怎么做,我们都有相应的对策。如果他在利物浦住下,我们有一套办法,而无论他乘坐普通慢车、直达快车、还是特别快车,我们也都有各自的应对手段。一切都预料到了,也都做好了准备。
不难想象,这一切不可能由我一个人来干。我怎么会了解英国的铁路线呢?不过,金钱的吸引力足以把志愿者拉过来,无论他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英国最聪明的人做助手。我不想提他的名字,但是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是不公平的。我的英国盟友果然不负重望,他对伦敦和西海岸公司的铁路线了如指掌,而且手下有一帮工人,个个聪明伶俐,又值得信任。主意是他出的,我需要做的只是审查细节。我们收买了几名公司的职员,其中最重要的是詹姆斯·马克费森——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他很可能会担任特别快车的警卫。司炉史密斯也被我们雇用了。我们曾经试探过司机约翰·斯莱特,后来发现他是个既顽固又危险的人,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们无法肯定卡拉塔先生是否乘坐特别快车,但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巴黎。我们考虑到这种特殊情况,于是做了相应的特别准备,准备工作的每一个细节早在他的轮船还在大西洋上、远远没有抵达英格兰海岸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你们听了一定会觉得有趣——那艘船进港的时候,把它引到停泊处的领航船上就有我的人。
当卡拉塔抵达利物浦的时候,我们就看出他已经怀疑到了这里潜伏着的危险。他身边有个护卫,名叫果迈兹,是个很厉害的家伙,总是带着枪,而且随时准备掏出来。这家伙还带着卡拉塔先生的秘密文件,而且总是机警地保护着这些文件和它们的主人。卡拉塔很可能已经把他当做心腹,向他透露了那些秘密,所以,只除掉卡拉塔而留下果迈兹是不行的,必须让他们走上同一条命运之路。他们要求乘坐特别快车,这就让我们制订计划容易得多了。你们知道,在那趟特别快车上,三名乘务人员中有两名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我们的雇员。当然,我们花了大价钱,那些钱足够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我不敢说英国人比别国的人更正直,但我发现,收买他们需要花更多的钱。
我刚才提到我的英国助手,他是个前程远大的人,除非在好日子到来之前有人出卖他,使他被送上法庭。他负责利物浦的全部计划,而我待在凯尼恩的一家客栈,等待着行动的暗号。在确认卡拉塔乘坐特别快车之后,我的助手立刻给我发电报,通知我做好一切准备,而他自己化名霍拉斯·莫尔,也要求乘坐特别快车,想让车站把他安排在卡拉塔先生的列车上,这样的话,在某些情况下就可能对我们有所帮助。例如,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他就可以向他们开枪,并销毁那些文件。然而卡拉塔非常警惕,拒绝任何人上他的车。于是,我的助手离开车站,然后从另一个入口再进来,从站台另一侧上了警卫车厢,和警卫马克费森待在一起。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采取了什么办法。全部准备工作在几天前就已经完成了,只差最后一步。我们选择的支线曾经是和主线相连的,后来断开了但我们只要再铺几根铁轨就能把它们连上。所需的铁轨早已准备妥当,就放在附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只要把铁轨像以前那样连接起来就大功告成了。枕木本来就没有搬走,铁轨、鱼尾板、铆钉都是现成的,把它们从这段支线上废弃的另一端取来就行了。凭借我那个短小精干的施工队,早在特别快车到来之前,一切准备就都完成了。当快车驶来,转到支线上的时候,接头处十分稳固,两位乘客完全没有察觉到微小的颤动。
按照我们的计划,司炉史密斯应该用氯仿麻醉司机约翰·斯莱特,让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计划出了问题。除了马克费森干的那件蠢事——给他妻子写信——之外,我们的计划只出了这一个纰漏。司炉在行动的时候笨手笨脚,致使斯莱特在挣扎中从机车跌落了下去。幸运的是,他在落地时摔断了脖子。如果没有这个失误,整个行动就会成为一部犯罪界完美无瑕的杰作,让人只能在无言的叹赏中反复品味。不过现在,犯罪学专家会发现,在我们这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计划中,约翰·斯莱特是个瑕疵。像我这样一个取得过无数成功的人是不屑于掩饰失误的,我郑重宣布,约翰·斯莱特的确是个瑕疵。
言归正传。我已经把特别快车引到两公里或一公里多长的支线上了,这条线路通向,或者说曾经通向哈特希斯煤矿,它一度曾是英国最大的煤矿之一。你们也许会问,为什么没人看见火车走到这条废弃的铁路。我告诉你们,那是因为这条支线从头到尾都在深沟里,除非站在沟上,否则没人能看见火车。不过确实有个人站在沟上,那个人就是我。现在我讲一讲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的一名助手留在道岔口,以便监视快车走上支线。他手下有四个武装人员,万一火车翻了——我们认为这是可能的,因为道岔已经锈得很厉害了——我们依然可以完成任务。当火车平安走上支线,责任就从助手那里转到我身上了。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煤矿的入口,我拿着枪,身边两名同伴也拿着枪。你们看得出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能应付。
当火车完全驶上支线后,司炉史密斯把引擎的速度放慢,然后再调到最快,他和马克费森,还有我的英国助手在加速之前就及时跳下了车。也许因为速度变慢,引起了乘客的注意,他们的脑袋出现在敞开的车窗口,但此时,火车已经重新全速飞驰了。一想到他们当时的困惑,我就忍不住想笑。想象一下吧,假如乘坐这辆豪华快车的人是你,当你把头伸向窗外,突然发现车轮下面的铁轨已经生锈腐蚀,因长年不用而出现了金红色的斑点,你会有什么感觉!如果在那一瞬间,他们想到这段凶险旅途的尽头不是曼彻斯特,而是死亡,他们一定会惊恐万状。火车正以疯狂的速度摇摇晃晃地在锈蚀的铁轨上狂奔,车轮发出了刺耳的尖叫。我站的地方离他们很近,能看到他们的脸。卡拉塔好像正在祈祷——他手上有一串念珠之类的东西。而另一位就像嗅到屠宰场血腥气息的公牛一样咆哮着,他发现我们站在路基旁边,就发疯般地向我们挥手,然后拼命解开系在手腕上的公文箱,从窗口把它朝我们扔了过来。他的意思很明显——证据全在这里,只要能饶他们一命,他们答应保持沉默。假如我们能够这样做,倒也不失为一个愉快的结局,但任务就是任务,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火车现在已经不由我们控制了。
他不再咆哮,因为此刻火车已经隆隆地驶过转弯,他们看见了前面那个黑糊糊的煤矿入口。事先我们已经做了清理,把遮挡入口的木板挪开。原本为了便于装煤,铁轨的尽头就离矿井口很近,我们又接了两三根铁轨,就把它们铺到井口了。实际上,铁轨不可能正好到井口,而是稍微长了些,大约三英尺左右。我们看到窗口伸出了两个脑袋:下面是卡拉塔,上面是果迈兹,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并没有把脑袋缩回去,显然是被吓瘫了。
我曾经想过,一列高速飞驰的火车怎么会落入矿井。我很纳闷,所以才想亲眼看看。我的一名助手认为它会从矿井口冲过去,的确,差一点就冲了过去。不过幸好它落下去了,机车前面的缓冲器猛地撞在井口边缘,烟囱飞上了天,煤水车、车厢和警卫车都挤作一团,把井口堵了足足一分钟。后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先掉下去,这堆绿色的铁块,还有冒着烟的煤,黄铜零件,车轮,木椅,垫子,全都绞在一起,落入了矿井之中。我们听到这堆破烂撞在井壁上发出的轰隆声,然后,过了好久,传来一声低沉的巨响,火车残骸撞到井底了。可能是锅炉发生了爆炸,在爆炸声之后又传来刺耳的碰撞声,浓密的蒸汽和烟雾盘旋着冲出矿井,仿佛雨点般落在我们周围。最后,一束束水汽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哈特希斯煤矿重回一片寂静。
我们的计划已经完全成功,剩下的事情就是清理现场,不能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我的小小工程队把连接主线的铁轨拆下来,恢复原先的模样。我们这些在煤矿的人也没闲着,把散落的矿井周围的烟囱和其他碎片都扔进井口,然后再次用木板把它盖住。接到井口的铁轨也被拆下来搬走了。接着,我们不慌不忙地离开现场,大多数人前往巴黎,我的英国助手返回曼彻斯特,马克费森先到南安普顿,又从那儿去了美洲。从当时的报纸上可以看出我们的工作干得多么成功,就连最聪明的侦探也看不出真相。
我刚才说过,果迈兹把箱子扔出了窗口。不用说,我拿到了箱子,并送给了我的雇主。不过,如果现在让我的雇主知道,在把箱子交给他们之前我曾经从中取出一两份材料作为这次行动的纪念品,他们可能会很感兴趣。我无意公布这些材料,但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如果我的朋友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袖手旁观,我又能怎么办呢?先生们,你们应该相信,赫伯特·德勒纳总是令人敬畏的,无论是他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他与你们作对的时候,你们都应该相信这一点。如果他会被送上断头台,那么在此之前,他一定会让你们每个人都被流放到新卡勒多尼亚。为了你们自己,而不是为了我,赶快吧,德某某先生,某某将军,还有某某男爵(你们自己填空吧)。我保证,下次的修订版就没有这些空白了。
附言:重新读了一遍刚写的这篇叙述,只发现一处有所疏忽。那个不幸的马克费森,他太愚蠢了,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妻子,约她在纽约见面。可以想象,当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任由他人摆布的,不会等着看丈夫是否向妻子泄露秘密。既然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给妻子写信,我们也就没办法继续相信他了。于是我们只好采取行动,让他无法见到自己的妻子。有时我会想,应该给她写封信,告诉她再婚已经没有问题了。
华生学推理
阿瑟·柯南·道尔
自从坐在早餐桌边开始,华生就专心地注视着他的同伴。福尔摩斯忽然抬头,看见了他的目光。
“嗯?华生,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你。”
“我?”
“是的,福尔摩斯。我在想你的推理是多么浅薄,人们怎么就会对这些感兴趣呢?”
“我很赞同,”福尔摩斯回答,“其实,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看法。”
“你的那套方法,”华生表情严肃地说,“真的很容易学会。”
“这并不奇怪,”福尔摩斯面带微笑,“也许你就能说出几段推理来。”
“很乐意。”华生说,“我可以肯定,你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全神贯注于某事。”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很爱整洁的人,但今天却忘记了刮胡子。”
“亲爱的!太聪明了!”福尔摩斯说,“华生,我一定得说你是个聪明的学生。你敏锐的眼睛还察觉出其他事情了吗?”
“还有呢,福尔摩斯。你有个客户叫巴洛,他的案子你还没办完。”
“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他的信上看到了名字。你拆开信长叹一声,皱着眉头把信放进了口袋里。”
“妙极了!你确实是在观察了。还有别的吗?”
“福尔摩斯,恐怕你在做什么投机买卖。”
“为什么这样说,华生?”
“你打开报纸,翻到金融版面,高兴地叫了一声。”
“哦!你真聪明!还有呢?”
“还有,福尔摩斯,你脱下睡袍,换上了黑色外套,说明马上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来。”
“还有?”
“我毫不怀疑我还能发现更多,福尔摩斯。但是我只告诉这些,为了向你说明世界上还有和你同样聪明的人。”
“不过也有人可没我聪明。”福尔摩斯回答,“我承认有那么几个聪明人,但是,亲爱的华生,恐怕我不能把你算进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
“啊,亲爱的伙伴,你的演绎法并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出错了?”
“恐怕是有那么一点。让我们逐个来看一遍。我没有刮胡子是因为我的剃刀送去打磨了。我穿上外套是因为——很不幸——我和牙医有约。他的名字叫巴洛,所以那是一份预约信。板球版面就在金融版面旁边,我翻到那里是想知道萨里队是不是打赢了肯特队。加油啊,华生,加油!推理是那么浅薄,我毫不怀疑不久之后你能学会的。”
高个子的男人
一个极度悲伤的女孩前来拜访歇洛克·福尔摩斯。她所在的村子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她的叔叔在卧室遭人枪杀,凶手似乎是从窗外射击的。她的男朋友被捕了,这个人有几处嫌疑:
首先,他曾经和老人有过激烈的争吵,老人警告说,如果女孩再和他说一句话,就要变更遗嘱,而之前的遗嘱对女孩很有利。
其次,在他的房子里找到了一把左轮手枪,枪柄上有他名字的首字母,弹巢里少了颗子弹。击中死者的子弹与这把枪是一致的。
最后,他有一架轻质梯子,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把。卧室窗户下面的泥土上发现了这架梯子留下的印记,而在梯子腿上发现了新鲜的泥土,土质和窗下的泥土类似。
他只辩解说,自己从未有过手枪,那把手枪是在他帽架的抽屉里发现的,任何人都能方便地将它放到抽屉里。对于梯子上的泥土(这把梯子他有一个月不曾使用了)他找不到任何解释。
尽管都是不利的证据,但女孩坚持认为自己的恋人是清白的。她怀疑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曾经喜欢她。不过她没有证据指证对方,只是直觉认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坏蛋。
福尔摩斯和华生来到村子里,和侦办案件的警官检查了犯罪现场。梯子留下的痕迹引起了福尔摩斯特别的注意。他沉思着四处查看,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藏大家伙。有一处废弃的井,因为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所以还不曾搜查过那里。福尔摩斯坚持去检察一下。村里一个孩子答应带着一根蜡烛下井,下井之前,福尔摩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使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孩子下井了,接着发出信号。他带上来一副高跷。
“上帝啊!”警官叫道,“世界上有谁能想到这个?”“我。”福尔摩斯回答。“您怎么想到的?”“花园泥土上的痕迹是两根垂直的竿子造成的。而梯子是倾斜的,应该留下另一种痕迹。”
(注:不可以是砂砾路,否则不会留下痕迹。)
这一发现使梯子作为证据的重要性减弱了,不过其他证据依然存在。
下一步是追查高跷的使用者。不过那个很谨慎,两天调查下来并无进展。审讯时年轻人被判谋杀罪,但福尔摩斯坚信他是清白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决定使用某种计策。
福尔摩斯去了伦敦,当晚老人下葬的时候又回到了村子。他和华生还有警官来到了女孩怀疑对象的房子,福尔摩斯从伦敦带回一个人,这个人伪装成被杀的老人,消瘦的身材,灰白多皱纹的脸,戴着无檐帽,等等。他们还带了一副高跷。到了那处房子,演员脚踩高跷走到那个人卧室的窗前,用一种好像死人发出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那人因为犯罪的恐惧已经半疯了,他跑到窗前,看见月光下受害人向他靠近的恐怖情景。演员踉跄着冲向窗户,像幽灵般尖叫,还以怪异的声音喊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福尔摩斯一行人上楼来到那个人的卧室,他飞奔过来,紧紧抓住他们,喘着气,指向窗户(窗外是死人怒视的脸):“救救我!上帝啊!他来报复我了。”
这出戏剧性的场景之后,他招供了:是他在手枪上做了记号,把它藏在帽架里,是他给梯子抹上死者花园里的泥土。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对手出局,好获得女孩并占有她的金钱。
通缉犯逃遁案
阿瑟·惠特克、阿瑟·柯南·道尔
一八九五年晚秋,有个机会又让我得以和好友福尔摩斯共同侦破另一起精彩的案件。
那段时间我妻子身体状况欠佳,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她在她的老同学凯特·惠特尼陪伴下去瑞士休养一阵。我想读者还记得凯特·惠特尼这个名字吧,她曾在我以前发表的“歪唇男人”案件中出现过。当时我的医疗业务相当兴旺,使我一连几个月都在紧张地工作。其实,我也很想度个假,休息休息;但我不想离开本职工作太久,无意前往阿尔卑斯山中长住。后来我答应陪妻子到那里短暂休息一周或十天,她这才同意下来。当时我有个老主顾病情相当严重,八月之后才转危为安,直到这时,我才放心地把业务委托给一位临时代理的医生,开始琢磨度假的问题。
我几乎立刻想到了老友福尔摩斯,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眼下如果他没有什么要事缠身,我想尽力说服他与我同行。
不出半小时我就站在了贝克街熟悉的屋子前。
福尔摩斯背对着我躺在沙发上,依旧穿着那件熟悉的睡袍,嘴里叼着欧石南根老烟斗。
“进来吧,华生。”他一动不动地喊道,“快进来告诉我,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你的听觉可真灵,福尔摩斯。”我说,“我恐怕就不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听出你的脚步声。”
他说:“如果你不是在我这光线不足的楼道里用一个老房客熟门熟路的脚步一跨两级地上来,我也一样听不出。当然,就算这样,我也没把握确认一定是你来了。不过,你在我门口铺了将近三个月的新地毯那儿绊了一下,于是就不再需要通名报姓了。”
福尔摩斯从身下揪出两三个靠垫,扔到对面的扶手椅上:“请坐,华生,舒舒服服地坐下吧,座钟后面的盒子里有烟卷。”
我正听从他的安排时,他古怪地瞥了我一眼。“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朋友,”他说,“半小时前我刚收到一封电报,所以没办法陪你一起去度假了。”
“你真是的,福尔摩斯,”我说,“未免有点太不仗义了。我怀疑你是个骗子,假装通过观察来发现事物,但其实是靠不折不扣的千里眼看到的!”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我一眼就猜出了你来访的目的,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他说,“你一般是在下午五点到七点给病人做外科手术,但现在才刚六点,你就笑容满面地走进我的房间。因此,想必有了一位临时代理的医生替你干活儿。你的气色不错,只是有点疲倦,很明显表示你有意去度假。你的口袋里露出了听诊器,说明你今天还巡视过众多病人,这就表明你从明天起才真正开始度假。在这种情况下,你匆忙赶到我这里——顺便说一下,华生,你已经三个月没来过了——大衣口袋里还鼓鼓地塞着一份新版布雷德肖火车时刻表和一份游览日程表,这就更证明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你说得完全对,”我三言两语地向他介绍了我的计划,“你不能按照我的小计划和我同行,真叫我十分失望。”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封电报,若有所思地望着它:“如果这个要去调查的案子像咱们俩过去携手合作过的案子一样有趣,而我又能说服你暂时放弃你的小计划那我就再高兴不过了;可我真不敢做此妄想,因为这个案子看上去像只有芝麻大,完全不需要华生医生出马。”接着,他把那封电报揉成一团扔给了我。
我把它舒展平整后,读道:“致伦敦西南区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福尔摩斯先生:请速前来谢菲尔德市调查一起伪造签名诈骗巨款案。英国联合银行经理杰维斯启。”
“我已经回了电报,答应乘凌晨一点半的快车从圣·潘克拉斯车站前往。”福尔摩斯说,“我没办法更早动身,因为今晚我还得去东区赴一个有趣的小约会,那里应该会提供一些最新的线索——关于那桩大英博物馆文物盗窃案的幕后主谋。那家伙拥有英国最古老的贵族头衔和最豪华的宅邸,却近乎疯狂地喜欢占有古老文物,贪得无厌到了极点。嗯,咱们在调查谢菲尔德的案子之前,最好先看一下晚报上是怎么说的。”他正说着,小听差送来了《晚间新闻》、《环球报》、《世界报》和《星报》。“啊,这儿有条消息。”他指着一段报道,标题是《谢菲尔德市造假者诈骗巨款》。内容如下:
本报即将付印时获悉,一连串伪造得极为巧妙的支票成功从谢菲尔德市数家银行骗取了至少六千英镑而且诈骗走的款项至今尚未完全查清。数家银行负责人在接待记者时都保持沉默,表示无可奉告。
据闻涉案的是一位名叫贾贝兹·布思的绅士,自一八八一年一月起任职于谢菲尔德英国联合银行,住在布鲁姆希尔区。昨日,他以巧妙伪造的支票从该市十二家主要银行成功提取大笔现钞后潜逃。
此案明显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策划。布思先生利用自己在一家分行工作之便,精心研究一些人的签名并加以模仿。去年他还事先在那十二家银行都开了账户,以博取各行对他的信任。
为了消除人们的怀疑,他还用了在每张伪造的支票上画两条平行线以示只能转账而不能取现的办法,把款项转入自己的账号,随后再用自己的支票提取转入金额的一半。
直到星期四上午银行才发现这起诈骗案,这就意味着那名罪犯足有二十多个小时得以逃之夭夭。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坚信警方很快就会把他缉捕归案,本报获悉苏格兰场数名最精干的侦探已经开始追踪。
另传闻,著名的犯罪侦查专家——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应邀协助追捕这名胆大妄为的诈骗犯。
“下面是一长段形容罪犯相貌特征的文字,我已经用不着看了,不过,可以留着备用。”福尔摩斯把报纸折好,望着我,“看起来,这是一件干得相当精明机智的案子。布思这个家伙不一定很容易被逮住,因为尽管他没有得到很长的时间用来逃跑,但咱们不能忽视他为了作案策划了长达十二个月的时间,其中当然也包括怎样逃跑的计划。嗯,华生,你怎么看?咱们过去遇到过的一些小问题说明,最有趣的案件未必一开始就显露出稀奇古怪的特征。”
“用山姆·维勒的话来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而恰恰相反’。”我回答,“就我个人而言,没有任何事比你一起工作更合我胃口。”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我得去办刚才说的那件小事啦。我的朋友说,记住凌晨一点钟在圣·潘克拉斯车站见。”
我按时早早抵达站台,但直到车站的大钟指针指向火车离站的时刻,列车员快要关上车厢门时,我才看见福尔摩斯瘦高的身影赶了过来。
“啊,华生,你早来了,”他高兴地大声说,“你想必在担心我误点吧。今天晚上真是忙得够戗,一分一秒也没浪费。斐利亚·福克说过:‘办任何事,只要利用好极少的时间就够了。’我已经把他的理论付诸实践。现在我赶到了。”
“我可真不希望你那样做。”我们在几乎无人的头等车厢一个角落里面对面坐下,“否则的话,你就会误车了。不过,要是我在开车前十分钟看到你站在月台上,那才叫惊人呢!”
“我该考虑考虑这两个案子哪个更邪恶,”福尔摩斯故作严肃地说,“不过,咱们现在得睡觉了,明天一定会忙碌而疲劳。”
福尔摩斯有一个特点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睡眠。遗憾的是,他也能随意抵制睡眠。我常劝他那样做对身体有害,可他一旦陷入一个奇怪或困惑不解的问题时,往往几天几夜都不闭眼。
他把车窗帘子罩在灯上,靠在角落里,不出两分钟就用平稳的鼾声告诉我他已经睡熟了。我自己可没有那种本事,只好靠在我的那个角落歇着。特快列车在黑暗中奔驰,我也随着那有节奏的颠簸来回晃着脑袋。列车不时经过灯火辉煌的车站或熊熊燃烧的锅炉,我瞥了一眼福尔摩斯,他蜷缩在那儿,脑袋耷拉在胸前,睡得十分酣畅。
直到火车驶过诺丁汉车站我才睡着。后来,车厢越过道岔时猛地震动一下,我惊醒了。此刻天已经大亮,福尔摩斯坐在那儿,正忙着查看一本布雷德肖火车时刻表和一份轮船班次表。我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望着我。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华生,咱们的火车刚穿过多尔和陶特莱隧道,这样的话,再过几分钟咱们就能到达谢菲尔德了。你看我一点儿都也没浪费时间,一直在在研究火车时刻表。顺便说一下,华生,这是出版界最有用的一本书,连干我这行的人都片刻离不开它。”
“它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呢?”我惊讶地问。
“嗯,也许大有帮助,也许没有。”福尔摩斯沉思着说,“不过无论如何,手里掌握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都是好的。贾贝兹·布思很可能逃往国外,如果这个推测准确,他一定会从这本有用的小册子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来安排逃跑的时间。顺便说一下,你刚才睡得香甜,所以我在火车停靠莱切斯特车站时下去买了一份《谢菲尔德电讯报》,了解到布思先生星期三下午两点十五分用自己伪造的最后一张支票从萨维尔街北部英国银行提取了现款。他雇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去了好几家银行,但从这家银行到大十字码头则只需要三分钟时间。我想他是按先后次序去那几家银行的,坐车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那家离码头最近的银行,所以他到码头时大概是两点十八分。我发现有一艘快船在两点二十二分从大十字码头离开,四点二十分抵达利物浦,与此相关的是白星轮船公司的‘皇后’号客轮六点半从利物浦驶往纽约。另外还有一艘轮船在两点四十五分从谢菲尔德驶往赫尔,四点半抵达,然后六点半有一艘‘彗星’号荷兰客轮从那个港口开往阿姆斯特丹。”
“我们从这里发现了他有两条逃跑的路线。我想前一条可能性更大些;不过,它们都值得记下来。”
福尔摩斯还没说完,火车就进站停下了。
“现在快到凌晨四点五分了。”我看了一眼手表。
“对。”福尔摩斯说,“晚点了一分半钟。现在我建议好好吃顿早饭,喝一杯浓咖啡,因为咱们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以轻松地利用一下。”
早餐后,我们拜访了当地警察局,了解到他们在那件案子上的侦察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也经已经抵达,正式接管了这个案件。
我们得到了布思任职的那家银行的经理杰维斯先生的地址还有布思的房东太太在布鲁姆希尔区的住址。
清晨七点半,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把我们载到了福尔伍德街杰维斯经理家。福尔摩斯非要我跟他一起进去,我们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客厅,仆人请我们稍等一会儿。
杰维斯先生很快走了进来。他大约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一副事业有成的派头。
“对不起,久等了,先生们。”他说,“不过这个钟点也未免太早了……”
“说得也是,杰维斯先生。”福尔摩斯歉疚地说,“我们来向您提出一些关于布思诈骗案的问题,然后才能着手调查。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清晨赶来拜访您的缘故。”
“我非常愿意力所能及地回答您提出的问题。”银行家说,肥大的手指摆弄着自己那块金怀表的粗重表链上系着的一串图章。
“布思先生何时到您的银行工作的?”福尔摩斯问。
“一八八一年一月。”
“您知不知道他初到谢菲尔德时住在哪里?”
“他住在灰门街一家寄宿公寓。据我所知,他一直住在那里。”
“您了解他来您的银行之前的经历吗?”
“不太多,只知道他的双亲均已去世。他是从我们在利兹市的一家分行以优异成绩推荐来的。别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您认为他工作能干而可靠吗?”
“在我雇用的职员当中,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他除了英语之外还会其他语言吗?”
“我能肯定他不会,因为我们有一名职员专门负责一切外文信件来往来。据我所知,布思曾多次把外文信件和文件转给那人处理。”
“杰维斯先生,以您的银行业务经验,您认为布思先生能不能计算出交上伪造支票和内部查验之间所需的时间?”
“这要根据具体情况来看,”杰维斯经理说,“如果是一张支票,可能需要一到两周时间,如果金额特别大,则需要特殊查询,这种情况下一般得等到查询没问题后才兑现。目前这起案件中有十来张伪造支票,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没有任何一张经过查验,因此,这是一个很容易识破的骗局,没有哪个神志正常的人敢这样连续作案,或者认为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被察觉。”
“谢谢,”福尔摩斯起身说,“我想问的就是这几个重要问题。一旦调查有了什么眉目,我就会跟您联系。”
“非常感谢,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当然让我们非常焦急。我们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您去追查,您认为采取什么措施最好,全由您自己斟酌决定吧。顺便说一声,我已经通知布思的房东太太,在您去检查之前,他房间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
“您这样吩咐真是十分明智,”福尔摩斯说,“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我们起身告辞,那位经理送我们到门口时又说:“公司指示我,请您把一切开销列张单子,他们会立即照付。”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布鲁姆希尔区灰门街一栋公寓楼房前,布思已经在那里住了至少七年。我们按下门铃,一个女仆开了门,告诉我们波奈尔太太正在楼上和一位先生谈话。福尔摩斯解释了来访的目的,她立刻带我们到二楼布思先生住的房间。波奈尔太太是一位年纪四十来岁、矮胖的女人,正在和雷斯垂德谈话,看来后者刚检查过那几间屋子。
“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探长自鸣得意地说,“阁下来得稍晚了些,我想我已经掌握逮捕那名诈骗犯所需要的一切线索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福尔摩斯无所谓地说,“果真如此,我该向你祝贺。等我做些检查之后,咱们也许可以对比一下看法。”
“请自便,”雷斯垂德用宽宏大量的口气说,“不过,恕我直言,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就不会再想检查这里了。”
“不过我还是得请求你允许我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好奇心。”福尔摩斯靠在壁炉台前,一边轻轻吹着口哨,一边环顾四周。
片刻后,他问波奈尔太太:“这个房间里的家具当然都是您的,对不对?”
波奈尔太太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猜测星期三那天从壁炉台上方墙上摘下的画是布思先生的吧?”福尔摩斯问。
我顺着福尔摩斯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里的壁纸上有一块暗斑,显然曾经挂过一幅画。尽管我熟悉他的推理方法,却一时也没注意到那幅画背面原有的一些蜘蛛网还沾在墙上,证明那幅画只能是在波奈尔太太接到指令——不能动屋内任何东西——之前摘下来的,否则,她那把将别的房间都扫得干干净净的掸子,绝对不会漏掉那块地方的。
这位善良的太太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福尔摩斯。“对,是布思先生在星期三早晨亲手取下来的。”她说,“那是一幅他自己画的画。他非常喜欢它,把它包好带走了,还说打算把它送给一位朋友。我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他非常重视它,那是他的宝贝啊。有一次他还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永远保存它。当然,现在我已经明白他为什么不得不舍弃它了。”
“对,”福尔摩斯说,“我能看出来那不是一幅很大的画,是水彩画吗?”
“是的,上面画着一片沼泽地,有三四块挺大的石头像个大桌子似的排列在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上,布思先生管它们叫德鲁伊教什么的。”
“布思先生常画画吗?”福尔摩斯问。
“没有,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从没见他画过,先生。他告诉过我他的小时候常画画,可后来就没时间画了。”
福尔摩斯又朝四下环视,看到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不由得惊叹一声。
“这一定是布思先生的照片吧,”他说,“和我掌握的他的相貌完全一致。”
“是的,”波奈尔太太说,“真是一张不错的照片!”
“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福尔摩斯拿起来仔细端详。
“哦,几个星期前刚拍的,先生。照相馆那个小伙子送来时,我正好在场。布思先生打开封套的时候,我也在这间屋子里。只洗了两张,他送给了我一张。”
“您的话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福尔摩斯说,“照片上他穿着一套条纹便装。星期三早上离开时他是不是也穿着这套衣服?”
“对,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走的。”
“您还记不记得布思先生走之前和您说了什么?”
“记不太清楚了。我把热巧克力饮料送到楼下他的卧室里时,他说——”
“等一下,”福尔摩斯打断了她的话,“布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热巧克力饮料吗?”
“是的,先生,无论冬天还是夏天都喝。在这一点上他很讲究,只要醒来就拉铃叫一杯。我相信他宁可不吃早饭,也不能不喝那杯热巧克力。嗯,先生,我正要离开卧室时,他说:‘哦,波奈尔太太,我今天晚上要外出一两个星期。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下午会有人来取。’”
“您对这突如其来的通知一定感到惊讶吧?”
“没太惊讶,先生。他自从在分行干审计查账的活儿以来,经常说走就走。当然,他从没一下子离开过两个星期,除非是在假期里;不过他经常会离开几天,我已经习惯他突然通知一声就走了。”
“让我想想,他给银行干这个额外的工作有多久了——好几个月了吧?”
“还要长一些。大约是去年圣诞节开始的,银行给他加了这个活儿。”
“哦,是的,当然。”福尔摩斯漫不经心地说,“这工作当然会让他经常外出。”
“确实如此。看来那活儿让他挺累。要知道,先生,他许多晚上甚至深夜都得干活儿。这都快把他累垮了,因为他一直是个很内向、性情孤独的绅士,晚上几乎从不出门。”
“布思先生留下了许多东西吗?”
“很少。他的东西大都是些又旧又没用的玩意儿。他可是个挺正派而且有文化的家伙!”波奈尔太太感叹道,“星期三早晨他走的时候还付了房租,说下星期天才能回来。”
“那他这个人还不赖,”福尔摩斯沉思着笑了笑,“顺便说一声,您知不知道他离开之前有没有舍弃什么别的宝贝?”
“嗯,不只是离开的时候,从之前几个月开始,他就把大部分书籍拿走了,我猜是卖掉了,每次卖掉几本。他特别热衷于收藏旧书,还曾经对我说过他有些旧版书值不少钱呢!”
我们进行这番谈话的时候,雷斯垂德一直坐在一边,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着桌子。这会儿,他站起来说:“说真的,我恐怕不能陪你们这样闲谈下去了。我得走了,去打电报下达逮捕布思的命令。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看到了我从废纸篓里找到的这张旧吸墨纸,想必就会省去不少毫无必要的麻烦啦。”他得意扬扬地把一张用旧了的吸墨纸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福尔摩斯把它拿起来,对着餐具柜上面的镜子。我从他的肩膀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布思先生写的一封短信反映在镜子里的痕迹(福尔摩斯已经拿到了他的字迹样本)。
那是写给利物浦一家船票预订代理处的,请他们订购一张利物浦至纽约的“皇后”号客轮头等舱单间的船票。那封短信的一部分已经被别的印迹弄得模糊不清,不过还是能分辨出上面写着附上一张支付船票等费用的支票,信尾的签名是J. 布思。
福尔摩斯默默站在那里,仔细研究那张吸墨纸,持续了好几分钟。
这是一张用得很旧的吸墨纸,幸好那封短信正巧印在中间,几乎没被其他印在纸上四周的墨迹遮没,吸墨纸一角上那家利物浦船票预订代理处的地址清晰可辨。显然,那张纸也曾用来吸干信封上的字迹。
“亲爱的雷斯垂德,你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幸运。”福尔摩斯最后把那张纸交还给他,“我是否能问问你下一步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我会立刻打电报给纽约警察局,请他们在那个家伙抵达纽约的同时逮捕他。”雷斯垂德说,“不过,我首先要弄清楚那艘客轮是否会在皇后镇或别的地方靠岸停泊,给他一个从我们手中溜走的机会。”
“不停靠,这我已经留意过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一开始我还认为布思先生不会乘‘皇后’号客轮离开呢。”
雷斯垂德向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我真想挥拳把他击倒在地,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相信我的朋友说的话。福尔摩斯的预见性竟然会这样让他这种纯属好运的气势压倒而黯然失色,令我深感失望。
福尔摩斯转身向波奈尔太太道谢。
“没什么,先生。”她说,“布思先生应该被抓住,尽管我得说他对待我一直像一位绅士。我原来希望自己能够多提供给您一些有用的情况,可我只知道这些零七八碎的事。”
“正相反。”福尔摩斯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刚才提供的情况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而且十分有用。我刚刚想到,您能否安排一下,让我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您这里住几天,直到我们调查完这件小事为止?”
“当然可以,我十分愿意。”
“那好,我们晚上七点钟以前就回来吃晚饭。”福尔摩斯说。
我们一到外面,雷斯垂德便说他得马上回警察局办理手续,通过海底电报告知纽约警方让他们拘留并逮捕布思。福尔摩斯对自己的调查计划则保持着高深莫测的沉默,只决定留在布鲁姆希尔区住几天,以便进一步了解情况,他坚持独自进行。
“记住,华生,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度假。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坚持和我在一起,就会发现我的活动相当乏味无趣。因此,我劝你自己去找些乐子,消磨这几天的时光吧。”
过去的经验告诉我,福尔摩斯一旦打定了什么主意,你和他争辩或表示反对都毫无意义,所以,我表示欣然同意,然后乘马车离开了他。临走时,福尔摩斯幽默地向我保证他事后决不会打听我到哪里去消遣了。
我在艺术馆和博物馆消磨了几个小时,吃过午饭后在曼彻斯特大街上漫步,享受新鲜空气,观赏沼泽地带的景致,七点钟才回到灰门街吃晚饭。席间我胃口大开,这真是近几个月来少有的事。
福尔摩斯直到七点半才回来。我立刻看出他又陷入了那种沉默寡言的状况,所以没问他怎样度过这个下午的时光,也没问他对这件案子有了什么想法。
整个晚上他都蜷缩在一张安乐椅上抽烟斗,喷云吐雾,一句话都没说。
他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和持久的沉默使我没法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我能看出他是在全神贯注地思考自己调查到的情况。
次日早晨,我们刚吃完早饭,女仆送进来一封信。“杰维斯先生派人送来的,不必回复。”她说。
福尔摩斯撕开信封,匆匆看了一眼,我发现他那一向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快。
“这位经理居然这样傲慢无礼,真让人生气!”他嘟哝道,“华生,你看一下。我还不记得曾被人如此粗鲁地对待过呢。”
信写得十分简短:
福尔伍德区雪松园
九月六日
杰维斯先生谨代表英国联合银行向福尔摩斯先生对本行职员贾贝兹·布思先生诈骗失踪案所给予的关注和宝贵服务致谢。
苏格兰场雷斯垂德先生告知他已成功地获悉该犯下落,并即将把他逮捕归案。鉴于这种情况,警方认为没必要再劳烦福尔摩斯先生,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真够冷淡的,对不对,华生?如果他们到时候没对这种举动追悔莫及,那我就大错特错了。收到这样一封信,我当然要拒绝为他们进一步调查这个案子,即使他们再怎么求我,我也不会干了。但我感到有点遗憾,因为这个案子显然很有趣,而且根本没有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想象得那样简单。”
“怎么,难道你认为他追踪的路子不对吗?”我问道。
“等着瞧吧,华生。”他神秘兮兮地说,“别忘了布思先生还没被抓住呢!”我能从他嘴里得到的话只有这么几句。
那位银行家免去了我的朋友继续为他服务的工作,倒让福尔摩斯和我在德比郡沼泽地边缘一个叫哈瑟萨吉的小镇度过了非常清闲而有意趣的一周。随后,我们回到了伦敦。我们对这次在沼泽地带的游览感到十分满意,休养得也不错。
这时候福尔摩斯没什么活儿要干,我妻子也尚未从瑞士度假归来,我便说服他——尽管费了很多唇舌——到我家去住几天,先别回贝克街的寓所。
我们仍然怀着极大兴趣关注着谢菲尔德市的那起诈骗案。不知怎的,雷斯垂德的英明发现都上了报。在我们离开谢菲尔德的第二天,各报就详细刊登了追捕那名通缉犯的报道。
报上说:“‘皇后’号客轮威严壮丽地穿越了大西洋孤寂的荒原,那名嫌疑犯在它的甲板上心神不安地踱来踱去,丝毫没有发现法律无情的铁手会伸向海洋,当他踏上新大陆的时候,就会把他抓获。”福尔摩斯一看到这类夸夸其谈的报道就会露出谜一般的微笑,放下报纸,不再浏览。
“皇后”号抵达纽约港口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我不由得注意到,就连福尔摩斯在打开当天的晚报时,那张素来显露着令人费解表情的脸上都出现了竭力克制住的激动。然而,我们的惊讶注定还要持续下去。有一篇简短的报道称“皇后”号清晨六点顺利抵达纽约长岛,但由于船上出现了一起霍乱病例,纽约海关不得不把它隔离检疫,上面的旅客和船员在十二天之内一律不准离船登岸。
两天后,报上又有一整版报道,称布思先生的确在那艘客轮上,这一点已经确认无疑,因为一名上船检疫的官员认出了他,还跟他交谈过。他已经受到了严密的监控,不可能有任何办法逃脱。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之前已经极其聪明地查出了布思策划的逃跑路线,现在正搭乘“大洋洲”号客轮赶去,预计十日抵达纽约,等到布思先生获准登陆就亲自动手干净利落地把他逮捕。
我从没见过福尔摩斯像读完这篇报道后那样惊讶过。我看得出他被彻底搞糊涂了,但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明白。他缩在安乐椅上,紧皱双眉,两眼半睁半闭,默默地抽着那个欧石南根的老烟斗。
“华生,”他瞥了我一眼说,“他们让我放弃调查这个案子,也许倒是件好事。结局如果真如报上所说,那我想必是自己愚弄了自己。”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我开始以为那个人并不是他——现在看来,或许我搞错了。”
随后几天,福尔摩斯相当消沉,因为没有任何事比推理错误或走上一条错误的推理方向更让他感到难过。
九月十日,也就是预定逮捕布思的日子终于来了。我们迫不及待地在晚报上寻找消息,却扑了个空。十一日的晨报上也没有逮捕的报道。当天晚报倒是刊登了一小段消息暗示那名嫌疑犯逃脱了。
一连几天,各大报纸充满了种种对布思逃脱的极其矛盾的说法和对所发生的事的揣测,但都证实了雷斯垂德先生已独自空手而归,十七日或十八日就会返回利物浦。
十八日晚上,福尔摩斯和我正坐在贝克街的房间里抽烟,小听差通报说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来访,要求跟福尔摩斯谈几分钟。
“请他上楼来吧,请他上来吧。”福尔摩斯搓着双手,显示出颇不寻常的激动。
雷斯垂德十分沮丧地走了进来,福尔摩斯挥挥手,请他坐下。
“我不常出错,福尔摩斯先生。”他开口道,“不过在谢菲尔德这件案子上,我算是被彻底打败了。”
“天哪!”福尔摩斯惊呼一声,接着又和蔼地问道,“你该不会说还没抓到那名通缉犯吧?”
“就是这么回事,让他溜掉了!”雷斯垂德回答,“更可怕的是,我担心永远抓不到他啦!”
“别这么快就气馁。”福尔摩斯鼓励道,“等听你说完发生的事,我也许能提几个小建议帮你一把。”
雷斯垂德开始叙述他所经历的怪事,我们俩便仔细地听着。
“没必要再重述大家都已经知道的情况。”他说,“你们也知道我那次在谢菲尔德的发现,所以我深信那个家伙已经乘‘皇后’号逃往了纽约。我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他,一听到那艘轮船被隔离检疫,就立刻赶往纽约,要亲手逮捕他。那五天的旅途真是过得太慢了。
“我在九日抵达纽约,立刻去找纽约警察局长,从他那里得知布思的确在‘皇后’号上。一位登船的检疫官见到了他,还跟他谈过话。那人对他的描述完全符合布思的长相。于是,我们派一名纽约侦探到船上去核实,还私下通知船长即将逮捕这个人。侦探发现布思居然胆大到用真名实姓购买了船票,而且没有试图以任何方式伪装自己。他有一个头等舱单间,轮船事务长声称自己从一开始有点怀疑他,因为他几乎永远待在自己的单间里,像是个生了病的怪人,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饮食都要送到他的单间里。他很少出现在甲板上,也几乎不和其他旅客一起进餐。显然他一直试图避免和别人接触,尽量不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后来接受访问的一些旅客也证实了这一点。
“在那艘轮船隔离期间,什么话也不准对布思说,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只有船长、事务长、服务员知道他的罪行,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十日那天旅客被允许登岸,也就是在那天他应该被逮捕了——”
这个时候,小听差送进来一份电报,打断了雷斯垂德的话。福尔摩斯瞥了一眼电报内容,微笑着说:“不需要答复。”就把电报塞进上衣口袋里。“请继续讲你那有趣的故事吧。”
“嗯,十日下午我在纽约警察局探长和佛赛斯侦探的陪同下,在旅客被允许上岸前半个小时登上了‘皇后’号。
“事务长告诉我们布思先生曾在甲板上溜达,他在我们到来前十五分钟还跟他谈过话。后来布思要下到自己的舱室去,事务长就找了个借口跟着,见到他走进单间。然后,事务长一直盯守在舷梯顶端附近,他肯定布思没再回到甲板上来。
“‘抓这小子的时刻终于到了!’我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事务长带领我们径直走到了布思的单间门口。我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又试着开门,发现门锁着。事务长说这并不奇怪,布思的房门总是锁着的,给他送的饭菜通常放在门外的一个托盘里。我们匆匆商量了一下,由于时间紧迫,决定破门而入。我们用一把重锤猛击房门,门被打破了,我们全都冲了进去。你可以想象,当我们一发现室内空无一人时的那种惊讶。我们彻底搜查了一遍,肯定了布思这家伙没在房间里。”
“等一下。”福尔摩斯插嘴道,“他那把门钥匙,是不是插在门里面的锁眼儿上?”
“没有,根本没有钥匙的影子。”雷斯垂德回答,“这可真把我急坏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马达的震动,听见了螺旋桨的转动声,心里明白船就要靠岸了。”
“我们当时真是不知所措。布思一定躲在船上什么地方,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彻底搜查了,再过几分钟旅客就要下船了。船长最终答应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只开一个登岸出口,事务长和服务员都站在那里监视,我也在一旁拿着全部旅客的名单,每位旅客下船后就从名单上勾去一个姓名。我心想,用这种方法过滤,布思即使化了装,也逃不掉,因为每位旅客都得由事务长或服务员辨认后才允许通过那个出口。
“我们对这种安排十分满意,这样一来,布思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旅客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出口上岸,每个人都经过辨认,姓名从我的名单上一一勾掉。‘皇后’号上总共有一百九十三名头等舱旅客,包括布思在内,可是有一百九十二人上了岸,独独留下了一个名字就是他!”
“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焦急的心情,”雷斯垂德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我们又花了难以想象的时间仔细地把三百二十四名二等舱和三百一十名统舱的旅客名字也一个一个地勾掉。全部旅客都从那个出口下船了,只有布思除外,但他绝不可能溜过去啊!
“于是我们认定布思一定还在船上,我已经惊慌失措了,怀疑他可能藏在哪件行李里偷运出去,当时搬动行李的吊车正在码头上开始摆动。
“我把自己的疑虑暗示给佛赛斯侦探,他便立刻安排,只要有可能藏进一个人的行李或箱子都打开了,由海关官员进行检查。
“这个活儿又烦又累,可他们并没有退缩。经过两个小时的检查之后,他们向我们保证布思绝对没靠这个方法偷运上岸。
“这个谜只留下了一个破解的办法,那就是他一定还藏在船上的什么地方。于是,我们从靠岸起就把那艘船严密地监视了起来。纽约警察局长借给我们二十名警员,在船长的同意和事务长与服务员的协助下,我们把‘皇后’号从船头到船尾彻底搜查一通,可以说是筛了一遍,连可以容一只猫藏身的地方都没漏掉,却还是没找到他。布思这个家伙消失了!”
雷斯垂德讲完这件神秘的怪事后,脸上显现出一副我从没见过的困惑而绝望的神情。我想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差不多。福尔摩斯却朝椅背上一靠,舒展开两条瘦长的腿,整个身子都因为暗自发笑而颤动。
“你从这件事得出了什么结论呢?”他终于喘过气来说,“下一步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我简直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谁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事情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完全不可思议,堪称一个无法破解的谜。我来这儿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全新的调查方法让我可以接着追查。”
“好吧。”福尔摩斯调皮地斜睨着焦躁不安的雷斯垂德,“如果你认为有用的话,我倒可以把布思现在的地址告诉你。”
“他的什么?”雷斯垂德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他现在的地址,”福尔摩斯平静地重复道,“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亲爱的雷斯垂德,我得提个条件。由于杰维斯先生曾经在这件事情上怠慢过我,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再与此事有任何关联。无论你接着干什么,都绝对不能说是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答应吗?”
“好的!”雷斯垂德既困惑不解又兴奋到了极点。
福尔摩斯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道:“谢菲尔德市布鲁姆希尔区格罗索普街萨克雷太太转A. 温特先生。”
“你会在这个地方找到温特先生,他就是你要抓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交给雷斯垂德,“我建议你别浪费时间,赶快去抓住他,因为我刚才收到的那封电报告诉我,温特先生经过短暂外出后已经回到家中。他可能很快就要永远离开那里,我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走——我想大概就在这几天吧!”
雷斯垂德站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太棒了!”他激动地说,那种充满感激的声音我从没在他的口中听到过,“您在这件事上挽救了我的名誉!我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简直就是个白痴,可您现在还把一切功劳都归于我,我真是一点也不配。您是怎么发现这个地址的?这简直和布思失踪一样是个谜!”
“嗯,至于这件事,”福尔摩斯轻松地说,“我也不敢完全肯定所有的事实,因为我当然并没有正式调查这个案子,不过,那倒是很容易推测出来的。哪天你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你说说我对布思去纽约那趟旅行的看法。”
“顺便说一下,”福尔摩斯在雷斯垂德走出屋子时又喊道,“你如果发现贾贝兹·布思化名阿奇博尔德·温特先生,而且是你略为相识的一个人,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因为他在你从美国返回时无疑是你同船的伙伴。他抵达谢菲尔德比你到伦敦早几个小时,因为他跟你一样,肯定刚从纽约返回。你们俩当时在同一艘船上,他戴着一副墨镜,蓄着深色的唇髭。”
“哦,是啊!”雷斯垂德惊呼道,“船上确实有一个那种长相、叫温特的家伙,我相信必定是他。我不能再耽搁了。”他急匆匆地走了。
“怎么样,华生?你看上去也和雷斯垂德一样迷惑不解。”福尔摩斯身子靠在椅背上,一边点燃他的老烟斗,一边调皮地望着我。
我说:“我得承认,你过去破解的难题,没有一个比雷斯垂德所讲的布思失踪更令人费解。”
“是啊,他那一手干得挺干净利落,”福尔摩斯咯咯笑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破解那个谜的。我发现你已经准备聆听啦。
“在调查任何案件时,首先要做的就是衡量一下罪犯的智慧和狡诈。这位布思先生肯定是个机智的家伙。你应该记得杰维斯向我们介绍了不少这方面的情况。布思在十二个月前就开好账户准备作案,说明这是一起蓄意已久的犯罪活动。因此,我们一开始调查这个案子,就得做好对抗一个机灵鬼的打算。那个家伙早就花好十二个月的工夫精心策划了逃跑的办法。”
“我第一个真正的线索是从波奈尔太太那里得到的。”福尔摩斯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谈到了布思由于审计工作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我当即感到——后来的调查也核实了——他根本就没有那种额外的工作。那他为什么要编造谎言来欺骗房东太太呢?如果它不在某些方面和作案有关,就很可能和作案后潜逃的计划有关。很难想象,那么多次神秘的离家外出都和诈骗有直接关系,于是,我推测那必定是为潜逃所做的必要准备。
“我随即想到,他可能过着双重身份的生活,计划在作案后就默默放弃一个身份,然后永久以另一个身份出现——这总比在大家都搜捕你时才乔装改扮更为安全。
“另外,还有关于布思收藏书画的有趣故事。我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想——他十分看重自己拥有的绘画和书籍,而且它们又不重,可以随身携带,那他就没有理由舍弃它们。毫无疑问,他会逐步把它们转移到另一处同样归他所有的地方。如果我能找到那个地方,就能在他重新去取那些书画时把他抓住。
“那张画不太可能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他是在作案那天拿走的——我不必细说,省得惹你厌烦——我花了两个小时就找到了他去过并把画留下的那栋房子,也就是格罗索普街萨克雷太太家。
“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去拜访,发现萨克雷太太是这个世界最容易让人探出消息的女人。不出半个小时,我就知道了她有一位叫温特的房客,自称是一位推销员,大部分时间都要外出。她对他外貌的形容和布思很相似,只是戴一副墨镜、蓄有唇髭罢了。
“就像我过去常劝你记住的那样,华生,琐碎的细节最为重要。当我听到萨克雷太太说温特先生每天早晨一定要喝一杯送到他房内的热巧克力饮料时,简直欣喜若狂了。有一位先生星期三早晨去过那里,留下一个包裹,说是答应给温特先生的一幅画,请萨克雷太太在温特先生回来时交给他。温特先生是从去年十二月起租那套房子的,时不时带回来不少书籍。这些琐事全都给连接起来,就使我确信自己调查的路子完全正确。温特和布思是同一个人,布思把追捕他的人都甩开之后肯定会以温特的身份回来,去取回他的宝贝。
“那张新拍的相片和旧吸墨纸上泄露他行踪的字迹,显然是他故意要把警方引入歧途的诡计。我当时几乎立刻就看出那张吸墨纸是个骗局,因为一张用了多次的吸墨纸几乎不可能让人辨认出正中间印上的字迹,而且我也看出了纸上何处动了手脚。
“因此我得出了结论:布思,化名为温特,其实并没有打算乘‘皇后’号客轮远行,不过我在这方面却低估了他的狡诈。他显然订了两个船舱铺位,一个用真名,一个用化名,在整个旅途中十分机智而且成功地扮演了两个角色。起初他以一个身份亮相,随后又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扮演温特,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布思就成了患病的怪旅客,绝大部分时间都锁着门待在单间里。这当然也可以很好地解释他的目的,他那种古怪的行为只会使人们注意到他在船上,使他成为一个知名的旅客,尽管他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我曾经留过话给萨克雷太太,等温特先生回来就给我打个电报。布思把追捕他的人引到了纽约,让他们在那里扑空而失掉追踪线索之后就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了,于是就搭乘最近一班开往英国的轮船返回,很自然,他就跟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坐了同一艘船。萨克雷太太的电报也因此来得正是时候。”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九)
新探案
序 言
我很担心福尔摩斯先生变得和那些受欢迎的男高音歌手一样,在走过了自己的时代之后,还要一次次向宽厚的观众重复告别演出。是该收场了,不管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构人物,福尔摩斯都要遵守所有生命的准则。有人喜欢想象一个专门为虚构的人物存在的奇异世界——一个陌生的、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在那里,菲尔丁的花花公子依然可以向理查逊的美丽少女求爱,司各特的英雄们依然可以耀武扬威,狄更斯欢乐的伦敦佬依然在插科打诨,萨克雷的市侩们依然在胡作非为。或许,在这座神殿某个偏僻的角落里,福尔摩斯和他的华生医生也能够找到一席之地,把他们曾经占据的舞台让给某个更精明的侦探和某个更缺心眼儿的伙伴。
福尔摩斯的事业已经持续了很久——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如果一些老先生跑来对我说,他们孩提时代的读物就是福尔摩斯的冒险经历,那可无法得到他们想要的回应。没人愿意自己的经历被这样无礼地编排。一个冷酷的事实是,福尔摩斯是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里——一八八七年和一八八九年之间出版的两本小书里——崭露头角的。此后问世了一系列短篇故事,第一篇是《波希米亚丑闻》,一八九一年发表在了《海滨杂志》上。它们看起来颇受欢迎,索求日增。于是从那以后,三十九年来断断续续写的故事,迄今已不下五十六七篇,编集为《冒险史》、《回忆录》、《归来记》和《最后致意》。其中近几年发表的这最后十二篇,现在编集为《新探案》。福尔摩斯开始他的侦探生涯是在维多利亚晚期的中叶,经过了短暂的爱德华时期。即使在那狂风暴雨的多事之秋,他也不曾中断自己的事业。因此,如果我们说,当初阅读这些小说的年轻人现在看到他们的成年子女又在同一本杂志上阅读同一个侦探的故事,也不为过。这可以说是不列颠公众耐心与忠实的一个好例子。
在写完《回忆录》之后,我下决心结束福尔摩斯的生命,因为我感到不能让自己的文学精力局限在一条单轨上。这位面颊苍白严峻、四肢慵懒的人物把我的想象力占去了不应有的比例,于是我就这么结果了他。幸运的是,没有验尸官来检查他的尸体,所以,在事隔很久之后,我还能不太费力地响应读者的要求,把当初的鲁莽一推了事。我并不后悔这样做,因为实际上我并没发现写这些轻松的故事妨碍了自己钻研历史、诗歌、历史小说、心灵研究以及戏剧等多样的文学形式,并在这些钻研之中认识到自己才能的局限性。即使福尔摩斯没有存在过,我也未必有更大的成就,只不过他的存在可能有点妨碍别人看到我其他的严肃文学作品罢了。
所以,读者们,请与福尔摩斯告别吧!我对大家给予我的信任致以无限的感激,并在此希望我提供的消遣方法可以报答大家,因为小说世界是逃离世间烦恼的唯一途径。
阿瑟·柯南·道尔谨启
显贵的主顾
“现在没关系了。”十年来,当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下面这个故事时,福尔摩斯终于给了我这样的回答。而我也终于得到许可,把这段从某种角度上堪称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案子公之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喜欢土耳其浴。在弥漫着蒸气的休息室里,在舒适而懒散的气氛里,我总觉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通人情、更爱聊天一些。在诺森伯兰街澡堂的楼上,有个十分幽静的角落,那里并排放着两张躺椅,而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地方开始。那是一九〇二年九月三日,我们躺在这里,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案子。作为回答,他突然从裹在身上的被单里抽出瘦长而灵敏的手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封信。
“这也许只是件小题大作的蠢事,但也许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把信递给我,“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信上说的这些。”
信是前一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来的,上面写道:
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暂定明日下午四时三十分登门造访,有棘手要事相商,务请拨冗指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告知。
“华生,我当然已经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你知道戴默雷这个人吗?”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在社交界无人不晓。”
“那么,我可以多告诉你一点。他向来以擅长处理那些不宜在报纸上刊登的棘手问题而出名。你大概还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案时他和乔治·刘易斯爵士的谈判吧。他是一个真正老于世故、而且有外交技巧的人。所以,我希望这一次他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们的?”
