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葫芦的秘密》【作者:张天翼】

从前有一个很穷很穷的农人,和他的妻子住在乡下。他们都很老了,老得连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有多大岁数了。有一天,他们忽然生了两个儿子。这个老农人非常快活,叫道:

“我们有了儿子了!我真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生儿子。”

他妻子也很高兴。她说:

“我们一定得给他们取两个好名字。”

取个什么名字呢?老头儿可没了主意。他想,翻《学生字典》罢,翻到什么字就取什么。

一,二,三!一翻,是个“菜”字。大的叫“大菜”,小的叫“小菜”么?

“哼,我们饭都吃不上,还‘菜’呢!”老头儿自言自语。

第二次翻,是个“肥”字,也不合适。

翻来翻去总找不到适当的字。这老头儿就这么翻了一晚。到快天亮的时候,这老头儿拿着锄头走出门去。外面太阳照着树林,这老头儿高兴地叫:

“好了,就取个树林的‘林’罢。”

名字就给取定了:大的叫大林,小的——当然叫小林。

过了十年,老农人和他的妻子死了。临死的时候,他们对大林和小林说:

“家里什么也没有,你们应当到外面去做工。我们死了之后,你们可以把我们抬到后面小山上。山上的乌鸦会来给我们造坟墓。然后你们就带着应用的东西去找活儿吧。”

大林和小林就把他们父母的尸体抬到了山上。他们刚下山,树上的乌鸦们忽然一齐飞起来,一面哇哇地叫,一面去衔了土,给这两位老人堆成了一座坟。

“哥哥,”小林对大林说,“我们快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早点出门去。”

他们回了家,把一小袋米背到背上,又拿一个麻布袋子,把他们的破衣裳、粗饭碗,都装到了袋里,他们这就出了门。

大林说:

“向哪里去呢?”

他们想起没有妈和爸了。他们又不知道要走哪条路好。他们都坐在地上哭起来。

四面是山,是田,是树,都是别人的。他们不知道要在哪里落脚。他们怎么办呢?天也晚了。太阳躲到山后面睡觉去了。月亮带着星星出来向他们眨眼。

大林和小林还哭着。哭呀哭的,太阳睡了一觉醒来了,又从东边笑眯眯地爬出来。

小林揩揩眼泪说:

“你还哭不哭?我想不哭了。”

“好,我也懒得哭了。走吧。”

两个人都认不得路。他们只是向前面走着。走了许多时候,他们带着的一点儿米已经吃完了。

“东西都吃完了,怎么办呢?”大林说。

“我们休息会儿,再找东西吃。好不好?”

他们于是在一座黑土山下面坐下来。

大林看看口袋,叹了一口气:

“我将来一定要当个有钱人。有钱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做事情。”

小林反对道:

“嗯,爸爸说的,‘一个人总得干活’。”

“因为爸爸是穷人呀。财主老爷就不用干活。爸爸说的,‘你看有田有地的可多好’。”

“妈妈和爸爸都是穷人,妈妈和爸爸都是好人。可不像财主老爷。”

“可是,有钱人才快活呢,”大林大声说,“穷人一点也不快活,穷人要做工,要……”

突然有个很大很大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叫起来:

“要什么?要吃掉你们!”

大林和小林吓得摔了一跤。他们的口袋也吓得发了一阵抖。

是谁说话呀?

没有一个人。

兄弟俩彼此抱了起来,脸上的汗淌得像下雨似的,四条腿儿打着战。他们四面看看,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大林问:

“究竟是谁说话?”

“不知道呀。”

可是过了会儿他们就知道了。过了会儿,他们跟前的黑山忽然动了起来……

“地震!快逃!”小林叫。

两个人刚要跑,那座山动呀动的陡地站了起来!

啊呀,是个怪物——人不像人,兽不像兽。

这个怪物原来在这里睡觉。他们还以为他是一座黑山呢。怪物现在站直了,眼睛像一面锣那么大,发着绿光。他伸出他那长着草的手来抓大林和小林。他要吃他们!

真不幸,大林和小林一定会给怪物吃掉了!

大林和小林还哭着。哭呀哭的,太阳睡了一觉醒来了,又从东边笑眯眯地爬出来。

小林揩揩眼泪说:

“你还哭不哭?我想不哭了。”

“好,我也懒得哭了。走吧。”

两个人都认不得路。他们只是向前面走着。走了许多时候,他们带着的一点儿米已经吃完了。

“东西都吃完了,怎么办呢?”大林说。

“我们休息会儿,再找东西吃。好不好?”

他们于是在一座黑土山下面坐下来。

大林看看口袋,叹了一口气:

“我将来一定要当个有钱人。有钱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做事情。”

小林反对道:

“嗯,爸爸说的,‘一个人总得干活’。”

“因为爸爸是穷人呀。财主老爷就不用干活。爸爸说的,‘你看有田有地的可多好’。”

“妈妈和爸爸都是穷人,妈妈和爸爸都是好人。可不像财主老爷。”

“可是,有钱人才快活呢,”大林大声说,“穷人一点也不快活,穷人要做工,要……”

突然有个很大很大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叫起来:

“要什么?要吃掉你们!”

大林和小林吓得摔了一跤。他们的口袋也吓得发了一阵抖。

是谁说话呀?

没有一个人。

兄弟俩彼此抱了起来,脸上的汗淌得像下雨似的,四条腿儿打着战。他们四面看看,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大林问:

“究竟是谁说话?”

“不知道呀。”

可是过了会儿他们就知道了。过了会儿,他们跟前的黑山忽然动了起来……

“地震!快逃!”小林叫。

两个人刚要跑,那座山动呀动的陡地站了起来!

啊呀,是个怪物——人不像人,兽不像兽。

这个怪物原来在这里睡觉。他们还以为他是一座黑山呢。怪物现在站直了,眼睛像一面锣那么大,发着绿光。他伸出他那长着草的手来抓大林和小林。他要吃他们!

真不幸,大林和小林一定会给怪物吃掉了!

大林想道:

“我们妈和爸都没有了,粮食也吃完了。又没田地又没钱,什么都没有。就让怪物吃了吧!”

小林可非常着急。他想逃是逃不掉的。因为怪物手长,你即使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比如说,三里吧,他也能一手抓到你。

怪物知道有东西吃了,他笑着看着大林和小林。

小林问:“一定得吃我们么?”

“不吃你们也可以,可是你们得送我几件珠宝。”

“什么珠宝?我们看都没看见过。”

“哈哈哈,那对不起了!”

小林低声对大林的耳朵说:

“我们逃吧。”

“他追得上呢。”

“那么我们分两头跑吧。他准一个也追不上。”

一,二,三!大林向东跑,小林向西跑。

怪物要追大林,又想要抓住小林。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就一个也没追着。

大林和小林都逃掉了,只有麻袋还丢在地上。怪物实在饿了,就拾起麻袋吃了下去。可是嘴太大,麻袋太小,麻袋给塞在牙齿缝里。他拔起一棵大松树来当牙签,好容易才剔出来。

他想:还是再睡吧。

月亮已经出来了。月亮像眉毛似的弯弯的。

怪物伸个懒腰,手一举,碰在月亮尖角上,戳破了皮。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呸,今天运气真不好!”

小林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路,跑进了一个山谷里。他回头一看,怪物没追上他,他才停下来。喘气喘得要命。他叫:

“哥哥!哥哥!”

可是他马上记起,哥哥是和他分两个方向跑的。现在哥哥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抹抹眼泪,打算要哭,可是太疲倦。他就在草地上躺下来,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月亮出来了。小林眼角上挂着的泪珠闪闪地发光。

小林睡了两个钟头,就有两个绅士走过他面前。

一个绅士是狗,叫做皮皮。另一个是个狐狸,叫做平平。他们俩都穿得很讲究,平平戴着的那顶帽子尤其漂亮,好像是银子打的。皮皮对平平说:

“今天我运气可好呢。今天我捡到了一口皮箱。”

“皮箱里有些什么?”平平问。

“你再也猜不到:皮箱里是满满一箱子苍蝇。”

“捡到一箱子苍蝇,似乎也不算什么。”平平说。平平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绅士。

皮皮叫道:

“那么平平先生,你说要捡到什么东西才算希罕呢?”

“依我看来,顶好能捡到一个人。”

“这也不难,我准有这个好运道。”

他们谈着谈着,就走到了小林身边。

皮皮一看见小林,就高兴得跳起来,叫道:

“平平先生,平平先生!我说过,我一定能捡到一个人。哈哈,果然!你瞧!”

平平搔搔腮巴,羡慕地看着皮皮。

皮皮的力气可真大,只把小林的衣领一提,就把小林提了起来。

“平平先生,你看这个人值几个钱一斤?”

小林还没有睡醒,咕噜着:

“我还要睡呢。你们哇啦哇啦吵什么?”

皮皮大笑起来:

“什么,你说我们吵醒你么,哈哈哈,我捡起你来了,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小林吃了一惊,完全醒过来了。啊呀不对,又是不幸的事!

“什么,我好好地睡觉,干你什么事呀?”

“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是我捡起来的。”皮皮说。

“你捡起了我,我就是你的东西了么?”

“当然。你不信,你问他。”皮皮指指平平。

平平对小林鞠个躬,把他的耳朵一直鞠到地下,雪白的耳朵上粘上了许多黄土。他说: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么一个规矩:谁拾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就是他的。皮皮先生既然拾起了你,你就不可否认地是皮皮先生的东西了。”

小林揉揉眼睛,瞧瞧皮皮,又瞧瞧平平,说道:

“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一个规矩!”

皮皮说:

“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们的法律是这么规定的。我既然拾起了你,你就归我。要不然,你出一千块金砖给我,我可以放你自由。”

小林用力地挣扎着,可是什么用也没有。皮皮的力气很大,使劲地抓住小林不放。

小林嚷开了:

“我不是你的!我也没金砖给你!我不相信有这样的法律,我不服!”

“我和你去问问人,看有这个法律没有。好不好?”皮皮问。

“行,我和你去问国王!”

“好,我们走吧。”

他们开步走。皮皮还是抓住小林。小林说道:

“皮皮先生,你抓着我走,我真谢谢你。我正很疲倦呢,叫我自己走可走不动。”

皮皮虽然力气大,可是提着小林走了几里路,手也提酸了,他只好抓得轻一点。

小林恭敬地说:

“皮皮先生,你提不动了?我自己走吧。”

“好吧。”

等皮皮手一放,小林就飞跑了。

平平大吃一惊,耳朵竖了起来,帽子就朝天飞去,一直飞到天上,挂在月亮的角尖上了。他急得哭起来。

“啊呀,我的帽子!”

他的好朋友皮皮没有工夫去管别人的帽子。皮皮只是想要抓住小林,他就拼命追。皮皮跑得比小林还快,因为他本来是猎狗出身。果然,皮皮先生的手离小林只有一尺远了。

真糟糕!皮皮先生的手又向小林靠近,现在只有五寸远了。

“小林,快呀,快快跑呀!”小林对自己打气。

可是皮皮先生的手离小林只有一寸远了!

天上的月亮也跟着小林跑,尖角上挂着平平的高帽子,被风吹得摇晃晃的。

最后,皮皮的手搭在小林的肩上了。皮皮先生一把抓住了小林。

小林就说:

“算你跑第一吧。”

“小林,不管四七二十八,我和你问国王去,究竟你是不是我的东西。”

这位狗绅士把小林拖回来。那个挂着银色帽子的月亮也跟了回来。

平平还哭着,张大了红眼看月亮角上的帽子。他说:

“怎么办呢?”

皮皮不耐烦地说:

“哭什么!等到月亮圆起来,就挂不住帽子了。你等半个月不就得了么?”

平平哭丧着脸:

“好,那么再见吧,你们先走。我在这儿等着。”

皮皮和小林于是向京城走去。两个钟头之后,他们到了京城门口。

皮皮敲城门。

“开城门,开城门!”他叫。

那位国王正要睡下,听见敲城门,就皱起眉毛来:

“这么半夜还来敲门!谁呀?”

“我!”

国王没有法子,只好起来开城门。国王年纪很大了,很长很长的白胡子拖到了地上,走路走得一不留心,他就会绊住自己的胡子摔跤。这时候国王手里拿一支蜡烛,慢慢地走到城门口,拍跶就摔了一跤,蜡烛也熄了。

“哎哟!”国王哭起来。

皮皮等得不耐烦,叫道:

“啧啧!你这个国王!为什么还不来开门呀?”

“好,就来就来。等我把蜡烛点上。唉,真麻烦!”

一小时以后,国王开了城门。

“什么事?”国王问。

皮皮对国王鞠一个躬说道……

不对,我说错了!原来皮皮先生还没有开口,小林就抢着说了,他说得很快,他说:

“我在地上睡觉。后来这个皮皮先生来了。后来这皮皮拾起了我。后来皮皮先生说我是他的东西。后来我不服。后来我们来问你这个国王。”

“后来呢?”国王问。

“后来敲城门。后来你这个国王摔了一跤。后来你这个国王哭了。”

国王脸红起来:

“我可没有哭!”

皮皮又鞠一个躬:

“国王您说,皮皮拾得了小林,小林就是皮皮的东西了,法律上不是有的么?”

小林大叫:

“不对!”

“别嚷!”皮皮说,“我们问国王吧。国王,您给我们判一下。”

国王一面把胡子用手托着,一面说道:

“皮皮的话不错,小林是皮皮的东西……”

“我可不信!”小林嚷。

“你不信也不行。”

国王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法律书来,放到蜡烛下翻着,翻了老半天翻出来了。国王道:

“小林,这是我们的法律书,你看:‘法律第三万八千八百六十四条:皮皮如果在地上拾得小林,小林即为皮皮所有。’”

有什么法子呢,国王的法律书上规定的呀。

皮皮问小林:

“怎么样?”

“好,跟你走吧。”

可是小林非常恨国王。小林说:

“你这个国王一定哭过了。”

  “不怕羞。

  一个红鼻头。

  一条牛。

  一条狗。

  一缸油。”

皮皮摇摇头:

“这一首诗可不大高明。”他又向国王鞠躬:

“国王,谢谢您。”

皮皮这就把小林拖走了。国王刚要关城门,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叫住了皮皮:

“皮皮,你们要是遇见了馄饨担子,就叫他挑到我这儿来,我要吃馄饨。”

“是。”

“要是没有馄饨担子,卖油炸臭豆腐的也行。”

“是。”

“皮皮,你要是遇见了那些担子,你先给我付了钱吧。”

“是。”

月亮带着平平的帽子向西走下去,太阳从东边吐出红光来,红里面带着金色,照着树林美丽极了。

皮皮和小林走到了一座城里。

小林问: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带到我的店里。”

“给你做工么?”

“你别问。你既然是我的,我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小林想着:

“妈妈爸爸都死了,哥哥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我又变成了皮皮先生的东西。吓,真糟糕!”

想着想着,小林非常伤心起来。

他们走到了街上,皮皮就叫:

“马车!”

一辆马车飞跑了过来。皮皮拉着小林上了车,皮皮自己也坐上去,对马车夫说:

“回去!”

马车就开走了。小林很疲倦,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梦见妈妈和爸爸坐在他旁边,大林拿糖给他吃。小林笑了起来,一把拉住大林:

“哥哥!”

“怎么叫我哥哥?”

小林糊涂起来,说道:

“怎么?你不认识小林了么?”

他更使劲地拽住大林。大林推开了他:

“好好地睡吧,拽住我做什么!”

小林可就醒来了,原来小林拽住的是一个狗绅士。小林还是什么都没有。小林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哇地哭了起来。

那位绅士又把小林拖下马车:

“别哭了,已经到了。”

这是一条非常热闹非常热闹的街,街两旁都是极讲究的店铺。

皮皮把小林带到了一家最大的店里。这家店的招牌是“皮皮商店”。门口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狗头,头上戴着发光的黑帽子,领上有一个美丽的领结。

他们俩走进店去,店里的人都对皮皮鞠躬。店里的经理叫做鳄鱼小姐。她长着一双小眼睛,一张大嘴。她的皮肤又黑又粗又硬,头发像钢针一样。这位鳄鱼小姐总以为自己很漂亮。她预备将来跟世界上顶美丽的王子结婚。她每天要在脸上拍四百八十次粉,烫两回头发。她脚上穿着顶贵的丝袜和跳舞鞋,可是腿子很短。

鳄鱼小姐一看见皮皮回来,就赶快拿出一面像月亮那么大小的圆镜子,对着镜子在脸上拍粉,然后跑到皮皮先生身边来:

“皮皮先生,您办好货了么?办了些什么货?”

皮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来,说道:

“这是一箱苍蝇。”又指指小林说,“哪,还有一个小林。”

鳄鱼小姐就拿一张纸写着:

  苍蝇一箱。

  小林一个。

这位小姐把小林带到里面去,把小林关在一间很大的货仓里。这仓里堆满了货,什么都有。有猫,有手巾,有糖,有小林,有镜子,有鸡蛋,有铅笔,还有许多许多用的吃的东西。

小林在货仓里住了三天。每天要吃饭的时候,鳄鱼小姐就带他出来吃饭,饭后又带他到花园里散步。

有一天吃过午饭,鳄鱼小姐带小林到花园里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少年男子在门口走过。鳄鱼小姐忽然放下小林,去追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可没命地逃跑了。鳄鱼小姐没追上,一个人跑回来,哭了一场。

“你为什么追他?”小林问。

鳄鱼小姐说:

“我爱他呀。可是他不爱我。他本来在皮皮商店办事的,他怕我爱他,怕得哭鼻子,哭了一个星期,就逃走了。我追不上他。今天我又没追上他。”

说了又哇地哭起来,哭完了就把小林带回货仓。

到第五天,他们把小林装进一只桶里。这只桶里除了小林之外,还有一瓶墨水,一盒火柴,一片饼干,一张画片,一个铁球。于是他们把这桶子抬到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一排一排的放着几千几万个桶,都是货物。

“干么呀?”小林问。

“要把你卖掉。”皮皮说。

“好,谢谢你。”

下午三点钟,鳄鱼小姐把铃子摇起来,就有许多人到这院子里来了。他们都是来买东西的,挤来挤去地坐在椅子上。

皮皮对他们叫道:

“各位!现在皮皮商店要拍卖这许多货。货色都是最上等的。喂,注意!现在要卖第一桶了。第一桶里,有小林一只,墨水一瓶,火柴一盒,饼干一片,画片一张,铁球一个,都是好货色。看各位肯出什么价钱。”

买东西的人就哇啦哇啦叫起来。

“我出一分钱!”

“我出两分钱!”

“十个铜子!”

“十二个!”

“五分钱!”

“六分!”

“六分半!”

“六分七厘五!”

“七分!”

有一个满脸绿胡子的男子站起来说:

“我出一毛钱,一毛钱!”

皮皮先生叫道:

“好了,卖给你。小林,你以后是这位四四格先生的东西了。”

原来这个绿胡子叫做四四格。

鳄鱼小姐走来对小林说:

“再会呀,小林。小林别忘了我呀。”

“我才忘不了呢。”

皮皮先生也走来对小林说:

“再会呀,小林。别忘了皮皮呀。”

小林答道:

“我也忘不了。”

四四格先生就把小林一挟,坐上了一辆绿色马车。

小林问:

“你带我去做什么?”

“做工,做工。”

“做什么工?”

“什么工都要,都要做。”

“给钱么?”

“不给,不给。”

过了一会,小林又问:

“你说起话来,为什么一句话要说两遍?”

四四格摸摸绿胡子,答道:

“因为我的鼻孔太大了,太大了。说起话来鼻孔里就有回声,有回声。”

他们坐的马车停下来了。

四四格也开着一家很大的公司,比皮皮商店还要大。门口有一块半里路长的招牌。

     咕噜公司∶咕噜公司

   本公司专制各种珠宝,珠宝,

 珠子,玉,金银,还有金刚钻,金刚钻!

  都好极了,好极了!真好,真好!

“你瞧见了这招牌没有,牌没有?”四四格问小林。

“瞧见了。”

“对了,对了。那你就得在我公司里做工,里做工。你如果偷懒我就打你,打你。”

咕噜公司有八百个女孩和男孩做工,他们都是制造珠子和金子和银子的。小林呢,绿胡子老板叫他制造金刚钻。制造金刚钻的人可少极了,连小林只有三个人。

四四格对小林说:

“你早晨三点钟起来,替我到厨房里去把我的早饭拿来,早饭拿来。然后你给我剃胡子,剃胡子。然后你去做工,做工。然后休息一秒钟,一秒钟。然后再做工,再做工。然后再休息一秒钟,一秒钟。然后再做工,再做工。然后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睡觉,睡觉。然后三点钟起来,给我到厨房里去把我的早饭拿来,早饭拿来。然后你给我剃胡子,剃胡子……”

小林就忙极了。三点钟起来,天当然还没有亮,只有月亮站在窗子外面望着小林。小林就得给四四格拿早饭。四四格早饭要吃五十斤面,一百个鸡蛋,一头牛。小林拿这些东西真拿不动。幸得有个朋友帮助他。这朋友叫四喜子,也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也是制造金刚钻的。

等四四格先生吃过了早饭,小林就给四四格剃胡子。原来四四格的绿胡子天天要长的。三点半钟剃了,到四点钟又长得像昨天一样长了。四四格告诉小林:

“要是我的胡子不天天剃,天天剃,恐怕要比全世界还要长呢,长呢。”

给四四格剃了胡子,小林就去做金刚钻。小林到四四格的秘密地窖里,从一个漆黑的地洞拿出一些像泥土一样的东西来,就放到一个桶里去搅。搅上三天三夜,流下十几身汗,就制出一百颗金刚钻。每一颗金刚钻可以卖十万块钱。四四格当然很阔气很阔气的了。

小林虽然这么苦,可是四四格还常常打他。只要小林看一看别处,打一个哈欠,四四格的鞭子就“拍”打到背脊上。四四格一天到晚老拿着鞭子。无论谁都得挨打。

有一天,小林很努力,造的金刚钻比平日多,四四格非常高兴,给了小林一个铁球玩。四四格还说:

“今天你的工作很好,很好。我给你一个铁球奖励你,奖励你。可是你平日做得不好,不好。可见你平日不努力,不努力。你平日为什么不努力呢,不努力呢?可见你这个人坏,人坏。坏的人是要挨打的,打的。我今天还是要打你,打你。”

于是小林又挨了一顿打。

这么着过了许多日子。如果要把这许多日子的事都说出来,这故事就太长太长了。现在我们只要翻开小林的日记,就可以知道这许多日子里的事。

星期五。起来拿早饭。后来剃胡子。后来做工。后来挨打。后来我哭了。后来睡。

星期六。起来拿早饭。后来剃胡子。后来做工。后来挨打。后来我哭了。后来睡。

星期日。起来拿早饭。后来剃胡子。后来做工。后来挨打。后来我哭了。后来睡。

星期一。起来拿早饭。后来剃胡子。后来做工。后来挨打。后来我哭了。后来睡。

星期二。起来拿早饭。后来剃胡子。后来做工。后来挨打。后来我哭了。后来睡。

到了一个月,小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小林悄悄地问四喜子:

“为什么把汗流到泥土里,就变成金刚钻呢?”

“我不知道。”四喜子说。

“金刚钻为什么这么贵呢?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

小林低声说:

“泥土是我们掘的,汗是我们流的,桶子是我们搅的,那么我们也可以卖金刚钻了。”

四喜子想了一想,说道:

“是呀。”

“四四格为什么可以拿去卖钱呢?”

“我不知道。”

还有一个制造金刚钻的孩子叫木木。木木说:

“那我们拿去卖罢。”

“同意!”

小林问:

“要是四四格知道了,他会不会打我们?”

四喜子又想了一想,说道:

“我说不会。我们可以对四四格说:‘这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可以卖掉,你管不着!’”

这天他们三个人都不睡,他们三个人拿了几颗金刚钻,溜到了街上。

木木就吆喝着:

一二三,卖金刚钻!

一二三,卖金刚钻!

价钱公道,每颗只要五万!

有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

“少一点行不行?”

四喜子说:

“五万够便宜的了,奶奶!”

老太太摇头:

“太贵,太贵。”

老太太就走了。走了几步,她又打回头,拿起一颗金刚钻细细地看了一会,忽然她嚷了起来:

“这是假的!”

小林不服了:

“怎么是假的!”

“你们是什么公司的?为什么没有商标?”

“这是我们自己造的。”

说呀说的有一个巡警跑过来了。这个巡警有四只眼睛。巡警一把抓住木木和小林和四喜子:

“你们这批小鬼是不是咕噜公司里的?”

“是的。”

巡警把他的四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好,你们竟把咕噜公司的金刚钻偷出来卖!跟我走!”

“什么偷出来卖!这是我们自己造的!”

“不管,跟我走!”

他们三个人正想要逃走,那个巡警已经拿出一根绳子把他们三个绑起来了。

巡警把他们带到一个官儿面前。这位官儿是个狐狸,是平平的弟弟,叫做包包。包包的脸是黑色的,身子也是黑色的。包包说:

“你们为什么要偷金刚钻出来卖?”

“我们没有偷,这些金刚钻都是我们自己造的。”

“是呀,我可长得很美丽。所以你们偷了东西,就得罚你们。”

小林大叫道:

“我们刚才说我们没有偷,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

包包点点头道:

“不错,我已经到御花园去过了,大家都称赞我美丽。我既然很美丽,所以你们到这里来了,我就得罚你们。”

小林小声问四喜子:

“这个官儿说话干么那么奇怪?”

“我不知道。”

木木问包包:

“你凭什么罚我们?什么理由?”

包包又点点头:

“是呀,我已经吃了两只鸡,一只兔子,这么着就非罚你们不可。并且又因为月亮上挂着的帽子,已经掉到地上来了,所以我要把你们关起来,关一个星期。你们下次不准偷东西!”

四喜子正要说话,那个四眼巡警就把他和小林和木木抓去了,给关到了一个房间里。

小林说:

“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

四喜子哭了,一面说:

“我不知道。”

这时候,四四格不见了小林和四喜子和木木,他就大发脾气。四四格手里的鞭子呼呼地响:

“呼呼,我要打人!呼呼,我要打人!”

四四格对鞭子道:

“别多嘴,多嘴!我自然知道,知道!找到了他们我总得结结实实打他们一顿,他们一顿!”

过一会四四格知道了他们出的事,四四格就跑到了包包那里。

“包包先生,先生。你把他们三个人关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谁给我做金刚钻呢,钻呢?请你别关他们,用别的法子罚他们吧,他们吧。”

包包说:

“可以。”

包包就叫人把他们三个放出来。包包在一张纸上写着:

“罚足刑。”

要罚他们足刑了。足刑是什么呢?不知道。小林想,这足刑大概是用鞭子打脚。打可不怕,他们都挨打挨惯了。

巡警把他们三个带到一个房间,门口有一块牌子:

        足 刑 室

那些巡警把小林他们三个绑起来,再把他们的鞋子和袜子都脱去,就开始上“足刑”了。

足刑并不是用鞭子打,是……啊呀,不得了,可真难受极了!原来是……啊呀!可真难受!

小林叫:

“啊呀,不行不行!这么着可不行!”

四喜子也叫着:

“放了我呀,放了我呀!哎哟!”

木木脸上都是眼泪:

“啊呀,真要命!轻一点吧,轻一点吧!啊呀啊呀!”

现在我趁他们不叫的时候说出来吧。足刑是什么呢?原来是——搔脚板!

他们三个都给绑得紧紧的,一动都不能动。巡警们就用手在他们脚板上很重地搔着。他们都痒得要命,难过极了,又挣不脱。三个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出了眼泪。他们三个人又想哭。

搔脚板搔了一个钟头。

后来四四格把他们三个带回去了。四四格拿着鞭子,说道:

“你们这么可恶,可恶,偷我的金刚钻去卖,去卖。今天我要狠狠地打你们,打你们!”

拍!拍!拍!

这次挨打比平常还重,他们三个都给打得皮开肉绽,血一条一条地流了下来。三个人嚷着,哭着。小林想起没有了妈妈和爸爸,又没有了大林,他就哭得更伤心了。

四四格打累了,才住了手:

“便宜了你们,你们。现在去做金刚钻去,钻去!”

他们的腿子都给打得走不动了,就一拐一拐地走去。

拍!又是一鞭。

“快点!”

到了冬天了,冷起来了。

太阳怕冷,穿上一件很厚很厚的衣服,因此太阳也不大有热气了。

小林和四喜子和木木睡在一个小房间里,垫着稻草,盖的也是稻草。他们都冷极了,做金刚钻的时候,手冷得发僵。小林因为太冷,连牙齿上也生了冻疮,又胀又痒又痛,难受得很。小林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得碰着牙齿上的冻疮——啊哟,可真痛!

有一天,小林正要睡,忽然有一个东西滚到了他面前。一看,是个鸡蛋。

“小林救救我!”

“谁说话呀?”小林四面瞧瞧。

“我。我是个鸡蛋。”

木木和四喜子也醒来了,坐了起来。

小林对鸡蛋说:

“什么!叫我救你?”

鸡蛋好像要哭了似的说:

“救救我,四四格要吃我了。我本来不是鸡蛋。”

他们三个人奇怪起来。四喜子说:

“鸡蛋先生,你先请坐罢,坐下再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我坐不稳呀。”鸡蛋说。

小林就把鸡蛋放到稻草上。鸡蛋也生了冻疮,蛋壳上有一块红的。

鸡蛋就把事情说出来了:

“谢谢你们,我冷极了。我告诉你们罢,我本来是个人,叫做乔乔。我本来也是在咕噜公司做金刚钻的。四四格是个坏极了的坏蛋。我给他做了两年金刚钻,四四格就对我说:

 一二三,变鸡蛋,

 一二三,变鸡蛋!

“我就变成鸡蛋了。在这咕噜公司的孩子都要变成鸡蛋的,变成了鸡蛋就给四四格吃掉了。”

他们听了鸡蛋乔乔的话,都吓得直打哆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鸡蛋低声说:

“害怕有什么用呢,得想想办法。”

小林想:对,先得把乔乔救出来。他问:

“你还能变成人不能,乔乔?”

“能。”鸡蛋乔乔说,“小林,你不是有个铁球么?你只要把铁球对我一打,打碎了,就变成人了。”

“那不把你打坏了么?”

“不会。快动手吧。”

小林拿起他的铁球对鸡蛋一打,拍的一声,鸡蛋就马上变成一个女孩儿了,圆圆的脸。这就是乔乔的本相。

乔乔叫他们三个围拢来,小声儿说:

“明天小林给四四格拿早饭的时候,把黑地洞的泥土放一点儿在他吃的东西里,他吃了就会睡着。我们就可以逃走了。”

这些话马上传到隔壁房,隔壁房里又传到隔壁,传呀传的整个咕噜公司的小孩子都知道了。大家都挤到小林他们三个人的房里来。

大家都要把四四格打死。

小林跳了起来:

“对!只要没有了四四格,我们就都能过好日子了!”

一不留神,碰着了牙齿上的冻疮——

“哎哟!”

乔乔就和几个人到四四格放鸡蛋的地方,拿铁球去打鸡蛋。有的是真正的鸡蛋,有的可就变成了一个人。

到了三点钟,小林就依了乔乔的话,把那个黑洞里的泥土放一块在面里,给四四格先生吃。四四格先生刚吃了一口,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大家叫道:

“好了,我们可以动手了!”

乔乔说:

“只能使铁球,把铁球往上面扔去,要刚好落在他身上,他才会完蛋。”

“那还不容易?”

“可是铁球要扔上一百丈高才行,”乔乔说,“要是扔不到那么高,就打不死四四格,倒把他打醒了,那他就得把我们全都吃掉。”

四喜子嚷:

“那可危险!要是我们不扔铁球,不打四四格呢?”

“那么,反正总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四四格的鸡蛋。”

“那我反对!我同意扔铁球!”

“谁有那么大力气呀?谁来扔呀?”

“小林!小林!”

“好,我来!”小林应了一声。

小林天天给四四格送早饭,早饭是很重的,天天送,天天送,小林力气就练大了。于是小林拿起铁球,预备好姿势,咬一咬牙——可是咬到牙齿上的冻疮了,痛得手发软。

第二次,小林又预备好——要扔得高,越高越有力量——

一,二,三!

可是力气使得太大了,铁球一直往上飞,尽飞尽飞,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仰着头看着,简直看不见了。这么着等了好久好久。

小林着急起来:

“怎么办呢?我们用棍子打他行不行?”

“棍子可打不死四四格。”乔乔说。

原来只有铁球才行。

“那我们来制造一个!”小林提议,“刚才我扔的那个铁球扔没了。”

“好,就来制造!”

大家就动手来造铁球,一直忙到半夜。四四格呢,四四格还在睡觉。

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忽然从天上掉下一个铁球来,掉到了四四格的脚边。

四四格还在那里打鼾,绿胡子一掀一掀的。

“唉,没打中!”小林说。

小林扔铁球的时候只是注意使劲,只是使蛮力,可是没有注意要扔得准。

小林走去捡起那个铁球:

“再扔!”

这回可扔得很小心,对准了,只使了一半力气。

铁球只不过给扔到一百丈高的地方,就落了下来,恰恰打中了四四格。

大家看见四四格给打死了,他们不会变成鸡蛋了,非常高兴,就大叫道: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小林大笑起来,他快活极了。笑呀笑的忽然——

“嗯!”

“怎么?”乔乔问。

“牙齿!牙齿!”

大家都说道:

“四四格死了,公司是我们大家的了。我们该怎么着?”

乔乔提出一个主张:

“我们仍旧做工,做各种的活儿。做出来的东西我们自己拿去卖。

“我赞成!”小林叫。

大家也都叫:

“赞成,赞成!”

四喜子说:

“以后不准打人。”

“那当然哪,”大家都说,“四四格已经死了,还会有谁打我们?”

“反对搔脚板!”木木提议。

又一个举起手来说:

“我还反对睡稻草。”

乔乔就拿一支笔写着,嘴里一面念:

“反对打人。反对搔脚板。反对睡稻草。还有什么?”

小林大声说:

“我反对牙齿上生冻疮!应当有冻疮药。”

乔乔也写着:

“应当有冻疮药。”

大家议好了办法,就把四四格的早饭拿来吃。大家快活极了。

可是这一天,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

“要选出一个班长来。”一个说。

“还得有人管事。”又一个说。

“我们要定出规则来……”

问题可多哩。

中间休息了一会,大家就唱起歌来。还有几个孩子按着拍子跳舞。

正在快活的时候,灾难可又来了。

大家还正在唱歌跳舞,忽然一下子,门口走进一个人来。一看见这个人,大家就都愣住了。有的孩子吓得发抖。许多人都叫了一声“啊”。

这是谁?