“是的,华生,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
“我感到很荣幸。”
“那么记住,时间是四点半。在这之前,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吧。”
那时我住在安妮女王街,不过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就赶到了贝克街。四点半整,上校詹姆斯·戴莫雷爵士来了。我认为不用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记得他开朗诚实的个性,胡须刮得很干净的宽阔面颊,尤其是那圆润轻松的声调,还有灰色的爱尔兰眼睛里流露出的恳切和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总带着机智而幽默的微笑,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色的燕尾服,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还有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防尘罩……总而言之,他身上的每一处,无不显示出这位著名人物出名的讲究衣着的习惯。这位身材高大,富有魅力的贵族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我有在这里见到华生医生的准备。”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们这次要对付一个经常使用暴力、无法无天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
“我过去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这个讨人喜欢的名头。”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吸烟吗?那就请允许我点起烟斗吧。如果你口中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现在还活着的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更危险的话,那倒真是值得一会的。敢问他的尊姓大名?”
“你听说过格鲁纳男爵吗?”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谋杀犯?”
戴默雷上校举起戴着羊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棒极啦,这么说,你已经确定他是凶杀犯了?”
“关注大陆上的案件也是我的工作。只要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谁会觉得这个人不是凶手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性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证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在史普卢根隘口刚刚发生那个所谓‘事故’的时候,我就肯定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就如同亲眼看见一样。我也知道他已经来到英国,并且预感到他早晚会给我找点事干的。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了?我想这次应该不会是旧悲剧的重演吧?”
“不,这次更严重。惩罚犯罪虽然重要,但事前预防更加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恐怖的事件发生,残酷的情景在你眼前显现,明明知道它会导致什么后果而又无法阻止,这简直太可怕了。一个人还有比处在这样的地位更痛苦的吗?”
“的确如此。”
“那你一定会同情这位主顾的,我就是代表他前来的。”
“我没想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做到不使他的姓名牵连到这个案子里去。他的动机是绝对高尚而纯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当然你的酬金绝对没有问题,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主顾的实际姓名是无关紧要的,对不对?”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案子的一端是谜,如果两端都是谜,那就太混乱了。詹姆斯爵士,我必须谢绝这个案子。”
客人慌了。他那开朗却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动和失望而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你太让我左右为难了。我敢保证,如果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一定会为承办这个案子而感到骄傲。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全盘托出。至少,让我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不好?”
“好吧,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就是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
“我明白了。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
“在开伯尔战役中出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美丽,有钱有势,而且才华横溢,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女孩。正是这位女儿,这位可爱而天真的姑娘,我们必须把她从魔爪中拯救出来。”
“也就是说,大概是格鲁纳男爵把她控制住了?”
“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就像你听说过的那样,极其英俊,举止迷人,声音温柔,充满了让妇女着迷的浪漫和神秘。据说只要是女人都甘心任他摆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遇见维奥莱特小姐这种地位的女子呢?”
“那是在一次地中海游艇旅行时发生的。当时虽然对游客进行了限制,但都是自己负担旅费的。显然举办者不太清楚这位男爵的脾性,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坏蛋缠住了这位小姐,其结果是,他完全而绝对地赢得了她的心。说她爱上了他是不够的,她对他一片痴情;她被他迷住了,似乎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了。她根本不允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想尽办法治疗她的疯狂,但没有用。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和他结婚。因为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意志如钢,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阻止她。”
“她听说了奥地利事件没有?”
“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过去自己的每一件丑闻都告诉她了,但全都把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天哪!不过你肯定无意间已经泄露了主顾的姓名了吧?一定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
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赞同你的话来欺骗你,但这不是事实。梅尔维尔已经一蹶不振了。这位坚强的军人被这件事弄得意气消沉。他已经失去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一下子变成了蹒跚衰弱的老人,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漂亮又强壮的奥国恶棍较量了。不过我的主顾是这位将军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起就像父亲一样关心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设法去阻止。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是他亲自提议请你承办这个案子的,但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很容易通过我查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请求你以名誉保证,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破坏他的意愿。”
福尔摩斯异样地笑了笑。
“我可以保证,”他说,“我还可以说,对你的案子我很感兴趣,我会接受你的委托。但怎么和你保持联系呢?”
“你可以在卡尔顿俱乐部找到我。万一有紧急情况,有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
福尔摩斯微笑着把号码记了下来,打开通讯录放在膝盖上问道:“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
“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邸,一个大宅子。这家伙不知搞了什么投机的勾当,幸运地发了财,这当然让他成了更危险的对手。”
“他目前在家居住吗?”
“是的。”
“除此之外,你能不能提供一点有关这个人的其他情况?”
“他有一些奢侈的嗜好。他喜欢养马,曾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在赫林汉姆打马球,后来那个布拉格事件传开了,他不得不退出。他还喜欢收藏书籍和名画。这个人酷爱各种艺术品。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写了一部这方面的著作。”
“复杂的才能,”福尔摩斯说,“著名的罪犯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朋友查理·皮斯是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不同寻常的艺术家,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好的,詹姆斯爵士,请你通知你的主顾,说我会着手研究格鲁纳男爵。目前我所能说的只有这些。我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办法来打开僵局的。”
客人走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终于,他突然清醒过来。
“怎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你最好去见见这位小姐本人。”
“我说亲爱的华生,你想想看,如果她那心碎了的可怜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能行吗?当然,如果别无选择,这个建议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不过我想,我们最好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
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提到过欣韦尔·约翰逊,因为我很少从我的朋友晚期的经历中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得力助手的。一开始,约翰逊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而出名,并两度在巴克赫斯特监狱服刑。后来他悔过自新,帮助福尔摩斯,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大都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如果约翰逊当了警方的探子,他早就暴露了,不过他参与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行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有过两次判刑的名声,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加上他嗅觉敏锐、头脑灵活,就成了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了解我的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业务需要处理。不过一天晚上,我遵照福尔摩斯的嘱咐和他在辛普森酒馆见了面。我们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着斯特兰德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向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他能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探听到一点消息,只有在这种罪犯的大本营里,才能找到这个人的秘密。”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已有的事实都不信,那么不管你有什么新发现,又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谁敢保证呢,华生?女人的心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杀人罪也许可以得到宽恕或解释,但小小的冒犯也许就会刺到痛处。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他对你说话了?!”
“哦,对,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没错,华生,我喜欢跟我的对手紧紧纠缠在一起,喜欢正面观察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对欣韦尔作了指示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
“他认出你了吗?”
“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上名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对手,冷静如冰,语调温柔,和善得就像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生,但阴险毒辣有如眼镜蛇。他是一个有教养的、真正的犯罪贵族,在一层浅薄的社交礼仪之下,覆盖着坟墓般的阴森可怕。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能提醒我注意格鲁纳男爵。”
“你刚才说他很健谈?”
“就像一只逮住了老鼠的猫在满足地呜呜叫。某些人的和蔼与健谈比气质粗鄙者的残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独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到你。’他说,‘你大概是梅尔维尔将军请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对不对?’
“我没有否认。
“‘亲爱的先生,’他说,‘你这样做将毁了自己的鼎鼎大名,这个案子你毫无成功的希望。你会白费力气,更不用说会招致危险。我强烈建议你赶快放弃吧。’
“‘巧得很,’我回答,‘这正是我本来想对你说的话。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见你本人,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减少。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吧。谁也不愿意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弄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你现在一帆风顺,但如果你坚持这门亲事,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非弄得英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不可。这值得吗?要说上策,还是放开手的好。如果过去的事情传到她的耳朵里,对你来说将会是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撮黑油油的胡须,就像昆虫的触角,当他听我说话的时候,这触角消遣似地颤动着,最后他轻轻地笑了出来。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不过看着你手里没牌却要赌钱,实在令人感到好笑。我知道没人能把它做得更好,但结果都一样可怜。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都没有,只有小而又小的牌。’
“‘你以为如此。’
“‘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虽然我已经把自己过去的每一个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并预先告诫了她怎么对付这种人。福尔摩斯先生,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那么,你能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一位有个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庸俗的手段和无聊的做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会接见你,因为她十分顺从父亲的意志——除了一件小事之外。’
“你看,华生,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尽可能冷淡庄严地告辞。但是,在我刚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那个法国侦探勒布伦吗?’
“‘认识。’
“‘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成了终身残废。’
“‘的确。说来也巧,在那件事一周之前,他也曾侦查过我的案子。福尔摩斯先生,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工作,有好几个人已经自讨苦吃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再见!’
“你瞧,华生,情况就是这样,现在你已经知道事态的发展了。”
“看起来这家伙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不怕他的恐吓,不过他能使出的手段恐怕比他的话更狠毒。”
“你就不能不管这件事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子真有多大关系吗?”
“既然他的确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件事还是关系重大的。更何况,这是个多么不平凡的主顾啊!好,好,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跟我回家,欣韦尔在家里等着向我汇报呢。”
他果然在等着我们。是一个魁梧、粗鲁、仿佛得过坏血病的红面人,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表现了他内在的狡猾头脑。看起来他好像刚刚跳进了属于他的世界,又带出来一个人物,也就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位身材纤细、急躁如火的年轻女性,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虽然还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带来的憔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可怕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位是吉蒂·温特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就算完成了介绍,“没有她不知道的——好,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找来了。”
“我是容易找到的,”那个年轻女子说,“我就在伦敦的地狱里。胖欣韦尔和我的地址一样,我们是老搭档了。可是,哎呀!有一个人应该被推下无底地狱,如果世界上还有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看来你是同情我们的,温特小姐。”
“如果能帮助你使他得到应有的下场,让我当牛做马都没问题。”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般的眼睛里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远达不到、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用打听我的过去,那没有关系,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毁掉他啊!”她双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啊,如果我能把他推进那个他推下了无数人的深渊里去该多好!”
“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次那个家伙是要对另一个白痴下手,还要和她结婚。你想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浑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正派女孩和他接触。”
“但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发疯般爱上他了。关于他的一切都对她说过了,但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
“知道。”
“我的天哪,她可真有胆量!”
“她认为这都是诽谤。”
“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白痴的鼻子底下让她看看?”
“正是这样,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吗?”
“我不就是活证据吗?如果我站在她面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么对待我的——”
“你愿意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愿意!”
“很好,这倒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向她忏悔过自己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宽恕,我看她是不会再谈这个问题了。”
“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把什么事都告诉她。”温特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之外,我还听到过他的其他一两件谋杀。他总是以他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并不是空话。但是我什么都不在意——你看,那个时候我也爱上他了。当时我也不在乎他做过的那些事,就像现在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是有一件事震动了我,哎呀,只有那一件!如果不是他凭着那张狡猾甜蜜的嘴拼命解释和安慰,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质家徽。依我看,那天夜里他大概是喝醉了,不然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东西的。”
“那到底是什么?”
“我来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家伙收集女人,而且以此自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藏在那个本子里,照片,姓名,细节,关于所有事。这是一本极下流的兽行的记录,只要是人——即便是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而阿尔伯特·格鲁纳却有这样的本子。‘我毁掉的灵魂’,他完全可以在封面上题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这么做。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因为这个本子对你没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它在哪里?”
“我怎么能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呢?我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我只知道它当时放在哪里。他在很多事上像一只整洁细致的猫,所以也许那个本子现在依然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的格子里。你了解他的房子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
“真的?既然你是今天早晨才开始这项工作的,那么你的进展可真够快,我看这次格鲁纳算是遇到对手了。外书房就是摆着中国瓷器的那个房间——在两扇窗户中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子。在他的书案后面有一扇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一个他放文件之类东西的小房间。”
“他不怕被盗吗?”
“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连最痛恨他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评价他。他有能力自卫,而且晚上有防盗警铃。再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那些没用的瓷器?”
“确实没用,”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气断言,“收买赃物的人谁也不会要这种既不能熔化又不能倒卖的东西。”
“没错,”福尔摩斯说,“很好,温特小姐,如果明天下午五点钟你能来这里一趟,我将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面。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毫无疑问,我的主顾当然会大方地考虑……”
“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子大声说,“我不是为钱来的。能亲眼看见这个人掉进烂泥里,就是我最好的报酬了——掉进烂泥里任由我的脚踏在他的脸上,这就是我的工资。只要你还在追踪他,明天或者任何一天我都有时间。胖子可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
直到第二天晚上又一次在斯特兰德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才又见到了福尔摩斯。我问他会见的情况如何,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经过告诉了我,现在我记录在下面。他的叙述生硬又简单,我需要稍微编辑一下才能还原出本来的样子。
“安排会见的事倒没有什么阻碍,”他说,“这位小姐为了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就竭尽全力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出对父亲的服从。将军打来电话说一切就绪,火爆的温特小姐也准时抵达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一〇四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庄重、令人生畏的灰色城堡。仆人把我引进一间挂着黄色窗帘的大会客室,梅尔维尔小姐在那里等着我们,她肤色白皙,庄严而自制,就像山里的雪景一样凛然不可逼视。
“华生,我很难向你形容她的样子,也许在这个案子结束之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运用你华丽的词藻了。她美极了,但那是一个心里只想着上界的疯狂的女信徒所特有的虔诚之美,我只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见过这样的脸。我真的无法想象,一个畜牲般的流氓是怎么把他的爪子放到这样一个属于上界的女子身上的。你大概早已发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比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但你绝不会看到比现在这种情况更糟的了。
“她当然知道我们的来意,那个流氓早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了。温特小姐的到来似乎使她有点吃惊,但她还是挥手让我们坐下,就像一位可敬的女修道院长在接见两个患麻风的乞丐。华生,如果你想充实自己的头脑,完全可以让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教导你。
“‘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声音说,‘我很熟悉你的名字。照我的理解,你是来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才见你的,我有言在先,你说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华生,我真替她难过。当时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对自己女儿的感觉。我并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我所擅长的是头脑,不是感情。但我真的对她使用了发自我内心的最温暖的话语。我向她描述在结婚后才发现男人真相的女人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投入沾血双手的怀抱。我对她什么也没隐瞒——将来的羞辱,恐怖,痛苦,绝望,一切的一切。但我所有的热切话语都没能让她那象牙般的脸颊增添一丝血色,也没能让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感情。我想起了那个流氓说的催眠状态,她的样子真令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狂热梦境中。她的回答是果断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但效果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尔伯特一生遭遇过很多挫折,引起了某些人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谤。有许多人曾来这里进行诽谤,你是最近一名诽谤者。也许你是好意,不过我听说你是个受人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对你来说是一样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经过这一次就搞清楚:我爱他,他爱我,全世界的反对对我们来说都毫无意义。如果说他的高贵气质真的偶有一点偏差,那我可能就是上帝派来扶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的。不过,’讲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了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
“我刚要回答,这个女孩子却像旋风一样开了口。如果你想看看冰和火面对面是什么情景,那就请看这两位女子。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嘴都气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享用、糟踏、抛弃到垃圾堆上的人中的一个,就象他正要对你做的那样。你个人的归宿很可能是坟墓,那也许还算是最好的。蠢女人,我告诉你,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会致你于死地。或许让你心碎,或许令你丧命,他带给你的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我不是出于对你的感情才说这些话的,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我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了报仇,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就对他做什么。但是都一样。你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三天半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我认为没必要谈下去了,’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我的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狡猾的女人纠缠,而我确信就算他真的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
“‘三次!’我的同伴尖叫道,‘你这个白痴!彻头彻尾的白痴!’
“‘福尔摩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说,‘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见。我是遵从父亲的命令来见你的,不是来听疯叫的。’
“温特小姐咒骂着冲上前,如果我没有抢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就揪住那个令人恼火的女孩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总算万幸,没有演变成公众事件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实话对你说吧,华生,虽然表面上冷静,但我也是很生气的,尽管我们想拯救这个女孩,但在她极端的自信和冷静里实在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这就是会见的经过,现在你都明白了。看来我必须另想办法,第一招已经失策。华生,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说不定还会用上你呢。不过也许下一步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
的确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应该说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那位小姐参与了此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站在便道的一块方砖上,就在那里,我的目光落到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流过我的心头。那是在大旅馆和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售报人正在那里陈列他的晚报。日期是上次会面两天后。黄底黑字上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
一个单腿售报人正在那里陈列他的晚报。
福尔摩斯受到谋害
我记得自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然后慌乱地抓起一张报纸,还忘记了付钱,被售报人训斥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读到了那段恐怖的新闻。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残暴攻击,情况危急。目前尚未获得详细报道,不过传闻此事发生在十二时左右的里金大街皇家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受到两名持棍者的攻击,头部和身上受伤,据医生诊断,伤势十分严重。他立刻被送进查林十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的寓所。攻击者穿着讲究,肇事后从人群中穿过皇家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逃去。据估计凶手属于因福尔摩斯的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不用说,我匆匆瞥了一眼新闻内容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在门厅,我遇见了著名的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门外停着他的马车。
“没有直接危险,”他回答说,“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了几针,打了吗啡。他应该安静地休息,不过几分钟的谈话没有太大关系。”
我轻轻走进黑暗的卧室。病人非常清醒,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嘶哑地叫着我的名字。百叶窗拉下了四分之三,不过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他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在他旁边坐下,垂下脑袋。
“没关系,华生,不用这么害怕,”他的声音很虚弱,“情况并不像看起来这么严重。”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
“你知道,我是棍击专家,完全可以对付那个家伙。第二个人上来的时候我才招架不住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浑蛋唆使他们干的。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就去剥了他的皮!”
“好华生,我的老伙计!咱们可不能那么干,除非警察要抓他们。我想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逃脱法网的方法,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等着瞧吧,我有我的计划。首先,你要尽量夸张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所以你要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说得越严重越好。”
“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办?”
“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
“我还要做什么?”
“你要告诉欣韦尔·约翰逊,让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的麻烦了。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案子里她是我的助手。既然他们敢碰我,应该也不会忽略她。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办。”
“我立刻就去。还有什么事儿?”
“把我的烟斗放在桌子上——还有盛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都来这里,咱们一起讨论作战计划。”
那天晚上我就和约翰逊安排温特小姐前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声。
六天以来,公众都认为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说得十分严重,报纸上刊载着不祥的报道。但是每天的连续访问使我确信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恢复得很快,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实际感到的恢复速度比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他有一种爱保密的脾气,时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但总是弄得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这句格言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我比任何人都要更接近他,但还是时常感到与他之间存在着隔膜。
到了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但报纸上却报道说他得了丹毒。同一天的晚报上还有一条消息是我必须告诉他不可的,无论他身体状况如何。这条消息很简单——在本周五从利物浦开出的丘纳德轮船公司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将在举办与独生女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结婚典礼之前前往美国料理重要财产事宜。当我念到这段消息的时候,福尔摩斯那苍白的脸上显露出全神贯注的冰冷表情,我知道他受到了打击。
“星期五?!”他大声说,“只剩下三天了。我认为这恶棍是想躲过危险。但是他跑不了,华生!我保证他跑不了!现在,华生,请你替我办点事。”
“我就是为替你办事才来的,福尔摩斯。”
“那好,请你从现在起花二十四个小时聚精会神地钻研中国陶器。”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也没问任何问题,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当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中开始盘算,究竟怎么去执行这么一道离奇的命令。我坐车来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副管理员洛玛克斯,然后挟着一本相当大部头的书回到了住所。
据说那些临时抱佛脚而能在星期一质问专家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强学来的知识忘光了。当然,我不敢自称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是那天的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和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确实是在勤学强记大量的名词。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循环纪年法,洪武和永乐的标志,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来看福尔摩斯的时候,脑子里装满了这些知识。他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托着裹满了绷带的脑袋,把身体埋进他惯坐的安乐椅里。
“嘿,福尔摩斯,”我说,“如果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正在咽气呢。”
“很好,”他回答,“这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那么,你的学习成果如何?”
“至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很好。你大概能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
“我想应该可以。”
“那请你把壁炉架上小匣子拿给我。”
他打开匣盖,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密包裹着的小东西。他又打开丝绸,里面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深蓝色小茶碟。
“这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用手拿。这是真正的明朝蛋壳陶,即使在佳士得拍卖行里也没有比这件更好的了。一整套可谓价值连城——实际上除了北京紫禁城之外还有没有一整套都很难说。真正的收藏家看到这东西没有不眼红的。”
“我拿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三六九号。”
“这是你今天晚上的名字,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知道他的一点生活习惯,晚上八点钟他应该是有空闲的。你可以事先给他写一封信告知你的来访,并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还是自称医生,这个角色你可以真实地扮演。你就说自己是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听说男爵对这方面颇有兴趣,而你并不反对高价出售这批瓷器。”
“什么价钱?”
“问得好,华生!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太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拿来的,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就算说它是举世无双的,也毫不过分。”
“我可以提议让专家来估价。”
“棒极了,华生!你今天真是才华横溢啊!可以让佳士得或者苏富比拍卖行进行评估。不好自己提出价钱。”
“如果他不愿意见我呢?”
“他一定会见你的,他的收藏狂热已到了极为强烈的地步,尤其在这方面,在这方面他是公认的权威。华生,来坐下,我来念信的内容,不必要求回信,只需说明你要来访,并说清来访原因即可。”
这封信写得十分得体,既简短又礼貌,而且能打动收藏者的好奇心。一个街道送信人立刻将它送了出去。当天晚上,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的名片,我开始了这场冒险。
华丽的庭园说明格鲁纳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条两旁栽种着珍贵灌木的曲折小道直通装饰着雕像的花园。这所住宅原本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全盛时期修建的,那又长又低、带角楼的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象噩梦一样阴沉,但就其规模和坚固性来看却非常可观。一个仪表不俗、衣着恍如主教的男管家把我让到了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那个人又把我带到了男爵面前。
男爵正站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个敞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拿着一个棕色花瓶转过身来。
“请坐,医生。”他说,“我正在检视自己的珍藏,不知道还出不出得起高价来增添珍品。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纪的古物,你也许感兴趣。我相信这是最精美的工艺和最华丽的瓷釉。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把碟子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把灯光拉近——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开始仔细鉴赏。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使我可以从容端详他的相貌。
他的确是个极为漂亮的男人,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称号也确实名不虚传。他不过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而灵活,面色黝黑,很像东方人,疲倦的黑色大眼睛闪烁着极大的异性诱惑力。他的鬓发乌黑,胡须又短又尖,而且仔细地上了蜡。他的五官端正,惹人喜爱,只有那薄薄的嘴唇例外。假如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就是在这里——它就像脸上一道冷酷而凶残的切口,嘴角紧绷,冷漠无情,令人生畏。他把胡须向上翘起而露出嘴角,这是不明智的,因为它成了天然的危险警告,使受难者警觉。他语调文雅,仪态无懈可击。论年纪,我以为他不过三十岁出头,事后才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
“棒极了,真是棒极了!”最后他开口道,“你说你有六个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从没听说过这套绝妙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件能配上它,但那是绝不会出现在市场上的。如不冒犯,巴顿医生,请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那无所谓吧?”我以一种自己能做出的最无所谓的口气说,“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价格方面,我听专家的。”
“这太神秘了,”他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怀疑,“在这样珍贵的物品上做交易,我当然想知道它所有的细节。它确实是真品,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过——我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的情况——如果事后证明你没有权利出售它怎么办呢?”
“我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当然,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保证究竟有多大价值。”
“我的信用由银行负责。”
“的确如此。但这笔交易还是让我觉得太奇怪了。”
“愿不愿意进行这笔交易悉听尊便,”我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考虑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著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也不会有成交困难的。”
“谁告诉你我是鉴赏家的?”
“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写过一本著作。”
“你读过那本书吗?”
“没有。”
“天哪,这可叫我越来越无法理解!你自称是个鉴赏家和收藏家,有一套价值连城的珍品,却不愿意浪费精力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你这套珍品价值的著作,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
“我很忙,我是开业医生。”
“这不是回答。一个人要是真心喜爱某事,他总会找时间钻研的,无论他有什么别的业务。而你在信里说你是鉴赏家。”
“我就是鉴赏家。”
“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我不得不对你实话实说,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情况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你感到茫然?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装做发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这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面子,而不是当小孩子被你考试的。我的陶瓷知识也许仅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
他瞪着我,眼中的慵懒一下子消失殆尽。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凶狠的双唇之间闪现出牙齿。
“你在搞什么名堂?你是间谍。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在愚弄我!我听说这家伙正在咽气,他就派间谍来摸我的底。你私自闯进了我的住宅。好啊!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后退了一步,等着他冲上来。他已经勃然大怒。也许他一开始就怀疑我了,也许是他的提问使我露出了马脚,不管怎样,我已经无法再隐瞒身份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疯狂地翻找着。这时,有什么动静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
“啊!”他喊道,“啊!”一下子窜进了身后的小屋。
我一个箭步跳到小屋门口。那景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通往花园的大窗户敞开着,在窗前,福尔摩斯像鬼影一般站在那里,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一转眼他已不见,我听到了他的身子擦过树叶的声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了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一只手臂——我清楚地看到一只女人的手臂——在树丛中一扬。与此同时,男爵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惨叫——这叫声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两手捂脸,满屋乱跑,头在墙上砰砰乱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不停翻滚,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内回响不停。
“水!看在上帝的分上,拿水来啊!”他大喊着。
我从茶几上抄起一个水瓶朝他跑过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跪下一条腿把男爵的脸转向灯光时,一个仆人昏了过去。硫酸已经腐蚀了整张面孔,从耳朵和下颌滴落到地上。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红肿不堪。几分钟前我还在赞赏的五官,如今好似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粗海绵抹成一团。它们已经模糊、变色、失去人形、异常恐怖。
我简单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投洒硫酸之事。几个仆人爬上窗口,有的已经冲到了草地上,但是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受伤的男爵一边嗥叫一边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就是那个魔鬼吉蒂·温特!”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
我用油敷了他的脸,为他包扎,还打了一针吗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他对我的怀疑完全消失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拥有拯救他那死鱼般的眼睛的力量。如果不是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美貌被毁灭流下同情的泪水。然而此时,他那发烫的手心给我带来的是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到来的时候,我真感到松了一口气。另外还来了一个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实名片递给了他。不这样做是愚蠢的,而且也没有用处,因为苏格兰场对我的长相几乎和对福尔摩斯一样熟悉。然后我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房子。不到一小时我就回到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坐在平常坐的安乐椅中,面色惨白、筋疲力尽。不只是由于他的伤情,就连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也被今晚的事件震惊了,他悚然地听着我叙述男爵的毁容。
“这就是罪的代价,华生,纯粹是罪的代价!”他说,“早晚是这个结局。上帝知道,这个人是恶贯满盈的。”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本子:“这就是温特小姐所说的本子。如果这个本子都不能取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么世界上恐怕什么都无能为力了。但是这个本子一定能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是任何一个哪怕有些许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或者说是他的淫乱日记,你怎么说都可以。温特小姐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它是个有力的武器,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当时我没说什么,因为温特小姐可能会走漏风声。但我一直在考虑着它。后来他们把我打伤,使我有机会让男爵认为没有必要防备我。这些都是有利条件。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迫使我加紧行动。他绝不可能把这种会牵连自己的文件留在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里去偷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但如果能在晚上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就有机会。于是就用上了你和你的蓝色小碟子。不过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而且我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行动时间,我的时间是受你陶瓷知识的限制的。所以,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孩子。我怎么知道她偷偷藏在怀里的小包裹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我的任务来的,没想到她还有自己的特殊任务。”
“他已经猜到是你派我来的了。”
“就怕这个。你缠住他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拿到日记,虽然还不够让我安全逃走——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
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已经应邀前来了。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你真是创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听完之后他说道,“但如果伤势真像华生医生说的那样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能够取消这场婚礼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德·梅尔维尔这样的女子是不会这么做的,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个被毁容的殉道者而更加爱他。不,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摧毁的对象。这本日记会让她醒悟过来的,我认为它是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冷静的东西。这是他亲笔写的日记,她一定会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珍贵碟子都拿走了。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就和他一起出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匆说了一句话,就急急驶去了。他把大衣的一半挂在窗口来遮挡车箱上的纹章,但我早已借着楣窗射来的灯光看得清清楚楚。我大吃一惊,转身跑上楼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知道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冲冲地大声报告自己的发现,“你猜是谁,原来就是——”
“是一位忠实的朋友和侠义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制止了我,“不必多说了。”
我不知道这本暴露罪恶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但更可能是把这件不大好处理的事交给了小姐的父亲。总而言之,效果十分圆满。三天之后,晨报上登出了一条消息,说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特小姐的第一次开庭,她受到的严重指控是投洒硫酸。但是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种种情有可原的经过,所以只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歇洛克·福尔摩斯本来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既然目的是好的而主顾又是显赫的,于是连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变通和富有人情味儿了。他始终没被传讯。
皮肤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想法虽然有限,却执拗得出奇。很久以来他一直在鼓动我自己写一篇办案记录。这也许是我自作自受,因为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向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么肤浅,并指责他没有严格遵守事实和数据,而是去迁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来试试吧!”这就是他的反驳。而等自己真正提起笔来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内容的确必须用一种吸引读者的方式来表达。下面记录的这件案子看起来一定会吸引读者,因为它是我经历过的最古怪的一件案子,而碰巧华生在他的集子里没有收进它。谈到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我之所以在自己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烦地增加一个同伴,并不是出于感情用事或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的确有他独到的地方,但出于谦虚的性格以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使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个能预见你的结论和行动发展的合作者总是有危险性的,但如果每一步发展总是让他惊讶不止而未来总让他迷糊,那真是一个理想的伙伴。
根据我笔记本上的记载,那是在一九〇三年一月,也就是布尔战争刚刚结束之际,詹姆斯·M.多德先生前来找我。他是一位魁梧挺拔、精神饱满、皮肤黝黑的英国公民。当时,忠实的华生由于有了妻子而离开了我,这是在我们的交往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为。当时我是孤身一人。
我的习惯是背靠窗户,请来访者坐在我的对面,让光线充分对着他们。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始叙述,我也无意引导他,因为他的缄默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去观察他。我觉得让主顾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处的,于是就把自己观察的结论说出了一部分。
“先生,看起来你是从南非回来的。”
“是的。”他惊讶地回答。
“义勇骑兵部队,是不是?”
“正是。”
“一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魔术师。”
我对他的惊讶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壮的绅士进我屋来,肤色晒黑得超过了英国气候所能达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里而不是衣袋里,那就不难看出他是从哪儿来的。你留着短须,说明你不是正规军,而你的体态是属于骑手的。至于米德尔塞克斯,你的名片上说自己是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你还能属于别的军团吗?”
“您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东西是相同的,只不过我锻炼出来了,对眼中的事物加以注意而已。不过,你当然不是来和我讨论观察术的。在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出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你——”
“没什么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邮戳是那里的,既然信里如此急迫地约我见面,显然是那里出了什么关系重大的事。”
“没错,的确是这样,不过信是下午写的,从那以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如果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踢出来的话——”
“踢出来!”
“唉,差不多。这个埃姆斯沃斯上校是个硬心肠的人。他当年是一位最厉害的军纪官,而且那是个流行粗话骂人的年代。如果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容忍他的无礼。”
我点燃烟斗,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释一下自己说的话。”
我的主顾略带讽刺地笑了。
“我已经习惯性认为不用说明您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说,“我还是把事实都说出来吧,我真希望您能告诉我这些事实到底说明了什么。我整整一夜都没合眼,拼命想这件事,却越想越觉得莫名奇妙。
“我一九〇一年一月参军的时候——那是整整两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参加了我们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生子,上校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获得过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儿子身上也流着战士的血液,所以参加了义勇兵。在整个军团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小伙子。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友谊只有在同甘共苦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伙伴——这在军中是不寻常的。在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里我们一直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在比勒陀利亚郊外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战斗中,他中了大号猎枪的子弹。我接到了从开普敦医院寄来的一封信,还有从南安普敦寄来的一封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音信全无,福尔摩斯先生,六个多月没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大家都回来了,我给戈弗雷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询问他在哪里,没有回音。我等了一阵子,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收到了回信,又短又缺乏感情,说戈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来——只有这么几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这没办法让我安心。这件事透着古怪。他是一个够朋友的小伙子,绝不会随便忘掉知心朋友。这不是他的行为。我碰巧又听说他是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这位老先生有点盛气凌人,而戈弗雷的火气又有点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不过,我自己的事情由于两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所以直到上个星期,我才开始处理戈弗雷的事。不过,既然要办,我就把别的事全都放下了,非办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这样一种人,你最好和他做朋友而不是做对手。他的蓝眼睛盯着我,方形下巴绷得很紧。
“那么,你采取了什么步骤?”我问道。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贝德福德附近的图克斯伯里旧庄园——亲自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于是我先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对他那个丧气的老父亲不耐烦了——而且来了一个正面攻击。我写了“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诉您许多我们共同生活的有趣故事。我路过附近,能否顺路拜访一下?”诸如此类的话。我收到一封相当热情的回信,说可以留我过夜。于是我在星期一就去了。
“图克斯伯里旧庄园是个偏僻的地方,无论从哪个车站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距离。车站没有马车,我只得步行,又拿着手提箱,所以直到傍晚才抵达那里。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我觉得这座住宅是各个时代、各种建筑的大杂烩,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一直到维多利亚时期的回廊,什么都有。屋里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是一座十足阴森神秘的古屋。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年龄仿佛和屋子一样古老,还他的妻子,更古老。她是戈弗雷的乳母,我曾听他谈起她,感情仅次于母亲,所以尽管她模样古怪,我还是对她涌出好感。我也喜欢戈弗雷的母亲,她是一个极其温柔、小白鼠似的妇女。只有上校令我很不愉快。
“一见面我们就起了冲突。本来我想立刻回到车站,如果不是觉得这等于帮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径直带到他的书房,发现他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体格高大,背部有些佝偻,肤色黝黑,胡子乱成一团。他那带红筋的鼻子象鹰喙般突出,两只灰色的凶狠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面瞪着我。只看一眼我就理解了,为什么戈弗雷不常提起自己的父亲。
“‘先生,’他以一种刺耳的声音说,‘我很想知道你这次来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说我已经在给他妻子的信中说清楚了。
“‘是的,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那么一说。’
“‘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件。’
“‘请让我看一看。’
“他把我递给他的两封信看了一遍,又随手扔给了我。
“‘好吧,那又怎样?’
“‘先生,我和你儿子戈弗雷是好友,共同经历的许多回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但他突然和我失去联系了,我能不奇怪吗?我想打听他的情况难道不是很自然吗?’
“‘先生,我记得我已经和你通过信,并告诉了你他的情况。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从非洲回来后健康情况不好,我和他的母亲都认为他应该换换环境好好休养。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所有关心这件事的朋友们。’
“‘一定照办,’我说,‘不过麻烦你把轮船和航线的名字告诉我,还有起航的日期。也许我可以设法给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这个请求似乎让主人既为难又生气。他的浓眉压在双眼上面,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就像一个下棋的人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并已决定怎样去应付。
“‘多德先生,’他说,‘你的固执会让许多人都感到无礼,并认为你已经达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
“‘请务必原谅我,这都是出于对你儿子的友情。’
“‘当然,我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我必须请你放弃这些请求。每家都有自己的内情,无法向外人说清楚,无论是多么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听你讲一讲戈弗雷过去的事,但我请求你不要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没有益处,只会使我们处境为难。’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碰了钉子,而且全无办法绕过它。我只好装做同意他的意见,但心里暗自发誓不查清戈弗雷的下落绝不善罢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闷,我们三个人在一间阴暗的老屋子里默默地进餐。女主人倒是热切地向我询问她儿子的事情,但那老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对整件事都感到十分不快,所以在礼貌允许的最早时刻就辞别主人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那是楼下一间空荡荡的宽敞屋子,和宅子里别的房间一样,不过在南非草原生活了一年之后谁也不会十分讲究居住条件了。我打开窗帘朝园子望去,发现外面是一个晴朗之夜,半圆的月亮高悬在空中。之后,我坐在熊熊的炉火边。身旁的桌上放着台灯,我打算读小说来分散一下自己的心思。接着我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拿来了一些备用煤。
“‘先生,我怕您夜里需要加煤。今天挺冷的,这间屋子又不保暖。’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留在了屋子里,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望着我,好像心里有事的样子。
“‘对不起,先生,我忍不住听了您在餐桌上谈论戈弗雷少爷的事儿。您知道,我的妻子当过他的乳母,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说是他的养父,当然很关心他。您是说他表现得很好吗,先生?’
“‘他是全军团里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弹雨中拖了出来,不然我今天或许就不在这儿了。’
“老管家兴奋地搓着自己干瘦的双手。
“‘没错,先生,正是这样,戈弗雷少爷就是这个样子。他从小就有勇气,庄园里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他什么都不怕。他曾是一个好孩子,没错,他曾是一个棒极了的小伙子。’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喂!’我大声说,‘你说他曾是棒小伙子,你的口气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戈弗雷到底怎么了?’
“我抓住老管家的肩膀,但他退开了。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请您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闲事。’
“他刚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膊。
“‘听着,’我说,‘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否则今夜就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戈弗雷死了吗?’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就像被施了催眠术。最后,他勉强从嘴里挤出来了回答,而且是一个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宁愿他是死了才好!’他喊道。说完他使劲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当然可以想象,我回到自己原来坐的椅子上,心情糟透了。老管家刚才说的话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的朋友牵扯到了某种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关乎家庭的荣誉了。于是严厉的父亲就把儿子送走,把他藏了起来,以免家丑外扬。戈弗雷是个不管不顾的冒失鬼,往往会受周围的人影响。显然,他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了犯罪。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惜了,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责任把他找出来并设法帮助他。我正在这样焦急地思考着,猛一抬头,竟然看到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顾讲到这里沉思着停了下来。
“请继续讲下去。”我说,“你的案子有一点很特别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他站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我刚才向你说过我曾望向窗外欣赏夜景,所以窗帘一直半开着,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开的地方。那是一扇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到他整个人的样子,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脸。他面色惨白,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苍白。我猜鬼魂大概也就是那个样子。不过他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我看出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发现我看着他,就向后一跳,消失在黑夜里了。
“这个人的样子有一种让人非常吃惊的东西。不仅是那惨白如纸的面孔,还有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一种见不得人的、罪责感的东西——这种东西完全不像那个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伙子。我感到恐怖。
“但如果一个人当过两年兵,整天和布尔人打交道,他是不会被吓倒的,遇见变故反而会立即行动起来。戈弗雷刚一躲开,我就跳到了窗前。窗户的开关不太灵,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打开。随后我就钻出窗户,飞快地跑到花园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又有点暗,但我总觉得前面有东西在跑。我冲上前去,叫着他的名字,但没有用。我跑到小路的尽头,这里有好几条岔道通向几个小屋。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扇门关上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背后的屋子,而是从前方的黑暗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足以证明我刚刚看到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实从我眼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这一夜我过得非常不安,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这个问题,打算找一种理论来解释这些现象。第二天我觉得老上校多少缓和了些。既然女主人声称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去处,我就趁机问道,自己再停留一晚是否不便。老上校勉强默认了,这就为我争取到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观察。我已经十分肯定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但具体的地点和原因还有待解决。
“这所房子又大又曲折,在里面藏上一个军团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房子里,那我是很难找到的,但我听见的门响不在里面。我必须到园子里寻找这个秘密。这不难做到,因为那几个老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去实施自己的计划。
“园子里有几间小屋,而在园子尽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建筑——足够园丁或护林人居住。难道关门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吗?我装做漫不经心、仿佛随便散步的样子向它走了过去。这时有一位矮小利落、蓄着胡须、身穿黑衣、头戴圆礼帽的男子从那座建筑的门里走了出来——完全不像园丁的样子。他出来之后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了口袋里。他回身发现了我,脸上顿时显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这里的客人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并说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不然他会非常愿意见到我的。’我又这么解释道。
“‘没错,没错,’他仿佛做了亏心事似地说着,‘改个时间再来吧。’然后就走开了。但当我回头看时,他却正躲在园子另一边的桂树后面,站在那里观察着我。
“我一路走过去,仔细查看这座小建筑,但窗户被严密地遮挡着,看起来似乎是空的。如果我过分大胆地窥探,可能会因小失大,甚至被轰出去,因为我知道自己正在受人监视。所以我回到房子里,等到晚上再继续侦查。当天色完全黑下来,四周悄然无声之后,我就从窗户溜了出去,偷偷走向那神秘的建筑物。
“我刚才说这建筑物被严密地遮挡着,现在我发现它还关着百叶窗。不过,有一扇窗户透出了灯光,所以我集中注意力从这儿往里瞧。算我走运,帘子并没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里面相当明亮洁净,壁炉烧着旺火,灯光闪耀。里面坐着我早上碰见的矮个男人,他正在抽着烟斗读报纸。”
“什么报纸?”我问道。
我的主顾似乎不太高兴我打断了他的话。
“有关系吗?”他反问道。
“关系重大。”
“我真没注意。”
“也许你能看出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小本的周刊吧?”
“对了,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不是大张,可能是《观察家》杂志。不过说真的,我当时实在顾不上这类小事儿了,因为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窗户坐着,我敢肯定那就是戈弗雷。当然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但我熟悉他的肩膀形状。他用手支着头,样子十分忧郁,身子朝着壁炉。我刚要设法行动,突然有人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这里来,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说。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回房子里,我一直跟着他走进我的房间。他从门厅里带来了一张火车时刻表。
“‘八点半有一班火车开往伦敦,’他说,‘马车八点钟停在大门外。’
“他的脸都气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只好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道歉话,力求用对朋友的担心来解释。
“‘这个问题不用再谈,’他断然地说道,‘你无耻地侵犯了我们家庭的隐私。你是作为客人到这里来的,但你成为了密探。先生,我只想说一句话,就是不想再见到你。’
“这下子我也生气了,说了些不客气的话。
“‘我看见你儿子了,我确信你是为了个人目的把他隐藏起来的。我不知道你把他关起来的动机是什么,但我肯定他已经失去行动自由。我告诉你,上校,除非我确知自己的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则我绝不会停止寻找真相的努力,也绝不会被你的任何恐吓所吓倒。’
“这个老家伙面孔变得像魔鬼一样凶暴,我真以为他可能动手。我刚才说过他是一个瘦削、狂暴的高大老头子,虽然我不是弱者,但也很难对付他。不过,他在狂怒地瞪了我一阵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我早上按时乘火车走了,目的就是立刻来找你听取你的意见,并求得你的帮助,这就是我写信和你约会的缘故。”
以上就是来访者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大概机智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案子并不困难,因为可以解释问题根源的答案极为有限。不过尽管简单,这个案子却带着新奇有趣的地方,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我就用自己常用的逻辑分析方法来缩小可能的答案范围。
“仆人们,”我问,“一共有几个人?”
“我几乎可以肯定,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的生活看起来非常简单。”
“那么在花园小屋里没有仆人了?”
“没有,除非那个留胡须的矮个子男人是仆人。但他看来身份高得多。”
“这一点很有启发。你看到过从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
“你这么一提,我的确想起自己曾看见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着园子里平房的方向走去。当时我并没有往食物上想。”
“你在当地访问和打听了什么没有?”
“是的。我和火车站站长和村里的旅馆主人攀谈过。我只是简单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的伙伴戈弗雷的情况。他们两人都说戈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曾回过家,但紧接着就外出了。看来大家已经接受了关于他旅行的说法。”
“你没有向他们提到你的怀疑吗?”
“一点都没提。”
“很明智。这件事需要调查,我要跟你一起到图克斯伯里老庄园去一趟。”
“今天?”
不巧的是,当时我正在了结一桩案子,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修道院学校案,格雷明斯特公爵深陷其中。我还受到土耳其苏丹的委托办一个案子,如果延误将会产生极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根据日记的记载)我才在詹姆斯·M.多德先生的陪同下踏上了前往贝德福德郡的旅程。在我们驱车经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把一位严肃寡言、肤色黝黑的绅士接到车上,这是事先和他约定好的。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对多德说,“请他在场或许一点用也没有,但是或许会起决定性的作用。目前不必细谈这一点,到时候就知道了。”
凡是读过华生写的纪录的读者,应该已经熟悉了我的做法,在侦查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是不多说话、不泄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没说什么,我们三个人就一同继续赶路了。在火车上我又问了多德一个问题,并故意让我们的朋友听到。
“你说你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了你朋友的脸,所以能肯定那就是他本人,是这样吗?”
“关于这一点没有问题。他的鼻子贴住玻璃,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不会是另一个长得很像的人吗?”
“不可能,肯定是他。”
“但是你又说他的样子变了?”
“只是颜色变了。他的脸色——怎么说呢——是鱼肚白色,他的皮肤变白了。”
“是整张脸都很苍白吗?”
“我想不是。我看得最清楚、最苍白的是他的前额,因为他的额头贴着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吗?”
“我当时又惊又怕,没有叫。后来我试着追他,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追上。”
我的调查已经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情况就可以全部结束。经过一番旅行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多德描述的这座奇怪而凌乱的庄园。开门的是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把马车全天租下来了,于是就请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车上等着,我们请他时再下车。拉尔夫是一个矮个子、皱纹很多的老人,穿着传统的黑外套和椒盐色裤子,只有一点很特别,他戴着黄皮手套。一看到我们,他就甩下手套放在了门厅的桌子上。正如我的朋友华生所说,我有着出奇灵敏的感官。当时屋子里有一种不明显、但是带有刺激性的气味,似乎就是从门厅桌子上传出来的。我转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顺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趁机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没错,这股类似柏油的怪味儿的确是从手套上传出来的。侦查已经完成,于是我进入书房。唉,我自己写记录就这么直白,实在不高明!华生笔下那些引人入胜的文字,不正是靠隐去这些环节吗?
上校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一听拉尔夫的通报立刻就来了。我们听见他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过道传来。他猛一推门就冲进了房间,胡须立起,眉毛眼角都挑了起来,的确是一个少见的凶狠老头子。他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使劲撕碎,扔在地上,抬脚就踩。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浑蛋,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准你登我的门!我绝不允许你再来,如果你胆敢不经我允许再到这里来,我就有权使用暴力,我枪毙了你!我坚决枪毙你!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说,“我给你同样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耻职业,你可以到别处去显示你的本事,我这里用不到你。”
“我不能走,”我的委托人坚决地说,“除非戈弗雷亲口告诉我他的自由没有受到限制。”
我们这位不情愿的主人按了一下铃。
“拉尔夫,”他命令道,“给本地警察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两个警察来。就说有贼。”
“等一等,”我连忙说,“多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权利的,我们无权进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应该知道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注。我冒昧地说,如果允许我和上校谈五分钟,我可以让他改变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没那么容易改变,”老上校说,“拉尔夫,执行命令。你还等什么?快打电话!”
“不行,”我往门上一靠,“警察一干涉,就恰恰会导致你所惧怕的结局。”我掏出笔记本,在一张撕下的纸页上匆匆写了一个词,然后把纸递给上校说:“这就是我们前来的原因。
他凝视着纸条,脸上除了吃惊之外什么表情都消失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无力地说了一句,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职业就是把事情弄清楚,这是我的业务。”
他沉思着坐在那里,枯瘦的手摸着蓬乱的胡须。终于,他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好吧,如果你们非要见戈弗雷,就见吧。这件事与我无关,是你们迫使我做的。拉尔夫,去告诉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五分钟内就到。”
五分钟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来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胡须的矮个子男人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了十分诧异的表情。
“这太突然了,上校,”他说,“这完全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我实在无能为力,肯特先生,别人迫使咱们这么做。戈弗雷先生能见我们吗?”
“是的,他在里面,”他转身带领我们走进一间宽敞而陈设简单的屋子,有一个人背朝着壁炉站在那里。一看见那个人,我的主顾立刻跳上去伸出手来。
“嗨!戈弗雷,见到你太好了!”
但是对方挥手让他后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靠近我。是的,你非常惊讶!我已不像那个骑兵中队的棒小伙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对不对?”
他的面容的确是异常的。可以看出来,他原本是个五官端正、皮肤被非洲阳光晒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在黝黑皮肤之间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白斑,这使他的皮肤变白了。
“这就是我不见访客的缘故,”他说,“你倒是没关系,但用不着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好的,但这么做对我不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否安全无恙,戈弗雷。那天夜里你往我窗户里瞧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后来我就不放心,一定要把情况弄清楚不可。”
“老拉尔夫跟我说你来了,我忍不住要看看你。我真希望你没看见我,但后来我听见开窗户的响声,只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么搞的,何必这样?”
“这件事倒不难说清楚,”他点燃一支香烟,“你记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鲁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面的铁路西线上?你听说我受伤了吗?”
“我听说了,但不知道详细情况。”
“我们三个人被切断了和本部的联系。有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头辛普森的那个人——有安德森,还有我。地势崎岖不平,我们正在追击布尔人,但是他们埋伏起来,把我们包围了。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类似猎枪的子弹。但是我拼命趴在马上,跑了几英里路才昏过去掉了下来。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挣扎着站起身,感到非常虚弱。使我吃惊的是,不远处就有一座房子,相当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许多窗户。天气很冷,你记得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麻木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致命的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简单说吧,我感到冷彻骨髓,唯一的希望就是设法抵达那座房子。我拼尽全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我只依稀记得自己爬上台阶,走进一扇敞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张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张床上,嘴里满意地哼了一声。床上的被子已经摊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自己颤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我发现自己不但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进入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非洲的阳光从没有挂窗帘的宽大窗户射进来,使这间刷成白色的宽敞空荡的大房间显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硕大就像鳞茎球,嘴里急切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海绵般变形而可怕的手。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仿佛都觉得眼前这情况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们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形,每个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比什么都难听。
“看起来他们全都不会讲英语,但是情况必须说清楚不可,因为大脑袋越说气越大,后来一边怪叫着一边用他那变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根本不管殷红的鲜血从我的伤口不停地流下来。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如果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间屋子的嘈杂声走了过来,真不知道他会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责备了几句,揪我的人就躲开了。然后他转向我,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他诧异地问,‘别动!我知道你已经疲惫不堪,你肩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过,小伙子,你在这里比在战场上更危险。你是在麻风病院里,你在麻风病人的床上过了一夜。’
“吉米,我还用说别的吗?看来,由于战火迫近,这些病人在前一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于英军开来,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尽管他自认为有免疫力,也绝不敢像我那样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后来,他把我安置在一间单独病房里,细心护理,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亚总医院。
“你看,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希望能侥幸,但是当我回到家里,脸上出现的这些可怕症状终于宣布了我未能逃脱感染的命运。该怎么办呢?我住在一座平静无邻的房子里,还有两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他愿意陪我同住。这样处理是十分简单的。而另一条路则是如此可怕——和陌生人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不得释放。我们必须绝对保密,否则即使在这个穷乡僻壤也会引起群众哗然,早晚会把我扭送麻风病院。吉米,就连你都不能告诉。今天我父亲怎么会让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这位先生迫使我让步的,”他打开我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风”字样,“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最安全的办法还是都告诉他。”
“的确如此,”我回答,“谁敢说这样做没有好处呢?看来只有肯特先生一个人诊断过病人。请允许我问一句,先生是不是这种病的专门医生呢?因为据我了解,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我有合格医生的正常知识。”他有点板起面孔地说。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觉得在这个病例上听听会诊意见也是有价值的。据我理解,你避免会诊只是怕发生压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这样。”上校说。
“我预料到这一点了,”我解释道,“今天我带来一个朋友,他的谨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过力,因此他愿意做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专家来提供自己的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听到这句话,肯特先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惊喜,简直就像是新晋升的下级军官要会见罗伯茨勋爵似的。
“我将感到骄傲。”他低声说。
“那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里来,他现在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至于我们,上校,我们可以到你的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能显出我是多么需要我的华生了。他善于运用得体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来夸大我的侦查艺术,把我那种原本只是系统常识的侦察术渲染成奇迹。现在我自己来叙述,就没有人来捧场了。我只好如实描写,就像那天在上校书房里对着几个听众所说的一样,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
“我的方法,”我说道,“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么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也可能剩下几种解释,如果这样,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排除,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有足够证据来支持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一下这个案子。起初,在我面前出现了三种可能的解释,能够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或禁锢起来。他可能是因为犯罪而逃避,或是因为精神失常而不愿住疯人院,最后有可能是因为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想不出其他解释。那么,就需要把这几种结论加以对比和甄别。
“犯罪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区并没有还没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十分清楚。如果说是还没暴露出来的犯罪,那从家族利益的角度,应该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什么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小屋里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来之后反锁上门,这就加强了上述假设,说明可能是强行禁闭。但另一方面,禁闭不可能很严,否则这个青年就不能跑出来去看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向你询问过要点,比如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帮助我证实。不过,只要有医生陪同并上报当局,把精神病人留在家里是合法的。为什么这样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想法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种可能,看起来虽然稀奇,却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麻风在南非是常见病,由于特殊的遭遇,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这样一来,他的家属就处在了十分困难的境地,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风隔离病院。为了不走漏风声、不受当局干涉,必须严守秘密。如果支付合适的报酬,不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也没有理由不让病人在晚上出来。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普遍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十分充足,以致我下定决心把它当作事实来行动。当我初到这里,发现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就连最后的疑点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写了一个词,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之所以写而没有说出来,就是为了向你证明可以信任我的谨慎。”
我刚刚以这句话结束自己的小小分析时,门开了,那位严肃的著名皮肤病学家被引进来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狮身人面像般的脸今天解冻了,眼中流露出了充满人情味的温暖。他向上校走过去,同他握了手。
“我总是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不那么坏。不是麻风。”
“什么?”