吓,是四四格!

四四格——一点不错,是四四格!

四四格还是绿胡子,手里还是拿着一条皮鞭。

可是小林回头看看打死四四格的地方——啊呀真怪,那个死四四格分明躺在那里!

“你是谁?”四喜子问那个活四四格。

“我么,我是第二四四格。”

停了一会,这第二四四格又说:

“你们以为打死了四四格就好了?哼,还有我第二四四格!我要叫怪物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抓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判罪!你们犯了杀人罪!”

乔乔大声说,

“四四格才犯了杀人罪哩!他害死了那么多孩子!”

“哼!”第二四四格说,“总而言之,你们打死了老板!”

小林趁他说话的时候,偷偷地拿起铁球,对准了往上一扔,落下来打死了第二四四格。

乔乔叫:

“大家快跑!大家快跑!”

大家正要跑出大门,忽然又进来一个四四格:

“不许跑!我是第三四四格。你们一跑,我就叫怪物来!”

“快逃!”木木叫。

于是大家向门口冲去,把第三四四格冲倒在地上,大家跑出门去了。

第三四四格就大叫起来:

“救命呀!快来呀!怪物快来呀!”

叫呀叫的,忽然天上全黑了。地也摇动了起来。怪物来了!他身子太大,所以把天都挡黑了。这怪物是谁呢?就是那天要吃大林和小林的那个怪物。

另外,还有许多巡警也来了。巡警是来抓杀人犯的,因为他们打死了两个四四格。

小林想起那天和大林分做两头跑,怪物就追不着。小林就叫:

“分开跑!分开跑!”

大家分开跑,怪物就没有办法了。有几个跑得慢点的就被怪物一手抓去吃了。四喜子就被怪物吃掉了。木木也不见了。

小林和乔乔在一起跑,幸亏跑得快,不然可真危险!

小林正跑呀跑的,忽然不小心碰着一棵大树,小林的耳朵给碰掉了。

“等一等!我掉了东西!”

乔乔就把小林的耳朵拾起来。

“好,快跑罢。”

“让我把耳朵包起来,别把它弄脏了。”

乔乔拿一张报纸让小林把耳朵包起来,藏到了衣袋里,于是又跑。一口气又跑了五十几里路,回头看看,怪物没追上来,乔乔和小林才坐到地上休息。

乔乔对小林说道……

乔乔正要说话,可是小林忽然怪叫起来:

“乔乔,你脸上少了一件东西!”

“少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脸上少了一件东西,就不像乔乔了。我的耳朵呢?”

乔乔就从衣袋里拿出耳朵来,给小林装上去,她一面问:

“我究竟掉了什么?耳朵么?”

“大概是的……”一会儿又嚷:

“不是!噢,看出来了!——你掉了鼻子!”

乔乔在脸上一摸,真的不见了鼻子。她着急起来:

“啊呀,这可怎么办呢!”

他们俩在地上找,可是找不着。这么着找了一夜。

到第二天,他们只好不找了,又走起来。走不到两里路,就到了一个火车站。

火车站旁边有一所小屋子,屋子门口挂着一块牌:

        招  领

昨天我拾得了一个鼻子。不见了鼻子的

人请进来领鼻子。

               中麦敬启

“乔乔,你的鼻子在这儿哩!”

小林和乔乔就走进门去,看见一个老伯伯在那里吃饭。老伯伯说:

“我就是中麦。你们是不是来领鼻子的?你的鼻子是个什么样儿?”

“尖的,有两个鼻孔。”

“对了,你拿去吧。”

他们拿了鼻子要走了。可是他们肚子都饿了,看看桌子上的饭,又看看中麦伯伯。他们咽着唾涎。

中麦已经看出来了,就问:

“你们还没吃饭吧?”

“没呢。”

“快来吃,不然要冷了。你们是哪儿来的孩子呀?”

乔乔和小林经这位老伯伯一提,他们想到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就哭了起来。乔乔和小林一面哭,一面吃,一面说:

“我们在咕噜公司做工。后来四四格打我们。后来还要变鸡蛋吃。后来打死了四四格。后来第二四四格。后来第三四四格。后来怪物追我们。后来掉了耳朵。后来掉了鼻子。后来上您这儿来。后来您问我们。后来我们说:‘我们在咕噜公司做工。后来四四格打我们。后来还要变鸡蛋吃。后来打死四四格。后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没有家,你们没有地方可以去,那你们就住在我这里吧。”

中麦把乔乔和小林抱起来。乔乔和小林眼泪汪汪地笑着。中麦也眯起眼睛向他们微笑,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于是乔乔和小林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哥哥,我真想念你呀。你在哪里呢?

我和乔乔找鼻子,找着了中麦伯伯。鼻子已经装好了。我们都叫中麦伯伯叫爸爸。中麦爸爸可爱我们呢。

中麦爸爸是开火车的。中麦爸爸教我们读书。中麦爸爸说:

“我老了,我老了。我教你们开火车。你们帮我开火车。”

后来我们说:

“好极了!”

我们就学开火车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儿学,一定要把它学会。

哥哥,你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呀?你想小林么?

后来乔乔的鼻子常常要掉下来。后来乔乔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乔乔的鼻子就“各笃”掉下来了。乔乔上火车的时候,乔乔的鼻子也掉下来了。后来呢,后来怎么着,哥哥,你猜猜看?你知道后来怎样?

哈,猜不着!后来——

乔乔就把鼻子装了上去。

有一天,我和乔乔跳绳。乔乔跳得可好呢。跳呀跳的,忽然乔乔的鼻子又掉下来了。后来我们就把鼻子……

后来中麦爸爸说道:

“我要带乔乔上医院里去,把乔乔的鼻子医一下。”

可是并没有带乔乔上医院去,因为中麦爸爸没有钱。

后来我又记起哥哥来了。有一天做个梦,梦见你来了。我可真快活,我问你:

“你怎样来的?”

你说:

“中麦爸爸叫我来的。”

我快活极了。我就和你抱了起来。后来我和你和中麦爸爸打怪物,怪物大叫道:

“我要吃掉你们!”

后来乔乔拿跳绳的绳子把怪物绑起来了。我把铁球一扔,怪物就忽然死了。

后来月亮出来了。月亮对我们笑,我们也对月亮笑。后来忽然四四格和皮皮走来了,皮皮拾起了你,乔乔就赶走了皮皮。四四格忽然拿鞭子打我,中麦爸爸就拿铁球打四四格。

后来我和你和中麦爸爸都快活极了。后来我们大家开火车。后来月亮请我们吃饭,我们忽然就把火车开到月亮家里去了。月亮家里还有四喜子和木木。

后来我忽然醒来了。

原来是个梦。中麦爸爸在我旁边,乔乔在我旁边,可是没有你了。

我还是在找你。

“哥哥呢?哥哥呢?”

我哭了。

哥哥,你快来吧。你到了火车站,就可以问中麦伯伯住在什么地方,他们就会领你来。千万要来,千万别不来!

中麦爸爸希望你来,乔乔希望你来。你来了我们可就快活了。

哥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你来的时候先写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先要给你买个皮球,买一个苹果。你千万要写信来,你千万别不写信来……

正写到这里,乔乔的鼻子又掉了。中麦爸爸先生正在这里替她找,我也给她找。你等一等吧。

……

啊呀,真麻烦!

后来怎样呢?后来又把鼻子装上了。

现在中麦爸爸催我睡,我不写了。我明天还得起早。

你千万要来呀。你千万要写信来呀。你得写信告诉我们,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如果你信上不告诉我,那我可就要罚你二十下手心。

我天天想念着你。

你想念我么?

快来快来……

上面是小林写给大林的一封信。

信封上是这样写的:

       速  寄

   哥哥先生收

                小林缄

小林写好信封,就把信丢到邮筒里了。

你想,这封信寄不寄得到?

当然寄不到。

小林也不请教中麦爸爸,也不和乔乔商量,就把这封信发出去了。小林盼望着哥哥的回信。等呀,等呀——可总得不到一点点大林的讯息。

小林天天晚上梦见大林,一醒来就不见了。

“哥哥,你在哪里呢?”

真的,大林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听故事的人都想要知道。

大林么?大林这时候正在他自己的家里。大林这时候正在他自己家里吃饭。大林吃起饭来才麻烦呢。大林的旁边站着二百个人……

刚说到这里,你一定会问:

“你为什么不从头说起呢?大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大林怎样会有他自己的家呢?那天怪物要吃大林和小林,大林和小林分开跑,我们就没看见大林了。你从那里说起吧。”

对,我就从那里说起吧。

那天不是怪物没抓住大林和小林么?那天大林也像小林一样,拼命跑,拼命跑,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路。大林回头一看,怪物不见了,小林也不见了。

大林疲倦极了,他就坐在一棵树旁休息起来。大林想着:

“小林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假如是富翁就好了。我们假如是富翁,我们就有珠宝给怪物,怪物就不会吃我们了,我和小林就不会分开跑了。”

想呀想的,大林就把眼睛闭起来。大林躺到了地上,就睡着了。大林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小林都做了富翁。他和小林拿许多许多珠宝给了怪物,怪物就乖乖地走开了。怪物还对着他和小林鞠躬哩。他又梦见他和小林住在一间很好很好的屋子里,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做活。大林快活极了。

“做了富翁可真好呀!”

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愿意做富翁么?”

“谁和我说话呀?”

“是我,”那个声音又叫着,“我叫做包包。”

大林想:

“我做梦吧?”

大林不是在做梦。大林已经醒来了。他把眼睛张开,就看见一个狐狸绅士站在面前。这个狐狸绅士的脸是黑色的,身上穿着大礼服,脚上一双水晶鞋——在月亮下面照着,好看得叫人眼睛都要花了。这位绅士是平平的弟弟,叫做包包。包包又问大林:

“你真的愿意做富翁么?”

“你是谁?”

“我叫做包包。呃,你不是愿意做个富翁么?”

“那还用说!”大林打了一个哈欠。

“我叫做包包。我可以想法子让你变成一个富翁。”

“什么?”大林马上坐了起来。

大林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呢,又问:

“请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包包答道:

“当真,我可以帮助你变成一个富翁。”

哈,当真!大林马上就站了起来,对包包说:

“你可真是好人!你真的可以让我做一个富翁么?你要我报答么?”

“当然要报答。”包包笑了。

“怎么报答呢?”

“下回再说。你现在和我到我家里去吧。今天是星期一,到了星期六,你就是一个大富翁了。”

包包就搀着大林的手走了。进了城,到了包包的家里,包包家里有巡警给他守卫,还有巡警给他跑腿。

包包对大林说:

“我跳高跳得很好,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上次开运动会的时候,我跳高第一。”

过了一会,包包又对大林说:

“有一个大富翁,叫做叭哈先生,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叭哈先生是世界上顶富顶富的大富翁,美国的煤油大王还问叭哈先生借过钱呢。叭哈先生还没有儿子。你要是给他做了儿子,你就是大富翁了。”

过了一会,包包又对大林说,

“我是一个做官的,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官儿,可是我官儿并不很大。我想做一个大官儿,顶大的官儿。我想做一个大臣。叭哈先生和国王很要好,国王很相信叭哈先生的话。叭哈先生要是对国王说‘国王,你叫包包做一个大臣吧’,国王就会让我做大臣。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大林应着。

包包看看大林,点点头说:

“那么,你就应当要求你爸爸,叫你爸爸去见国王……”

大林糊涂起来:

“怎么要求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我说的是叭哈先生。你给叭哈先生当了儿子,他还不是你的爸爸么?”

“可是我怎样可以做叭哈先生的儿子呢?”

包包笑道:

“我自然有法子。你瞧吧,我要扮做一个天使。”

包包就拿出一盒白粉来,把粉涂到了脸上。包包的脸本来是黑的,一上了粉之后就变成灰色了。包包还在脸上涂了一点胭脂。包包又拿出一件女子的长衣来穿在身上。包包装扮好之后,就一扭一扭地走到了大林跟前,问道:

“我美么?”

“美!”

包包又学了女子的声音问大林:

“我像一个天使么?”

“像!”

后来包包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包包告诉大林:

“这是一对鸡翅膀,昨天我吃了十只鸡,留下了一对鸡翅膀。”

说了之后,包包就把这一对鸡翅膀插在背上。

大林问:

“这是做什么?”

包包诧异道:

“咦,你不知道么?你看过童话没有?外国的童话里,都说天使是有翅膀的,所以我要把鸡翅膀插在背上。这就完全像一个天使了。”

包包照一照镜子,叫了起来:

“真是一个天使!真美呀!”

包包脸上出了汗,汗流过的地方就把白粉和胭脂都洗去了。他的脸上就又有黑色,又有白色,又有红色,变成了一个花脸。

这位美丽的天使四面瞧瞧,对大林小声儿说:

“你别乱跑,得好好在这儿等着我。你要是饿了,可以打开窗子吸一点儿新鲜空气。我出去办事去了。再会!”

“再会!”

“可是今天的事,你非守秘密不可。你要是泄漏了秘密,那你就当不成富翁的少爷,我也当不成大臣了。记着!”

“我记着。”

包包就走出去了。到门口又打回转,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块鸡蛋糕,又把柜子锁上。包包一面嚼着鸡蛋糕,一面说:

“当个天使还得会唱歌才行。这个可考不住我。”

大林就听见包包一路唱着“天使之歌”走了——

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

声音愈来愈小,听不见了。大林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就赶紧去打开一扇窗子。可是窗子外面站着一个巡警,对大林叫道:

“怎么!你想逃走么?”

“谁说我想逃走!我才巴不得给叭哈先生当儿子呢。”

包包一扭一扭地走出大门,就坐上了马车。包包对马说:

“得儿!到叭哈家。我是要跳墙的,只要到叭哈家的墙外就行了。知道了么?”

“知道了。”

马车一口气跑过去,到一座白墙跟前停下了。墙上写着许多黑字:

    这是叭哈先生的家,

     不准乱涂乱画。

     你如果乱涂乱画,

    我搔你脚板一百二十下!

在这些字旁边,又写着六个斗大的字:

    此处不准写字!

包包就在这里下了车。包包看看这堵墙。这堵墙是银的,有一丈多高。银子亮得和镜子一样,照出包包的脸,脸是花的,又红,又白,又黑。包包忍不住叫起来:

“可真美!真可爱!现在我还不是大臣哩,我如果做了大臣,我就更可爱了。我得让大林做叭哈先生的儿子。我得跳上墙去。跳呀,跳呀。”

包包预备好,一二三!一跳。

可是墙太高,包包先生跳不上,跌到了地上。马看见了就笑起来了,说道:

“呜呜呜,包包老爷跌得苦!”

包包生了气。

“呸,你笑我跳不上么?你再看!”

包包就用了全身的力气,预备好,一二三!包包把两只脚一用力就跳上去了。包包就从墙头爬到树上,从树上爬进一扇窗子,就到了叭哈先生的房里。

包包坐在地板上休息了一下。他张开眼睛仔细一看,看见叭哈正在床上睡觉呢。叭哈的床是金的。叭哈的胡子是绿的。叭哈打着鼾,把绿胡子吹得飘起来。叭哈的肚子很大,好像一座山一样。叭哈盖的被窝是一张张的钞票缀成的。叭哈的嘴唇很厚——真厚极了,有人说曾经有一个臭虫从他上嘴唇爬到下嘴唇,足足爬了几个钟头才爬到。后来叭哈怕这个臭虫太劳累,还请了一个医生来给它打针哩,因为这个臭虫是叭哈养的。叭哈顶爱养臭虫,一共养了三万多个。到了晚上,臭虫就到工人宿舍去旅行,去玩捉迷藏。这时候有一个臭虫正爬到了叭哈的鼻孔里,叭哈的鼻孔痒了起来。

“啊——啊——吃!”

叭哈打了一个喷嚏,就醒来了。

包包就赶快站起来,一扭一扭地走到了叭哈的床边。包包尖着声音叫:

“叭哈,醒来!叭哈,醒来!”

叭哈先生问:

“谁叫我?”

“是我叫你。我是一个天使。我是天上下来的。”

叭哈先生想道:

“我听说天使都很美,都长着翅膀。一个人要是遇见了天使,就会有幸福。我来看看这位天使美不美。”

叭哈先生把眼睛张得很大,仔细看着这位天使,把眼睛都看花了。

“啊!”叭哈叫了起来,“你真是我的天使!这真是我的天使!”

叭哈马上爬起来,跪在床上,对包包说:

“美丽的天使呀,美丽的天使呀!您怎么肯降临我这里呢?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呢?您是不是要使我幸福呢?您是不是爱我呢?您的翅膀为什么像鸡翅膀呢?”

包包说:

“天使的翅膀都是这样的。”

“啊,是的是的。真是耳闻不如目见。天使呀,您来有什么话对我说?”

“有很要紧的话。你别老这么跪着了,坐下谈谈吧。”

“好极了。美丽的天使请坐吧。美丽的天使要不要抽烟?”

“好,拿一支给我吧。”

叭哈马上拿一支烟给包包,还给包包点了火。包包就坐到椅子上,把左腿搁到右腿上,一面抽烟一面说道:

“这种烟很不错,在天上可没得抽。喂,叭哈,我们谈正经事吧。叭哈,你不是没有儿子么?”

“唉,是呀。这正是我的心事。”

“你想不想有一个儿子?”

“当然想!当然,唉!天使能帮我一个忙么?”

包包用力抽了一口烟,说道:

“哈,我就是来办这件事的。我看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来送一个儿子给你。”

叭哈高兴得直喘气:

“真的?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您带来了么?”

包包叫道:

“别忙!天使做事情可不会这么快。叭哈,我肚子饿了,你有什么吃的没有?有酒么?”

“有,有!”

叭哈先生按了按铃,就有几个听差托着一个盘子走出来,又是酒,又是肉。包包一面吃一面说:

“到了星期六,你就有儿子了。星期六下午三点钟,有一个穿黑衣裳的小孩子会走过你门口,这孩子就是你的儿子。现在我给你一个戒指,到星期六那天,那个穿黑衣裳的孩子也有一个戒指,他的戒指和你的戒指一个样,这就是证据。”

叭哈听了,欢喜得哭了起来。叭哈就又对包包跪下:

“感谢天使!感谢天使!哈,我有了儿子了,我有了儿子了!”

“别吵,听我说!你的儿子已经有十来岁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得听他的话。”

“是,是。”

“好,我要走了。”

包包就站起来,一扭一扭地走到窗子旁边,要往下跳——一二三!……包包正要跳,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里这一盒烟和这一瓶酒,我想带到天上去给大家尝尝,行么?”

叭哈就送给包包一盒烟和一瓶酒。包包这才跳下窗子,走了。

叭哈连忙跪在地下:

“感谢天使!感谢天使……”

日子过呀过的就到了星期六。

包包拿一件黑衣服让大林穿上,吩咐大林:

“你到了下午三点钟,就到叭哈家里去。我再给你一个戒指,你可以拿给叭哈先生看看,当作证据。从今天起,你可就是大富翁了。叭哈先生如果问你从哪里来,你就说是从天上来的。知道了么?”

“知道了。”

“很好,”包包拍拍大林的肩膀,“我再说一遍: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富翁了。你可别忘了我呀,得好好报答我。”

“我一定报答。”

“你还得严守秘密。”

“我一定守秘密。”

到了下午三点钟,大林穿着黑衣,带着包包给他的戒指,到叭哈家去了。叭哈家的大门是钢的,上面镶着金刚钻。大门口有一块一里路长的牌子:

叭 哈 先 生 的 家

大门口站着二十四个狐狸,都穿着大礼服,一动不动地站着,像石头一样。大林刚刚一走到,那二十四个狐狸就对大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您是叭哈先生的少爷么?”

“我是从天上下来的。我是叭哈先生的儿子。”

“戒指呢?”

“哪,这里。”

于是那二十四个狐狸又对大林鞠一个躬,说道:

“那您就是大少爷,一点不错。请进!”

忽然有一辆马车从里面跑出来了。车上有四个大字:

欢 迎 儿 子

那二十四个狐狸请大林坐上车,就拉到里面去了。这所房屋真大极了,马车走了一个钟头才走到。叭哈亲自接大林下来,看了看大林手上的戒指,快活得叫道:

“我有了儿子了,我有了儿子了!快叫我爸爸!”

“爸爸!”

叭哈想要抱一抱儿子,可是抱不起来,因为叭哈的肚子太大了。他伸长了手,还摸不到自己的肚子尖呢。不过叭哈仍然非常快活,格格格地笑着,那大肚子一高一低地动着。叭哈说:

“我是世界第一大富翁。你是我的儿子,你也就是世界第一大富翁了。我是世界第一大胖子,我也一定要把你养胖。我有了儿子了,真快活!我今天晚上要开个大宴会庆祝呢。我要给你取一个名字,我要叫你一个美丽的名字。我要叫你做唧唧。我还要送你进学校。”

从此以后,大林就不叫大林了,叫做唧唧。我们也管大林叫唧唧吧。唧唧就说:

“我真快活!这下子可真好了。”

“好儿子,来,亲我一下!好儿子!”

唧唧跑了过去,好容易爬上叭哈的肚子,和叭哈亲了一个嘴。

叭哈于是叫二百个听差来,这二百个听差都穿得很讲究。叭哈对这二百个听差说;

“以后你们就伺候唧唧少爷,你们得听唧唧少爷的话。你们现在给唧唧少爷换换衣服吧,拣顶漂亮的给他穿上。”

又对唧唧说:

“这二百个听差是专门伺候你的。这二百个听差都编了号,你就叫他们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第二百号——用不着记他们的名字,免得你费脑筋。”

那二百个听差就给唧唧少爷换了衣裳,后来又带唧唧少爷到一间很亮爽的、香喷喷的房子里。

“唧唧少爷,这是您的书房。”

这间书房真好极了。桌子是寇寇糖做的。椅子是胡桃糖做的,上面铺上一层奶酪做的垫子。地板是玻璃的,亮得像镜子一样,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玻璃,是冰糖。唧唧说道:

“好了,从此以后我就享福了,我是大富翁了。从此以后我就吃得好,穿得好,又不要做工作。真好呀,真好呀!我一定要爱这个爸爸。”

后来这二百个听差又领唧唧到叭哈房里去。这时候叭哈房里坐着一个医生。叭哈正听着那个医生说话呢。医生说:

“请叭哈先生放心,这个病是不要紧的。我今天再给他打三针就好了。”

叭哈站了起来:

“好,现在我们去看看病人吧。唧唧,跟我同去。”

叭哈就牵着唧唧的手,同医生到一个房间里去看病人。病人旁边站着十八个看护妇。她们低声对医生说:

“他睡着了。”

医生问:

“他怕不怕冷?”

“他没有怕冷的样子。”

“那好,”医生搓搓手微笑说,“现在我来打针吧。”

唧唧觉得奇怪:

“哪有什么病人呀?这病床上不是空的么?我眼花了么?”

唧唧就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确有一个病人,不过病人身体太小,不容易看见罢了。

原来这是个臭虫!

医生给这臭虫打过了针,就对那十八个看护妇说:

“现在让病人好好睡一觉,不准有一点声音吵他。睡到六点四十七分五十八秒钟,你们就叫醒他,给他喝牛奶,然后带他到桌子上去散步。”

医生吩咐了之后,就格哒格哒地走了。

叭哈就拉了唧唧的手,一面走出去,一面对唧唧说:

“这个医生是鼎鼎大名的,诊一次病,要一千二百块钱哩。我现在带你去看看臭虫俱乐部吧。”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这里有许多许多的臭虫,唧唧一进门,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房门口站着一位绅士,是臭虫教练官,专门管臭虫的。这位臭虫教练官看见叭哈来了,就叫:

“立正!”

那许许多多臭虫马上就排了队站着。

叭哈先生点点头笑一笑,就牵着唧唧的手走开了。

唧唧问叭哈:

“爸爸,你为什么要养臭虫?”

“我一天到晚不用做事,就养臭虫玩。臭虫是全世界上顶可爱的东西。如果有谁不听我的话,我就叫臭虫去叮他。”

到了五点钟,有一个怪物来见叭哈。这个怪物的眼睛有一面锣那么大,发着绿光。他手上长着草。右手上贴着一块膏药。

唧唧一看见这怪物,撒腿就逃。这正是那天要吃大林和小林的那个怪物!

叭哈叫道:

“唧唧!唧唧!别怕,别怕,这怪物是很听我的话的。”就对怪物说:

“这是我的儿子,这儿子是一位美丽的天使送给我的。”

怪物对唧唧鞠一个躬,说道:

“我和您做好朋友吧。”

叭哈问怪物:

“有事么?”

“没有什么事。只看叭哈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的手为什么贴橡皮膏?”

“给月亮戳的呀。”

“好,没有什么事,你去吧。今天晚上我要开宴会呢。”

怪物鞠了一个躬,就走了。

叭哈告诉唧唧:

“怪物每天来见我一次。”

唧唧越想越快活:

“真好!真好!我一做了富翁,什么事都很好了。小林为什么说做富翁不好呢?小林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小林有没有做富翁呢?爸爸说爸爸是世界第一大富翁,爸爸是世界第一大胖子,我也要胖起来才好。”

后来叭哈对唧唧说:

“唧唧,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要听我的话。第二,你不准做事。你无论什么都要听差去做,依我么?”

“我依。”

“啊,好儿子,来!亲我一下。”

唧唧就用了全身的力气,爬上叭哈的肚子,去亲了一下。爬下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大汗。

晚上九点钟,叭哈家里有一个大宴会。到的客人真多极了。这些客人里面有皮皮,有平平,有四四格。四四格一看见叭哈,就说:

“您有儿子了,儿子了。我恭喜您,恭喜您。”

那位长胡子国王也来了。国王后面跟着一位挺矮的矮个儿公主,叫做蔷薇公主。蔷薇公主后面跟着二百个女卫队——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些东西:有的拿着一些瓶瓶罐罐,有的带着一些包包裹裹,有的拎着几只小提包,有的背着一口大皮箱,还有的挟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包袱和匣子。

四四格小声儿问皮皮:

“蔷薇公主干么要带这么多行李,行李?她要搬家么,家么?”

“什么行李!”皮皮说,“这是公主的化妆品。”

“哈呀,怪不得公主这么美呢,美呢。”

这时候平平走过来了。平平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狐狸,他说:

“你们瞧!蔷薇公主走起路来多美:活像一个鸭子。脸也像鸭子的脸。嗓音也好,跟鸭子叫唤一个样。鸭子是一种美丽得了不得的鸟儿。依我看来,国王陛下的祖先,一定有一位是鸭子变的。”

国王听了很高兴,说道: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应当给个官儿你做做。明天你来见我吧。”

“遵命!”平平恭恭敬敬鞠一个躬。

于是许多人都拥到了公主跟前,看着,称赞着。有的人还对公主鞠躬。可是公主全都没瞧见。原来蔷薇公主也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看见别人总觉丑,就从来不肯正眼儿瞧别人一下,眼珠子老是往上翻着。

四四格挤进来和蔷薇公主谈天:

“公主,您看今天天气多好,气多好。”

蔷薇公主这才知道有人在她跟前向她说话,她就和气地答道:

“是的,谁谁谁也没我这么美美美,美!美!美丽!”

原来蔷薇公主向来不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你说你的,她说她的。这么着,她就没学会好好跟别人说话。

叭哈也牵着唧唧的手走了过来:

“我给您介绍我的儿子——新到的货色。”

蔷薇公主客气地点点头,答道:

“我我我唱歌也唱唱唱,唱!唱!唱得最好!”

“是,是,我很佩服,”叭哈也点点头,又四面看看,“怎么,王子还没有来?我还得把我的儿子介绍给王子认识呢。”

“王子殿下到!”有人叫。

许多人就跑到门口去迎接。皮皮问唧唧:

“唧唧少爷,您看蔷薇公主美不美?”

“可爱极了,可爱极了。”唧唧说。

“王子呢,您看美不美?”

“也美,”唧唧说,“王子可真高!”

王子真高极了。前天王子在街上走过,有一家人家的楼上晒着一件衣服,王子手一举,就把那件衣服偷下来了。王子的鼻子是红的。

王子对皮皮和唧唧说:

“我美还美,可是我的鼻子是红的。”

“您的鼻子为什么会这么红?”

“因为我太高。高空上挺冷,我的鼻子就给冻红了。”

说呀说的,有一个穿大礼服的狐狸跑来叫道:

“亲王来了!”

那位亲王走了进来,对大家点点头,然后对叭哈先生鞠一个躬说:

“恭喜!恭喜!您可有了继承人了。”

亲王是国王的弟弟,他叫做……他的名字可长哩,一口气很难念完。他的名字叫做: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后来国王老了就叫三个王子到外面去冒险后来三个王子都冒过了险回来了后来国王快活极了后来这故事就完了亲王。

叭哈问亲王:

“您为什么取这么长的一个长名字?”

“我是亲王,亲王是贵族,贵族的名字总得是很长很长的。”

“您的名字可真难记呀。”

“您反正一天到晚不用做事,既然没事做,就来把我的名字念念熟吧,您也好消遣消遣。”

叭哈恭敬地点点头:

“领教,领教。”

后来就吃晚饭了。桌子有二十里路长,桌子两旁都坐满了客人。

四四格一面喝酒吃菜,一面说:

“这盘菜真好吃,真好吃。比我吃的鸡蛋还好吃,还好吃。”

四四格一共吃了七十二头牛、一百只猪、六只象、一千二百个鸡蛋、三万只公鸡,吃得绿胡子上都是油,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一直流到蔷薇公主的脚边,把她的右脚都弄油了,像蒸好了的火腿一样。

唧唧坐在叭哈的旁边。那二百个听差伺候着唧唧吃饭,无论唧唧要吃什么,都用不着唧唧自己动手。那第一号听差把菜放到唧唧口里,然后第二号扶着唧唧的上颌,第三号扶着唧唧的下巴,叫道:

“一,二,三!”

就把唧唧的上颌和下巴一合一合的,把菜嚼烂了,全用不着唧唧自己来费劲。

于是第二号和第三号放开了手,让第四号走过来,把唧唧的嘴拨开。第五号用一块玻璃镜对唧唧的嘴里一照,点点头说:

“已经都嚼好了。”

第六号就扶着唧唧的上颌,第七号扶着唧唧的下巴,用力把唧唧的嘴扳开得大大的。第八号用一根棍子,对着唧唧的口里一戳,就把嚼碎的东西戳下食道去了。所以连吞都用不着自己吞。

唧唧快活地想道:

“真享福呀,真享福呀!”

这时候皮皮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诸位,今天是庆祝叭哈先生得了儿子的日子,现在我们来恭喜叭哈先生,让我来作几句诗。”

“好!好!”大家都拍手。

皮皮就把作好的几句诗念了出来:

  松树上结个大南瓜。

  蔷薇公主满身的花。

  我吃完了饭就回家,

  其实我可巴——

皮皮念完了就坐下去了。大家拍手叫道:

“真是天才!天才!”

叭哈问皮皮:

“可是最末那一句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其实我可巴不得留在这儿不走’。因为要押韵,就只好省略些。”

四四格拍手:

“皮皮真聪明极了,极了!”

王子正坐在四四格旁边。王子看见四四格的盘子里有许多许多鸡蛋,就顺手拈了一个来。四四格大声说:

“您为什么偷我的鸡蛋,的鸡蛋?”

王子低声道:

“别嚷,我和你不是好朋友么?”

“谁和你是好朋友,好朋友!”

四四格说了,就把王子拿着的鸡蛋抢了回来。王子一把拉住四四格的胳膊:

“你抢我的东西!”

“这本来是我的,是我的。”

“可是它既然到了我的手里了,所有权就归了我。你抢,你就触犯了国王的法律!”

四四格把那颗鸡蛋往嘴里一放,一面嘀咕:

“什么国王的法律,法律!咱们这几个人还要耍这一套做什么,做什么!”

王子还想要说什么,忽然窗子上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红鼻头王子呀,你真美丽呀,我真喜欢你!”

是谁呀?大家都吃了一惊,站起来看窗子。

窗子上站着一位小姐,叫做鳄鱼小姐。鳄鱼小姐是从外面爬上窗子来的。

王子一看是鳄鱼小姐,赶紧就躲到叭哈的后面。王子哀求道:

“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别喜欢我吧。”

鳄鱼小姐说:

“无论你说什么,我总是爱你的。”

鳄鱼小姐一面说,一面就从窗子上跳下来,向王子追去。王子拼命逃。王子和鳄鱼小姐围着叭哈的肚子跑起来了。

国王叫道:

“快把鳄鱼小姐赶出去!快把鳄鱼小姐赶出去,法律第三千六百八十七条:‘鳄鱼小姐如果追红鼻头王子,即须把鳄鱼小姐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

国王就来拖鳄鱼小姐。鳄鱼小姐一把拉住国王的胡子,国王痛了起来,就哇的一声哭了。

蔷薇公主叫道:

“啊啊啊啊啊呀!”

蔷薇公主昏过去了。

亲王走过来拖鳄鱼小姐。鳄鱼小姐叫道:

“我爱王子,干你什么事呀,你干么要拖我?”

亲王生了气,拍拍胸口说:

“我是王子的叔叔,我当然要帮王子。你看不起我么,你看不起我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后来国王老了就叫三个王子到外面去冒险后来三个王子都冒过了险回来了后来国王快活极了后来这故事就完了亲王么?”

鳄鱼小姐一扭身挣脱了亲王的手,就又去撵王子。一面跑,一面拿出小镜子照着脸,拍着粉。

国王对皮皮哭道:

“皮皮,你现在快叫鳄鱼小姐出去吧,你是她的老板,她只怕你。”

皮皮只一摆手:

“鳄鱼小姐,出去!”

鳄鱼小姐只好哭着走出去。走呀走的又站住了,对王子说:

“红鼻头王子呀,你不知道我的心,你不知道我的心!”

说了才真的走了。

于是大家又坐了下来,好好地吃饭。四四格又吃了七百头牛、一千六百五十斤面、八百三十二只猪。吃完了,四四格叹一口气:

“唉!我没有吃饱,没有吃饱。”

蔷薇公主这时候早已经醒过来了,就答道:

“是是是的,我我我是世界第一美美美,美!美!美人!”

后来客人都散了。叭哈就叫管账的人来,这管账的人叫做吉士,叭哈先生问吉士:

“今天赚了多少钱?”