“典型的类麻风,也就是鱼鳞癣。这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疾病,影响仪容,非常顽固,但有治愈的可能,而且绝无传染性。没错,福尔摩斯先生,的确是非常巧合。但我们能说完全是巧合吗?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吗?也许这位年轻人接触病人之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他所恐惧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用我的职业荣誉来担保——啊!夫人昏过去了!我建议由肯特先生护理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性休克中复原为止。”
王冠宝石案
华生医生很高兴又回到了贝克街二层这个杂乱无章的房间,许多奇异的冒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环顾室内,墙上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着被强酸腐蚀的药品架,屋角立着小提琴盒子,煤斗里依然放着烟斗和烟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比利充满笑容和活力的脸上。比利是一个小听差,年纪虽小却很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一点这位著名侦探的阴沉身影所带来的孤寂感。
“一切都是老样子,比利。你也没变。他也还是老样子吧?”
比利有点担心地看了看那关着的卧室门。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觉了。”比利说。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现在正是傍晚七点钟。不过华生已经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规律生活,不会感到现在睡觉有什么奇怪。
“也就是说,他现在手里有案子?”
“是的,先生。他现在非常紧张,我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他越来越苍白消瘦,还吃不下饭。赫德森太太总是问他:‘福尔摩斯先生,您几点钟用饭?’而他总是回答:‘后天七点半。’您知道他专心办案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
“是的,比利,我很清楚。”
“这段时间他正在盯着什么人。昨天他化装成一个找工作的工人,今天变成了一个老太太。这些伪装差点儿把我也骗了,不过我现在也应该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比利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了指立在沙发上的一把很皱的阳伞,“这就是化装成老太太的道具之一。”
“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比利放低了声音,仿佛在谈论国家大事似的:“跟您说倒没什么关系,但不能外传。就是那个马萨林钻石的案子。”
“什么——就是那个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是的,先生,他们下决心要找回它。那天首相和内政大臣都来了,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的态度很好,没用几句话就让他们放心了。他答应一定尽全力去办。然而那个坎特米尔勋爵——”
“哦!”
“是的,先生,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让我说的话,他就是一具活僵尸。我可以跟首相谈得来,也不讨厌内政大臣,他是一个有礼貌、好心肠的人。但我可受不了这位勋爵大人。福尔摩斯先生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也反对请他办案。他反倒巴不得福尔摩斯先生办案失败。”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些吗?”
“福尔摩斯先生肯定什么都知道。”
“那就让咱们祝愿他办案成功,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嘿,比利,窗户前面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三天前福尔摩斯先生吩咐挂上去的,在那背后有个好玩的东西。”
比利走过去把遮在凸肚窗凹处的帘子拉开。
华生医生不觉惊叹了一声。那是他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装饰齐全,脸偏向窗户微微下垂,仿佛在读一本书,身体深坐在安乐椅里。比利把蜡像的头摘下来举在空中。
“我们把头摆成各种不同的角度,为的是让它更像真人。如果不是放着窗帘,我可不敢摸它。打开窗帘,马路对面也能看见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尔摩斯也使用过蜡像。”
“那时候我还没来呢,”比利随手拉开窗帘朝街上张望着,“有人在那边监视着我们,我现在就能看见那边窗口的一个家伙。您过来看看。”
华生刚迈了一步,卧室的门突然开了,露出福尔摩斯的瘦高身体。他的面色苍白而紧张,但步伐和体态和往常一样矫健。他一个箭步跳到窗口,立刻拉上了窗帘。
“不要再动了,比利。”他说,“你刚才有生命危险,而我现在还用得着你。华生,很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你来的正是时候,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这样。”
“比利,你可以走了。这孩子是个问题,我究竟能让他在这件冒险的事情里涉足多深呢?”
“冒什么险,福尔摩斯?”
“暴死的危险。我估计今晚会出事。”
“什么事?”
“被暗杀,华生。”
“别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就连我有限的幽默感也不至于开这样的玩笑。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先轻松一下吧,对不对?允许我喝酒吗?苏打水罐和雪茄都在老地方。我看你还是坐回你原来的安乐椅吧。你大概还不会讨厌烟斗和我的糟糕的烟草吧?它们最近代替了我的三餐。”
“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的机能。作为一个医生你当然会承认,消化过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大脑损失的供血量。而大脑是我的全部,华生。除了大脑之外的身体对我来说只是附属品。所以,我首先应该考虑大脑的需要。”
“不过,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趁着还没出事的时候,你把凶手的姓名和地址记在脑子里说不定也有好处。你可以把它交给苏格兰场,连同我的问候和临终祝福。他的名字是西尔维亚斯——内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花园街一百三十六号。记住了吗?”
华生那忠诚的脸急得都发颤了。他非常明白福尔摩斯冒的危险有多大,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伙伴刚才说的话与其说是夸张不如说是轻描淡写。华生一向是个行动家,他马上就做出了决定。
“算我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有什么事。”
“我说华生,你的人格可没见长进,还又添了说谎的毛病。你分明是个忙不过来的医生,每个小时都有人来找你看病。”
“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症状。你为什么不让人逮捕这个家伙呢?”
“我确实可以这样做,这也正是令他焦躁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钻石藏在什么地方。”
“对了!比利跟我说过——是失踪的王冠钻石。”
“不错,就是那颗巨大的黄色马萨林钻石。我已经撒下了网,也网住了鱼,但我需要的是钻石。逮捕他们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为社会除一害。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钻石。”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是你的鱼之一吗?”
“没错,而且是鲨鱼。他是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搞拳击的。塞姆倒是个不坏的家伙,不过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他是又大又一根筋的傻鱼。他也在我的网里扑腾呢。”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在什么地方?”
“今天一上午我都在他身边。你以前也曾看见过我化装成老太婆,华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还替我拾起了我的阳伞,并说:‘对不起,夫人。’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在高兴的时候很有一点南方的礼貌风度,但另一种情况下就变成了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无奇不有,华生。”
“人生也可以变成悲剧。”
“是的,也许可以。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诺里斯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个店做气枪,而且做得相当精巧,我看现在就有一支在对面的窗口。你看见那蜡像没有?当然,比利给你看过了。蜡像的脑袋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穿。什么事儿,比利?”
小听差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扫了它一眼就抬起了眉毛,脸上浮现出顽皮的微笑。
“这家伙来了!这一招我倒没料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声吧,他擅长射杀大猎物。如果他能把我也收进他那成功的运动记录里,那倒真是个胜利的结尾。他已经感觉到我在收网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马上。华生,你能不能从窗口看一眼,街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闲逛?”
华生小心地从窗帘一角望了望。
“是的,有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晃荡。”
“那就是莫尔顿——忠心而低能的塞姆。比利,来访的那个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会客室。”
“等我一按铃,你就带他上来。”
“是的,先生。”
“如果我不在屋里,你也要让他一个人进屋。”
“是的,先生。”
比利刚关上门出去,华生就立刻对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说,福尔摩斯,这可不行。这个人是亡命徒,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他可能是来谋杀你的。”
“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和你在一起。”
“你只会碍事。”
“碍他的事?”
“不,亲爱的伙伴,是碍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离开你。”
“你会走的,华生,因为你从没有拒绝过我的请求,我相信这次也一样。这个人虽然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来,却反而能为我的目的服务。”福尔摩斯掏出笔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你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交给刑事调查部的尤格尔,然后和警察一起回来。那时就可以逮捕这家伙了。”
“我很高兴这么做。”
“在你回来之前我刚好有时间找到钻石。”福尔摩斯按了一下铃,“咱们最好从卧室门走出去,这个旁门非常有用。我想在一边看看我的老鲨鱼,你知道我有特殊的办法。”
于是,一分钟之后,比利把西尔维亚斯伯爵让到了空屋子里。这位有名的猎兽家、运动员和花花公子是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男人,威严的黑胡须盖住了下面凶残的薄嘴唇,上面是又长又弯的鹰钩鼻子。他服饰考究,但是花色领结以及闪闪发光的别针和戒指给人一种浮华的感觉。身后的门关上之后,他用凶恶而惊讶的目光扫视四周,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这时,他惊奇地发现了窗前安乐椅上方的头和睡衣领子。一开始,他的表情只是惊奇;但接着,在他残忍的黑眼睛里闪现出了可怕的希望。他向四周看了一眼,见确实没有人在场,就举起粗手杖、踮起脚尖朝无声的蜡像走去。
当他正蜷身准备猛跳过去一击时,卧室门口突然传出了冷静而嘲笑的声音:“不要打坏它,伯爵!不要打坏!”
暗杀者吓得一缩,痉挛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一瞬间他又半举起那根加铅的手杖,仿佛又要对真人行凶似的,但福尔摩斯镇静的灰眼睛和嘲弄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来。
“这个玩意儿不错,”福尔摩斯朝蜡像走了过去,“是法国塑像家塔韦尼埃做的。他做蜡像的技巧不亚于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做气枪的技巧。”
“什么气枪!你在说什么?”
“请把帽子和手杖放在边桌上。谢谢!请坐。你愿意把手枪摘下来吗?好吧,你想带着它坐也无妨。你的来访非常巧,因为我本来也很想找你稍微聊一聊。”
伯爵皱起了充满危险气息的粗眉毛。
“我也是想和你谈谈,所以才来这里的,福尔摩斯。我不否认自己刚才是想揍你。”
福尔摩斯动了动靠在桌角的腿。
“我看出你有这种想法了,”他说,“不过,这种对我本人的关怀是怎么来的呢?”
“因为你处处和我作对,还派出爪牙跟踪我。”
“什么?我的爪牙!没那回事!”
“胡说八道!我派人跟着他们呢。双方都可以干这个,福尔摩斯。”
“这倒没什么,西尔维亚斯伯爵,不过请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要加称呼。你应该知道,在我这一行,只有流氓才像熟人那样直呼我的名字,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不遵守正常礼貌对你不利。”
“那就福尔摩斯先生吧。”
“很好!让我告诉你吧,你说我派人跟踪你是不对的。”
伯爵轻蔑地笑了:“别人也会像你那样跟踪。昨天有一个爱好运动的老头子,今天又是一个老太婆。他们盯了我一整天。”
“说真的,先生,你可真恭维我了。道森老男爵在上绞架的前一晚说,我这个人,进了法律界,是戏剧界的损失。怎么你今天也来抬举我那小小的化装技术了?”
“难道那是你——本人吗?”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你看墙角那把阳伞,就是你开始怀疑我之前在米诺里斯替我捡起来的。”
“如果我知道是你,你就别打算——”
“再回到这座简陋的小屋了。我很明白这一点,你我都后悔不该错过了好机会。既然你当时不知道是我,所以咱们又碰头了。”
伯爵充满危险气息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这么说的话就更严重了。不是你的爪牙而是你本人化装,你这个没事找事的!你承认你跟踪我。你为什么跟踪我?”
“得了,伯爵,你是曾在阿尔及利亚打过狮子的。”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打狮子?”
“为什么?为了运动——为了刺激——为了冒险。”
“也为了给国家除一害吧?”
“的确如此。”
“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朝后裤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理由。我要那颗黄色钻石。”
伯爵坐回椅子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说。
“你当然知道我是为了这个盯着你的,而你今晚来的目的就是想摸清楚我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消灭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诉你,从你的角度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只除了一点,而那是你即将告诉我的。”
“好啊!请问,你要知道的这点是什么呢?”
“钻石现在什么地方。”
伯爵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福尔摩斯一眼:“这么说,你是想知道那个喽?但是见鬼了,我怎么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呢?”
“你会告诉我的,你一定会这样做。”
“嗬!”
“你骗不了我,伯爵。”福尔摩斯的双眼盯着他,目光炯炯,最后简直成了两枚危险的钢针,“你是一块玻璃砖,我能看穿你的脑袋。”
“那你当然能看出钻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调皮地把手一拍,伸出一个指头嘲弄道:“这么说你的确知道,你已经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我说,伯爵,要是你放明白些,咱们可以打打交道。否则,对你不利。”
伯爵仰头看着天花板:“你还说我骗你呢!”
福尔摩斯专注地看着他,就像一位下棋能手在思考关键的一着。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厚笔记本。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正是你!你的全部经历——每一件罪恶和危险的勾当。”
“该死的,福尔摩斯!”伯爵两眼冒火地吼道,“我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全都在这儿,伯爵。比如哈罗德老太太死亡的真相——她把布莱默产业留给了你,而你立刻就赌光了。”
“你在说梦话吧!”
“还有米妮·瓦伦德小姐的生平事迹。”
“呸!你从里面捞不到什么!”
“还有的是。这里有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里维埃拉头等火车上抢劫的记录。还有同一年在里昂信贷银行的伪造支票案。”
“这个你说的不对。”
“也就是说别的都对了!嘿,伯爵,你是个会打牌的人。在对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时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时间的了。”
“你说的这些和你刚才讲的钻石有什么关系?”
“慢一点,伯爵,不要着急!让我按照自己简单平常的方式把话说明白。我掌握着这些针对你的情况,而且在这一切之上,我还完全掌握着你和你那个打手在王冠钻石案中的情况。”
“真的!”
“我掌握着送你到白厅的马车夫,带你离开的马车夫。我掌握着在出事地点看见过你的守门人公司职员。我掌握着艾奇·桑德斯的情况,他不肯给你切割宝石。艾奇已经告发了,你的事露了。”
伯爵头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多毛的大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他似乎想要说话,但吐不出字来。
“这就是我的牌,”福尔摩斯说,“现在我都摊出来了。但是我缺一张牌,也就是方块K。我不知道钻石在哪里。”
“你不会知道了。”
“真的吗?伯爵,放聪明点,衡量一下得失。你将被关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样。那你要钻石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而如果你把钻石交出来,我就搞一个不起诉。我们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而是钻石。交出钻石,那么,只要你将来老实做人,我个人的意见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乱子,那就没机会了。这次我的任务是拿到钻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拒绝呢?”
“那样的话,很遗憾,那只有抓你而放弃钻石。”
这时候,比利听到铃响走了进来。
“伯爵,我觉得不如也把你的朋友塞姆找来一起商量商量。不管怎么说,他的利益使他也应该有发言权。比利,大门外有一个块头挺大、挺难看的先生,请他上楼来。”
“如果他不来呢,先生?”
“不要强迫他,不要跟他动武。你只要告诉他西尔维亚斯伯爵找他,他肯定会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比利走后,伯爵问道。
“刚才我的朋友华生也在这里,我对他说,我的网里捉到了一条鲨鱼和一条傻鱼;现在我要拉网了,它们会一起浮上来。”
伯爵站起身,一只手伸到背后。福尔摩斯握住了睡衣口袋里的一个鼓起的东西。
“你得不了善终,福尔摩斯。”
“我也时常有这个念头。不过这很重要吗?说真的,伯爵,你自己的退场倒是立着比躺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忧虑未来是病态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尽情享受现在呢?”
这位犯罪高手凶狠的黑眼睛里闪出了一股野兽般的凶光。当对手变得紧张而戒备时,福尔摩斯就显得更高大了。“朋友,动手枪是没用的,”福尔摩斯镇定自若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就算我给你时间去拿枪,你也没这个胆量。手枪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儿,伯爵。还是气枪好。哦,来了,我听到你可敬的合伙人的脚步声了。你好,莫尔顿先生。在街上挺无聊吧,对不对?”
这位拳击运动员是个体格十分结实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愚蠢而任性的扁脸。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困惑地四下张望。福尔摩斯这种欣然而亲切的态度对他来说是从没见过的新鲜事,虽然脑海中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敌意,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它。于是他就向那位更狡黠的伙伴求救了。
“我说伯爵,现在唱的是什么戏?这家伙想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伯爵耸了耸肩膀,倒是福尔摩斯替他做了回答。
“莫尔顿先生,如果允许我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情况,那就是‘一切都结束啦’。”
拳击运动员还是对他的同伙讲话:“这家伙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着?我可没有心情说笑。”
“我看也是。”福尔摩斯说,“我可以担保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不想笑。伯爵先生,我现在很忙,不能浪费时间。现在走回那间卧室去。我不在屋里,请你们务必不要拘束。你可以不必碍着我的面子,把目前的情况跟你的伙伴说清楚。我去练练我的小提琴,拉一支《霍夫曼船歌》。五分钟后我再回这个房间来听你们的最后答复。我想你已经明白我刚才说的最后选择了吧?我们是得到你,还是得到钻石?”
福尔摩斯离开了,顺手从墙角拿走了小提琴。不一会儿,就从那关着房门的卧室里传来了幽怨连绵的曲调。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尔顿没等他朋友开口就焦急地问道,“莫非他知道宝石的底细啦?”
“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我不敢保证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天哪!”这位拳击运动员灰黄色的脸变得苍白了。
“艾奇·桑德斯把咱们给卖了。”
“真的!真的吗?哪怕上绞架,我也非宰了他不可!”
“那也没什么用,咱们得赶紧决定该怎么办。”
“等一等,”拳击运动员狐疑地朝卧室望了望,“这家伙是个机灵鬼,得防着他,他是不是在偷听?”
“他正在拉琴怎么能偷听呢?”
“倒也是,但也许有人藏在帘子后面偷听呢。这房间的帘子也实在太多了。”英尔顿向四周望了望,这时他第一次发现了福尔摩斯的蜡像,吃惊得伸手指着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嘿,那是蜡像!”伯爵说。
“假的?好家伙,吓死我啦。杜莎夫人都做不出来。跟他一模一样,还穿着睡衣呢。但是,伯爵,你看这些帘子!”
“别管什么帘子了!咱们正在耽误时间,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马上就可能因为钻石的事把咱们抓起来。”
“这家伙!”
“但是只要咱们告诉他钻石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放咱们走。”
“什么,交出钻石!交出十万镑?”
“两条路挑一条。”
莫尔顿用手乱抓自己脑袋上的短头发:“他是一个人在这儿,咱们把他干掉吧。只要这家伙闭上眼,咱们就不用怕了。”
伯爵摇了摇头。
“他有枪,也有准备。就算咱们开枪打死他,在这个热闹的地方也很难逃走。再说,警察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掌握的证据。嘿!什么声音?”
似乎从窗口传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响动。两个人立刻转过身来,但什么也没有。除了怪蜡像坐在那里之外,房间显然是空的。
“是街上的响声,”莫尔顿说,“头儿,你是有脑子的人,当然能想出办法来。如果动武不行,我就听你的。”
“比他更强的人我也骗过,”伯爵回答,“钻石就在我的暗口袋里,我不能冒险把它乱放在别处。它今晚就能被送出英国,星期天之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被切成四块了。福尔摩斯不知道范·塞达尔这个人。”
“我还以为塞达尔下周才走呢。”
“本来是这样,但现在他必须立刻动身。你我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宝石到莱姆街去告诉他。”
“但是假底座还没做好呢。”
“那他也得就这么带走,冒险去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怕爵再次像一个运动员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似的,狠狠地看了看窗口。没错,刚才的声响的确是来自街上的。
“至于福尔摩斯嘛,”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很容易骗过他。知道吗,这个笨蛋只要能拿到钻石就不逮捕咱们。那好啊,咱们答应给他钻石,告诉他错误线索,等他发现上当的时候宝石已经到了荷兰,而我们也身在国外了。”
“这主意我赞成!”莫尔顿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喊道。
“你去告诉荷兰人,赶快行动起来。我来对付这个傻瓜,装作检讨一番,就说钻石在利物浦放着呢。妈的,这音乐真烦人!等他发现钻石不在利物浦的时候,它已经切成四块,咱们也在大海上啦。过来,躲开门上的钥匙孔。给你钻石。”
“你可真敢把它带在身上。”
“这不是最保险的地方吗?既然咱们能把它拿出白厅,别人也能把它从我住的地方拿走。”
“让我仔细看看它。”
伯爵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他的同伴,没理会那伸过来的脏手。
“怎么着?你以为我会抢你吗?去你的,跟我来这一套我可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发火,塞姆。咱们现在可千万不能吵架。到这边窗口来才能看清楚。拿它对着光,给你!”
“多谢!”
福尔摩斯突然从蜡像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把抢过钻石。他一只手握着钻石,另一只手用手枪指着伯爵的脑袋。这两个流氓完全不知所措,吃惊得倒退了几步。在他们恢复过来之前,福尔摩斯已经按下了电铃。
“不要动武,先生们,我请求你们不要动武,看在这一屋子家具的分上!你们应该知道,反抗是不可能的,警察就在楼下。”
伯爵的困惑超过了他的愤怒和恐惧。
“你是从什么地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可以理解你的惊讶。你没有注意到,我的卧室里还有一扇门直通这帘子后面。我本来以为当我搬走蜡像的时候你们一定听到了声音,但我很幸运。就这样,我得到了机会来聆听你们的生动谈话,如果你们觉察到我在场,谈话就没这么自然了。”
伯爵做了一个绝望无奈的表情。
“真有你的,福尔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本人。”
“至少离他不远吧。”福尔摩斯谦虚地笑道。
塞姆·莫尔顿的迟钝头脑琢磨了很久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才打破了沉默。
“没的说!不过,这拉琴声是怎么来的?现在还响着呢!”
“没错,”福尔摩斯回答,“你说的很对。就让它继续放吧!这唱机的确是一种了不起的新发明。”
警察蜂拥而入,手铐响过之后犯人就被带到门口的马车上去了。华生留了下来,祝贺福尔摩斯在自己的探案记录上又增添了光辉的一页。说话之间,不动声色的比利又拿着盛名片的托盘进来了。
“坎特米尔勋爵。”
“请他上来吧,比利。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阶层的贵族名士,”福尔摩斯说,“他是一位出众且忠诚的人物,但是有些迂腐。要不要稍微捉弄他一下?冒昧地开他一个玩笑如何?应该说,他当然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
门开了,进来一位消瘦而庄重的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式的光亮黑颊须,这与他的佝偻的肩膀和虚弱的步伐颇不相称。福尔摩斯热情地迎上前去,握住那漠然缺乏反应的手。
“坎特米尔勋爵,您好!今年天气够冷的,不过屋里还很热。我帮您脱掉大衣好吗?”
“不必,谢谢。我不想脱。”
但福尔摩斯硬是拉住袖子不放手。
“请不必客气,让我帮您脱吧!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可以担保,这种气温的变化非常有害健康。”
这位贵族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我这样很舒服,先生!我不会待很久的。我只是来打听一下你自愿张罗的案子进行得如何了。”
“非常棘手,非常棘手。”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在这位老大臣的语调之中有一种明显的嘲笑,“人人都是有局限性的,福尔摩斯先生,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治疗我们自鸣得意的毛病。”
“没错,没错,我的确非常困惑不解。”
“毫无疑问。”
“尤其是关于一点。也许在这一点上您能帮帮我?”
“你求我帮助有点为时太晚了,我还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呢。不过,我还是愿意提供帮助。”
“说起来,我们对实际盗窃者可以起诉无疑了。”
“那要在你抓住他们之后。”
“当然。但问题是——我们要如何起诉收赃者呢?”
“你提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为时过早吗?”
“计划周密点好。那么,照您看来,对收赃者采取行动的确凿证据是么?”
“实际占有钻石。”
“您会据此逮捕他吗?”
“毫无疑问。”
福尔摩斯从来不会放声大笑,这次却是他的老朋友华生记忆中几乎近于大笑的一次。
“那么,先生,我将不得不建议逮捕您。”
坎特米尔勋爵气坏了,他那苍白的面颊也被老年人的怒火加深了颜色。
“你太放肆了,福尔摩斯先生。在五十年的公职生活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先生,我是个公务繁忙、责任重大的人,没有时间和兴趣来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讲,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的能力,我一向认为把这个案子交给正式警察去办要安全得多。你刚才的行为证实了我的判断。再见,先生。”
福尔摩斯立刻转身站到门前。
“等一等,先生,”他说,“把钻石带走比暂时占有它构成更严重的罪状。”
“这太不像话了!让我过去!”
“请摸一下大衣右边的口袋。”
“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别急,别急,请照我的话做。”
几秒钟后,这位勋爵惊讶万分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颤抖的手掌上托着那颗巨大的黄色钻石。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抱歉,勋爵,真抱歉!”福尔摩斯大声回答,“我的这位老朋友可以告诉您,我这个人有一种爱搞恶作剧的坏习惯。而且,我酷爱戏剧性效果。我冒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刚进来的时候把钻石放进您的口袋里了。”
老勋爵看了看钻石,又看了看福尔摩斯的笑脸。
“先生,我的确困惑不解,不过这真的是王冠钻石。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对你不胜感激之至。你的幽默感,正如你自己所说,的确有点怪,而且表现得又特别不是时候,但不管怎么说,我收回刚才对你专业才能的评价。但你到底是怎么——”
“案子才办了一半,细节暂时不谈。毫无疑问,坎特米尔勋爵,您现在一定很高兴回去向上面报告好消息,这应该可以稍稍弥补我的小小恶作剧。比利,送客。还有,告诉赫德森太太尽快开两个人的饭来。”
三角墙山庄
我和福尔摩斯经历过的冒险,再也没有比这次更突然、更富戏剧性的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有什么活动。这天早上他谈兴不错,不过,他刚让我坐在壁炉一边的旧沙发上,自己衔着烟斗坐在对面,就进来了一个人。如果我说进来的是一头发狂的公牛,也许能给大家一个更清楚的印象。
门呼的一声被冲开了,闯进来一个体型巨大的黑人。如果不是面目狰狞,他简直像是一个漫画人物,穿着一身醒目的灰格西装,系着一条鲑鱼肉色的领带。他的宽脸庞和扁鼻子用力伸向前方,两只阴沉的黑眼睛冒出抑制不住的怒火,并轮流打量着我们两人。
“你们两个谁叫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举了一下烟斗。
“哈,原来就是你吗?”这位来访者以一种令人不快的鬼祟步伐绕过桌子,“你听着,福尔摩斯,你的手伸得太长了。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说下去,”福尔摩斯回答,“很有意思。”
“哈,你觉得有意思,是不是?”这个野蛮人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顿,你就不觉得有意思了。我对付过你这种人,收拾过之后你们就老实了。看看这个,福尔摩斯!”
他伸出一只巨大的拳头在福尔摩斯鼻子底下晃了晃。福尔摩斯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他的拳头:“你是生来就这样的吗?还是慢慢练出来的呢?”
不知是因为我朋友那冰冷的镇静,还是因为我抄起了拨火棍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位访客的态度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的事有兴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如果你多管闲事,我就不客气。别忘了。”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请你坐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个拳击手吗?”
“这正是我的名字,如果你说话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倒用不着,”福尔摩斯盯着这位客人奇丑无比的嘴巴,“不过你在荷尔本酒吧门外杀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哎呀你怎么要走啊?”
这个黑人一下子退缩了,面如死灰。“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他说,“我跟珀金斯有什么相干?这小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训练。”
“没错,你可以对法官这么说,斯蒂夫,”福尔摩斯回答,“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尼·斯托克代尔的勾当——”
“老天保佑!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这个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说。”
“那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会计较今天我上这里来的事吧?”
“除非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那还用问吗,福尔摩斯先生,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是谁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跟我说:‘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就说如果他去哈罗就有生命危险。’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的都是实话。”还没来得及问别的,这位客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跟来的时候一样快。福尔摩斯一边暗笑,一边磕去烟斗里的灰。
“华生,幸亏你没敲破他那结实的脑袋,我看见你拿拨火棍的动作了。其实他没什么,别看浑身是肌肉,他只是个放空炮的笨小子,很容易把他镇住,就像刚才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也参加了一些卑鄙的勾当,等我腾出手来再处理它们。他的顶头上司巴尼倒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们专干袭击、威胁,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要知道的是,在这次事件里,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呢?”
“就是这个哈罗森林案件。这下反倒让我决定调查这个案子了,既然有这么多人大动干戈,那肯定是有点来头的。”
“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我刚要对你说这件事儿,就发生了这场闹剧。这是麦伯利太太的来信。如果你同意和我走一趟的话,咱们就给她拍一个电报,立刻动身。”
信上写的是:
福尔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怪事,都和我的住宅有关,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如您明日前来,我将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罗车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麦伯利是您的早期顾客之一。
玛丽·麦伯利谨启
地址是“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
“你瞧,就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经过一段短途的火车和马车旅程之后,我们到达了这座住宅。这是一座砖瓦木料的别墅,周围有一英亩未经修整的草地。上层窗户的上方有三垛尖形的小山墙,算是“三角墙山庄”这个名称的来历。屋后有一丛还没长大的阴郁松树,总而言之,这个地方的整体印象是不景气和不畅快。但室内的家具非常考究,接待我们的也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谈吐举止无不显示出教养和文化。
“我对您丈夫的印象还很清楚,”福尔摩斯说,“虽然那只是多年前我替他办的一件小事。”
“也许您对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为熟悉。”
福尔摩斯非常感兴趣地注视着她。
“什么!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吗?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当然了,伦敦谁不认识他呢,那时候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啊!现在他在哪里呢?”
“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的专员,上个月患肺炎死在了那里。”
“太可惜了。谁也不会把他这样一个人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精力充沛的人。他生活在热情之中,他的每一寸身体都燃烧着热情!”
“热情得太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正是这热情毁了他。在你的印象里,他总是潇洒倜傥的样子,但你没见过他变得抑郁寡言时的样子。他的心被伤透了,几乎在一个月之间,我就眼看着我出色的孩子变成一个疲惫的愤世嫉俗之徒了。”
“是恋爱——为了一个女人吗?”
“一个魔鬼。不过,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和我都在听您的吩咐,请说吧。”
“最近发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这栋房子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我想闭门谢客,过清静日子,所以一直不怎么与邻居来往。三天前我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房地产商人的来访者。他说这座宅子被他的一个主顾看中了,如果我愿意转手,价钱不是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附近有好几座同样条件的房产都在出售;不过自然,我对他的提议还是感兴趣的。于是我提出了一个价钱,比我买房子的价钱高出五百镑,结果立刻就成交了。但他又说他的主顾也要买家具,问我是否也能给一个价钱。这里有些家具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你可以看出是极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个相当合算的高价。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来就打算到国外走一走,而这次交易是非常赚钱的,看来我之后的日子将非常富裕,不会成问题了。
“昨天这个人把写好的合同带来了。幸亏我把合同给我的律师、同样住在哈罗的苏特罗先生看了看。他对我说:‘这是一份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没有,如果你签了字,你就没有合法权利把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当天晚上那个人来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并告诉他我只卖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一切。’他说。
“‘那我的衣服和我的首饰怎么办?’
“‘当然,当然会照顾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不得带出屋外。我的主顾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但他有自己的爱好和特殊习惯。对他来说,要不就全买,要不就不买。’
“‘既然如此,那就别买。’我回答。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但它实在非常古怪,我恐怕——”
说到这里,突然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扰。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止住了她的话,然后大步抢到房间另一端,呼地把门一开,揪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这个女人死命挣扎着被揪进了屋,就像一只被抓出鸡笼的小鸡一样扯着嗓子乱嚷。
“放开我!你要干吗?”她尖叫道。
“是苏珊!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我正要进来问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饭,这个人就扑上来了。”
“我已经听见她躲在门外有五分钟了,但我没有打断您有趣的叙述。苏珊,你有点气喘,对不对?你干这种工作有点困难。”
苏珊恼怒而吃惊地转向捉住她的那个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抓着我?”
“我只是想当着你的面问一个问题。麦伯利太太,您对什么人说过要给我写信或找我帮忙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谁发的信?”
“苏珊。”
“这就没错了。苏珊,你给谁写信或捎信儿说你的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胡说,我才没报信。”
“苏珊,气喘的人可能会短命的。说谎没有好结果,你到底对谁说了?”
“苏珊!”女主人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个狡猾的坏女人。我想起来了,你曾在篱边对着一个男人说话。”
“那是我的私事。”苏珊绷着脸说。
“如果我告诉你,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巴尼,怎么样?”
“既然你知道,还问什么?”
“我本来不能肯定,但现在肯定了。好吧,苏珊,如果你告诉我巴尼背后是什么人,就值得给你十英镑。”
“你出一镑,那个人可以出一千镑。”
“这么说,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不对,你笑了,那就一定是个富有的女人。到此为止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你还不如说出名字来挣这现成的十镑。”
“我宁可先看你下地狱!”
“什么话,苏珊!”麦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干了。我对你们都受够了。我会叫人明天来取我的箱子。”说完她径直走出门去。
“再见,苏珊,别忘了用樟脑鸦片酊……那么,”门刚一关上,福尔摩斯立刻从打趣转入严肃,“这个集团是要认真干一场的。您看他们的行动是多么迅速。您给我的信上是上午十点的邮戳,苏珊立刻向巴尼报信。巴尼毫不耽搁就去找他的主人请示;而他,或她——我倾向于是女主人,因为刚才苏珊认为我说错时笑了——制订了行动计划。他们找来黑人斯蒂夫,次日上午十一点时我已经受到了警告。您看,这是极其紧凑的行动。”
“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在您之前是谁住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军上校,姓弗格森。”
“这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没听说过。”
“本来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当然,现在人们都把金子埋在邮政银行里,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疯癫的怪人。如果没有这种人,世界岂不是太单调了吗?一开始我的确设想过埋珍宝的可能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要您的家具干什么呢?您该不会有什么拉斐尔原作或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没有,除了一套王冠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没有更值钱的珍品了。”
“这种茶具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神秘行动。另外,他们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想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要您的茶具,直接出高价买茶具就是了,何必买您的全部东西,就连锅子和碗柜都不放过?不对,依我看,您家里有什么您自己还不知道的东西,而如果知道的话您是决不会放手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我附和道。
“华生都同意了,那就肯定是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什么呢?”
“好,咱们来看看单纯的逻辑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个最小的范围里。您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快两年了。”
“那更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人向您索要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三四天之内,您遇到了急切的需求者。您看这说明什么呢?”
“只能说明,”我插嘴道,“不管被需求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刚刚进入房子里的。”
“肯定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那么,麦伯利太太,最近新来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今年我什么新东西都没买。”
“是吗?那可真奇怪了。好吧,我想还是静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便取得足够的资料吧。您的律师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吗?”
“苏特罗先生能力很强。”
“您还有女仆吗?刚才摔门的苏珊是唯一的女仆吗?”
“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
“您需要请苏特罗在房子里留宿一两夜。您可能需要保护。”
“危险从何而来呢?”
“谁知道呢?这个案子的确很不明朗。既然搞不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就必须从另一头入手,找到主谋。这个自称房地产经纪商的人留下住址了吗?”
“只留下了了名片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看样子在名录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绝不会隐瞒营业的地址。好,如果发生新的情况,请通知我。我已经接办您的案子,就一定把它办成功。”
我们经过门厅的时候,福尔摩斯无所不见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箱子上面。箱子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海关标签。
“‘米兰’,‘卢塞恩’。这是从意大利来的。”
“这都是我可怜的儿子道格拉斯的东西。”
“还没打开过吗?它们到这里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您刚才却说——哎呀,这很可能就是线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珍贵的东西呢?”
“不可能,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资和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
“快一点,麦伯利太太,”最后他说道,“立刻叫人把这些东西抬到您的卧室去。尽快检查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明天我来听您检查的结果。”
显然,三角墙山庄被严密监视着,因为我们拐过路角高篱笆的时候,看到黑人拳击家正站在那里。我们是突然遇到他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的形象更显得狰狞逼人。福尔摩斯伸手去摸衣袋。
“摸手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摸香水瓶,斯蒂夫。”
“您真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我跟踪你,你就不觉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已对你有言在先。”
“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考虑过您今天早上的话了,也不愿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件事。如果我能为您效力,您随便说就好。”
“那么,告诉我在这个案子里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天哪!我跟您说的是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尼给我命令,就是这样。”
“好吧,你记住,斯蒂夫,这座房子里的夫人,还有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受我保护的。别忘了。”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华生,看来他为了保命是真的被我吓住了。”我们往前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如果他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我看他是会出卖那个人的。幸亏我掌握了一点约翰集团的情况,而斯蒂夫是其成员。华生,看来这个案子用得着兰代尔·派克,现在我去找他。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件事可能就更清楚一些了。”
后来我一直没再看见福尔摩斯,但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过的这半天。兰代尔·派克是福尔摩斯关于一切社会传闻的活参考书。这位古怪懒散的人物只要醒着,就一定待在圣詹姆斯大街一家俱乐部的凸肚窗内,在这里接收并转发全首都的小道新闻。据说,他那四位数字的收入全靠给专供好事之徒消遣的小报投稿。在伦敦社会的浑泥浊水之中,只要稍微有一点波澜漩涡,就会被这架人情记录器自动而准确地记录下来。福尔摩斯总是谨慎地帮助兰代尔获得知识,有时候也接受他的帮助。
次日清早我又到了福尔摩斯的房间,从他的态度上看,我就知道进展良好。不过有一个意外在等着我们,那就是下面这封电报:
请立即前来。住宅被盗。警察在场。
苏特罗
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这出戏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预料的还快。华生,在这案子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对此我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昨天我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个苏特罗当然是她的律师了。昨天没有请你留在那里守卫,算是我的失策。看来这个苏特罗是根压伤的苇杖,靠不住。我们还是到哈罗走一趟吧。”
这天三角墙山庄和前一天那井井有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花园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还有两个警察在检查窗口和种植着天竺葵的花床。走进屋里,我们遇到一位白发苍苍、自称律师的老绅士,旁边还有一位满面红光、忙忙碌碌的警官,一开始就摆出老熟人的样子跟福尔摩斯攀谈起来。
“嘿,福尔摩斯先生,这次可没你插手的机会,纯粹是一件普通盗窃案,低级警察就完全可以应付了,用不着专家过问。”
“当然当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里呢。”福尔摩斯说,“你认为只是普通盗窃案吗?”
“没错儿。我们完全知道作案的是什么人,以及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就是那个巴尼集团,还有那个黑人——有人在附近看见过他们。”
“好极了!请问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这个嘛,看来他们没有完全得手。麦伯利太太被麻醉了,宅子被——好,女主人来了。”
昨天接待我们的女主人面色苍白而虚弱,由一个小女仆搀扶着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你给了我十分正确的建议,”她苦笑着说,“真该死,我却没有照办。我不愿意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毫无戒备。”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这件事。”律师解释说。
“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劝我请人留宿戒备,我没有照办,结果吃了亏。”
“你看起来很虚弱,”福尔摩斯说,“大概你的体力支撑不了叙述事件的经过吧。”
“事件不是明摆着吗?”警官指着自己的日记本说。
“不过,如果夫人体力允许的话——”
“经过其实也不多,我看是那个可恶的苏珊给他们开过路了,他们一定对这房子十分熟悉。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按在嘴上的氯仿纱布,但是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多长时间。我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床边,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纸从我儿子的行李堆里站了起来。那行李被打开了一部分,弄得满地都是。他还没来得及逃走,我就跳起来揪住了他。”
“你太冒险了。”警官说。
“我揪住了他,但他摔开了我,另一个人可能打了我,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女仆玛丽听见响声,对着窗外大叫起来,警察就来了,但流氓已经逃走了。”
“他们拿走了什么?”
“我认为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知道我儿子的箱子里没有什么。”
“他们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有一张纸可能是我从那个人手里夺过来的,它落在地板上,皱得很厉害,是我儿子的笔迹。”
“既然是他的笔迹,这张纸就没什么用处了。”警官说,“如果是犯人的——”
“高明!”福尔摩斯说,“常识健全!不过我还是好奇地想看一看这张纸。”
警官从自己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大页书写纸。
“我从来不放过任何细微的东西,”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在这行干了二十五年,我学会了很多,总是有可能发现指纹或者别的东西。”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张纸。
“警官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依我看,很像是一本奇怪小说的结尾。”
“它可能的确是一个奇怪故事的结局,”福尔摩斯说,“你看见上方的页数了吧。二百四十五页。前面的二百四十四页到哪里去了呢?”
“我看是被犯人拿走了。他们可真是偷到了好东西!”
“侵入住宅偷这样的东西简直莫名奇妙。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这说明在慌乱之中他们抓到什么就拿什么。我希望他们为得到的东西感到高兴。”
“为什么非要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麦伯利太太问道。
“这个嘛,他们在楼下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所以就跑到楼上去了,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见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华生,到窗前来。”我们站在那里,他把那张纸读了一遍。开头的句子只剩下了一半,上面写的是:
……鲜血从脸上的刀伤和击伤的伤口流了下来,但是当他看到那张他愿为之牺牲生命的脸漠然地望着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时候,脸上的血比起心底里的血又算得了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竟然笑了,她竟然笑了!就像没有人心的魔鬼那样笑了!在这一刹那,爱灭亡了,恨出现了。人总得为什么目的而生活。小姐,如果不是为了拥抱你,那我就为了毁灭你和复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尔摩斯笑着把纸还给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变成‘我’了吗?作者过于激动,在关键时刻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这文章实在不怎么样。”警官面把纸放回本子里,“怎么,你这就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处理这个案子,我在这里也是没用的。对了,麦伯利太太,你好像说过想出国游历,是吗?”
“那一直是我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开罗?马德拉岛?里维埃拉?”
“啊,如果有钱,我是想周游世界的。”
“很好,周游世界。好的,再见吧。下午我可能给你捎一封信。”经过窗口的时候,我看见警官在微笑着摇头。他的笑容仿佛在说,“这种聪明人多少都有点精神病。”
“很好,华生,咱们的旅程终于告一段落了。”当我们又回到喧嚣的伦敦市中心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想还是马上办完这件事比较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来,因为与伊莎多拉·克莱因这样一位女士打交道,还是有一个见证人比较安全。”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向着格罗斯汶诺广场的某个地方疾驰而去。一开始,福尔摩斯沉默不语,接着却突然对我讲起话来。
“我说华生,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敢说。我只知道咱们要去会见那位幕后的女士。”
“完全正确!但伊莎多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当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从没有别的女人能够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有纯正的西班牙血统,也就是西班牙征服者的血统,她的家族已经在巴西伯南布哥当了好几代领袖。她嫁给了年老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因,不久之后就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同时也最富有的寡妇。接着是一段为所欲为的时期。她有好几个情人,道格拉斯·麦伯利这位伦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也是其中之一。从总的报道来看,这并不是一次冲动的追求。他不是一个交际场上的浮华公子,而是一个坚强骄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期望能得到一切。而她呢,则是小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妖女。她在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就一刀两断,如果对方不接受她的决定,她就会不择手段地想办法达到目的。”
“这么说,那是他自己的故事——”
“对!现在你把情节串起来了!听说她即将嫁给年轻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龄差不多够做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不介意她的年龄,但如果传出一件严重的丑闻,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有必要——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最考究的住宅之一。一个行动机械的仆人把我们的名片送了上去,然后回来说女主人不在家。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机器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不想见你们。”他说。
“也好,”福尔摩斯回答,“那我们就不用等待了。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的女主人。”
他在日记本的一页纸上匆匆写了三四个字,折好递给了仆人。
“你说了什么?”我问。
“我的话简单明了:‘那么交警察办?’我相信这张字条可以放我们进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钟之后我们就走进了一间天方夜谭式的客厅,巨大而精致,半明半暗,衬托在一种应景的粉红色电灯光之下。我觉得女主人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年纪——就连最傲慢的美人也会更喜欢暗的光线了。我们一进屋,她就从靠椅上站了起来,身材修长,气质端庄,体态绝美,犹如雕像,但两只令人惊叹的西班牙眼睛此刻正对我们冒出凶光。
“为什么干涉我——还有这张侮辱人的字条?”她举起字条说。
“夫人,不需要我解释。我信任你的智力——虽然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智力最近不太机敏。”
“为什么,先生?”
“因为你竟然认为雇来的流氓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如果不是受冒险的吸引,谁也不会选择我这个职业。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麦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和雇用流氓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是的,我的确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见。”
“等一下!你去哪儿?”
“苏格兰场。”
还没等我们走到门口,她就追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态度一下子从钢铁变成了天鹅绒。
“请坐下,先生们。让我们好好谈一谈。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自己可以对你说真心话,因为你有绅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对这个是多么敏感啊,我可以把你当成朋友对待。”
“我不能担保那样对待你,夫人。我虽然不是法律,但在自己微薄的能力范围内我是代表公理的。我将听取你的解释,然后告诉你我会如何行动。”
“毫无疑问,威胁你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真正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给一群可能敲诈或出卖你的流氓。”
“不对!我没那么简单。既然我答应说实话,我可以坦白地说,除了巴尼和他的老婆苏珊之外,谁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至于他们两个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笑了,轻佻而妖艳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不走风声的猎犬。”
“这种猎犬迟早会咬伤喂它们的手。他们将会因为这次盗窃被捕,警察已经跟上他们了。”
“他们会逆来顺受。这是他们受雇的条件。我不会出面。”
“除非我让你出面。”
“不,不会的,因为你是个绅士,不会揭发一个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须归还原稿。”
她发出一连串轻快的笑声,然后朝壁炉走过去。她用拨火棍拨起一堆烧焦的东西。“我要归还这个吗?”她挑战似地对我们笑着,那神气是如此无赖而又高雅,让我觉得在福尔摩斯的所有罪犯当中,她可能是最难应付的一位了。然而福尔摩斯却不为所动。
“这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的手脚很快,夫人,但这次你做得过分了。”
她啪地一声扔下了拨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声说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经过讲给你听?”
“我倒认为可以讲给你听。”
“但你必须用我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看到,这是眼看着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毁掉的女人的行动。这样一个女人保护自己难道有罪吗?”
“原罪是你的。”
“当然,当然,我承认。道格拉斯是个可爱的孩子,但命运就是这样——他不适合我的计划。他要求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结婚!他非要这样,其他都不行。后来他变得蛮不讲理了。由于我曾给予,他就认为我必须永远给予,而且只给予他一个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最后我不得不让他认识到了现实。”
“雇流氓在你的窗户外面殴打他。”
“看来你的确什么都知道了。是的,巴尼和小伙子们把他轰走了,我承认做得有点粗暴。但之后他做了什么呢?我怎么能相信一个绅士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他写了一本书来描绘自己的身世!我当然被写成狼,而他是羔羊,情节都写在里面。虽然是用了假名,但是伦敦全城谁看不出来呢?你认为这种行为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
“我看他没有越过合法权利的范围。”
“他的血液中如同注入了意大利的气候,同时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残忍精神。他写信寄给我一部副本,为的是让我先受一次折磨。他说共有两部原稿——一部给我,另一部给他的出版商。”
“你怎么知道出版商还没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谁,这不是他唯一的小说。我发现他的出版商还没有收到意大利的来信。之后传来了道格拉斯突然死去的消息。只要那部原稿还在世间,我就无法得到安全。原稿一定在他的遗物里,而遗物必然交给了他的母亲。我叫流氓集团行动起来,其中一个打入住宅当了女仆。我本来想用正当合法的手段,我真的想这么做。我愿意把宅子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买下来,我愿意出任何高价。只有在一切办法都失败了之后,我才使用了别的手段。你看,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我对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么后悔一但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好吧,好吧,”他说,“看来我又得像平常一样搞个赔偿而不起诉吧。按上等方式周游世界需要多少钱?”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奇妙地望着他。
“五千镑够吗?”
“是的,我看足够了,真的!”
“很好。我想你可以签给我一张支票,由我负责转交麦伯利太太,你有责任帮她换换环境。另外,女士,”他举起一根手指警告说,“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绝不会多次玩火而不烧坏那双嫩手的。”
无情的妖女
济慈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独自沮丧地游荡?
湖中的芦苇已经枯了,
也没有鸟儿歌唱!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这般憔悴和悲伤?
松鼠的小巢贮满食物,
庄稼也都进了谷仓。
你的额角白似百合
垂挂着热病的露珠,
你的面颊像是玫瑰,
正在很快地凋枯——
我在草坪上遇见了
一个妖女,美似天仙
她轻捷、长发,而眼里
野性的光芒闪闪。
我给她编织过花冠、
芬芳的腰带和手镯,
她柔声地轻轻太息,
仿佛是真心爱我。
我带她骑在骏马上.
她把脸儿侧对着我.
我整日什么都不顾,
只听她的妖女之歌。
她给采来美味的草根、
野蜜、甘露和仙果,
她用了一篇奇异的话,
说她是真心爱我。
她带我到了她的山洞,
又是落泪,又是悲叹,
我在那儿四次吻着
她野性的、野性的眼。
我被她迷得睡着了,
啊,做了个惊心的噩梦
我看见国王和王子
也在那妖女的洞中。
还有无数的骑士,
都苍白得像是骷髅;
他们叫道:无情的妖女
已把你作了俘囚!
在幽暗里,他们的瘪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因此,我就留在这儿,
独自沮丧地游荡;
虽然湖中的芦苇已枯
也没有鸟儿歌唱。
吸血鬼
福尔摩斯仔细地读了最后一班邮差送来的信,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这是他最近乎于要大笑的一次——把信抛给了我。
“作为现代与中古、现实与幻想的混合物,这封信算是完美了,”他说,“你觉得怎么样,华生?”
我读道:
老犹太街四十六号 十一月十九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先生:
本公司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先生,今日来函询问有关吸血鬼事宜。因本公司专营机械估价业务,此项不属经营范围,故特介绍弗格森先生造访贵处以解疑难。足下承办马蒂尔达·布里格斯案件曾获成功,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谨启
经手人E.J.C
“马蒂尔达·布里格斯不是少女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道,“那是一只船,和苏门答腊的巨型老鼠有关,那个故事是会让公众吃惊的。但咱们跟吸血鬼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的业务范围吗?当然,不管什么案子都比闲着没事儿强。但这次我们一下子进入格林童话了。华生,帮个忙,查一下字母V看看有什么说法。”
我回过身取下那本大索引拿给他。福尔摩斯把书摆在腿上,双眼缓慢而高兴地扫视着那些旧案记录,里面夹杂着毕生积累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航程,”他念道,“这个案子相当糟糕。我记得你作了些记录,但它的结局令人遗憾。造伪钞者维克多·林奇。毒蜥蜴。那是个了不起的案子!女马戏演员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和金库大盗。毒蛇。维格尔,哈默史密斯的奇迹。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无所不包。华生,来听这个。匈牙利吸血鬼妖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案。”他热心地翻阅了半天,然后失望地哼了一声,把本子扔到桌上。
“胡说八道,华生,都是胡说八道!那种非得用木桩钉在心脏上才不会爬出坟墓走动的僵尸,跟我们有什么相干?纯粹是精神失常。”
“不过,”我说道,“吸血鬼也许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可能有吸血的习惯。比如我在书上读到过有的老人吸年轻人的血以葆青春。”
“是的,华生,这本索引里提到了这种传说。但我们能相信这种事吗?这家代理行是两脚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不能离开现实。这个世界对咱们来说已经够大了,不需要介入鬼域。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话。下面这封信可能是他写的,也许能稍微说明一下使他苦恼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在他专心研究第一封信时没有注意到它。他一开始含笑读这封信,读着读着笑容就变成了专心紧张的表情。看完之后,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来,手指间还夹着信纸。后来他一惊,才从深思中醒了过来。
“兰伯利的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什么地方?”
“在苏塞克斯郡,就在霍尔舍姆南边。”
“不算很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我很熟悉那一带的乡间。那里有许多古老的住宅,都是以几个世纪前原主人的姓氏来命名的,比如奥德利庄园,哈维庄园,凯立顿庄园,等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遗忘了,但他们的姓氏通过房子保留了下来。”
“没错。”福尔摩斯冷淡地回答。他那骄傲而富于自制的气质有一个特点,就是尽管他往往不声不响地、准确地把一切新知识都装入大脑,却很少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谢意:“我觉得不久之后我们对奇斯曼庄园就能有更多的了解了。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写来的,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对了,他还自称认识你呢。”
“什么,认识我?”
“你自己看吧。”
他把信递了过来,信首写的就是刚才他念的那个地址。我读道:
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介绍我和你联系,但我的问题实在过于敏感,不知该如何谈起才好。我代表一位朋友来谈他的事。这位绅士五年前和一位秘鲁小姐结了婚,她是一位秘鲁商业家的女儿,我的朋友在经营进口硝酸的过程中认识了她。她长得很美,但国籍和宗教的不同总是在夫妇之间造成感情和现实上的隔膜。结果,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冷淡下来了,他可能认为这次结婚是一个错误。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捉摸和理解的。这特别痛苦,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少有的温柔可爱的妻子,而且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绝对忠实地爱着丈夫。
现在我来谈主要问题,详情还要和你面谈。这封信只是先谈一个轮廓,以便请你确定是否有意承办此事。不久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某些和她的温柔本性非常不相称的怪毛病。这位绅士结过两次婚,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这孩子十五岁了,是个非常讨人喜欢而且重感情的孩子,只可惜小时候受过外伤。别人两次发现继母无缘无故地痛打这个可怜的孩子,其中一次是用手杖打他,在胳膊上留下了一大块青痕。
这还不算,她对自己不到一周岁的亲生小儿子的行为就更严重了。大约一个月之前,有一次保姆离开那个婴儿几分钟去干别的事。突然传出了婴儿痛苦的哭叫声。保姆赶紧跑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女主人弯着身体,好像在咬婴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向外流着血。保姆吓坏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还给了她五英镑让她保密。女主人没有做任何解释,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但这件事在保姆心中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此以后,她就严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动,并且更加注意保护婴儿,因为她是真心爱这个孩子的。她觉得,就像她监视着母亲一样,母亲也在监视着她,只要她稍一离开婴儿,母亲就抢到婴儿面前去。保姆日夜保护婴儿,母亲却日夜不声不响地像狼等羊一样盯着婴儿。这对你来说想必难以置信,但我请求你严肃地对待我的叙述,因为这事关一个婴儿的生死,也可能造成一个男子的精神失常。
终于在一个可怕的日子,事情传到了丈夫耳朵里。保姆的精神支持不住了,她向男主人坦白了一切。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就像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深知他的妻子是爱他的,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一向是疼爱继子的。她怎么会伤害自己亲生的孩子呢?他对保姆说这都是她的幻觉,这种多疑是不正常的,她对女主人的诽谤是令人无法容忍的。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了痛苦的哭叫声。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婴儿室,看见他的妻子刚刚从摇篮旁站起身来,婴儿的脖子上流着血,床单也染上了血。请你想象一下他的心情吧,福尔摩斯先生。当他把妻子的脸转向亮处,发现她的嘴唇周围都是鲜血时,他恐惧得叫出声来了。原来是她——这次没有疑问了——是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她现在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丈夫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他和我除了听说过吸血鬼这个名字之外,对这种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们原以为那是外国的一种怪谈,谁知就在英国苏塞克斯——算了,还是明晨与你面谈吧!你能接待我吗?你能不吝帮助一个濒于失常的人吗?如蒙不弃,请致电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于上午十点到你的住所。
罗伯特·弗格森
又及:我记得你的朋友华生曾是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的队员,而我当时是李奇蒙队的中卫。在私人交往方面,这是我能提出的唯一的自我介绍。
“没错,我记得这个人,”我放下信说道,“大个子鲍勃·弗格森,李奇蒙队最棒的中卫。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这种对朋友的关心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福尔摩斯沉思着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华生,我总是摸不透你的想法,”他说,“你总是有一些令我惊讶的想法。好吧,请你去拍一封电报,内容是‘同意承办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们不能让他认为这是一家缺乏智力的侦探社,这当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请你把电报发出去,明天早上就能见分晓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弗格森准时大步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身材细长、四肢灵活的人,行动神速,善于绕过对方后卫的拦截。在人生的旅途中,又遇到了一位在其全盛时期你曾认识的健壮运动员,但那个人的身体已经垮掉——想必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弗格森阔大的骨骼已经坍陷了,两肩低垂,淡黄色的头发也所剩无几了。恐怕我留给他的印象也是类似的吧。
“嗨,华生,你好,”他的声调倒还是那么深沉热情。“我说,你可不是当初我在老鹿公园里把你隔着绳子抛到人群中那时候的身子啦。我应该也有点变样了。就在最近这些天我才变老的。福尔摩斯先生,从你的电报中我可以看出,我不能再装作别人的代理人了。”
“说真话更好办一些。”福尔摩斯说。
“当然是这样。但请你想一想,谈论一个你必须维护的女人,是多么为难啊。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去找警察说这件事吗?但我又必须顾及孩子们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那是精神病吗?是在血统中遗传的吗?你经历过类似的案子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求求你帮帮我,我已经没有主见了。”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弗格森先生。请坐,冷静一下,清楚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你的案子我有办法,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请你告诉我,你采取了什么措施,你的妻子还和孩子们有接触吗?”
“我和她大吵了一场。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极其温柔又深情的女子。而且真正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当我发现了这个难以置信的恐怖秘密的时候,她的心伤到了极点。她不说话,也不回答我的责备,只是带着恐惧、疯狂、绝望的神色看着我,看着我,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肯见我了。她有一个陪嫁的侍女,叫做多洛蕾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不如说是一个朋友。由她给我的妻子送饭。”
“这么说,孩子目前没有危险?”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日夜不离开婴儿。我倒是更不放心可怜的小杰克,因为他曾两次被痛打,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
“没受过伤?”
“没有,但她打得相当狠。尤其是,他是一个可怜的跛足孩子。”当弗格森谈到儿子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温柔了,“这个孩子谁看了都会心软的。他小时候摔坏了脊椎,但他的心灵是最可爱、最体贴的。”
福尔摩斯又从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复读着:“弗格森先生,你的房子里还有什么人?”
“有两个新来不久的仆人,还有一个叫迈克尔的马夫,也住在房子里。另外就是我自己、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杰克、婴儿、多洛蕾丝和梅森太太。就是这些。”
“我想你在结婚时还不太了解你的妻子吧?”
“那时我认识她只有几个星期。”
“侍女多洛蕾丝跟了她多久?”
“很多年了。”
“那么她对你妻子的性格应该比你更了解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
“我觉得,”他说道,“我在兰伯利比在这里更有用。这个案子需要亲自调查。既然女主人不出卧室,我们在庄园里也不会打扰她。当然,我们住在旅馆里。”
弗格森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我原本希望的。如果你能来,恰好在两点钟有一趟舒适的列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出发。”
“一定要来的,现在我正好有空闲,可以全力办你的案子。华生当然也和我们一起去。不过,在出发之前,有一两个问题我必须要弄得非常清楚。按照我的理解,看来这位不幸的女主人对两个孩子都动武了,包括你的儿子和她亲生的婴儿,是吗?”
“是的。”
“但是动武的方式不同,是吗?她是殴打你的儿子。”
“一次是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打。”
“她从来没有解释为什么打他吗?”
“没有,她只是说恨他。她一次次这样说。”
“对继母来说这也是常有的。大概可以叫做对死者的嫉妒吧。她天性是爱嫉妒的吗?”
“是的,她很爱嫉妒,她是用那热带的深情来嫉妒的。”
“你的儿子——他十五岁了,既然他的身体活动受到健康的限制,大概他的智力发展得比较早吧。难道他没向你解释被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坚持说那是毫无缘故的。”
“在其他时间他们的关系好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爱的感情。”
“但你说他是一个体贴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忠诚的儿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我的一言一行对他都极为重要。”
福尔摩斯又记了下来,然后出了一会儿神。
“再婚之前,你和你儿子的感情一定很深。你们经常在一起,对吗?”
“朝夕相处。”
“既然这个孩子很重感情,那当然深爱着已故的母亲了?”
“是的。”
“看来他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孩子。还有一个关于殴打的问题——对你儿子的殴打和对婴儿的神秘攻击是同时发生的吗?”
“第一次是这样。她就像突然中了什么魔,对两个孩子都发泄。第二次只是杰克挨了打,保姆并没说婴儿出了什么事。”
“这倒有点复杂。”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也许吧。我作出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新的资料去一一驳倒它们。这是一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总是有弱点的。我担心你的老朋友华生把我的科学方法描述得有点夸张。不管怎么说,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你的案件并非难以解决,今天两点钟我们准时到维多利亚车站。”
这是个阴沉多雾的十一月黄昏。我们把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然后驱车穿过一条曲折的苏塞克斯泥土路,来到了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一座庞大而连绵的建筑,中心部分非常古老,但两翼很新,有都铎式的高耸烟囱和长了苔藓、坡度很高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经凹陷,门廊墙壁的古瓦上刻着一幅画谜,上面画的是奶酪和男人,应该和最初的建造者有关系。房中的天花板由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不平的地板显出了很深的凹线。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出一股陈年的腐气。
弗格森把我们让进一间宽敞的中央大厅。大厅中有一座巨大的、罩着铁皮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一六七〇”的字样,里面用上等木块烧着熊熊的火焰。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一个大杂烩。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十七世纪原住自耕农建造的。在墙的下半部分挂着一排富有审美趣味的现代水彩画,但上半部分却挂着一排南美的用具和武器,显然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站起来,以自己无所不观的敏锐好奇心仔细研究这些东西。看完之后,眼中充满了沉思。
“嘿!”他突然喊了起来,“你看!”
一只獚犬本来卧在屋角的筐里,这时慢慢朝主人爬了过去,行动很吃力。它的后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舔了舔主人的手。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这只狗。它有什么毛病?”
“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他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但症状正在消退,它不久就会好了。是不是,我的卡尔罗?”
狗的尾巴轻轻颤了一下以示赞同。它那悲伤的眼神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它很明白我们在谈论它的病。
“这病是突然发生的吗?”
“一夜之间。”
“多久之前?”
“可能有四个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启发。”
“你觉得这病能说明什么问题吗,福尔摩斯先生?”
“它证实了我的一种设想。”
“上帝保佑,你是怎么想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对你来说也许只是猜谜游戏,但对我却是生死关头!我的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的儿子时刻处在危险中!福尔摩斯先生,请千万不要和我开玩笑,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发起抖来。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安慰道:“不管结论是什么,恐怕对你都是难免痛苦的,我一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现在我还不能多说什么,但我希望能在离开你家之前给你明确的结论。”
“但愿如此!请二位原谅,我要上楼去看看妻子的情况。”
他去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又开始研究墙上挂的器物。主人回来的时候,我们从那阴沉的脸色上看出,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带来了一位又高又瘦、棕色皮肤的女孩。
“多洛蕾丝,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弗格森说,“请你照顾女主人,有她想要什么东西。”
“她的病很重,”侍女两眼怒视着主人大声说,“她不要吃东西。她的病很重。她要看医生。没有医生,我一个人和她待在一起很害怕。”
弗格森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愿尽力。”
“你的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不需要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马上和你去吧。”
那个女孩激动得微微颤抖着,我跟随她走上楼梯,走进一条古老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很厚实的铁骨门。我看了看这扇门,心想如果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不那么容易呢。侍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沉重的橡木门板与合叶磨擦发出了吱吱的声音。我走进去之后,她立刻跟了进来,回手把门锁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在发着高烧。她的意识很模糊,但我一进来,她立刻抬起美丽又惊恐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瞪着我。一见是陌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躺回枕头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两句,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让我诊脉量体温。她的脉搏很快,体温也很高,但临床印象却是神经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热病。
“她的状况就这样一天、两天地持续着。我害怕她死去。”侍女说。
女主人娇美而绯红的面颊向我转了过来。
“我的丈夫在哪儿?”
“他在楼下,他想见你。”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后来她似乎开始神智不清了,“恶毒啊,恶毒啊!我拿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帮你的忙吗?”
“不。别人没办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么办,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说胡话。我实在看不出,诚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开口道,“你的丈夫深爱着你,他对这件事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美丽的眼睛向我转了过来。
“他爱我,没错。但难道我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爱他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他心的地步了吗?我就是这样爱他的啊!但他居然会这样想我……这样说我!”
“他非常悲伤,可他不能理解。”
“他是不能理解,但他应该信任。”
“你不愿意见一见他吗?”
“不,不,我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也忘不了他脸上的神情。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我自己的孩子。这是我要对他说的唯一的话。”她又把脸朝墙转过去,不肯再说话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忧郁地听我叙述会见的情景。
“我怎么能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我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再有奇怪的冲动呢?我怎么能忘记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时嘴唇上都是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个冷战,“婴儿在保姆那里是安全的,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一个俏皮的女仆端来了茶点,她是这座庄园里唯一时髦的人物。在她开门的时候,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肤色白皙,头发浅黄,长着一双易于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到父亲就闪现出意外的激动和喜悦。他冲过去,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像热情的女孩子那样抱住父亲。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不然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拉开他的手。
“好孩子,”他一边轻抚着儿子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我回来得早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愿意来和我消磨一个晚上。”
“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这个孩子用一种非常敏锐、但在我看来并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你的小儿子在哪里?”福尔摩斯说,“我们能不能看一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婴儿抱来。”弗格森说。男孩踩着一种奇怪的蹒跚步伐离开了,以我作为医生的眼光来看,他是患有脊椎软骨症的。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深色眼睛,金色头发,可以说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绝妙融合。弗格森显然非常疼爱他,一见面就把他抱在怀里亲切地爱抚着。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红皱痕。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目光碰巧落到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的表情特别专注。他的脸就像牙雕一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在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之后又好奇地盯在了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猜想他是在望着窗外那令人抑郁的、湿淋淋的花园。然而实际上,百叶窗是半关着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眼睛显然是在盯着窗户。然后他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了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他默默地仔细检查了伤口。最后他握了握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小家伙,你生活的起点是奇特的。保姆,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他和保姆走到一边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个脾气有点倔、不太爱说话的人,她抱着婴儿走了。
“梅森太太是个怎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
“表面上虽然不会让人产生什么好感,但她的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爱这个婴儿。”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孩子说。男孩那表情多变的脸颊闪过了阴影,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有着强烈的喜欢与不喜欢。”弗格森用手搂着他,“幸亏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把头扎到了父亲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去玩吧,小宝贝。”他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儿子出去,然后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觉得让你白跑了一趟。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一定是个特别复杂而敏感的案子。”
“敏感的确是敏感,”福尔摩斯露出了顽皮的微笑,“不过我还没发现有多么复杂。这本是个只能运用主观推理的案子,但当推理一步一步被客观事实证明了之后,主观就变成客观了,我们就可以自信地说达到了目的。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经得出了结论,剩下的只是观察和证实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哑了,“如果你看出了这件事的真相,请千万不要再让我挂念了。我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不在乎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而且马上就要进行解释。但你总该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情况可以允许她会见我们吗?”
“她病得很重,但完全清醒。”
“那好。我们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说。
“她会的。”福尔摩斯回答。他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然后对我说:“华生,至少你有进门权,就劳驾你把这张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多洛蕾丝警惕地打开了门,我把条子递给她。一分钟后我听到屋子里传出了惊喜的叫声。多洛蕾丝探出头来。
“她愿意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了上来。一进门,弗格森就向床头快步走去,但他的妻子半坐起来用手止住了他。他颓然倒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边。女主人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用不着多洛蕾丝了吧,”福尔摩斯说,“不过没关系,太太,如果您愿意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弗格森先生,我很忙,事务繁多,我的方式必须是简短扼要的。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说一句让你放心的话。你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柔、非常爱你、但却受了非常大的委屈的人。”
弗格森欢呼一声挺起腰来。
“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能证用这一点,我一辈子都感激不尽。”
“我是要证明的,但这么做将在另一方面使你伤心。”
“只要你能洗清我妻子的嫌疑,别的我都不在乎。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那就让我把自己在家里形成的推断告诉你。吸血鬼的说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这种事在英国犯罪史中没有先例。但你的观察是正确的,你看见女主人在婴儿床边站起来,嘴唇上都是血。”
“我看见了。”
“但你难道没有想过,吸吮流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目的吗?在英国历史上不是有过一位王后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看到你家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看到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为那正是我期待看到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箭毒或类似毒药的箭扎伤,不立刻把毒吸吮出来是会致命的。
“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使用那种毒药,他难道不会先试试以求万无一失吗?本来我并没有预见到这只狗的存在,但第一眼见到它我就明白了,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下你清楚了吧?你的妻子在害怕这种伤害。她亲眼看到它发生了,而且救了婴儿的性命,但她却避免告诉你真实情况,因为她知道你多么爱你的另一个儿子,她怕伤你的心。”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爱抚婴儿的时候我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户的玻璃上,因为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如此强烈的嫉妒和冷酷的仇恨,这是很少见的。”
“我的杰克!”
“你必须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这是特别痛苦的,因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爱,一种对你的夸张而病态的爱,还可能有对他死去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了他行为的动机。他的心灵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恨,婴儿的健美恰恰反衬出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我的天哪!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女主人正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告诉你呢,鲍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打击。我不如等待,等着让别人来告诉你。当看到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知道的时候,我高兴极了,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远航一年对小杰克来说是有益的,这是我的处方。”福尔摩斯站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不是无限度的。但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跟梅森太太说实话了,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如此,我想也是这样。”
这时弗格森已经站到床前,伸着颤抖的双手,泣不成声了。
“我想,现在是咱们下场的时候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洛蕾丝的那只手,我搀这只。好了,”关上门之后他又说,“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剩下的问题吧。”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需要再补充一句话,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的回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 十一月二十一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先生:
接十九日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公司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委托的案件,结局圆满。因承贵公司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谨启
三个同姓人
这个故事也许是喜剧,也许是悲剧。它使一个人精神失常,使我负了伤,还让另一个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这个故事还是有喜剧的味道。没关系,让读者自己来判断吧。
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福尔摩斯拒绝爵士封号的同一个月里发生的事,他被封爵是因为立了功,这功劳将来也许有一天我还要写出来。我只是顺便提及封爵的事,因为作为合作者,我应该保持谨慎,避免一切冒失的行为。不过这件事却让我记牢了我要讲的故事的日期,那是一九〇二年六月底,南非战争结束后不久。福尔摩斯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这正是他不时表现出的行为——但有一天早晨他却从床上起来了,手里提着一份大页书写纸的文件,严肃的灰眼睛里闪着讽刺的笑意。
“亲爱的华生,现在有一个让你发财的好机会。”他说,“你听说过加里德布这个姓吗?”
我承认没有听说过。
“如果你能抓住一个加里德布,就能赚一笔钱。”
“为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而且有点异想天开。我认为在咱们研究过的复杂的人类问题里面,还没有过这么新鲜的事呢。这个家伙马上就要来接受咱们的提问了,所以在他到来之前我暂且不多谈,不过这个姓氏咱们是需要查一查的。”
电话簿就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开它翻阅着。但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在应该排列它的位置上还真的有这个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声。
“在这儿!福尔摩斯,就在这儿!”
他把簿子接了过去。
“N.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区小赖德街一百三十六号。抱歉,华生,这可能使你失望,他就是写信者本人。咱们需要再找一个加里德布来配他。”
正说着,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盛着一个名片。我把名片接过来看了一眼。
“有了,在这儿!”我惊奇地喊道,“这是一个不同的开头字母。约翰·加里德布,法律顾问,美国堪萨斯州穆尔维尔。”
福尔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还得再找一个出来才行,华生,”他说道,“这位也是在计划之内的,不过我没想到他今天早上会来。不管怎么说,他能告诉咱们许多我想知道的东西。”
不一会儿,他就进来了。律师约翰·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强壮有力的人,长着一张气色很好、整洁的圆脸,和许多美国业者所具有的特征一样。他总的形象是丰满和相当孩子气的,给人的印象是一位笑容可掬的青年。他的眼睛非常引人注目,我很少见到如此反映内心生活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机警,那么迅速地反射出每一点思想变化。他的口音是美国腔调,但并不怪。
“哪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番,“没错,如果允许我这么说,你的很像你本人,福尔摩斯先生。据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给你写了一封信,是这样吗?”
“请坐下谈,”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有很多问题可以和你讨论。”他拿起那叠书写纸,“你就是这份文件中提到的约翰·加里德布先生喽,你到英国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似乎在这位律师富有表情的眼中看到了突然的狐疑。
“你的服装全是英国的。”
加里德布勉强一笑:“我在书上读到过你的技巧,福尔摩斯先生,但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研究的对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谁能看不出来呢?”
“好吧,好吧,我倒没想到自己是这么明显的英国人模样。我只是前些日子因为业务来到英国的,不过正如你说,装束几乎都伦敦化了。但我想你的时间很宝贵,我们见面也不是来谈袜子式样的。谈谈你手里拿着的文件好吗?”
福尔摩斯在某方面触怒了来访者,他那孩子气的脸孔远没有刚开始那么随和了。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说,“华生医生可以告诉你,我的这些小插曲有的时候是很能解决问题的。不过,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进来干什么!”客人突然发火了,“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本来是两个绅士之间的一点事务,但其中一个人突然找来了一个侦探!今早我见到他,他告诉我干了这件蠢事,所以我才来这里。我觉得真倒霉!”
“这对你并不算丢脸,加里德布先生,这纯粹是他过于热心地想要达到你的目的——按照我的理解,这个目的对你们两人同样关系重大。他知道我有获得情报的办法,因此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脸上的怒气这才渐渐消了。
“既然这样,倒也没什么关系。”他说,“今早我一见他,他就告诉我他找了侦探,而我立刻要了你的地址赶来。我用不着警察乱插手私人事务,但如果你只是帮我们找出这个需要的人,那倒没什么坏处。”
“就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先生,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听你亲口谈谈情况。我的这位朋友还不知道。”
加里德布先生以一种并不十分友好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了解吗?”他问道。
“我们经常合作。”
“好吧,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我尽量简短地把基本事实告诉你。如果你是堪萨斯人,不用说你也会知道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加里德布的名字。他是靠真正的庄园起家的,后来又在芝加哥搞小麦市场发了财。但他把钱都用来在道奇堡以西的阿肯色河流域买下大片土地——足有你们一个郡那么大——牧场、森林、耕地、矿区,无所不包,这些都是给他赚钱的地产。
“他没有亲属后代——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但他对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这就是他和我相识的缘由。我在托皮卡搞法律方面的业务,有一天这个老头突然找上门来。因为又认识了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人,他乐得合不拢嘴。他有一个怪癖,想认真地找一找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加里德布。‘再给我找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他这样要求我。我回答我很忙,没有工夫整天到处乱跑去找加里德布们。‘不管怎么样,’他说,‘如果事情按我的计划发展,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他的话是非常有分量的。
“他说了这些话之后还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一个遗嘱,这真是堪萨斯州有史以来最古怪的遗嘱。他要求把财产平分成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条件是我要再找到两个姓加里德布的人分享另外两份遗产。每份遗产是不多不少的五百万美元,但必须我们三个人一起,否则分文不得动用。
“这是个重大的机会,我干脆就把法律业务放到一边,出发去寻找加里德布们。在美国一个都没有。我走遍了美国,先生,用细梳子把美国梳了一遍,但一个加里德布都没找到。后来我来到旧日的祖国碰碰运气。在伦敦电话簿上真的有这样的姓氏。两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说明了情况,但他也是独身一人,和我一样,有几个女性亲属,却没有男人——遗嘱里规定是三个成年男子。所以你看,还缺一个人。如果你能再帮我们找出一个来,我们立刻给你报酬。”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含笑说,“我说什么来着,不是有点胡思乱想吗?不过先生,我觉得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报纸上登启事。”
“我早登过了,可是没有人应征。”
“哎呀!这可真是一个古怪的小问题。好吧,我在业余时间可以留心一下。对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凑巧,我曾经有一个通讯朋友,就是已故的莱桑德·斯塔尔博士,他在一八九〇年是托皮卡市长。”
“老斯塔尔博士么!”客人回答,“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你报告事情的进展。我猜一两天内你就能听到我们的消息。”说完,这位美国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尔摩斯点燃烟斗,带着古怪的微笑坐了一会儿。
“你看怎么样?”我终于问道。
“我感到奇怪,华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一直在奇怪,这个人对咱们讲这么一大堆谎话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差点直接开口问他——因为有时候单刀直入最有效——但最后还是采取了另一种策略,让他自以为骗过了咱们。一个人跑来这里,穿着一年以上的磨了边儿的英国上衣和膝部下垂的英国裤子,而信上和他本人的口述都说自己是个刚到英国的美国人。寻人栏里根本没登过他的启事,你知道我从不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东西。那个地方是我最喜欢用来捕捉我的鸟儿的地方,难道我会放过这样一只锦鸡吗?我从不知道托皮卡有个什么斯塔尔博士。到处都是破绽。我看他倒真是个美国人,只不过在伦敦多年同化了口音而已。那么他搞的到底是什么鬼,假装找加里德布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这是值得咱们注意的,他是个恶棍,那就一定是个心理复杂、诡计多端的家伙。现在咱们需要弄清楚,另一位也是假的吗?给他打个电话,华生。”
我拨起电话,话筒另一端传来一个细弱发颤的声音。
“没错,没错,我是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吗?我很希望和他谈一谈。”
我的朋友把电话接了过去,而我像往常一样听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的,他来过。我知道你不认识他……多久了?……才两天哪!……当然,这件事非常吸引人。你今晚在家吗?你的同姓人今晚不在你家吧?……那我们就来,我希望不当着他的面和你谈一谈。……华生医生和我一起来……听说你深居简出……好,我们六点钟左右到你家。不用对美国律师讲……好,再见。”
这是一个可爱的春日黄昏,就连狭小的赖德街在晚霞斜照之中也呈现出了金黄动人的色泽。这条街只是艾奇沃路的一个小分支,离那座我们记忆中不祥的泰伯恩绞刑架只有一箭之遥。我们走访的房子是座宽敞的乔治王时代早期建筑,正面是青砖墙,只在一楼有两扇凸窗。我们的主顾住在一楼,这两个窗户就在他白天活动的那个大屋的正面。福尔摩斯指了指刻有那个怪姓氏的小铜牌。
“这牌子钉上去有些年了,”他指了指褪色的牌面说,“至少这是他的真姓氏,这是值得注意的。”
这座房子有一个公用的楼梯,门厅里标注一些住户的姓名,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宅。这不是一座成套的居民楼,而是生活不规律的单身汉寄居之处。我们的委托人亲自出来开了门,他道歉说女管家四点下班走了。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颇高、肌肉松弛、肩背微弯的人,憔悴而秃顶,大约六十岁出头。他的脸色苍白如尸,皮肤暗无血色,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运动过的人。他脸上的大圆眼镜,山羊胡须,加上微弯的肩背,显示出一种窥探的好奇表情。但他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和蔼的,只不过有点怪癖。
屋子里也同样古怪,就像个小博物馆。房间又深又大,四周摆满了各式柜橱,里面又堆满了地质学和解剖学的标本。屋门两边排着装蝴蝶和蛾子标本的箱匣。屋子中间的大桌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各种物件,一台大型铜制显微镜高高地立在中央。环顾四周,这个人的兴趣之广泛令我惊讶。这里有一箱古钱币,那里又有一橱古石器。在桌子后面有一大架子骨骼化石,更上面陈列着一排石膏头骨,刻有“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罗马农人”等字样。这个人显然是多种学科的爱好者,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小羊皮擦拭一枚古钱。
“锡拉丘兹古币——属于最盛时期。”他举起那枚古钱解释道,“晚期大为退化了。我认为它们在全盛时期是最佳古币,虽然有些人更推崇亚历山大钱。这里有一把椅子,福尔摩斯先生,请允许我把骨头挪开。这位先生——对,华生医生——请你把那个日本花瓶挪开。你们瞧,这都是我的小嗜好。我的医生总说我不出去活动,但既然这里有这么多东西吸引着我,我为什么要出去呢?我敢说,把其中一个橱柜的内容搞出一个像样的目录也要花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福尔摩斯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你告诉过我你从来都不出门吧?”他问道。
“有时候我乘车到苏富比或克里斯蒂拍卖行去,除此之外我极少出门。我身体不太好,而我的研究又非常占时间。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当我听到这个无比的好运气的时候,是多么惊讶。这是令人兴奋而且耸人听闻的意外啊。只要再有一个加里德布就行了,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我有过一个兄弟,但他已去世,而女性亲属不符合条件。不过世界上总会有其他加里德布的。我听说你专门处理奇怪案件,就把你请来了。当然,那位美国先生说得也对,我应该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我是好意。”
“我认为你这样做极其明智,”福尔摩斯说,“不过,难道你真的想继承美国庄园吗?”
“当然不。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离开我的收藏。但那位美国先生担保说,只要事情办成,他就买下我的地产。他出价五百万美元。目前市场上有十多种我的收藏里欠缺的标本,但我手头没有几百镑,买不了。你想想,如果我能得到几百万美元该有多大潜力呀。老实讲,我有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基础,我可以成为当代的汉斯·斯隆。”
他的眼睛在大眼镜后面闪闪发亮。看来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们来访问只是见见面,没有必要打扰你的研究。”福尔摩斯说,“我习惯和业务主顾直接接触。我没有多少问题要问你了,因为你把情况清楚地写在我口袋里的这封信上了,而那位美国先生的来访又补充了一些情况。据我了解,在本周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是的。他是星期二来找我的。”
“他把和我见面的情况告诉你了吗?”
“是的,他立刻回到了我这里。他本来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他似乎认为那有损他的尊严。但他从你那里回来之后又满高兴了。”
“他提出什么行动计划了吗?”
“没有。”
“他向你要过或得到过金钱吗?”
“从来没有。”
“你看不出他可能有什么目的吗?”
“没有,除了他说的那件事。”
“你告诉他我们的电话约会了吗?”
“我告诉他了。”
福尔摩斯深思起来,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你的收藏里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我不是一个有钱人。虽然都是很好的收藏品,但不值钱。”
“你不怕失窃吗?”
“完全不怕。”
“你在这屋子里住多久了?”
“快五年了。”
福尔摩斯的问题被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主人刚一拉开门闩,美国人就兴奋地跳了进来。
“来了!”他摇着一张报纸大叫道,“我想我应该及时通知你。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祝贺你!你发财了,先生。我们的事务圆满结束了,一切顺利。至于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能对你说,白麻烦你一趟,太对不起了。”
他把报纸递给了主人。主人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上面的大字广告。福尔摩斯和我也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看,上面印的是:
霍华德·加里德布
农机制造商
经营捆扎机、收割机、蒸汽犁及手犁、播种机、松土机、农用大车、四轮弹簧座马车及各种设备
承包自流井工程
地址:阿斯顿,格罗斯温纳建筑区
“好极了!”主人激动地说,“这下三个人都齐了。”
“我曾在伯明翰展开过调查,”美国人说,“我的代理人把地方报纸上的这个广告寄给了我。咱们得赶紧行动起来把事情办完。我已经给这个人写了信,告诉他你将于明天下午四点钟到他办公室洽谈。”
“你想让我去见他?”
“你看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觉得这样安排更明智一点吗?我是一个旅行的美国人。我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人家凭什么相信我呢?而你是一个有着扎实社会关系的英国人,他不可能不重视你的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不过我明天非常忙,如果你在那边发生什么困难,我随时听从你的召唤。”
“可是,我已经多年没作过这么远的旅行了。”
“这没什么,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经替你算好了。你十二点动身,下午两点就可以到达,当天晚上就可以回来。你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见一见这个人,说明一下情况,搞一张法律宣誓书来证明他的存在。我的天哪!”律师激动地说,“我是不远千里从美国中部来到这里的,你走这么一点路去把事办完算得了什么呢!”
“没错,”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说得很对。”
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我去,那我就去。既然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巨大的希望,我实在很难拒绝你的要求。”
“那就一言为定了。”福尔摩斯说,“请你尽快把情况报告给我。”
“我一定报告给你。”美国人说,“哎呀,我得走了。内森先生,我明天上午来,送你上去伯明翰的火车。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一起走吗?那么再见,明天晚上听我们的好消息吧。”
美国人走了,而我注意到福尔摩斯脸上的困惑已经消失,他的神情明朗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参观一下你的收藏品。”他说,“从我的职业来看,各种神奇知识总有一天都会有用处的,你的这间屋子真是这类知识的宝库。”
我们的主人非常高兴,大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一向听说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说,“如果你有时间,我现在就带你看一遍。”
“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不过这些标本都有标签,并分了类,不用你亲自讲解也可以。如果明天能抽出时间来,我想把它们看上一遍,不会妨碍到你吧?”
“毫无妨碍,非常欢迎。当然明天门是关了,不过四点之前桑德尔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让你进来。”
“也好,我碰巧明天下午有时间。如果你能给桑德尔太太留个话,那就没问题了。对了,你的房产经纪人是谁?”
主人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感到奇怪。
“霍洛韦-斯蒂尔经纪商,在艾奇沃路。你为什么问这个?”
“关于建筑我也有点考古学的嗜好,”福尔摩斯笑道,“我刚才在猜这座建筑是安妮女王时代还是乔治王时代的。”
“肯定是乔治王时代的。”
“没错,但我觉得年代还要早一些。没关系,这是很容易问清楚的。好了,再见吧,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成功。”
房产经纪商就在附近,但已下班,我们就回到了贝克街。晚饭后福尔摩斯才又提起这个话题。
“咱们这个小问题结束了,”他说,“你当然已经在脑中形成了解决方案喽。”
“我还摸不着头脑。”
“脑袋很清楚了,尾巴得等明天再看。你没有注意到广告很特别吗?”
“我注意到‘犁’这个字的拼法错了。”
“你也看见啦?华生,你是有长进了。那个拼法在英国是错的,但在美国是对的,排字工人是照排的。还有‘四轮弹簧马车’,那也是美国玩意儿。自流井在美国比在英国普遍得多。总之,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广告,却自称英国公司。你看是什么缘故?”
“我的结论只能是那个美国人自己登了广告。但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却不能理解。”
“那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想把这个老古董弄到伯明翰去,这是没有疑问的。我本来想告诉老头儿不要白跑一趟了,但仔细一想还是让他去,腾出地方来。明天,华生,明天就能见分晓。”
福尔摩斯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他回来时,脸色相当阴沉。
“这个案子比我原本设想的要严重,华生。”他说,“我应该对你实话实说,虽然我知道告诉你之后你更要去冒风险了。相处这么多年,我当然了解你的脾气。但我必须告诉你,此行颇有危险。”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与你共赴危险了,福尔摩斯,我希望也不是最后一次。请告诉我,这次的危险具体是什么?”
“咱们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我已经验明了约翰·加里德布律师的真正身份。他原来就是‘杀人能手’伊万斯,颇有阴险凶恶的名声。”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当然,你的专业用不着整天去背《新门监狱大事记》。我刚才去拜访了警察厅的雷斯垂德老伙计,那个地方尽管有时缺乏想象力,但在严格的技术方面还是领先的。我想在他们的档案里可能会找到咱们这位美国朋友的线索。果然,我在罪犯照片中发现了他那张天真的胖笑脸。‘詹姆斯·温特,又名莫尔克罗夫特,外号杀人能手伊万斯’,这就是照片上的姓名。”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说:“我从他的档案里抄了一些要点。年龄四十四岁,原籍芝加哥。据悉在美国枪杀过三个人,并通过有政治影响的人逃出监狱。一八九三年抵达伦敦。一八九五年一月在滑铁卢路的一家夜总会里因赌牌枪杀一人致死,并被证明是争吵中先动手者。死者验明为罗杰·普莱斯考特,曾是芝加哥著名的伪币制造者。伊万斯于一九〇一年获释,自那时起一直受到警方监视,但无越轨行为。危险人物,常携武器并容易动武。你瞧,华生,这就是咱们的对手——一个活跃的对手,这是无法否认的。”
“但他搞的是什么名堂呢?”
“情况正在明朗。我刚才到房产经纪人那里去了。他们说,咱们的委托人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年。在此之前,那间房曾有一年未出租。再之前,房客是一个无职业的先生,名叫沃尔德伦,他的容貌经纪人还记得很清楚。后来他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消息。他是个高个子、蓄胡须、面色黝黑的人。而普莱斯考特,也就是被伊万斯枪杀的那个人,据警察局讲也是一个高个子、蓄胡须、面色黝黑的人。可以设想,美国罪犯普莱斯考特原本就住在我们这位天真朋友目前当做博物馆的这间屋子里。你看,总算有了一点线索。”
“下一步呢?”
“我们这就去搞清楚它。”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递给我。
“我来带我那把常用的旧枪。要是咱们这位西部朋友按照他的绰号行动,咱们就得小心提防。我给你一小时休息时间,然后咱们就前往赖德街。”
我们来到内森·加里德布的古怪住处时,刚好四点钟。女管家桑德尔太太刚要回家,但她立刻让我们进去了。门上装着弹簧锁,福尔摩斯答应临走时把门锁好。接着,大门关上了,她戴着帽子从窗外走了过去,于是我们知道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福尔摩斯迅速检查了现场。屋角有一个柜橱离墙有一点空隙,我们就躲在背面,福尔摩斯小声讲出了律师的意图。
“他想把这位老实的朋友诱出屋去,但由于这个人深居简出,所以颇费了一番手脚。这一整套加里德布谎言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得承认,这里面是有一点小聪明的,房客的怪姓氏的确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他编造的谎言相当狡猾。”
“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就是咱们要寻找的。就我观察所及,反正和咱们的委托人无关。这件事和他枪杀的那个人有关,他们可能共谋犯罪。总之这间屋子里有什么罪恶的秘密,这就是我的看法。起初我猜咱们的主顾在收藏中可能有自己不知道的值钱东西,但是罪犯普莱斯考特住过这里,就不那么简单了。好吧,华生,咱们只有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时间过得很快。听到大门开阖的声音,我们往柜子后面躲得更深了一点。接着有金属钥匙声,美国人进来了。他轻轻关上门,警觉四顾,然后甩掉大衣,直奔中间的大桌子,行动准确迅速,胸有成竹。他把桌子推到一旁,扯开下面的一方地毯,把它卷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撬棍,猛撬地板。我们听到木板滑开的声音,紧接着地板上就出现了一个方洞。杀人能手伊万斯擦燃火柴,点亮了一根蜡烛头,就消失在地面之下了。
这是我们的机会。福尔摩斯碰了一下我的手腕,我们就一起蹑手蹑脚地走向洞口。尽管我们的动作很轻,但脚下的老地板一定发出了响声,因为美国人的脑袋突然伸出洞口来,担心地四下张望着。他满脸怒容地转向我们,但逐渐转变成了讪笑,因为他发现有两支手枪指着他的脑袋。
“好吧,好吧,”他冷静地爬了上来,“你们比我多一个人,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一开始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戏,把我当傻瓜耍了。好,我认输,你赢了我——”
就在那一瞬间,他抽出一支手枪放了两枪。我感到大腿上一热,就像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肤上似的。接着只听咔嚓一响,福尔摩斯用手枪砸中了他的脑袋,我看到他脸上淌血趴倒在地,福尔摩斯搜去了他身上的武器。然后他结实的臂膀伸过来搂住我,扶我坐到椅子上。
“没事吧,华生?我的上帝,告诉我你没事!”
当我知道在这表面冰冷的脸孔后面有着多么深的忠诚和友情时,我觉得受一次伤,甚至受多次伤都是值得的。他那明亮而坚强的眼睛湿润了,坚定有力的嘴唇在颤抖。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使我看到他不仅有伟大的头脑,还有伟大的心灵。我这么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务,因为这样的瞬间而得到了圆满。
“没事儿,福尔摩斯。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他用小刀割开了我的裤子。
“你说得对,”他放心地喊了一声,“只是表皮受伤。”接着,他把铁石般的脸转向我们的俘虏,那犯人正茫然地坐了起来。“算你走运。如果你伤害了华生,就甭打算活着离开这间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没什么说的,只是躺在地上瞪着眼睛而已。福尔摩斯搀着我,一起看向那已经揭去了暗门的小地窖。伊万斯点燃的蜡烛还在洞里。我们看见了一堆生锈的机器,大捆的纸张,一排瓶子,还有整整齐齐放在小桌上的许多小包裹。
“印刷机,造假钞者的全副装备。”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我们的俘虏挣扎着起来,颓然坐在椅子上,“普莱斯考特是伦敦最大的伪钞制造者。这是他的机器,桌上的小包裹是两千张百镑的伪钞,各地流通,没有破绽。先生们,请你们取用吧。咱们公平交易,让我走人吧。”
福尔摩斯大笑起来。
“伊万斯先生,这不是我们办事的方式。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是你杀死普莱斯考特的,对不对?”
“是的,先生,而且被判了五年,虽说是他先抽枪的。我被判了五年,而我应该得的是一个盘子大的奖章。谁都看不出普莱斯考特的伪钞和英国银行钞票的区别,如果不是我除掉了他,他会让伪钞充斥市场。我是唯一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造伪钞的人。我到这儿来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当我发现一个收藏破烂儿的怪姓人蹲在这里死不出去时,我只好设法让他离开,有什么办法呢?也许除掉他倒更明智一些,而且很容易。但我是个软心肠的人,除非对方也有枪,否则我从不开枪。你说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什么错?我没动这个机器,也没伤那个老古董。你能抓住我什么错?”
“只是谋杀未遂而已。”福尔摩斯说,“但这不是我们的业务,会有别人来处理。我们要的只是你本人。华生,打电话给警察局,他们是有准备的。”
上面就是关于杀人能手伊万斯和他编造的三个同姓人故事的大概经过。后来我们听说我们的老委托人经受不住梦想破灭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最后进了布利斯克顿的疗养院。查出了普莱斯考特的印钞设备,这对警察局来说是值得庆祝的事,因为尽管他们知道这套设备,但在他死后却始终无法发现它。伊万斯的确立了功,让刑事调查部的好几位探员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这个伪钞制造者是一个对社会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们几位是非常愿意替伊万斯申请那个盘子大的奖章的,可惜法庭不那么欣赏他,于是这位杀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刚被放出来的那个地方。
雷神桥之谜
在查林十字街考克斯银行的保管库里,有一个久经搬运、陈旧不堪的锡质文件箱,上面刻着我的姓名:约翰·H.华生,医学博士,原隶印度部队。里面塞满了纸张,几乎都是福尔摩斯在不同时期侦查过的案情纪录。其中有些饶有趣味的案件却未曾侦查成功,所以没法加以叙述,因为没有结局。没有结局的疑难问题对于研究者也许是有意义的,但对一般读者而言则难免枯燥乏味。比如说,詹姆斯·菲利莫尔案就是这类案子,这位先生回头走进自己的家里取雨伞,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还有一个案子,是小汽艇阿丽西亚号,它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驶入一小团雾气之中,从此就不见了,船上的人也失去了消息。另外就是伊萨多拉·波萨诺案,他是一位著名的记者和决斗者,但有一天突然精神完全失常,双眼瞪着一个火柴盒,里面装有一条奇怪的无名蠕虫。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牵涉某些家族隐私的案子,如果公开出版会引起上流社会许多人的恐慌。我绝不会做那种泄漏秘密的事,这是毫无疑问的。由于我的朋友目前有时间清理和销毁旧记录,现在就可以做这件事了。还有相当数量的案卷,各有不同程度的趣味,本来我可以将他们编辑出版,但考虑到过量的读物可能会影响我特别尊重的那个人的名誉,因而未曾整理。这些案子,有的我曾参与办案,能够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发言;有的我未曾参与,或只是稍稍过问,所以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叙述。下面这个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
那是十月一个狂风大作的清晨。起床穿衣时我看到了狂风是如何把挺立在后院里的悬铃木最后的叶子卷去的。我下楼去吃早餐,心想我的朋友现在必定是郁郁寡欢,因为正如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那样,他的心情是易受环境左右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他几乎已经吃完了早餐,而且心情异常欢快,出现了那种他高兴时特有的不祥的兴奋感。
“手里有案子了吧,福尔摩斯?”我问了一句。
“推论法是会传染的,华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论来研究我的秘密了。没错,是有案子了。经历了一个月鸡毛皮蒜的小事和碌碌无为,车轮又开始转动了。”
“我能参加吗?”
“没有多少行动可以参加,但咱们可以一起讨论,等你先吃完新厨师给咱们煮老了的鸡蛋再说。鸡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厅桌上看见的那本《家庭信使》不无关系。连煮鸡蛋这样的小事情也要求计算时间之类的注意力,这是与那本优秀杂志上的恋爱故事相冲突的。”
一刻钟以后桌子撤了,我们面对面坐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你听说过金矿大王奈尔·吉布森吧?”他问道。
“你是说那个美国参议员吗?”
“不错,他曾是西部某州的参议员,但更多的人知道他是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矿业巨头。”
“我听说过这个人。他也在英国住一段时间了。他的姓名大家都很熟悉。”
“没错,他五年前在汉普郡买了一座不小的农庄。你大概已经听说他妻子的惨死了吧?”
“我想起来了,这是让他成为新闻人物的原因。但我不太清楚细节。”
“我也没想到这个案子会找到我头上,不然早就把摘要弄好了。”他朝着椅子上的一叠纸挥了挥手,“实际上,虽然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但情节非常简单清楚。虽说被告的性格惹人喜爱,却也掩盖不了证据的确凿性。这是验尸陪审团的观点,也是治安法庭起诉的观点。现在该案已移交温切斯特巡回法庭审理,我怕办这个案子是费力不讨好。我能发现事实,但不能改变事实。除非找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实,否则我的主顾没有什么希望。”
“你的主顾?”
“哦,我忘了告诉你。华生,我也染上你那种倒叙的糊涂习惯了。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递给我一封笔迹粗犷的信,上面写的是:
克拉里奇饭店十月三日
福尔摩斯先生大鉴:
我不能眼看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竭尽全力去拯救她。我不能做任何解释,也不试图解释,但我确知邓巴小姐无罪。你知道事情的经过——谁会不知道呢?这件事已成了全国的新闻,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正是这种不公平,让我几乎发疯。这个女人心地善良,连一只苍蝇也不忍伤害。我将于明日十一时来访,不知你能否在黑暗中找到光明。也许我知道什么线索而自己未曾意识到它,但不管怎样,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为你所用,只要你能救她。把你平生所有的能力,都用来办这件案子吧。
奈尔·吉布森谨启
“你看,就是这封信,”福尔摩斯把早餐后抽完的一斗烟灰敲了出来,又慢慢装上一斗烟丝,“他就是我正在等候的人。至于情节,没有时间立刻掌握这么多报纸,如果你在逻辑方面对这个案子有兴趣的话,我最好简单地向你说明一下。依我看,这个人,是世界上最有势力的金融巨头,同时也是最暴躁和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的妻子——就是这次悲剧的牺牲者——我只知道她已过中年,而且因为家中的两个孩子有一位年轻可爱的家庭女教师,年老色衰对她就更不利了。这三个人是主角,地点是一座古老的庄园宅邸,那里原是英国政治历史的中心。悲剧的经过是这样的——人们发现女主人在离宅子将近半英里的园地上被一颗手枪子弹打穿了脑袋,当时是夜晚,她穿着夜礼服,戴着披肩。附近没有发现武器,现场没有任何谋杀的线索。身边没有武器,华生,注意这一点。谋杀似乎是在夜晚进行的,尸体在十一点钟被护林人发现,抬回家之前受到了警察和医生的检验。这么说也许太简短了,你能听明白吗?”
“很清楚。但为什么怀疑女教师?”
“首先,有明确的证据。在她衣橱的底板上发现了一支放过一弹的手枪,口径和尸体里的子弹相同。”他两眼平视前方,拉长了字音重复道,“在她衣橱的底板上。”然后又沉默不语了。我能感觉到,他脑海中有一条思绪活跃了起来,打断他是鲁莽的。突然,他又回过神。“是的,华生,发现了手枪。的确能定罪了,对不对?两个陪审团都这样认为。另外,死者身上有一张纸条,约她在桥头见面,署名是女教师。怎么样?最后是动机。吉布森参议员是个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的妻子死了,根据各种材料来看,除了这位早已得到主人垂青的年轻女士,还有谁会有希望继承她呢?爱情,财产,地位,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死。恶毒,真恶毒啊!”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
“另外,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相反,她不得不承认在出事前不久自己到过雷神桥——就是悲剧发生的地点。她无法否认,因为过路的村人看见她了。”
“看来是可以定案了。”
“然而,华生,然而!这桥是一座宽石桥,有石栏杆,横跨一泓又深又长、岸边有芦苇的池塘——雷神湖——的最狭部,尸体躺在桥头。这就是基本事实。不过,我看咱们的主顾已经来了,比约定时间早很多。”
比利已经开了门,但他通报的姓名却令人意外。马洛·贝茨先生,这个人我们都不认识。他是一个瘦削、神经质的人,眼神惶恐,举止急促而犹疑——以我做医生的眼光来看,是一个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人。
“你太激动了,贝茨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下。我只能和你谈一会儿,因为我在十一点钟有约会。”
“我知道,”来访者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迸出短短的句子,“吉布森先生快来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农庄的经理。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恶棍,一个大恶棍。”
“真是强烈的评价,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强语气,时间有限。我绝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儿。他马上就到了,但我没办法提前来。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告诉我他约你谈话的事。”
“而你是他的经理?”
“我已经提出辞职,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能摆脱他的奴役了。他是一个冷酷的人,对谁都铁石心肠。他对慈善事业的捐款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罪恶。他的妻子是主要牺牲品,他对她很残忍,很残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我敢说他使她的生活悲惨绝望。她是热带人,巴西人,您当然是知道的。”
“我没有听说这一点。”
“热带出生,热带的性格。炎热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这样的感情爱他的,但当她身上的魅力渐渐退去之后——我听说她本来非常美——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宠幸。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同情她,怨恨他对她的恶劣态度。但他能说会道,十分狡猾。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不要听他的花言巧语,他肚子里有更坏的东西。我得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要来了。”
客人恐惧地看了一眼钟表,就撒腿跑出门外了。
“你瞧这件事儿!这件事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说道,“看来吉布森先生有一个很棒的家庭,不过警告还是有用的。现在就等他本人来了。”
十一点整,我们听到了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这位名噪一时的百万富翁被请进了屋。一眼望去,我就理解了他的经理对他的恐惧和憎恶,而且明白了无数企业对手对他的诅咒。如果我是一个雕塑家,想要塑造一位典型的成功企业家,一个具有钢铁意志和冷硬心肠的人物,那我一定选择奈尔·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儿。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给人一种饥渴贪婪的感觉。把亚伯拉罕·林肯之象的高贵之处用卑下来替换,就能找到和他的相似之处了。他的脸似乎是用花岗岩雕成的崎岖不平、冷酷无情的头像,皱纹深陷,伤痕累累,显示出他经历过的危难。他那冰冷的灰色眼睛在浓眉下面狡猾地闪烁,来回看着我们两人。当福尔摩斯介绍我的名字时,他微微屈了一下身体,然后以威严镇定的神色拉过一把椅子,直对着我的朋友坐下,双膝几乎相接。
“福尔摩斯先生,我直接说吧,”他开口道,“办这个案子我绝不计较费用。你可以把钞票当成火把去烧,如果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话。这个女子是无辜的,她必须得到清白,这是你的责任。你提费用吧!”
“我的业务报酬有固定的数额,”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绝不变更,除了有时免费。”
“那么,既然金钱对你无所谓,那就请你考虑一下成名之望吧。你要是办成了这个案子,全英国和全美国的报纸都会把你捧上天,你会成为两大洲的新闻人物。”
“多谢,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出名。也许你感到奇怪,但我宁愿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兴趣的是问题本身,谈这些是浪费时间。请你讲事实经过吧。”
“据我看报纸上已经把要点都讲出来了。恐怕我也提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帮忙。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阐明的情况,我在此负责解答。”
“只有一点。”
“是什么?”
“你和邓巴小姐的实际关系是什么?”
黄金大王惊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又恢复了极为镇定的态度。
“我想问这样的问题是在你的权利之内的——甚至是在履行职责,福尔摩斯先生。”
“我表示同意。”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关系完全是雇主和一个只有当着孩子的面才一起谈话的年轻女教师的关系。”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进行不着边际的谈话。再见吧。”
客人也站了起来,他那硕大松弛的身体居高临下地对着福尔摩斯。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闪着一股怒火,灰黄色的两颊微微泛出红晕。
“你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在拒绝我的案子吗?”
“至少我拒绝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话已经够清楚了。”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么?价钱低?太难?还是别的?我有权要求解释。”
“你也许有权,”福尔摩斯说,“所以我可以给你解释。着手去办这个案子已经够复杂了,不能再加上隐瞒事实这样的困难。”
“你是说我在说谎?”
“我已经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如你坚持用那个动词来表达,我也不反对。”
我立刻跳了起来,因为这个富翁的脸上显示出了无比凶残的表情并举起了巨大的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微笑着去拿烟斗。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认为早餐后的小争吵也是有碍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静思考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黄金大王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我不得不赞赏他的自制力,转眼间他那盛怒的火焰已经转为了冷漠的表情。
“好吧,悉听尊便。你知道怎样处理自己的业务,我不能勉强你。但你今天所做的事对你没有好处,福尔摩斯先生,我击败过比你强大的人。跟我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太多人对我说过这种话,而我还是依然故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好,再见,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客人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出去。福尔摩斯无动于衷地吸着烟,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有看法吗,华生?”最后他问道。
“老实说,考虑到他是一个无情地扫除一切障碍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碍物和不喜欢的人,就像刚才贝茨先生肯定的那样。那么——”
“没错,我也这么看。”
“但他和女教师的关系,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诈一诈他,华生,诈!我发现他那封信的调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不动声色的自制之态完全不同。显然,他动了感情,而且是为了被告而不是死者。要想了解真相,必须明白三个人的关系不可。你看到我刚才用单刀直入的方法向他进攻时,他是多么镇定地应战的。后来我诈他,给他一种印象,仿佛我绝对肯定地知道,而其实我只是十分怀疑。”
“他应该还会回来吧?”
“肯定会回来,他不会这么放手的。听!门铃不是响了吗?他的脚步声。啊,吉布森先生,刚才我还对华生说你该回来了。”
黄金大王这次的神色比离开时安静多了。在他忿然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受了伤的骄傲,但常识和理智告诉他,要想达到目的必须让步。
“我又考虑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刚才误会你的意思是鲁莽的。你有理由了解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很尊重你这一点。但是我可以实话实说,我和邓巴小姐的关系与这个案子无关。”
“这要由我决定,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这样。你就像一个外科医生,需要知道一切症状,然后才能诊断。”
“完全正确,正是如此。一个病人如果对医生隐瞒病情,就说明他别有目的。”
“也许是这样,但你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大多数人在人家直截了当地让他回答自己和某个女人的关系时,总是会有戒心的——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无论是谁,在心灵深处都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愿意外人闯进来。你突然冲了进来,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谅,你是为了拯救她。既然墙已推倒,里面藏着的东西已经露出,你就观察吧。你想问什么?”
“事实。”
黄金大王稍事迟疑,就像人在整理思绪时表现的那样。他那冷酷而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更阴郁了。
“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他终于回答,“有些事情说起来既痛苦又难言。我只拣必要的说。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时候遇见我妻子的。玛丽亚·平托是一位马诺斯官员的女儿,长得很美。当时我是一个热情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顾,我也觉得当时的她是一个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深沉自然、热情奔放、坚贞一意、易于冲动、充满热带气质,这与我所熟悉的美国妇女完全不同。长话短说吧,我爱上了她,然后娶了她。后来浪漫的诗意过去了——经历了几年的时间——我意识到我们没有共同的东西,完全没有。我的爱冷却了。如果她的爱也冷却就好了。但你知道女人的奇迹!不管我怎么想,都影响不了她对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对她冷淡,甚至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对她残酷,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能破坏她的爱或使之变成恨,对我们都有好处。但毫无办法。她依然深爱着我,在英国的森林中还和二十年前在亚马逊河岸时一模一样。不管我用什么办法,她还是那样地崇拜我。
“后来出了一个邓巴小姐。她回应了招聘广告,成为了我们孩子的家庭教师。你或许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大家公认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装得比别人高尚,我承认和这样一个女人在同一座房子里生活、经常接触,不可能不对她产生强烈的关切之情。你要责怪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这样想,但如果你向她表白,我就要责怪你,因为她可以说是在你的保护之下的。”
“也许是这样,”责备使这位富翁的眼睛又闪出了原有的怒火,“我不想装做比真实的自己更高尚。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是一个要什么就伸手去取什么的人,而我最需要的是爱这个女人,占有她。我就这样告诉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吗?”
福尔摩斯一旦动了感情,那样子是可怕的。
“我告诉她,如果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这并不取决于我。我说我不在乎钱,所有能让她快乐舒适的事我都肯干。”
“很慷慨。”福尔摩斯冷笑着说。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找你请教探案问题的,而不是道德问题。我没有征求你的评论。”
“我只不过是看在这位年轻女士的份上才管这个案子的,”福尔摩斯厉声回答,“我认为她被指控的罪状绝不比你承认的事情更糟,你企图毁坏一个寄你篱下的无助女子。你们这种有钱人就应该受点教训,让你们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们收买,并宽恕你们的罪过。”
没想到,这位黄金大王竟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福尔摩斯的训斥。
“现在我自己也这样觉得。感谢上帝,我的计划没有如愿以偿。她坚决不从,本来当即就要辞职回家的。”
“为什么没走呢?”