吉士说:

“这里有个数目,这是今天下午赚的。”

那数目是:

23,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这数目究竟是多少呀?一共是四十一位: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万万,十万万,百万万……

叭哈先生对唧唧说:

“咱们赚的钱可真不少。咱们有许多许多矿山和铁路,咱们还开了许多许多工厂呢。”

唧唧想道:

“这个爸爸可真了不起!”

过了几天,叭哈就送唧唧到皇家小学校去念书。

这个学校很大很大,从大门走到后门有五十里路。这个学校里有一万二千个教室,有六千位教师。学生一共有十二个。现在唧唧进了这个学校,就一共有十三个学生了。

校长是个老博士。校长看见唧唧进了学校,就对唧唧说:

“欢迎,欢迎!现在你去上课吧。唧唧,有人伺候你没有?”

“有人伺候我。”

“他们都来了么?”

“来了。”

校长先生走到房门口一看,果然房门外站着二百个听差,是唧唧带来的。唧唧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这二百个听差总是跟着走的。校长就对唧唧说:

“现在你叫这二百个听差伺候你去上课吧。”

“头一堂是什么课呀?”唧唧问。

校长吓了一跳:

“啊呀,你还不知道本校的规矩么?”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

于是校长拿一本皇家小学校的规矩来,说道:

“本校没有课程表,学生高兴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

 本校的规矩真不错,

 高兴上课就上课,

 不高兴上课随你玩。

这就是本校的规矩。”

唧唧笑道:

“这个歌可不好听。”

校长红了脸说:

“这个歌是我作的。这个歌好极了。你别多嘴,听我往下说。我再告诉你,本校的老师有六千位,你高兴上谁的课就上谁的课。比如算术老师就有一百三十四位,你要上王老师的算术也可以,你要上张老师的算术也可以,随你高兴。价钱是不同的。”

“什么‘价钱’?”

“价钱就是价钱。王老师有王老师的价钱,张老师有张老师的价钱。比如你去上王老师的一堂算术,你就得花一百块钱。你去上张老师的一堂算术课,就只要一颗珠子。本校的学费是上一课缴一回的,缴给老师。”

唧唧听了高兴极了:

“这个规矩可真好!现在就上课去吧。现在我要上算术。”

唧唧就和二百个听差走出去,走到一个大门门口,那门上有一块牌子:

这是上算术的地方,大家来!

“吓,算术老师真不少!”唧唧说了就走进去。

这地方是个大操场,操场旁边有五百间教室。有一百三十四位算术老师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有一位算术老师看见唧唧走进来,就跑过来对唧唧说:

“我是羊老师,我的算术顶好。你来上我的课吧。只要九十六块钱。”

说呀说的,又有一位算术老师很快地跑来,把羊老师推开,对唧唧说:

“别上羊老师的算术,羊老师的算术不好。我是同老师。我的算术最好。”

说到这里,同老师就唱起来:

  哥哥姐姐吃糕糕,

  两块糕加三块糕是七块糕,

  七块糕,八块糕,一共是十块糕。

  三个人带了十顶帽。

  一分钟是七十秒。

  我的算术真正好,

  价钱最公道,

  上一课只要一斤二两好珠宝。

同老师还没有唱完,就又有一个算术老师跳了过来,对唧唧唱道:

  同老师的算术真不好。

  一分钟有八十秒,

  同老师说只有七十秒。

  你看糟糕不糟糕!

  我姓猫,

  只有猫老师的算术呱呱叫,

  价钱顶公道,

  上一课只要一块鸡蛋糕,

  一块鸡蛋糕,一块鸡蛋糕。

唧唧说:

“猫老师,我上你的算术课。”

猫老师很高兴,搔搔头皮,笑道:

“哈,生意上门了!唧唧,我们上课去吧。”

上完了课,唧唧就拿一块鸡蛋糕给猫老师。唧唧想:

“现在我要休息了,不上课了。”

“唧唧别走!”猫老师叫,“我的算术课是价廉物美,已经顶公道不过了,可是你不能再少给呀。”

唧唧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少给了我两块鸡蛋糕。”

“我已经给了你一块鸡蛋糕了,你说的‘上一课只要一块鸡蛋糕’。”

猫老师笑起来,搔搔头皮说:

“我是说——

  上一课只要一块鸡蛋糕,

  一块鸡蛋糕,一块鸡蛋糕。

加起来不就是三块么?”

唧唧用手指算一算,不错。唧唧就又给了猫老师两块鸡蛋糕。唧唧就回家了。

唧唧从此以后,每一天上一课。那二百个听差就跟着唧唧进学校,出学校。唧唧无论什么事都用不着自己动手,什么事都由听差们替他做。比如作文,也是听差们替他作。算术题目也是听差们替他算。这么着,每天吃得好,不做事,唧唧就胖起来了。

叭哈先生说:

“真是好儿子!你胖了,更美了。”

学校里的同学也都说唧唧美起来了。有一个女同学一摆一摆地走过来对唧唧说:

“唧唧唧唧唧,你你你真美,美!美!美!美呀!”

唧唧问那个女同学:

“你怎么不上我家里来玩?”

那个女同学答道:

“我我我刚才上了国,国!国!国!国语!”

那个女同学叫做蔷薇公主,还有那位红鼻头王子也是同学。现在天气冷了,王子的鼻子更红得发紫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唧唧每天都一样的上课,回家,吃饭,一看见叭哈就爬上叭哈的肚子去亲他。每天都是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事好说的。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唧唧越长越胖了。一天一天胖下去,不知道要胖到什么地步为止。唧唧身体不知道有多么重,三千个人也拖他不动。唧唧本来住在楼上的,现在不能住在楼上了,因为怕唧唧一上楼,楼就会塌下来。你要是对唧唧笑,唧唧可不能对你笑,因为唧唧脸上全是肉,笑不动了。唧唧要是一说话,牙床肉就马上挤了出来。

叭哈先生高兴极了:

“唧唧越长越好看了。如果再胖一点,就更好了。”

后来唧唧真的又胖了许多许多。到了冬天以后,唧唧的指甲上都长着肉。

唧唧的功课也很有进步。唧唧的运动也很好,唧唧会赛跑。叭哈就更爱唧唧,对唧唧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功课也好,赛跑也好。今年开运动会,你赛跑一定得第一。你得天天练习呀。”

“我是天天练习着。”唧唧说。因为这个句子太长——一共有七个字——唧唧一口气把它说完,就累得喘不上来。平常唧唧要说话,有听差们代替他说,倒也不觉着费力。现在是跟爸爸回话,就非亲自动嘴不可。

叭哈又说:

“开运动会的时候,要是你赛跑跑得好,蔷薇公主就会看上你,你就可以和蔷薇公主订婚了。”

唧唧真快活。唧唧想要笑,可是笑不动。唧唧对听差们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

“来呀!我要笑了。”

于是第一号听差和第二号听差把唧唧的脸拉开,唧唧才能够笑一下。

过了一会,唧唧又打了一种手势,意思是说:

“来呀!我要唱歌。”

唧唧要唱歌,也是用不着自己烦神的。于是第三号听差代替唧唧唱起来:

三七四十八。

四七五十八。

爸爸头上种菊花。

  地板上有虫子爬。

  蔷薇公主吃了十个大南瓜。

叭哈拍手说:

“唧唧的歌唱得真好!”

叭哈和唧唧都很快活。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叭哈和唧唧就更快活了,因为唧唧考了第一。还有一件快活的事,就是皇家小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叭哈说道:

“唧唧赛跑准也得第一。”

到了开运动会的那一天了。

运动会场里非常热闹,有许多许多人来看。叭哈一早就到了运动会会场。叭哈很快活,时时刻刻拉开了嘴笑着。国王也来了。看运动会的人太多,老有人不小心踏着了国王的胡子,国王就哭起来。蔷薇公主今天穿的衣裳更美丽了,大家都看她。她那二百个女卫队都站在她后面,只要她把脑袋轻轻一点,她们就跑上去给她拍粉,给她搽胭脂。

蔷薇公主照照镜子,笑道:

“今今今天真好,好!好!好!好玩呀!”

这时候包包也走进来了。包包自从那天到叭哈家里去过一次以后,就天天打粉搽胭脂。所以今天包包也打上许多粉,搽了许多胭脂,脸上又淌了汗,脸上就有红的、黑的、白的,非常美丽。包包穿着很好看的水晶鞋子,身上穿着大礼服,这大礼服是洋铁做的,一点皱纹都没有。

唧唧一看见包包就叫起来:

“包包先生!”

唧唧胖了,包包不认识唧唧了。包包说:

“您是谁?”

“我是唧唧。”

“我不认识唧唧。”

“我就是天使送下来的。”

包包快活得两个耳朵都翘了起来,叫道:

“啊,这可找到您了!我上您家去过好几次,我说,‘我来拜访你家大少爷。’可是你家门口的狐狸先生老不让我进去。我写信给您,也给退了回来。我越想越伤心,难道您把我忘了么?”

“我可忘不了你。”

“那您得报答我呀。”

说呀说的,忽然前面有人吵嚷嚷的。原来是红鼻头王子把一个老年人的帽子抓走了,那老年人刚一嚷,王子就拳打脚踢,那老年人的胸口上出了血。那个老年人喘着说:

“你偷人帽子还打人!你还打人?”

王子叫道:

“把这个老头儿抓走!”

这就有三四个巡警把那个老年人抓住,拖到了包包跟前,因为包包是管这种事的官儿。巡警对包包说:

“这个老头和王子打架。老头打了王子:老头用胸口打了王子的拳头和脚尖。”

包包就问老年人:

“你为什么要用胸口打王子?”

老年人嚷:

“我没有打王子,是王子偷我的帽子,还打我……”

“好,你既然打了王子,我就得罚你。”

老年人叫了起来:

“是王子打我呀。你该罚王子,不该罚我!”

包包点点头说:

“不错,今天蔷薇公主很美丽。今天蔷薇公主既然很美丽,所以我得罚你。”

老年人发起急来,叫道:

“你没听见么,我说我没打王子!”

包包又点点头:

“是的,唧唧少爷长胖了,因此一定要罚你。你不知道今天是皇家小学校开运动会么?所以我得把你关起来,关你一个月。你下次不许打人。”

那三四个巡警就把老年人抓去关起来了。

包包对唧唧说:

“好了,事情办完了,我们再来谈我们的话吧。唧唧少爷,您一定会报答我么?”

唧唧答道:

“我一定报答。”

包包就对唧唧鞠一个躬:

“您真是个好人。现在国王陛下来了,现在请您对叭哈先生说,要叭哈先生去和国王商量商量。叭哈先生可以对国王说:‘您叫包包做大臣吧。’就成了。”

“好。”

唧唧就去对叭哈先生说了。国王马上就叫包包做了大臣。

包包又对唧唧鞠躬:

“我真感谢您。好了,我现在是大臣了,我很愿意为叭哈先生和您服务。国王是听叭哈先生的话的,国王也是好人。唧唧少爷,您可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

包包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一位体操老师跑过来,叫唧唧:

“唧唧,快去快去!要赛跑了。”

唧唧对包包说了一声“再会”,就由听差们抬着到运动场去了。

这次赛跑是五米赛跑。参加赛跑的一共是三个:一个是唧唧,还有一个是乌龟,还有一个是蜗牛。

一,二,三!唧唧、乌龟、蜗牛,就拼命跑了起来。

叭哈在旁边拍手:

“唧唧,快赶上去呀,快赶上去呀!”

包包也叫:

“快跑呀,快跑呀!唧唧少爷加油呀!抢第一呀!”

另外有人喊着:

“乌龟赶上去了!”

运动会场里的人都拍起手来,都叫起来。

“已经跑了一米了!赶快呀,赶快呀!”

“跑呀,加油呀!”

乌龟伸长了脖子,拼命地爬,背壳上油亮亮的,好像出了汗似的。唧唧用了全身的力,想要赶到乌龟前面去,唧唧张着嘴,又重又厚的下巴肉就挂了下来,一晃一晃的。蜗牛也非常努力,把两根触角伸得长长的,用劲地往前面奔。

所有的观众都拥来看这五米赛跑。大家都拍着手叫着。跑了三个半钟头之后,大家更叫得厉害了。

“只有一米了!只有一米了!”

“蜗牛快赶上去呀!”

“唧唧,努力呀,努力呀!”

“乌龟别放松呀,拼命呀,拼命呀!”

“用力跑呀,努力呀,跑第一呀!”

蔷薇公主也叫道:

“唧唧唧唧唧快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蔷薇公主叫得透不过气来,就昏倒了。包包马上去请来了十位医生,才把蔷薇公主救醒过来。蔷薇公主一醒来就又叫道:

“唧唧唧快快快……”

叭哈和包包也拼命拍着手,叫唧唧快跑。

国王又是笑,又是叫:

“唧唧一定第一!唧唧一定第一!”

亲王坐在国王的旁边。亲王拍着手,不小心扯住了国王的胡子,国王就哭了。亲王说:

“你真爱哭!”

“我的尊严被触犯了,我怎么能不伤心!”

可是一会儿,国王把眼泪揩干又叫起来:

“唧唧起码第二,起码第二!”

又跑了两个钟头,跑到了。大家拍手拍得更响了。看赛跑的人太多了,看不明白谁跑第一。

“谁呀?”

等了一下,有人挂出一块牌子来,牌子上写着。

大家又大叫起来,拍着手。

国王叫道:

“唧唧是第三呀,真不错呀!”

叭哈高兴得要把唧唧搂起来,可是搂不起,两个人的肚子都太大了。

“唧唧,我更爱你了,”叭哈说,“你跑第三,真不错。”

有许多人跑来给唧唧庆贺。蔷薇公主对唧唧说:

“唧唧跑跑跑跑跑第三,唧唧我我我真爱,爱!爱!爱爱爱……”

蔷薇公主又昏过去了。那些医生赶紧把蔷薇公主救醒,蔷薇公主才把刚才那句话说完:

“爱爱爱,爱!爱!爱你呀!”

唧唧对蔷薇公主说:

“你真美,连鳄鱼小姐也比不上你。”

叭哈先生说:

“你就同蔷薇公主订婚吧。”

大家叫道:

“恭喜!恭喜!唧唧和蔷薇公主订婚了!”

包包说:

“我用大臣的资格,来恭贺唧唧少爷和蔷薇公主订婚。”

国王拍拍唧唧的肩膀道:

“你真是我的好女婿。你又漂亮,又胖,功课又好,又会赛跑,又是大富翁。”

蔷薇公主微笑起来——她向来很庄严,老是绷着个脸,可是这会儿她也微笑起来了——说道:

“我我我真快快快,快!快!快乐呀!”

可是红鼻头王子忽然哭了:

“你们大家都有人爱。可是我没有人爱。”

“红鼻头王子呀,我爱你!”

谁说话呀?大家一看,原来是鳄鱼小姐。

王子大叫起来:

“不用爱了!不用爱了!”

说了赶紧就溜。

鳄鱼小姐赶紧就追。一面还拿出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打粉,一面说: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是要爱你的!”

王子一面逃,一面哭着问道:

“即使是七九六十三,你也非爱我不可么?”

“哪怕八九七十二,我也得爱你!”

王子哭道:

“那真没有办法!”

王子就跑得更快了。鳄鱼小姐也追得更加起劲。运动会场的人都拍着手叫起来:

“快跑呀,看是谁跑第一呀!”

“红鼻头王子呀,”鳄鱼小姐说,“你好好想一想吧!你无论跑到哪里,我总是要追你的。你还不如爱了我倒省事些。”

王子喘着气答道:

“真不好办!那么我现在跟你约定一句话吧!你要是追上了我,我就爱你。”

鳄鱼小姐高兴极了,就跑得更快了。王子跑得疲倦起来,跑不动了。啊呀,快要追到了!

“快跑呀,快跑呀!”大家叫。

可是鳄鱼小姐离王子只有两步了。鳄鱼小姐拼命向前面一跳,就追上了王子。鳄鱼小姐对王子说:

“怎么样?你服输了没有?”

王子流下了眼泪,叹一口长气:

“唉,真是没有办法。算我倒霉。”

皮皮劝王子:

“你就和鳄鱼小姐订婚吧。她其实也是个贵族出身呢。陪嫁也很不错。”

大家又拍手,叫起来道:

“今天真是好日子,又开运动会,又有四个人订婚。”

叭哈非常快活,老是张开两片厚嘴唇笑着。可是叭哈同唧唧回家之后,吉士很慌张地对叭哈说:

“叭哈先生,不好了!四四格先生被人打死了!第二四四格也被人打死了!”

叭哈大吃一惊:

“啊呀!怎么回事?凶手抓到没有?怪物为什么不去抓人呢!”

“怪物去抓人来的,抓了几个吃了。还有许多凶手跑掉了。这可真是不幸!可是不要紧,四四格还有的是。现在咕噜公司还是好好的。第三四四格在那里管理咕噜公司呢。”

过了几天,叭哈同几个朋友开了一个追悼会,追悼第一四四格和第二四四格。唧唧也到了追悼会,唧唧还演讲呢——当然是听差们代替他讲,讲完之后,唧唧对听差们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

“我要哭了。”

听差们就把唧唧的嘴扳开,让唧唧哭了一场。大家也都哭了起来。后来叭哈一声号令:“一二三!止哀!”大家才擦干了眼泪回家。

到了过年的时候,王子和鳄鱼小姐结婚了。叭哈和唧唧去吃了喜酒。鳄鱼小姐结婚之后很快活,可是王子不大快活。鳄鱼小姐是在皮皮公司当经理的,很有钱,鳄鱼小姐把她的钱分一半给了王子,王子这才高兴起来。

寒假完了,皇家小学校开学了。唧唧就像从前一样,每天去上一堂课。小林写一封信给哥哥,正是那个时候。可是唧唧没有收到小林的信。

叭哈常常想起四四格,就伤心起来。四四格是被人打死的,说不定有一天叭哈也会被人打死,所以叭哈又有点害怕。叭哈常对唧唧说:

“想起来真可怕,说不定我会被人打死的。如果有人把铁球对我一掷,我就完了。”

“爸爸可不会被人打死,大家全都爱爸爸。”

“我跟四四格是一样的,都是好人。我跟四四格一样,也爱吃鸡蛋,鸡蛋都是变来的。那些不听我的话的人,我就拿臭虫去咬他,或者叫怪物去吃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人变成鸡蛋给我们吃,也是我们的规矩,并不是坏事。可是四四格被人打死了。”

说呀说的叭哈就哭起来。

原来叭哈吃的鸡蛋,和四四格的鸡蛋一样,都是人变的。

唧唧对叭哈说:

“爸爸,别害怕吧,有人保护你呢。”

叭哈就派一个人去叫那个怪物来,对怪物说:

“你保护我吧,你住到我家里来。”

“是!”

怪物就住在叭哈家里了。

可是这天晚上,竟出了一件不幸的事。

那个害病的臭虫,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到了这天晚上,那个臭虫的病忽然厉害起来。叭哈把全世界最著名的医生都请来给臭虫看病,可是那些医生都摇摇头说:

“他的病不会好了,他一定得死。”

到半夜十一点钟,那个臭虫就死了。

叭哈叹气道:

“这个臭虫是我最爱的,唉,我真悲哀极了!明天我得给这臭虫开一个追悼会。”

叭哈觉着身体有点不舒服。他吩咐吉士:

“明天一定要给那臭虫开一个追悼会,你赶快给他们预备。现在我想睡了。”

于是吉士叫全家的人预备明天的追悼会。全家的人都知道死了一个臭虫要开追悼会,连厨房里的几个厨子都知道了。有一个年轻厨子说:

“明天要开追悼会了呢,追悼一个臭虫。”

旁边有一个老厨子说:

“叭哈只爱臭虫。臭虫死了还得开追悼会。可是我们呢?我们死也好,活也好,叭哈全不放在心上。”

这个老厨子一面说,一面捧一盘生鸡蛋到锅子旁边去。走着走着,忽然绊住一个什么东西,几乎摔了一跤。一看,原来是个铁球。老厨子嚷道:

“谁把铁球搁在这里!”

老厨子就把那个铁球踢开。

旁边有一个火夫叹了一口气:

“我情愿做臭虫。做臭虫可幸福呢。”

老厨子只顾自言自语:

“臭虫死了也要开追悼会!呸!”

老厨子生了气,把那盘鸡蛋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放得太重了,就有一个鸡蛋滚了下来。

啊呀,打碎了一个鸡蛋!

那个鸡蛋滚下来,正打在那个铁球上。鸡蛋一给打碎,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马上拾起铁球,把盘子里的鸡蛋都打碎了,都变成一个个的人,有男的,有女的,都从盘子上跳下来——他们一共十二个。

厨子们都吓得像什么似的,马上就跑,可是都被那十二个人拽住了。 那十二个人问厨子们:

“你告诉我们,叭哈现在在什么地方?”

厨子们吓得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说!叭哈在哪里?”那十二个人问。

老厨子结结巴巴地说;

“叭哈大概——恐怕——也许睡了。”

“领我们去!”

“你们是谁?”年轻厨子大胆地问他们,“你们究竟是叭哈的朋友,还是叭哈的对头?”

“我们被叭哈压榨了一辈子,现在叭哈还要吃掉我们。你说是朋友还是对头?”

厨子们这才明白,叫道:

“好,走吧!我们带路!”

那十二个人拿着铁球,让厨子们给领到叭哈卧室里去了。

那十二个人看见叭哈的肚子像山一样高,盖着一床很厚的被子,是一张张的钞票缀成的。那十二个人一拥进叭哈的房里,叭哈就醒来了。叭哈一看见跑进了十二个人,还有一个铁球,就大声叫起来:

“不好了,救命呀!”

那十二个人对叭哈说:

“你认识我们吧?我们给你做苦工,临了还要被你吃掉。打死你这野兽!”

“这是规矩呀,”叭哈叫道,“你们为什么要骂我呢?”

“我们还有许多许多弟兄,你把他们都关在哪里了?快说!”

“没有,没有。他们都还好好的,在那里做工呢。只有你们十二位——我真抱歉得很,我一时大意,就把你们变成了鸡蛋……”

“撒谎!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叭哈又叫起来:

“救命呀!怪物快来呀!”

忽然地震了,那个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怪物跑来了。

那十二个人听见怪物跑来了,赶快就把铁球对叭哈先生的头掷过去,然后一二三!十二个人分开了往外面跑。怪物追那十二个人,有五个人跑得慢一点,被怪物抓去吃了。其余的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几个厨子躲不及,被怪物踏死了。

全家的人都大吃一惊,跑过来看叭哈。唧唧知道叭哈被打,就立即要跑过来看,可是全身发软,一步也挪不动,幸亏怪物把他一背,背到了叭哈的卧室里。

叭哈还没有死,不过受了重伤。

有五千位著名的医生在叭哈的床旁边,给叭哈看病。医生说:

“很危险,很危险!”

医生说了之后,就拿一碗面粉,把叭哈的伤口糊起来,再拿一张纸贴在上面,纸上写着:

 血会止的。

 不止就会死的。

 不死总会活的。

“爸爸这个病会好么?”唧唧问医生。

有一个医生是全国第一的,已经一百二十五岁了,他答道:

“你爸爸的病准会好。不管你爸爸会活会死,这个病准会好,你放心得了。”

过了一会,国王带着红鼻头王子、鳄鱼小姐、蔷薇公主,来看叭哈。接着包包大臣和亲王也来了。后来皮皮也来了。

叭哈对唧唧说道:

“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你马上就同蔷薇公主结婚。我有一座玻璃宫在海滨。我从前是在玻璃宫里结婚的,所以你也得到玻璃宫去结婚,这是规矩。我死了之后,你就跟蔷薇公主坐火车到海滨玻璃宫去结婚。我所有的家产,都给你们。你是我的儿子,你要跟我一样做人。国王是我的好朋友,国王也会相信你的话的。怪物也会听你的话的。包包是你的好朋友,包包现在做了大臣,包包也可以帮助你。唧唧,你记住,你是我的儿子,你一定要跟我一样地做人。”

叭哈先生说完,忽然就死了。

唧唧马上对听差打一个手势,意思是说:

“我要哭了。”

听差们把唧唧的嘴扳开,唧唧就大哭起来。

那个一百二十五岁的老医生拍手说:

“好了好了,叭哈先生的病已经好了。我说过:‘叭哈先生的病一定会好的。’”

蔷薇公主答道:

“是是是的,我我我们就要结结结,结!结!结结……”

蔷薇公主昏了过去。

包包对唧唧说:

“好了,您要结婚了,恭喜恭喜!唧唧,您现在是世界第一大富翁了。”

吉士把叭哈葬了,又开追悼会,又要筹备唧唧同蔷薇公主结婚,整整忙了半年。国王和包包大臣常常来给他们帮忙。

把所有的事情弄好之后,唧唧就同蔷薇公主到火车站上去,要坐火车到海滨的玻璃宫去结婚。国王也同去。王子和鳄鱼小姐也同去。怪物也跟着他们走,为的是保护他们。另外还带了二千个听差、八百个厨子。吉士要管家里的事,不能去。亲王和包包也有事,不能去。

唧唧他们到了火车站,有几百个人来送行。包包、皮皮、亲王,都来了。热闹极了。

包包大臣叫道:

“沿路都要小心!现在穷人太多了。祝你们一路平安!”

国王说:

“有怪物和我们在一起,一路自然平安。”

包包大臣拍拍唧唧的肩膀:

“恭喜您呀。我永远是您的好朋友。”

“我忘不了您。”唧唧说。

亲王走过来对唧唧说道:

“我帮了您许多忙,您也别忘了我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后来国王老了就叫三个王子到外面去冒险后来三个王子都冒过了险回来了后来国王快活极了后来这故事就完了亲王呀。”

“我不会忘了您的。”

唧唧一面说,一面上了火车。

这一列火车是专车,除开唧唧他们这些人以外,没有别的乘客。另外还挂了二十节货车,都是唧唧他们的行李。

火车头还没有接上,正在旁边一条铁路上慢慢开过去。火车司机伸出头来往外看一看,铁路旁边一个工人就招呼他:

“小林!你好呀!”

“大叔,您好呀!”

“小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回拖一些什么货色?有一个怪胖子呢。”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可是还没亲眼瞧见呢。”小林说了,又掉转头来向着锅炉那边叫:

“乔乔,你瞧见了没有?”

“没呢,”一个女孩子说,“我只听说那个胖子起码有八百斤重……”

他们这么嚷着的时候,火车头恰恰在唧唧坐的那一节车厢旁边慢慢开过去。唧唧只听见有人喊“小林”,他就想道:

“小林……小林……呃呀,这个名字好熟呀!”

这个什么小林,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可是他再也记不起来了。

唧唧自从当了大少爷之后,就没有怎么动过脑筋,无论什么事都有别人替他想。现在叫他记起什么来,叫他想起什么来,可就不大容易。

“小林……”唧唧又忍不住要在心里念一遍。他仿佛记得这个什么小林和他有过一点什么关系似的。

“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唧唧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会儿唧唧就打起鼾来,可是嘴里还嘟囔着:

“小林……小林……”

皮皮正好坐在唧唧旁边,听见了。

“什么?你干么说起小林?”皮皮问唧唧。

“你知道这个人吗?”唧唧问皮皮。

皮皮叫起来:

“我知道这个小林!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家伙。他从小就很坏,他偷了咕噜公司的货品出去卖,还是包包审判的呢。有人说,第一四四格和第二四四格是小林他们打死的,不过没有证据。你爸爸被害,一定也和小林有关系。”

唧唧只要一提起四四格和他爸爸被打的事,就吓得全身发软。他说:

“吓呀,那可是个凶恶的敌人!”

他们正在这里谈话,忽然听见外面月台上有人吵闹,有王子的声音:

“不行!不行!”

坐在车厢里的人都不在意,以为总是王子顺手拿了别人的什么东西——这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希罕。可是外面越闹越厉害了,还听见站长也在那里嚷什么。

“别吵,别吵!”站长摇摇手叫大家静下来,“王子说不行,那就不行。”

“问国王去!”许多人叫了起来。

于是站长跑来见国王,告诉国王说:

“事情是这样的。海滨正在闹饥荒,这里有人募集了一些粮食,装了四节车厢,要运到海滨去。老百姓都要求把那四节粮食车挂在这一列车上拖去。可是这一列车已经够重的了,不能再挂了。火车司机就说:‘那么可以卸下四节行李车来,等下一次车再运。先运粮食。’王子说:‘不行!’现在请国王说一句话。”

国王可也没有主意:

“我说什么好呢?这条铁路是唧唧的,火车也是唧唧的,我怎么能作主呢?”

站长只好去问唧唧,看是不是可以取下四节行李车,下次再运。

这时候,火车司机从车窗外面插嘴道:

“海滨的庄稼汉把树皮都剥来吃了,你知道么?这粮食得赶紧运去!”

唧唧听见那个司机说话,就暗自纳闷:

“这个声音好熟!是谁呢?”

原来那个司机就是小林。不过唧唧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王子嚷了起来:

“粮食慢点运去有什么要紧!那些行李车才重要呢。那尾巴上四节车里,全是蔷薇公主的胭脂和香水和香粉,耽误了可不行!”

蔷薇公主这回特别注意别人的话,就委委屈屈地哭道:

“啊呀呀我的香香香,香!香!香粉!……”

蔷薇公主昏了过去。

这可了不得!大家都乱成一片。有二十位医生挤在蔷薇公主身边,把她救醒。

唧唧就连忙下命令:

“不许卸下蔷薇公主的香粉车!”

于是国王对站长下了命令:

“不许卸下蔷薇公主的香粉车!”

于是站长对小林下了命令:

“不许卸下蔷薇公主的香粉车!”

小林和乔乔走到了站长面前,小林问:

“这个命令是你下的么?”

“是我下的。怎么着?”

“粮食不运了么?”

“你管不着!”站长说了就走。

“我问你,”乔乔跟着站长走,“是香粉、香水要紧,还是救灾的粮食要紧?”

站长不理,只是走。乔乔老是跟着问。站长火了,嚷道:

“干你们什么事!你们服从命令就是!叫你们怎么着你们就怎么着!”

小林也叫起来:

“那我们不干!不让我们运粮食,只叫我们运这一列车废物,那我们不干!”

“我们不干!”乔乔也嚷,“我们要给老百姓运粮食!”

小林和乔乔说了就走了。他们回到机车上,把机车开走,再也不来理会这一列漂亮讲究的专车了。

站长横眉怒眼地看着小林和乔乔走开。

“哼,非处罚你不可!”站长嘟囔着,“你不干,有什么了不起!我找别人来干!”

站长就下命令,要调别的机车来。

可是别的机车上的司机都和小林一样,不肯干。调来调去都调不动。

“唉呀,这可怎么办呢?”站长着了急。

皮皮说:

“不要紧!唧唧少爷有的是钱,只要多出几个钱,不怕没有人来。”

车站上就贴出一张布告,说是谁肯来开车,就加工钱,另外还发五十金元做赏金。

等了好半天,没有一个司机肯来的。

唧唧发怒了:

“这些工人真可恶!叫怪物把他们全都吃掉!”

王子立刻赞成:

“这可是一个好主意!我就去喊醒怪物。”

原来怪物躺在两节货车上,呼噜呼噜地正在那里打鼾呢。

可是鳄鱼小姐拉住了王子:

“你这傻瓜!要是把工人全都吃掉,谁来给我们做事呀?”

“那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候,蔷薇公主又昏过去了。大家又忙着要救醒公主,又忙着要找开车的,月台上乱嘈嘈的。

怪物给吵醒了一下,翻了一个身,把整个车厢都震得摇晃了一阵,又睡着了。

皮皮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就去推醒了怪物,说道:

“快起来!你去吓吓那些工人,说‘你们要是都不肯来开车,我就都把你们吃掉’,叫他们赶快听话,听话的不但不吃,而且还可以领赏金。”

于是怪物打了个哈欠爬起来,到处嚷去了。唧唧他们坐在那里等着,心里焦急得很。

过了三个钟头,怪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摇摇头说:

“不行。他们谁也不来。我一个也没找着。”

站长也忙得满头大汗。站长又去找唧唧请示:

“唧唧少爷,怎么办呢?要是不把香粉车卸下来,不把粮食车挂上去,那就没有一个工人肯来开车。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蔷薇公主……”

刚一提到蔷薇公主,蔷薇公主又特别注意,她嚷了起来:

“你们太不尊尊尊,尊!尊!尊重我……”

吓得唧唧赶快对听差们打了一个手势,听差们就对公主下了跪:

“谁敢不尊重您呀!您的行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也不敢挪动。因此您可以放心,用不着再昏过去了。”

蔷薇公主考虑了一下,这才答允:

“好吧,那我同意,这一次就不发发发,发!发!发昏就是。”

“感谢公主!”

虽然公主同意不发昏,可是问题还没有解决。皮皮说:

“我早就说过啦,小林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人。”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人,”唧唧想了好一会,想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怪物就是我们自己的人。”

怪物听见了,鞠一个躬,说道:

“不错,我是您最忠心的奴隶。”

唧唧就对听差们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

“叫怪物想法子把这一列车开走!”

“遵命!”

怪物毫不迟疑的就去开车……说是“开车”。那可有点不对。怪物并不会开机车——而且这一列车子根本就没有火车头。可是怪物有的是蛮力,他可以把这一列车子推走。他这就挽了挽袖子,请大家上车坐好,他走到列车后面,使劲一推。

这一列车子“空隆空隆”一阵响,就给推走了。

“好了好了,”王子高兴得叫起来,“还是怪物好,又可靠,又会开车。”

怪物听见王子夸他好,他推得更起劲了。列车给推走了十公里,怪物又追上去,又一推。这样几推几推,就推走了一百二十公里,推上了山——过了这座山就是海滨了。

这一列车子刚刚滚到山顶上,怪物又拼命一推。

于是列车飞似的溜下坡来,简直停不住。

“啊呀,危险!”鳄鱼小姐叫。

可是车上没有一个工人。车上的人谁也不懂得怎样刹车。怪物也不懂,他看见列车跑得那么快,他还高兴得哈哈大笑。

谁也看不清这列车是不是在轨道上跑,因为它溜得太快了,就好像临空抛下来似的。

前面是海!