“首先,还有别人要靠她养活,放弃这份工作,会让他们生活在困苦中,她做不到。由于我赌咒发誓绝不再骚扰她的安宁,她才答应留下来。还有一个理由,她知道她对我的影响——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影响都要有力得多,她想用这种影响力来做好事。”
“做什么?”
“她知道一些我的事业。福尔摩斯先生,那是非常庞大的事业——其庞大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我可以兴建也可以破坏——而一般我总是破坏。不仅毁灭个人,还毁灭组织、城市,乃至国家。做生意是一种残酷的斗争,弱者败北。我总是全力以赴,绝不叫痛,也绝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对的。她坚信,一个人的额外财富不应该建立在一千个人破产挨饿的基础上。这是她的观点,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钱看到更长久的东西。她认为我愿意听她的话,并相信通过影响我的行为可以为公众做点事。于是她留下来了。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关于这件事你能想到什么吗?”
黄金大王停顿了片刻,双手托头,沉思不语。
“证据对她极其不利,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女人的确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超出男人的理解。最开始,刚一出事时,我太吃惊了,几乎认为她是由于过分激动而完全违反了本性。我脑子里有一种解释,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如实告诉你,不管它是真是假。毫无疑问,我的妻子是一个极端爱嫉妒的女人。世界上有一种对精神关系的嫉妒,它比对肉体关系的嫉妒更可怕。尽管她没有嫉妒我和女教师关系的理由——这个我想她也知道——她明白这位英国姑娘对我的思想和行动有一种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影响力。虽然这是一种好的影响,但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恨女教师恨得发疯,而见她的血管里始终流着亚马逊悍妇的血。她可能企图谋杀邓巴小姐——或者用枪威胁她离开我们。中途可能发生了扭打,枪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枪的人。”
“这种可能我已经想过了,”福尔摩斯说,“可以说,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谋杀的解释。”
“但邓巴小姐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事。”
“否认并不是证据,对不对?人们可以理解,一个处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会迷迷糊糊回了家,手里还拿着枪。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而且自己不知道,当枪被查出来的时候,她可能矢口否认,因为找到合理的解释简直是不可能的。你用什么来推翻这个假设呢?”
“邓巴本人。”
“也许吧。”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我相信今天上午可以获得必要的许可证,并乘晚车到达温切斯特。等我见过这位年轻女士以后,很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对你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我不能担保获得你预想的结论。”
在取得官方许可的问题上耽搁了时间,结果当天没能去成温切斯特,于是我们动身前往汉普郡奈尔·吉布森先生的庄园雷神湖地区。他本人并未陪同,但他给了我们考文垂巡官的地址,他是第一个检查现场的地方警察。这是一个又高又瘦、肤色苍白的人,神色诡秘,给人的印象是他似乎知道许多不敢说出的情况。他还有一个突然把声音放低仿佛事关重大的毛病,而实际上说出来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但在这些表面的问题背后,他很快就显示出自己是一个正派诚实的人,而且并没有傲慢到拒绝承认能力有限需要帮助的程度。
“不管怎样,我宁愿是您来,也不愿苏格兰场来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警场一插手,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没有荣誉,失败还大受埋怨。而我听说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尔摩斯对大为放心了的忧郁巡官说,“即使解决了困难,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我相信,您很大度。您的朋友华生先生也很诚实,我知道。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咱们一边去那里,我一边提一个问题。我只对您讲。”他四下张望着,仿佛不敢说似的,“您不觉得这件案子可能不利于吉布森先生本人么?”
“我考虑过这一点了。”
“您还没见过邓巴小姐。她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很可能觉得妻子碍事,而且这些美国人比咱们英国人更容易动枪。那是他的手枪。”
“这一点证实了吗?”
“是的,那是一对手枪中的一支。”
“一对中的一支吗?另一支在哪里?”
“他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武器,我们还没找到与这支完全一样的枪,但枪匣是装一对枪的。”
“如果真是一对中的一支,总该能找到另一支吧。”
“我们把枪都摆在他家里了,您可以去看一看。”
“以后再说吧。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现场。”
上面的对话是在巡官的小屋里进行的,这间小屋同时也是本地的派出所。从这里走半英里,穿过秋风瑟瑟、遍地是凋落的金黄色羊齿植物的草原,就到了一个通往雷神湖地区的篱笆门前。我们顺着雉鸡禁猎地的小路来到一块空地上,就看到了土丘顶上那座半木结构的常见住宅。它一半是都铎时代风格,一半是乔治王时代。我们的侧面有一个长满芦苇的狭长小湖,中心部分最窄。马车路沿着一座石桥穿过湖面,湖的两翼有一些小池沼。巡官在桥头停了下来,指着地面说:“这里就是发现吉布森太太尸体的地点。”
“你是在尸体移动之前来到这里的吗?”
“是的,他们立刻把我找来了。”
“谁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叫出事的时候,他和别人一起从宅子里跑了出来,并坚持在警察到达之前不许移动任何东西。”
“这是非常明智的。我从报纸上得知枪是从很近的地方打的。”
“是的,非常近。”
“离右太阳穴很近吗?”
“枪口就在太阳穴边。”
“尸体是怎么倒下的?”
“仰面。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武器。她左手里还攥着邓巴小姐给她的纸条。”
“你是说在手里攥着?”
“是的,我们很难弄开她的手指。”
“这一点十分重要,它排除了有人在她死后放条子做假证据的可能性。还有呢?我记得条子很短,写的是:‘我将于九点到雷神桥。G.邓巴’是这样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
“邓巴小姐承认条子是她写的吗?”
“是的,她承认了。”
“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准备到巡回法庭上再进行辩护,现在什么都不说。”
“这个案子的确耐人寻味。便条的意义非常含糊不清。”
“不过,”巡官说,“如果允许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认为在全部案情中纸条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们假设条子真是她写的,那当然在一两个小时前就到了死者手里。那么,为什么死者还用手攥着条子呢?她在见面的时候总不需要去看条子吧?这不是很奇怪吗?”
“听您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我需要坐下来静静想一想,”他坐在石栏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觉的灰眼睛在四下张望。突然,他一跃而起,跑到对面栏杆前,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上面的石头。
“奇怪。”他说。
“是的,我们也看到栏杆上的凿痕了。我想可能是过路人凿的。”
灰色的石头上有一块六便士硬币大小的白色缺口。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仿佛猛击过的痕迹。
“只有强烈的撞击才能变成这样,”福尔摩斯沉思着说。他用手杖使劲敲了几下石栏,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果然是强烈撞击的结果,而且凿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在栏杆下方,而不是上面。”
“但这里距离尸体至少有十五英尺。”
“没错,是有十五英尺。说不定和本案毫无关系,但还是值得注意。好吧,这个地方没什么可看的了。你是说,附近没有脚印吗?”
“地面像铁板一样硬,福尔摩斯先生。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那我们走吧,可以先到宅子里看看你说的那些武器。然后去温切斯特,我想先见见邓巴小姐再说。”
吉布森先生还没回来,我们在他家见到了上午访问过我们的那位神经质的贝茨先生。他带着邪恶的表情向我们展示了他雇主各式各样的可怕武器,这些都是吉布森先生一生冒险中积累的东西。
“吉布森先生树敌很多,凡是了解他性格和作风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他说,“他每天睡觉时床头抽屉里总是放着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他是个狂暴的人,有时候我们大家都怕他。去世的夫人常常被他吓坏。”
“你看见过他向她动手吗?”
“那我倒不敢说。但我听到他说过恶劣的话,几乎和动手一样可怕,那是残酷和侮辱的言词,甚至是当着仆人的面说的。”
“这位黄金大王在私生活上似乎不太高明,”当我们朝车站走去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你看,华生,咱们掌握了不少事实——有些还是新发现的——但我依然下不了结论。尽管贝茨先生明显不喜欢他的雇主,但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情况却是:发现出事的时候主人毫无疑问在书房里。晚餐是八点半结束的,直到那时一切都还很正常。当然,发现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但案子是在条子上写的那个时间发生的。吉布森先生下午五点从城里回来,之后没有任何他去过户外的证据。相反,邓巴小姐承认曾和吉布森太太约定在桥边见面。除此以外她什么也不说,因为她的律师劝她保留自己的辩护等待开庭。我有几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需要问她,非得见到她我才能放心。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案子对她非常不利,只除了一点。”
“哪一点,福尔摩斯?”
“就是在她衣橱里发现的手枪。”
“什么!”我吃惊地说,“我还以为这是最不利的证据呢!”
“不。我第一次读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感到奇怪,现在熟悉案情之后我觉得这是唯一站得住脚的证据。我们需要的不是自相矛盾,凡是自相矛盾的地方都是有问题的。”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好,华生,设想一下,你是一个预谋除掉情敌的女人。你已经计划好了,还写了一张纸条。对方来了。你拿起手枪,你做了案,一切都干得很利落。难道你在设计了这么精巧的计划之后竟然干出如此不像一个伶俐凶手的蠢事,不把手枪扔到身边的苇塘里灭迹,反而小心翼翼地把凶器带回家放到自己的衣橱里,明知那是第一个会被搜查的地方?华生,了解你的人应该不会说你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但即使是你也不会干那么蠢的事吧。”
“也许一时感情冲动——”
“不会,不会,我不相信那种可能性。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划好的,消灭证据也必然是事先策划好的。所以,我认为咱们面对的是一个严重的错觉。”
“但你的这个观点还需要解决大量的疑问。”
“没错,我们就是要解决它。只要你的观点转变过来,原来最不利的证据也会变成引向真相的线索。就拿手枪来说吧,邓巴小姐说她根本不知道手枪。照咱们的设想来推论,她说的实话,那么,手枪是被放到她衣橱里的。是谁放的呢?那个栽赃她的人,就是犯罪的人。你看,咱们一下子就找到一条大有希望的线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在温切斯特过夜,因为手续还没有办好。第二天清晨,在那位崭露头角的辩护律师乔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们获准到监狱里探望邓巴小姐。听了那么多关于她的传闻,我已经做好了要去见一位美人的准备,但她给我的印象仍然令人难以忘怀。难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黄金大王会在她身上看到了比自己更强有力的东西——能够制约和指导他的东西。当你注视着她那强而有力、眉目清晰却极其敏感的脸时,你会觉得,尽管可能做出一时冲动的事情,但她的本性中有一种内在的高贵,总会使她对人产生好的影响。她肤色浅黑,身材修长,相貌端庄,体态超凡脱俗。然而她的黑色眼睛里却有一种无助而哀怨的表情,就像被逐之兽发觉了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感到无处逃生的绝望。当她得知前来看望和帮助她的是我那著名的朋友时,她苍白的双颊泛起了一丝血色,朝我们投来的目光也有了一线希望的光彩。
“大概奈尔·吉布森先生已经向您讲过一些我们之间的情况了?”她激动地低声问道。
“是的,”福尔摩斯回答,“你不必再讲那些不好说的情况了。见到你之后,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说的是事实,无论是你对他的影响还是你们的纯洁关系。不过,这些情况为什么没有在法庭上说清呢?”
“我本来认为指控不可能成立。我本来想,只要我们耐心等待,一切都会澄清,就不用去讲那些难以启齿的家务事细节了。现在我才知道,不但没有澄清,反而更麻烦了。”
“我的小姐,”福尔摩斯焦急地大声说,“我请你千万不要对这一点抱有什么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全部情况都对我们不利,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才能取胜。如果说你并没有处在极大的危险中,那是严重的自欺欺人。请你拿出最大的努力帮助我搞清真相吧。”
“我绝不掩饰任何情况。”
“那么请你讲讲你和吉布森太太的关系。”
“她恨我,福尔摩斯先生,用她那热带性格的全部狂热恨我。她是一个做事彻底的人,爱她丈夫到什么程度,就恨我到什么程度。她可能曲解了我和吉布森先生的关系。我不想说对她不公平的话,但我认为她那强烈的爱是建立在肉体意义上的,因此她无法理解那种在心理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联系在一起的关系,也无法想象我只是为了能对他的强大力量施加好的影响才留下来的。现在我已经看出了自己的错误,我没有资格留下来,因为我引起了别人的不快乐——尽管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我离开,这种不快乐也不会消失。”
“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确切地告诉我那天事件的经过。”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真相告诉你,但我没办法证实它,还有些情况——而且是最重要的情况——我既不能解释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解释。”
“只要你把真相说清楚,也许别人可以解释。”
“好。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桥,是因为上午我收到了吉布森太太的纸条。纸条放在孩子们上课的房间的桌子上,可能是她亲自放在那里的。纸条上说,她要求我晚饭后在桥头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说,并让我把回信放在花园的日晷上,因为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保密,但我还是照她说的做了,并接受了约会。她还让我烧了她的纸条,于是我就在上课房间的壁炉里把它烧掉了。她非常害怕她的丈夫,因为吉布森先生经常粗暴地对待她——我经常为这件事批评他——所以我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知道这次会见。”
“但她却小心地留着你写的纸条?”
“是的。我奇怪的是,听说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张纸条。”
“后来呢?”
“后来我按时到了雷神桥。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等我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是多么痛恨我。她就像疯了一样——我认为她真的是疯子,拥有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种虚幻自欺的强大力量。否则的话,她怎么能心里对我如此憎恨却每天对我淡然处之呢?我不想重复她所说的话。她用最可怕最疯狂的语言倾泻了她全部的狂怒和仇恨。我连一个字也没法回答,我说不出话。她那个样子让人没办法看下去。我用手堵着耳朵转身就跑。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站在桥头对我狂呼乱骂,就在桥头。”
“就在后来发现她的地方吗?”
“在那几米之内。”
“但是,假设你离开不久她就死了,你没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不过,说真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精神被她的骂声折磨得厌烦透顶,我一口气逃回到自己屋里,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发生的事情。”
“你说你回到了屋里。在次日早晨之前你离开过屋子吗?”
“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和别人一起跑出去了。”
“那时你看见吉布森先生了吗?”
“看见了,我看见他刚从桥头回来。他叫人去请医生和警察。”
“你觉得他的精神受到震憾了吗?”
“吉布森先生是个善于自制的强悍的人。我认为他不会把喜怒皆形于色的。但是作为一个非常了解他的人,我看得出他深深地动了感情。”
“现在谈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你屋子里发现的手枪。你之前见过它吗?”
“从没见过,我发誓。”
“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第二天早上,警察进行检查的时候。”
“在你的衣橱里?”
“是的,在我的衣橱底板上,也就是在我衣服下面。”
“你猜不出它放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吗?”
“前一天早上之前它还不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前一天早上整理过衣橱。”
“这就是可靠的依据了。也就是说,曾有人进入你屋里,把枪放在那儿,目的是栽赃。”
“一定是这样。”
“在什么时候干的呢?”
“只能是在吃饭时间,或者是我在课室给孩子上课的时候。”
“也就是你收到纸条的时候?”
“是的,从那时起,包括整个上午。”
“谢谢你,邓巴小姐。你看还有什么能帮助我侦查的要点么?”
“我想不出来了。”
“在桥的石栏杆上有强烈撞击的痕迹——就在尸体对面的栏杆上。你能提出什么看法吗?”
“我想是巧合。”
“但很古怪,邓巴小姐,非常古怪。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间、出事的地点出现了痕迹呢?”
“但为什么会凿成那样呢?只有很猛的力量才会凿成那样。”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他那苍白而专注的面孔突然出现了紧张而迷惘的表情,经验告诉我这是他的天才迸发的时刻。他头脑中的灵光一闪表现得如此明显,我们大家都不敢说话了。律师、拘留犯和我,都沉默而紧张地守着他,一言不发。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浑身由于紧张和急需行动而微微颤抖。
“来,华生,来!”他喊道。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不必担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着听我的信儿好了。托正义之神的福,我要破一个让全英国欢呼的案子。邓巴小姐,明天你就会得到消息了。请你相信我吧,乌云正在驱散,真相大白的光明前景即将到来,我对此充满信心。”
从温切斯特到雷神湖本不算远,但对我来说,由于焦急而显得很远,而对于福尔摩斯来说简直就是无限长了。由于神经极度兴奋,他根本就坐不住,不是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就是用那敏感的长手指敲着身边的垫子。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突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们单独占着一节头等车厢——他把双手分别放到我的膝盖上,以一种特别顽皮的目光(这是他淘气时的典型表现)直视我的眼睛。
“华生,”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和我外出办案一般都会带武器。”
我带着武器是为他着想,因为当他全力思考问题时往往根本不顾安全,所以有好几次我的手枪都救了急。我这么告诉他。
“是的,是的,我在这种事上有点心不在焉。现在你身上带着你的左轮手枪吗?”
我从后裤袋里把它取了出来,那是一把短小、称手且非常方便的小武器。他接过枪,打开保险扣,倒出子弹,仔细查看。
“够重的——份量够重的。”他说。
“是的,很结实。”
他拿着枪想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华生,”接着他说,“我深信你这把枪将和咱们这件案子的秘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说的是真话。咱们要做一个实验。如果实验成功,就真相大白了,而这个实验全靠这把小枪的表现。拿出一枚子弹,把其余的装回去,扣上保险,好!这就增加了重量,更方便实验了。”
我完全不明白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也没有帮我弄明白,只是出神地坐在那里。我们在汉普郡小车站下车,然后雇了一辆破马车,一刻钟之后就到了那位对我们推心置腹的巡官朋友家里。
“有线索了,福尔摩斯先生?什么线索?”
“全靠华生医生手枪的表现。”我的朋友回答,“这就是手枪。警官先生,你能给我十码长的绳子吗?”
于是巡官先生去本村商店买了一卷结实的细绳。
“足够了。”福尔摩斯说,“好,如果你们方便的话,咱们可以开始最后一段旅程了。”
太阳正在西沉,把连绵的汉普郡旷野照成了一幅奇妙的秋日景象。巡官勉强地陪着我们,不时对我的朋友投以批评和怀疑的目光,仿佛对他的精神是否正常颇有疑虑。走近现场时,我发现,我的朋友虽然看似镇静,其实是非常激动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问说,“以前你也看过我的失败,华生。尽管我对这种事拥有一种本能,但本能有时还是让我上当。刚才在温切斯特监狱里我脑海中第一次闪过这个想法,我马上就相信它是毫无疑问的了,不过灵活的头脑总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一个人总能想出可供选择的不同答案从而走入歧途。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吧,我们不妨一试。”
他边走边把绳子的一端紧紧拴在手枪柄上。我们到达了案发现场,在巡官的帮助下,福尔摩斯非常仔细地画出了尸体躺着的地点。接着,他去灌木丛里寻找,最后找到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他把石头拴在绳子的另一端,再从石栏上向下垂,吊在水面之上。他站在出事地点,手里举着手枪,枪与石头之间的绳子已经绷直了。
“现在开始!”他喊道。
他把枪举到头部,松开了手。手枪被石头降落的重量一下子拖跑了,啪的一声撞在石栏上,然后就越过石栏沉到水里去了。福尔摩斯紧跟着跑过去跪在石栏旁,他欢呼了一声,说明他找到了期待的东西。
“还有比这更确切的证据吗?”他喊道,“快来看,华生,你的手枪解决了全部问题!”他用手指着第二块凿痕,其形状大小与第一块凿痕一模一样。
“今晚我们住在旅店,”他站起身来对惊讶不已的巡官说,“你可以找一具绳钩,毫不费力地捞起我朋友的手枪。你还可以在附近捞出那位志在报复的女士所使用的手枪、绳子和石头,这都是她用来掩盖罪行并把谋杀罪名嫁祸给无辜者的工具。请你告诉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见他,以便办理释放邓巴小姐的事宜。”
那天夜里,当我们在本村旅店里吸着烟斗的时候,福尔摩斯简单地回顾了事情的经过。
“华生啊,”他说道,“我看你把这个雷神桥案件记录到你的故事里,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誉。我的脑子有点迟缓,缺乏那种把想象力和现实综合起来的能力,而这种综合是我的艺术的基础。石栏上的凿痕已经足够解决所有问题了,但我却没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咱们得承认,这个不幸女人的思考是很深沉很精密的,所以揭露她的阴谋不那么容易。我看,在咱们办过的案子里还没有比这更奇特的例子,说明变态的爱是多么可怕。在她的眼中,不管邓巴小姐这个情敌究竟存在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是不可饶恕的。显然,她把丈夫斥退她时那些粗暴的言行都归咎于无辜的女教师。她下的第一个决心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第二个决心是想方设法使她的对手遭到比立刻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咱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各个步骤,这体现出一个相当敏锐的头脑。她聪明地从邓巴小姐那里弄到一张字条,使人看来仿佛是后者选择了犯罪的地点。因为急于让人发现字条,她做得过分了,到死手里还拿着字条。单就这一点就应该更早地引起我的怀疑。
“然后她拿了一支丈夫的手枪——在宅子里有一个武器陈列室——留给自己用,而把另一支相同的手枪在当天早上发射出一颗子弹之后塞进邓巴小姐的衣橱,在树林里放一枪是不会引起注意的。她来到桥头,设计好这个极其精妙的处理武器的办法。当邓巴小姐赴约时,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对她的仇恨倾泄而出,等邓巴走远之后,她就完成了这个可怕的任务。现在每一个环节都清楚了,链条是完整的。报上也许会问,为什么一开始不去湖里打捞,事后说漂亮话总是容易的,这么大的苇塘根本无从打捞,除非你明确地知道要打捞什么和在哪里打捞。不管怎样,华生,咱们总算帮了一个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也帮助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如果日后他们联合起来——这并非是不可能的——那么金融界会发现,吉布森先生在这个教授人间经验的伤心课堂里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爬行人
福尔摩斯一直主张我发表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奇怪故事,这样做至少可以消除那些二十年之前曾经震动大学并传到伦敦的社交界的丑陋传闻。然而总有些障碍使我未能发表它,事情的真相也就一直埋藏在我那个装满福尔摩斯破案记录的锡盒子里。直到今天,我们才被获准发表这个在他退休之前不久办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讲述事实依然需要谨慎,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〇三年九月,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张福尔摩斯惯用的那种语焉不详的条子:
如有时间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来。
S.H.
在他的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作为一种习惯,我就像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还有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东西。每当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个在勇气方面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时,我的用处就显示出来了。但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用处。对于他的脑子,我就像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想,他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路。他的话也很难说就是对我讲的,大体上对墙壁讲也同样可行,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说话的习惯,我的表情和我发出的感叹词之类对他的思考还是有帮助的。如果说,我头脑的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令他不耐烦,这种烦躁反倒会让他的灵感更轻快地迸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里,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用处。
我来到贝克街,只见他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双膝拱起,口衔烟斗,眉头深皱而若有所思。看来,他正在考虑一个烦人的问题。他指了指我惯坐的沙发,除此之外没有表示注意到我在场。半小时后,他突然从冥想中醒了过来,用他惯常的古怪笑容欢迎我回到老家。
“请原谅我的出神,华生。”他说,“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极其古怪的情况,它促使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我真的打算写一篇小小的论文,来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过,福尔摩斯,这别人早讨论过了,”我说,“比如说猎犬,警犬——”
“不是这个,华生,这方面的问题当然是谁都知道了。但问题还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还记得在那个你用耸人听闻的方式处理过铜山毛榉案里,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孩子的想法,来推论那个体面而自负的父亲的犯罪习惯。”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我对狗的想法大体上也是相同的,狗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谁见过阴沉的家里有快乐的狗,或是快乐的家里有阴沉的狗呢?残忍的人必然有残忍的狗,危险人物必然有危险的狗。狗的情绪也可能反映出人的情绪。”
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有点牵强吧。”
他把烟斗重新装满,又坐了下来,丝毫没有理会我的评语。
“刚才我说的那种理论,在现实方面,和我正在研究的这个问题很有关系。这是一团乱麻,我正在找一个头绪。其中一个头绪可能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罗依会咬他呢?”
我失望地靠在椅背上。难道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小问题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召唤来的吗?福尔摩斯扫了我一眼。
“华生还是老样子!”他说,“你总是不能学会,最重大的问题往往取决于最琐碎的小事。但这件事即使从表面上看不也是很古怪吗?你大概听说过剑津大学著名生理学家普莱斯伯利吧?像他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他一向珍爱的狼狗怎么会一再地咬他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狗生病了。”
“这个可能性当然需要考虑。但这只狗不咬别人,而且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咬主人,平常并不捣乱。华生,很古怪,非常古怪。这是铃声,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一点。我原本希望在他来之前多跟你谈谈的。”
楼梯上的脚步声很急,敲门声也很急促,接着这位新主顾就进来了。他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青年,大约三十岁,穿着考究大方,举止之间有一种学者的羞涩而没有交际场上的那种自负不凡。他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仿佛对我的在场有些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他说,“请你考虑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关系都很密切,我实在没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讲述我的情况。”
“不要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是最谨慎的人,而且说真的,在这个案子里我很可能需要一位助手。”
“好吧,悉从尊便。请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态度。”
“华生,特雷弗·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里,而且是教授女儿的未婚夫。咱们当然同意,他有义务替教授保密,对教授忠诚。但表示忠诚的最好方式就是采取必要的措施来澄清这个古怪的谜团。”
“我也希望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目的。请问华生医生知道基本情况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那么我最好先把情况重述一遍,然后再解释最近的新情况。”
“还是让我来重述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试试我掌握了多少基本事实。华生,教授是一个在全欧洲都有名望的人。他一生过着学院生活,从没有过一丝流言蜚语。他是一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叫易迪丝。他的性格是坚强果断的,甚至可以说是好斗的。这就是直到数月之前的事实。
“后来他的生活常轨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岁,但他和同在比较解剖学研究室的莫尔非教授的女儿订了婚。按照我的理解,这次订婚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理智的求婚,反倒像是年轻人那种狂热的求爱,因为他表现得十分热烈。女方爱丽丝·莫尔非是一位相貌和心灵上都很完美的少女,所以教授的痴情也是不足为奇。不过,在自己的亲属方面,教授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们认为他这样做太过分了。”
“是的。过分,过激,而且违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亲也并不反对。然而女儿还有其他的看法。她还有几个追求者,这些人在财产地位方面虽说比不上教授,但在年龄上却是与她相当的。不过,这个姑娘似乎蛮喜欢教授的怪脾气的。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
“就在这时,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个谜团笼罩住了,他做出了从来没做过的事。他离家外出,而且不说去向。他走了两个星期,疲惫而归。至于上哪里去了,他只字未提,而平时他是最坦率的人。咱们的主顾伯内特先生碰巧收到了一个同学从布拉格寄来的信,说有幸在那里见到教授但没能和他说话。这样,亲属们才知道教授的去向。
“现在讲讲关键问题。回来之后,教授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变成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他们了解的那个人了,有某种阴影罩住了他那高贵的本性。他的智慧未受影响,他讲的课依然才气横溢。但在他身上表现出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意外而不祥的东西。他的女儿一向是忠心耿耿地爱着父亲的,她多次试图回到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中去,试图打破父亲的面具。而你,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样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费力气。现在,请你亲自讲讲信件的问题吧。”
“华生医生,请你了解,教授对我一向是没有秘密的,即使作为他的儿子或弟弟,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信任。作为他的秘书,我经手了他的一切信件,它们也由我拆开并加以分类。但从他这次回来后这一点就被改变了,他告诉我,可能有一些寄自伦敦的信件,在邮票下面画有十字,这些信要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拆看。后来我们果然收到了这么几封信,上面有伦敦东区的邮戳,信封上是没受过教育的人的笔迹。如果教授写过回信的话,他的回信不是由我办理的,也没有放在我们发信的邮筐里。”
“还有小匣子的情况,”福尔摩斯说。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木匣子。这个东西是唯一表示他去大陆旅行过的物品。那是一个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认为是德国手工艺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橱里。有一次我去找插管,无意中拿起这个匣子看,不料教授大发雷霆,用十分野蛮的话来训斥我,而我只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罢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我极力解释自己只是偶然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晚上我都觉得他在狠狠地瞪着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七月二日。”
“你真是个有远见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的这些日期对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统方法也是我向这位著名老师学来的知识之一。自从发现他的行为变态以来,我就感到有责任研究他的病历。在我的记录上,就在七月二日这一天,当他从书房走到门厅的时候,罗依咬了他。后来,在七月十一日,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在七月二十日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后来我们只好把罗依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依其实是一条听话懂事的好狗——我说这些大概让你厌烦了吧。”
伯内特的口气是不大高兴的,因为福尔摩斯显然在独自出神,不是在听他讲话。福尔摩斯绷着脸,双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后来,他用力清醒过来。
“奇怪,真是奇怪!”他喃喃地说,“这些细节我还没听说过呢,伯内特先生。之前的情况咱们已经复述得差不多了,对不对?你刚才说事态又有了新的发展。”
听到这句话,客人直率活泼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仿佛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现在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道,“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醒了,躺在床上,听到一种沉闷不清的响声从楼道里移动过来。我打开屋门向外张望。我要先解释下,教授住在楼道尽头——”
“日期是——”福尔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对这个不相干的问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我刚才说了,是前天晚上,九月四日。”
福尔摩斯微笑着点点头:“请继续。”
“他住在过道尽头,必须经过我的门口才能到达楼梯。那天我看见的景象实在太可怕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自己的神经绝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景象把我吓坏了。过道一片漆黑,只有中间一扇窗户透过一道光线。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过道那边移动过来,是一个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东西。接着它一下子爬到了有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却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福尔摩斯先生,在地上爬!不是用膝盖和手在爬,而是用脚和手在爬,脑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样子似乎很轻松。我吓糊涂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门口,才想起走过去问他,要不要扶他起来。他的回答是极其特别的——他一跃而起,骂了一句最可怕的粗话,然后走过我面前,下楼去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也没回来;大概直到天亮他才回屋。”
“华生,你的看法如何?”福尔摩斯的口气就像是一个病理学家,拿一个稀有的病例和我讨论。
“可能是风湿性腰痛。我见过一个严重的病人,就是这样走路的。而且这种病比什么都令人心烦,容易发脾气。”
“你真行,华生!你总是言之成理,脚踏实地。不过风湿性腰痛是说不通的,因为他当即一跃而起。”
“他的身体棒极了,”伯内特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从没见他像现在这么健康。但这些事毕竟发生了。这不是可以找警场解决的案子,而我们又完完全全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模糊地感到灾祸即将发生,易迪丝——也就是普莱斯伯利小姐——和我都感到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
“的确是一桩极其奇特而且引人深思的案子。华生,你的看法呢?”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回答,“我认为这是一个应该由精神病学家处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脑神经受了恋爱的刺激,他到外国去旅行,为的是摆脱恋爱的狂想。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比如借款,或者放在匣子里的股票证券。”
“而狼狗反对他的证券交易。不对,华生,这里面另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
福尔摩斯的提示谁也不会知道了,因为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姐被引进了屋里。伯内特一下子跳起来,伸开两手跑过去,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易迪丝,亲爱的!没出事吧?”
“我觉得必须来找你,杰克,我吓坏了!我不敢一个人待在那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么样,先生,刚才咱们不正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吗?”福尔摩斯笑着说,“普莱斯伯利小姐,你大概是想告诉我们事态又有发展吧?”
我们的新客人是一个传统英国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着向福尔摩斯打了个招呼,在伯内特身边坐了下来。
“我发现伯内特先生不在旅馆,就猜他可能在这里。当然,他早就告诉过我要请你帮忙。福尔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那可怜的父亲?”
“有希望解决,普莱斯伯利小姐,但案情还不够明朗。说不定你带来的新情况可以解释一些问题。”
“这件事是昨晚发生的,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一整天他的样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时候他并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就像在做梦似的;昨天就是那样。他不像是我父亲——外壳还是老样子,但实际上不是他了。”
“请把昨天发生的情况告诉我。”
“夜里我被狗的狂叫声吵醒了。可怜的罗依,它现在被锁在马厩旁边。我总是把屋门锁上才睡觉,杰克——伯内特先生会告诉你,我们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卧室在三楼,昨晚我碰巧拉开了窗帘,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正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白色的窗口,倾听狗的狂吠,突然看见父亲的脸在窗外看着我。我几乎吓昏了过去。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举起来,仿佛扶着窗框。如果窗户被他打开的话,我非疯了不可。那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不要认为是幻觉。我可以肯定,大约有二十秒钟的时间,我就那样瘫在床上看着他的脸。后来他不见了,但我动不了,没办法下床到窗口去看他到哪儿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时他的态度很粗暴,没有提到夜里的事。我也没说什么,撒了个谎就进城了——上这儿来了。”
福尔摩斯似乎对小姐的叙述十分惊讶。
“小姐,你说你的卧室在三楼。园子里有梯子吗?”
“没有,这正是令人害怕的缘故,根本没有够到窗户的办法,而他偏偏在窗口出现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尔摩斯说,“这就更复杂了。”
这下子轮到小姐表示惊讶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问题了,”伯内特说,“难道日期和这个案子有重大关系吗?”
“可能——很可能——但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资料。”
“你是不是在考虑精神失常与月球运转有关?”
“不,我的思路与此无关。也许你能把日记本留给我,我来核对一下日期。华生,我看咱们可以定下行动计划了。小姐已经告诉咱们——我十分信任她的直觉——她的父亲并不记得自己在某些日子里干过的事。所以,咱们要去拜访他,假装是他在那种日子里约咱们去的。他大概会以为是自己记不清了,这样咱们就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作为侦查的起点。”
“这样很好,”伯内特说,“不过,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时候脾气很大,举止粗暴。”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们有理由尽快去见他,可以说有十足的理由马上就去,如果我的设想符合实际的话。伯内特先生,这样吧,明天我们一定到剑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座切克斯旅馆,供应的葡萄酒超过中等水平,而亚麻床单的清洁度超过挨骂的水平。先生,咱们未来几天说不定会落到比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清晨我们就走在通往著名大学城的路上了——这对福尔摩斯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是单身,但对我来说却需要拼命安排和忙活一通,因为现在我的业务范围已经不算小了。一路上他没有提起案情,直到我们把行李在他说的那家旅馆里存好之后,他才开口。
“华生,我看咱们可以在午饭前找到教授。他在十一点有课,中午应该在家休息。”
“给访问找个什么借口呢?”
福尔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记本。
“在八月二十六日有过一段躁狂的时期。咱们可以假设,他在这种时候脑子不太清楚。如果咱们一口咬定是有人约咱们来的,他大概不敢否认。你能不能厚着脸皮干一下?”
“只好试试。”
“棒极了,华生!既像忙碌的蜜蜂,又永远向上。‘我们不妨一试’,这是意志坚定者的格言。咱们找个本地人带咱们去吧。”
一位本地人赶着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把我们带过了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接着,我们拐进一条三股的马车道,在一座漂亮的住宅门前停了下来。这座宅子四周的草坪种满了紫藤,说明教授不仅生活舒适,而且环境奢侈。马车靠近时,我们发现一张头发花白的脸从前窗露了出来,浓眉下面,一对戴着玳瑁眼镜的锐利眼睛在打量着我们。一分钟后,我们置身在他的宅邸之中,教授就站在我们面前,正是他的古怪行为把我们从伦敦召唤来的。不过,在他的外貌和举止之中没有任何古怪之处,他是个举止庄重、五官端正、体格高大、身穿礼服的男人,有着大学教授应有的威严。他的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锐敏,机智到了近于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看我们的名片:“请坐,先生们。不知有何见教?”
福尔摩斯温和地微笑着说:“教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问我?”
“也许有什么误会,不过我听另外一个人说,剑津大学的普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帮助。”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他那尖锐的灰色眼睛里透出了一股恶毒的光芒,“你听说的,是吗?请问告诉你这些话的人是谁?”
“抱歉,教授,这有些不便。如果发生了误会,也没什么关系,我只好道歉。”
“不必。我要搞清楚这件事,我很感兴趣。你有什么条子、信件或电报之类,可以说明你的来意吗?”
“没有。”
“你是不是想说,是我请你来的?”
“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不好回答,”教授厉声说,“不过,这个问题不需要你就可以很容易得到回答。”
他穿过房间。我们在伦敦认识的伯内特先生应着铃声走了进来。
“进来,伯内特先生。这两位先生来自伦敦,说是有人约他们来的。你处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记过寄给一位叫做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
“没有,先生。”伯内特脸上一红。
“这就肯定了,”教授愤怒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用双手按住桌子,把身子向前一探,“我认为你的身份是可疑的。”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们白打搅你了一趟。”
“没那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老人尖声叫道,脸上的表情特别恶毒。他一边说一边站到门前拦住我们的去路,双手狂暴地威胁着我们。“想走没那么容易!”他脸上的肌肉因为躁怒而抽搐起来,咧着嘴向我们乱嚷。如果不是伯内特先生出来干预,我们必须一路开打才能离开这间屋子。
“亲爱的教授,”他喊道,“请考虑您的身份!请考虑传到学院里会产生什么影响!福尔摩斯先生是有名望的人,您不能这样无礼地对待他。”
于是我们的主人——如果我能这么称呼他的话——无可奈何地让开了门口的路。我们庆幸地离开住宅,来到外面恬静的马车道上。福尔摩斯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玩。
“咱们这位博学的朋友,神经有点超出控制。”他说,“咱们冒昧的拜访也许有点生硬,但我还是达到了亲身接触的目的。天哪,华生,他一定是在跟踪咱们,这家伙出来找咱们了。”
我们身后传来跑步的声音,不过我放心地发现,出现在马车道拐角的不是骇人的教授,而是他的助手,伯内特先生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了过来。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应该道歉。”
“不必,不必,伯内特先生,这是工作上不可避免的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蛮不讲理,他越来越凶恶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和他的女儿会这么害怕出事了。但他的脑子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这是我的失策。他的记忆力显然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对了,在走之前,我们能不能看一看普莱斯伯利小姐房间的窗户?”
伯内特拨开灌木丛,我们看到了楼的侧面。
“在那儿,左手边第二个窗户。”
“天哪,这么高!不过,窗户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落脚。”
“连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说。
“是的。对任何正常的人来说,这都是很危险的运动。”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搞到了和教授通信的那个伦敦人的地址。看起来教授今天早上给他写了封信,我从吸墨纸上发现了地址。受信任的秘书干这种事是可耻的,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那张纸,把它放进衣袋里。
“多拉克——一个怪姓氏,我想大概是斯拉夫人(265)。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伯内特先生,我们今天下午回伦敦,我看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我们不能逮捕教授,因为他没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因为不能证明他神经失常。目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耐心一点,伯内特先生。情况马上就会有所发展。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下星期二可能就是一个紧要关口,到时候我们一定前来。这段等待的时间是很不愉快的,如果普莱斯伯利小姐能延长自己在伦敦的停留时间——”
“这不难。”
“那就让她留在伦敦,等我们通知危险已过再说。目前先让教授随意行动,不要逆着他。只要他顺心就好。”
“他来了!”伯内特惊恐地小声说。从树枝间隙里,我们看到教授挺拔的高个子从前厅走了出来,四下张望着。他向前欠着身子,双手下垂摆动着,脑袋左顾右盼。秘书向我们挥手告别,就潜入树丛溜走了。不一会儿,我们看见他站在教授身旁,两个人一边走进屋里,一边激烈地谈论着什么。
“我看老教授猜出了咱们的来意。”福尔摩斯一边和我走回旅馆一边说,“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但我已发现他有着特别清晰和富于逻辑的头脑。性情火爆是真的,不过从他的立场来看,这种火爆也并非没有缘故,因为有侦探在跟踪他,而他猜出这种行动是自己的家庭成员要求的。我看伯内特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呢。”
福尔摩斯在邮局停下来发了一封电报。当天晚上来了回电,他把回电扔给我看。
已走访商务路,见到多拉克。和蔼,波希米亚人,略上年纪。开一家大杂货商店。
麦希尔
“麦希尔是在你走了之后才来的,”福尔摩斯说,“他是照管我日常事务的杂务工。有必要了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对象,他的国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联系的。”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上了,”我说,“咱们仿佛面临着一大堆无法解释而且彼此无关的事件。比如说,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亚之行有什么联系?它们又和夜里在楼道爬行有什么联系?至于你的日期,那是最神秘莫测的了。”
福尔摩斯微笑着搓了搓手。我们坐在古老旅馆里的陈旧起居室里,桌上摆着一瓶他提到过的著名葡萄酒。
“那好,咱们就先来研究一下日期。”他把五指并拢在一起,就像一位老师在班上讲课似的,“这位有才干的青年的日记说明,七月二日出了事,看起来,从那以后九天出一次事,就我的记忆而言,只有一次例外。最后一次是在九月三日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规律,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这绝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
“因此,我们可以假设,教授每九天服用一种烈性药物,其药效短暂但毒性较大。他本身暴烈的性格被药性刺激得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学会使用这种药物的,目前由一位伦敦的波希米亚经销商供应药品。这些都是互相联系的,华生!”
“那怎么解释狗咬,窗口的脸,过道里爬行这些事呢?”
“不管怎么说,咱们已经开了头,要等到下周二才会有新的发展。现在咱们只能和伯内特保持联系,并享受这个动人小镇的宜人风光。”
第二天早上伯内特溜出来向我们报告最新的消息。正如福尔摩斯所说的那样,他的日子不太好过。教授虽然没明确指责是他把我们找来的,但态度极其粗暴,显然有所抱怨。不过早上他又恢复了原状,并一如既往地为满堂学生做了富有才华的演讲。“撇开他的异常发作不谈,”伯内特说,“他确实比以前精力更充沛了,脑子也更清晰了。但他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依我看至少在一周之内你没有什么可怕的。”福尔摩斯回答,“我有很多事情,华生医生也有许多病人。咱们约好下周二的这个时间在这里碰头,如果在我们下次离开你之前还不能对问题做出解释的话——即使不能解决——那我就太意外了。在下周二之前,请你把发生的情况写信告诉我。”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没再见到我的朋友。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一张简短的便条,让我在火车站等他。在去剑津的路上,他告诉我,一切都不错,教授的家庭没有受到干扰,教授本人的行为也很正常。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地方切克斯旅馆安顿下来之后,伯内特前来对我们讲述的情况也是如此:“今天他收到伦敦的来信,有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叫我不要拆开。没有其他情况。”
“这些应该足够了,”福尔摩斯脸上露出不祥的表情,“伯内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可以见分晓。如果我的推论正确的话,今天晚上事情就会有结果。想要达到目的,必须把教授置于观察之下。我建议你不要睡觉,要保持警觉。如果你听见他经过你的门口,不要惊动他,要悄悄地跟踪。华生医生和我将在附近隐蔽。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匣子的钥匙在哪里?”
“在他的表链上。”
“我认为咱们的研究必须针对匣子。如果出现不得已的情况,我希望那锁不会太结实。宅子里还有强壮的男人吗?”
“有一个马车夫,叫做麦克菲。”
“他睡在什么地方?”
“马厩楼上。”
“我们可能需要他。现在只能做这些,只能等着事态发展。再见吧——我相信在清晨之前会再见到你。”
接近午夜时分,我们在教授家前厅正对面的树丛里埋伏好了。夜色晴朗,但气温偏低,幸好我们都穿着大衣。天空中刮着小风,白云在空中闪过,不时遮住半圆的月亮。在这里守候本来是很沉闷的,不过期待的兴奋心情鼓舞着我们,我的朋友打气说这个怪案的结局已经近在眼前。
“如果九天周期是真的,今夜教授一定大发作。”福尔摩斯说,“下面几件事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他的怪症状是从布拉格回来之后发生的;他和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这个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人;就在今天他收到了商人寄来的包裹。他使用的是什么药以及为什么用这种药,咱们还不得而知,但它来自布拉格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按照严格的规定用药,也就是九天周期法,这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点。不过他的症状非常古怪,你注意到他的指关节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没有注意到。
“关节肥大,又有老茧,是我从没见过的。华生,看人先看手。然后看袖口、膝盖和鞋。他那古怪的指关节只有在某些职业——”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用手一拍脑袋,“啊,华生,华生!我怎么那么笨哪!看起来难以置信,但必定是那样!一切要点都指向了同一结果。我居然没有看出它们的联系!那样的指关节,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还有狗!藤子!我真该退隐到自己梦中的农庄里去了。快看,华生!他来了!现在咱们可以亲眼见识一下。”
前厅的门慢慢打开了,映着灯光,我们看到了教授的高大身影。他穿着睡衣,虽然站在门口,却向前欠身,双手垂在身前,就像我们上次看见他时的样子。
他走到马车道上时,突然产生了奇特的变化。他弯下身子,用手和脚爬行起来,不时跳跃一两下,仿佛精力过剩似的。他爬过房子正面,然后拐过屋角。他刚一消失,伯内特就溜出前厅的门,悄悄跟了过去。
“快来,华生!”福尔摩斯喊道,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从树丛中转移到了一个能看见房子侧面的地点,在有月光的一面。教授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趴在长满长春藤的墙脚下,然后突然以格外矫捷的动作向墙上爬去。他从一根藤爬向另一根藤,抓得很牢,显然是漫无目的地为了发泄精力而游戏着。他的睡衣敞开了,在两边拍打,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贴在墙壁上的大蝙蝠,在月光照射下成了墙上的一个大黑方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玩腻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了下来,爬向马厩,依然是那副怪姿势。狼狗已经跳出来狂吠着,一看见它的主人反而叫得更凶了。它把锁链拉得笔直,狂怒得发起抖来。教授故意趴在它刚好够不到自己的地方,用各种办法激怒它。他抓起一把石子扔到它的脸上,抄起一根棍子去捅它,用手在它张开的嘴前面晃来晃去,千方百计地逗它更加疯狂地乱吠。在我们一生的冒险经历中,还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一个十分体面而且不动感情的人物竟然像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去激怒一只已经狂怒的狼狗。他故意用各种巧妙而残忍的方式,逗它举起前爪疯狂地扑叫。
突然间事情发生了!不是锁链被挣断,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为那皮套是为粗脖子的纽芬兰狗制作的。我们听到铁链落地的声响,接着看到人狗滚在一团,狗在狂吼,人发出了怪异而恐惧的尖叫。狼狗咬住教授的咽喉,牙齿切入很深,几乎使他丧命;当我们赶上去把他们分开时,他已失去知觉。这对我们本来是很危险的,幸亏伯内特赶了过来,他的吆喝声立刻使狗恢复了理智。喧嚣声把睡意蒙眬的马车夫从马厩楼上的房间里引了下来。“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摇了摇头,“我看见过他这样逗狗。我就知道狗早晚会咬到他。”
把狗拴上后,我们一起把教授抬到他的卧室。伯内特有医学学位,他帮助我处理了被咬伤的喉咙。犬齿差点切断颈动脉,出血严重。半个小时之后,危险过去了。我为病人注射了吗啡,让他陷入沉睡。直到这时,我们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视,开始估量形势。
“我觉得应该找一位外科权威来给他看病。”我说。
“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丑闻还仅限于家庭内部。咱们是靠得住的。一旦传出家门,那就无边无际了。请考虑一下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名誉,还有他女儿的感情吧。”
“的确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我觉得可以由咱们保密,不再外传,不过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行动自由,也应该阻止事情再发生。伯内特先生,把表链上的钥匙拿过来。麦克菲请看守病人,如有变化立即报告我们。让我们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东西不多,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小空瓶,另一瓶几乎还满着;一个注射器;几封外国人写的字迹模糊的信。信封上的记号说明它们正是扰乱了秘书常规工作的那几封,每封信上都有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有“A.多拉克”的签字,内容只是邮寄新药品的清单,或是货款的收据。但还有一封信,是受过教育的人的笔迹,上面有奥地利邮票和布拉格邮戳。“这回可有了!”福尔摩斯一边掏出信纸一边喊道。上面写的是:
尊敬的同行:
自从阁下拜访以来,我再三考虑阁下的情况,虽有需要治疗的特殊理由,但我仍然主张谨慎从事,因为以往的治疗效果证明该药具有相当的危险后果。
类人猿血清或许有较好效果。但正如我所说,我的血清来源是黑面叶猴,因为此类实验动物方便获取。叶猴为爬行及攀登类,而类人猿为直立类,更接近人类。
我谨请阁下慎重从事,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外传。我在英国还有另一主顾,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经纪人。
请每周按时报告疗效。此致
崇高的敬礼
H.洛文斯坦
原来是洛文斯坦!这个名字让我回想起报纸上的一段摘录,讲到一位不知名的科学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他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种强壮血清,在医学界被禁用,因为他拒绝公布处方。我把这些情况单地说明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读道:“‘叶猴,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猴类,是最大型的类人爬行猴类。’这里还记载着许多细节呢。啊,福尔摩斯先生,多亏你的帮助,这下咱们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尔摩斯说,“是教授不适时的恋爱,这让急躁的教授认为必须恢复青春才能达到目的。一个人如果想超越自然,就会堕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脱离了人类命运的康庄大道,就会变成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沉思着,两眼凝视着透明的液体,“等我给这个人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传播这种毒药是犯罪行为,我们的这件事情就会了结。不过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别人会想出更高明的办法。但总是有危险性的,这对人类是一种现实的威胁。华生,请想一想,那些追求物质、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长了他们无意义的生命,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则不愿意违背更高的召唤。结果,最不该留下的人生存了下来,这样的话,世界不是变成污水池了吗?”突然,幻想家消失了,行动家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各个细节都得到了说明。狗当然比人更早地发现了变化,教授的气味逃不过狗的鼻子。罗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猴子,正如逗狗的是猴子一样。攀缘对猴子来说是一种本能的游戏,他探头到女儿窗口纯粹是偶然的。华生,早晨有开往伦敦的火车,不过咱们还是先到旅馆喝杯茶再赶路吧。”
狮鬃毛
居然有一个奇怪的案子,其难度不亚于我生平所办的任何案件,在退休之后落到了我身上,而且可以说就发生在我身边。这件事发生在我退隐苏塞克斯小别墅之后,那时我已经全心全意地过起恬静的田园生活,这正是我多年居住在阴沉的伦敦时经常渴望的。自从退休以来,华生几乎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偶尔来度过一个周末,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因此,我只能亲自来记录案情。啊!如果他在场的话,会怎样大肆渲染故事的紧张开端和我终于克服了困难的胜利啊!然而他毕竟不在场,所以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平铺直叙,把探索狮鬃毛之谜的困难道路上的每一个步骤,用我自己的话表现出来。
我的别墅坐落在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对着辽阔的海峡。在这个海角,整个海岸都是白垩的峭壁,想要下到海边,只能通过一条狭长而崎岖、陡峭易滑的小路。在小路的尽头,即使涨潮的时候,也有一百米左右布满卵石的海滩。这里到处都有弯曲而凹陷的地点,形成了天然的良好游泳池,每次涨潮都会重新充满了水。在这样一条向两边伸延数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个小海湾和伏尔沃斯村打断了这条直线。
我的别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还有我的蜜蜂,就是这所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里外,就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学校,三角墙学校。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有几十个为不同职业进行训练的青年学生,还有几名教师。斯泰赫斯特年轻时是有名的校队划船运动员,也是一位全能的优秀学生。自从我移居海滨以来,他和我的关系一直很好,也是我唯一可以不经邀请就在晚上互访的好朋友。
在一九〇七年七月底,自海峡向海岸刮了一次大风,把海水冲积到了峭壁底,退潮后留下了一个大咸水湖。早晨风停了,海滨被冲刷过后,空气异常清新。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待在家里工作实在不可能,于是我就在早餐之前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我沿着峭壁通向海滩的小路散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原来是斯泰赫斯特在挥手欢叫。
“多好的早上,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会看见你的。”
“去游泳,对吧?”
“又来你那套推论了,”他笑道,指了指鼓鼓的衣袋,“没错,麦菲逊一早就出来了,我有可能找到他。”
弗茨罗伊·麦菲逊是教科学的教员,一个健美的青年,但他的生命力被风湿热引发的心脏问题削弱了,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在各种不太激烈的运动中都是杰出的。不分寒暑,他都坚持游泳,因为我也爱游泳,所以常常遇上他。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他。他的头从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露了出来,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崖顶,像喝醉了似的摇晃着。突然,他双手上举,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斯泰赫斯特和我马上跑了过去——大概五十米左右——扶着他翻过身。他显然已经不行了,失神下陷的眼睛和可怕的乌青色双颊只能是死亡的征兆。有一瞬间,一线生命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以认真警告的神情说出了两三个字。那声音是连绵含糊的,但我听见他的嘴唇里最后迸出的三个字是“狮鬃毛”。听起来毫无关系、无法理解,但我实在不能把它们读成别的单词。说完之后,他半坐起身子,双手平伸,又侧着倒下了。他死了。
我的同伴被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到的那样——每一根神经都警觉了起来。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情况很快证明,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案子。他只穿着巴宝莉雨衣、裤子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栽倒的时候,他那匆匆围在肩上的雨衣滑落了下来,露出他的身体。我们大吃一惊。他的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条纹,仿佛被人用极细的鞭子猛抽过一样。造成那种创伤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弹性的,因为他的肩部和肋部也全都是长长的发炎肿胀的鞭痕。他的嘴角向下滴着血,因为他在极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痉挛变形的脸表明他承受过巨大痛苦。
我跪在死者身旁,斯泰赫斯特站在旁边。这时,有一个影子罩了过来,原来是伊恩·默多克来到了我们身旁。他是数学教员,一个瘦高而且肤色黝黑的人,由于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没有什么朋友。他似乎生活在高超抽象的无理数和圆锥曲线的世界里,和日常生活毫无交集。他被学生当做怪物,甚至本来可能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然而这个人身上有某种异乡的气质,不仅表现在乌黑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上,还表现在偶尔发作的脾气上,那脾气只能用狂暴二字来形容。有一次,他被麦菲逊的小狗弄烦了,抄起它就扔出了窗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优秀教员的话,就凭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请他离开了。这位复杂的怪人来到我们身边,看起来真的被死者的样子惊呆了,尽管小狗事件说明在死者和他之间并没有好感。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帮忙吗?”
“刚才你和他在一起吗?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不在一起,今天我出来晚了,还没到海滨去。我刚从学校出来。我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赶快到伏尔沃斯的警察局去,立即报案。”
他二话没说,掉头就以最快速度跑去了。我把侦破这个案子的任务主动承担起来,而吓呆了的斯泰赫斯特还站在死者旁边。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当然是记下谁在海滨。从小径的顶端可以望见整个海滨,没有一个人影,只在极远处有两三个人影向伏尔沃斯移动着。搞清这一点之后,我走下小径。白垩土中混杂着粘土和灰泥岩,我看到小径上有同一个人上行和下行的脚印。今天早上没有别人沿这条路到过海滨。在某个地方,我看到了手按在斜坡上的掌痕,这只能说明可怜的麦菲逊在上坡时跌倒过。还有许多圆形的小坑,说明他不止一次跪下来过。在小径下端,是退潮留下来的咸水湖。麦菲逊曾在湖边脱掉衣服,因为一块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毛巾是叠好而且干燥的,看来他并没有下过水。当我在硬卵石之间搜索的时候,有一两次发现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的脚印。这说明他已经准备下水,虽然干燥的毛巾又说明他实际上并未下水。
问题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可以说是我生平所见最怪异的问题之一。当事人来到海滨最多不过一刻钟,斯泰赫斯特是随后从学校跟来的,因此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去游泳,已经脱掉了衣服,这可以从赤足的脚印来证明。然后他突然披上衣服——完全是凌乱未扣好的——不曾下水或至少不曾擦干就回来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受到残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爬离那里就死了。那么是谁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呢?没错,在峭壁底端有一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阳光直射到洞内,根本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远处海滨还有几个人影,但他们离得太远,不可能和案子有关,再说还隔着麦菲逊要游泳的咸水湖,湖水一直延伸冲到峭壁。在海上,有两三只渔船离得不太远,有时间的话可以查问一下船里的人。看起来有几个调查的方向,但没有一个是明确的。
当我终于回到死者身边时,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了。斯泰赫斯特当然还在那里,默多克也把安德森——就是村里的警察——找了过来。后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黄色胡须、迟钝而结实的苏塞克斯人——这种人往往在笨重无声的外表下掩盖着机智的头脑。他不声不响地倾听着,把我们说的要点都记了下来,最后把我拉到一边。
“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指导。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错,刘易斯的总部就会说话。”
我建议他马上把他的直属上司找来,再找一个医生。在他们到来之前,不要移动现场的任何东西,新的脚印也越少越好。趁此机会,我检查了死者的口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一把大折刀和一个折叠式的名片夹,里边露出一张纸的一角。我把它打开交给警察,上面是女性的潦草笔迹:
我一定来,请放心。
莫迪
看来是情人的约会,但时间和地点不明。警察把纸放回名片夹,和别的东西一起放进巴宝莉雨衣的口袋。由于没有别的情况,在建议彻底搜查峭壁底部之后,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斯泰赫斯特过来告诉我尸体已经转移到学校,并将在那里进行验尸。他还带来一些明确而重要的消息。正如我预料的,峭壁底部的搜查一无所获。但他检查了麦菲逊的书桌,发现了几封关系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密小姐。于是我们找出了死者身上那张字条的作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释说,“我不能把它们拿来。但可以肯定,这是严肃认真的恋爱。不过,我看不出这件事儿和早上的横祸有什么关系,除了那个姑娘跟他订过一个约会。”
“但总不会订在一个你们大家常去的游泳场吧。”我说。
“今天只是出于偶然,那几个学生才没和他一起去。”
“真的是偶然吗?”
斯泰赫斯特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默多克把学生留下了,”他说,“他坚持要在早餐前讲解代数。这个人对今天的惨剧非常难过。”
“但我听说他们两人关系不好。”
“有一段时期的确不太好。但是最近一年以来,他们可以说非常亲近,默多克甚至从没和别人这么亲近过——他的性情不太随和。”
“原来是这样。我似乎记得你和我谈起过关于虐待狗的争吵。”
“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也许留下了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好吧,咱们还要调查那位姑娘的情况。你认识她吗?”
“谁都认识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麦菲逊追求她,但没想到他们已经发展到了信上的程度。”
“她是什么人?”
“她是老汤姆·贝拉密的女儿。伏尔沃斯的小船和游泳船都是老汤姆的财产。他本来是个渔民,现在已经相当富裕了。他和儿子威廉共同经营企业。”
“咱们要不要去一趟伏尔沃斯,见见他们?”
“找什么借口呢?”
“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不管怎么说,死者毕竟不是自虐而死的。一定有人拿着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了伤口的话。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和他交往的人数有限。如果咱们查遍每一个角落,就一定能够发现某种动机,而动机又会引出罪犯。”
如果不是心情被亲眼看见的悲剧毒化了的话,在这片飘着麝香草味道的草原上散步本来是很愉快的。伏尔沃斯村坐落在海湾周围的半圆地带。在旧式小村后面的山坡上盖了几座时髦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领着我朝其中的一栋房子走去。
“贝拉密所谓的‘港口山庄’,就是这座有角楼和青石瓦的房子。对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已经不算坏了——天哪,看那儿!”
山庄的花园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那高大瘦削、步履蹒跚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数学老师默多克。一分钟后我们在路上和他碰了面。
“嗨!”斯泰赫斯特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用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就准备过去。但校长把他拉住了。
“你去那儿做什么?”校长问他。
默多克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先生,我在学校里是你的下属,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义务向你报告我的私人行动。”
斯泰赫斯特的神经在经历了一早上的紧张之后已经变得容易激怒了。平常他是有耐心的,但此刻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气了。
“默多克先生,你这样的回答真是放肆。”
“你的提问也是如此。”
“你一再表现出这样的无礼,我不能再容忍了。请你尽快地另谋高就!”
“我已经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个唯一让我愿意住在你的学校里的人。”
说完这句话,默多克就大踏步离开了,斯泰赫斯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见过这么不像话的人吗?”
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点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个让自己逃离犯罪事件的机会。我的脑海里开始形成一种模糊的怀疑,也许访问贝拉密家可以进一步搞清这个问题。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来,我们就走了进去。
贝拉密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留着通红的大胡子。他似乎正在生气,不一会儿脸也变得通红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么细节。我儿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里一个身强力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子,“和我都认为麦菲逊先生对莫德的追求是一种侮辱。先生,他从来没说过关于结婚的话,但是情书、约会一大堆,还有许多我们都不赞成的做法。她没有母亲,我们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我们决心——”
但是女孩进来了,他就没再说下去。不能否认,她走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会带来光彩。谁能想象,这样一朵鲜花竟然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的家庭中呢?对我这个人来说,女性从来不是一种吸引,因为我的头脑总是控制着心灵,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充满草原的青春活力、完美而清晰的脸时,我相信任何一个青年都会拜倒在她面前。就是这样一位少女推门走了进来,忽闪着紧张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经知道弗茨罗伊死了。”她说,“请不要顾虑,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诉我们的。”她的父亲解释说。
“没有必要把我妹妹牵扯到这件事里去!”那位小伙子咆哮道。
他的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威廉,请你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从现有情况来看,这是犯罪行为。如果我能帮助你们找出罪犯,那我就为死者尽了最微小的心意。”
她听我的同伴简单叙述了情况。她那镇静而专注的表情让我感到她不仅有特殊的美貌,还有坚强的性格。莫德·贝拉密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完美而杰出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了我的外貌,并向我转过脸:“福尔摩斯先生,请找出罪犯,并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管他们是谁,你都会得到我的同情和协助。”我仿佛觉得她一边说一边挑战地向她父亲和哥哥瞟了一眼。
“谢谢你,”我说,“我很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你刚才提到‘他们’,你是否认为此案牵涉到不止一个人?”
“我很了解麦菲逊先生,他是个勇敢且强壮的人,单独一个人伤害不了他。”
“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莫德,”她的父亲生气地喊道,“我告诉你不要牵扯到这件事里去!”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能做些什么呢?”
“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事实了,所以我们在这里讨论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说,“我本来想和你单独谈,但如果你父亲不允许,也只好让他一起参加讨论。”然后我谈到死者衣袋里发现的字条。
“这张字条在验尸的时候一定会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释?”
“这没什么可保密的,”她回答,“我们已经订了婚约。之所以没有宣布,只是因为弗茨罗伊年老将死的叔叔可能会取消他的继承权——如果他不按照叔叔的愿望结婚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理由。”
“你应该告诉我们!”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现出哪怕一点同情,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不赞成我的女儿跟社会地位不相当的人打交道。”
“正是因为你对他的偏见才让我们无法告诉你的。至于那次约会,”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字条,“是我给这张字条写的回信。”
亲爱的:
星期二太阳落山时在海滨老地方,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来的时间。
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来我今晚是要去见他的。”
我翻过来看那张字条:“这不是邮寄来的。你是怎么拿到它的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和你调查的案子完全没有关系。一切有关的问题我保证据实回答。”
她的确这样做了,但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情况。她不认为她的未婚夫有隐蔽的敌人,但她承认自己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问一句,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
她的脸红了,而且显出慌乱的样子。
“曾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他是。但当他知道我和弗茨罗伊的关系之后,情况就全改变了。”
笼罩在这个怪人头上的疑团变得更清楚了。必须调查他的档案,必须私下搜查他的房间。斯泰赫斯特自愿协助我,因为在他的脑子里也形成了怀疑。就这样,我们从港口山庄回来了,并感到这团乱麻至少有一端已经掌握在了我们手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验尸没有提供什么线索,案子只好暂停审理,寻求新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对他的下属进行了谨慎的调查,也简单地查看了他的房间,但都没有结果。我又把整个现场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得出新的结论。读者会看到,在我们的探案纪录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案子令我如此无能为力,就连我的想象力也无法设计出一个解决方案。后来发生了狗的事件。
是我的老管家首先从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人们就是通过它来收集乡村新闻的。
“先生,悲惨的消息,麦菲逊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说道。
我一般是不鼓励这种谈话的,但麦菲逊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麦菲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先生,因为对主人的悲痛所以死了。”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大家都在谈这事儿。那只狗非常激动,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了——就在海滨,它的主人死去的那个地方。”
“就在那个地方”这几个字在我的记忆中非常突出。我的脑海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肯定是重要的问题。狗死了,这倒合乎狗善良忠实的本性。但“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这个荒凉的海滨会对狗有危险?难道它也是仇人的牺牲品?难道……是的,感觉还模糊,但在我心中已经形成了一种想法。几分钟后我就到学校去了,并在斯泰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应我的要求,他把那两个发现狗的学生——萨德伯里和布朗特——找了过来。
“是的,那只狗就躺在湖边上。”其中一个学生说,“它一定是循着主人的足迹去的。”
后来我去看了那条忠实的小狗,它是艾尔戴尔猎犬,躺在大厅里的席子上。尸体僵硬,两眼凸出,四肢痉挛,处处都是痛苦的表现。
我从学校一路走到那个湖。太阳已经下山,峭壁的黑影笼罩着湖面,湖水闪着暗光,犹如一块铅板。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只水鸟在天空中盘旋鸣叫。在渐渐变暗的光线下,我依稀看出印在沙滩上的小狗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周围。四面的影子越来越暗了,我站在那里,头脑中思绪万千。你们一定经验过那种噩梦式的苦思,明知你所搜寻的是关键,也明知它就在你的脑子里,但就是想不出来。那天晚上我独自站在那个死亡之地时的精神状态正是如此。后来我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
我走到小径顶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就像闪电一般,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刚刚苦思冥想的东西。读者都知道,如果华生没有白白描写我的话,我的头脑中装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知识,毫无科学系统性,但这些知识对我的业务帮助很大。我的脑子就像一间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数量之多,即使我本人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一样东西对这个案子意义重大。它还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至少明白应该怎样把它搞清楚。它是离奇的,难以置信的,但至少是说得通的。我要进行一次彻底的验证。
我家里有一个顶楼,装满了图书。我一回到家就钻进那个房间,折腾了一个小时,然后捧着一本咖啡色印着银字的书走了出来。我焦急地找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个不着边际且不太可能的想法,但我必须弄清楚,否则无法安心。我睡得非常晚,迫切期待着第二天的工作。
但是工作遇到了烦人的干扰。我刚刚匆忙咽下自己的早茶,想要起身到海滨去,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就来了。他是一个沉着稳健、迟钝但拥有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睛的人,他非常困惑地看着我。
“先生,我知道你的经验十分丰富。今天我来,是非正式的拜访,也不用多说什么。我对这个麦菲逊案的确是没有办法了。问题在于,我应该逮捕,还是不应该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吗?”
“是的。想来想去,根本没有别的嫌疑人。这是地处偏僻的优点,我们能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缩到最小。如果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你有控告他的证据吗?”
他搜集情况的路线与我之前的设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和他这个人的神秘性,他那偶发的——比如在小狗事件中——火爆脾气,他曾和麦菲逊吵过架的事实,以及他可能怨恨麦菲逊对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了我已知的全部要点,也没有新东西,只除了一点——默多克似乎正准备离去。
“既然有这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如果放走了他,会把我置于什么境地呢?”这位粗壮迟钝的警官确实很苦恼。
“请想一想,”我回答,“你的设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有不在场证明。他和学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一刻。麦菲逊出现之后几分钟他就从后面那条路走来碰到了我们。另外不要忘记,他不可能单独一人给一个和他同样强壮的人留下如此可怕的伤痕。最后,还有凶器的问题”
“除了软鞭子还能是什么?”
“你研究伤痕了吗?”
“我看见了,医生也看见了。”
“但我用放大镜非常仔细地观察过了。有很特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福尔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我处理这类案子的方法。”
“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确实很彻底。”
“不然我也不会得到现在的名声了。咱们来研究一下这条绕着右肩的伤痕。你能看出特别的地方吗?”
“我看不出。”
“这条伤痕的深度显然不是平均的。这儿有一个渗血点,那儿有一个渗血点。这里的伤痕也一样。你觉得这提示了什么?”
“我想不出来。你认为呢?”
“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也许我很快就能得到更明确的答案。凡是能解释这些渗血点的证据都能大大有助于找出凶手。”
“我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警官说,“如果把一张烧红的网放在背上,渗血点就表示网线交叉的地方。”
“这是个很巧妙的想法。或者我们可以更恰当地说,是那种有九根皮条的鞭子,上面有许多硬疙瘩?”
“对极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得很对。”
“但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原因,巴德尔先生。不管怎么说,你逮捕的证据不足。另外,还有死者临终时说的话——‘狮鬃毛’呢。”
“我曾猜想‘狮’是不是‘伊恩’——”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了。但是第二个字完全不像‘默多克’。他是尖叫出来的,我肯定他喊的是‘狮鬃毛’。”
“你有别的设想吗,福尔摩斯先生?”
“也许有,但在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不打算讨论它。”
“什么时候能找到证据呢?”
“一个小时之后——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警官摸着下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希望能理解你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是那些渔船?”
“不,那些船离得太远了。”
“那是不是贝拉密和他那个强壮的儿子?他们对麦菲逊可完全没有好感。他们会不会整他一下?”
“不,在准备就绪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我笑着回答。“警官先生,咱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如果你能中午来这里——”
这时我们突然受到了可怕的干扰,这也是本案结束的起点。
外屋的门突然被撞开,过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闯进屋来,面无血色,头发松散,衣着零乱,必须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才能勉强站住。“白兰地!白兰地!”他气喘吁吁地说,说完就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了。
他不是单独一个人。在他身后进来的是斯泰赫斯特,没戴帽子,几乎和他一样衣衫不整。
“快拿白兰地来!”斯泰赫斯特也喊道,“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把他弄到这儿来,在路上他昏过去了两次。”
半杯烈酒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默多克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来。“快,拿油来,吗啡,吗啡!”他喊道,“什么都行,快治治这无法忍受的痛苦啊!”
一见到他背上的伤,我和警官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在他的肩膀上,纵横交错着网状的红肿伤痕,和麦菲逊的致死创伤一模一样。
那痛苦显然是非常恐怖的,而且绝不是局部症状,因为他的呼吸不时停止,脸色转青,两手抓着胸口喘气,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随时可能死去。我们不断地给他灌白兰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复苏。用棉花蘸菜油涂伤口,这似乎减轻了他的疼痛。最后,他的头沉重地倒在垫子上。仅剩的一丝精力也耗尽了,他筋疲力尽地睡过去了。他处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向他询问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情况稍定之后,斯泰赫斯特转向我。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
“在海滨,就是麦菲逊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脏也像麦菲逊那样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两次我都觉得他不行了。去学校太远,我们就到你这儿来了。”
“你看见他在海滨吗?”
“听见他的叫声时,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径上。他站在水边,摇晃得像一个醉汉。我立刻跑下去,给他披上衣服,把他扶上来。啊,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想想办法为这里除害吧,这地方简直没办法居住了。难道连你这么有名望的人都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想我还是有办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来!还有你,警官,一起来!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凶手。”
我们把昏迷的病人交给管家照顾,然后来到那致命的咸水湖。在石头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缓缓地绕着水边走着,我的同伴跟在后面鱼贯而行。湖水的大部分地方都很浅,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弯进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这是游泳者必然要来的地方,绿波清莹,好似水晶。在峭壁底部有一排石头,我沿着石头走去,仔细观查水的深处。就在最深最静的地方,我的眼睛终于找到了想要搜寻的东西,我胜利地大叫起来。
“霞水母!”我喊道,“霞水母!快来看狮鬃毛!”
这东西确实很像从狮鬃上扯下来的一团毛。它长在水下三英尺的礁石上面,是一个随波浪漂动的怪动物,黄色的触须上有许多银色的条纹。它缓慢而沉重地收张运动着。
“这东西造够了孽,该结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帮我一把,处决了这个凶手!”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块大石头,我们用力去推,它哗的一声落入水中。水面平静下来之后,我们看见大石头压在礁石上,边缘露出黄色的黏膜,说明水母被压在下面了。一股浓浓的油质粘液从石头下面流了出来,把水染成了一片,又慢慢升上水面。
“嘿,这东西算是把我难住了!”警官喊道,“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但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不是苏塞克斯的动物。”
“没有它更好,”我回答,“也许是西南风把它吹来的。二位请跟我回家,我给你们读一个人的可怕经历,他永远都忘不了在海上遇到的这样一次危险。”
回到书房,我们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到可以坐起来的程度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并因一阵阵疼痛而痉挛不已。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感到浑身极度疼痛,拼尽最大力气才上了岸。
“这里有一本书,”我说,“第一次阐明了这个也许永远搞不清楚的问题。书名是《户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观测者J.G.伍德。有一次,他碰到这种动物,几乎丧命,他运用丰富的知识详细叙述了它。这种有害动物毒性不亚于眼镜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我来读一点摘要:
当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粘膜和纤维,如同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纸时,可要非常警惕,因为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霞水母。
“你看,这描述还不清楚吗?
“接下来,他讲述自己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碰上这种动物的经验。他发现,这动物能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丝状体,长达五十英尺,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死亡的危险。尽管只是在远处触及,伍德也几乎丧命。
无数的丝状体使皮肤出现红条纹,细看则是细斑或小疱,每一处斑点都像一块烧红的细针扎向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整个难言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剧痛向整个胸部放射,使我像中了枪一样扑倒。心跳突然停止,然后是六七次狂跳,犹如心脏要冲出胸腔。
“他几乎丧生,尽管他只是在水波流动的大海中触及毒丝,还不是在静止有限的湖中。他说,中毒后他连自己的面目都认不出来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布满皱纹、憔悴变形。他猛喝白兰地,灌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还。警官先生,我把这本书交给你,它充分描述了麦菲逊的悲剧。”
“同时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插话道,“我不怪你,警官先生,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认为,我只是因为分享了自己可怜朋友的命运,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默多克先生。我已经在着手破这个案子了。如果我按预期计划早一点到海滨去,就可能避免你遇到的灾难。”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一个乱读杂书的人,脑子里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狮鬃毛’这几个字始终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我在什么古怪的记录上读到过它。你们都看到了,这几个字的确能描述那个怪动物。我相信,麦菲逊看见它的时候,它一定是在水面上浮着,而这几个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称,来警告我们。”
“那么,至少我是找回清白了,”默多克讽刺地笑了一下,“不过我还有两句话要解释,因为我知道你们调查过我的事儿。我确实爱过这个姑娘,但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菲逊那天起,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她获得幸福。我心甘情愿躲到一边做他们的联系人,并经常给他们送信。因为我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对我来说她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才急忙赶去向她报告我朋友的死讯,唯恐别人抢在我前面用突然而冷酷的方式通知她。她不愿意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是怕你责备我而让我吃亏。好了,请原谅,我必须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说:“前两天咱们的神经都紧张过度了,默多克。请你不要记恨过去的误会,将来咱们会更好地彼此了解。”说完,他们两个人就友好地拉着手走了出去。警官没有走,睁大了牛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后他喊道,“我以前读过你的事迹,但我从来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摇了摇头,如果接受这种恭维,那等于降低我的水准。
“一开始我很迟钝——可以说是有罪地迟钝。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会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怜的麦菲逊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所以我以为他没下过水。真的,这正是我犯错误的地方。警官先生,过去我时常打趣你们,这一次霞水母几乎给警察厅报了仇。”
带面纱的房客
如果考虑到福尔摩斯先生的业务活动已达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其中的十七里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记录者,读者就能清楚地了解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多么庞大的资料了。对我来说,问题总是如何选择材料,而不是如何寻找材料。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箱,这一切不仅对研究犯罪的人来说,即使对研究维多利亚晚期社会或者官方丑闻的人,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关于后者,我可以保证,凡是那些写过焦虑的来信要求我为他们的家庭荣誉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大可放心。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特有的谨慎态度和高度职业感在我选择材料时仍然起着作用,我绝不会滥用别人对我们的信任。然而,对于近来有人妄图盗取和销毁这些文件的行为,我是坚决反对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谁,我们早已知道,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如果再发生类似行为,一切有关某政客、某灯塔及某驯养鸬鹚的全部秘密都将公之于世。对此,至少有一个读者心里明白。
另一方面,也没有理由认为在每一件案子里福尔摩斯都有机会显示他那卓越的洞察力和观察分析天份,这些我在回忆录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描述过。有时候他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去摘取果实,但有时果实会自动掉进他怀里。最骇异的人间悲剧往往却是那些最无法显示他个人才能的案件,现在我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之外,都是真实的。
一天上午——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一张福尔摩斯匆忙写成的字条,要我立刻去见他。赶到之后,只见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丰满红润、面容慈祥、房东太太型的老太太。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梅里罗太太,”我的朋友抬手说道,“梅里罗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肮脏嗜好。梅里罗太太要讲一件有趣的事情,它可能有所发展,你的在场将很有用。”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梅里罗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女士,我希望有一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非常急着见你,就算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过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清楚。咱们再来叙述一遍,这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在你的房子里已经住了七年,而你只见过一次她的脸。”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一次也没见过!”梅里罗太太说。
“她的脸上有非常骇人的伤,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脸。就是那么可怕。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到她在楼上的窗口张望,吓得连罐子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她的脸就是那样。有一次我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脸,她立刻就蒙上了面纱,然后说:‘梅里罗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都不知道。”
“她刚搬来的时候有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钞。立刻就将预交的一季度房租放在了桌上,也不讲价钱。这个年头儿,像我这么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谈过选中你的房子的理由吗?”
“我的房子离大路远,比大多数出租房子更安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自己也没有家人。我猜她大概试过别的房子,但最中意我的。她要求的是安静,她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之后压根儿没有露过脸,除了那次不小心。这倒挺奇怪,非常奇怪。难怪你要求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的,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没有麻烦的房客了。”
“那怎么又成了问题呢?”
“她的健康,福尔摩斯先生。她好像快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会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听到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里,整个宅子都听得见她的喊声,吓得我浑身发抖。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她了。‘郎德尔太太,’我说,‘如果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或者警察,他们一定可以帮助你。’‘哎呀,我可不想找警察!’她说,‘牧师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事儿。不过,要是有人能在我死之前听到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轻松一些。’‘哎呀,’我说,‘如果你不想找正规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一听就同意了。‘对了,这个人正合适!’她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梅里罗太太,快把他请来。如果他不愿意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帕尔瓦。’这个字条是她写的——‘阿巴斯·帕尔瓦,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会来。’”
“是要来,”福尔摩斯说,“好吧,梅里罗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谈一谈,这要持续到午饭时间。我们大约三点钟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刚像鸭子似的离开——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她的走路方式了,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进屋角的一大堆备忘录中翻找了。几分钟之内只听见翻纸页的嗖嗖声,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看来是找到了。他兴奋极了,都顾不上站起来,像尊怪佛一样坐在地板上,双腿交叉,周围堆着大本子。他打开膝盖上的一本。
“华生,这个案子当时弄得我很头疼,这里的旁注可作为证明。我承认我解决不了这个案子,但我又深信验尸官是错误的。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帕尔瓦悲剧了吗?”
“完全不记得了,福尔摩斯。”
“但你当时是和我一起去的。当然,我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而且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好吗?”
“那倒不难。也许听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家喻户晓,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团。不过,在出事的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和他的马戏团都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帕尔瓦过夜的时候发生了悲剧。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路上,他们走的是陆路,当天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里表演。这里有一张演出时的照片,你可以发现朗德尔是一个长得像野猪的壮汉,而他的妻子是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作证说,当时狮子已经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因为天天接触某种东西而产生轻视心理。他们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一般总是由郎德尔或他的妻子在夜晚喂狮子。有时一个人去,有时两人同去。他们从来不让别人去喂,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是喂食者,狮子就会把他们当作恩人而不伤害他们。七年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一起去喂它,然后发生了惨剧,详细的情况从来没弄清过。
“在接近午夜的时候,整个营地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了出来,举灯一瞧,看到了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远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经打开,郎德尔太太仰卧在门外的地上,狮子蹲在她的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都无法想象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走,它一下子跳回笼中,大家立刻把笼门关上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成了一个谜。一般的想法是,他们打算走进笼内,但刚一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早已照常进行过了,理所当然的判决为意外事故。”
“难道有别的可能吗?”我说。
“你这么说是没错。但有那么一两点情况,总是让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埃德蒙不满意。他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后来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这件事,就是因为他来拜访我,边抽烟边谈起这个案子。”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人吗?”
“没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他在意的是什么呢?”
“他和我都有些在意。问题在于,怎么都无法想象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你从狮子的角度来想想。它被放出来。它干了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蹿到郎德尔面前。他转身逃跑——爪印是在后脑——但狮子把他抓倒在地。然后,狮子不向前逃走,反而转身向女人跑去。她在笼边,狮子又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声好像在说丈夫背弃了她,但那时候他还能帮助她吗?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我又想起来一点。有证据指出,在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叫声中间,还混着一个男人恐怖的喊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听见他的喊声了。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之中。”
“我认为那时候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我洗耳恭听。”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有十米远。女人想冲进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朝笼子跑去,刚到门口,狮子就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的转身逃走刺激得狮子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针锋相对,也许会吓退它。所以她喊‘胆小鬼!’”
“非常妙,华生!但有一点瑕疵。”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外,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和他们一起玩耍、和他们在笼子里表演,这次却扑向了他们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怒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没说话。
“华生,有一点对你的理论有利——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异常狂暴。他是个魁梧的暴徒,见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口中的郎德尔太太在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了解事实之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好吧,华生,食橱里有冷盘山鹑,还有一瓶蒙哈谢白葡萄酒,让咱们在访问之前先补充一下精力吧。”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梅里罗太太家前面时,看见她肥胖的身体正堵在那座简单又平静的房子的门口。毫无疑问,她的当务之急是避免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所以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她千叮万嘱我们不要说或者做什么会让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我们答应了,然后随她走上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发霉、通风不良的房子,这并不奇怪,因为主人从不出去。由于奇怪的命运,这个女人从一个习惯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了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她坐在阴暗屋角的一张破沙发上,凝滞的岁月使她的身材变粗了,但那身体当年一定是美的,现在也依然丰满动人。她的头上戴着厚重的深色面纱,但剪裁得恰到好处,露出嘴唇的优美曲线和圆润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曾是一位丰姿不凡的女人。她的声音也很美。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对你并不陌生,”她说,“我知道一定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
“我恢复健康之后,当地的侦探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谈话,我听他说的。我对他说了谎,也许说出真相更明智一些。”
“一般来说,讲真话是最明智的。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和我的话有关。我明知道他是个没有价值的人,但还是不愿意因为毁了他而良心不安。我们曾经是那么亲近——那么亲近!”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方呢?”
“因为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方调查带来的流言蜚语。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得清静。我想找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告诉他我的可怕经历,这样我死去之后事情就能真相大白。”
“太太,我不敢当。同时,作为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我无法许诺你一定不会报告警方。”
“我理解你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我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因为这些年来我都在拜读你的事迹。命运留给我的唯一快乐就是阅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很少遗漏掉。不管怎样,我愿意碰碰运气,无论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才能安心。”
“那我和我的朋友愿意洗耳恭听。”
郎德尔女士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男人的照片。照片中的显然是一个职业杂技演员,一个身材健美的人。两只粗壮的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浓密胡须下面的嘴唇因为微笑而张开着,是一种多次征服异性的自满笑容。
“这是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是的。再瞧这张——这是我丈夫。”
这张照片里有一张丑陋的脸,就像一头猪,甚至可以说是一头野猪,因为在野性上还显露出了强大可怕的一面。人们可以想象他那丑恶的嘴在盛怒的时候喷着口水一张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象他那凶狠的小眼睛对人射出恶毒的目光。无赖、霸道、野蛮——这些都清楚地写在了这张大下巴的脸上。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在锯末上长大的穷苦的马戏演员,十岁之前就已经在表演跳圈了。当我长大的时候,这个男人就爱上了我——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天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团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对我的虐待。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当我抱怨的时候,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讨厌他,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时就像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他一次又一次因为打人和虐待动物而受传讯,但他有的是钱,不怕罚款。好的演员都离开了我们,马戏团开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再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了下来。格里格斯这个可怜虫,他没有多少高兴的事儿,但还是尽量维持局面。
“后来雷奥纳多跟我越来越近。你们看见他的外表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在这个优美的身体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就像天使加百列。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的亲近变成了爱情——是很深很深的热烈爱情,我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爱情。我丈夫怀疑我们,但我觉得他不但是恶霸还是胆小鬼,而雷奥纳多是他唯一惧怕的人。他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报复,那就是更残酷地折磨我。有一天夜里我叫得太惨了,雷奥纳多出现在我们篷车的门口。那天差一点发生了惨案,我和我的情人都明白这种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的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叫他死。
“雷奥纳多很聪明,是他想出的办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为我情愿步步跟他走——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他在铅头上安装了五根长钢钉,尖端朝外,模仿狮子爪子的形状。我们先用这根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制造出狮子杀死他的假象。
“那天我跟丈夫按照惯例去喂狮子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我们的锌桶装着生肉。雷奥纳多隐蔽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但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不过他轻轻跟在我们背后,接着我听见了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我的心快乐地跳动起来。我向前冲去,打开了关着狮子的门闩。
“接着发生了可怕的事。你们大概听说过野兽特别擅长嗅出人血的味道,而且人血对它们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出于某种奇异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我刚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扑到我身上。雷奥纳多本来可以拯救我。如果他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逼退。但他吓破了胆。我听到他吓得大叫,后来又看到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的牙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麻痹了我,我感觉不到疼痛了。我拼命想用手推开那张热气蒸腾、血迹斑斑的大嘴,同时尖声呼救。我感到营地的人都惊动了起来,后来有几个人,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我过了沉重的几个月才好转过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我是多么痛恨那头狮子啊!不是因为它夺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为它没有夺走我的生命!福尔摩斯先生,我只剩下一个愿望,而且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那就是用面纱遮住自己的脸,住到一个没有熟人能发现我的地方。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就这样做了,就像一只可怜的受了伤的动物爬到它的洞里去结束生命。这就是尤金尼亚·郎德尔的归宿。”
听完这位不幸的妇女讲述她的经历,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伸出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现出对他来说已经相当罕见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女孩!”他说道,“可怜的人!命运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如果来世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或听说过他。也许我这样恨他是错的。他还不如去爱那个我们在乡间巡演狮口余生的畸形儿呢。但一个女人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爱的。当我在狮子爪下时,他抛弃了我,在困苦中他离开了我,但我还是狠不下心送他上绞架。对我自己来说,已经不在乎任何后果,世界上还有比我这苟延残喘的生命更可怕的吗?但我顾及他的命运。”
“他死了吗?”
“上个月他在马尔盖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后来他怎么处理那个五爪棒的?这个棒子是你的叙述中最独特、最巧妙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营地附近有一个白垩矿坑,底部是一个很深的绿色水潭。也许他扔到那个潭里了。”
“说真的,关系也不大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束。”
“是的,”那女人回答,“已经结束了。”
这时,我们站起来要走,但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转过身去对她说:“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你没有权利结束它。”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任何用处吗?”
“你怎么会知道没有用呢?对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地承受痛苦,这本身就是最珍贵的榜样。”
那女人的回答是骇人的。她扯掉面纱,走到了有光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承受这一切。”她说。
那是异常恐怖的景象。脸已经被毁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它。在那已经烂掉的脸上,两只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显得更加可怕。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举起一只手,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两天后,我来到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个蓝色小瓶。瓶子上有一张红签,写着“剧毒”字样。我打开盖子,闻到一股杏仁味。
“氢氰酸?”我说。
“没错,是邮寄来的。附信上写着:‘我把引诱我的东西寄给你,我决定听从你的劝告。’华生,咱们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肖斯科姆别墅
福尔摩斯弯着腰在一个低倍显微镜上看了许久,现在他直起身来,胜利地看着我。
“华生,这是胶,”他说,“毫无疑问是胶。看看这些散在四周的东西!”
我俯身到目镜前对好焦距。
“这些纤维是花呢大衣的。这些不规则的灰色团块是灰尘,左边还有上皮鳞层。中间这些褐色的粘团无疑是胶。”
“好吧,”我笑着说,“我接受你的意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这是个很好的证据,”他回答,“也许你还记得圣潘克莱斯案中在警察尸体旁边发现的那顶帽子吧。被控人否认那是他的帽子,但他是个经常用胶的画框商。”
“这是你办的案子吗?”
“不,这是我的朋友,苏格兰场的梅里维尔请我帮忙的一个案子。自从我在某个被告的袖缝中找到了锌和铜屑,由此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者以来,他们就认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我有个新主顾要来,但迟到了。顺便问一句,华生,你懂赛马吗?”
“按说应该懂一点。我的负伤抚恤金有一半都耗在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当作我的‘赛马指南’了。你知道罗伯特·诺伯顿吗?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当然。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我很熟悉那里,某年夏天我曾在那里住过。诺伯顿有一次几乎进入你的业务领域。”
“怎么回事?”
“他差点在纽马基特希斯用马鞭把萨姆·布鲁尔打死,那是奎松街的一个放债人。”
“啊,他真有意思!他经常那么干吗?”
“对,他是有名的危险人物,差不多是英国最胆大妄为的骑手——几年前国家大赛的第二名。他是那种不属于自己生活时代的人。如果在摄政时期,他本该是个花花公子——拳击家、运动家、孤注一掷的骑手、女士们的情人。人人都说,他陷入窘境之后就再也无力自拔了。”
“了不起,华生!你的介绍非常扼要,我就像见到了他本人。你能告诉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吗?”
“我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庄园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种马饲养场和训练场也在那儿。”
“首席驯马师是约翰·梅森,”福尔摩斯说,“不要表示惊讶,华生,我打开的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咱们还是再谈谈肖斯科姆吧。我就像遇上了丰富的宝藏。”
“那里有肖斯科姆长毛垂耳狗,”我说,“在所有的狗市上它们都是大名鼎鼎的。这是英国最佳品种的狗,它们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骄傲。”
“女主人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喽?”
“罗伯特爵士没有结过婚。考虑到他的前景,这也是好事。他和守寡的姐姐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说她住在他家里?”
“不,不。那座住宅属于她的前夫詹姆斯爵士,诺伯顿在那儿没有任何产权。她生前产业的利钱归她,她死后房产则还给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
“我想这些租钱都被罗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一定让她过得很不安宁,但我还是听说她对他很好。肖斯科姆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人已经来了。”
门已经打开,听差带进来一个高个子、脸刮得很干净的人,他那坚决而严厉的表情说明他是教管马或男孩子的。梅森先生这两行都干,而且看来同样胜任。他镇定自若地鞠了个躬,在福尔摩斯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不过你的信没有作什么解释。”
“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写在纸上,而且也太复杂。我只能和你面谈。”
“好吧,我们洗耳恭听。”
“首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的主人疯了。”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这是贝克街,不是哈利街。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一个人干一两件古怪的事情还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干的事情都那么稀奇古怪,你就会疑心了。我觉得肖斯科姆王子和德比大赛把他搞得神经失常了。”
“是你们的一头小马吗?”
“是全英国最好的马,福尔摩斯先生,我有把握这样讲。现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此事也不会传出去。罗伯特爵士在这次赛马中,只能胜不能败。他已经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他把自己能搞到的所有的钱都押在这匹马上了,而且赌注很悬殊。一比四十已经够了,但他押的是将近一比一百。”
“如果马真的那么好,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别人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罗伯特爵士可没让马探子套出情报去。他把王子同父异母的兄弟拉出去兜风。谁都分辨不出它们,可一跑起来,王子能在一弗隆领先它的兄弟两个马身。爵士一心只想着马和赛马的事,整个生命都放在上面了。他暂时还可以把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应付住,但如果王子失败了,他也就破产了。”
“真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赌博,但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疯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过觉,他整天待在马厩里。他两眼发狂,神经已经承受不住了。还有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为!”
“啊!怎么回事?”
“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趣味相同,她也和他一样爱马。她每天准时驱车来看马,而且她最宠爱的就是王子。一听到石子路上的车轮声,王子就耸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车前去吃糖,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怎么说?”
“她对马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一周以来,她每天驱车路过马圈时连个招呼都不打!”
“你认为他们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厉害,言语粗鲁,彼此深怀恶意。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把她当作儿子一样宠爱的狗送人呢?几天前他把狗送给了老巴恩斯,三英里外克伦达尔绿龙旅店的老板。”
“确实有点奇怪。”
“她心脏不好、又有浮肿,当然不能跟他出去跑,所以他向来每天晚上都在她屋里待上两个小时。他完全可以继续那样做,因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但现在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接近她了。她也很伤心,变得抑郁、烦闷,喝起酒来,福尔摩斯先生,简直是狂饮无度了。”
“在他们疏远之前她喝酒吗?”
“有时也喝一杯,可现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诉我的。一切都变了样,福尔摩斯先生,简直一塌糊涂。还有,主人深更半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干吗?在那里等他的人又是谁?”
福尔摩斯搓起手来。
“说下去,梅森先生,你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见他夜里十二点冒着大雨出去。于是第二天晚上我来到宅子里,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这可真紧张,如果让他发现可够我们受的。如果有人惊动了他,他的拳头可不饶人,根本不管是谁。所以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闹鬼的地穴,还有人在那里等他。”
“这个闹鬼的地穴是什么?”
“先生,在庄园里有一座教堂废墟,古老得已经没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在它的下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闹鬼之地。白天那里既黑暗又潮湿,荒凉恐怖,晚上更是没有人敢走近。但我们的主人不怕,他一辈子没有怕过任何东西。可是他夜里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说那里还有一个人。他肯定是你们的马夫,或家里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向他发问了吧?”
“他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怎么能肯定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天夜里。罗伯特爵士转个弯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像一对兔子在灌木丛中发抖,因为那天晚上有一点月光。接着我们听见还有一个人走在后面。我们并不怕他,所以罗伯特爵士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装作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地走到他面前。‘嘿,伙计!你是谁?’我说道。我估计他没听到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所以当他回过头来发现我们时,真像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一样。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我必须得说,他真能跑!一分钟之后就看不见他的踪影、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完全不知道。”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吗?”
“是的,我记住了他的那张黄脸,是个下等人。他和罗伯特爵士能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坐着沉思了好一会儿。
“谁陪伴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最后他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着夫人。”
“她一定很忠诚喽?”
梅森先生不安起来。
“她是很忠诚,”他终于回答,“但我不能说她是对谁忠诚。”
“啊!”福尔摩斯说。
“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理解,梅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了解,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就众人皆知了。”
“也许她过去不知道。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了。她想辞退这个女人,但她的弟弟不准。这个可怜的弱者因为有心脏病,又不能走动,没办法强行实现自己的意愿。她怀恨的侍女打发不走,所以她和谁都不说话,一个人生闷气,借酒浇愁。罗伯特爵士恼怒之下夺走了她宠爱的小狗。这些不是都能串起来吗?”
“是的,到此为止都能串起来。”
“对极了!到此为止。但这一切和夜晚去地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能解释。”
“确实不能,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释。罗伯特爵士为什么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昨天才发现的——在我写信给你之后。昨天罗伯特爵士到伦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去了地穴。别的都和从前一样,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堆人的尸骨。”
“你报告警察了吗?”
我们的来访者冷冷地笑了:“先生,他们不会感兴趣的。我们发现的只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它很可能是几千年以前的古尸。但它原来不在那儿,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它被堆在一个角落里,用木板盖着,而那个角落以前没有东西。”
“你们对它做了什么?”
“我们没管它。”
“这样做是明智的。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应该今天回来。”
“罗伯特爵士什么时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面嚎叫,而那天早上罗伯特爵士正在大发脾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它杀了。但他把狗交给骑师桑迪·贝恩,让他去送给绿龙旅店的老巴恩斯,说不愿意再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坐着沉思了很久。他已经点燃了自己那个最老、烟油最多的烟斗。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希望我对此事做些什么,梅森先生,”他最后说,“你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这个也许能说明问题,福尔摩斯先生。”客人回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细心地打开,里面露出一根烧焦的碎骨头。
福尔摩斯饶有兴趣地检查起来。
“你从哪儿搞到的?”
“在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经许久未用了。罗伯特爵士抱怨天太冷,又把它烧了起来。哈维负责烧这个锅炉——他是我的一个小马倌。就在今天早上他拿着这个来找我,他是在掏炉灰的时候发现骨头的。他很不喜欢这东西。”
“我也不喜欢,”福尔摩斯说,“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了黑色的焦块,但它的解剖学特点还能分辨出来。
“这是人类大腿骨的上髁,”我回答。
“没错!”福尔摩斯变得非常严肃,“这个马倌什么时候去烧炉子?”
“他每天晚上烧起来之后就走。”
“这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那里?”
“是的,先生。”
“你能从外面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个门,里面还有一个门顺着楼梯通往比特丽斯夫人房间的过道。”
“这个案子不简单,梅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你是说昨晚罗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完全正确,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字?”
“绿龙旅店。”
“它是在伯克郡那一带钓鱼的好去处吧?”
诚实的驯马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确信在自己多灾多难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我听说在水车用的引水渠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那太好了。华生和我是有名的钓鱼爱好者,对不对,华生?你可以写信到绿龙旅店去,我们今晚就去那里。不用说,你不要去那儿去找我们,有事给我们写张纸条就行,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当我们对此事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成熟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坐在空无一人的一等车厢里,向肖斯科姆这个招呼停车小站驶去。我们头上的行李架显眼地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的东西。到达目的地后,我们又坐了一段时间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店。在那里,爱好运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情地加入了我们消灭附近鱼类计划的讨论。
“在霍尔湖钓狗鱼如何?”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阴沉了下来。
“别打那个主意,先生。没等你钓到鱼,你就掉到水里了。”
“怎么回事?”
“是因为罗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讨厌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生人如果走近他的驯练场,他是决不会放过你们的。罗伯特爵士一点不马虎!”
“我听说他有一匹马要参加比赛,是吗?”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马。我们大家都把钱押在它身上了,罗伯特先生所有的钱也都押上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你们不会是马探子吧?”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渴望呼吸伯克郡新鲜空气的疲惫伦敦人罢了。”
“那你们可找对地方了。这里有的是新鲜空气。不过请一定记住我说的关于罗伯特爵士的话。他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一定离公园远点。”
“当然,巴恩斯先生!我们会的。你瞧,在大厅里轻叫的那只狗长得可真漂亮。”
“没错,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全英国没有比它更美的啦。”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问——这条狗值多少钱呢?”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送给我的,所以我得把它拴起来。要是放开它,它一眨眼就能跑回别墅里去。”
“华生,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开后,福尔摩斯说,“这牌不好打,不过再有一两天咱们总能搞清楚。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也许今晚咱们到那个禁地去一趟还不用怕挨打。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下。”
“你有什么假设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大约一周前发生了一件事,它对肖斯科姆家的生活影响极大。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它的效果来猜测。效果似乎是某几种因素的奇怪混合物,但肯定有助于我们的调查。只有那种平淡无奇的案子才是没有办法的。
“让我们看看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姐姐,而且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我只看出弟弟的无情。”
“也许是这样。或者——好吧,这儿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让我们继续看看争吵之后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除了和女仆乘车之外就不再露面,拒绝在马厩停车去看她宠爱的马,而且显然喝起酒来。都包括进来了吧?”
“还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条思路。这是两件事,我请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关于比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条线索,这是关于罗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高利贷债主的手里,随时可能破产,使家产遭到拍卖,他的赛马也将被夺走。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现在又是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靠姐姐,而姐姐的女仆又是他忠实的工具。这几点咱们都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华生,让我们假设——当然是个诽谤性的假设,是为了讨论的目的提出的一个前提——罗伯特爵士杀害了自己的姐姐。”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的确出身高贵,不过鹰群里偶尔也有乌鸦。咱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除非发了财,否则他绝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发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这次的大获全胜。他现在不得不坚守阵地,所以就必须把受害者的尸体处理掉,还得找一个能够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这么做并不是不可能的。女主人的尸体可能运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趁着深夜偷偷地在锅炉里销毁了,留下的证据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你觉得如何,华生?”
“如果肯定了那可怕的前提,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我认为明天咱们可以做一个小试验。至于今天,为了保持咱们的身份,我建议用我们主人自己的酒来招待他一下,跟他好好谈一谈鳗鱼和雅罗鱼,这可能是让他高兴的最好办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闻。”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记带钓小狗鱼用的诱饵,这倒也省得去钓鱼了。大约十一点钟时我们出去散步,他还获准带着小黑狗一起。
“就是这儿,”当我们来到高大的竖着狮鹫兽纹章的庄园大门前时,福尔摩斯说,“巴恩斯先生告诉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时候要乘马车出来兜风,开门时马车会放慢速度。华生,等车刚穿过大门,还没加速的时候,请你叫住车夫提个问题。不用管我,我会站在这丛冬青树后面观察。”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十五分钟后我们就看见远处的路上驶来一辆黄色的四轮敞篷两座马车,由两匹漂亮矫健的灰马拉着。福尔摩斯带着狗蹲在树丛后面,我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间挥舞起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来打开了大门。
马车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细地观查乘车的人。左边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子,亚麻色头发,还有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她的右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驼背人,脸和肩上围着一大块披肩,说明她体弱多病。当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重地举起手,车夫勒住了马,我就上前打听罗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出来,放开了狗。那狗欢叫了一声,冲向马车,跳到踏板上。但转眼间,它那热切的迎接变成了狂怒,朝着上面的黑衣裙连吠带咬。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的人拼命嚷着,车夫鞭打着马疾驰而去,只剩下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已经证实了。”福尔摩斯一边往激动的狗脖子上套链子一边说,“狗认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叫道。
“对极了!咱们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还是得认真地打。”
我的伙伴那天似乎没什么别的计划了,于是我们真的在引水渠里用带来的鱼具钓起鱼来,成果是给我们的晚餐增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又变得精力充沛起来,我们又像早晨那样来到通往庄园大门的路上。一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等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的老相识,驯马师约翰·梅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我收到了你的字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听说他今晚要回来。”
“那座地穴离房子有多远?”福尔摩斯问。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不去管罗伯特爵。”
“我可不能一起去,福尔摩斯先生。爵士一到家就会把我叫去询问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况。”
“我知道了,这么说我们必须独自工作啦,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们带到地穴后再走。”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不过梅森领着我们穿过草地,直到一块黑黝黝的影子出现在我们面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古老的教堂。我们从旧日门廊的缺口走了进去。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寻找,然后走到教堂的一角,那里有一条陡斜的楼梯通到地穴。他擦燃火柴照亮了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古旧的粗凿石墙残垣,一叠叠散发着霉味的棺材,它们有些是铅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着一面墙,一直延伸到隐藏在上方阴影中的拱型天花板下。福尔摩斯点亮了灯笼,一缕颤动的黄光照亮了这阴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牌子都装饰有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纹章,它甚至在死亡门前仍然保持着尊严。
“你说过这里有些骨头,梅森先生。你能带我们看看再走吗?”
“就在这个角落里。”驯马师走过去,然而当我们的灯光照过去时,他惊呆了,“没有!”
“在我意料之中,”福尔摩斯轻笑起来,“我想就是现在也还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要烧千年前的尸骨呢?”约翰·梅森问。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寻找答案的,”福尔摩斯回答,“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们就不耽误你了。我想天亮之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梅森离开后,福尔摩斯开始仔细地查看墓碑,从中央的一个看起来属于撒克逊时代的开始,接着是一长串诺曼底时代雨果们和奥多们的墓碑,直到我们看见了十八世纪威廉爵士和丹尼斯·费勒爵士的墓碑。一个多小时后,福尔摩斯来到了地穴入口边的一具铅制棺材前。我听到了他满意的轻叫声,从他迅速而准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他热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盖的边缘,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开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进棺盖缝里,把看起来仅用两个夹子固定着的整个棺盖撬了起来。撬开棺盖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就在它还没完全打开、只露出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了我们。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里走动,传来了意图明确、对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坚定而急促的脚步声。一束灯光从楼梯上射了下来,随后持灯人出现在了哥特式的拱门里。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举止狂暴的可怕人物,手里提着大号马灯,灯光照亮了一张胡须浓密的脸和一对狂怒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地穴里的每个角落,最后恶狠狠地盯住我和我的同伴。
“你们这些浑蛋是谁?”他怒吼道,“到我的地产上来干什么?”见福尔摩斯保持沉默,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并举起一根随身携带的沉重的手杖。“听到没有?”他挥舞着手杖大叫道,“你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福尔摩斯不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罗伯特爵士,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他异常严厉地说,“这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过身去,揭开了身后的棺盖。借着马灯的光亮,我看到一具从头到脚裹在布里的尸体。这是具可怕的女尸,鼻子和下巴扭向一边,毫无血色、扭曲的脸上有一双昏暗、滞固的眼睛。
准男爵大叫一声蹒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具石头棺材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转眼间,他又恢复了一点凶猛的常态,“你是干什么的?”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说,“也许你很熟悉。不管怎么说,我的职责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样,那就是维护法律。我认为有很多事情你必须加以解释。”
罗伯特爵士充满敌意地瞪了他一会儿,不过福尔摩斯平静的声音和镇定自信的态度产生了效果。
“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干什么坏事。”他说,“我承认这件事从表面上看的确对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我希望事实果真如此,不过恐怕你必须到警察局去解释。”
罗怕特爵士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好,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到庄园里自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从玻璃罩后面陈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枪管可以看出,这是老宅子里的一间武器陈列室。房间布置得很舒适,在这里罗伯特爵士离开了我们一会儿。回来时,他带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曾见过坐在马车里的那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长着一张老鼠一样的脸、举止鬼鬼祟祟、令人讨厌的矮个子男人。这两个人满脸惊疑,说明准男爵还没来得及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诺莱特夫妇。诺莱特太太结婚前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仆。我之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把真相告诉你。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可以为我做证的人。”
“罗伯特爵士,这有必要吗?您想过您在做什么吗?”那个女人喊道。
“至于我,我拒绝负任何责任。”她的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负全部责任。福尔摩斯先生,请听听事情的简单经过吧。
“你显然对我的事情已经插手很深了,不然我不会在那里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为参加德比大赛驯养了一匹黑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能否胜利。如果我赢了,那么一切顺利。如果我输了——啊,我真不敢想象!”
“我明白你的处境。”福尔摩斯说。
“我的一切都依靠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但是众所周知,她的地产收入只够满足她自己的生活。而我,我深陷在那些犹太人手里。我一向知道,只要姐姐一死,我的债主就会像秃鹰一样涌到我的地产上,拿走一切东西——我的马厩、我的马——所有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在一周之前去世了。”
“而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面临着全面的破产。如果能把这件事掩盖三个星期,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她的女仆的丈夫——也就是这个人——是个演员。于是我们想到——我就想到——在短时间内他可以装成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马车露个面外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因为除了她的女仆,不会有人进入她的房间。这并不难处理。姐姐死于长久以来一直折磨她的水肿。”
“这应该由验尸官确定。”
“她的医生能证实,几个月前她的病症就预示着这个结局了。”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尸体不能留在这儿,她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诺莱特就把她运到老库房去了——那个库房很早就没人使用了。但她的小狗跟着我们,在门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们又把尸体转移到了教堂的地穴里。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丝毫侮辱和不恭。我深信没做什么对不起死者的事。”
“我认为你的行动是不可原谅的,罗伯特爵士。”
准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容易,但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或许就不这么认为了。一个人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全部计划在最后一刻被毁灭而不竭力挽救。我认为把她暂时安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里作为安息之处并没有什么不当,更何况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现在仍然是庄严神圣的。我们打开了一具这样的棺材,移走了里面的东西,像你看到的那样安置了她。至于里面移出的遗骸,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地穴的地上。于是我和诺莱特移走了它们,他又在夜里下到锅炉房烧掉了它们。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尽管我不得已把它讲了出来,但我却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迫使我这样做的。”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叙述有一点纰漏,罗伯特爵士,”最后他终于说,“既然你把赌注放在赛马上,那么即使你的债权人夺走了你的财产,也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这匹马也是财产的一部分,他们难道会在意我的赌注吗?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让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最恨之放骨,也是最大的债主萨姆·布鲁尔是个无耻之徒,在纽马基特我就不得不抽过他一回。你认为他会挽救我吗?”
“就这样吧,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站了起来,“这件事必须交给警察。我的责任是发现事实,并到此为止。至于你的行为的道德或尊严问题,我无权发表意见。快到午夜了,华生,咱们该回咱们那个简陋的住处去了。”
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个案子的结局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应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在比赛中获胜,马主净赚了八万英镑。债主们在比赛结束前保持了宽容,所以在付清了债务之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钱来重建优裕的生活。警察和验尸官对此事的处理也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除了在拖延死亡注册一事上遭到并不严厉的批评外,幸运的马主靠这次投机事业干净地脱了身。现在此事已被遗忘,而他的晚年也将体面地度过。
退休的颜料商
某天早上福尔摩斯心情忧郁,陷入了沉思。他那机警而实际的性格受到这种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离开的那个老人?”
“就是他。”
“是的,我在门口碰到了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无所作为、精疲力竭的人。”
“没错,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但人生难道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人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还剩下什么呢?一场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委托人吗?”