海滨有许多做官的,有许多绅士,有许多巡警,都是来迎接唧唧和国王他们的。现在看见列车一直不停地往海那里冲,就都慌得嚷起来,可是谁都没有办法,谁都不敢走拢去。

列车飞跑着,飞跑着——哗啦!掉到海里去了。

唧唧和蔷薇公主和国王和红鼻头王子和鳄鱼小姐和许多许多人,都掉到海里去了。

那许多官儿和巡警站在码头上发愣,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办。海面上出现了许多水泡,像大大小小的珠子一样。

这里是一个深水港。现在又正是涨潮的时候。码头上那许多官儿和绅士就议论起来,看应该怎么办。

海滨市长叫做平平,是包包大臣的哥哥,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官儿。他首先发言:

“依我看来,国王陛下和唧唧少爷都掉在海里,而假如我们不去救,那是不十分妥当的。为什么呢?第一,因为国王到底是国王,唧唧少爷到底是少爷,他们坐在海里是不是感到很舒服,那是值得怀疑的。第二,海里恐怕不大卫生,空气也不好——更何况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空气!”

“是,是。”别的官儿们都点头。

“所以我认为,现在最好是大家来研究一下。研究什么呢?就是研究这么一个问题:把国王陛下和唧唧少爷从海里请出来,是不是要比让他们留在海里更好些?”

这个问题可很复杂,许多官儿都弄不清平平市长说的什么。平平只好又说了一遍。

别的官儿们就都点点头:

“是,是。”

平平市长看见大家同意了,就摆一摆手,宣布:

“那么,我们就来进行研究。”

有一个大个儿,满脸的绿胡子,他是海滨的商会会长,说道:

“你是说,要把国王打捞出来么?”

“不是打捞。我们是请国王陛下……”

商会会长打断平平市长的话:

“不管请也好,打捞也好,总得雇人下海里去找,是不是?可是这就得花钱。”

“对,对,”平平市长马上接嘴,再也不那么慢吞吞的了。“难办的就在这里:要花钱。谁来出这一笔钱?”

“是呀,谁来出这一笔钱?”别的官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几位绅士和平平市长叽里咕噜了一阵。平平市长就对大家说:

“有一个好消息:现在有四车粮食运来了,还没有运到乡下去。我们可以把这些粮食卖掉,就有钱了。”

“卖给我!”商会会长拍拍胸口,“只要价钱便宜一点就是。”

“那你说一个价钱。你出多少?”

“报告市长!”慈善会会长挤到平平市长面前,叫道,“那四车粮食是要救灾荒的。这里乡下老百姓,眼下没有东西吃,等着救济……”

平平市长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依我看来,一个人眼下没有东西吃,那并不要紧。比如我罢,我眼下就没有吃东西。我一直要到午餐的时候才吃呢,眼下正好让肠胃好好消化一下。乡下老百姓也是同样的道理,眼下不能说吃就吃。您劝他们把那四车粮食拿来报效国王陛下吧。我们就这么办,把它卖掉。”

“那可不行!”慈善会会长大声说,“要是把这四车粮食卖掉,不去救济,那么这里的老百姓就会造反。老百姓造起反来你不害怕么?我是害怕的。”

大家都不开口了。大家看看平平市长,平平市长牙齿直打哆嗦,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造反!”平平市长咕噜着,“这玩意儿究竟是谁发明的?”

慈善会会长这就提出一个办法来,这个办法他已经想了好久了:

“我看,还是请大家捐钱吧。谁捐多少,谁捐多少,都把捐款交给我,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哼,您总是叫我们捐钱!”商会会长说。

慈善会会长问:

“这难道对您没有好处么?”

“什么好处?”

“哈呀,这还不知道!”慈善会会长嚷起来,“捐钱来打捞国王陛下,这个钱难道是白花的么?国王陛下从水里给捞出来之后,还不封赏您么?”

平平市长点点头:

“这说得对。还是请各位绅士捐钱吧。”

商会会长可还是有点怀疑。他看看绅士们,说道:

“我们还得好好想一想。花钱打捞国王,这究竟划算不划算?”

“真的。究竟划算不划算?”

这时候海面上冒出一个脑袋来,嚷了一句“不划算”,又不见了。

岸上的人都吃了一惊。再一看,那个脑袋又冒了出来。

“啊呀,是王子!”有人叫。

的确是红鼻头王子。他后面跟着鳄鱼小姐。两个人泅到岸边来了。

官儿们和绅士们都恭恭敬敬把王子和鳄鱼小姐迎接到码头上,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话:

“王子殿下,久违久违!贵体怎么样?”

“王子殿下,您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还愉快么?”

“王子殿下,国王是不是高兴上岸来玩玩?”

红鼻头王子骂道:

“废话!你们打捞国王做什么!”

鳄鱼小姐一面擦干脸上的水,一面照镜子,一面说道:

“国王不上岸来没关系,反正有人承继王位。国王可有的是。只是富翁少不得。你们还是赶快把唧唧少爷救出来吧。”

商会会长挤过来问道:

“唧唧少爷愿意出多少报酬?”

“报酬当然少不了。他钱多得很呢。”

“嗯,那可说不定!”商会会长说,“我一定要和唧唧少爷谈个明白。第一,我们要是把他救出来,他给不给报酬?第二,他打算给我们多少报酬?谈了之后,我们再来考虑。”

“那么派一个人到海里去和唧唧少爷谈判……”

平平市长插嘴道:

“恐怕不行。依我看来,还是在岸上谈判好些,因为岸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空气。而在水里面,这种东西可就不免缺乏。因此之故,在水里面谈起话来,就也许会引起某种不愉快的后果。”

“怎么?把唧唧少爷请到岸上来谈判么?”商会会长问,“那就是什么报酬也没有谈好,倒先把他救出水来了。那不上算。”

“那怎么办呢?”

鳄鱼小姐说:

“那可以把吉士请到这里来谈判。吉士是唧唧少爷的总管家,可以代替唧唧少爷作主。”

“好,立刻打一个电报给吉士吧。”

于是平平市长马上把电报拍去了。电报是这么写的:

“真糕唧海捞赶。”

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意思是:

“真是糟糕得很!唧唧少爷的列车掉到海里去了,现在正要打捞。请你赶快来!”

电报费是很贵的。要是买卖谈不成,倒先花费了许多电报费,那可划不来。所以就越简略越好。

吉士接到电报之后,立刻就回了一个电报:

“电太不请再。”

这就是说:

“你们拍来的电报写得太简单了,看不懂。请你们写得详细些,再打一个电报来!”

平平市长拿着这封回电,读了半天,只是搔头皮。许多很有学问的绅士也都来研究这封电报,把每个字都查了字典,然后大家讨论着:

“究竟吉士会不会到这里来?”

商会会长可很性急,说道:

“管他呢!吉士不来拉倒,就让唧唧少爷在海里多待一会。可是那 一列车子总还值几个钱,我们应该首先把它打捞出来。”

“那又得花钱!”平平市长叫。

“我来花钱!”商会会长把手一举,“谁花钱打捞,谁就捞得到好处。”

鳄鱼小姐叫:

“我也来入股!”

另外还有几位官儿和绅士也都嚷着要入股。一会儿就把本钱凑齐了。

这些官儿们和绅士们正在这里讨论的时候,海里有许多人已经浮出来了。岸上有一些水手,就自动放船出去救人。还有一些会潜水的人就潜到海里去。

商会会长一看见,就着急地叫道:

“别救人!别救人!先打捞东西要紧!喂,你们快上这儿来,我雇用你们,我来指挥你们。”

可是那些水手和潜水夫都没理他。唧唧的听差和厨子,有许多已经给救出来了。

有些人可已经淹死,像国王,像蔷薇公主……

鳄鱼小姐一听说蔷薇公主死了,就哭起来:

“唉唉,天下第一美人没有了。现在只有天下第二美人了。”

“天下第二美人是谁?”平平市长问。

鳄鱼小姐住了哭,看看平平市长,格儿一笑:

“哎哟你这个人!明明看见了,还要问!”

说到这里,忽然尖声叫道:

“别跑!你上哪儿去?”

原来她看见红鼻头王子跑掉了。她撒腿就追,一面嚷:

“哪儿去?你说一声儿呀!”

王子还是不住地跑着,嘴里答道:

“我得赶紧回京城去。王位没有人可不行。”

官儿们就都恭恭敬敬鞠躬,等王子和鳄鱼小姐跑远了,才直起腰来。

商会会长还在码头上跑来跑去,嚷个不停。可是那些人都还忙着在海里找人。

平平市长问:

“为什么唧唧少爷还不上岸来?你们下去见着他的时候,替我问候问候他吧。并且劝他上岸来——这里比较干燥些。”

可是那些潜水夫在海里没找着唧唧。两天两夜之后,那些掉下海的人都有了下落,可就是没找着唧唧。

后来那一列漂亮讲究的车厢也给打捞出来了。

唧唧——还是没有影子。

红鼻头王子这时候已经做了国王。这位新国王派了许多人去找唧唧。一面还要去登广告寻人,这位新国王就亲自拿一张纸过来,打算亲自写上“寻人”两个大字。他写好了“寻”字,可忘了“人”字怎么写。恰好包包大臣正坐在对面,国王就问:

“包包,‘人’字怎么写呀?”

包包大臣拿起笔来,就在“寻”字旁边写了一个“”字——因为包包大臣坐在对面,所以“人”字是倒的。

那个广告是请一位诗人做的:

        寻  丫

      胖子胖,

      走起路来晃一晃,

      下巴上的肥肉五寸长:

      谁寻着了——

      赏他珠宝一万两。

许多巡警、许多探险家,都在那里找唧唧。可是总打听不出他的下落。

唧唧到底上哪里去了呢?

那天那一列列车掉到了海里,唧唧就糊里糊涂乱爬一阵,不知道怎么一来,爬出了车厢的门。

唧唧的身子慢慢地往上浮,往上浮。快要浮出水面了,忽然一个浪头一打,唧唧的脑袋又往水里一没。刚要伸头,又是一个浪。这么几下子,唧唧就越滚越远了。

唧唧打个手势要喊听差。手那么一动,身子失去了平衡,又往水里一沉。

可是唧唧心里一点也不怕,他想道:

“我怕什么!反正我有钱。”

这是叭哈教给他的。叭哈对唧唧说过:

“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到,什么也不用怕。”

还有皇家小学校的几位国语老师,常常给唧唧讲故事,也讲到做富翁的好处。有一个故事,叫做有钱买得仙人胆,那可讲得更明白。连仙人的胆都可以花钱买到,你看!

这些故事是怎样的?请唧唧讲讲看,好不好?

那办不到。这些故事唧唧听是听过,而且听过不止一次,可是他一个也没有记住——并不是没有记住,是他用不着亲自来记住,因为有听差们替他代记。谁要是爱听他讲,那他只要对听差们打个手势就是了,意思是说:

“我要讲个故事!”

听差们就有头有脑地讲了起来,讲得生动极了。第二天许多报纸上都登出了消息,说唧唧是一个顶会讲故事的人。第三天就有许多绅士请唧唧去演讲,题目叫做怎样才可以把故事讲好。

现在——唧唧可是在海里,身边一个听差也没有,那怎么行?

唧唧虽然不用亲自去记住这些故事,虽然已经忘记了这些故事的情节,可是唧唧却受了很大的影响:唧唧自从听了这些故事以后,就更热爱金钱,更想要多捞些金钱了。

唧唧仍旧被海浪卷得一翻一滚的。脑袋一时没到了水里,一时又冒出水面来。身子就这么越簸越远。

“我上哪儿去呀?”唧唧这么想了一下。

要上哪儿去——唧唧自己可一点把握也没有。

可是好在唧唧的衣服上有许多许多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许多许多金元,还有许多许多钻石和珠子。唧唧无论上哪儿,都可以用这些钱来买东西,不愁吃,不愁穿的。这一点,唧唧心里可很有把握。

“上哪儿去都可以。”唧唧这么想了一下。

正想着,忽然觉得这个海变了样子,好像特别不安静起来。唧唧的耳朵正在水里,听见了哗哗的响声。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一股大浪,汹涌地往这边滚来——响声越来越大了。

“真的是仙人来了么?”唧唧想道,“是不是仙人要跟我谈买卖来了?”

唧唧的脑袋刚好又浮到水面上来。他往前面一看,就发现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像一座大山崩倒了似的往这边滚来。

这是一个大鲸。

“这叫做什么来着?”唧唧问自己。

唧唧仿佛记得,在一堂什么课上听说过这个玩意儿。老师还出题目考过哩,那次唧唧考得很好——一百分——当然是听差们代他做的答题。现在唧唧可就简直记不起这个动物叫什么了。

谁知道这个鲸早就饿了。他在海里游来游去,就忽然看见了唧唧。他就高兴地说:

“好运气!我正好吃下这个来点点心。”

他就往唧唧这边游过来,张开大口只一吸,就连海水连唧唧都吸进嘴里去了。然后他又把海水从嘴里筛出来,把唧唧吞进肚。

于是这个鲸又不快不慢地游开去了,不知道游了多少海里。

这个鲸吃起东西来,是不大考究的。只要有机会,遇见一些什么可吃的东西,就连东西连海水一口吸,再把海水从嘴里筛出来,把筛不出来的东西——鱼呀,虾呀,蟹呀,海星呀,海蜇呀——不论大小,都乱七八糟地吞进肚去,从来也不嚼一嚼,因为他的牙不顶事。

可是他生平没有吃过像唧唧这样的一种食品。他把唧唧吞下的时候,就觉得有一股很奇怪的味儿,不大受用。不过已经吞下肚里了。

这个鲸一面游,一面想:

“刚才那个动物是在靠什么过活的?怎么会有那么一种怪味儿?”

他就在海里不停地散步。可是他胃里越来越不好受,并且还有点恶心,直想吐。

原来唧唧在鲸的胃里,一点也没给消化掉。

“我到什么地方来了?”唧唧问自己。

唧唧只记得给一股大浪一推,就滚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了,什么也瞧不见,因为四面八方都是黑的。唧唧想要爬出去,可是一爬就滑了下来。这里还有一股很大的腥味儿。

唧唧觉得有许多什么东西在他身边爬来爬去,乱哄哄地嚷着:

“快走开,快走开!这个人真臭!”

“他们说谁?”唧唧想。

忽然好像大地震似的,唧唧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稳,身子给簸得翻腾起来。身边许多什么小动物也直打滚。

唧唧正想要喊听差,可是有人推他挤他似的,他身子一滑,就从鲸的胃里滑了出来,滚到了沙滩上。

那个鲸到底呕吐了。

那个鲸本来希望好好消化的,所以拼命散步。那个鲸虽然老觉着恶心,可是他想到唧唧那样一种好食品,实在舍不得吐掉。他说:

“这玩意儿可有营养价值呢,应该让它留在肚子里。”

可是究竟不行,他消化不了。他游过一个岛边,就反了胃。这么一呕掉,他这才轻松了些,于是慢慢地又游了开去,只把唧唧丢到了这个岛上。

“这是什么地方?”唧唧想。

唧唧刚从漆黑的地方出来,阳光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这里空气很好,也没有腥味儿。有时候还有一股什么花的香味飘过来。

唧唧打算想一想今天的事:

“我怎么一来,就到了这里?我的两百个听差都哪儿去了?今天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了。

他只是觉得身上有点儿不好受。腿呀膀子的都没了劲儿,脸上还冒汗。肚子里——可格外别扭。他闭着眼睛,仿佛看见一盘一盘油汪汪的鸡、香喷喷的熏鱼,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糕饼……

唧唧这才猛然记起:这种现象原来叫做“饿”。

“我好像在什么时候也饿过的。”他嘟囔着。不过他记不起了。

唧唧觉得有嗡嗡嗡的声音,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叫呢,还是真的有什么虫子。唧唧把眼睛睁开一下,就看见有一些小点子在空中飘动,不知道是自己眼花呢,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飞。

他定睛一看,就发现那是一种昆虫——上课的时候老师也讲过的,也出题考试过,可是这号玩意儿只有他的听差们才记得住!

“喂!”他叫,“你们叫做什么?”

那种会飞的昆虫理也不理他,只飞到一朵花上,钻进去了。

“这是干么?”唧唧觉得有点希奇。

一会儿那个虫子又飞了出来,在唧唧脑顶上掠过,还掉了一点花粉在唧唧脸上。唧唧仿佛闻到了一种很好闻的味儿。

“哦,我知道了!”

唧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听说这种虫子会酿造一种甜蜜蜜的玩意儿,很好吃。

“可是那种好吃的玩意儿叫做什么?真的能够酿造么?”

这他可模糊起来。不知道这到底是课堂上听来的,还是故事里讲到的。或者他并没有听到,只是一个梦……

“哈呀,我真想吃!”

他脑袋一低,又看见有许多蚂蚁在地下爬。他觉得这种虫子——细腰杆,六条腿——好像是见过的,只是忘了他的名字。

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在那里搬东西,净是一些可吃的东西。

唧唧咽了一口唾涎,问道:

“喂,你们是哪里的?”

“大槐国的。”蚂蚁们一面回答,一面不停步地走着。

“大槐国……”唧唧在嘴里念了一遍。他仿佛听过这么一个故事的。他赶紧又叫:

“喂,别那么忙!站住!”

“干什么?”有一个蚂蚁站住了。

“我要跟你们买点儿东西吃。”

“什么?”那个蚂蚁听不懂。

唧唧只好亲自说明:

“我饿了。我要找一点吃的东西。”

“那你自己找去就是。”那个蚂蚁说了就走。

“什么?叫我自己找去?”唧唧想不通了,“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又有一个蚂蚁告诉他:

“叫你去做工作。”

唧唧很不高兴,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又有一个蚂蚁瞧了他一眼走了开去,嘴里说着:

“管你是谁,都一样。”

唧唧看不起地掉转脸去:

“我可用不着做什么工作。”

有一个大头蚂蚁走到了唧唧身边,看着唧唧问道:

“那你是怎么过活的?”

“反正别人养活我。”

有一个小蚂蚁踅了过来,好奇地问:

“你什么事也不干,光让别人做了来供给你么?”

“那当然。”

“为什么你可以享现成呢?”

“因为我有钱。”

那个小蚂蚁没听懂:

“什么钱?那是什么东西?”

那个大头蚂蚁却追问道:

“你的钱哪儿来的呢?”

“赚来的。”

“真奇怪!”那个大头蚂蚁看看别的蚂蚁们,又问唧唧:

“怎么赚来的?”

唧唧不回答了,只是要求:

“别多说了,赶紧给我东西吃吧,我给你们钱。”

忽然又听见那种嗡嗡嗡的声音了,一个小蚂蚁尖声叫道:

“蜜蜂,蜜蜂!你听说过这样的新闻没有?”

蜜蜂飞得更近了,答道: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别理他!别让他进窠,就像对付雄蜂那么对付他!”

小蚂蚁笑着走开了,还回头看看唧唧,说道:

“你得对大家有点儿用处才行。”

“我不会呀。”唧唧嚷,埋怨别人不了解他。

可是那些蚂蚁也好,蜜蜂也好,都不再理他了,都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唧唧越想越觉得委屈,他骂:

“你们这批小气鬼!问你们要一点儿吃的东西,你们都不给。就那么希罕!你们都是些穷鬼,我知道。”

那些蚂蚁和蜜蜂仍旧不睬他,有的只笑一笑。

唧唧又大声说:

“喂!你们这儿有富翁没有?我要上你们富翁家里去。富翁可大方呢。我一去,富翁就会款待我,请我吃烤羊腿,请我吃烧鸡,还请我吃奶酪……随我想吃什么,都有!”

有一个蜜蜂嗡嗡地说:

“哼,他想在这儿找富翁呢!我们这儿又不是富翁岛。”

“什么?”唧唧赶紧问,“你说什么?什么富翁岛?”

这时候正有一个大头蚂蚁在唧唧身边走过,顺嘴答道:

“富翁岛就是富翁岛,那里尽是一些富翁。”

唧唧一听,快活得不得了:

“在哪儿?在哪儿?”

“可远呢。”

“怎么个去法?”唧唧问,“那儿挺好玩的吧?”

“我们不知道那儿好玩不好玩。我们谁也没去过。”

又有一个小蚂蚁插嘴:

“可是我们送别人去过。有人爱上那儿,我们就把他送去了。”

一个蜜蜂问道:

“真的,那回那个人去了之后,写信来过没有?”

“没有呀,”那个小蚂蚁回答,“我们还跟他说来的:‘你到了那边,千万寄一封信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形。’可是他一直没来信。”

那个大头蚂蚁说:

“准是那边过得太好,就把我们忘了。”

唧唧叫道:

“好朋友,好朋友!你们也把我送去吧!”

于是一些蜜蜂和一些蚂蚁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一个蜜蜂问唧唧:

“你真的想上富翁岛去么?”

“当然是。”

那个蜜蜂就和唧唧谈判:

“我们有办法可以把你送去。可是有一个条件,你能依么?”

“我依。什么条件?”

“你到了富翁岛之后,请你调查一下富翁岛的出产。那里气候怎么样,有一些什么植物、什么花,都请你留意一下。”

“行,行。”

“你调查清楚之后,就写一封信,告诉我们。”

“可以,可以。”

那个小蚂蚁插嘴道:

“可是你别失信!上回那个人就失了信:答允得好好的,可是又不写来。”

“我不失信,我不失信。”唧唧立刻回答。

那个蜜蜂和那个大头蚂蚁就都说,要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

“要是大家同意,我们就拿蜜来款待你,然后再送你走。”蜜蜂说,说了就飞回去了。

那个大头蚂蚁也告诉唧唧:

“要是大家同意,我们也要款待你的。”

蜜蜂和蚂蚁各自回去,和自己人商量了一阵,就各自拿出许多可吃的东西来款待唧唧。蜜蜂和蚂蚁都对唧唧这么说:

“你的食量那么大,我们款待你一次,是很不容易的。可是请你不要客气,要吃就得吃饱。只要你答允我们的事真正能做到,我们就很感激你了。”

唧唧就一点也不客气,尽量吃了一个饱,把蜜蜂所有的贮藏吃掉了三分之一,把蚂蚁所有的贮藏吃掉了一半。

唧唧吃到再也吃不下了,这才打了一个嗝儿,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

这时候聚集了许多蜜蜂,在空中盘旋。聚集了许多蚂蚁,在地上排种种的队形。蜜蜂们唱道:

  东风吹到了,

  北风吹到了。

蚂蚁们接着唱一句:

  把这胖子吹到富翁岛。

这么又舞又唱,唱了好几遍——词儿一样,只是调子每一遍都不同。

唧唧已经睡着了,打起鼾来了。

蜜蜂们和蚂蚁们还是舞着唱着。于是就刮来了一阵风。这阵风越刮越大,越刮越大,就把唧唧刮得飘了起来。

唧唧给刮得飘过大海,不知道飘过多少里路,就落到了一个岛上。风也停了。

这就是富翁岛。

风把唧唧刮得飘起来的时候,唧唧就醒来了,打了一个寒噤。

飘呀飘的,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岛,岛上有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太阳下面闪亮。

“可真美呀!”唧唧叫起来。

他刚刚说了这句话,身子就落到了这个岛上。他一看就知道:

“这真的是富翁岛了。”

遍地都是金元和银元。还有闪光的钻石。红艳艳的红宝石,夹着绿莹莹的绿宝石,扔得满地都是。有时候一脚踏下去,就会踩着许多透明的酱色石头——仔细一看,原来是琥珀。

有三个穿得极讲究的人坐在岛边上,这当然都是富翁。有一位拿金元打水披披消遣。还有一位抓起一把把珠子往海里扔,听那沙沙的声音。第三位专爱玩大玩意儿,唧唧看见他有一次搬起一块五六斤重的翡翠扔到了水里,咚的一声。

他们谁也不理谁。唧唧那么个大胖子走过去,他们竟好像没看见似的。

唧唧再往里走,就看见有几个富翁躺在珠宝堆里,一动也不动。有的用一个金元宝当枕头,有的把脚搁在一株红珊瑚的丫叉上。

唧唧可真高兴极了。

“这里可好呢!不像先前那个岛那么穷。”

唧唧一想起先前那个岛,就觉得可笑。他对自己说:

“真小气!什么大槐国的!东西又不好吃。可是他们还想要请我给他们调查富翁岛上的出产呢。他们一定是想要来探险。哼,这个富翁岛能让他们来么!”

唧唧走了几步,就坐在一块金砖上休息。他看看地下,眼都看花了。他想:

“这许多金银珠宝究竟是谁的?”

忽然他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块黑玉堆成的高岩,上面有钻石镶成的四个大字:

都是你的

唧唧叫道:

“不错,不错,都是我的!我决不让别人来探险,决不让别人来拿走我的东西!”

他四面看看,骄傲地站了起来。他走到一个躺着的富翁身边,大声问:

“喂,你是谁?你干么拿我的金元宝做枕头?”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也不吭声。

“问你话呀,喂!”唧唧又嚷。

等了好一会,还是不见动静。

唧唧觉得有点不对头了:

“怎么……?”

一摸——哈呀,冰冷的!原来那并不是个活人。

再看看那几个躺着的。也一样!

唧唧吓得赶紧走开。

后来又一想,倒也不怕了,反倒放心了:

“他们既然已经死了,那就不能拿走我的财宝了。”

可是坐在岛边上的那三个富翁,却是活着的,而且——

“而且拿我的钱打水披披玩!”

唧唧马上向后转,又往岛边走去。

“喂,你们这三位!”唧唧一面向他们走近,一面嚷,“干么把别人的钱财往水里扔?”

他们看也不看他。只有那位扔珠子的富翁懒洋洋地回答了一声:

“没事干,无聊。”

唧唧生气了:

“这些钱财是谁的?你知道么?”

“你说是谁的?”

“都是我的。”

“好吧,”那位扔珠子的富翁仍旧是懒洋洋的声调,“那就算是你的吧。”

唧唧问:

“你不眼热么?你想不想要一点儿?”

那位扔珠子的富翁瞧了唧唧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你是刚到这儿来,怪不得你这么问。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说这儿的财宝都是我的,生怕别人动手。现在我可不在乎了:你说是你的,就真都是你的,都拿去吧。”

“哈呀,你这位先生可真慷慨!”

那位扔珠子的富翁又告诉唧唧:

“我刚来的时候,还跟他们两位打过架。谁都这么说:‘这岛上的钱财都是我的!’我们各不相让,就彼此吵嘴,还想要找一个地方来打官司——不过找不到。可是到了后来,我们谁也不争执了。谁爱拿去就拿去吧!”

“那为什么?”唧唧钉着问。

那位扔珠子的富翁看看唧唧,问道:

“你今天用过饭没有?”

唧唧回答:

“饭是没有用过,不过吃了一点儿东西——可是一点也不好吃。”

那位扔珠子的富翁有气没力地点点头说:

“难怪你不知道。我老实告诉你吧。这个岛好是好极了,又有钱,又有各种值钱的珠宝,岛上的人也都是好人——因为全都是富翁——可是这个岛也有一个缺点,你看出来了没有?”

“没有。什么缺点?”

“有这么一个缺点:没有人替我们做活。”

“什么?”唧唧大声说,“我们有的是钱,还怕雇不到人给我们做活?”

“可是这个岛上没有别的动物,只有富翁。”

停了一会,那位扔珠子的富翁又问唧唧:

“你身上带着干粮没有?”

“没有。”

“唉,我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一点点吃的就行了,哪怕一小碗稀饭也好。”

那位扔珠子的富翁说到这里,就不再开口了,躺在珠子堆里休息,半闭着眼睛。

唧唧在旁边站着看了半天,想道:

“这个人说得多寒碜!难道他真的是个富翁么?”

可是渐渐的,唧唧也觉着待在这个岛上不大方便了。

唧唧是吃饱了才飘到富翁岛来的,暂时倒还不觉得饿。可就是渴得难受。他不知道要到哪里找水喝。他听说过世界上有一种人会在地里掘一个深深的洞,就可以打那个洞里汲水。可是那一种人这儿没有。

他仿佛记得世界上还有那么一号人,会挖一个沟渠,从什么地方引水来。还有自来水,据说也是什么工人造出来的。

这些人可都没有跟着他来伺候他。

他再看看那几位富翁,他们也不再扔东西玩了,都躺到了金银珍珠堆里。

“唉,到哪里去买一杯水来就好。”唧唧说。

还不单是想喝呢。一会儿连吃的也都想了起来。

再说,住处也很不舒服。没有一间屋子。连洞也没有打一个。只能待在露天下面,一天到晚日晒雨淋的。全岛上没有一张正式椅子,要坐就得坐在元宝上面或是坐在金砖上面,又冷又硬……

唧唧就这么待在富翁岛上,一天又一天。

那三个扔钱财玩的富翁已经饿死了,只剩下唧唧一个人。

“这许多钱财真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唧唧晕晕乎乎地这么想着,就趴到了金元堆里,再也不起来了。

太阳仍旧把那满地的珠宝照得闪亮。碧绿的海水一滚一滚的,卷起一道道白边,哗哗地响着,一碰到岛边的岩石上,就散成一个个的水珠。

乔乔和小林呢?现在他们在哪里呢?

乔乔和小林还是在机车上做工。有一天,是他们的休假日,有一位童话作家就去访问他们。铁路工人们都说:

“他俩在图书馆里呢。”

童话作家一走进图书馆,果然看见乔乔和小林在那里看童话。童话作家叫道:

“乔乔,小林,你们好呀?”

图书馆馆员赶紧向他摇手。童话作家把舌头一伸,就小声儿问乔乔和小林:

“国王呢?国王怎么样了?”

小林也小声儿说:

“哈,你就只关心国王!从前有个国王……”

童话作家脸一红,说道:

“谁说我只关心从前有个国王!我才关心你们呢。真的,你们那天不肯开唧唧的列车,就把机车开走了,后来怎么样?”

“那可又是一个故事,你简直可以写一本书。”乔乔说,看了看小林。

“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别在这里说话——妨碍小朋友们看书。”

童话作家只好不开口了。可是乔乔和小林看书看得出了神,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童话作家坐在那里,觉得很无聊,就一个人走出图书馆,找那些铁路工人去了。

“大叔,大叔!”那位童话作家叫,“那天后来小林和乔乔怎么样?请你们告诉我。”

有一位年老的铁路工人就对童话作家讲起故事来。他一五一十地讲,红鼻头王子怎样做了国王,这位新国王怎样把小林和乔乔抓起来关到了牢里……

“什么?”那位童话作家忍不住插嘴,“他俩给抓起来关到了牢里?”

不错,是发生过这样的事。

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

包包大臣那时候向别人解释过:

“老国王和蔷薇公主在海里淹死了。唧唧少爷失踪了。这都是小林和乔乔的罪过。要是那天小林和乔乔肯给唧唧少爷开列车,也就不会出事了。”

另外,还逮捕了许多铁路工人。

“因为这些铁路工人都和小林一样,那天不肯开唧唧少爷的列车。”那位站长这么说。

那时候就有海滨市长平平出来做证人,证明老国王和蔷薇公主的确钻到海里去过,还证明唧唧少爷自从下海之后就没有露过面。

唧唧的总管家吉士也做了证人,证明叭哈的确是被人害死的,还证明唧唧少爷那天坐上专车之后,就没有回过家。

皮皮和鳄鱼小姐也都是证人,证明小林从小就不相信国王的法律。

还有一个证人,长着满脸的绿胡子,叫做第三四四格。那个第三四四格证明四四格和第二四四格是被许多做工的小孩子打死的。

还有那个怪物也是一个证人,证明乔乔和小林都想要推翻国王陛下的朝廷。

皮皮还宣布:

“小林和乔乔都是野孩子出身。小林出世的时候,就好像一条野狗似的,躺在一个山谷里,后来幸亏有一位好心的绅士发现了他,才把他送到咕噜公司去做工。小林和乔乔是没有家的,只有一个寄父,叫做中麦——那也是一个不守规矩的穷汉,一定也犯过罪。不过中麦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就也不必追究了。”

那许多证人就都叽里咕噜商量着,想尽法子要把乔乔和小林判出罪来。

“可是我们能让他们迫害咱们自己的人么!”那位讲故事的年老工人讲到这里,就气忿忿地说,“当然不能!我们铁路工人都不答允。非把乔乔和小林放出来不可!非把抓去的铁路工人都放出来不可!”

还不单是所有铁路上的工人,就是别方面的工人也都动了起来,叫国王马上释放抓去的铁路工人们。

“立刻放他们自由!”

海滨的庄稼汉也都忿忿不平,他们说道:

“那些火车司机都是为了要救我们的命,所以那天一定要给我们运粮食。现在他们为了这件事吃官司,那我们都不依!”

别地方的庄稼汉们知道了这回事,也都叫起来:

“不许害好人!立刻把所有抓去的铁路工人都放掉!”

有些教师,还有些作家和艺术家,还有些科学家,也都站出来:

“释放乔乔和小林和所有被捕的铁路工人!不许把他们判罪!”连外国都有许多老百姓的团体提出抗议来了,打电报给红鼻头国王说:

“你这么乱抓好人是可耻的。全世界的老百姓都叫你立刻释放那些被捕的铁路工人!”

红鼻头国王和包包大臣他们害怕起来:

“怎么办呢?”

本来还想拖延几天再看,可是老百姓越来越忿怒了。包包大臣只好把所有抓去的铁路工人都放出来。

皮皮对包包大臣小声儿说:

“你看那些老百姓——多可怕!我们可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第三四四格也叹一口气:

“唉,不久他们就得把我们赶下台,不再让我们当老板了。”

过了一会,第三四四格又说:

“唉,到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我现在——当一天老板就得赚一天钱。”

就这样,乔乔和小林和别的许多铁路工人都释放了。

那位铁路工人大叔对那位童话作家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1932年

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可是我先得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姓王,叫王葆。我要讲的,正是我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我和宝葫芦的故事。

你们也许要问:

“什么?宝葫芦?就是传说故事里的那种宝葫芦么?”