“是的,我想应该这么称呼他。他是苏格兰场打发来的,就像开业医生把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他们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无论发生什么,病人的情况都不可能比现状再坏了。”
“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商,你能在绘具箱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积攒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舍姆买了一所房子,忙碌一辈子后休息了下来。人们都认为他的未来有保障了。”
“的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自己在信封背面草草写下的记录。
“华生,他在一八九六年退休,一八九七年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照片不夸张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富裕,又有妻子,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正如你所看到的,两年之内他就变成世界上最潦倒、最悲惨的家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安伯利似乎有一个嗜好,就是国际象棋。在刘易舍姆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我记得名字叫雷·欧内斯特——也是一个爱好下棋的人。他经常来安伯利家里,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也就很自然地密切起来,因为咱们这位倒霉的委托人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管他有什么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不知去向。更过分的是,不忠的妻子把老人的文件箱做为自己的私产带走了,里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位夫人吗?能找回钱财吗?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你准备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理解我的话。你知道,我已经在着手处理两位科普特宗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关键的时候。我实在抽不出身去刘易舍姆,但现场的证据又很重要。这老家伙一再坚持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难处,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
“好吧,”我说,“我得承认,我并不自信能够胜任,但我愿尽力而为。”
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前往刘易舍姆,完全没有想到我正在参与的案子一周之内将成为全国热烈讨论的话题。
那天夜里我回到贝克街汇报情况时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伸展开瘦削的身体躺在深陷的沙发里,从烟斗中缓缓吐出辛辣的烟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的叙述中出现停顿或产生疑问时,他会半睁开明亮、锐利的灰色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睡着了。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住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我想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像一个沦落到下层社会的穷贵族。你知道那种地方,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倦的郊区公路。在它们中间有一座具有古代文化气息、舒适的孤岛,那里就是他的家。四周环绕着晒得发硬、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看那就是一面高砖墙。”
“是的。如果不是问过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我还真找不到黑文。我应该提一下这个闲人。他是个高个子、黑皮肤、大胡子、军人模样的人。听到我的询问后他点了点头,并用一种奇特的怀疑目光瞥了我一眼,这让我事后留下了印象。
“我还没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上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现在在阳光下,他的面貌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我已经研究过了,不过还是愿意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那佝偻的腰真像是被生活的忧愁压弯的。他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体弱,因为尽管他的双腿细长,肩膀和胸部的骨架却非常宽大。”
“左脚的鞋皱折,而右脚平直。”
“我没注意到那个。”
“你不会注意到的,我发觉他用了假腿。但请继续讲吧。”
“他那从旧草帽底下钻出来的灰白色头发,还有脸上的皱纹和激烈的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极了,华生。他说了什么?”
“他开始大吐苦水。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当然我仔细地观察了四周。我从没见到过如此荒乱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完全没有经过修整,根本是任凭它们自由发展。我真不知道,一个体面的妇女怎么能忍受这种状况。房子也同样破旧不堪。这个倒霉的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
“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进行了长谈。你本人没来让他非常失望。‘我不敢奢求,’他说,‘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特别是遭受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还能获得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诉他这与经济无关。‘当然,对他来讲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安伯利说,‘但就算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的天性中,最恶劣的就是忘恩负义了!我何曾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呢?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宠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们现在是怎么背叛我的!啊,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这就是他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主题。看起来,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除了一个每天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开的女仆外,他们独自居住。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让妻子开心,还特意在海梅克剧院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抱怨头痛而推辞不去,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看起来是真话,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很值得注意,非常重要!”这些话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讲下去,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亲自查看那张票了吗?也许你没有记住号码吧?”
“我恰好记住了,”我稍微有点骄傲地回答,“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老学号相同,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太好了,华生!这么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
“是的,”我有点困惑地回答,“而且是在第二排。”
“太令人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还让我看了他称为保险库的房间,那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像银行一样有铁门和铁窗,他说是为了防盗。这个女人好像有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他已经交给警察局一份清单,希望能让这些债券无法出售。午夜时分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被盗,门窗大开,犯人已经逃跑了。没有留下信或消息,之后他也没有听到一点音讯。他立刻报了警。”
福尔摩斯思考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在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那个房间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干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为了缓解心中的痛苦,人必须干点什么。’他自己是这么解释的。当然这有点反常,但显而易见的是,他本来就是个反常的怪人。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一张妻子的照片,是在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道。”
“还有什么吗,华生?”
“是的,还有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我驱车到布莱克希思车站并赶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冲进了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能力。他就是那个高个子、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说话的人。在伦敦桥我又看到他一次,后来他就消失在人群之中了。我确信他是在跟踪我。”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子、黑皮肤、大胡子的人。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简直像个巫师。我并没有说过这一点,但他确实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你真行!福尔摩斯!”
“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吧。我必须承认,原来我认为简单可笑而且不值一提的案子,现在已经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么?”
“不要伤心,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并非针对你一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你明显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这显然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的为人如何?人们会相信他是放荡的好色之徒吗?华生,凭借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助手和同谋。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是怎么想的?我完全可以想像出你在蓝锚和女士们温柔地轻声闲谈,从中得到可靠消息的情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这些还是可以做的。”
“已经做了。感谢苏格兰场的电话和帮助,我常常不用离开这间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故事。当地人认为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其残酷和苛求的丈夫。那个年轻的欧内斯特医生,一个未婚的人,经常去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妻子开开玩笑。所有这些看起来都顺理成章,人们会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然而——然而!”
“困难在哪里?”
“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好,不要去管它了,华生。让我们听听音乐来摆脱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换衣服,吃饭,听音乐会。”
清晨我准时起床,但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朋友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张字条。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件事需要和安伯利商谈,然后我们再决定是否着手办理此案。请你在三点钟前做好准备,那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
S.H.
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但他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带着严肃专注的表情,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安伯利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因为那老人不久就来了,严峻的脸上带着非常焦虑而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递过电报,福尔摩斯大声念了起来:
请立刻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
埃尔曼,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发出,”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我相信离弗林顿不远,你应该立刻行动。这显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发的,是当地的牧师。我的圣公会名册在哪儿?啊,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时刻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
“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起去。他会需要帮助和建议的。我们显然已经接近这个案子的最关键部份了。”
然而委托人似乎并不急于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此行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
“不掌握一点情况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刻发电说你马上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变得严厉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能给警方和我本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我们将认为你对调查并不认真。”
这么一说我们的主顾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么认为,我当然要去。”他说,“从表面上看,这个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你认为——”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了语气,于是我们出发了。离开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边,可见他认为此行事关重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过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者回来,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行。我会把这边安排好,无论怎样都打电话给我。”
小帕林顿处在支线上,交通不便。这趟旅行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天气十分炎热,火车速度又慢,我的旅伴更是闷闷不乐地沉默着,除了偶尔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几句之外几乎一言不发。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位身材高大、仪态严肃、自命不凡的牧师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的面前摆着我们发给他的电报。
“你们好,先生们,”他招呼道,“请问有何见教?”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因为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没发过电报。”
“我是说你发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关于他妻子和钱财的那封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太可疑了。”牧师气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发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委托人惊讶得面面相觑。
“或许搞错了,”我说,“也许这里有两座牧师住宅?这是电报,上面写着发自埃尔曼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个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可耻的伪造,它的来源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与此同时,我认为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我和安伯利先生只好来到村庄的路旁,这个村子仿佛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到电报局,它已经关门了。幸亏小小的铁路警察所有一部电话,我才得以和福尔摩斯取得联系。他对我们旅行的结果同样感到惊奇。
“非常蹊跷!”远处的声音说道,“真莫名奇妙!亲爱的华生,我最担心的是今夜没有返回的车了。没想到害你在乡下的旅店过夜。然而,大自然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他们可以和你作伴。”挂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福尔摩斯的笑声。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虚传的吝啬鬼。他抱怨旅行的花费,坚持要坐三等车厢,就后又因为不满旅店的帐单而大发牢骚。第二天早上我们终于回到伦敦时,已经很难说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到贝克街来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会有新的指教。”
“如果不比上一个更有价值的话,我是不会采用的!”安伯利恶狠狠地说,不过他还是和我一起回去了。我已经用电报通知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到了之后却看见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舍姆去了,希望我们能过去。这真是令人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独自坐在我们委托人的起居室里。他旁边坐着一个冷漠而严厉的男人,黑皮肤、戴着灰色的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共济会的大别针。
“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对你的事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虽然我们在各自进行调查,但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要问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来。从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迫近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安伯利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枯瘦的手徒然地抓着空气。他张大了嘴,那一瞬间的样子就像是落在网中的怪鸟。这一刻我们看到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灵魂和他的肢体一样丑陋不堪。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用手按着嘴唇,仿佛在止住咳嗽。福尔摩斯像只老虎似的猛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向地面。于是从他那气喘吁吁的双唇中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没那么简单,乔赛亚·安伯利,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地按着次序行。巴克,你看怎么样?”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这里离车站只有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起去。华生,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半小时之内就会回来。”
老颜料商强壮的身体有着狮子般的力气,但是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中,也毫无办法。他被连拉带扯地拖进等候着的马车,而我留下来独自看守这可怕的凶宅。福尔摩斯在预定时间之前就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处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可不知道巴克这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子、黑皮肤的人时,我能很容易地把你没提到的东西说出来。他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当然插手过一些。”警官有所保留地答道。
“当然,他的方法和我一样不墨守成规。你知道,有时候这是有用的。就拿你来说吧,你不得不警告他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用来反对他自己,这可并不能迫使那个流氓招认。”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此案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插手了。当你用一种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横插进来,夺走我们的荣誉时,你应当原谅我们的恼火。”
“你放心,不会夺走你的荣誉的,麦金农。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的之外,他什么都没做。”
警官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慷慨。赞扬或批评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我们,只要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难办了。”
“的确如此。不过他们肯定要提出问题的,所以最好还是准备好答案。比如说,当机智能干的记者问起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怀疑,最后又是哪一点让你确认这就是事实时,你怎么回答呢?”
这位警官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解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目前似乎还没抓住任何事实。你说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想自杀,因为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除此之外你还能拿出什么事实吗?”
“你打算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能弄清楚。尸体不会离得太远,到地窖和花园里找找看。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一挖,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自来水管还古老,一定有个废弃不用的旧水井,试试你的运气吧。”
“你怎么会知道?案子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先告诉你案子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再解释,对我那一直辛劳工作、贡献很大的老朋友更应该多解释一些。首先我得让你们知道这个人的心理。这个人很奇特,我认为他的归宿与其说是绞架,不如说是布罗德莫精神病院。说得详细点,他的天性是属于中世纪意大利的,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为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时可能被任何人诱惑。这正好在喜欢下棋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伯利善于下棋,华生,这说明他的智力类型是善用计谋的。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嫉妒心让他发了狂。他怀疑妻子私通——不管是真是假——并决意要报复,还用魔鬼般的狡诈做好了计划。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走过通道,十分自信,就像他曾经在这所房子里似的。他在敞开的保险库门前停住了。
“哎呀!多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得感谢华生的观察,尽管他没有追究下去,但却让我有了追踪的线索。为什么这个人要让屋子里充满这么强烈的气味呢?当然是想借此掩盖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引人疑心的臭味。接着就是这个有铁门和栅栏的房间——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把这两件事实联系到一起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我只能决定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当我检查了海梅克剧院售票表——华生医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楼上第二排的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时,我就感觉到此案的严重性了。安伯利没有到剧院去,他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让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他为妻子买的票的座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检查这所房子。我派助手到一个我能想到的与此案最无关的村子,在安伯利根本不可能赶回来的时间把他召唤了过去。为避免失误,我让华生跟着他。那个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圣公会名册里找到的。我都讲清楚了吗?”
“真高明!”警官敬畏地说。
“我闯进了这所房子,而且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如果要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盗这一行,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高手。注意看我发现了什么。看看这顺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它沿着墙角向上走,在角落有一个龙头。这根管子伸进保险库,终点在天花板中央的圆花窗里,完全被花窗盖住,但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开外面的开关,屋子里就会充满煤气。在门窗紧闭、开关大开的情况下,被关在小屋里的任何人两分钟后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卑鄙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不过一旦进这门他们就得听他摆布了。”
警官饶有兴趣地检查了管子。“我们有一个警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当然那会儿门和窗户都已经打开了,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到墙上了。据他说,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经开始油漆了。福尔摩斯先生,下一步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晨,当我从餐具室的窗户里爬出来时,我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领子。一个声音说道:‘流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挣扎着扭过头,看到了我的朋友和对手,戴着墨镜的巴克先生。这次巧遇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好像是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的委托进行调查的,并同样得到了谋害的结论。他已经监视这所房子好几天了,还把华生医生当做来过这里的可疑分子跟踪。他无法拘捕华生,但当他看到一个人从餐具室里向外爬时,就忍不住了。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就一起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和他,而不和我们呢?”
“因为当时我已经准备进行这个结果如此圆满的试验。我怕你们不愿意那样做。”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尔摩斯先生,按照我理解,你现在是想撤出此案,把你已经获得的结果转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的习惯。”
“好的,我以警方的名义感谢你。根据你的说法,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找到尸体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我再让你看一点可怕的证据,”福尔摩斯说,“我相信这一点连安伯利先生本人都没有察觉。警官,在探索结论的时候你应该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怎么做。这种设想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们假设你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面,已经没有两分钟的时间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甚至想向门外那个或许正在嘲弄你的魔鬼复仇,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写张字条。”
“对极了,你想告诉人们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能写在纸上,那样会被看到。如果写在墙上就会引起注意。现在看这里!就在壁脚板的上方,有紫铅笔划过的痕迹:‘我们是——’到此为止了。”
“你怎么解释它呢?”
“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可怜的人躺在地板上快死的时候写的。还没写完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这么想。如果你在尸体上发现紫铅笔——”
“放心吧,我们一定仔细找。不过那些证券又怎么样了呢?很明显根本没发生过盗窃。但他确实有这些证券,我们已经证实了。”
“他肯定把证券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私奔事件被人遗忘后,他会突然找到这些财产,并宣称那罪恶的一对良心发现把赃物寄回来了,或者说被他们掉在地上了。”
“看来你的确解决了所有的难题,”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呢?”
“纯粹是卖弄!”福尔摩斯回答,“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自信得过了头,认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找了警察,甚至还请教了福尔摩斯呢。’”
警官笑了起来。
“我们必须原谅你的‘甚至’二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案子。”
两天之后我的朋友扔给我一本《北萨里观察家》半月刊。在一连串以“凶宅”开头,以“警察局卓越的调查”结尾的夸张大标题下,有满满一栏报道第一次叙述了此案的经过。文章的结尾就能说明一切。它是这样写的:
麦金农警官凭借其非凡敏锐的观察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可能掩饰的另一种气味,例如煤气;并大胆地推论出保险库就是行凶处;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用狗窝掩饰起来的废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都将作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典范被载入犯罪学的史册。
“好,好,麦金农真是好样的,”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着说,“华生,你可以把它写进我们自己的档案,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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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钻石
歇洛克·福尔摩斯之夜
阿瑟·柯南·道尔
人物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著名侦探
华生医生………………………………………好友
比利…………………………福尔摩斯的小听差
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聪明的罪犯
塞姆·莫尔顿…………………………………拳师
场景
歇洛克·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寓所
全一幕
福尔摩斯先生在贝克街的寓所
(华屋内场景如常,但是有一扇凸出的弓形窗,通往窗户的地方挂着帘子,铜帘杆挂在距离地面八英尺高的地方,帘子阻隔了通往窗户的通道。)
(华生和比利上场)
华 生:比利,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比 利:我不清楚,先生。
华 生: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比 利:我也无法告诉您。
华 生:怎么,你无法告诉我?
比 利:是的,先生。我昨天看见一个牧师,一个老编辑,还有一个工人。
华 生:哦?
比 利: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全是福尔摩斯先生装扮的。您知道,最近他很忙。
华 生:啊!
比 利:他不吃不睡。哦,您和他住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也遇到过。您知道如果他盯着什么人,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华 生:是的,我知道。
比 利:他很负责,先生,的确如此。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每次我问他是否要订餐,他都说:“是的,后天七点半,排骨加土豆泥。”“在这之前您不吃点东西吗,先生?”“没时间,比利,我很忙。”他的身子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白,但是眼神却越来越亮。见了他要吓一跳。
华 生:哎呀,不能再这样了。我得阻止他。
比 利:是的,先生,这样我会放心些。
华 生:那他在调查什么?
比 利:就是那桩王冠钻石案。
华 生: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比 利:是的,先生。他们决心要找回钻石。那天首相和内政大臣都来了,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答应一定尽力去办。他对他们态度挺好,没说几句话就让他们放心了。
华 生:哦!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条新闻。但是比利,你在屋子里做什么?这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比 利:我不知道,先生。三天前福尔摩斯先生要求挂上的,在那背后有一个好玩的东西。
华 生:好玩的东西?
比利(笑):是的,先生。他弄的。
(比利走过去拉开帘子,一座福尔摩斯的蜡像坐在椅子上,背对观众。)
华 生:天哪,比利!
比 利:是的,先生。很像他,先生。(把头拿下来展示。)
华 生:棒极了!这是干什么的,比利?
比 利:您知道,先生。他不在的时候也希望那些监视他的人认为他还在家里。铃响了,先生。(放回头,拉好帘子。)我得走了。
(比利下场。)
(华生坐下,点起香烟,打开报纸。)
(走进一位高个子驼背的老妇人,身穿黑衣,带着面纱,鬈发。)
华生(站起来):你好,夫人。
妇 人:你不是福尔摩斯先生?
华 生:不是,夫人。我是他的好友华生医生。
妇 人:我知道你不是福尔摩斯先生。我常常听说他是英俊的男人。
华生(在一旁):的确!
夫 人:我现在要见他。
华 生:但是他不在这里。
妇 人:我不相信。
华 生:怎么!
妇 人:你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哦,是的,一张坏人的脸。哦,年轻人,他在哪里?
华 生:真的不在,夫人!
妇 人:好吧,我自己来找。我相信他就在这里。(走向卧室门,看见门后长椅。)
华生(站起身走过去):那是他的卧室。夫人,这可真叫人不能容忍!
妇 人:我很好奇他在沙发上藏了什么。
(她走过去,同时,灯光熄灭,房间处于黑暗之中,只有沙发上“请勿起身”的标志散发出红光。四束红色的光跳了出来,中间是“请勿起身”的标志。几秒钟之后,灯光再次亮起,福尔摩斯站在华生的旁边。)
华 生:天哪,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小小的惊喜,不是吗,华生?我的发明。你踏在一块松动的木板上,于是连上了电路,我也可以自己打开。这让好奇的人们变得不那么好奇。我回来的时候,就会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我的东西。如你所见,它会自动断开。
华 生:但是,亲爱的朋友,你为何这副打扮呢?
福尔摩斯:轻松的调剂,华生。我看见你坐在这里,很严肃,就禁不住开点玩笑。但我可以保证,我在做事的时候从不会开玩笑。
华 生:哦,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危险,华生。气枪,华生。我在期待今晚的事情。
华 生:期待什么,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点燃烟斗):期待被杀,华生。
华 生:不,不,你在开玩笑,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我那点幽默感可发挥不出这样好笑的笑话来,华生。不,那是事实。万一发生了——有二分之一的几率——也许你应该知道凶手的名字和地址。
华 生: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你可以把它交给苏格兰场,连同我的问候和临终祝福。那个人名叫莫兰,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花园街一三六号。记下了吗?
华 生:但如果确实会发生什么事,福尔摩斯,难道你不能把这家伙抓起来吗?
福尔摩斯:是啊,华生,我可以。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华 生:那你为什么不抓他呢?
福尔摩斯:因为我不知道钻石在哪里。
华 生:什么钻石?
福尔摩斯:啊,那颗硕大的黄色王冠钻石,七十七克拉,伙计,没有瑕疵。我的网里有两条鱼,但我还不知道钻石在哪里,抓住他们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宝石。
华 生:这个莫兰上校是你的鱼吗?
福尔摩斯:没错,而且是鲨鱼,他是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搞拳击的。塞姆倒是个不坏的家伙,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他是一条长着大头的傻鱼。不过他也同样在我的网里扑腾呢。
华 生:这个莫兰上校在什么地方?
福尔摩斯:今天一上午我都在他身边。有一次他还真替我拾起了阳伞。“对不起,夫人。”他说。人生真是无奇不有。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诺里斯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个店是做气枪的,做得相当精巧。
华 生:气枪?
福尔摩斯:他打算从窗户外朝我开枪,我不得不放下帘子。顺便说一下,你看见蜡像没?(拉起帘子。)
(华生点了点头。)
当然,比利给你看过了。蜡像的脑袋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穿。
(比利上场。)
什么事,比利?
比 利: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来了,先生。
福尔摩斯:啊!这家伙来了。这一着我倒没想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是个有胆量的人。我前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看了看窗外。)塞姆·莫尔顿就在街上——忠心而低能的塞姆。上校在哪儿,比利?
比 利:会客室,先生。
福尔摩斯:等我一按铃,你就带他上来。
比 利: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哦,顺便说下,如果我不在屋里,你也要让他一个人进来。
比 利:是的,先生。
(比利下场。)
华 生:我要和你在一起,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不,我的伙伴,你会碍我的事。(走到桌前,潦草地写了张字条。)
华 生:他或许会杀了你。
福尔摩斯:我并不感到奇怪。
华 生:我不能丢下你。
福尔摩斯:亲爱的华生,你会走的,因为你从没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你会这样做到底的。你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然后跟警察一起来,那时就可以逮捕这家伙了。
华 生:我会高高兴兴地照办的。
福尔摩斯:在你到来之前我刚好有时间找回钻石。(按铃。)这里走,华生。我们一起走。我想在旁边看看我的老鲨鱼没有见到我时是副什么样子。
(华生和福尔摩斯进入卧室。)
(比利和莫兰上校上场,上校是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服饰考究,拿着一根粗手杖。)
比 利: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到。
(比利下场。)
(莫兰上校环顾四周,缓缓走进房间,看见窗户前的蜡像。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弓起身,紧握手杖,踮起脚尖缓缓靠近。当接近蜡像的时候,他举起手杖。)
(福尔摩斯迅速从卧室门里走出来。)
福尔摩斯:不要打坏它,上校!不要打坏!
上校(惊讶地回身):天啊!
福尔摩斯:这个玩意儿不错,是法国塑像家塔韦尼埃做的。他做蜡像的技巧不亚于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做气枪的技巧。(拉上帘子。)
上 校:什么气枪?你在说什么?
福尔摩斯:请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几上。好!请坐。你愿意把手枪摘下来吗?好吧,你愿意带着坐也没关系。
(上校坐下。)
我本来也很想找你聊五分钟。
上 校:我也很想找你聊五分钟。
(福尔摩斯靠近他坐下来,将两腿交叉。)
我不否认刚才我是想揍你。
福尔摩斯:我看出你有这种想法了。
上 校:这是有原因的,先生,有原因的。
福尔摩斯:这种关怀是怎么来的呢?
上 校:因为你专门跟我捣乱。因为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踪我。
福尔摩斯:我的爪牙?
上 校:我叫人跟着他们。我知道他们来这里向你报告。
福尔摩斯:没这回事,我敢保证。
上 校:哼,先生!别人也会像你那样跟踪。昨天有一个爱好运动的老头子,今天又是一个老太婆。他们盯了我一整天。
福尔摩斯:说真的,先生,你可真恭维我。道森老男爵在新门上绞架之前还好心地说,我这个人,干了法律,是戏剧界的损失。今天你也夸起我来啦。我要以老妇人和爱运动的绅士的名义感谢你。还有那个失业的水管工,那才叫绝呢——你似乎没注意到这个人。
上 校:那难道——是你本人吗?
福尔摩斯:都是在下!如果你怀疑的话,看看墙角那把阳伞,那就是今早你开始怀疑我之前在米诺里斯替我拾起来的。
上 校:如果我知道是你,你就甭打算——
福尔摩斯:再回到这个房间了。我很明白这一点。不过幸好你不知道,不然我们就不能在这里舒服地聊天了。
上 校:你这么一说更严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装,你这个没事找事的!你承认你跟踪我。为什么跟踪?
福尔摩斯:你常常打老虎吧?
上 校: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为什么打猎?
上 校:哼!为什么人要打老虎?为了刺激,为了冒险!
福尔摩斯:毫无疑问!有什么比给国家除一害更让人满足的吗?
上 校:正是!
福尔摩斯:这也正是我的理由!
上 校(跳起来):大胆!
福尔摩斯: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理由。
上 校:什么?
福尔摩斯:我要那颗黄色的钻石。
上 校:原来如此!嗯,继续。
福尔摩斯:你明知道我是为了这个盯着你的。你今晚来的目的就是想摸清我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消灭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诉你,从你的角度来说那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只除了一点,这是你即将告诉我的。
上校(嘲笑地):好啊!请问,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钻石在什么地方。
上 校:这么说,你是想知道那个喽?但我怎么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呢?
福尔摩斯:你不仅知道,而且还会告诉我。
上 校:哦,是吗?
福尔摩斯:你骗不了我,上校。你是一块玻璃砖,我能看穿你的脑袋。
上 校:那你当然能看出宝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这么说你确实知道,你已经承认了。
上 校:我什么都没承认。
福尔摩斯:我说,上校,你要是放明白些,咱们可以打打交道。否则,对你不利。
上 校:你还说我诈你呢!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本簿子):你知道我在里面记了什么吗?
上 校:不知道,先生。
福尔摩斯:是你!
上 校:我?
福尔摩斯:正是你!你的全部经历,每一件罪恶的冒险勾当。
上 校:该死的,福尔摩斯!别欺人太甚!
福尔摩斯:一些有趣的细节,上校。比如金链花林的米妮·瓦伦德小姐。全在这里,上校。
上 校:你——你这个魔鬼!
福尔摩斯:还有年轻的阿伯斯诺特的故事,他在揭发你出老千的事情之前被人发现溺死在摄政公园的河道里。
上 校:我——我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个孩子。
福尔摩斯:但他死的时间恰到好处。你还想知道更多吗,上校?还有的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里维埃拉头等火车上的抢劫是怎么回事?同一年在里昂信贷银行的伪造支票案是怎么回事?
上 校:这个你说的不对。
福尔摩斯:这么说别的都对了!嘿,上校,你是个会打牌的人。当对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时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时间的了。
上 校:如果其中有一句真话,这些年来我怎么还能保持自由之身?
福尔摩斯:因为没有人来找我。警察局的卷宗里欠缺了一些联系,但我可以找到其中的联系。你也许可以让我不那么做。
上 校:骗人,福尔摩斯先生,骗人!
福尔摩斯:哦,你希望我证明我的话啰!好啊,如果我按铃,就意味着警察接手,这样事情立刻就脱离我的掌控了,如何?
上 校:你说这些和你刚才讲的钻石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慢一点,上校。不要着急!让我来按照自己简单平常的方式把话说明白。我掌握着这些针对你的情况,但在这一切之上,我还完全掌握着你和你那个打手在王冠钻石案中的情况。
上 校:嘿!当真?
福尔摩斯:我掌握着送你到白厅的马车夫,带你离开的马车夫。我掌握着在出事地点看见过你的守门人公司职员。我掌握着艾奇·科恩的情况,他不肯给你切割钻石。艾奇已经告发你了,你的事败露了。
上 校:该死!
福尔摩斯:这就是我的牌,但是缺一张。我不知道方块K在哪里。
上 校:你不会知道了。
福尔摩斯:啧啧!不要生气。现在想想吧。你将被关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样。那你要钻石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如果你让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那我就搞一个不起诉。我们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我们要的是宝石。交出宝石,那么,只要你将来老实做人,我个人的意见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乱子,那就没有机会了。这次我的任务是拿到宝石,而不是抓住你。(按铃。)
上 校:如果我拒绝呢?
福尔摩斯:那么,很遗憾,只有抓你而放弃宝石。
(比利上场。)
比 利:什么事,先生?
福尔摩斯(对上校):我觉得不如把你的朋友塞姆也找来一起商量。比利,大门外有一个块头挺大、挺难看的先生,请他上楼来怎么样?
比 利:是的,先生。假如他不来呢,先生?
福尔摩斯:不要强迫他。不要跟他动武。只要你告诉他莫兰上校找他,他一定会来的。
比 利:是的,先生。
(比利下场。)
上 校:这算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刚才我的朋友华生也在这里。我对他说,我在网里捉到一条鲨鱼和一条傻鱼;现在我要拉网,它们就会一起浮起来了。
上 校(倾身向前):你得不了善终,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你知道吗,我时常也有这个念头。说到这儿,你自己的退场倒是立着比躺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这些忧虑是病态的,让我们尽情享受现在吧。动手枪没用,朋友,你知道自己不敢用枪。手枪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儿,还是气枪好,莫兰上校。哦,我听见你可敬的合伙人的脚步声了。
(比利上场。)
比 利:塞姆·莫尔顿先生到。
(塞姆·莫尔顿上场,一身格子套装,花哨的领结,轻皮短外套。)
福尔摩斯:你好,莫尔顿先生。在街上挺闷的吧,是不是?
(比利下场。)
莫尔顿(对上校):现在唱的是什么戏?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福尔摩斯:莫尔顿先生,如果允许我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情况,那叫做“一切都结束啦”。
莫尔顿(对上校):这小子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着?我可没有心思取笑。
福尔摩斯:我看我可以担保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不想笑。嘿,上校,我是一个忙人,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我回到那间卧室去。我不在这里,请你们务必不要拘束客气。你可以不必拘着我的面子,把目前的情况跟你的伙伴说清楚。我去练我的小提琴,拉一支《船歌》,(看表。)五分钟之后再回这里来听你的最后答复。我想你已经明白我刚才说的最后选择了吧?我们是得到你,还是得到钻石?
(福尔摩斯下场,拿走了小提琴。)
莫 尔 顿:怎么了?莫非他知道钻石的底细啦?
上 校:他掌握的实在太多了。我不敢保证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莫 尔 顿:我的老天爷!
上 校:艾奇·科恩把咱们给卖了。
莫 尔 顿:真的?真的吗?就算上绞架,我也非宰了他不可!
上 校:那也不顶用。咱们得赶紧决定怎么办。
莫 尔 顿:等一等。他是不是在偷听?(朝卧室门走去。)不,门关上了,好像锁起来了。
(音乐响起。)
啊,他在里面了,这样就安全了。(走向帘子。)这儿,我说! (拉开,露出蜡像。)这儿有个凸出的空间,天哪!
上 校:那是蜡像!别当真。
莫 尔 顿:假的?(检查了一下,转动蜡像的头。)唉,我希望能将他的头也这样轻松地转过来!好家伙,吓坏我啦。杜莎夫人都做不出来。
(莫尔顿转身回到上校身边的时候,灯光突然熄灭,红色的“请勿移动”标牌升起。蜡像在此时调换。几秒钟之后灯光恢复原样。)
莫 尔 顿:哦,该死的纽扣!喂,老板,我紧张得要命。这是不甜的杜松子酒吗?
上 校:哼!福尔摩斯这家伙玩的不过是小孩把戏,告发、警告或者别的什么。啊,没时间了。他马上就可能因为钻石的事儿把咱们给押起来。
莫 尔 顿:这小子!
上 校:但是只要咱们告诉他钻石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放开手不管了。
莫 尔 顿:什么!交出宝石?交出十万镑?
上 校:两条道儿挑一条。
莫 尔 顿:没有别的路啦?头儿,你是有脑子的人,当然能想出办法。
上 校:让我想想!比他更强的人我也骗过。钻石就在我的暗口袋里。今晚就能把它送出英国,在星期六(1)之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块了。他不知道范·塞多尔(2)这个人。
莫 尔 顿:我还以为塞多尔下周才走呢。
上 校:是的,本来如此。但现在他必须立刻动身。你我必须有一个人带着钻石溜到莱姆街去告诉他。
莫尔顿(对上校):这小子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着?我可没有心思取笑。
福尔摩斯:我看我可以担保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不想笑。嘿,上校,我是一个忙人,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我回到那间卧室去。我不在这里,请你们务必不要拘束客气。你可以不必拘着我的面子,把目前的情况跟你的伙伴说清楚。我去练我的小提琴,拉一支《船歌》,(看表。)五分钟之后再回这里来听你的最后答复。我想你已经明白我刚才说的最后选择了吧?我们是得到你,还是得到钻石?
(福尔摩斯下场,拿走了小提琴。)
莫 尔 顿:怎么了?莫非他知道钻石的底细啦?
上 校:他掌握的实在太多了。我不敢保证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莫 尔 顿:我的老天爷!
上 校:艾奇·科恩把咱们给卖了。
莫 尔 顿:真的?真的吗?就算上绞架,我也非宰了他不可!
上 校:那也不顶用。咱们得赶紧决定怎么办。
莫 尔 顿:等一等。他是不是在偷听?(朝卧室门走去。)不,门关上了,好像锁起来了。
(音乐响起。)
啊,他在里面了,这样就安全了。(走向帘子。)这儿,我说! (拉开,露出蜡像。)这儿有个凸出的空间,天哪!
上 校:那是蜡像!别当真。
莫 尔 顿:假的?(检查了一下,转动蜡像的头。)唉,我希望能将他的头也这样轻松地转过来!好家伙,吓坏我啦。杜莎夫人都做不出来。
(莫尔顿转身回到上校身边的时候,灯光突然熄灭,红色的“请勿移动”标牌升起。蜡像在此时调换。几秒钟之后灯光恢复原样。)
莫 尔 顿:哦,该死的纽扣!喂,老板,我紧张得要命。这是不甜的杜松子酒吗?
上 校:哼!福尔摩斯这家伙玩的不过是小孩把戏,告发、警告或者别的什么。啊,没时间了。他马上就可能因为钻石的事儿把咱们给押起来。
莫 尔 顿:这小子!
上 校:但是只要咱们告诉他钻石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放开手不管了。
莫 尔 顿:什么!交出宝石?交出十万镑?
上 校:两条道儿挑一条。
莫 尔 顿:没有别的路啦?头儿,你是有脑子的人,当然能想出办法。
上 校:让我想想!比他更强的人我也骗过。钻石就在我的暗口袋里。今晚就能把它送出英国,在星期六之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块了。他不知道范·塞多尔这个人。
莫 尔 顿:我还以为塞多尔下周才走呢。
上 校:是的,本来如此。但现在他必须立刻动身。你我必须有一个人带着钻石溜到莱姆街去告诉他。
莫 尔 顿:不过假底座还没做好呢。
上 校:那他也得这么带走,冒险去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至于福尔摩斯嘛,我们可以很容易地骗过他。知道吗,这个笨蛋只要能拿到钻石就不逮捕咱们。那好,咱们答应给他钻石。咱们告诉他错误的线索,不等他发现上当,钻石就到阿姆斯特丹了,而我们也已经身在国外。
莫 尔 顿:那最好了。
上 校:你去告诉范·塞多尔赶紧行动。我来对付这个傻瓜,假装检讨一番。就说钻石在利物浦放着呢。当他发现钻石不在利物浦的时候,咱们已经在大海上啦。(他小心地环顾四周,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盒子,取出钻石。)给你王冠钻石。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拿到钻石):多谢!
上 校(吃惊地后退):该死,福尔摩斯! (手伸进口袋。)
莫 尔 顿:下地狱吧!
福尔摩斯:不要动武,先生们,我求你们不要动武,看在一屋子家具的面上!你们应该知道反抗对你们是不合适的,警察就在楼下。
上 校:你——你这个魔鬼!你怎么在这儿?
福尔摩斯:这个技巧虽然明显却很有效。灯灭了一会儿,然后又恢复如常,这样就使我有机会来聆听你们生动的谈话。如果你们察觉到我在场,谈话就没这么自然了。不,上校,不!我的点四五口径迪林格手枪正从睡袍口袋里瞄准着你。(按铃。)
(比利上场。)
福尔摩斯:把警察领上来,比利。
(比利下场。)
上 校:啊,你到底还是要抓我们,该死!
莫 尔 顿:抓得好!但是我说,那个讨厌的小提琴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啊,那是现代留声机。多妙的发明,多妙!
(落幕。)
福尔摩斯面面观
谜一般的早年岁月
名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大约在一八五四年出生,这可以通过正典中两次提到的他的年龄计算出来。第一次是《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他说自己“中年”,而那是在一八八九年。第二次是在《最后致意》中,这次更为明确,福尔摩斯已经六十岁。这个案子发生在一九一四年,因此他的出生时间可通过简单的算术得出:一八五四年。他还有一位兄长迈克罗夫特,比他年长七岁,因此生于一八四七年。
不巧的是,关于福尔摩斯的早年生活以及其家庭,确切的信息非常少。福学家只能从那些微乎其微的线索中推测他的家庭和少年时期的生活。根据福尔摩斯自己的说法,他的祖上是乡绅,“看来,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习惯生活”(《希腊译员》)。而且,他的祖母是法国画家威尔奈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有福学家指出,“看来”这个词可能暗示儿时的福尔摩斯并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到底他儿时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呢?也许生活艰苦,也许是在寄宿学校,甚至有可能在美国(因为他对美国有某种特殊的情结)。也有人反驳说,福尔摩斯儿时最有可能还是和家人生活在乡下。正因为如此,他应该知道家中的经济水平颇高,可以接受与此相符的教育,很可能还有私人教师。福尔摩斯或许在那时对乡村产生了恐惧和厌恶,主要因为他发现这里的犯罪肆无忌惮(《铜山毛榉案》中,他对华生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乡村里发生的犯罪行为更加可怕。”)。
福尔摩斯可能有私人教师这一想法也引起了福学家的兴趣,这个教师的身份问题是围绕福尔摩斯年轻时期最让人困惑和着迷的问题。特雷弗·哈尔等学者相信那位老师不是别人,就是詹姆斯·莫里亚蒂。如果确实如此,那么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之间冲突的起源就变得十分有趣。哈尔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早年岁月》(收录在他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十个文学研究》中)一文中指出,莫里亚蒂担任过歇洛克和迈克罗夫特的家庭教师,并和歇洛克的母亲产生了不正当关系。歇洛克的父亲得知此事之后怒火中烧,当着年幼的歇洛克的面将妻子杀害,这个悲剧在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这一连串事件对福尔摩斯的影响极大,也是他人生中两个主要特征的根源——第一、他不追到罪犯誓不罢休,特别是莫里亚蒂教授;第二、他对女性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四签名》中,他说:“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决不能完全信赖她们。”)。
在种种仿作小说和所谓的福尔摩斯传记中,对他早期生活的猜测地各式各样。英国电视片《少年歇洛克》讲述了十多岁时的福尔摩斯。在这部片子里,这位将来要当侦探的小家伙非常早熟,业已穿戴上了标志性的帽子和斗篷,尽管抽烟斗的习惯毫无疑问还要再过几年才养成。一九八五年的电影《少年福尔摩斯》可能受到《少年歇洛克》的启发,福尔摩斯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正在伦敦一所学校里上学。片子对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的冲突、他对女性的不信任和喜欢戴猎鹿帽穿斗篷的原因提供了一些解释。
福尔摩斯必然去过学校就读,而他在大学之前所受的教育也成为了福学研究的一大谜团。盖文·布里德在《亲爱的福尔摩斯:歇洛克的研究》中写道:“很遗憾,我们没有年轻的歇洛克学生时期的记录。他是神童吗?或者他那引人注目的能力是后天培养的?唉,华生没有告诉我们。”威廉·S·巴林-古尔德在《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中提出这样的理论——福尔摩斯在兰贝斯的一家寄宿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在那里,他遇到了老谢尔曼(《四签名》中透比的主人),并且在某事上向谢尔曼提供了帮助。后来莫里亚蒂教授给福尔摩斯当了家庭教师。
巴林-古尔德的观点是对是错仍然争论很大。但可以确定的是,福尔摩斯之后上过大学。有两桩案子可以佐证——《“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和《马斯格雷夫礼典》。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中,他告诉华生,维克多·特雷佛是“我在大学两年中结识的唯一好友”。特雷佛的父亲曾建议说,福尔摩斯应该成为一名侦探。
福尔摩斯在哪所大学上了两年并不清楚,不过一般认为只有两所大学有可能,即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这两所在英国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大学,作为福尔摩斯的母校都没有问题。不过,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惊讶于福尔摩斯对天文学和文学知识的匮乏。因此,也有人指出,这可能暗示福尔摩斯就读的大学教育水平非常差。当然,这也和他的人生哲学有关。他认为:“人的脑子本来象一间空空的小阁楼,应该有选择地把一些家具装进去。只有傻瓜才会把他碰到的各种各样的破烂杂碎一古脑儿装进去。”(《血字的研究》)
搞推理这项“业余爱好”让他在学校里很出名。一八七七年,福尔摩斯搬到伦敦,住在蒙塔格街。有一次,曾经的校友雷吉纳德·马斯格雷夫前来拜访他。在聊天中,马斯格雷夫说道:“福尔摩斯,我听说你正在把自己那令人惊讶的本领用到实际生活中?”福尔摩斯回答:“是的,我已经靠这点小聪明谋生了!”此时,福尔摩斯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并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
唯一的咨询侦探
除了那些他在学校里解决的案件(可以归为他在业余爱好时期的经历),福尔摩斯第一桩真正的案子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案。这是在他来到伦敦之前接手并侦破的案件。他来到伦敦成为咨询侦探初期,可能经历过几次失败。在《五个橘核》中他提到:“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于几个男人,一次败于一个女人。”其他值得一提的案子还有塔尔顿凶杀案、范贝里酒商案、俄国老妇人案、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里科里特和他可恶妻子的案件等。不过,对福尔摩斯来说,最难忘也最离奇的案件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这是他成为侦探以来的第三桩案件。
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不断增多,也让罪犯闻风丧胆,并在苏格兰场的警官中建立起了一定的名声,只不过警官们给予他的赞誉是相当吝啬的。到了一八八一年,他已经开始不时接受苏格兰场的邀请,协助侦破特别棘手的案件。随着声望的增长,他开始寻找一处更加舒适的住所,但此时他的经济上还不算十分宽裕,无法独立承租一处房屋。幸运的是,福尔摩斯认识了小斯坦弗,又通过他认识了约翰·华生医生。两人一拍即合,在查看了贝克街二二一号乙的屋子后同意合租下来。
起初两人在一起相安无事,不过华生看到进进出出拜访福尔摩斯的委托人和其他人之后不免心生疑窦。自从得知福尔摩斯是一名侦探,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福尔摩斯的侦探生涯也开启了新的篇章。
华生很快卷入福尔摩斯的案件之中,第一桩案子是伊诺克·德雷锥伯谋杀案。福尔摩斯的才华和成功让华生禁不住将这桩案件记录下来。《血字的研究》末尾医生对福尔摩斯说:“你的这些本领应当公布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一下。你应当发表这个案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来替你发表。”从此之后,华生成为了福尔摩斯的助手和传记作者。
到一八八九年,福尔摩斯说他侦办了五百桩“重要案件”(《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被华生公之于众。仅仅两年之后,即一八九一年,他宣称自己办了一千桩案件(《最后一案》)。十多年中,福尔摩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咨询侦探变成了享誉欧洲的名侦探,他的名声甚至在王室贵族中传播,并使他得以承办几桩涉及欧洲王室的案子,包括《波希米亚丑闻》中的波希米亚国王案、斯堪的纳维亚国王案(《贵族单身汉案》和《最后一案》)以及荷兰皇室案(《波希米亚丑闻》和《身份案》)。
在这期间,福尔摩斯发现了隐藏在诸多犯罪事件背后的真正头目,也就是号称“犯罪界的拿破仑”的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福尔摩斯甚至认为只要铲除了莫里亚蒂教授,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退隐山林了。在《最后一案》中他就告诉华生:“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社会的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却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告终了。”
经过他的努力,教授的犯罪王国土崩瓦解,莫里亚蒂本人也葬身在瑞士。但是,要想去研究大自然的问题,他还必须让华生相信自己和莫里亚蒂一起葬身莱辛巴赫瀑布。他只将真相告诉了哥哥迈克罗夫特,因为需要拜托哥哥打理贝克街的寓所,并获得经济上的支援。此后,福尔摩斯开始旅行和探险,这段时期便是所谓的大空白时期,时间从一八九一年持续到一八九四年。福尔摩斯的生活中很少有如此全心投入到侦探工作之外的时间。他去了西藏、麦加、喀土穆和蒙彼利埃,并在蒙彼利埃花费几个月的时间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
但是,此时福尔摩斯退休的愿望并不强烈。他似乎还要计划回到英国,并重新开始侦探工作。“这时候公园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动,不仅因为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给我个人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公园路奇案也就是空屋一案——不仅为福尔摩斯提供了一桩棘手的案件,更让他有机会抓住莫里亚蒂集团的二号人物莫兰上校。