不错,正是那种宝葫芦。

可是我要声明:我并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妖怪。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你们瞧见,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我也和你们一样,很爱听故事。

至于宝葫芦的故事,那我从小就知道了。那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奶奶每逢要求我干什么,她就得给讲个故事。这是我们的规矩。

“乖小葆,来,奶奶给你洗个脚。”奶奶总是一面撵我,一面招手。

“我不干,我怕烫。”我总是一面溜开,一面摆手。

“不烫啊。冷了好一会了。”

“那,我怕冷。”

奶奶撵上了我,说洗脚水刚好不烫也不冷。非洗不可。

这我只好让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爱洗就让你洗。你可得讲个故事。”

就这么着,奶奶讲了个宝葫芦的故事。

“好小葆,别动!”奶奶刚给我洗了脚,忽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来,“让我给你剪一剪……”

什么!剪脚趾甲呀?那不行!我光着脚丫,一下地就跑。可是胳膊给奶奶拽住了。没有办法。

不过我得提出我的条件:

“那,非得讲故事。”

于是奶奶又讲了一个——又是宝葫芦的故事。

我就这么着,从很小的时候起,听奶奶讲故事,一直听到我十来岁。奶奶每次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上次讲的是张三劈面撞见了一位神仙,得了一个宝葫芦。下次讲的是李四出去远足旅行,一游游到了龙宫,得到了一个宝葫芦。王五呢,他因为是一个好孩子,肯让奶奶给他换衣服,所以得到了一个宝葫芦。至于赵六得的一个宝葫芦——那是掘地掘来的。

不管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一得到了这个宝葫芦,可就幸福极了,要什么有什么。张三想:“我要吃水蜜桃。”立刻就有一盘水蜜桃。李四希望有一头大花狗,马上就冒出了那么一头——冲着他摇尾巴,舔他的手。

后来呢?后来不用说,他们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常常就联系到自己:

“我要是有了一个宝葫芦,我该怎么办?我该要些什么?”

一直到我长大了,有时候还想起它来。我有几次对着一道算术题发愣,不知道要怎么样列式子,就由“8”字想到了宝葫芦——假如我有这么一个——

“那可就省心了。”

我和同学们比赛种向日葵,我家里的那几棵长得又瘦又长,上面顶着一个小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儿,比谁的也比不上。我就又想到了那个宝贝:

“那,我得要一棵最好最好的向日葵,长得再棒也没有的向日葵。”

可是那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可是我总还是要想到它。那一天我和科学小组的同学闹翻了,我又想到了它。

“要是我有那么一个葫芦,那……”

嗯,还是从头说起吧。

那天是星期日。我九点钟一吃了饭,就往学校奔,因为我们科学小组要做一个电磁起重机,十点钟开始。

可是那天真憋气:同学们净跟我吵嘴。例如我跟姚俊下的那盘象棋吧,那明明是我占优势,我把姚俊的一个“车”都吃掉了。可忽然——不知道怎么一来,姚俊的“马”拐了过来,“叭”,将我一军。我的老“帅”正想要坐出来避一避锋,这才发现对面有一只“炮”,隔着一个“炮架子”蹲在那里。我问姚俊:

“你那个‘炮’怎么摆在这儿?”

“早就在这儿了。”

“什么,早就在这儿了?怎么我不知道?”

“谁叫你不知道的!”——哼,他倒说得好!

我们就吵了起来。看棋的同学还帮他不帮我,倒说我不对!我就把棋盘一推:

“不下了,不下了!”

后来我们动手做电磁起重机的时候,又有苏鸣凤跟我吵嘴来。

你们都不知道苏鸣凤吧?苏鸣凤是我们的小组长。其实他这个人并不怎么样,他打乒乓球还打不过我呢。可是他老爱挑眼。他一面干着他自己的那份工作,一面还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王葆,这么绕不行:不整齐。”

一会儿又是——

“王葆,你绕得太松了。”

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个零件,是我们全部工程里面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科学上叫做电磁铁:起重机要吸起铁东西来,就全靠它。

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一份工作可实在不简单。我得把二十八号的漆皮线绕到一个木轴儿上面去,又要绕得紧,又要绕得齐。假如让女孩儿来做这样的工作,那就再合适不过了。而我呢,恰巧不是个女孩儿。问题就在这里。

可是苏鸣凤简直看不到这个问题。你瞧,人家做得非常费劲,闹得汗珠儿都打鼻尖上冒出来了,苏鸣凤可还一个劲儿提意见,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我动了火:

“这么做也不行,那么做也不行——你做!”

苏鸣凤说:

“好,我来绕。你去做绞盘上的摇柄吧。”

这个绞盘上的摇柄——可再重要不过了。只有等我把摇柄做好安上去之后,你才能转动绞盘,使起重臂举起来。要不然,就不能算是一个起重机,所以我也很乐意做。我很愿意对这整个工程有这么重要的贡献。

可是忽然——苏鸣凤嚷了起来:

“不对,王葆!你把它弄成‘之’字形了。这两处都得折成直角才成。”

等到我把它一矫正,苏鸣凤又来了:

“这成了钝角了,不行!”

“怎么又不行?”

“这么着没有用处:摇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它摇不起来?”

有人插嘴:

“这实在不像个摇柄,倒像一个人——站在游泳池边刚要往下跳的姿势。”

这真有点儿像。大家笑了起来。我把东西往地下一扔:

“嗯,还兴讽刺人呢!我不干了,我退出!”

我狠狠地把地上的东西顺脚一踢,就往外跑。

苏鸣凤追了出来:

“王葆,王葆!”

“别理我!”

“王葆,别这样!你这是什么态度?”

“噢,就是你的态度好!好极了,可了不得!等着《中国少年报》登你的照片吧!”

“王葆,你这么着,可不会有人同意你……”

“我才不希罕你们的同意呢!”——我头也不回地走,眼泪简直要冒出来了。

苏鸣凤准会追上我,劝我回去……可是别的同学都拦住了他,“让他走,让他走!”

这么着我就更生气。

“好,你们全都不讲友谊!……拉倒!”

我回家发了一回闷。我想再回到学校去,瞧瞧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可是……那怪别扭的。后来我对自己说:

“得了吧,什么电磁起重机!——不过是个玩具。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宝葫芦。我当然从宝葫芦联系到电磁起重机。然后又联系到别的许多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现在不讲了,要不然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并且,后来我究竟想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我瞌睡上来了。

睡呀睡的,忽然听见一声叫:

“王葆,钓鱼去!”

“谁呀?”

“快来,快来!”

我这才记起,仿佛的确有同学约我今天去钓鱼。你瞧,连鱼饵都准备停当了,在桌上搁着呢。我就赶紧拿起钓具,拎着一只小铁桶,追了出去。

我出城到了河边,可是没瞧见一个同学。

“他们都哪去了?干么不等我?这还算是朋友么!”

后来我又对自己说:

“这么着倒也好。要是和同学们一块儿钓,要是他们都钓着了许多鱼,我又是一条也没钓上,那可没意思呢。还不如我一个人在这儿的好——正可以练习练习。”

可是这一次成绩还是不好。我一个人坐在河边一棵柳树下。我旁边只有那只小铁桶陪着我,桶里有一只螺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斜着个身子,把脑袋伸出壳来张望着,好像希望找上一个伴儿似的。

我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总而言之,要叫我拎着个空桶回城去,那我可不愿意。顶起码顶起码也得让我钓上一条才好。我老是豁着钓竿。我越钓越来火。

“我就跟你耗上了,!”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河面上闪着金光。时不时泼剌的一声,就皱起一圈圈的水纹,越漾越大,越漾越大,把我的钓丝荡得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这一来鱼儿一定全都给吓跑了。

我嚷起来:

“是谁跟我捣乱!”

有一个声音回答——好像是青蛙叫,又好像是说话:

“格咕噜,格咕噜。”

“什么?”

又叫几声“咕噜,咕噜”——可是再听听,又似乎是说话,好像说:

“是我,是我。”

“谁呀,你是?”

回答我的仍旧是“格咕噜,格咕噜”。叫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可就听得出字音来了:

“宝葫芦……宝葫芦……”

越听越真。越听越真。

“什么!”我把钓竿一扔,跳了起来,“宝葫芦?别是我听错了吧?”

那个声音回答——还是像青蛙叫,又听得出是一句话:

“没错,没错,你并没听错。”

“怎么,你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宝葫芦么?”

“就是,就是。”——字音越来越清楚了。

我还是不大放心:

“喂,喂,劳驾!你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宝葫芦——就是那个那个——b,ao,b o;h,u,h€?l,u,l€剂嗣挥校俊褪悄歉霰矗俊?

“我的的确确是那个宝葫芦。”回答得再明白也没有。

我摸了摸脑袋。我跳一跳。我捏捏自己的鼻子。我在我自己腮帮子上使劲拧了一把:嗯,疼呢!

“这么看来,我不是做梦了。”

“不是梦,不是梦。”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像是我自己的回声似的。

我四面瞧瞧:

“你在哪儿呢,可是?”

“这儿呢,这儿呢。”

“啊?什么‘这儿’?是哪儿呀,到底?”

“在水里。”

哈,我知道了——

“宝葫芦,你还是住在龙宫里么?”

“唉,现在还兴什么龙宫!”——那声音真的是从河心的水面上发出来的,字音也咬得很准确,不过总不大像是普通人的嗓音就是了,“从前倒兴过,从前我爷爷就在龙宫里待过……”

我忍不住要打断它的话:

“怎么,你还有爷爷?”

“谁没有爷爷?没有爷爷哪来的爸爸?没有爸爸哪来的我?”

不错,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么,我奶奶说的那个张三——嗯,是李四……那个李四得到的宝葫芦,大概就是你爷爷了?”

它又“咕噜”一声,又像是咳嗽,又像是冷笑:

“什么张三李四!我不认识。他们都是平常人吧?”

我告诉它:

“那是一个很好玩的故事。说是有一天,李四跑出去……”

“少陪。我对它可没有兴趣。”

这时候河里隐隐地就有个东西漂流着,好像被风吹走似的,水面上漾起了一层层锥形的皱纹。

“怎么你就走了,宝葫芦?”

“我可没工夫陪你开故事晚会,”那个声音一面说,一面渐渐小下去了,还仿佛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专心专意想来找你,要为你服务。可是你并不需要我……”

唉呀你们瞧!原来它是专心专意找我来的!我又高兴,又着急。我非叫住它不可!

“回来回来,宝葫芦!”

我睁大了眼睛瞧着河里。我等着。

“回来呀!”

河里这才又泼剌一声,好像鱼跳似的。我怎么样盯着看,也看不清水里是什么东西,因为河面上已经起了一层紫灰色的雾。

可是那个声音——你听,你听!——它回来了:

“你还有什么指教?”

“你刚才怎么说?我不需要你?谁告诉你的?”

“你既然需要我,你干么还净说废话,不赶快把我钓起来呢?”

“就来钓就来钓!”我连忙捡起钓竿,仔细瞧着水面上,“你衔上了钓钩没有?衔上了没有?”

“咕噜。”

水面上的钓丝抽动了一下,浮子慢慢地往下沉。我赶紧把钓竿一举,就钓上了一个东西——像有弹性似的蹦到了岸上,还“格咕噜”一声。

真的是一个葫芦——湿答答的。满身绿里透黄,像香蕉苹果那样的颜色。并不很大,兜儿里也装得下。要是放在书包里,那外面简直看不出来。

我把它拿到手里。很轻。稍微一晃动,里面就有核儿什么的“咕噜咕噜”地响——仔细一听,原来是说话:

“谢谢,谢谢!”

我在心里自问自:

“怎么,这就是那号鼎鼎大名的宝葫芦么?这就是使人幸福的那号宝葫芦么?那号神奇的宝葫芦就是这么一副样儿么?”

这个葫芦又像青蛙叫,又像是核儿摇晃着响似的,它答话了(原来我心里想的什么,它竟完全知道!):

“这你可不用怀疑。你别瞧表面——我跟别的葫芦一个样子,可是里面装的玩意儿,各个葫芦就都不一样。我的确是一个可以使你幸福的葫芦,保你没错儿。我这回好容易才找上了你。你该做我的主人。我愿意听你的使唤,如你的意。”

听听它的话!可说得多亲切!不过我还得问个明白:

“你为什么谁也不去找,偏偏要找上我呢?你为什么单要让我做你的主人呢?”

“因为你和别人不同,你是一个很好的少年……”

我连忙问:

“什么?我怎么好法?我哪方面好?你倒说说。”

它说,我在各方面都好。我听得真:它的确是这么说来的。可是我总希望它说得更具体些。可是它——

“那怎么说得出!”

“那怎么说不出?”

“你太好,太好,好得说不出,”它这样咕噜了一声,好像是赞美什么似的,又很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我是挺了解你的。”

“不错。”

“你呢,你也挺爱我。”

“对,对。”

“我知道,你正想要有我这么一号角色来替你服务。我这就来了。”

“那么——那么——”我又惊异,又兴奋,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那我就能——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了?”

“当然。我尽我的力量保证。”

哈呀,你们瞧!

我该怎么办呢?我捧着这个自称宝葫芦的葫芦,两只手直哆嗦……这当然是一个宝贝,没有疑问。嗯,我要试试看。可是我一时想不出一个题目。

“我该向它要什么呢?”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把视线落到了那只小铁桶上。“我要——我要——鱼!”

于是我定睛瞧着桶里面,一动也不动,瞧得连眼珠儿都发了酸。

桶里可仍旧是那半桶水,纹风不动。桶底里还是躺着那一只螺蛳,毫无变化。

一分钟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要鱼!”我又叫,“给我鱼!听见了没有?鱼!”

忽然我听见簌簌的一声……我吃了一惊。抬头一望,原是微风把柳枝儿吹得摇摆了一阵。再瞧瞧桶里,仍旧是那静静的半桶水。

我想,别是光线不好,没有看明白吧?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观察,桶里还是只有那一只老螺蛳,懒洋洋地掀出了半个脑袋。

“哼,欺骗我!什么宝葫芦!”

我把那个葫芦一扔,还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毂辘辘直滚了一丈多远。

我拿起钓竿,拎起桶来,气鼓鼓地走回家去。

那个葫芦一面滚着,一面咕噜咕噜地叨唠着。它好像在那里埋怨,又好像在那里叹气。

我可不理。我走我的。

可是那个葫芦叫了起来:

“王葆!王葆!”

你听听!它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最乐意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我曾经立过这么一个志愿,将来要当一个作家——不过还没有十分确定。

那么,你想,我能不理会这位宝葫芦么?我心说:

“它既然能知道我是谁,既然能了解我,那么,它总不会是骗人的假货色了。”

所以我打了回头。心里实在忍不住高兴,不过不给露出来:

“怎么样了?”

那个宝葫芦又像叹气,又像咳嗽似的咕噜了一声:

“唉,瞧你多性急!”

“哼,还说我性急呢。只怪你自己——你不灵!”

那个葫芦着急地摇晃着,叽里咕噜分辩着:

“不价,不价!你听我说。假如你真的肯做我的主人,让我做你的奴仆,那我一定听你的使唤: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和我的关系还没有确定呢。”

“要怎么样才算确定?”

“有一个条件。”

“你说。”

宝葫芦就说:

“你得到了我,你得绝对保守秘密。”

“噢,这个呀?”我放心了,“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你不早说!要保密,不是么?这正是我们高兴做的事。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们小队每逢排演一个什么节目,我们总是谁也不让知道。就连我奶奶那么刨根儿问底,也打我这儿问不出什么来。我们一做军事游戏,那——嗯,可更得保密。你要知道,那是我们的纪律。不论你是我怎么好的好朋友——只要你不是和我一队的,我就决不对你漏出一个字。那一次我当侦察兵,可好玩儿呢,我接受了班长的命令,我悄悄地……”

可是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话:

“不行。关于我的事,就连你那个什么队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也行,”我想了想,就也同意了,“那么,我只让好朋友知道就是了。”

“不行。你的什么好朋友也不能知道。”

“什么,就那么机密了?”

宝葫芦答应了一声:

“唔。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主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我的秘密。”

接着它还告诉我:假如我泄露了一点点,假如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我有了一个宝葫芦,这个宝胡芦就完了蛋,就再也变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同志们!请你们替我考虑一下吧。我该不该答应它的条件呢?假如你们处在我王葆这时候这样的境地,你们怎么办呢?

我呢,我可没有工夫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宝葫芦一个劲儿直催我:

“请你告诉我,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要是办得到,我就是你的。办不到——我就走。”

它摇了两摇,似乎想要滚下河去。

“呃,别忙!”我喊住了它,“谁说我办不到?”

我办得到。我可以保守这个宝葫芦的秘密。我也不告诉同学们,也不告诉班主任和辅导员,也不告诉家长。别的事我可以向同志们讲,只有一件事——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是我王葆和宝葫芦共同的秘密。

“对了,对了!”那个宝葫芦接上碴儿来,“这个想法才对路。”

哈,它完全知道我的思想!这真是我的个好宝贝!

这么着,我们就谈判好了。这个宝葫芦就是我的了。

这么着,从此以后王葆就跟以前的王葆不一样了,无论什么事就都能办到了。

“那我——什么工作都不成问题。我能为大家服务,我能。”

你想,那还了得起!我要一具电磁起重机——马上就会出现。我要一个飞机模型——那容易!哪,这儿!我要一篇文章去投稿,难道会没有么?有,有,现成!

谁要是乐意跟我比赛——请他出题目就是。栽树也好,钓鱼也好……

可是我忽然听见泼剌一声,是我那个小铁桶里发出来的。我赶紧跑去一看——一桶鱼!

“啊哈,真的来了!”

桶里的半桶水也涨到了大半桶。各色各样的鱼在那里游着。有的我认得,有的我认不得。有几条小鲫鱼活泼极了,穿梭似的往这里一钻,往那里一钻。鲤鱼可一本正经,好像在那里散步,对谁也不大理会。

最叫我高兴的是,还有一批很名贵的金鱼。有两条身上铺满了一点点白的,好像镶上了珍珠。还有两条——眼睛上长两个大红绣球,一面游一面飘动。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还有几条金鱼黑里透着金光,尾巴特别大,一举一动都像舞蹈似的,很有节奏。

那个葫芦——那真是个地道的宝葫芦!——也舞蹈似的晃动了两下:

“这么着行不行,王葆?”

“那还不行?好极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格咕噜”一声,宝葫芦跳到了我手上,还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几摇,似乎是对我点头:

“我从此以后就属于你了。我立誓要为你谋利益,处处替你打算。请你相信我,我什么事都能合你的意。我是你的忠仆,你可以靠我得到你的幸福。你是我的主人,我可以靠你发挥我的作用。咱俩是分不开的,不是么?”

听听它说的!

唉,我真感动,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我亲亲热热地抓住这个宝葫芦,想要把它装到兜儿里去,可是忽然咕噜一滑,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

“又哪儿去了?”

正在这当儿,我兜儿里发出了青蛙叫声:

“格咕噜,格咕噜。在这儿,在这儿。”

“怎么回事呀,我的宝贝?”我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我呀,不用你吩咐,就自动装进来了。”

哈,这可好了,这可好了!我在地下打了一个滚。我多快活呀!又打了一个滚。我真恨不得跑去告诉奶奶,告诉妈妈和爸爸,说我得到了幸福,什么事都有了办法。我也真恨不得跑去告诉我的同学们,告诉我们辅导员和班主任,说我将来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准有成就,不是当英雄就是当模范。这可一点也不是夸大,也不是吹牛: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我得保密。可是我又有满肚子的高兴,关也关不住地要迸出来。

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嘴里大声唱着——说也不好意思,我简直成了一个小娃娃了,不过好在没人瞧见——又打了两个滚。

可还是感觉到不够劲。我于是把腰弯着,把头顶着地,叭哒翻了一个斤斗。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弦月刚升了出来,独自个儿待在天上,一个伴儿也没有。仔细瞧瞧,远远的稀稀朗朗有一两颗星星。你一数,可又添出了几颗。

可是在地下,就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同志,也没有朋友——只是兜儿里有那么一个宝葫芦。

我得赶快回去。我还想去找找我的朋友,去找找几位同学。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实在希望能见到熟人——哪怕跟我吵过嘴的同学也行——我得跟他说说话儿,跟他打打闹闹,好让他知道我心里多么快活。

我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桶来要走。可是我的手软软的。我一瞧桶里的鱼——真奇怪,就忽然想起食品店里的熏鱼来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卤蛋,还附带想起了葱油饼和核桃糖。这些个东西我向来就挺喜欢……

思路刚刚一开展,地下就忽然冒出了一个纸包——油汪汪的。打开一看:熏鱼!……一转眼又发现两三个纸包,就恰恰都是我挺喜欢的那几样东西。

我愣了一愣。老实说,我对这样的幸福生活还不十分习惯呢。

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响了起来:

“甭客气,甭客气。”

我放下了桶,用发抖的手把卤蛋送到嘴边。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早就饿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吃东西的样子也就不很文雅,不大注意礼貌了。

并且,我这个人的思想是挺活泼的,很容易联系来联系去。所以我手心上陡地又涌出了一堆花生仁。一霎眼工夫,忽然又有两个苹果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刚要捡起苹果来,地里猛地又竖起两串冰糖葫芦,像两根霸王鞭插在那里似的,迎风晃了两晃。

我赶紧叫住自己:

“得了得了!快别再联系了!再联系——可就得造成浪费了!”

宝葫芦接嘴:“不在乎,不在乎。有的是,有的是。

我吃了一个饱。我瞧瞧桶里的鱼——正在那里活蹦乱跳,越看越爱。我忍不住又要想起宝葫芦的问题。

“这宝葫芦的确有本领。要鱼就有鱼,要吃的就有吃的。可是这只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难道我老是只要这么些玩的吃的么?”

停了一会,我又想:

“我得要一点儿大东西,要一点儿贵重的有意义的东西。行不行?”

我又停了一会,静静地听了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打了一个嗝儿。我忍不住叫:

“宝葫芦!”

“咕噜。”

“我还当你睡着了呢,”我有点不满意地说,“喂,宝葫芦,你猜我这会儿心里想些什么?”

“我知道。”

“那你有什么意见?”

“你要什么,你吩咐就是。不用问我能行不能行。”

“那——那——”我跳了起来,兴奋得心腔里都痒痒的,“那我就吩咐,我要……”

这时候四面都静极了,好像在那里等我发布命令似的。我想了一想——

“我要一座房子!……呃,慢着!”我马上又改口,“让我再考虑一下。”

房子放在哪里呢?难道可以放在这儿河边上么?

放在……我又想了一想,忽然就想起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块空地——听说暑假里要盖新校舍呢。

“不错,要在我学校后面变出一座楼房!三层楼。有亮堂堂的教室。窗子外面是球场:你就是坐在里面上课,也可以一晃眼就瞧见别人在那里赛球。”

我一考虑好了,撒腿就跑。我要到学校里去瞧瞧这幢新校舍,看盖得合式不合式。

天已经黑了,已经完全是晚上了。可是不碍事:有月亮。我总可以看出一个大概来。我这就飞跑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奔学校的大门。刚刚跨进大门,忽然有一个人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差点儿没仰天一跤。

“谁?”我嚷。

“谁?”他也嚷。

“哦,杨叔叔!”——我好容易站稳了,才认出他是传达室的杨叔叔。

“哦,王葆!你忙什么?又是拉下什么东西了吧?”

“拉下东西?我就那么粗心大意呀?……呃,杨叔叔,”我一把拽住杨叔叔的胳膊,“咱们快去瞧瞧,赶快!”

“我还有事呢。我没工夫跟你闹着玩儿。”

“不是闹玩儿。这可是个奇迹。”

“什么?”杨叔叔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走。

“杨叔叔我问您:您听见后面有什么响声没有?”

杨叔叔睁大了眼睛瞧着我,他摸不着头脑。

我问:

“您有没有觉着震动一下?——比方说,好像地震似的那么一下。或者说,好像打地里钻出一座山来似的。”

“你怎么了?你是编童话还是说真事儿?”

“您什么也没觉出来么,刚才?”

“别跟我耍滑头,王葆。我没工夫……”

我拼命拽着杨叔叔往后面走,一面告诉他:

“杨叔叔,这可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我捐献给学校一件好东西……”

“是什么模型吧?”

“什么模型!那怎么能比!”我嚷起来,“模型不过是个模型,总不是真的建筑物。可是我这会儿这个礼物——可好呢。您要是……”

忽然我说不下去了。舌头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我诧异得不得了。我站在通往球场的门口,停了步子。手也从杨叔叔胳膊上松了下来,拿来摸了摸我自己的脑顶: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们学校后面那片空地——仍旧空荡荡的。四面有隐隐约约的亮光,仿佛是一抹橙黄色的雾。半个月亮斜挂在一棵槐树尖儿上,好像一瓣橘子。这空地上就染上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看来以为是降了霜。

我简直闹糊涂了。我使劲抓一下杨叔叔的手:

“我是不是做梦?……杨叔叔,杨叔叔!”

“什么毛病,你?”

“您瞧见没有?您瞧这儿——有没有什么变化?”

“哟,你别吓唬我,王葆!什么变化?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我可不服气——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没有呢?”

我往球场那里跑,往后面空地里跑。说不定那幢新校舍躲在什么角落儿里呢。我绕过那几棵大槐树,穿过那个小花园,到处找——那座三层楼建筑可连个影子也没有!

杨叔叔还在门口等着我:

“你拉下了什么了?”

“您不知道,您不知道!”我一转身就直往外跑。

杨叔叔一面追一面问:

“到底是什么不见了?告诉我,我给你找。”

杨叔叔给我找?那可怎么找得着!

“甭了,甭了!”我一面跑一面回答。

我一口气跑出学校的大门。我心里又生气,又失望,又害臊。哼,别人还以为我爱吹牛呢。我恨不得把这个什么宝葫芦马上扔掉。

“格咕噜,咕噜。”它在兜儿里响了起来。

“哼,这家伙!刚才你一声也不吭。现在事情过去了,你倒又开起口来了。”

我上了大路。很快地走着,生着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不想回家。该拐弯也不拐,直往北。也不想上哪个同学家里去。

宝葫芦又不安地“咕噜”了一阵。接着就像漏了气似的,咝的一声。

我还是不停步:

“你叹气呀?叹气也白搭。反正你失了信。”

“不是失信,不是失信。”

我小声儿说(生怕路上有人听见):

“不是失信,那就是你没有本领。叫你变出房子来,你可就办不到了,是不是?你说!你到底能行不能行?你说!”

“我能行。只是得多使点儿劲,多费点儿气力就是了。”

“那你……”

“可是这会儿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怎么?”

“你要盖房子,你首先就得有一块土地,”宝葫芦慢条斯理地讲它的道理,“土地,我可没法儿给你变出来。这片地是公家的,那片地是合作社的,又有几块地还是私人的——总不成在这些地上又给你冒出一块土地来。”

“怎么没有土地!我们学校后面那一片是什么?”

“唉,那是学校的地呀。你干么偏偏要选在那儿住家?学校依你么?”

瞧这宝葫芦!真可笑!

“你这糊涂蛋!原来你一点也没体会到我的意思!嗯,我干么要在学校后面住家?谁那么打算来着?告诉你吧:我是要给我们学校添新校舍,明白了没有?校舍——可不是住家用的,明白了没有?”

“不明白,不明白,”它咕噜着,“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用鼻孔笑了一声:

“哼,什么好处?好处可大得很呢。我们学校不用花一个钱,就能有这样的一座大楼,那还不好?”

“我是问,这对于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我不是问你们学校。”

“什么问不问我们学校!学校是我们的学校,该让它更好……”

宝葫芦不等我说完,就没命地唉声叹气起来。

“唉,完了,完了!”它发出阴沉沉的声音,“你分明是要害我,要把我断送掉。你一点儿也不爱惜我!”

我急得跳起来:

“什么!我要害你?我叫你干的事儿你干不了,你不承认错误,倒来诬赖我?怎么着,给学校添了新校舍就是害了你?”

宝葫芦在我袋里摇晃了一下,“咕”的一声,好像咳清一下嗓子似的。大概它准备要做长篇大论了。它说:

“你不想想,要是你们学校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座大楼,大家一发现,会要怎么着?大伙儿不都得来问你?你怎么回答?那不是就泄了密?一泄了密,那我不是就完了蛋?”

“嗯,我会泄密么?别人能知道这是我干的么?”

可是宝葫芦不大相信我:

“怎么,你干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有了这么大的贡献,你还能半声儿也不吭,一个劲儿傻保密?瞧瞧刚才!——事情还没有影子呢,你可早就跟你杨叔叔宣传开了。你才巴不能够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功劳,把你的大名登在报上呢。”

我一时答不出话来。

宝葫芦又往下说:

“我并不怪你想要登报出名。可是你要是在这么一件事儿上弄出了名,那就不妙。这号事情可太令人奇怪,太不合理了,只有童话里才兴有。别人准得往童话里去找线索,打听个水落石出,那你我怎么办?”

我不言语。它又继续发挥:

“并且,这号事情就是写出来上了报,表扬了你,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难道这能起什么示范作用么?难道叫青年们和少年们都来向你学习么?叫他们向你学习什么呢?难道……”

“得了得了!”我不耐烦起来,脸上直发烫,“有那么多说的!”

我嘴里虽然噌它,我心里可觉着它的话对。我刚才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可以靠这宝葫芦来做一些事,不错。可是事先总得想一想结果——看会不会泄露宝葫芦的秘密。

于是我跟自己商量着:

“真是。往后我得搞点儿合情合理的事情,别净像童话似的那么离奇古怪了。我可以给学校添办一些个别的东西。我看,我们学校需要的东西可多呢,比如说……”

宝葫芦忽然又伤心伤意地叹一口气:

“唉,王葆,我劝你别一个劲儿耍阔了!你老是一会儿要捐献这样,一会儿要赠送那样,何苦呢?”

“何苦?那有什么苦处?”

宝葫芦又叹了一口气,说:

“我劝你还是好好儿利用我吧。趁我现在精力旺盛的时候,让我多给你自己挣点儿好处吧。假如你老是叫我去办那些个赠品,花费了我许多气力,那你可就太划不来了:那,等到你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不能替你办事了——你自己可什么幸福也没捞着,白白糟蹋了一个宝贝。”

这可真出我意外!

我搔了搔后脑勺:

“怎么!还有这么个情况?原来你当宝贝是有限期的,当了一阵子就不当了?”

宝葫芦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说:

“可不?你以为一件宝贝就能永远当宝贝使么?天下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不论是一件什么活宝——使啊使的,它就得衰老,过时,没用,把活宝变成了个死宝。”

噢,这么着!当宝贝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规矩!

“那么——那么——呃,宝葫芦!我能使唤你多久呢?你能替我办几回事呢?”

我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它说:

“那说不一定。走着瞧吧。往后你使唤我的时候,你可就得好好儿合计合计,别净让我去干那些个不相干的事儿了。这么着,我就可以全心全意给你谋幸福,等到你真正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才退休。”

我听了这些话,愣了老半天。

“是啊,我真得好好爱惜它……”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怪可怜的了。唉,我刚才竟还那么忍心骂它,对它发那么大的脾气!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更可珍贵了。我轻轻摸了摸兜儿,不知道我的宝贝待在那里面好受不好受——老实说,那里面的清洁卫生条件可不太好,真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健康呢。我想把它捧到手上,可是又怕给人瞧见。我又摸了摸兜儿,生怕它有什么不舒服。

“咱们回家去吧。”我小小心心站了起来。

我这回走得很稳,步子很轻,生怕宝葫芦给簸得不好受。一面心里打算着:

“真是。可再不能乱出题目考它了。”

我仿佛对谁讲话似的拿手一晃……忽然我感觉到我手上少了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我的钓竿和那一桶鱼——你瞧我!刚才那么一跑,这些个东西全给跑忘了。

刚这么一转念,我的脚就“空通”一声,踢着一个铁桶,溅了我一脚水。一瞧,不是我那桶鱼是什么!那根钓竿也陡地钻到了我手里。

“哟呵!”我停了步子,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这是你干的吧,宝葫芦?”

“是,是。”

“哎哟,那么挺老远的把桶拎回来!挺累的吧?”

“不累,不累。”

“唉,我看你还是歇歇吧。一桶鱼算得了什么!倒是别浪费了你的气力。”

“你既然想到了,我就该给你办到。”

“你真好,你真好,”我隔兜儿拍拍它,“我没料到你责任心这么强,工作这么积极。”

忽然,我不打算回家去了。我倒实在想让别人看看我桶里的这些个鱼。我这就向后转。

才走了四五步,突然什么地方“叭哒叭哒”的脚步响了两声,就有一双手从我身后猛地伸了过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谁?”我掰那双手,掰不开,“谁?”

摸了两遍,可摸不透那是谁的手。只是闻到了一股挺熟悉的味儿,胶皮味儿带着泥土味儿。

“谁呀?别捣乱,人家没工夫!”

那双手可老是不放。

那个蒙我眼睛的人可真有耐心。那双手就好像长在我脸上一样。要不是我扔掉手里的钓竿去胳肢他,真不知道他哪一辈子才放手呢。他一笑——活像喜鹊叫唤,这可就逃不掉了。

“郑小登!”我叫起来。

郑小登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我们班上的大钓鱼家。钓鱼谁也赛不过他。他只要把钓竿一举,就准有一条,保你不落空。要是鱼儿耍狡猾,不来上他的钩,那他就有本领跟它耗上,一辈子泡在那儿他也不着急。

我们有好些个同学都跟他学钓鱼,我也是一个。可是我的成绩总不大那个,反正——挺什么的,仿佛整个鱼类都对我挺有意见似的。其实钓鱼的道理我全懂得,叫我做个报告我都会做。我只是一拿上钓竿,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性急就是了。

这会儿我瞧见了郑小登,我可高兴极了:

“我正要找你,郑小登!今天是你上我家喊我来的吧?”

“没有哇,”郑小登拉着我的手,“怎么,你不是去参加科学小组的活动了么?”

“唔,唔……后来我——呃,后来——”

“哟,你钓鱼去了?”他忽然发现了我拎着的桶,“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一个人也没瞧见!”

“那么这都是你钓上的?”

我当然不能否认,只好点点头。可是脸上一阵热。

“呵,这么多鱼!”郑小登高兴得直嚷,“真行,王葆!你真行!你怎么忽然一下子——哎?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么个老手了?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悄悄儿练习来的吧,你这家伙?”

“嗯,别价,别价,”我脸上越来越发烫,“算不了什么……”

同志们: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一回的确吹了牛,破天荒。

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么?那也不然。要是仔仔细细考究起来,以前可能有过,尤其是在我小时候。可是那时候只是因为我还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吹了出来的。都不像这一回——这一回简直是成心那个。因此我觉着怪别扭的。

郑小登可把我那只桶拎到路灯下面去了。他一瞧,就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哟,还有金鱼!……这全是你钓上的?”

我只好又点点头。他又问:

“哪儿钓的?咱们那个老地方么?”

我除开点头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

“真新鲜,”他叨咕了一声,看看我,“河里也钓得上金鱼?”

“什么?”

“怎么,你没瞧见你钓上的是些什么鱼么?”

“我哪瞧见呢!”我差点儿没哭出来,“我反正钓一条,往桶里放一条,我也不知道哪号鱼兴钓,哪号鱼不兴钓。天又黑了……”

他高兴得直嚷:

“哈,大发现!”

“什么?”

“这是一个大发现!王葆,这可有科学研究价值呢。”

我瞧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呢,劝我去报告李先生——我们的生物学教师。然后,也许还可以把这些鱼送到鱼类研究所去,请他们研究研究。然后,就可以让大家都知道这个新发现:哪,咱们城外那条小河里竟有那么美丽的鱼——也许并不是什么金鱼,而是一种新的鱼种,还没有名称的。

“那,就可以叫做‘王葆鱼’。”

“得了,别胡扯了!”我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呃,真的!”

“可是我……我老实说……”我想说“这是逗你玩儿的”,可是又觉着不合适。

假如现在我碰上的是别的同学,那还好对付些。至于郑小登——唉,郑小登对我可太了解了,他知道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向来不怎么爱吹牛。他相信我所说的全都是事实,他相信这件事硬有科学研究的价值……这可就不好办了。

这时候幸亏有几个过路的人从我们身边过,这中间还有一个熟人和我招呼:

“嘿,王葆!……你们玩儿去了?”

“唔。”

“真不错,”他瞧瞧鱼桶,又瞧瞧我们,抿着嘴笑了一笑,“你奶奶好?”

“唔。”

他好像还要问我什么话似的,可又没说出来。只爱笑不笑地盯了我一会,道了声“回见”,翘一翘下巴,就走了,还似乎对我挤了挤眼睛——不过我没看真。

郑小登问:

“这是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怎么,你不认识么?”我赶紧接上碴儿,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他就是杨拴儿——他的学名我不知道。”

接着我就告诉郑小登:那个杨拴儿姓杨,是咱们学校传达室杨叔叔的侄儿。而且那个杨拴儿家以前是我们街坊,所以他认识我们家。

“那会儿他不学好,耍流氓。奶奶还说他手脚不干净呢——郑小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小登还没回答上来,我就赶紧告诉他:

“‘手脚不干净’就是偷东西。我以前也不知道,后来——后来——”我一面说,一面不经意地提起了鱼桶,慢慢走起来,“呃,听我说,听我说!”

总而言之,我尽力把杨拴儿所有的故事都搬出来了:他爸爸怎么打他,他叔叔怎么说他,一直到他被学校开除,给送到工学团去学习——这么一五一十,没一点儿遗漏。

郑小登说:

“这咱们再研究研究——”

“好!”

“现在就上我家去——”

“好!”

“——这会儿我姐姐正在家,她准知道这些个鱼……”

“怎么怎么!”我猛地站住了。

可是郑小登已经接过了那只桶去,还有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满不在乎地往前走。

我硬着头皮跟着郑小登上他家去。他姐姐果然在家。

不瞒你们说,我这时候可真有点儿害怕这位“老大姐”——这是我们给她取的外号,她听着也不生气,也许还高兴呢。她虽然是初三的学生,只不过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可是她显着比我们大得多。尤其是打上学期起——她入了团,我们觉着她更大了,几乎跟我们辅导员是同一辈的人了。

她安安静静听着郑小登向她汇报,简直像个老师似的。郑小登呢,有头有脑地叙述着——他每逢做“叙事体”的作文总是得五分儿——说是王葆现在已经练好钓鱼了,今天就有了很好的成绩。最了不起的是,王葆今天还发现了一种“王葆鱼”……

“什么鱼?”老大姐疑心自己听错了。

“唔,这是我们给取的名字……”

“是你取的,我可没同意!”我插嘴,“其实就是金鱼,就是普通那种金鱼。”

“不见得。”

“嗯,是的!”

“恐怕不是……”

“是!是!”

“好吧,”郑小登只好让步,“就算是金鱼吧,这可也不是小事。”

因此,郑小登还说,因此他打算下星期日跟我去钓钓看,问老大姐乐意不乐意也去——不过这件事得保密。

老大姐听了好一会,还是不大明白:

“你这是说真的,还是什么童话剧里的一幕?”

“怎么不是真的?”

“你究竟是装蒜,还是真傻?”

“什么!”郑小登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你知道金鱼是一种什么鱼?”

“你说是什么鱼?”

老大姐就告诉她弟弟,金鱼是鲫鱼的变种。河里只会有鲫鱼,不会有这号金鱼——这号金鱼只能给养在金鱼池里,好看好看的。

她说到这里,还瞧了我一眼。

我觉得我总该说几句什么了,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实在打不定主意,还是赞成她的话好呢,还是反对的好。

郑小登的立场可非常明确,我很佩服他。他说:

“难道你就愣不许河里的鲫鱼去变么?——变哪变的,有一天就变成了金鱼……”

“这不可能,因为……”

“怎么不可能!”

“这不合理,因为……”

“怎么不合理!”

听听!这可真糟糕,姐儿俩净抬杠,我简直插不进嘴去。我要是一插嘴,就得表示意见,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帮谁。

照我评判起来,错的是郑小登那一边。郑小登怎么就能一口断定真有那么回事呢?这不是主观是什么!

可是——虽然我明明知道老大姐是对的——我又不能表示同意她。我一表示同意她,就是反对我自己了。

所以我只好哪一边也不帮,只是晃晃膀子:

“得了得了,别打架了……”

他俩都忙着辩论,没听我的。郑小登还老是提到我的名字:

“……不是王葆钓上的么?难道王葆说的是假的?……噢,王葆实在闲得无聊了,跑来吹牛玩儿来了,是不是?……”

我把嗓门提高了些:

“嘿,有什么可吵的呢!别吵嘴,别吵嘴,看我面上……”

忽然——郑小登转过脸来瞧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

“你说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怪声怪气地嚷起来:

“呵,你倒真不错!……我和老大姐是怎么吵起来的?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问你?”郑小登还是盯着我,等我开口等了好一会,可是没等着。“你倒自在,像没你的事儿似的,不站出来说一句话,可抄手儿当起和事老来了!”

这可糟心!连郑小登都对我不满意了。其实我这个人从来就懒得做和事老。无论谁跟谁抬杠,我总得站在一边,反对一边。我嗓门又大,别人都讲不过我。所以凡是有什么争论,他们总欢迎我跑去帮他,好把对方压倒。这么着我的辩论热情就越来越高了。

今天可是不行。今天我的地位太古怪了。嗓子也直发干。我对镜子瞟了一眼,瞧见我脑顶上热气直冒。

“……王葆……让王葆自己……”我觉得耳朵边飘过这么一句半句的。我定神一听,才知道是老大姐问到了我头上来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要答先生的考题似的。一会儿又坐下,因为我马上发现这根本用不着站起来。我瞧了瞧那一桶害人的鱼。

“我——我当时只顾钓……”我把我告诉郑小登的又讲了一遍。我说我也许钓上了鲫鱼什么的,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个鱼儿谁变谁……后来一看……

“哎,这很明白,这很明白!”郑小登一听就解答了这一道难题,“准是这么着,王葆钓上了鲫鱼,放到桶里——一变,就成了变种。”

老大姐又还是不同意。她说动物的变种不比变戏法——放到桶里,“一二三!”——说变就变的。

“这得有个相当的过程,”她像讲书似的告诉我们,“我记得《科学画报》上有过这么一篇文章……”

她一提起《科学画报》,我马上就跳了起来,高兴极了:

“哈,《科学画报》!对对对!那上面什么都有,可有益处呢!老大姐你要看么?可以借给你。”

“你有?”

“有有有!”我来不及地回答,“我们班上有。……嗯,不价!是这么回事:本来我有,后来我就捐给我们班上的图书馆了。这是一本去年全年的合订本,上面还有我的图章呢。”

于是我就和老大姐约好,我明天去给她借这部书来。

“明天——不错,明天我得参加象棋比赛……”我盘算了一下,“嗯,没问题,明儿等象棋比赛完了,我就把画报让郑小登带给你。”

这天我回到家里,已经很迟了。奶奶一瞧见我就问:

“哪去了,这早晚才家来?饿坏了吧,可?”

“嗯,才饱呢。”我一面回答着,一面往我自己房间里走。

我很不定神,觉得有一大串极其复杂的问题叫我去想。我连奶奶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楚——她老是那么叨叨唠唠的。她似乎在那里催我吃饭。接着又说爸爸今天下班以后还得开会(爸爸是星期四休假)。她一面盘着腿坐在床上补着袜子,一面隔着墙跟我说着话。后来她还提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事,谁也听不明白。

“喂,喂,”我压着嗓子喊我的宝葫芦,“到底是怎么回事?”

奶奶可又叫:

“小葆,菜给你闷在屉里哩,看还热不热……”

“我吃过了,奶奶。……喂,喂,宝葫芦……”

“哪儿吃的?”奶奶又刨根问底的了。

“在同学家……喂,那些金鱼是怎么回事,啊?哪来的?”

宝葫芦在我兜儿里响了一阵,才听得出它的话声:

“你甭问,你甭问。”

“不能问么?”

“你要什么,我就办什么。你舒舒服服享受着就是。你不用伤脑筋去研究这个。”

“可是……”

“小葆你跟谁说话呢?”奶奶又在间壁嚷。

我吃了一惊。我心里说:

“我跟谁说话?唉,奶奶,这个人你才熟悉呢。可就是不能告诉你!”——可是我当然不能这么回答。我只说:

“没有谁。我念童话呢。”

“哦,你妈来了一封信,小葆!”我听见奶奶下床走来了,“看我这记性!想着想着就忘了。你妈说明儿回来不了,又得耽搁几天呢。”

不错。妈妈给我们的信上写着,她还得去跑两个区。她还问我考了数学没有,成绩怎么样。

我匆匆忙忙读完了信,就往桌上一放。可是我越有心事,奶奶就越唣:

“呃,小葆,这是什么字?我好像没学过。你刚才念的我没有听准。”

“嗯哟,真是!”

“你又跟你同学打架了吧,那么大的气?”

“没有,奶奶。都是你——你老是不按时间做事。今儿是星期日,可还老是让我给你上文化课。你一点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工夫。我星期二还得考数学呢。”

她老人家这才走了,一面嘟囔着,“这孩子”怎么怎么的。可是一会儿又打回转,拿走桌上的信——一眼发现了我那一桶鱼,又高兴了:

“哟,哪来的这么些金鱼?”

“唔,金鱼。”

“那得有一个鱼缸,把它们好好儿养起来。”

“唔,得有鱼缸。”

奶奶一转背,桌上就忽然出现了一个挺大的玻璃缸——也不知哪里来的水,溅得桌上都有水点,好像有谁扔进了什么东西似的。几条金鱼就在缸里游了起来。

嘿,这个鱼缸也真来得太性急了!——幸亏奶奶没瞧见。奶奶大概又回到了她那“炕”上(她老是管床上叫炕上),嘴里可还跟我说着话。她担心妈妈会冷,因为妈妈出差的时候忘了带她那件毛背心。

“总是忙忙叨叨的!”奶奶又叹了一口气。

她又惦念起妈妈来了,我知道。

要是以前——不说很远以前,就说今天上午吧,那我一看到妈妈这么一封信,心里就会嘀咕:“干么又不能按期回来?工作进行得顺利不顺利呀?”老实说,我也想念妈妈,不过表面上不给露出来,因为我又不是女孩子。

可是今天我忙得很,没工夫去想家里的事。我连妈妈的来信也来不及细细地看。我脑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许多东西,腾不出空儿来想妈妈了。

我想着今天一天的奇遇,又叫人高兴,又叫人糊涂。

“嗯,我真得静下来,好好儿动动脑筋,”我刚这么约束住自己,一下子我又想起了老大姐——“她能相信我么?她不疑心我是吹牛么?”

我瞧瞧金鱼。金鱼瞧瞧我。我说:

“哼,都是你!”

忽然——不知道是由于光线作用呢,还是怎么的——金鱼们一个个都变大了。它们都睁着圆眼盯着我,嘴巴一开一合的,似乎在那里打哈哈。有一条金鱼把尾巴一扭,一转身,就有一个小水泡儿升到了水面上,“卜儿”的一声。接着又是那么一声。听起来有点古怪:好像是说一句什么话似的。

“卜儿……葆,葆……”

“啊?”

“葆……王葆……”

“恐怕是我的幻觉……”我想。

可是金鱼缸里又“卜儿卜儿”的——乍一听,好像是喊我的名字。再仔细一听——

“葆,对不起……葆……”

这可的的确确是它们跟我说话!它们还冲着我晃动着身子,仿佛表示过意不去似的。

我就说:

“你们也不用向我道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是要问问你们:你们这号鱼到底是怎么变成的?是打哪儿来的?你们的生活情况怎么样?”

它们摇摇脑袋:

“不知道。”

我想,大概它们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于是又说了一遍。我整理出了几个问题——当然都是科学性的问题,请它们做一个详尽而又精确的答复。我还告诉它们:

“我对于你们是很感兴趣的。我将来兴许要当鱼类学家呢。好,现在就请你解答第一道题吧。”

它们一个劲儿摇脑袋:

“不知道。我们没学过。”

“唉呀,真拿你们这些鱼没办法!”我只好叹气,“什么‘学过’没‘学过’!你们连你们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哇?”

“唉呀,真拿你这个人没办法!”它们也叹气,“你干么不自己观察观察我们?你自己不动脑筋,光让我们替你做答题?”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它们。

它们也就不理我,管自己谈开了。

“这个人跟那天那个人一个样,嘿,”一条黑金鱼把尾巴碰了碰旁边那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你记得么?那天那个人也是这么着,叽里咕噜问了个老半天。可逗呢。”

“噢,对了!不是那个要写书的人么?”那条镶白珠子的金鱼一连卜儿卜儿地吐泡儿,“对,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叫做《金鱼的生活》。他说他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净要咱们帮他的忙,不是么?好家伙,他真爱叨咕!”

“那不叫叨咕。那叫做提问题。”

“好家伙,他真爱提问题!——‘你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漂亮啊?你们变成了金鱼之后,心情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啊?’……这个怎么样啊,那个怎么样啊,没个完!”

这时候我可忍不住要插嘴了:

“那你们怎么答复他的?”

“什么也没答复。我们一条也答不上。”

这可就太奇怪了。我说:

“这些都是关于你们自己的问题,怎么会答不上?你们兴许不知道你们自己是鲫鱼变的,因为你们没看过《科学画报》。可是别人问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这,难道你们也答不上么?难道你们连自己的思想情况都不了解么?”

黑金鱼本来掉转尾巴要游开去了,听见了我这些话,它又转过头来:

“那么你呢?”它不等我回答,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些思想情况——别人还比你自己了解些呢。”

“什么‘别人’?是谁?”

“比如你的宝葫芦……”

“什么!”我很不高兴,“你说什么?”

可是鱼缸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了。我等了好一会。还是静得很。突然——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发现!——我发现不大对头:

“鱼怎么会说话呢?谁都知道,鱼是没有声带的。”

你们想想!一条金鱼和一个人辩论!——这难道可能么?这难道合理么?不论你拿什么理由来说……

“不合理!”我兜儿里也发出了声音。

“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宝葫芦?”

“那当然,”宝葫芦慢条斯理地发言,“事实确是如此。鱼类不单是没有发声器官,并且它们的头脑也长得有限得很,不可能有这么多思想。”

可不是:这可见我怀疑得很有道理。我是用科学态度来看这个问题的。同志们!我认为一个人——哪怕他已经退出了科学小组,可总也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事情,那才不至于错误。所以这会儿宝葫芦也承认我的对,它也认为……

“那么宝葫芦呢?”——我忽然听见鱼缸里一个声音问我。

宝葫芦说鱼类没有发声器官,难道宝葫芦自己有这号器官么?至于宝葫芦的头脑……嗯,对不起,根本宝葫芦就从来没有一个头脑,连鱼儿都不如!那它怎会说话呢?

不但这样,宝葫芦还会变出东西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比如我先前在河边吃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打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下子冒在我手上来?

不错,这都叫人相信不过。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这些问题,那么……

“那么这些事儿都不合理,都不能成立!”我的宝葫芦接上了碴儿。

“那——那——”我十二分吃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那你这宝贝……”

“那我就不是什么宝贝,就没有什么神奇。那你‘要什么有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事。那你白搭。”

我失望地嚷了起来:

“那还行!”

宝葫芦义正词严地说:

“那你就别怀疑我。什么合理不合理呀,可能不可能啊——你对别的事尽可以这么去研究,可别这么研究我。你要是这么研究我,那对你自己可没有好处。”

它这么一讲,才把我思想闹清楚了。

同志们!我刚才还说来着,一个人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问题。可是一提到这个宝葫芦问题——嗯,那没办法,不得不例外看待。因为这个宝葫芦并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普通玩意儿,而是我的一个宝贝——可以使我自己得到幸福的宝贝——我非相信它不可。我得相信它的魔力。假如它没有什么魔力的话,那我不就等于没有得到宝葫芦么?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才解决问题。”我放了心。

可是我还是定不下心来做功课。

说也奇怪。现在我简直有点儿像小说戏剧里有时要出现的那号可笑的学生了,不能安安静静来复习功课。

可是你们不知道,实际上我的情况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我正做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正打算着我远大的前途——这比起眼下的功课来,当然重要得多了。

“我将来要做一个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老早就提出来过。前面我说过,我曾经想当作家,不过还没有确定。我也想过要学医,那还是我在小学的时候。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把奶奶的风湿症治好,还不让妈妈发气管炎。同学们有病也可以来找我。“王葆,我肚子疼!”好,躺下吧,我来听听。“王葆,我哥哥有点儿不舒服。”那没问题,我只要开一剂药方就行了。我刚坐下,拿起锯子来要着手做一个滑翔机,忽然又有人敲门:“王葆,我鼻子不通气……”

这么着,我忙得简直没有工夫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了……这可得考虑考虑。所以也没有确定。

这个想法真有点儿幼稚,是不是?可是对是对的。于是我还想到要学飞机制造,或是学电气工业。

那些,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以前我也像你们似的,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所以也就照普通人那么立志愿:将来要学什么,要干什么。现在呢,我可已经成了一个不平常的特殊人了:现在我有了宝葫芦。现在,我就得有一号与众不同的特殊方法来立志愿,这才合适。

“我将来干什么?”我这么自问自,问了好几遍。

哪一行都可以,我知道。都会有很大的成就。到了那时候,谁都得议论着这样的事:说是有一个青年为人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好事,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于是我的同学们都得惊讶得什么似的,全嚷开了:

“嘿,瞧瞧咱们王葆!这个封面上的照片不就是他么?”

有的同学会要说:

“可真想不到!他在初一的时候,功课可并不怎么样。”

别的同学——例如郑小登,就会出来说公道话:

“不价,基本上还好。他只是数学得过一次两分。可那也不赖他,因为……”

“苏鸣凤,你读过这一篇没有?——这篇《我访问了王葆同志》。”

“让我念,让我念!这上面说,王葆对祖国的贡献可大呢。”

同学们全都得拥到一堆儿,急巴巴地问:

“什么贡献,什么贡献?他立了什么功劳?做了什么工作?……”

一提到这一点,可就模模糊糊,简直搞不清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走去开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自己安静下来:

“别着急。我今天才头一天当特殊人,还没学会用特殊人的方法来设想我的前途呢。再多当几天——当熟了一点儿就好了。现在我得照常做我的事。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嗯,我得给花儿浇浇水。”

窗台上有两小盆瓜叶菊,一盆文竹,已经干了两天了。我记性不好,老忘了这回事。爸爸还笑过我呢,他当着我同学的面,说我栽花是受罪。

“可是瞧着吧!”我站在窗台跟前想着,“我的远大计划可以慢点儿订,可是我可以订一个目前的计划。我得订一个栽花计划——净是些名贵品种,!”

我一面想着,一面动手去理书包。然后我掏出我那本小本本儿来。写上了一行字:

星期一2时55分:借《科学画报》。

我在这下面画了一道红线,表示重要。瞧了瞧,又把这道红线加粗一些,因为本儿上也还有许多别的重要记载,也都是有红线做记号,只有粗些才显出更重要些。又瞧了瞧,我决计在那下面再加一道蓝线。

可是我刚一放下小本儿,想了一想,就重新把这本儿翻开,拿起红铅笔,一丝不苟地给那行字装上一个矩形的红框框。然后使劲“擦达擦达”打了些感叹号——一共四个,一个角落上一个。

第二天我等到一有空,就去找图书馆小组的同学。我表示我要借一下《科学画报》——就是我自己捐赠的那个合订本。而且说明:并不是我自己要看(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只是为了替别人服务。

然而事情不凑巧:有人借去了。我打听了一下,知道借书人是萧泯生,下午就可以还。不过即使还来了,还是不能借给我,因为已经有五个人预约。这就是说,要等五个人都看过了——五七三十五天之后,才轮得到我!

“呵哟,那怎么行!”我着急起来,“那第一个预约的是谁?我和他通融通融,请他先让给我看,那总可以吧?”

图书馆小组一查:第一个预约的是苏鸣凤。我来了火:

“苏鸣凤干么要看这个!”

《科学画报》——究竟是谁捐赠的呀,我问问你们?——我今天要借可借不到,得先借给苏鸣凤!

我可怎么答复老大姐呢?

真糟心!我昨天完全没有预计到这一点。其实这是常常会有的情形。尤其是好书,那简直轮不过来。我们班上的图书馆虽然很出色,可是像《科学画报》这么名贵的图书到底还不多。

可是下午,就在这部名贵图书的问题上,出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图书馆小组开始活动的时候,萧泯生就去还书。当时人多事多,不知道怎么一来,那部《科学画报》不知道给搁到哪儿去了,找来找去找不着。

起先我还不知道。我正和郑小登他们在那里谈论着就要举行的象棋比赛,预先估计估计情势。忽然我听见咱们图书角那儿嚷嚷起来了。

“刚才萧泯生的确把书还来了,他的借书条儿也退还给他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萧泯生,你的借书条儿呢?”

“没有,”萧泯生翻着全身所有的兜儿,“没有。兴许我压根儿就没还书吧?我找找。”

“萧泯生你真迷糊!借书条儿刚才不是还给了你,你就给撕了么?我瞧见的。”

同学们都拥了过去。郑小登和我也赶紧走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找了起来。我很不满意:

“怎么回事,连这么大一部书都会不见了?”

“说的是呢,”萧泯生一面仔仔细细检查他自己的书包,一面接嘴,“这得我负责。要是找不着了,我去买一本来赔上。”

“嗯,这不是你的事。这得我们图书组负责。我赔偿。”

我忍不住嚷起来:

“说得好容易——赔偿!你倒去买买看!这样的书早八百年就卖没了,还候着你呢!”

“别吵了,找吧。”

我们可实在找够了。没有。我找得分外细心,因为我深深知道这本书的可贵。我甚至于趴在地下,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掏摸,弄得满手满袖子的土。没有。我又着急,又生气。可是象棋比赛的时间又快要到了。我只好起了身,掸掸身上的土:

“我可没工夫在这儿陪着你们尽磨蹭了。可是我对你们实在有意见!可真有意见!”

说了,我就挟起书包来往外走……

可是——呃,慢着!怎么我胳膊肘上那么别扭?好像挟书包都挟不灵便了。好像书包长大了许多,肚子鼓出来了。我一摸——

“哎呀!”

书包里显然有了一本厚厚的挺老大的书——我不用打开来瞧,就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我对郑小登他们说了一声“你们先走,我就来”,我出了教室门就往北跑,躲开了同学们。

“喂,”我隔着兜儿拍拍宝葫芦,“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书包里忽然有了那部画报?是你干的?”

“是我。”宝葫芦咕噜一声。

“谁叫你干的?”

“是你。”

“胡说!”我忍不住又要生气。“我说过么?我吩咐过你么?”

“你说是没说,心里可是这么想来的。”

“胡说!”我更生气了,“我想过么?我有这样的意思么?”

“你刚才借不到书,你就不愿意:‘哼,书还是我捐的哩,倒由不得我了!’——本来是的!书原是你自己的书,干么倒让别人支配呢?”

“嘿,你这家伙!我不过稍微有那么点儿不耐烦就是了。我怎么会要收回这本书!”

“书要是没有捐呢,那我爱借给谁就借给谁,不爱借给谁就不借给谁……”

我打断了它:

“你讽刺我,简直是!”

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很厉害地晃动起来:

“冤枉,冤枉!唉,王葆你别只顾自己撇清。我只是照你的意旨办事就是了。怎么倒是讽刺你呢?”

“别唣!”我说,“把书拿去还掉!”

我说了就摸摸书包。……还是鼓着的。

“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命令你:还给图书馆小组!”

“我不会。”

“怎么,你连这点儿本领都没有?那你怎么拿来的?”

“拿来——我会。我可不会送还。”

“为什么?”

“我只会拿进,不会拿出。”

宝葫芦的确没有这个本领。我怎么发脾气,怎么骂,都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办呢?放在我书包里,那哪行呢?爱看这本书的同学就得借不到书。大家还得白花许多时间来找。要是今天找不到,别人就真的会去买一本来赔上。

“那太不像话了!”

这件事只好让我自己来收拾:我得想个法儿把这本书还给图书馆小组,我可以趁现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悄悄儿走到我们教室北墙外面,把这部画报轻轻搁到第一扇窗口上——那里面正是放图书的地方。我这就可以跑去提醒提醒同学们,“看看窗台上有没有?”——一开窗:哈,可不!

这个办法再好没有。赶快,赶快!我得在五分钟以内把它完成。我于是向目的地飞跑……

“王葆!”忽然后面有人喊。那正是郑小登。

我赶紧拐了弯。我听见他嚷——脚步声也近了:

“你往哪跑?还不快去!象棋比赛要开始了!”

我立即往一丛黄刺玫里一躲。瞧着他跑过去了,我这才撩开枝叶,拱肩缩背地钻了出来,手上好几处给刺破了皮。我刚刚站直身子,正想走开,郑小登倒又折回来了,他好像成心跟我藏迷儿玩似的!

“你干么呢,在这儿?”他问。

“不干么……”我马上又改口,“唔,我出来有点儿事。”

“什么事?”

“啊?……呃,这会儿暂时不告诉你……”

“什么!”他一把攀住我的肩膀,使劲拽我走,“他们都等着你呢。让我来找你的。”

“呃,呃,郑小登!……好,我就来,我得往教室里去一下。”

“干么?”

“我得我得——我去把书包放下……”

郑小登一手就来抢我的书包:

“我给你送去!”

“不行不行!”我两手拼命抱住我的书包,紧紧捂在肚子上,一点也不敢放松,“呃呃,哎!”

大概这时候我的样子太不平凡了,叫郑小登吓了一跳。他对我睁大着眼睛,愣了一会。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

“肚子疼?”他又轻轻地问。

我这回——一顺便就点了点头。

这他可慌了。他又要搀扶我,又死乞白赖要接过我的书包去。我赶紧弯下腰,更使劲地捂住肚子。

“哎哟,哎哟!

“不能走么?”

“哎哟……”

“我找孙大夫去。”

“不用,不用!”

郑小登四面瞧瞧,想要找个同学来帮帮忙,却没有找着。可是郑小登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说要找大夫就得去找大夫,谁也不用想拦得住他。他叫我在这里蹲一会儿,就往卫生室跑。……这事情可更不好办了。

我急得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别走别走,郑小登!……你在这儿好些……哎哟!”

郑小登打回转了,焦急地守在我旁边。他这回不敢走开了。我也不敢动一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把书包捂得更紧了些。

这可也不好办。我核计着:

“我们两人这么着耗到哪一天才算完呢?”

我就说:

“我要喝水……要热的……”

“我去倒。”

这才把郑小登支开了。等郑小登一拐了弯,我就立刻跳起来,好处置那本倒楣的书。

“我得赶快把它扔掉——随便扔到哪里。以后再说。”

于是我撒腿就跑,见弯就转,把那部画报刷地抽出来,扔到了厨房南边的一堆煤屑旁边。我轻松地透了一口气:

“这就好了。再不怕了。”

我逍遥自在地走开。这回郑小登可再也缠不住我了,我可以说,“咱们快去,我没病了。”甚至于还可以逗逗他,“什么?谁肚子疼来着?”……

“王葆!”后面有人喊我。

我回头一瞧,大吃一惊,原来是孙大夫——我们的校医。我站住了,连忙报告:

“报告!我——我我——没有什么,其实,刚才是郑小登——他太紧张,太什么了,太……”

“你说谁!什么紧张!怎么回事?”

“怎么,郑小登刚才不是上卫生室去请您来的么?”

“噢,”孙大夫这可弄明白了,“那准是错过了。刚才我没在。……是谁病了不是?”

“没什么,没什么。我没毛病……”

他老瞧着我的脸:

“我看你可有点儿毛病。”

“啊?”

“你有点儿马虎的毛病,”他轻轻点了点头。“我问你,你是叫王葆不是?”

“是。”

“那就是了,哪!”他的手打身后向我伸过来,手里有一本书,叫做《科学画报》。

我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他向着我迈进了一步。

“你正在这里找它吗?”

“我……呃,是。”

“拿去吧。”

我怎么办?我只好双手接过来,把它装进书包里。

我怎么说?我只好表示感激。

“谢谢,”我鞠一躬。

孙大夫点点头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发傻。他回过脸来对我微笑一下。我只好又鞠一个躬。

我心里可真生气:

“嘿,您就爱管闲事!一瞧见这书上有我的图章,就找上我来了!”

这时候——我的处境可太特别了,太古怪了——我竟生怕遇见好人。他们只要一关心我,一帮助我,就得给我添上许多要命的麻烦。

郑小登这位好同学就是这么着。……瞧,那不是他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开水,一本正经地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又回到原先的地方,蹲在那丛黄刺玫旁边,把书包紧紧捂着肚子。

于是我们这一对好朋友又相持不下了。

“得再想个法儿把他支开才好,”我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喝着滚热的开水。满嘴都火辣辣的,说不定舌头上已经烫起了泡,“我再借个什么题目呢?”

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呢,可又来了几位同学——当然是郑小登招来的。其中就有苏鸣凤,他说他刚上卫生室去过,可是没找着孙大夫,待会儿再去找。

“别找了别找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又拿去捂着,“孙大夫刚走不一会儿……”

我想说“孙大夫刚给我看过”,可是没说出口来。

跟着姚俊也气喘喘地跑来了,手里拿着个热水袋——也不知哪里搞来的,他愣要给我暖肚子。

“不要不要!”我嚷。

“暖一暖吧,暖一暖吧,”姚俊来掰我的手,“来,书包给我。”

“哎,哎,不能!……姚俊,别,别!”

“为什么?”

“热水袋……不行!我不能用热水袋。”

“那为什么?”姚俊又问。

你们可知道姚俊么?他是科学小组的。他是我们班最爱提问题的人,老是“为什么”“为什么”。对待这样的同学,你就得好好儿跟他讲明原因和结果:要不然,会闹得你心里发毛。

所以我就告诉他,我还是使书包好,因为这对我的病有效些。

“那是怎么回事?”姚俊又问。

“谁知道!……哎哟……也许是我的体质不同。”

“那是什么体质?”姚俊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这号体质得用书包疗法?”

“对,对,”我连忙承认,“这么着一会儿就好了。你们走吧。”

可是他们不放心。一个也不肯走。我心里焦躁得什么似的。我嘴里苦苦哀求他们:

“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吧。你们活动去吧。”

可是他们不依。他们偏偏关心我,要看顾我。

这可僵透了。怎么个了局呢。我简直没法设想。

“都是这该死的宝葫芦!可恶极了!”

同学们和我这么耗着,究竟有多久,我也闹不明白。我只觉得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几点几分钟——我感觉得书包仿佛动弹了一下,好像要从我手里挣开去似的。我吓得出了一身汗,捂得更紧了一些。书包可又那么一弹。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感觉到手里的书包似乎有了点儿变化,和刚才不同了。我定一定神,腾出一只手来悄悄地探了一探——

“呀!”我才透过了一口气来。

书包肚子已经瘪了下去了。不用看就知道,里面那一本惹麻烦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怎么一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好了好了,”我这才竖直了脊背,向同学们宣布,“我没毛病了。”

虽然同学们都有点儿觉得奇怪(尤其是姚俊),他们还劝我去检查一下身体,这样那样的。可是问题已经不大了。

只是有一件事叫我很不愉快:我耽误了象棋比赛。别的一位同学代替了我。他只赢了一盘。假如是我出马就好了:决不止赢这么一点儿。

“嗯,不见得!”姚俊把脑袋一晃,“你的棋好是好,可就是不沉着。”

我不服气:

“哪里!该沉着的时候我可沉着呢。”

“可惜你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你下棋还输给我……”

“嗯,别吹!你倒跟我下下看!”

“来!”

“可不兴悔。”

“当然!”

姚俊这个人——你别看他个儿小——勇气可真不小。哪怕他下不过我,哪怕他和我为了下棋吵过嘴,他还是敢跟我下。

同学们都闹哄哄地围过来看。我对自己说:

“可不能大意了,也不能打架。这虽然不是正式比赛,可也差不离。他们都想考验考验我呢。”

这回我的确很沉着:不慌不忙地动着棋子。我总是看清了形势,想好了着法,然后才下手。凡是下棋的人,都该像我这么着。

姚俊的棋不如我,这是大家公认的。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说。不过他有一个极其奇怪的毛病——我可实在想不透他脑筋里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在作怪;他净爱走“马”。他把个“马”这么一跳,那么一拐,不但害得我的“炮”不能按计划办事,而且还闹得我的“车”都不自在了。好像一个“车”还该怕一个“马”似的!

“我非得吃掉他那个‘马’!”我打定了主意,“我该想一个巧着儿,叫他意想不到。”

这可并不容易。唔,我来这么一着,行不行?然后又这么一来。

“要是他那么一下——嗯,他准会来那么一下,那我……”

我正这么想着,正想得差不多了,忽然我嘴里有了一个东西——我虽然没瞧见,可感觉得到它是打外面飞进来的,几乎把我的门牙都打掉。它还想趁势往我食道里冲哩:要不是我气力大,拿舌头和悬雍垂拼命这么合力一挡,它早就给咽下去了。

同时姚俊嚷了起来:

“咦,我的‘马’呢?我这儿的‘马’呢?”

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有的说那儿本来没有“马”,有的说有。他们看看棋盘四周,又看看地下。

我趁大伙不注意的这会儿,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可是没有机会,因为郑小登又盯上了我:

“王葆你没吃吧?”

“嗯,嗯。”我用鼻孔回答。

“什么?吃了?”

“嗯,嗯。”我仍旧用鼻孔回答,还加上摇头。

“怎么了?你又发什么病了?”