一八九四年四月,福尔摩斯出现在华生面前,着实让医生大吃一惊。空屋一案之后,他又重新在贝克街开始了侦探事业。从一八九四年直到一九〇一年,他经手了数以百计的案子。最耀眼的一年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他完美地破获了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案,并因此受到维多利亚女王在温莎的私人接见,获赠一枚漂亮的领带别针。一九〇一年他侦破了霍尔得芮斯公爵之子萨尔特尔勋爵失踪案,后来记录为《修道院学校》。这个案子在所有案件中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从公爵那里接受了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这件事让华生颇为惊讶,以至于在下一篇发表的案件《黑彼得》开头还提到它。实际上,福尔摩斯是个很有个性的侦探,他往往不收委托人的酬劳,仅仅将案件作为报酬(《斑点带子案》中,他说:“我的职业本身就是它的酬劳。”)。他甚至曾在一九〇二年拒绝受封爵士(《三个同姓人》)。
在福尔摩斯的事业达到巅峰的时候,他退休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他想要实践在很多年前《最后一案》中就已经表达出来的理想生活。相比当年,福尔摩斯现在已经接近五十岁,体力和精力不如从前,长久以来注射可卡因的习惯也可能引起严重的过度疲劳,因此退休变得更有必要。
《海滨杂志》一九〇四年十二月号上,华生宣布福尔摩斯“一定要离开伦敦,到苏塞克斯丘陵地带去研究学问和养蜂”(《第二块血迹》)。退休的具体时间不太清楚,大约在一九〇三年末或一九〇四年。关于他在苏塞克斯丘陵生活的最佳写照,便是短篇集《最后致意》的序言和福尔摩斯自己执笔的《狮鬃毛》。在序言中,华生写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们将高兴地得悉,他仍然健在,虽然有时因受风湿病的侵袭而显得有点跛颠。多年来,他一直住在距伊斯特本五英里外的一处丘陵草原的农场里,以研究哲学和农艺学消磨时光。在这段休息期间,他谢绝了各种酬金极为优厚的案件,决定从此退休不干。”《狮鬃毛》里,福尔摩斯自己写道:“我的别墅坐落在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对着辽阔的海峡。……我的别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以及我的蜜蜂,就是这座房子的全部居民。”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英国面临着危机,福尔摩斯答应了首相的恳求,再度出山,任务是打入德国间谍头目冯·波克的间谍团伙。他化名阿尔塔蒙,身份是仇视英国的爱尔兰裔美国人。他成功渗入了这个团伙,逐步拆散了德国人的网络,这件案子的高潮部分记录在《最后致意》里。
《最后致意》是福尔摩斯最后的案子,不过也有福学家认为他卷入过其他案子里。比如,文森特·斯塔瑞特在《二二一号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研究》提出,福尔摩斯在一九二〇年身处君士坦丁堡,土耳其政府认定他曾在该市活动,至少按照《泰晤士报》的说法是如此。安东尼·布彻和曼利·韦德·威尔曼都认为福尔摩斯二战期间仍然在为英国效力。
纵观福尔摩斯长期的侦探生涯,经常涉及政府、达官贵人、王室贵胄。华生提到,福尔摩斯因为帮助波希米亚国王圆满解决了艾琳·艾德勒事件,国王要将一枚戒指送给他,不过,他拒绝了戒指,而是要了一张艾德勒的照片(《波希米亚丑闻》)。后来,在《身份案》中福尔摩斯自己提到国王送了他一枚紫色水晶作为赠礼。他还因为帮助荷兰王室而获赠一枚戒指(《身份案》)。到一八九一年,他为了帮助斯堪的纳维亚王室,还去敖德萨调查特雷波夫暗杀案。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否因为调查特雷波夫案而和俄国政府产生了某种联系。到他退休的时候,他的功劳簿上又增添了许多大案,委托人的名单包括法国政府、土耳其苏丹等等。由于追踪并逮捕了布洛瓦街的杀人犯贺芮特,他得到了法国总统的亲笔感谢信和法国的军团荣誉勋章。至于他是否因为破获冯·波克的间谍网络而接受什么荣誉就不得而知了。
正典中没有提及福尔摩斯死亡的消息,福迷更是不希望他死去。巴林-古尔德在《贝克街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中将福尔摩斯死亡的日期定在一九五七年一月六日(星期天)。他是著名的福学家,提出的观点也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赞同。这样一来福尔摩斯享年一百零三岁,虽然他长期抽烟、注射可卡因,但也不算是非常不可思议。
更有好事者炮制了福尔摩斯的讣告,刊登在《海滨杂志》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号上。真正的作者是E.V.诺克斯。如果真要为福尔摩斯写墓志铭,华生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而铭文似乎可以从《最后一案》中找到:“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
演绎法与侦探术
福尔摩斯曾说:“我是侦探的最高裁决机关。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这倒是常有的事——他们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资格,审查材料,贡献一个专家的意见。我不居功,报纸上也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到发挥,这种快乐就是我无上的报酬。”(《四签名》)
他认为“侦探术是——或者应当是一种精确的科学”(《四签名》),“干咱们这一行,一个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须开阔。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识的间接使用始终是非常重要的”(《恐怖谷》)。他在观察和推理演绎方面的才能既是后天所学也是家族遗传。他曾说:“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希腊译员》)他最初是如何开始发挥这种能力的,我们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大学时期已经形成了一种体系。“那时我已经把它(观察和推理习惯)归纳成一种方法,虽然还未体会到它对我一生将起的作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福尔摩斯长期不断磨炼这种技术,使自己成为全欧洲侦探中的佼佼者,在犯罪调查领域堪称第一把交椅。他说,他的方法依赖三种素质——观察、推理和知识。这三种素质渗入正典的案例之中,而且每每让一般的观察者大吃一惊,直到福尔摩斯做出解释之后,才变得显而易见。正如华生所说:“我起初想,你简直是神机妙算,但说穿了也就没什么奥妙了。”(《红发会》)
福尔摩斯几次告诉华生“你知道我的方法”。在这些方法中,制胜的法宝就是观察。他多次强调了这一点,诸如“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过的了”(《身份案》);“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那就是从观察细小的事情当中去了解”(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这像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经验告诉我不该把任何事情轻易看成是琐碎无关的”(《六座拿破仑半身像》)。
按照华生的说法,福尔摩斯有着“非凡的观察力”(《波希米亚丑闻》),“对审查细微的事物确实具有特殊的才能”(《四签名》)。他对细节特别着迷,《歪唇男人》中他说:“没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他对犯罪现场的观察巨细靡遗,甚至警方都要求助于他。《血字的研究》中这样写道:
他说着,很快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卷卷尺和一把很大的圆形放大镜。他拿着这两样工具,在屋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有时站住,有时跪下,有一次竟趴在地上了。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似乎把我们全都忘掉了;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着,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叹息,有时吹起口哨,有时又像充满希望、受到鼓舞似地小声叫了起来。我在一旁观察他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训练有素的纯种猎犬,在丛林中跑来跑去,狺狺吠叫,一直到它嗅出猎物的踪迹才肯罢休的样子。他一直检查了二十分钟,小心翼翼地测量了一些痕迹之间的距离;这些痕迹,我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偶尔他也令人不可思议地用卷尺测量墙壁。后来他非常小心地从地板上什么地方捏起一小撮灰色尘土,并且把它放在一个信封里。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墙壁上的血字,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每个字母。最后,他似乎很满意了,于是就把卷尺和放大镜装进衣袋中去。
因为他自己的观察能力出色,所以对那些看不到线索或者看到线索却得不出和他同样结论的人们总是显示出不耐烦的态度。《波希米亚丑闻》中,他对华生说:“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看。”他经常对警方人员说出刻薄的话语,那大都因为警探们固执己见,一到现场就抱定了观点,或者把某些证据看得过重。福尔摩斯的格言是:“没有掌握全部证据之前,先做出假设来,这是绝大的错误。”(《血字的研究》)
福尔摩斯方法的第二步是推理,也就是在观察的基础上得出符合逻辑的科学结论。“在侦探艺术中,最主要的就在于能够从众多的事实中,看出哪些是要害问题,哪些是次要问题。”(《赖盖特之谜》)他把所有的事实、线索、细节、各类数据集中在一起之后,便会一一列在脑海中加以考证。福尔摩斯常常几个小时坐着思考所有的线索。比如《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他“精神高度集中,权衡点滴证据,作出不同的假设,把它们对比一下,最后再确定哪几点是重要的,哪些是不真实的”。《歪唇男人》中,福尔摩斯整个晚上都在考虑案情,抽了一袋烟丝。结果他得到了答案,而且是正确的答案。
推理演绎最重要的是,观察者要完全客观、合乎逻辑地对待线索。“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心中完全无数,这往往是一个有利条件。”(《硬纸盒子》)福尔摩斯认为“就凭面前这些材料来争论,那是错误的。你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摆弄材料,自圆其说了。”(《威斯特里亚寓所》)“我决心不持任何偏见,而按照事实给我指引的方向走。”(《赖盖特之谜》)“我向来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习惯,它有害于作逻辑的推理。”(《四签名》)
福尔摩斯常用的推理有这样几种:
一、排除法:
“我就是利用这种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假设的办法,终于得到了这个结论,因为其他任何假设都不可能和这些事实吻合。”(《血字的研究》)
“当你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除去以后,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多么难以相信—那就是实情。”(《四签名》)
二、假设法: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的事实。但它们当中那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做出决定。”(《铜山毛榉案》)
三、分析法、综合法(回溯推理、向前推理):
“我已经对你说过,凡是异乎寻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么阻碍,反而是一种线索。在解决这类问题时,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能够用推理的方法,一层层地回溯推理。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本领,而且也是很容易的,不过,人们在实践中却不常应用它。在日常生活中,向前推理的用处大些,因此人们也就往往容易忽略回溯推理这一层。如果说有五十人能够从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综合推理的话,那么,能用分析的方法推理的,不过是个把人而已。”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如果你把一系列的事实对他们说明以后,他们就能把可能的结果告诉你,他们能够把这一系列事实在他们脑子里联系起来,通过思考,就能得出个什么结果来。但是,有少数人,如果你把结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通过他们内在的意识,推断出所以产生这种结果的各个步骤是什么。这就是在我说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时,我所指的那种能力。”(《血字的研究》)
四、可能性比较法:
“不如说是在比较各种可能性,并将其中最与实际相接近的选择出来;这就是科学的运用想象力,可靠的物质根据永远是我们进行思考的出发点。”(《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一旦得出了结论,那么就要验证这一假设。权衡假设需要考虑很多因素,包括现场证据以及想象和直觉。福尔摩斯在《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中说道:“拿现场做证据是很靠不住的。它好像可以直截了当地证实某一种情况,但是,如果你稍微改变一个观点,那你就可能会发现,它好像同样可以明确无误地证实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情况。”至于想象和直觉,它们很有用,可以起到压缩、抑制或限制事实的作用。“没有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使你上当的了。”(《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福尔摩斯还说过:“要是他(格雷戈里)的禀赋里多少再有一点儿想象力,那他准会在那门职业中得到高升。”(《银色马》)
但是,所有这些元素都要被检验。“一个侦探总是应该探索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防备确有这种可能性。这是侦查罪案的首要原则。”(《黑彼得》)同样,他还说:“我是作出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新的资料去一一驳倒它们。”(《吸血鬼》)在许多案子中,“如果一个情节似乎和一系列的推论相矛盾,那么,这个情节必定有其他某种解释方法。”(《血字的研究》)
福尔摩斯说过“一切知识对于侦探来说都是有用的”(《恐怖谷》),而且“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识的间接使用始终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列出一份“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学识范围”,这份表格似乎说明福尔摩斯偏科非常厉害:
1.文学知识——无。
2.哲学知识——无。
3.天文学知识——无。
4.政治学知识——浅薄。
5.植物学知识——不全面,但对于颠茄和鸦片却知之甚详。对毒剂有一般的了解,而对于实用园艺学却一无所知。
6.地质学知识——偏于实用,但也有限。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土质。他在散步回来后,曾把溅在他的裤子上的泥点给我看,并且能根据泥点的颜色和坚实程度说明是在伦敦什么地方溅上的。
7.化学知识——精深。
8.解剖学知识——准确,但无系统。
9.惊险文学——很广博,他似乎对近一世纪中发生的一切恐怖事件都深知底细。
10.小提琴拉得很好。
11.善使棍棒,也精于刀剑拳术。
12.关于英国法律方面,他具有充分实用的知识。
其实,华生那时对福尔摩斯的了解并不深入,因此这份表格也很值得商榷。福尔摩斯有着不同寻常的记忆力,可能是那个时代知识最广博的人,至少在他研究过的那些领域里。在《狮鬃毛》中,他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学识:“我这个人头脑中装了一大堆生僻的知识,而毫无科学系统性,但这些知识对我的业务是有用的。我的脑子就象一间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数量之多,使我本人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了。”
《五个橘核》中福尔摩斯说:“一个人应当在他自己头脑的小小阁楼里装满他可能用到的一切。其余的东西可以放到他的藏书室里去,需要的时候,随时取用即可。”因此,他是一个善于利用外部资源的人。伦敦是一个资源的宝库,比如大英博物馆。而在贝克街的寓所里,他也有大量的参考书,包括《美国百科全书》、《布莱德肖铁路指南》、华生的《医生名录》、各种报纸以及他自己的剪贴簿。
福尔摩斯研究的所有领域中,化学知识是最值得一提的。他利用化学知识帮助破案,但他做实验往往只是兴之所至。在《四签名》中,华生写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福尔摩斯依然垂头丧气,很不高兴,甚至对于我的问话也漠然不理。整个晚上他在那里忙着作一个玄妙的化学实验,蒸馏气加热后所发出的恶臭,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一直快到天亮,我还听见试管的声音,知道他还在那里进行着这恶臭的实验。”
福尔摩斯似乎准备在退休之后花费更多的时间从事化学研究。一八九一年,他在《最后一案》中告诉华生:“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好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并且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二〇〇二年,英国皇家化学学会追认福尔摩斯为该会荣誉会员,以表彰这位精通化学的大侦探。
生活中的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是一位神探,同时也是一个人,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正因为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才能让读者更加印象深刻。
首先,我们看看福尔摩斯的外貌。《血字的研究》中,华生写道:
他的相貌和外表,乍见之下就足以引人注意。他有六英尺多高,身体异常瘦削,因此显得格外颀长;目光锐利(他茫然若失的时候除外);细长的鹰钩鼻子使他的相貌显得格外机警、果断;下颚方正而突出,说明他是个非常有毅力的人。他的两手虽然斑斑点点沾满了墨水和化学药品,但是动作却异乎寻常地熟练、仔细。因为他摆弄那些精致易碎的科学仪器时,我常常在一旁观察着他。
不少篇目都证实了福尔摩斯个子很高,比如《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最后致意》、《王冠宝石案》、《歪唇男人》、《恐怖谷》等,此外也时常提到他的瘦削和面部狭长。他身材修长,甚至能称之为消瘦,但这样的外表实际上是有欺骗性的,因为他总是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态,并经常锻炼身体。不过,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黄面人》),或许他借助拳击、跑步、剑术和柔道保持体形。在《绿玉皇冠案》中他宣称,自己的“手指特别有劲”。华生也在《最后致意》中提到福尔摩斯的手劲很大,值得一提的是,那时福尔摩斯已经年届六十。福尔摩斯在壮年时力气非常大,他曾经将罗伊洛特医生弄弯的拨火棍重新拉直(《斑点带子案》)。如此强健的体魄和身体状况使他有资本作出某些损害身体健康的举动,如连续几周的高强度工作、不吃东西、大量吸烟、注射可卡因等。
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目的而乔装改扮,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寓所之外的穿着总是很正式的。他“像猫那样地爱护着个人的清洁”(《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而《马斯格雷夫礼典》中提到他的“着装朴素而整洁”。他习惯穿着斜纹软呢的外套,不过去乡间时会穿着著名的“长长的灰色旅行斗篷”(《博斯科姆比溪谷谜案》),还有紧箍着头的便帽、带护耳的旅行帽(著名的猎鹿帽,已经成了福尔摩斯的标志之一)。在城市,他有时候会身着乌尔斯特长外套。在家中,他的穿着比较随意,大多是睡袍。据推测,他至少有三件睡袍,一件紫色的(《蓝宝石案》),一件蓝色的(《歪唇男人》),一件灰褐色的(《空屋》和《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华生说福尔摩斯的个性“豪放不羁”,以至于让华生觉得自己的性情还算有限度。《马斯格雷夫礼典》中,华生写道:“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性格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经常使我烦恼。……当我看到一个人把烟卷放在煤斗里,把烟叶放在波斯拖鞋顶部,而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却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台正中时,我便开始觉得自己还怪不错的呢。”从华生的描述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福尔摩斯确实相当豪放不羁,而且这种不羁扩展到很多地方,使这位世界上第一咨询侦探的生活风格十分独特而不同寻常。
他在饮食方面很节俭。“他的饮食总是很简单的,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尔摩斯没有其他恶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黄面人》)除了可卡因,他的消遣途径并不多。音乐算是其中之一,他还喜欢吃牡蛎,偶尔品尝一下美食。烟斗、雪茄和香烟他都抽,但这些对他来说,似乎只是辅助大脑破案的工具。烟斗对他特别有用,他经常根据心情和场合的变化抽不同的烟斗。
他习惯晚起,因此,在《斑点带子案》开头,福尔摩斯七点十五分就已经穿戴整齐着实让华生吓了一跳。他的作息时间根据案件需要做出改变,比如“时常彻夜不眠”(《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如果手上没有案子,他就会觉得无聊,只能通过注射百分之七的可卡因溶液来缓解。“一遇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会心绪不宁起来。”(《四签名》)在《三个同姓人》的开头华生又写道:“福尔摩斯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这正是他不时表现出的行为。”这确实是在繁重的调查后恢复精力的绝佳方式之一。
福尔摩斯对食物的观点非常特殊。他可以几天不吃东西,但他不吃东西是因为不想在消化食物上浪费供血量。这种习惯加上他天生的豪放不羁和禁欲的作风,产生了这样一种普遍的观点,即福尔摩斯对食物漠不关心,食物只不过是让他的头脑工作的途径而已。但这样的想法并不正确。福尔摩斯实际上是一个美食家。
福尔摩斯很享受早餐,在早餐桌上都很兴奋。《海军协定》中,他选择在早餐桌上结束案子,这顿早餐包括咖喱鸡、火腿蛋等。他说:“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她会做的菜有限,可是像苏格兰女人一样,这份早餐想得很妙。”《工程师大拇指案》、《诺伍德的建筑师》和《雷神桥之谜》中也提到了早餐。值得注意的是,福尔摩斯喜欢在早餐前后抽上一斗烟,早餐前抽的烟丝总是前一天剩下的。
福尔摩斯的正餐,特别是午餐,主要分为两大类,即贝克街寓所的正餐和在外面用餐。想在贝克街寓所吃到奢华丰盛的正餐有些困难,一方面是因为美食的原料不易获得,另一方面是因为赫德森太太会做的菜有限。但是,福尔摩斯偶尔会亲自下厨,仅管这样的情况极其罕见。弗莱彻·布拉特在《美食家福尔摩斯》中指出,福尔摩斯对两顿饭特别满意,一次是在《四签名》中,一次是《贵族单身汉案》中。根据布拉特的说法,这两顿饭都是福尔摩斯亲自准备的。在《四签名》中,福尔摩斯邀请埃瑟尔尼·琼斯警官共进午餐——“我准备了牡蛎和一对松鸡,还有些特选的白葡萄酒。华生,你不知道,我还是个治家的能手呢。”《贵族单身汉案》中,福尔摩斯准备的美味是“两对山鹬,一只野鸡,一块肥鹅肝饼和几瓶陈年老酒”。
在外面吃饭的话,福尔摩斯喜欢的餐馆很多,不过只有几家提到了名字,比如《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的玛齐尼饭店、《布鲁斯-帕丁顿计划》中的哥尔迪尼饭店、《临终的侦探》和《显贵的主顾》中的辛普森酒馆。但福尔摩斯到底在这些餐馆里点了什么菜,他爱吃什么,在书中并没有写得很详细。其他篇目中也提到了就餐,包括《硬纸盒子》、《五个橘核》、《王冠宝石案》、《修道院学校》、《四签名》、《银色马》、《雷神桥之谜》、《三个大学生》、《恐怖谷》和《带面纱的房客》。
根据华生的说法,福尔摩斯“是个热情奔放的音乐家,他本人不但是个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个才艺超群的作曲家。”(《红发会》)他喜欢各种音乐形式,包括歌剧、音乐会、甚至拉苏斯的赞美诗。福尔摩斯对音乐的热爱在许多故事中都有所体现。他有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那把提琴至少值五百个畿尼,但他只花了五十五个先令就从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掮客手里买了下来。他的小提琴拉得非常出色。《王冠宝石案》中听者甚至不能将他的演奏同留声机唱片区分开来。应华生的要求,他会拉门德尔松的抒情曲,也会自己创作。
在音乐欣赏方面,他认为德国音乐比意大利或法国音乐更为优美动听,而且发人深省。他还喜欢欣赏歌剧。《红圈会》中提到他去考文特园欣赏瓦格纳的歌剧。音乐会则更加稀松平常。《退休的颜料商》中他去阿尔伯特音乐厅听卡琳娜的演唱,《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他去听德·雷兹凯的《胡格诺教徒》,《红发会》中他去听萨拉沙特在圣詹姆士会堂的演出,等等。华生在《红发会》中写道:“整个下午他坐在观众席里,显得十分喜悦,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挥动他瘦长的手指;他面带微笑,而眼睛却略带伤感,如入梦乡。这时的福尔摩斯与那厉害的侦探,那个铁面无私、多谋善断、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福尔摩斯大不相同,几乎判若两人。”
纵观福尔摩斯的人生,我们会发现他对女性有一种排斥和不信任的态度,对婚姻也非常蔑视。福学家们长期以来一直热衷于分析导致这一结果的心理学原因,而且不论是小说家、剧作家还是电影制片人都涉及过这一问题。在尼古拉斯·梅耶的《百分之七的溶液》中,福尔摩斯目睹了不贞的母亲被父亲残忍杀害,因此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女性不值得信任,她们是红颜祸水。而且,要仔细研究她们的动机和真正目的,因为她们的目标并不总是明显的。福尔摩斯曾经多次表述过自己的态度:
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决不能完全信赖她们。(《四签名》)
你怎能这样轻信呢?有时她们一个细小的举动包含了很大的意义,一个发针或一把卷发火剪就可以显露出她们的反常。(《第二块血迹》)
我不是一个崇拜女性的人。(《恐怖谷》)
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讲话时常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波希米亚丑闻》)
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显贵的主顾》)
但同时,艾琳·艾德勒始终是福尔摩斯口中的“那位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因为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波西米亚丑闻》)福尔摩斯对这位曾经的歌剧演员和女冒险家念念不忘,经常若有若无地提到她:“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了,不会不知道一位妇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许会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歪唇男人》)还有:“我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狮鬃毛》)
在《魔鬼之足》中,福尔摩斯说:“我从来没有恋爱过。”这当然是一句广受争议的话。不过从他与委托人和嫌疑犯之间的关系来看,似乎佐证了这一点。《铜山毛榉案》中可爱的维奥莱特·亨特小姐不曾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华生写道:“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米尔沃顿》中福尔摩斯假扮水管工和米尔沃顿的女仆阿加莎订婚。但是,我们并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如何让这位女仆倾心的。华生在《金边夹鼻眼镜》中对此作了暗示:
纵观福尔摩斯的人生,我们会发现他对女性有一种排斥和不信任的态度,对婚姻也非常蔑视。福学家们长期以来一直热衷于分析导致这一结果的心理学原因,而且不论是小说家、剧作家还是电影制片人都涉及过这一问题。在尼古拉斯·梅耶的《百分之七的溶液》中,福尔摩斯目睹了不贞的母亲被父亲残忍杀害,因此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女性不值得信任,她们是红颜祸水。而且,要仔细研究她们的动机和真正目的,因为她们的目标并不总是明显的。福尔摩斯曾经多次表述过自己的态度:
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决不能完全信赖她们。(《四签名》)
你怎能这样轻信呢?有时她们一个细小的举动包含了很大的意义,一个发针或一把卷发火剪就可以显露出她们的反常。(《第二块血迹》)
我不是一个崇拜女性的人。(《恐怖谷》)
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讲话时常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波希米亚丑闻》)
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显贵的主顾》)
但同时,艾琳·艾德勒始终是福尔摩斯口中的“那位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因为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波西米亚丑闻》)福尔摩斯对这位曾经的歌剧演员和女冒险家念念不忘,经常若有若无地提到她:“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了,不会不知道一位妇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许会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歪唇男人》)还有:“我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狮鬃毛》)
在《魔鬼之足》中,福尔摩斯说:“我从来没有恋爱过。”这当然是一句广受争议的话。不过从他与委托人和嫌疑犯之间的关系来看,似乎佐证了这一点。《铜山毛榉案》中可爱的维奥莱特·亨特小姐不曾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华生写道:“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米尔沃顿》中福尔摩斯假扮水管工和米尔沃顿的女仆阿加莎订婚。但是,我们并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如何让这位女仆倾心的。华生在《金边夹鼻眼镜》中对此作了暗示:“如果福尔摩斯愿意的话,他是很会讨好女人的,并且他还能很快就取得她们的信任。”
有人说,六十篇正典故事的主角都是福尔摩斯一个人,而不是那些案件。确实,对于福尔摩斯的分析不管如何深入,都无法达到最深处,也许这就是他的魅力持续一百多年不曾减弱的秘诀。
华生面面观
短暂的军医生涯
约翰·H.华生大约出生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初。根据威廉·S·巴林-古尔德的说法,他的具体出生日期是一八五二年八月七日,他的父亲名叫亨利·华生。他的哥哥名叫小亨利·华生,大约一八八八年因为酗酒或生活放荡而去世。华生的中间名在正典中并未提及,但是《歪唇男人》中华生太太喊他“詹姆斯”,令人不解。多萝西·L.塞耶斯在《华生医生的教名》中指出,“詹姆斯”是指华生中间名“哈米什”(Hamish),因为它在苏格兰语中就是“詹姆斯”。如今这种说法被不少人接受。其他的说法则五花八门,例如笔名说,即“詹姆斯”是指“詹姆斯·包斯维尔”,福尔摩斯曾经称呼华生是他的包斯维尔;昵称说;排版错误说;第二个华生说;等等。
华生年轻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全家迁到了澳大利亚。所以他对那个国家的金矿区很熟悉,这在《四签名》中提到过。他最终回到了英格兰(大约一八六五年),并进入一所学校,和珀西·菲尔普斯成为了同学,后来两人又因为《海军协定》重逢。与福尔摩斯不同,年轻时华生擅长交际,很受欢迎,比如他参与了捉弄小菲尔普斯的事件,当时学校里的男孩子们都以此为乐。
华生能和菲尔普斯这样的名门望族进入同一所学校,说明他的家庭出身非常好。几年之后,大约一八七二年,华生进入伦敦大学医学院就读医学学位。作为实习的一部分,他曾经在伦敦的圣巴塞罗缪医院担任外科大夫。当时斯坦弗是他的助手,后来这位助手在华生的生活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那个时候华生可能在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踢球。
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写道:“一八七八年我在伦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以后,就到内特黎去进修军医的必修课程。我在那里读完了我的课程以后,立刻就被派往诺桑伯兰第五燧发枪团充当军医助理。这个团当时驻扎在印度。在我还没有赶到部队以前,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就爆发了。我在孟买上岸的时候,听说我所属的那个部队已经穿过山隘,向前挺进,深入敌境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跟着一群和我一样掉队的军官赶上前去,平安地到达了坎大哈。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团,马上担负起我的新职务。”
后来,他调到伯克郡团,并和这个团一起参加了一八八〇年七月二十七日的迈旺德生死之战。在战斗中,华生肩部中了一粒捷则尔枪弹,打碎了肩骨,还擦伤了锁骨下面的动脉。多亏勤务兵摩瑞把他抓起来扔到一匹驮马的背上,华生才幸免于落入那些残忍的穆斯林勇士手中。他休养了几个月,健康状况大有好转,但又不幸染上伤寒。最后,他乘坐运兵船“奥仑梯兹号”回国。
华生说:“我在英国无亲无友,所以就像空气一样自由;或者说像一个每天收入十一先令六便士的人那样逍遥自在。在这种情况下,我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进伦敦这个大污水坑里去,大英帝国所有的游民懒汉也都是汇集到这里来的。我在伦敦斯特兰德大街上的一家旅店里住了一些时候,过着既不舒适又非常无聊的生活,钱一到手就花光了,大大地超过了我所能负担的开支,因此我的经济情况变得非常恐慌起来。”
遇见福尔摩斯先生
一八八一年一月初,华生下决心找一处便宜的住所。就在这时,他碰巧在标准酒吧遇到了斯坦弗。这次偶遇让他遇见了歇洛克·福尔摩斯,两人在贝克街合租了一处寓所。华生与福尔摩斯的生活和事业发生直接关系是在一八八一年三月,即调查伊诺克·J.德雷锥伯被杀案,这段经历后来被华生写成了《血字的研究》。
在“四签名”案中,华生结识了梅丽·摩斯坦小姐,并与她结婚。婚后,华生在帕丁顿买下一处诊所,搬出了贝克街。这段时期,他忙于行医,不过也参与了一些案件,比如《驼背人》。还有两桩案子是他引荐给福尔摩斯的,即《工程师大拇指案》和《沃伯顿上校发疯案》(未刊案件)。
他的宁静生活随着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福尔摩斯的到来而打破了。福尔摩斯来到华生的诊所,紧张地观察窗外的动静。他告诉华生自己和莫里亚蒂教授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教授不顾一切地要铲除他。接下来的日子里,华生和福尔摩斯一起在欧洲大陆各国之间旅行,而莫里亚蒂教授紧随其后。
在莱辛巴赫瀑布,华生中了教授的调虎离山之计。当他返回悬崖的时候,福尔摩斯和教授已经一同坠落悬崖,仅仅留下了福尔摩斯的信件和遗物。华生在《最后一案》中写道:“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下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
福尔摩斯“去世”之后,华生卖掉帕丁顿的诊所,搬到了肯辛顿。一八九一年七月,短篇小说《波希米亚丑闻》发表在《海滨杂志》上。接下来的几年里又发生了一系列不幸的事件,比如他深爱的梅丽去世了,可能是心脏病(因为她的父亲也有心脏方面的毛病,或许是遗传)。
黑暗的日子终于在一八九四年四月五日结束了。福尔摩斯再次来到华生家里,让他大吃一惊(“我好像是晕过去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也是末一回。”)帮助福尔摩斯解决了空屋案之后,华生卖掉肯辛顿的诊所,再次住回贝克街二二一号乙。这次一直持续到一九〇二年秋天,之后他离开贝克街,搬到了安妮女王街(《显贵的主顾》)。那年晚些时候,他再婚了,而且又开业行医。
一九〇三年末,福尔摩斯退休来到苏塞克斯丘陵。他在《狮鬃毛》中提到华生仍然住在伦敦:“自从退休以来,华生几乎完全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偶尔来度过一个周末,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这时的华生仍然在开业行医,身材可能也发福了,在《最后致意》中提到他“身体结实”。一九一四年,福尔摩斯又一次邀请华生帮助他侦办案件,破获了德国间谍头目冯·波克的间谍网。华生扮成一名司机,为福尔摩斯打掩护。从年代来看,这是正典中最后一次提到华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他再次入伍,担任军医。同时华生仍然在继续创作,至少延续到一九二七年三月,他的最后一篇作品《肖斯科姆别墅》发表在《自由》杂志上。巴林-古尔德认为,华生于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去世。
华生与福尔摩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堪称朋友的典范。福尔摩斯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对华生说:“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可是有着可观的激发天才的力量。”
从他们友谊的早期开始,华生就觉得福尔摩斯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他神出鬼没,还有独一无二的天赋。华生总是吃惊于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甚至在两人相处了许多年之后仍然如此,福尔摩斯每次展现推理才华总能引来华生的惊呼。不过,华生曾因福尔摩斯对一块怀表客观、准确但是毫不留情的推理而受到伤害,那块怀表曾经属于华生放浪形骸的哥哥。这段《四签名》中的情节指出了两个人之间本质的不同点:福尔摩斯是纯粹的逻辑和思考机器,而华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易受主观左右的人。
华生在《爬行人》中说:“对于他的脑子,我好比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维。他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话也很难说就是对我讲的,大抵对墙壁讲也是同样可行的,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讲话的习惯,我的表情以及我发出的感叹词之类对他的思考还是有些帮助的。如果说,我头脑的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使他不耐烦,这种烦躁反倒使他的灵感更欢快地进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中,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用处。”
但是如果说福尔摩斯在他的事业中始终这样利用华生也是不正确的。福尔摩斯将“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视为自己的同伴。《皮肤变白的军人》中,他说:“华生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出于本身的谦虚以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福尔摩斯其实很尊重华生。虽然他往往忽略了这位老友,但在一些场合中仍然表露出了自己的情感,比如《魔鬼之足》、《空屋》和《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最著名的当属《三个同姓人》中福尔摩斯看到华生受伤时的反应:“没伤着吧,华生?我的上帝,你没伤着吧?”
他们早年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和谐。华生在《五个橘核》中说,他是福尔摩斯唯一的朋友。华生结婚以后,他和福尔摩斯“疏于往来”(《波希米亚丑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最后一案》)。福尔摩斯归来之后,这种友谊又亲密如初,华生在《空屋》中再次帮助福尔摩斯,并搬回了贝克街的寓所,只要福尔摩斯召唤,就毫不犹豫地回到他身边。在福尔摩斯退休之后,华生再次结婚,“在他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爬行人》)不久,福尔摩斯搬到苏塞克斯丘陵,两人分隔得更远了。但是,为了捣毁冯·波克的间谍网,福尔摩斯又想到了自己的老友,邀请他再次协助自己。
“女性属于你的研究范围”
华生一贯被描述成身材结实或身体健壮,福尔摩斯在《退休的颜料商》中说:“华生,凭借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帮手和同谋。”医生认为作为英国人来说自己相貌英俊,能吸引女性的注意,不管是漂亮的女性还是相貌平平的女性。他结过几次婚,也说明他在恋爱方面颇有一手。
第二次阿富汗战争结束之后,华生回到祖国,他“面黄肌瘦,只剩了一把骨头”。不过这并非他通常的外表。年轻时,他曾经在布莱克希斯队踢橄榄球(《吸血鬼》),因此身体素质应该非常不错。雷斯垂德在《米尔沃顿》中描述华生的相貌时说:“中等身材,身体强壮,下颚是方的,脖子较粗,有连鬓胡。”尽管他曾经有过骄人的体质和惊人的跑步速度(《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但到了《最后致意》时,他那运动员般的体型已经不见了。华生的穿着往往很保守,总是外套和帽子。行医的时候,他将听诊器放在帽子里,因此帽子很明显地凸出一块(《波希米亚丑闻》)。
华生医生最让人感兴趣的话题便是他的女性关系以及多次的婚姻。从正典中的字里行间可以清楚地看出华生认为自己很有女人缘。在《四签名》中华生自诩:“所见到过的女人,远到数十国和三大洲。”福尔摩斯在《第二块血迹》中对华生说:“华生,女性属于你的研究范围。”而正典中也随处可见华生对女委托人和涉案的女性做出美妙的描述。
华生的婚姻对年代学家来说实在困难重重,因为他到底结了几次婚有各种说法,华生自己在不同地方的描述也多有矛盾。华生至少结了两次婚,也可能更多。巴林-古尔德推测华生的第一次婚姻是和美国旧金山的康斯坦丝·亚当斯,这段轶事的来源是柯南·道尔不曾发表的剧本《黑暗天使》。《五个橘核》中华生提到自己的妻子回娘家省亲,但这篇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一八八七年九月,此时华生还没有和梅丽·摩斯坦相遇,因此在摩斯坦之前华生还有一任妻子。不过,这位妻子不幸去世,华生又成了单身汉,这应该是在一八八八年“四签名”案之前。
“四签名”案中华生与梅丽·摩斯坦相遇。华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副高雅和聪慧的面容”,因此对她一见倾心。他们于一八八九年结婚。婚后幸福美满,华生在帕丁顿区买下一处诊所,开始行医。
在大空白时期(1891—1894),梅丽去世了。一八九四年福尔摩斯归来之后,华生又搬回贝克街和大侦探一起居住。但是在一九〇三年,华生又结婚了,并且离开了贝克街。《皮肤变白的军人》中福尔摩斯提到了这次婚姻,但是详细的情况不得而知。此外,H.W.贝尔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中推断,一八九六年二月,华生并没有和福尔摩斯同住(《带面纱的房客》),这期间他肯定结婚了。因此《皮肤变白的军人》里提到的是第三次结婚(和梅丽的婚姻是第一次)。特雷弗·H.哈尔在《华生医生的婚姻》认为华生结了五次婚。
医生和作家
华生通过《血字的研究》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而且树立了不错的声望。正是他的作品让福尔摩斯得以声名远播。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在《希腊译员》中说:“自从你开始记载歇洛克的案子以后,我处处都可以听到他的名字。”
福尔摩斯在正典里对华生的文学才能给予了多次评价。《波希米亚丑闻》中大侦探说:“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我将不知所措。”不过福尔摩斯还是常常批评华生的创作:“我约略看过一遍(《血字的研究》),实在不敢恭维。要知道,侦探术是——或者应当是一种精确的科学,应当用同样冷静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方法来研究它。你把它渲染上一层浪漫色彩,结果就弄得像是在欧几里得第五公设里掺进了恋爱故事一样了。”(《四签名》)还有:“你叙述不够得力……你看待一切问题总是从写故事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科学破案的角度,这样就毁坏了这些典型案例的示范性。你把侦破的技巧和细节一笔带过,以便尽情地描写动人心弦的情节,你这样做,只能使读者的感情一时激动,并不能使读者受到教育。”(《格兰其庄园》)
福尔摩斯虽然抱怨过,华生的描述“肤浅”(《皮肤变白的军人》),不严格遵守事实和数据,只是去迁就世俗的趣味,但他也称呼华生为“文字工作者”(《威斯特里亚寓所》),对于华生的文学事业表示过兴趣。福尔摩斯对华生选择案件的眼光非常赞赏:“我承认你很会选材。”(《格兰其庄园》)
值得注意的是,出于不同的原因,福尔摩斯禁止华生将一些案子发表,有的是为了保守秘密,有的是反感公众对某些事情的议论,或者自己在公众面前暴露得太多。华生总是寻求授权发表案件(《带面纱的房客》),只有极少数情况下,福尔摩斯建议他发表某桩案子,例如科尼什恐怖事件(《魔鬼之足》)。对于华生来说,他发表的都应该是能“说明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卓越的才智”的案子,因此他“尽可能少选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不过也有的案子并非如此,例如《带面纱的房客》几乎完全是委托人的自述。与此同时,华生还留下了很多未刊案件让读者遐想联翩。
作为作家,华生有天赋,特别是能够让那些平凡的案件读起来引人入胜。华生成就的高峰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它不但是杰出的侦探作品,同时也是构思出色的哥特小说。一旦有机会写到牵涉美丽女子的案件,他总是热情高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经常描写自己对来访者的第一印象(主要是女性),接着福尔摩斯再用敏锐的推理对来访者加以检视。这样的描写确实大大增进了气氛。
批评家们喜欢指出故事中华生的失误和疏漏,比如那颗游离不定的捷则尔枪弹,还有混乱不清的日期(如《红发会》),以及妻子对他“詹姆斯”的称呼。但是,这些瑕疵都无法动摇华生作品的优点。
作为一位医学院毕业的医生,华生虽然并未一生从事医学事业,但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本行。他在伦敦各处开业行医,这点似乎可以佐证他的医术水平不低。一八八一年回到英国之后,华生没有立刻开业行医,而是依靠微薄的抚恤金过日子。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行医,而经济拮据又使他遇到了福尔摩斯。一八八八年前后,他的状况有所改善,在与梅丽·摩斯坦结婚之后不久便买下了一处诊所开业。他在伦敦的第一家诊所位于帕丁顿,是从老法夸尔先生手中买下的。老法夸尔先生由于年纪大了,再加上受到舞蹈病的折磨,便卖掉了诊所(《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
大约在一八九〇年,华生和梅丽·摩斯坦·华生搬到肯辛顿,买下了另一家诊所(《空屋》、《诺伍德的建筑师》、《红发会》)。据说这是家“小诊所”(《诺伍德的建筑师》),而且也比较空闲(《红发会》)。没有什么病人登门,这可能要归结于华生将心思花在了别的地方。一八九一年,福尔摩斯“葬身”在莱辛巴赫瀑布,不久之后梅丽也去世了。再后来,肯辛顿的诊所卖给了一位姓弗纳的年轻医生,那个人实际上是福尔摩斯的远亲。
一八九五到一九〇二年间华生是否从医,我们知之甚少,在他记录的故事中甚至没有提到一八九六年的任何事情。一九〇二年左右,华生再婚之后,又开了一家新诊所,位于安妮女王街(《显贵的主顾》)。
关于华生的行医还存在一些疑问。比如《最后一案》中,华生提到摩蒂默街,并说自己在肯辛顿的诊所就靠近这条街。这显然不可能,如果不是华生故意隐瞒地址,那么就是他的笔误,写错了街道名。此外,华生在一战期间再次入伍担任军医。
没有这忠实的“包斯维尔”,我们便无法结识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大侦探。没有华生的妙笔,我们便无法领略到福尔摩斯的魅力。因此对誉满世界的大侦探来说,华生既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人。
同时代的追随者
如果将福尔摩斯放到侦探小说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中,我们就会在坐标里发现这样的现象:在福尔摩斯之前,侦探小说创作的数量较少,大部分作品质量平平(当然,排除埃德加·爱伦·坡、威尔基·柯林斯这样的异数);而福尔摩斯诞生之后,仿佛发生了大爆炸一般,一时间侦探小说成为了一种流行文学,充斥报刊、书籍,这股热潮甚至延续百年不曾减弱。不能不说,福尔摩斯正是侦探小说兴盛的引领者。
不妨先看一下英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兼研究者朱利安·西蒙斯的观点。他的推理史巨作《血腥的谋杀》(1992)中紧接在第五章《歇洛克·福尔摩斯神话》之后便是《短篇小说:第一个黄金时代》。西蒙斯指出:
对于大部分歇洛克·福尔摩斯追随者的作品,我们必须在观念上有所调整。这些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案件的谜团和巧妙的解答,而非人物塑造的可信度或是将小说写得更具故事性。这时期出现了大量有天分的作家,堪称侦探小说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但是,应该认识到,这些不过是九开品质,只有福尔摩斯的那些佳作才称得上纯金。
经过时间的积淀,大部分跟风创作的侦探小说今天已经无人问津,但确实有那么一些作家,以模仿福尔摩斯出道,并最终走出了自己的道路,留名青史。
一八九一年十二月《最后一案》刊登之后,《海滨杂志》便陷入了没有福尔摩斯故事的困境中。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这便是阿瑟·莫里森(1863—1945)的马丁·休伊特系列。一八九四年三月,这个系列的第一篇问世,即《连顿公馆窃案》,担任插画的是福尔摩斯系列御用画家西德尼·佩吉特。休伊特系列成为了效仿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中出名最早、名声也最大的系列之一。
莫里森出生于伦敦东区的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一八八六年他在一家慈善机构担任书记员,同时开始接触写作,四年之后成为自由撰稿人。一八九五年开始,莫里森的精力投入到收集东方艺术品的事业中。马丁·休伊特系列也在一九〇四年的长篇小说《红色三角》之后宣告结束。一九一一年,莫里森出版了两卷本《日本画家》,不久之后他离开新闻界,专心做一名艺术品商人。
马丁·休伊特曾在律师行当文书。他有很强的观察能力,思维敏锐。在为老板工作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在收集证据方面的特长,从而萌发了开业当私人侦探的想法,并最终付诸实施。整个系列中休伊特都是单身,中等年纪,身材肥胖,个子适中,爱好交际。他身边的华生是一位名叫布雷特的记者。布雷特居住的大厦正好也是休伊特办公室的所在地,因此两人开始了交往,并一起侦办案件。
或许读者会觉得这位胖侦探在外形上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相距甚远。但是,我们只要稍微换个角度去思考,便会惊讶地发现,休伊特的原型可能是迈克罗夫特。而休伊特身上体现出来的敏锐观察力、高效行动力、惊人的逻辑推理还有不带情感的办案方法都明显受到福尔摩斯故事的影响。在《弗盖特先生的案子》(1894)中,休伊特说:“这只是两万件小事中的一件,极少有人会注意到。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了解这种事情会有很大用处。”众所周知,福尔摩斯对“小事”是特别在意的。他曾在《歪唇男人》中说:“这自然是件小事,但没有比小事更重要的了。”
提到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将其发挥到极致的是杰克·福翠尔(1875—1912)笔下的奥古斯都·S.F.X.范·杜森教授。福翠尔是柯南·道尔的信徒,对福尔摩斯有着绝对的崇拜。福尔摩斯最令人神往之处,无疑是他不可思议的逻辑思维能力。在福翠尔创作的侦探小说中,侦探的思维能力进一步绝对化、理想化,成为推理的极端性作品。
范·杜森教授的登场作品是著名的《第十三号牢房的难题》(1905)。他宣称自己要从看守严密的死囚牢房中逃脱,并且只需要一周的时间。连载这篇小说的《波士顿美国人》日报还为此举办了一场征文活动,提出如果有人想到另一种越狱方案并能与此篇媲美,将获得一百美元奖励。虽然征文中也不乏构思巧妙者,但在杰克·福翠尔的这篇名作面前都相形见绌。这篇小说也让美国人坚信本土出现了一位可以媲美柯南·道尔的作家。
范·杜森教授拥有一大串名头:哲学博士、法学博士、皇家学会会员、医学博士、牙科硕士……这些加在一起把字母表上的二十六个字母都用完了。他的主业是新英格兰地区一所虚构大学——哈尔大学的教授。这位教授神探有着独特的外表——个子矮小,身材瘦弱,蓬乱的黄发,标志之一是脑袋上的八号帽子。他的个性十足,曾花费三十五年时间研究“二加二等于四”的命题,是侦探小说中少有的风趣角色。
为了证明“逻辑至上”的观点,范·杜森向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发起了挑战。令人吃惊的是,他根本不会下国际象棋。但他宣称只要花几个小时研究一下规则,依靠逻辑就可以打败任何人。于是,他仅学习半天就打败了六届世界冠军柴可夫斯基。他这种依靠绝对思维能力的推理方式被称为“心证推理”,与柯南·道尔笔下福尔摩斯的“物证推理”分属两个流派。
有的作家对物证推理非常感兴趣,也加以延伸和发展。代表人物是R.奥斯汀·弗里曼(1862—1943),他塑造了史上第一位以科学推理出名的侦探——约翰·伊夫林·宋戴克。宋戴克头上同样有很多耀眼的光环:法医学家、内殿律师学院出庭律师、圣玛格丽特医院附属医学院法医学教授,登场作品是《红拇指印》(1907)。弗里曼说自己笔下的神探“拥有一种看穿问题本质的能力。”其实要把这种能力转化为法庭证据,最终还是依靠科学鉴证。他在办案中体现出来的方式方法就当时来说是相当先进的。他注意死者与现场的一切物理现象和化学物质,例如血流的方向与地心引力的关系、牙缝中的食物与死者生前最后进食的关系等等。这也正是当代刑侦技术中的“微物办案”。
尽管作者意图塑造一个走出福尔摩斯阴影的人物,不过宋戴克还是继承了福尔摩斯的一些特征。福尔摩斯并不靠案件发财致富,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爱好。宋戴克也一样,他说过“我的职业就是我的娱乐。”他们都是同样全知全能的侦探,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拥有绝对的权威和丰富的知识。他们都拥有非常忠诚、智力中等的好友(不过宋戴克有若干位好友,每次出场人物并不同),住所也很相似(一个是是贝克街二二一号乙,一个是伦敦内殿律师学院国王法官路五号甲)。
当然,两人也有着显著的不同点。宋戴克是位法医学专家,他破解的案件大都是和法医学鉴证相关的。他们个性也有差别。宋戴克安静、拘谨、沉默寡言、温文尔雅,还喜欢偶尔幽默一下。最令人惊讶的恐怕是他对爱情的态度:“高贵正直的男子,对其倾心女子的爱情,是打造整个社会结构的基础;而恋情的失败与不足,对个人或社会来说,都是天大的苦难。”《死神之眼》(1911)的副标题就是“一部侦探罗曼史”。这恐怕是和福尔摩斯最不同的地方。
福尔摩斯的一生都在侦破疑难案件,可能读者不曾想到,他还催生了大名鼎鼎的盗贼。这便是由柯南·道尔的妹夫E.W.赫尔南(1866—1921)塑造的业余神偷拉菲兹。赫尔南虽然出生于英国,却曾经在澳大利亚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以这段生活为背景开始文学创作。一八九三年,赫尔南与柯南·道尔的妹妹康斯坦斯·道尔喜结连理。他受到柯南·道尔的影响开始创作侦探小说,却反其道行之,以盗贼作为主角。柯南·道尔对这位妹夫的想法极为不满,他曾公开指责赫尔南:“绝对不可以把罪犯变成英雄。”
拉菲兹于一八九八年六月在短篇小说《三月十五日》(刊登于《卡塞尔杂志》)中首度登场。拉菲兹的犯罪生涯起于澳大利亚,当时他穷困潦倒、一无所有。最开始,他偷窃是迫于无奈,但他从中发现了犯罪的刺激与乐趣。他本人出身良好,身手矫健,称得上是世界上最佳的板球球员之一。小说中他早无贫困之忧,住在伦敦的高级公寓,是社交界的常客。每逢周末,他都会去某个贵族或富裕人家,很少有例外。在聚会中,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认真寻找谈话中的各项信息,并以此拟定下一次出手行窃的目标与计划。
小说中拉菲兹也有个类似华生的跟班叫本尼。有一次,本尼陷入窘境,他在自杀边缘被拉菲兹救了回来,债务也被还清,从此便忠心不贰地跟随拉菲兹。拉菲兹是个小偷,但他是超越道德层面的神偷,有正面的人格特质。比如说,拉菲兹对朋友极为正直忠实,还是个爱国主义者——小说里曾指出,他在战争中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另外一位大名鼎鼎的侠盗的诞生也和福尔摩斯有关。福尔摩斯大卖之后,引起了出版商的注意,有人就劝法国作家莫里斯·勒布朗(1864—1941)撰写侦探小说。于是他创作了“侠盗亚森·罗平”系列(1905—1907),其中便有一篇《歇洛克·福尔摩斯来迟了》。小说在杂志连载时颇受好评,勒布朗也一发不可收拾,创作了二十余部罗平系列作品。
罗平成为怪盗,是出于对社会不公正的义愤——他的父亲曾因一件诈骗案而被囚死狱中,他的母亲因此受尽了社会的凌辱,劳苦一生。罗平总是神出鬼没,擅长化装,任何人都辨认不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他不仅经常变换服装、使用假名,还能改变相貌、声音、笔迹,使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成为后世怪盗必备的本领之一。罗平的影响力很大,几乎与福尔摩斯齐名,堪称怪盗的代表。
继承与发展
对于紧接着短篇侦探小说黄金时代兴起的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福尔摩斯的影响也不可低估。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在自己的《自传》(1977)中写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麦琪就给我讲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将我引入侦探小说王国的大门。从此,我紧随他在侦探小说的王国中游历。后来我又读了保罗·贝克系列,《马丁·休伊特纪事》,直至《黄色房间的秘密》。这些小说激发了我的热情,我向麦琪表示我想写侦探小说。
当克里斯蒂提笔构思自己的作品时,她想塑造一个独特的侦探,因为“只有一个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是我永远也不能效仿和超越的”。最终在她的笔下诞生了一位崇尚灰色脑细胞的赫尔克里·波洛。
在克里斯蒂早期的作品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到福尔摩斯故事的影响。比如作为波洛助手的黑斯廷斯上尉,无论性格还是在小说中的作用都深受华生的影响。黑斯廷斯是波洛的坚定支持者,他勇敢、忠诚、爱国、富有同情心,只是不具备波洛的超人智力。他的性格温和亲切,是令人钦佩的中产阶级。在故事中,黑斯廷斯是其他人物和侦探之间的桥梁,同时也是读者和侦探之间的桥梁。或许克里斯蒂意识到,自己很难将黑斯廷斯塑造成一个别具特色的人物。因此,她后来的作品往往使用第三人称叙述,黑斯廷斯上尉出场的机会也减少了。
最初她的作品还保留着福尔摩斯式的叙述模式和文章结构,但同福尔摩斯时代拿着放大镜追查线索的办案方式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克里斯蒂专注于心理分析,试图通过一系列人物关系以及细小线索查出真相。读者会惊喜地发现,不需要知道如何破解密码,也不需要熟悉各种艰深的专业知识,只要通过对人性的了解和细心的观察,自己也有可能找到破案的线索(至少一开始他们会这么认为)。克里斯蒂的多数作品充分体现了“公平游戏”的原则,为读者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案件背景,侦探在对线索的掌握上并不比读者更有优势。
黄金时代另一位巨头人物埃勒里·奎因也深受福尔摩斯的影响。奎因是一对表兄弟曼弗雷德·B.李(1905—1971)和弗雷德里克·丹奈(1905—1982)。丹奈曾经回忆,自己第一次接触侦探小说就是从福尔摩斯开始的。一九一七年冬天,十二岁的丹奈正因为左耳脓肿卧床养病。一位阿姨来到病房,带给他一本从附近图书馆借来的书,从而让他第一次接触到了侦探小说。这本书是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故事集《冒险史》(1892)。丹奈一直对当时的感受记忆犹新:
我翻开《波希米亚丑闻》的第一页,真的,游戏开始了。无法忍受的耳痛消失了!一个十二岁男孩深深地陷入其中,忘记了一切!
那晚我看完了《冒险史》。我没有悲伤——我很高兴。这不是结局,这是开始。我勇敢地叩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我被接纳了。前面还有很长的路——甚至比我想象的要长得多。那一晚,合上书的时候,我感到这本书是史上最伟大的书籍之一。而在今天,我惊讶于十二岁的自己是如此正确而富有预见性。以我如今较为成熟的文学判断力来看,我仍然认为《冒险史》是世界名著之一。
那晚我没怎么睡觉。就算我睡着了,也只是从一个梦的世界通向另一个——梦见无限的惊奇。我记得当早晨来临时,阳光是如何穿过我的窗户。我从床上跳起,穿衣,那卷带污迹的黄色棉花还在我的耳朵里。我偷偷出了屋子,摇晃着跑去公共图书馆。当然,太早了,图书馆还没有开门,我就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尽管等了几个钟头,但我觉得只有几分钟。一位穿戴整齐的老妇人来了,打开了前门的锁。
可是,我没有图书证。是的,我要填写表格,带回家,让父母签字,三天后——三天?度日如年啊——才能拿到我的图书证。
我请求,我恳求——我的声音和眼中有种不可抗拒的东西。现在我想说谢谢你,那位的图书馆女士!这个谢谢实在太迟了。那位好心的老妇人破例给了我一张图书证——并且眨着眼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道尔的书。
我冲向架子,第一个反应是可怕而失望的。是的,在架子上有道尔的书——但是太少了!我希望图书馆里有整架整架的歇洛克,像一场盛宴。
我发现了宝贵的三本书。我将它们夹在腋下,盖上戳,跑回家。回到床上,我开始阅读——《血字的研究》、《回忆录》(卷首插画把我吓得半死)、《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它们是食物、饮料、药品,令我难以割舍。
奎因笔下的埃勒里·奎因系列,公认是受到S.S.范·达因的菲洛·万斯系列的影响。不过万斯系列的模式也是延续自福尔摩斯的。同时,奎因在推理方法上更多地继承了福尔摩斯。埃勒里自己曾说:“纯粹的推理意味着你穷尽了每个可能性,但有一个在给定的等式中,一个不管多么不可能,多么荒唐的可能性,它可能看起来末被证实,但肯定是正确的。”(《罗马帽子之谜》,1929)这种手法和福尔摩斯的排除法很接近:“当你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除去以后,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多么难以相信——那就是实情。”(《四签名》,1890)前期的奎因作品强调物理化线索(证据)也是受到福尔摩斯的影响。比如《法国粉末之谜》(1931)中的白色粉末,《Y的悲剧》(1932)中奇特的凶器,《半途之屋》(1936)中的火柴,等等。
在福尔摩斯故事中,华生的角色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记录案件,将委托人叙述的案情和福尔摩斯的行动借着华生的耳朵和眼睛告诉读者。另一个作用是提供一些对于案件的推论。华生的推理只是常人的水平,这样一来就和福尔摩斯的推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奎因笔下埃勒里和理查德之间的关系在福尔摩斯和华生模式的基础之上有继承也有发展。理查德是埃勒里的绿叶,但他为埃勒里提供了更多的帮助。更重要的是,理查德和埃勒里之间有着最无法割舍的感情——亲情,还有着一致的目标——查明犯罪的真相。另一方面,他们身上鲜明的不同点又使他们之间的争执成为了小说的看点之一。丹奈还加入了著名的福迷组织“贝克街小分队”,受封“临终的侦探”(因为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临终留言)。他主编了著名的福尔摩斯仿作和戏作文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失败史》(1944),还在福尔摩斯电影《恐怖的研究》(1965)中担任编剧,并撰写了同名小说。
另一位美国作家雷克斯·斯托特(1886—1975)笔下的尼禄·沃尔夫也是不得不提及的人物。沃尔夫是推理史上最胖的侦探,重达一百三十公斤。他极其讨厌出门,始终呆在自己的褐色石墙公寓里。可是,他又开设了一家私人侦探社。尽管他乐于在安乐椅上推理,却还是需要有人跑腿查找线索,于是他雇佣了阿奇·古德温担任助手。
有一次被问及为何给自己的侦探起这样一个名字(尼禄是古罗马暴君的名字),作家解释说:
他根据歇洛克·福尔摩斯起了尼禄·沃尔夫的名字,一开始他就想找个和这位大师的名字密切相关的名字。
表面上看,尼禄·沃尔夫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有什么关系呢?其中一个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两者有同样数量的音节和相同的音节分布:歇洛克有两个音节,福尔摩斯有一个——尼禄同样有两个,沃尔夫有一个。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关系,这种关系太薄弱了。考虑一下歇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中的元音和它们的分布。Sherlock有两个——e和o;Holmes也有两个——同样的两个,但按照相反的顺序排列为o—e。现在看尼禄·沃尔夫(Nero Wolfe)的元音:Nero有两个——和Sherlock的两个相同,而且顺序也完全一样!Wolfe也有两个——和Holme的两个相同,而且也是相同的倒序!
偶然吗?不一定!但斯托特先生声称他并非故意安排出这种相似性……人们的猜测还不只限于此。一九五六年,约翰·D.克拉克在《贝克街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指出沃尔夫是福尔摩斯和艾琳·艾德勒的后代。一八九二年他们俩在黑山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沃尔夫便是后来生下的孩子。后来,著名的福学家威廉·S·巴林-古尔德采纳了这一观点,并写入了他的福尔摩斯传记中。虽然雷克斯·斯托特也是著名的福迷和福学家,但是并无证据表示他本人抱着这样的想法塑造了沃尔夫,小说中也不曾显露出蛛丝马迹(只是沃尔夫的助手阿奇·古德温的办公桌上方挂着一副福尔摩斯的画像)。无论从外貌还是性格上,沃尔夫都更接近福尔摩斯的兄长迈克罗夫特。
相比赫尔克里·波洛、埃勒里·奎因、尼禄·沃尔夫这些人物,美国作家奥格斯特·德兰斯(1909—1971)的索拉·庞斯系列更是完全模仿福尔摩斯创作的。这个系列一般被认为是福尔摩斯仿作,而非作家的个人作品。
德兰斯小时候就非常喜欢福尔摩斯故事。十九岁时,他写信给柯南·道尔询问是否会再写福尔摩斯作品,并希望获得授权创作贝克街的传奇故事。但是回信中并没有表示明确许诺和同意。于是德兰斯开始自己动手创作侦探小说。第一篇《黑水仙案》中的主角便是以福尔摩斯和华生为原型的索拉·庞斯和林顿·帕克医生。这篇小说刊登在一九二九年二月的《罗网》杂志上。有了这次成功的投稿经历,德兰斯很快又创作了一些小说,包括《失踪房客案》、《已故法沃山姆先生案》和《跛行人》。他的创作速度极快,曾经有过一天写三篇小说的经历。
对于没有直接使用福尔摩斯这一人物,除了没有获得柯南·道尔授权这个原因之外,德兰斯表示,使用庞斯不会因为模仿福尔摩斯不成功而遭人奚落,喜欢它们的读者又可以不把它们当作仿作来看待。“索拉·庞斯”一名有“光明之桥”的意思,而在发音上也与“歇洛克·福尔摩斯”类似。庞斯的住处是伦敦普拉德街七号乙,是作家从旅行指南上查到的。
庞斯的时代要比福尔摩斯晚上几十年。他一八八〇年出生在布拉格,一九〇七年在伦敦开业,经手的案件大都发生在二十世纪初至三十年代期间。他的相貌和福尔摩斯也非常类似:身体瘦长,脸孔棱角分明,黑眼睛,目光锐利,薄嘴唇。福尔摩斯写过若干专业论文,而庞斯也有论文发表,涉及国际象棋、逻辑推理、证据学、诱导过程等等。因为作家本人喜欢恐怖小说,庞斯还研究过著名的克苏鲁神话。庞斯甚至还有一个弟弟,名叫班克罗夫特,在政府工作。
除主角人物之外,这个系列模仿福尔摩斯之处比比皆是。例如房东约翰森太太、对手恩斯弗雷德·克罗尔男爵、普拉德街小分队等都能在福尔摩斯故事中找到原型,就连帕克医生和庞斯首次见面的情景也与《血字的研究》中的桥段类似。
庞斯系列多达七十余个短篇以及一部长篇,虽然和福尔摩斯系列一样追求推理演绎,不过水准良莠不齐。德兰斯去世之后,因为这个系列广受欢迎,另一位作家巴塞尔·库珀还模仿庞斯系列创作了《索拉·庞斯卷宗》(1979)、《索拉·庞斯冒险续集》(1979)等。
日本“新本格教父”岛田庄司笔下的御手洗洁在人物塑造上同样深受福尔摩斯影响。岛田庄司曾表示,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喜欢读福尔摩斯系列,对这个人物非常熟悉,“就像是了解自己那般熟悉”。他在《占星术杀人魔法》(1981)中创造的御手洗洁虽然综合了许多人物的特征,但最重要的还是福尔摩斯。
御手洗洁是个在横滨开事务所的占星师,身材瘦长,有着极端的躁狂抑郁气质,属于不善社交的挖苦型,经常会有记住别人生日却忘记别人名字的事情。除了助手石冈和己之外他极少有朋友。他的天文学知识非常丰富,对数学、精神医学之类也非常精通,曾去哈佛大学留学,并能讲很流畅的英语。办案过程中,他常把所有关于事件的数据都输入大脑,然后并不交谈,而是废寝忘食地埋头推理,因此常常被当成怪人看待。
我们不难将这些特征一一对应到福尔摩斯身上。岛田庄司本人也表示:“我觉得福尔摩斯对御手洗洁个人的性格有着很强烈的影响。如果要问是哪些地方,那就是幽默的表现方式、有点装模作样的怪癖、对骑士精神、公平游戏的态度以及面对女性时的冷静,以及开朗、对科学的信赖感、热衷研究最尖端科技的向学精神等地方吧!对我来说,福尔摩斯就是这样的一号人物。”
而在小说创作理念方面,御手洗洁系列短篇小说与福尔摩斯故事也非常类似。比如《紫电改保存研究会》在诡计和故事模式上和《红发会》很相似——某人莫名奇妙地卷入一桩和紫电改战斗机相关的事件中,还抄了一下午的人名。这桩看似奇谈的怪事在御手洗洁精妙的推理之下最终变成了一起犯罪事件的重要组成部份。岛田庄司认为自己并不曾刻意模仿福尔摩斯,这种相似的特征是从他脑中自然而然涌现出来的:“在我写短篇小说时,对于从体内涌现的想法完全不加抵抗,所以会与福尔摩斯特别相似。我自己很喜欢福尔摩斯,但也有自信不会去模仿他。作为作品核心的想法,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区别在长篇里更为明显,因为写作时的动机完全不同。”
台湾评论家詹宏志评价道:“福尔摩斯那种专注、忘我,又带点孤傲自诩的个性,是侦探小说‘Charisma’的部分,而福尔摩斯巨细靡遗的观察、洞悉,跳跃但具有说服力的推理能力,是把侦探小说带往‘智性游戏’的另一部分。事实上后来的侦探小说作家在这两部分都有发挥,有的小说家重心在‘侦探’(也就是人),翻新个性的描绘,创造侦探与社会或罪犯的互动,一路走去,最后就发展出‘社会派’来;而另外的小说家则把重心放在‘办案’(也就是方法)上,钻研案件的可能性,创造办案方法的合理化与专业化,守住科学办案的精神,一路坚持,就成了今天说的‘本格派’。”这样看来,目前的大部分侦探小说都是由福尔摩斯衍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