这么着,大家又都瞧着我了。我出了一身汗。我晃了晃手,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明白。

“王葆的嘴怎么了?”有谁发现了这一点。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因为出了汗容易着凉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现在还没闹清楚——我鼻尖忽然有点痒痒的,简直想要打喷嚏。

“哎哟,可不得了!”我暗暗地叫,“千万不能打!忍住,无论如何!”

然而不行……

我揉揉鼻子,想让它缓和缓和——可越揉越痒。

“啊,啊,啊——”

来了!我一跳起来就冲出同学们的包围,赶紧拿手绢捂住了嘴。

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刚才这么“啊”了一阵,“嚏”字还没迸出来呢,就觉着我的嘴里忽然空荡荡的——那颗棋子没有了!我吓了一大跳,把下半个喷嚏都给吓了回去。

“掉出来了么?”我自问自,“哼,怕没那么容易!”

我的确没有听见它掉下的声音。手绢里可也没有它的影子。我摸摸袖子管。也没有。

“这可真糟!”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准是吞下肚去了。准是我一张嘴要打喷嚏,舌头也那么一松,它就趁空儿溜下去了。”

那么挺老大的一颗棋子!……也许它就卡在什么地方,哪儿也不肯去。那可更不好对付了。这玩意儿挺不好消化,我知道。

要是它顺顺溜溜跑下去……那,它就得老实不客气地钻进我的胃里,待会儿还得跨进小肠里一步一步往下走,像个小“卒”儿过河似的——那也不是什么可喜的事。这个“马”——你想不到它的味道多么古怪——吃下去一定不大卫生。

我越想越不是味儿。

“嘿,都是这宝葫芦惹的!”

我赶紧走回家去。这回也许真得上医院去检查一下呢。

奶奶没在家,大概又开什么会去了。我摸着了钥匙,开开门,转进我自己的屋子——不觉倒退了一步。

“怎么!我走错了人家了吧?”

这哪里还像我的屋子!窗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陈列着一盆盆的花——各色各样的,我简直叫不出名字。有的倒挂着,有的顺长着,有的还打叶子肋窝里横伸出来。一瞧就知道这全是些非常名贵的花草。我原先那两盆瓜叶菊和一盆文竹夹在这中间,可就显得怪寒碜的了。

而我那张做功课的桌子也不由你不去注意它。那上面有一只很好看的小花瓶,跟那一缸金鱼并排站着,不知道这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地方的产品。花瓶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块黄玉似的圆润的奶油炸糕,还热乎着呢。再往东,就竖起了一架起重机模型,这是道道地地的电磁起重机。它的东南方还躺着一把五用的不锈钢刀。靠北,你就可以忽然发现一个陶器娃娃坐在那里,睁圆了一双眼睛,爱笑不笑地傻瞧着你。她右手边蹲着一堆湿答答的粘土,看样子大概有两斤来重,市秤。

“怎么回事,这是?”我站在房门口,还是四下里望着,“开百货公司了还是怎么着?”

宝葫芦总还是那么一句老话:

“我照你的意图办事。”

“我问你要过这些个玩意儿么?”

“你想来着。”

“我想来着?”我问自己。可是记不起了。

也许是我略为想过那么一下,“这玩意儿倒挺不错”,“这真棒”——顶多不过如此。

也许我连想也没想,只不过瞧着心里喜欢了那么一下子。也许我连喜欢也没喜欢过,只不过心里稍微那么动了一动……

谁知道宝葫芦就这么顶真呢!

我一开抽屉,就发现了一本《科学画报》。书上面还待着一颗孤零零的象棋子。

“哈,那个‘马’原来在这儿!你都给搬家来了?”

宝葫芦很得意地告诉我:

“这么着,一方面咱们的秘密不会被人看破,一方面你又得了一本书和一只‘马’。”

“谢谢,谢谢,”我说,“呃,我问你:你会下象棋不会?”

“不大会。怎么?”

“不会,就请你别瞎帮忙。你把那颗又大又脏的棋子愣往我嘴里塞,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吃它么?”

“哼,吃!你瞧见世界上谁下棋是这么着吃子儿的?你懂得‘吃’字的意义么?”

它说它懂:

“那就是要把那颗棋子给赶出棋盘,不是么?所以我就给你办好了这件事,让你直接达到那个目的。”

“这么着,下棋还有什么意思!你得让我自己来下,让我自己想想……”

“那何必呢?这些个事有我给你效劳,你又何必自己去操心呢?”

你瞧!反正跟它讲不明白。它不懂得这些道理。

从此以后,我下棋的时候就甭打算吃别人的子儿,也别想将人的军了——只要我一有这个意思,对方的老“帅”就会忽然不见,弄得大家手忙脚乱,下不成。

象棋下不成,那就打打百分儿吧。可是也不行。有一次就这么着,刚发了牌,一开始要打,就有人嚷了起来:

“我少了牌!”

“我也少了两张!两个王不见了!”

同时我手里的牌数突然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都是头几名王牌……

我只好把牌一扔,抽身走开。

从此以后——唉,像我这号有特殊幸福的人,就很难和同学们(他们顶多不过有普通幸福)玩到一块儿了。

从此以后——你们当然也可以想到,我各方面的生活都也起了变化。

以前我每天自习,总得让数学题费去了我许多时间。可是现在还不要一秒钟……我刚把书打开,拿起铅笔来慢慢地削,脑筋还没来得及开动呢,桌上就冒出了一叠纸,上面整整齐齐写着算式和答数。

“呵!”我跳了起来,“这可真没料到!”

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的感想。我可又高兴,又担心——老实说,我生怕我是在这里做梦。

“可是我还得画一张地图……”

我刚这么一打算,就有一幅地图摊在我面前,我自己决画不了这么好。简直用不着再添一笔,也用不着修改。只要写上我的名字就行。我说:

“哈,这可真好!这么着,我每天就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来了。”

以前我老是忙忙叨叨,连吃饭都嫌没有工夫。现在——就说吃饭吧,那时间也给节省了下来,因为我肚子经常是饱饱的。因为我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糕饼糖果——据说全都是按照我的意图办来的。你们知道我这个人并不算馋,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些东西,干么要让它白放着呢?

于是我就用不着规规矩矩趴在桌上吃饭了,还一天到晚的老是打着饱嗝儿。反正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老不在家,只有奶奶——她可管不着我。我只要招呼一声——

“奶奶,你先吃吧。我饱着呢。”

我就可以做我自己的事了。

“来,给我几片桐木片!”我这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一件事,就向宝葫芦发布命令。

不消说,话还没有落声,就来了一叠桐木片。

我用铅笔在木片上打好了图样,拿起锯子来锯。可是刚一动手——锯子还没来得及碰上木片呢,就已经完成了计划:我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架完完整整的弹射式飞机模型。

我把锯子一扔,轻轻叹了一声:

“好快!”

不错,我想要制造的正是这个。我把它试了一试,它滑翔得很好。要是弹射出去,也许能飞上两分多钟三分钟呢。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现成的飞机模型可引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让它躺在地下,懒得再捡起它来。我只是问自己:

“再干点儿什么呢?”

我四面瞧瞧。视线落到了桌上那一堆粘土——我曾经想拿来塑成一个什么玩意儿的。可是我刚把它拿到手里,它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胸像。我哼一声:

“嗯,宝葫芦你简直越来越敏捷了,我看!”

宝葫芦背书似的回答了一句:

“练好本领,为你服务!”

我搔了搔头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转,嘘了一口气。

“好,那么——再找点儿什么事做做呢?”

时候还早得很呢。我又东瞧瞧,西瞧瞧。我瞧瞧那许多盆名贵的花草,想要给它们浇点儿水——那些盆里立刻就水渌渌的了,连枝儿叶儿都好像淋过了雨似的。

“嘿,你手脚可真快!”我一屁股坐在床上。

“过奖,过奖!”宝葫芦说得很谦虚似的,其实它心里可得意呢,我知道。

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来了。我小时候老是爱抢着做事:一听见有人敲门就抢着去开门,一瞧见爸爸回来了就抢着去给他拿拖鞋,这样那样的。谁要是不让做这些事,我就得失望,就得闹脾气。有一次我要把一壶水拎到炉子上去,可是奶奶怕我闯祸,她一手就把它提走了,于是我就哭上了老半天。

现在我觉着也有点儿像那一次那样似的——我当然不至于再哭鼻子了,心里可是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呃,宝葫芦!”我实在忍不住要和它谈判了,“往后有一些个事儿让我自己来办,你别来插手,行不行?”

“哪些个事儿呢。”

“那些个有兴趣的事儿。”

“请你说明白点儿。哪一类事儿呢?要怎样才算是有兴趣呢?”

“唉呀,连这也要问!”我有点不耐烦了,“有兴趣就是有兴趣。比如下棋,比如做一个什么玩意儿……懂了吧?比如你要做一件事,可是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来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这么着做成了,那才有兴趣。越是不容易,做起来越是有兴趣。”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宝葫芦一连声地咕噜着,“怪不得有人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呢——我可明白了,就因为数学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去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还有地理……”

我赶紧打断了它的话:

“我所指的可不是这些个!我对这门功课——那,兴趣可并不算很大。”

“为什么呢?”

“我不那么爱好……”

“为什么?”

“你甭管我!反正……”

“那可就太难分别了,”它叨唠着,“你瞧!都是有困难——有的你倒有兴趣去克服,有的你可兴趣不大。有些个东西你要享现成,得要什么有什么。有些个东西你可想要自己来制造,不让我插手。又有些个东西你起先想要自己做,做呀做的可又不耐烦起来,于是我的名字就十分荣幸地又被你提到……你的情况这么复杂,我的头脑那么简单,可叫我怎么闹得清呢?”

我暂时没有答复它。它又往下说:

“现在只有两条路,随你选一条去走去。一条路是普通人的路:你想要干什么事,就都得你自己去想办法,你自己去花劳力,全不用我来插手。那么,你干脆可以把我扔掉,不要我……”

“那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对,我猜你也不会有那个意思,”宝葫芦很有把握似的说,“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安安心心做我的主人。凡事我都给你办到——只要你动一动念头儿就成,全不用你费力。”

我想了一会儿。我提出一个问题来:

“可是你——你可就太费力了不是?你这么乱花力气,为了这些个小事儿把力气都花光,将来拿什么来给我办大事儿呢?”

宝葫芦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笑呢,还是咳嗽——听了叫人不太愉快。它说:

“嘿,力气又不是鞭炮——放完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是童话里那号小气角色,只许你有三个愿望或是五个愿望,给你办了那几色东西,你就再也没什么可捞的了。我可不一样。我可是一个真正的宝贝。我有生命,有力量。你尽管叫我干活儿吧,没关系。”

“哈,你自相矛盾!你自己说过,你会衰老,叫我现在好好儿使用你……”

它平心静气地打断我的话:

“唔,正因为我将来会要衰老,所以趁着现在——你可以让我现在多多给你办一些个东西,我劝你。现在我很年轻,正该做做事,锻炼锻炼:力气倒是越用越大,本领也越练越强。这几天——自从我跟上了你之后,我可有了不少的进步呢。”

“什么进步?”我诧异起来。

“老实说,我开头给你办事的那会儿,我还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头脑也不够那么灵敏。后来干得多了,我就越干越熟练,也越容易摸透你的心思了。”

一个宝葫芦也要练本领!——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它干么要练本领,可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好给你做事。”宝葫芦接碴儿。

“可是你干么要找上我,跟上我,来给我恳孜恳孜做事呢?又为了什么呢?”

“不做事,可就没有机会练本领,本领就得生锈。”

我摇摇头。

宝葫芦问我,它答这一道题是不是有什么错误。我就老实告诉它:

“最多只能得三分。”

它不言声。我这就跟它说明理由:

“你瞧,练本领是为了好给我做事,给我做事又是为了练本领——净那么绕来绕去,问题可还是没闹明白……呃,我问你:原先你待在河里,要是不找上我,你就根本用不着做什么事,也就根本用不着练什么本领,不是么?那么着,你在河里自由自在,又省力,又省心,不是挺好的么?你干么要这么自找麻烦?为了什么?”

宝葫芦又发了一声怪响,好像是冷笑似的——我可最不喜欢它这个习惯。它说:

“我是什么?我不是个宝葫芦么?我既然是个宝葫芦,那我就得起宝葫芦的作用。假如让我老待在河里,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作用也不起,就那么衰老掉,枯掉,那我可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么?所以我找上了你。”

“可是你干么一定要起你的作用?为了什么,这又是?”

“为了什么?”宝葫芦也跟了一句。接着停了好一会儿,“你爱打几分儿就打几分儿吧,这一道题我可答不上……总而言之,我既然活在世界上,我就得有我的生活:我就得活动,就得发展,就得起我的作用。要是我不活动,又不使力,又不用心,那我早会枯掉烂掉。我可不能闲着,像一块废料似的。我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这才活得有个意思。能力越练越强,我就越干越欢。”

宝葫芦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了,竟在我兜儿里一弹,一下子跳到了我手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虫子呢,忙把手一甩,它就又蹦到了桌上。我定睛一看——这个宝葫芦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起来,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它这种态度我也看不顺眼。我说:

“噢,你得活动,得找事儿做:不错,好得很。可是我呢?”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就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让做,一切都得由你来代劳,是不是?我可也得起我的作用啊。我可也得活动啊,也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呀。我不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哪?”

“什么,你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它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似的,“那你——唉,那又何必呢!你可完全是另外一号人,你何必又要照普通人那么样做人呢?”

它这么一提,我就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

“那我究竟该怎么样做人呢?我将来在这社会上要成为怎么样个角色呢?”

“你将来可以成为这么一号角色:一天到晚净对大伙儿报告你自己的功绩,夸耀你自己的成就,说你哪一天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哪一天又成功了一件什么事……”

“可是这些事都不是我亲自做的,比方说……”

“那没关系,”宝葫芦很快地接嘴,“这是你的奴仆做的,当然就该算在你的账上。”

我想了一想:

“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宝葫芦答复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反正只有咱们俩知道,别人谁也不明白这个底细。”

“嗯,不大妙,”我把脑袋一晃,“大伙儿听了我的报告,要是问我,‘王葆,这些个事你是怎么样做成功的?你光报告你做成了一些什么,不报告你是怎么做的,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来,我可怎么答复呢?”

“那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动嘴的人,不是一个动脑筋和动手的人。你只要发发命令就是:‘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至于要怎么样干,那可是另外一号人的事,根本用不着你这号人操心。”

我又摇摇头:

“不行,我的宝贝!那可不合理。咱们社会才不兴那样儿呢。”

“我可不懂得你的什么社会不社会,我没学过那一套,”宝葫芦咕噜着,“难道你们那里谁都是这么着,一报告做成了什么,就准得报告是怎么样做成的么?”

“差不离。”

“那么,你看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就是。”

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知道再怎么往下谈。宝葫芦兴许是怕我对它不满意,它就赶紧向我保证:

“其实连报告也不用你自己准备。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

瞧瞧!它可真想得周到。

这么着,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这么着,我就简直用不着再考虑我的志愿什么的了,”我想着,“可是将来干什么呢,我?我怎么样过日子呢?”

我怎么样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蜜蜂又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吵得人家心里更烦。有一只蜂子还从一盆花上飞出来,故意要打我耳朵边掠过去。我吃了一惊,把身子一让:

“讨厌!”

“嗡!”

接着外面有什么载重汽车轰轰轰地走过,连玻璃窗都给震得锵朗锵朗的。什么地方正在那里播送什么讲话,间或飘过来几个字:

“……每一秒钟都宝贵……时间……”

哼,还“时间”呢!我可已经节省下了许多许多时间——差不离每一秒钟的时间都给我节省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我所有的全部时间都给节省了下来——现在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多到简直没法儿把它花掉了……我听着钟摆“的答的答”响,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我已经感觉到挺什么的,挺——那个:叫做无聊。

我这才亲身体会到——唉,一个人要是时间太多了,那可实在不好办,实在不好办。

“出去吧,找同学玩儿去。”

我刚这么一想,就猛听见——

“王葆!王葆!”

郑小登和姚俊忽然就来了,好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这时候桌上的宝葫芦一跳就跳回到我兜儿里,我就赶紧跑出去迎上我的同学们。

郑小登和姚俊来得那么凑巧,我真疑心这是由于我那宝葫芦的魔力。我想:

“假如真是这么着,那我连找朋友也不用费时间了。”

“你们怎么忽然想到上我这儿来了?”我问。

“怎么,不能来么?”

“谁说!”我叫起来,“我可正想着你们呢。”

接着我就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打哪儿来的。可是问来问去,总也平常得很:姚俊上郑小登家去,就一块儿上我这儿来了。他们是步行来的——也就是说,他俩都是用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来的。他们谁也没提到这里面有什么奇迹。

“就不过是这么回事么?”我总有点儿不大相信,“也许这全都是假的:这个郑小登不是真的郑小登,姚俊也不是真的姚俊,都是宝葫芦给幻变出来的。”

可是我再仔细看看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和真的一个样儿。我故意攀着郑小登的肩膀,故意和姚俊摔跤,也觉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破绽。

“那么是真的了?”我自问自,“可是慢着!它既然能把他们变出来,那也就能把他们变得像个真的。”我又这么想。

“那么到底还是假的?……”

我脑子里可简直缠不清了。

我不相信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奇怪得很,这会儿我实在像在梦里面那么糊里糊涂:世界上的东西都分不清真的假的了。我只知道我这个人是真的,绝不会是什么幻变出来的东西。还有我的那个宝葫芦——它当然不能假。别的,我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我一面手拉手地和同学们走进屋子,一面在心里判断着:

“可能是这么着:刚才宝葫芦知道了我的意图,就马上凭空现出一个郑小登,一个姚俊,好让他们陪我玩儿,给我解解闷儿。”

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可是这两个专门给我解闷的人,也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

这都只怪他们太好奇。郑小登一瞧见那些花草,就问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栽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姚俊可就看上了那一架电磁起重机,老是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请我报告一下这是怎么样做成功的。

“瞧,这不是来了!”我暗地里埋怨着宝葫芦,“我说的吧?”

突然——可真快极了——我感觉到手里有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一看,嗯,有办法!这虽然是一篇没头没脑的东西,可是正论到了我眼下就要解答的一个问题。你瞧:

同志们!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把我个人所体会到的向你们报告,供你们在工作中做一个参考。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请同志们多多批评,多提宝贵的意见。

同志们!我是怎样制造成功的呢?我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才制造成功的。在工作过程中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你能克服它们,结果是成功,如果你不能克服它们,结果就不是成功,相反地是不成功。我也不能例外。

那么我是怎样克服困难的呢?

这是有个过程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也不能例外。

起先,我也犯过错误:我遇到困难就有点害怕,没有信心,怕自己克服不了。可是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报告人注意:如果你还不是少先队员,你就说我是一个新中国的少年),难道可以对困难低头么?

不,不!相反,我要克服它!

就是因为我想到自己是个少先队员,革命的热情支持着我,这样,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我终于克服了困难,就把这个东西做成功了。

同志们!我就是这样把这件东西制造成功的。

由此可见,以前我所以不能克服困难,是因为我记性不好,以致记不起我自己是谁,记不起我已经入了队,是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不肯跑来支持我。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一低头,一眼瞧见了我的红领巾,我忽然恢复了记忆力,猛地记起了我自己是谁,记起了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 就乐意跑来支持我了,我就有了克服困难的勇气,从而我克服了困难,制成了这件东西。

由此可见,我所以能制成了电磁起重机,是和队的教育分不开的。从而……

这就是我的宝贝给我准备的报告稿子。

可惜这里不是一个大会场。要不然,我跑上台去一字不差地这么朗诵一遍,那可再合适也没有。现在呢——

“现在我可只有两个听众。是不是也值得那么做大报告?”

可是姚俊还是一个劲儿钉着问,我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非讲几句话不可。

唔,我可以不摆出做报告的姿势来,只要照着这个报告的内容谈谈就行,内容总该是这个样儿的,反正。

于是我就这么办。“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这样那样的。照念。

可是同学们忽然打我的岔,叫起来:

“王葆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停止了讲话,抬起脸来问。我这才发现他俩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叨咕些什么?你跟谁讲话?”

“咦,不是你们让我给解答这个问题么?”

“你到底是在这儿说正经话,还是装洋相?”姚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的脸。

“这是什么?”郑小登发现了我手里的东西。他一把抢了过去,这才恍然大悟,“噢,你还准备做报告呢!”

这么着,同学们就对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姚俊只是说:

“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是演习,我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报告倒挺不错的,不是么,郑小登?写得挺合规矩的。”

“对。大家听了准得鼓掌。”

“鼓掌可算不了什么,”姚俊说,“反正只要有人上了台,在台上那么张了张嘴,你也得鼓掌——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一样。要不然,别人就得说咱们学生太没礼貌了……可是王葆的这个报告倒的确不坏,挺解决问题的,也挺有思想。可是——可是——”姚俊这时候又转过脸来研究我了,“呃,王葆,可是你的这个电磁起重机究竟是怎么做成的,啊?王葆,啊?你照平常你真正说话那么样说给我听吧,别演习了。”

这回可轮到我来睁着眼睛瞧他了。我心里直犯疑:

“这姚俊到底是不是个真的人?怎么那么蘑菇?”

我正在这里为难的时候,我们街坊孩子们给我解围来了。他们还没进门就嚷:

“王葆,我们来看看你的花儿,行么?”

我可高兴极了:

“欢迎欢迎!”

这就把电磁起重机的问题撂到了一边。这些孩子一拥就进了屋子,欣赏着我那些花草,七嘴八舌谈着。

原来他们是听了我奶奶说起,才知有这么回事的。他们就质问我干么要一个人悄悄地栽花儿,连对他们都保起密来了。按说,他们都可以是我很好的助手。

“你还是我们的队长呢。”

我笑了一笑。这里我就给郑小登和姚俊解释了一下,我暑假里组织他们活动过,他们就把我叫做“队长”。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还有几个没有到学龄,他们都跟我挺好,听我的话。我领他们办过小图书馆,还举行过几次晚会……

“哟,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孩子们瞧瞧这盆,瞧瞧那盆。

“王葆,这是不是萝卜海棠?”

我可没有工夫回答。我还在那里专心专意跟同学们讲着暑假里的故事。可是小珍儿——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使劲拉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朵边大声叫着:

“这个叫什么,这个?”

“瓜叶菊。”我匆匆忙忙回答了一声,就又打算往下谈。

小珍儿可拦住了我:

“谁不认识瓜叶菊!……我问的是这个,哪!”

我指指那盆文竹,刚要说出它的名字,小珍儿又叫起来:

“嗯,你真是!这——个!”小珍儿跑去指指那盆倒挂着的花,“瞧,是这个!”

这个——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这个,我恰恰没有研究过。所有这里的花草,我一共认识两种:一种叫做瓜叶菊,还有一种叫做文竹。

所以我指着文竹的那只手指,坚决不收回。我问:

“可是我得考考你,小珍儿:你知道这叫什么?”

不料她立刻就回答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些孩子也全都叫得出这两样。原来我早已经把我的全部园艺知识都传授给他们了。

小珍儿还是尽钉着问,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这么着,引得孩子们全体都也研究起来,得让我一个人来做答题,简直不让我好好儿跟同学们讲话。我抹了抹汗津津的脸,指指前面:

“这个呀?你们说的是这个么?这个还是那个?……噢,这个!这叫做……这是……嗯,你们猜!”

“这怎么猜!说了吧,说了吧!”

“不行,”我晃着膀子,想要挣出他们的包围,“嗯,你们净问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肯动脑筋……”

可是我怎么样也挣不脱。小珍儿还拽住我的手不放,声音越来越尖,对准我的耳朵“啊?啊”个不停。

“别,别!”我勉强笑着,腮帮子肉直跳,“呃呃!……好,我晚上公布,行了吧?”

“赶天一擦黑,就公布!”

“好吧。”

“可都得公布!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还有这,这,”小珍儿一指一指的,“待会儿——都得告诉!”

“行,行。”

他们这才让步,像一场阵雨停了似的,安静了下来。

“嘿呀!”我透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

于是等我的客人们一走,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布置起我的工作来。

不消说,我当然要把事情弄得很精确而有系统,因为我这个人是挺爱科学的。所以我就吩咐宝葫芦:

“宝葫芦,给我每盆花儿都插上名字标签,还得标明属于什么科!”

我眼睛一霎,就全给办得周周整整的了。就简直跟园艺试验所一个样。谁要是一来到我这儿,谁就能学习到许多东西,就能增长许多知识。你瞧!——这一盆:   

莲花掌 景天科

那一盆呢——

松叶菊 番杏科

你稍微一转过脸去,马上又可以发现:

仙客来 樱草科

名目可多极了,都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至于我已经认识的那两种——哈,也都插着标签呢!……我得看看文竹是什么科。

“什么!”我一看就愣住了,“‘酢浆草,酢浆草科。’……文竹又叫做酢浆草?……唔,这准是它的学名。咱们的许多植物学名——我们李先生就说过——常常跟咱们平常叫的不一样,你得另外记住那么一套才行。”

我这就赶紧把它记到了我的小本本儿里。然后再瞧瞧我的瓜叶菊——我疑心我眼花了,定睛看了好一会,才能确定牌牌上写的名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龟背叶,天南星科。”

我搔了搔头皮:

“哈呀,幸亏有这么个牌牌!”

这可真叫我长了许多知识。我又好好儿记上了一条,还打了一道红杠。我准备晚上把这一套都教给小珍儿他们。

正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站在了门口——我简直没发现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花哪来的?”爸爸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我瞧瞧爸爸,又瞧瞧屋子里那些陈列品。我顺嘴说了一句——

“我们在学校里种的。”

爸爸一面走进来,一面又问:

“怎么你给搬到家里来了?”

“那是——那是——同学们交给我保管的。”

“哦?”爸爸瞧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爸爸还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要取笑我,“你自己只栽了两盆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让你来保管这么多?是谁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你么?”

“没有谁做出决定……大伙儿……”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房门口来了。奶奶插嘴:

“小葆其实也挺会栽个花儿什么的。他还跟同学比赛过呢。”

“唔,花算是他栽的,可是得让奶奶操心,连浇水也得靠奶奶。”

爸爸说着,就走拢这些花盆,弯下腰来看那些插着的标签。

我心里实在可忍不住地高兴。嗯,瞧吧!看看这个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还有哪点儿不出色!

爸爸抬起脸来瞧瞧我:

“这是谁插上的?你么?”

我本来想说“同学们……”可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点点头。

忽然我爸爸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他指指一盆花问我这叫做什么。

“这——这——”我瞟一眼那个标签,说出了名字。

“真胡闹,”爸爸叨咕着,又去看一盆盆的标签,“你到底认识这些花草不认识?”

我一时还没回答上,爸爸又问:

“怎么,你连你自己种的瓜叶菊都不知道了?——什么龟背叶!你这儿就根本没有一盆龟背叶!”

爸爸瞧着我。我瞧着地板。爸爸站直起来:

“你干么要那么乱插一气?什么意思?”

“有几盆——有些——可不是我插上的。”

“哪几盆?”

我回答不出。

奶奶又插嘴:

“花名儿可也真难记呢。我就记不住几个,还常常闹错……”

“记错了不要紧,不认识也不要紧,”爸爸回答着奶奶,眼睛可是对着我,“可是总别乱插标签。这叫什么,那叫什么,插得真好像有那么回事儿,好像可以拿来教育别人似的——可是你自己对这玩意儿完全一窍不通,连名字有没有标错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

唉,你听听!爸爸把你的王葆想得这么糟!……这可真冤枉透了。

我转过脸去,蹲下来把那些倒楣的标签全都给拔掉,一面拼命忍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爸爸一对我有了什么误解,我就特别觉着委屈。我实在想跟爸爸嚷:

“爸爸,不是那么回事!爸爸!”

可是一直到爸爸走出了屋子,我还是一声不吭。

等爸爸一走出房门,我就打兜儿里一把掏出了宝葫芦,使劲往地下一摔。

“你净胡闹,你净!”

可是这个宝葫芦像个乒乓球那么着,一下地就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核儿什么的也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净赖我,净赖我!”

它越蹦越高——叫了声“净”,一蹦蹦上了我膝盖。我把腿一抖,它就趁势跳到了桌上,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好一阵才站住脚。

“我错了么?”它的声音来得很急促,“不是你叫我弄标签来的么?”

“可是你干么不认清楚哪盆是什么,哪盆是什么,就那么乱插一气?”

“那可不归我管。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搬标签。至于所标的到底是些什么,标错了没有,那可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我也不研究这个。”

“哼!”

“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哎呀。反正天冬草也是草,酢浆草也是草,不过上面俩字儿稍微混了一混,那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么一来,爸爸就以为我……”

“那是你爸爸不了解你,还当你是个平常人。”

它接着又安我的心,说我们俩虽然都不懂得这些玩意儿,可也并不碍事。

“反正咱们不愁没钱,”它说明着,“钱——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变出多少来。”

“这和钱有什么相干?”

“你一有钱,不是就可以雇一位内行来管这档子事儿么?你可以雇用一位很出色的园艺学家……”

“那哪行!”我连忙反对。我生怕我心里那么一活动,就忽然会有一位园艺家冒出来,叫我不好怎么安排。

我正这么考虑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声门响。我跳了起来。

“别来,噢!这回我可没吩咐你什么,你别瞎张罗!”

我再竖起耳朵听听,才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似乎是又向我这里走来。我就忽然有那么一点着慌似的,赶紧站起……

可是没瞧见爸爸进我的门。爸爸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了,转了方向了。

“怎么……?”

我正在这里狐疑,心里可猛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难道爸爸也是——也是……”

可叫我怎么说呢,唉呀!

你瞧,我心里一想起爸爸,就忽然听见爸爸向我这儿走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只要我心里一着慌,爸爸走了一阵子就忽然不上我这儿来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格儿!”——什么地方有谁笑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四面瞧瞧,才瞧见金鱼缸里又在那里起泡泡。

“葆儿,葆儿,”那条黑金鱼鼓起眼珠儿冲着我点点头,“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

“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想爸爸就冒出个爸爸。”

“你说什么?”

“你怕跟爸爸照面,爸爸就不出现。”

“你说谁?”

黑金鱼可把尾巴一摇,就扭转身子荡了开去。

我愣了好一会。我两只手捧着脑袋,眼睛盯着墙角落,觉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古怪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我所看到碰到的这一切——怎么!都是宝葫芦按照我的意图变出来的,连我的好朋友也在内,连我的爸爸……

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都疼起来了。

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

“这合理么?”我自问自答,“不合理。我是爸爸的儿子,这是事实。没有个爸爸就没有个我,这也是事实。假如说,爸爸只是幻变出来的,那么爸爸的儿子——我——难道我……”

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还有妈妈……

可是我不敢去想妈妈。生怕一想,妈妈就忽然在家里出现——那可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你想,假如你所爱着的人——他那么爱你,关心你,可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的人,只不过是幻变出来的……

“不能,不能!”我伤心地叫起来,“决不能是那么回事!……爸爸,爸爸!……”

我忽然想要去把爸爸一把抱住,跟爸爸说点儿什么。我赶紧跑出了房门。

爸爸和奶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真好像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似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泯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

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

“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

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

“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

“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

“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

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

“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

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

“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

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

“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

“我可没拿!”

“——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他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泯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

“什么白操心?”

“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

“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

“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

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

“你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说的反话?”

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我小声儿问:

“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

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

“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

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瞟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

“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

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

“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

“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

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

“糟糕!”我心里直着急。

孩子们叽叽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

“这不算什么……”

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

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

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

“格咕噜。”

喜得我心里直念叨:

“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

“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对,这才合理。”

我一直这么趴在床底下,好容易等小珍儿他们走了,我才爬出来。我来不及掸掉身上的尘土,就去把那个重要的邮件包裹好,写上地名,跑出去悄悄地寄掉。

我这就一面吹着哨——我想吹一支歌,可总吹不成调,就拼命练习着——一面大踏步走,转一个弯……

“慢着!”我突然站住了,“这会儿就回家么?——家里可有用不了的时间等着你,叫你简直没法儿对付,那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只好改变路线,放慢步子,在街上蹓跶起来。

就这么着,我甩着两个膀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不知道我逛荡了有多大工夫——总而言之,我已经有点儿逛腻了,时候可还是早得很,好像世界上的钟全都停了摆似的。

街上可挺热闹。人多极了: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的。

“他们都上哪儿去呀,这会儿?”我瞧见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心里就这么想,“是上哪个同学家去吧,他们这一伙?再不然就是去访问友谊班上的大同学。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有地方可以去就是。”

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忍不住叹一口气。我平日总爱和同学们和好朋友们一块儿玩,连上街买东西都得邀一个伴儿。我现在真也想去找我的同学们……

心里刚这么一动,就瞧见郑小登远远地打对面走过来了——跟他一块儿走的似乎还有几个人,好像老大姐也在那里面。我真想飞奔上去,喊他们,拉住他们的手。可是忽然有个影子似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

“他们上谁家去?是不是找我?”

哼,十有八九!

准是这么回事,我料得到:郑小登和姚俊准是向大伙儿广播过了,说王葆一方面栽培了好些名贵的花草,一方面又制造了一具地道的电磁起重机,一方面又塑造了一个出色的少年胸像,一方面又——总括一句吧,又还做出了许许多多令人惊异的成绩。大伙儿一听,当然得嚷起来:

“真的?敢情他退出了科学小组,一个人去悄悄儿制造了一个!”

(“真的,真的,”我心里回答,“你们可以来参观参观,欢迎得很,欢迎得很。”)

“那,咱们找他谈谈去,好不好!问问他花儿怎么栽的,那些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呃,甭,甭,”我心里回答,“我可不在家。我有事得出去。回见,回见!”)

我一转身就钻进了一条胡同。很快地又往北拐了一个弯。我边走边四面看看,生怕又遇见什么同学,比如说姚俊……

刚这么一想,我就不得不赶紧停住了步子,因为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一瞧背影就知道——可不,恰恰就是姚俊!还有一个是萧泯生。还有一位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

于是我连忙向后转。

同志们!我跟你们老实说了吧,这想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是我这号特殊人才会有的特殊幸福——有时候可也闹得人实在不方便。例如现在,我就得随时警惕着,无论走在路上,无论跑进什么店里,我总得小心地四面瞧瞧,一面还得努力约束我自己:

“可千万别去想你的好朋友了。”

我就这么逛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好在我不怕肚子饿,我手上反正随时可以有我想要吃的东西。我还可以随便到什么吃食店里去吃东西,自然而然有钱让我付账。倒实在挺方便。

可是我吃着吃着,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

“这是不是真的?”

这碗馄饨也许就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不过是……

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这吃了也等于不吃,吃不吃都一个样了?

那怎么行!

“我偏要吃,偏要吃!”我大声说,好像对谁提抗议似的,“我还得吃苹果哩,!待会儿我还喝杏仁茶去。”

我拿起一只苹果来咬下了一大口,用心用意地嚼着——嗯,又甜,又香,又脆得嘎嘣嘎嘣的。这难道是个假苹果?……去你的吧!

“真是!再别想这个问题了吧。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是不是幻变出来的呀,是不是假的呀——老这么考虑,老这么研究,可就会消化不良了。这一门学问才倒胃口呢。”

我一口气啃完了两只,站了一会儿,把刚才吃东西的真实性好好儿体会了一下,心里可就完全踏实了。我打了一个嗝儿,懒洋洋地又踱起来。

“可是几点钟了,现在?”我自问自。

忽然我听见我后面有哈哈的笑声。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两个孩子手挽手地走着,大概是讲故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一笑。可是他们没注意我,只顾边说边往前走了。我只有我的影子还跟着我。

“唉,我真想有个伴儿,真想有个伴儿,”我嘘了两口气,“可是找谁呢?”

我耷拉着脑袋想着,可就猛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一包核桃糖撒落了一地,还有一袋花红也掉得七零八落。

“噢哟,是王葆!……对不起!”

“是谁?”我气忿忿地一抬头,不觉叫了起来,“呵,杨拴儿!”

不错,就是那个杨拴儿——你们还记得么:就是杨叔叔的侄儿,奶奶说过他手脚不干净的,不过后来肯好好学习了,改好了。

我可真想不到我现在撞见的会是他。可见我也有几分高兴。这总比没伴儿好,并且这个伴儿对我还没有什么妨碍。

杨拴儿对我很有礼貌:一面帮着我捡起掉下的东西,一面连声道着歉。倒弄得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把该包好的东西给我包好,把该装进纸袋的给装进纸袋,然后问:

“你上哪儿去?”

我说我不上哪儿去。他很高兴:

“那正好。我跟你遛遛。你这会儿没什么事吧?”

我当然也愿意。我们俩这就一块儿走着。他比我高着一个脑袋,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老是弯着脖子凑近我,仿佛挺恭敬似的。他问候我奶奶,还说我奶奶真是一个好人。他认为我家里的人都不坏。他觉得我们班上的人也都是些好角色,尤其是我。

“嗯!”我不相信。

“真的,我可不是瞎奉承……”

“你吃花红不吃?”

就这么着,我们开始友好起来了。他一面吃着糖果,一面净说我这个人不错。

我问:

“那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瞧了瞧我,“你什么都挺好的。你还有挺好的本领,我知道。”

“挺好的本领?”我奇怪起来,“什么本领?”

“反正我明白。”

这么说着,我们俩就不知不觉走进了百货大楼。我又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

“嗯!”

“你倒说说。”

“别,别。”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在人堆里穿着,逛了好一阵才出来。

你们当然想像得到:那里面不单是有杨拴儿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也免不了有王葆感兴趣的东西——例如那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我手里可不就冒出了那么一副!

我赶紧把它往兜儿里塞,急切里简直塞它不进。我偷偷地瞧一眼杨拴儿。杨拴儿冲着我微笑了一下——这微笑里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敬意。

“行!”他悄悄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真行!”

“什么?”

“你别瞒我了,”他在我耳朵边捣鬼,“我早就看出你有这行本领来了,只是我可还没想到你的手段有这么高……”

我满脸发烫:

“什么!胡说八道的!”

我想立刻走开。可是杨拴儿拽住了我:

“别害怕,王葆。别害怕。我的确是真心诚意……”

“什么真心诚意!”

“呃,王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杨拴儿真的很着急,“王葆,我得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咱们往那边走吧。我得好好儿跟你商量一件事。”

“就在这儿说吧,”我站住了,“什么事?”

杨拴儿四面瞧了瞧,才小声儿问:

“你知道我干么要跑出来?”

我摇摇头。

杨拴儿就告诉我,他是从他现在的学校里溜出来的——谁也没发现,他家里也不知道。他并且还说:

“我溜出来是为了要找你。”

“找我!”我打了个寒噤,“什么意思,这是?”

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他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说,他本来在那里学习得好好儿的,可是后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非常羡慕我目前的这种生活,他可就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了,他觉着那里怪没意思的了,他讲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

“我干么要那么傻!我以前不过是稍微干了那么一两回,别人可就嚷开了,说杨拴儿手脚不干净。我爸爸要把我撵出去。我叔叔也骂我。大伙儿还得让我改过,让我规规矩矩从头学习去。可是你呢?”

“我怎么了?”

“哼,你呢,你如今得了那么多玩意儿,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街坊还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还净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其实你——嗯,比我不知厉害到哪去了:你干的净是些大买卖,比我大得多……”

我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话呀,你说的!什么买卖不买卖!”

我掉脸就走。

“哎,怎么了!”杨拴儿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肘,“别装蒜了吧,王葆。你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儿呀?我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星期日那天晚上起——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你,我就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右手不由得暗暗地去按住了兜儿。

杨拴儿瞧着我笑了一下:

“王葆,你别把别人都当做傻瓜。我杨拴儿虽说没有你那么好的本领,我可也到底干过那一手来的。你那桶里的金鱼是哪儿来的,你蒙得住你同学,可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打那会儿起,就拼命打听你的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拴儿一直在那里注意着我的成就。他知道我屋子里老是不断地有新东西添出来——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有些什么了,现在他可一件一件的都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我的保管员似的。他一方面非常眼馋,一方面又非常佩服我。这么着,他就打定主意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合伙。

“只要你不嫌弃,那咱们俩——”他拿手指头点点我的胸脯,又点点他自己的胸脯,“咱们俩结个金兰之交: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正在发愣,杨拴儿又说:

“我是有心要拜你为兄——论年纪我虽说痴长几岁,论手段你可该做大哥。你是龙头,你叫小弟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么呀?”我简直没法儿领会他的意思,“你说的什么?”

杨拴儿又和我谈了老半天,我这才摸清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以为我得到的那些个东西,都是来路不正当的。那也难怪。他当然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特殊幸福的人了,能够要什么就有什么,都可以给变出来。我完全有权利享有这些东西,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当。

他虽然那么误解了我,可是他倒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你瞧,他专心诚意要跟我交朋友,就宁愿从他学校里溜出来找我,这一片好意难道不令人感动么?——只是他认错了人。

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所以我只是劝他回他学校里去,别三心二意的。我还对他讲了一些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我说明一个青年必须学习,因为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有无比的重要性。他杨拴儿既然是一个青年,那么就应当回去学习,而不应当溜出来不学习。最后,我希望他能把我的意见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可以在思想上提高一步。

可是他有他的见解。他说:

“我要是没有别的门路,那我当然——,没的说,只好乖乖儿地去学好,去读书。可是一有了别的门路——比如说,能跟上你这么一位角色,咱们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那我——你想想,那我又何苦再圈在学校里傻学习呢!我如今特为来找你,我豁出去了……”

“呃呃!”我不让杨拴儿再往下说,“你别把我误会了,我可不是……”

“你是真人不露相,我知道,”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咱们哥儿俩——这,这!”他怪里怪气地翘翘下巴,还扬了一下眉毛,“你刚才小小儿露了那么一手——可真,呵!神不知鬼不觉,连我也没看出你在哪儿做了手脚。我对你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这是真话。”

接着杨拴儿还赞不绝口,认为我的本领简直赛得上什么“草上飞”。他还说,我这号人物儿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可以叫做“如意手”,再不然就叫“通天臂”。

你瞧!就这么着,跟他实在说不到一块儿。他说的那一套又还有些我听不大懂的。我急了,再三劝他别跟我,跟了我没好处。他也急了,红着脸直赌咒,说他并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要有半句戏言,立刻就五雷轰顶!”

我们站着谈一阵儿,又走一段儿(怕路上的人注意我们)。然后又站着谈一会儿。

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就说:

“咱们以后再讨论,行不行?我劝你还是先回你学校里去……”

“不行了,”杨拴儿忽然垂头丧气的,“学校我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了家。我没路可走了。”

“那你……”我也觉得十分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

“住的地方倒还好办,什么角落儿里都成。可是没得吃的。我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啧,你瞧你!”我忍不住要怪他,“可怎么办呢?”

“可怎么办呢?”

停了一会,他才又告诉我:

“我连晚饭都还没着落呢。”

怎么,原来他还是饿着肚子找我来的!——

“嘿,你不早说!”

于是我拉着他上了夜宵店,让他吃了一个饱(反正我兜儿里随时可以变出钱来)。他可高兴了,一面吃着,一面谈着,还喝了两杯白酒。我们走出店门以后,他就问:

“王葆你会抽烟不会?”

“谁会那个!”

“我教你,好不好?”

“谁学那个!”

“可我真想抽两口儿,怎么办呢?请请我吧。”

我不同意。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真摸你不透。你一会儿那么大方,一会儿又那么小气。”

“嗯,我小气呀?我只是……”

“噢,我知道了!”他两手在肚子上一拍,“敢情你是要让我自己来想办法。你想要试试我的手段,看我够不够得上做你的小兄弟,是不是?”

“什么……?”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从他的举动里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他想要去偷!

我使劲拉住他的膀子:

“那可不行!你还是学生呢。我可不许你……”

“呃呃呃,”他悄悄地挣扎着,“瞧我的,瞧我的。”

“不害羞么,你!”我几乎拽他不住,“我嚷了,噢!”

我真是有点儿着急。心想,这么着倒还不如给他买一包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制止他那种不正当的行为……

我刚这么一转念,手上就突然出现了一盒双喜牌的纸烟,要藏都来不及藏。

杨拴儿可鼓起了一双眼睛把我傻盯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真可恶!”我暗暗地骂着宝葫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忽然我觉着我的手给人抓住了——那是杨拴儿,他亲亲热热地捧着我的手,压着嗓子叫:

“真是真是!……啧,如意手!我这才知道,是你自个儿要露一露……”

“别瞎闹!”

他脚一跺:

“孙子跟你瞎闹!我知道我刚才错了:我太不自量了。我只是要尊你为兄,其实我还不配。我得——我得——要是你不嫌弃,我得拜你为师。”

他还赌咒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位像我这么高的本领的,只不过在剑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里读到过一些。这回——

“这回可给我访着了!”

我哀求他别往下说。他可越说越来劲。

我要走开。他可老是跟着我。

同志们!假如你们做了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个感觉。当时我只是觉着热得难受,脊背上还好像有什么虫子在那里爬似的。

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难说话:谁要是说我本领好,说我有成绩,我倒没有意见。我也并不太讨厌人家赞扬我。可是现在——瞧瞧我!——一身的白毛汗!

我这才知道,受人赞扬也不一定就很舒服:这得看看赞扬你的是哪一号人,所赞扬的是哪一号事儿。

我还是得想个法子脱身:

“对不起,咱们可不能多谈了。我还有点儿事。”

杨拴儿挺热心地问:

“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

“我是——我是——我得去看电影,”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我跟郑小登约好了的。票都早买了。”

这总不能再跟着我了吧。

他问明是什么电影院,哪一场(我胡诌了一套),他就拉着我的手:

“走,我送你到门口。”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知道你瞧我不起,我知道。”

我没言语。

我们走着走着——这可好了,我可以和他分手了。杨拴儿还想要约日子和我见面。

“明儿我来找你?”

“不行,明儿我们恐怕得考数学了。”

“呵,考数学!考好了又怎么样?要是我做了你……”

“呃,瞧瞧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向路边一个“无人管理售书处”的柜子走去。他只好住了嘴,跟着我走。

本来我只不过是为了打打岔的。可是一走到书柜跟前,我就不由得也注意起那些陈列品来了。顶吸引我的是一本《地窖人影》——封面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面还有个黑影子,而角落里有一只亮堂堂的手,抓着一杆亮晶晶的手枪对着那中间。

还有一本可更有吸引力,叫做《暗号000 000》,画着一个又丑又凶的人和一个又凶又丑的人在街上走着,互相做着鬼脸——一瞧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个坏蛋。我想:

“要是给我遇见了,我准也能破获这些个暗藏的匪徒。这么着,公安工作可就省事多了。”

我忍不住要瞧一瞧杨拴儿的脸——想要看看这号人的脸是不是也有显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好让大伙儿一看就能毫无错误地断定他……

我正想着,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打我身后钻出了一个小男孩儿,趴在书柜上一瞧,就叫起来:

“哟,没了!”

“啊?”——在我后面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叫,就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顶多不过像小珍儿那么大,“我瞧瞧,我瞧瞧——嗯!这不是?”

于是他俩欢天喜地地打柜里拿出一本连环画来。小男孩儿把钱数好,要投到收款箱里去,女孩儿可拦住了他:

“数对了没有?”

“没错,你瞧,没错。还多给了两分呢。妈妈说,没零钱了,就多给两分吧,妈妈说。”

小姑娘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才投到了钱箱里。他俩又仔细瞧了瞧口子,看见的确是全数给装了进去了,这就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我们也就转身走开。我一面眼送着那跑着的俩孩子,一面慢慢走着。才走不了几步,我手上就一下子冒出了两本崭新的书——就是刚才顶吸引我的那两本。

我脸上又是一阵发烫,瞟了杨拴儿一眼。他恰恰正瞧着我,那眼神可有点儿古怪:好像是有点儿看我不起,又好像有点儿可怜我似的。

“王葆,这可不光彩。”

我简直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咱们快走吧,”杨拴儿悄悄碰我胳膊一下,“别站在这儿丢人!”

“这书——这不是那里面的,是我自己……”

他不理我的话,只是把嘴角那么咧着点儿,像笑又不像笑。过了会儿他才开口:

“你一直瞧我不起,我知道。可是我就算再怎么下流,就算本领再怎么不行,我可也不干这个。它这是‘无人管理’,就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能在这儿使这个手段?这算是什么人品?咱们这一行也有咱们这一行的人品。你就是发个狠心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拿到了手,这又算什么好汉,我问你?”

我可真想要跳起来嚷起来,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我没那么办。我想把这两本书扔掉,不过也没有扔。我只是加快了步子。三步两脚一赶,就到了目的地:过街就是我讲的那家电影院了。

杨拴儿可还拽住不让我走:

“还有一句话……王葆,我算是知道你了,今儿个。”

他瞧瞧我。我瞧瞧他。他可又说了:

“唔,不错,你好,你有钱儿,你还有好名声——可是你得给我想想了吧。我可怎么办,你说?我明儿还得去找吃的喝的呢。”

这里他住了嘴,老盯着我。然后拿手背打打我的胸脯:

“怎么样,老兄?”

我倒退了一步:

“什么‘怎么样’?你要干么?”

“您不懂?”他摊开了一个手掌,“帮帮忙,请您。”

“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只要俩钱儿。”

我心里可实在生气:

“什么‘俩钱儿’!这是什么态度!”

可是你又不能不管他:他要是真挨了饿可怎么办?我这就在兜儿掏摸着,一面暗暗吩咐了宝葫芦一句,就掏出了一张人民币。

“五元?”他接到手里一瞧,“别是闹错了吧?”

“没错。”

“谢谢。你这个人倒还够朋友,”他拍拍我的胳膊,“回见。”

我正要过街去,杨拴儿忽然又打了回头:

“王葆,你生我的气了吧,刚才?我的确太说重了点儿,请你别见怪。我可是还得劝你:往后别再在无人管理处露这一手儿了。”

你们听听!他倒仿佛挺正派似的!可是我并没有答辩。他又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么些个话——这才抬了抬手,“回见。”

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刚要跑——杨拴儿又回来了。

“王葆,还有一句话。”

他拉着我的手陪我过街去,一面小声儿告诉我说,我要是有了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他准给我帮忙。

我知道这是他又跟我友好起来了。他一直把我送到电影院的进场口。我得感谢他的这片好意。可是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跑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票。现在——嗯,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也好,”我心说,“反正这会儿回不了家:小珍儿他们准等着我呢。宝葫芦!给我一张票!”

我进了场子。我耳朵里好像一直还响着杨拴儿的话声。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才听出是场子里有人嗡嗡嗡地说话。

我找到了我的座号之后,这才想起:

“放的是什么片子,这一场?”

后面一排有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一个什么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过头去瞧瞧,无意中瞥见场子门口走进了好些个人,中间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

“难道就这么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我赶快转过脸来,低着脑袋翻我手里的书,好像要准备考试似的。

“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仿佛就在我耳朵边。

我侧过脸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吃惊呢,还是由于礼貌的缘故——我猛地站了起来:

“老大姐!”

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面对面招呼起来了。

并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后刚好正在我的旁边!我瞧着她,十分纳闷。她也瞧着我,十分纳闷。

“你的座位也在这儿?”她倒问起我来了,“你的是几号?”

“没错。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号码。

“怎么,你的也是十二排八号?那可重复了!”

“什么重复?”

“郑小登的票子也是这个座号。”

“怎么!郑小登……”我急忙四面瞧着找着。

“小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票在他身上。可怎么……”

我把手一拍:

“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没什么!”我掉脸就往外跑,头也不回。我逆着那些走进场的人们,连钻带拱地往门口挤。哪怕有人很不满意我,“瞧这孩子!”我也不管。别人回过脸来瞧我,我可不瞧他。

我从门口验票员手里拿到了一张票根,就连忙一拱腰,对准一个迎面来的大个儿肋窝下一钻,来到了场子外面。

“郑小登!”

郑小登正在那里满身地掏口袋呢。

“哈,王葆!你也来了?”

“哪,这儿。你的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

“快进去,别啰嗦!要开映了!”

我把郑小登往门里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没拉住。

我走了出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开映的是什么片子。原来叫做《花果山》。

可惜已经“本场客满”了。

“这准是一部好电影,挺有趣的。”我估计着。

“可是注意,我可并没说我想要去看!”我赶紧对自己声明。

“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我慢慢儿走回家去。”

街上还是很热闹。那些店铺都还不打算休息,还把许多许多诱人的东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柜台里,引得人们不断地出出进进。

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烦——让我手里又堆满什么盒儿呀包儿的。

“唉,我真不自由!”

宝葫芦在我兜儿里说:

“怕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的我给搬家去。”

话是不错。可是我要那么多玩意儿干么呢?

当然,有些个东西我瞧着也还喜欢。可是我一喜欢,立刻就照样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里——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多,让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尽,那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自问自:

“那么我到底还该要些什么,这辈子?”

答不上。

如今说也奇怪,我的东西都也像我的时间一样:不需要。这已经多得叫我没法儿处理了。我好像一个吃撑了的人似的,一瞧见什么吃的就腻味。

因此我就昂着脑袋,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有时候总不免要惦记到那些铺面,脑子里不免要浮起一些东西来,可是我自己相信:

“我基本上做到了……”

“格咕噜!”

我不理会,仍旧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不打算跟宝葫芦讲什么,反正讲也白讲。我只是心里说要防着它点儿。

“干么要防着我?”宝葫芦忽然发问。

“不跟你谈。”

“干么不跟我谈?”

“,就是不跟你谈,”我说,“反正,你挺什么的:你思想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它又问。等了会儿,见我不开口,它就自己回答,“没一处不对头。”

它的意思总还是那句老话:它是按照我的意图办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说:

“其实呢,当时你心里的确是那么转念头来的——你自己也许还不很了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儿。我还知道,你照那么想下去,想下去,就会要怎么样。什么样的秧儿长成什么样的树。”

“哈,不错!所以你就净把大树给搬来了?”

“对,我让你直接达到那个最后的目的——大树。”

不对,我说。究竟秧儿是秧儿,树是树,可不是一个东西。干么净把那些个大树栽到我头上?有时候有些个玩意儿——

“不错,我瞧着好,喜欢。可并不一定就要归我——我可没有那么个目的。”

这个宝贝可只说它的宝贝道理:

“你既然喜欢它,就得让它归你。就该是这么个目的——不然你干么要白喜欢它一场?”

停了会儿它又说:

“这全是为你打算。”

你瞧,说来说去可又绕到了这句老话!

不谈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见。你们知道,它虽然有些行为不大正派,它那个主观意图可总是好的。难道我还忍心责备它么?并且——

“我就是把它批评一顿,它可也改不了。它要是改得了——嗯,它一改可就不成个宝葫芦了。”

可是现在我又忍不住要想到这几天所发生的麻烦。真是!我得把这两天的经验教训好好儿想它一想呢。

“这宝葫芦——可别老把它这么装在我兜儿里带着走了,”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有时我得把它搁在家里不带出来,就不碍事了。比如说明儿个……”

明儿个?——明儿个兴许真的要考数学呢。

“那么后儿个?”我跟自己讨论着,“可是地理呢?后儿个会不会考?”

别忙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好在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了办法了。于是我就甩着膀子,踏着大步,兴冲冲地回了家。

同志们!我现在可以公开宣布:从此以后,我这种特殊幸福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往后——哪,我一想要什么了,我就带着宝葫芦。我不想要什么了,就请它待在家里休息休息,省省力气。这么着,我在学校里就照旧可以和同学们下棋,照旧也可以打百分儿。什么活动也没有问题,我都能参加,都能正常进行。

我还想:

“要是我不带着它,我就还能自己来做点什么玩意儿。做粘土工也行,做木工也行,还有滑翔机——嗯,我要是不回科学小组,我就参加飞机模型小组的活动去……”

我一面这么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一面走进我的房间——刚一迈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呢,脚底下就绊着个什么玩意儿,叭的摔了一跤。同时还有一件什么大东西倒下了地,“匡郎”的一声。我的四肢也就仿佛给什么嵌住钳住了似的,一下子抽不动。

“又碰见什么了,这是?”

我好容易才把我的胳膊清理出来,其次再清理我的腿子。我这才能够欠起身子——开了灯。我失声叫了起来:

“呵呀可了不得!”

现在我才闹明白,地下躺着的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天津出品。刚才把我给绊倒的就是它。我站起来要迈步,前面可又有个大东西挡住去路:这是个大匣儿,足足有凳子那么高,上面写着“五灯交流收音播唱片两用机”,是上海制造的。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打从我得了宝葫芦,就时时刻刻会有一些个新添置——不是给放在我手上,就是给安顿在家里。我必须瞧见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明白我自己当时想的是些什么。可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挺老重挺老大的玩意儿出现过呢。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宝葫芦的魔力越练越强了呢,还是由于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这号欲望越满足就越涨高了,就专爱在这些大家伙身上转念头了?或者是,这两个原由都有那么点儿吧?

我发了愣。起先是吃惊。接着是高兴。后来就觉得有一点儿问题。

“东西可真是好东西,”我不能不承认,“可是我拿它怎么办呢,在这屋里?要是给奶奶瞧见……”

我正在这里搔头皮考虑,可不迟不早——奶奶就过来了。

“怎么了,小葆?摔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做你的事去吧。”

可是已经拦不住了。

“哟!哪来的自行车?”奶奶一到房门口就站住了,“还有什么,那个?那是——唔,这些都哪来的,小葆?”

“啊?”

“是谁的?是你哪个同学买的吧?”

“可不是?”

“谁买的?怎么搁在你这儿?”

“你说呢?”

可巧正在这时候,爸爸也回家来了。爸爸当然也免不了吃一惊。可是一经奶奶说明——说是我同学买了搁在这儿的,爸爸就穷根究底地考起我来。这是谁的,那是谁的,姓什么叫什么,这样那样的。

同志们!这可叫我怎么办呢,你说?我只好把自行车算做是郑小登买的。收音机呢,就说是我们队部购置的东西。我一面这么回答爸爸的话,一面脸上发烧。嗓子也越来越发哑。我恨不得叫起来——

“爸爸,别问了,爸爸!你一问,我就只能和宝葫芦站在一边,倒把你当做了外人——我的爸爸呀!”

可是,我越是为难,越是结里结巴,爸爸就越是问得紧。

“他新买的车干么要放在这儿?”

“我——我——他让我学骑。”

“牌照还没领呢,就先让你学骑?他干么那么性急?”

“谁知道!他净这么着。”

“这架收音机呢?”

于是问题又是一大串。从收音机问到了那只花瓶,顺带还提到了那个陶瓷娃娃。然后又问起那架电磁起重机的来历。

爸爸听了我的回答之后,就说:

“哦?同学们都委托你给保管东西?你得给保管这么多?”

奶奶插嘴:

“别瞧他小,他同学可相信他呢。”

“可是他揽的事情也太多了,”爸爸瞧瞧这样,瞧瞧那样,“还有这十几盆花——赶明儿送回你学校里去吧,免得都给你糟蹋掉。”

“是。”我应着。

爸爸又四面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似乎要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随后他转过脸来冲着我盯了好一会儿。

“小葆,”爸爸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一会,“你没对我撒谎吧?”

“爸爸!……”我叫,可是说不下去了。我只是拼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淌出来。

奶奶在旁边说了一句——

“小葆淘是淘,可从来不撒谎。”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嗯”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好久好久没睡着。

奶奶说得对,我从来不撒谎。可是现在——唉,奶奶你哪知道!——我跟爸爸也不能说真话了。现在,越是亲密的人,越是爱我的人,我就越是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他。我也怕见我最想见的好朋友们和同学们。我还得躲开我最喜欢的孩子们。

要是这一切——真像那条黑金鱼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些幻影,等于一个梦……

“那你可就轻松了,葆儿。”——忽然金鱼缸里有谁答碴儿。

“我不同意!”我叫起来,“那么着,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嗯,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我爬起来坐着,披上了衣服。

对,这世界上该有爱我的人,该有和我要好的人。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并不是什么幻影。他们得真正和我生活在一块儿。……

“那更没意思,葆儿。”黑金鱼冲着我摇摇头。

“为什么?”

“那么着,你就得一天到晚紧张着,生怕泄露你那个宝葫芦的秘密。那可不是更别扭?”

“胡说!”我嚷,“才不会呢!”

“是,无论谁,你都得提防着他。谁都成了你的对头。你这一边可只有你一个人……”

我赶快捂着耳朵:

“不听你的不听你的不听你的!”

可是我心里其实也不能不承认,这爱管闲事的黑金鱼倒的确有一点儿说得对。正因为它有那么点儿说得对,所以我就有那么点儿受不了,不爱听。

“我看,最好是这么着,”有一条眼睛上挂着绣球的金鱼游到了黑金鱼旁边,发表起意见来,“把世界上的一切——人也好,物件也好,事情也好,都给分成两类。一类该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有那么回事:比如说苹果吧,那就得是真的苹果,那吃起来才有个意思。还有一类呢?那可是惹你麻烦的东西,拿它不好办,那它就得是幻影,根本没那么回事。这两类东西一分清楚,问题就解决了。”

黑金鱼偏着脑袋想了一想,问:

“那么,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一类,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二类呢?苹果当然不成问题……”

“还有奶油炸糕!”忽然那条满身镶珠子的金鱼也挤了进来,“那么又甜又香,一到嘴就化——要不是实实在在的真炸糕才怪呢。还有冰糖葫芦……”

“别捣乱!”黑金鱼脑袋一晃,“人家谈正经话呢。例如吧,郑小登——呃,该把他归到哪一类呢?还有小珍儿他们呢,要怎么算才合适呢?”

你们听听!多讨厌!它们待在鱼缸里没事儿干,净拿我闲磕牙!我可理也不理,只装没听见。

那条黑金鱼又继续说:

“这会儿你固然觉着好朋友少不得,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人才好。待会儿你可又忽然生怕见他们的面,躲他们都躲不及,你就唯愿这是一个梦了。这么一来,就太不容易分类了。”

“那也有办法,”绣球眼睛又出了个主意,“这么着吧:无论是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一件什么事情——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这一类,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那一类:随你高兴。你高兴把它算做真的,它就是真的。你高兴把它算做幻影,它就是幻影。这不好么?”

“好是好,”我心里想,“不过——哼,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我自己这么一动脑筋,就来不及好好注意金鱼们的话了——不知道它们说到了哪里了。现在只听见镶珠子的金鱼在那里小声儿问:

“呃呃,这辆自行车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它瞧着那么好,别只是一个幻影吧,啊?”

“那得问王葆。”

“什么?”我不得不开口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声音来:

“王葆你真的不知道?你别听它们嚼舌根了吧!这辆自行车——你倒骑上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真车,还只是一个幻影?难道我会弄一些幻影来哄你么?——我宝葫芦难道就那么无聊了?”

它停了一停,又说:

“请你相信我吧:凡是我给你办来的这些个东西,可没有一件不是地地道道的真货色。只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手得太容易了,你就觉得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照你的心意幻变出来的了。”

我听宝葫芦这么一讲,心里才清醒了一些。我想:好,明天更得带着这个宝葫芦上学了。

“别捣乱!”黑金鱼脑袋一晃,“人家谈正经话呢。例如吧,郑小登——呃,该把他归到哪一类呢?还有小珍儿他们呢,要怎么算才合适呢?”

你们听听!多讨厌!它们待在鱼缸里没事儿干,净拿我闲磕牙!我可理也不理,只装没听见。

那条黑金鱼又继续说:

“这会儿你固然觉着好朋友少不得,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人才好。待会儿你可又忽然生怕见他们的面,躲他们都躲不及,你就唯愿这是一个梦了。这么一来,就太不容易分类了。”

“那也有办法,”绣球眼睛又出了个主意,“这么着吧:无论是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一件什么事情——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这一类,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那一类:随你高兴。你高兴把它算做真的,它就是真的。你高兴把它算做幻影,它就是幻影。这不好么?”

“好是好,”我心里想,“不过——哼,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我自己这么一动脑筋,就来不及好好注意金鱼们的话了——不知道它们说到了哪里了。现在只听见镶珠子的金鱼在那里小声儿问:

“呃呃,这辆自行车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它瞧着那么好,别只是一个幻影吧,啊?”

“那得问王葆。”

“什么?”我不得不开口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声音来:

“王葆你真的不知道?你别听它们嚼舌根了吧!这辆自行车——你倒骑上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真车,还只是一个幻影?难道我会弄一些幻影来哄你么?——我宝葫芦难道就那么无聊了?”

它停了一停,又说:

“请你相信我吧:凡是我给你办来的这些个东西,可没有一件不是地地道道的真货色。只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手得太容易了,你就觉得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照你的心意幻变出来的了。”

我听宝葫芦这么一讲,心里才清醒了一些。我想:好,明天更得带着这个宝葫芦上学了。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校去。我还是得照常和同学们在一块儿——这真叫我又高兴,又担心。我只是去得比平日稍微晚一点儿:一到就赶上上课,免得同学们缠着我问东问西。第一节课一下课,我赶紧就溜出了教室。

“王葆!”忽然郑小登把我喊住,“你昨天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你可真粗心大意!”郑小登批评我,“你昨天买了些什么,你忘了么?后来在电影院……”

我这才猛地记起,我在电影院里拉下了那副望远镜和两本新书——郑小登今天都给带来了(原来是老大姐捡起了让他带来的)。

“哪,这儿,”他掏着他的书包,“咦!”他越掏越着急,爽性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给抖搂了出来,“怎么回事?没了!”

他开始满处找了起来,找得连我也心里直发毛:

“算了吧,算了吧!”

“那不行。”

他还让我帮他找呢。一方面他嚷了开来……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唉,真是叫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同学在教室角落里闹嚷嚷地议论起什么来了。一打听,原来又是图书馆小组出了事。

据萧泯生告诉我,图书馆小组收到了一个邮件——就是那一册忽然不见了的《科学画报》合订本,也不知道是谁在哪儿捡了寄来的。

“你说奇怪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奇怪。”

“你说这是谁呢?”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那个那个——,谁呢?”

“可是刚才——就是下课的那一会儿,一找,又不见了。你说……”

“怎么!……”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

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找书,都嚷着“奇怪”、“奇怪。”

好在不大一会儿,就又上课了。这一堂真的是考数学,我们料得对。这么着,刚才闹的问题就谁也不再放在心上,都专心地做答题去了。只有我还想着那些个不见了的东西——我知道,凡是出了怪事儿,总是和我的那个宝贝分不开的。

“真麻烦!它太什么了,太……”

我心里正要怪它太爱管闲事,可马上又忍住了没往下说——我一说,要是宝葫芦就真的不敢再管闲事了,那——

“那我还得考数学呢,”我心里赶紧说,“我现在正需要这几道题目的答题。听见了吧,我要答题。”

于是我盯着我面前的那张白纸。

渐渐的,纸面上现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慢慢儿在那里移动。我定睛一看,仍旧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我眨眨眼睛,“干么还不来?它生我的气了么,这宝贝?”

现在教室里可静极了。听得见同学们的呼吸声,还有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我不知道刘先生——我们的数学教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踱到窗子跟前去了: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瞧。

“刘先生兴许正瞧着我呢。”我感觉到身上出了汗。我时不时地舔着铅笔头,在纸上虚划着。

这么着等了好久好久。什么也没等着。有一次,纸角上仿佛有了一个淡淡的什么字,我向那里一看,它可移到了纸外面去了:又是眼花,哼!

这可怎么办呢?

“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它忽然那个起来了,它忽然不灵了?”

我一想到这个,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这就屏住了气,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

可是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别别地跳。我就想……

嗯,我可不能想了。我得拿脑筋来亲自对付这几道题目了。

“第一道……”我开始认真看起来。

同志们!要不要让我把题目给你们抄下来?抄下来大伙儿研究研究,就等于上了一堂数学课,那才起教育作用呢。是不是?

同志们!依我说呀,要是一个故事里面真能把数学难题都给解答了出来,还把这门那门功课上的种种问题,工作方法上的种种问题,也都给解决好,那多好哇!那,咱们只要听了这么一个故事,就什么都学到了,再也用不着进学校了……

怎么,你们不同意?——也对,赶咱们自习的时候再研究。现在讲故事归讲故事。

且再说我这回考数学的情形。

这的确有一点儿糟心。一个有宝葫芦的人居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那我可没有意想到。老实说吧,我对数学这门功课本来就有意见,。它从来不肯让人爽爽快快解决问题,老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可巧这几天我偏偏又没准备好——这不怪我: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哪来的工夫!

今天可忽然一下子——嗯,要让我自己来思索这号答案了!

“宝葫芦哇,宝葫芦哇!”我心里叫着,“唉!”

这时候忽然听见窸窸窣窣一阵纸响,有谁从座位上离开了——去交了卷。接着又有几个。

“三个了,”我数着,“哼,又是一个!”

我正在这里着急,正有点儿感到失望,可突然觉着我眼面前的世界变了样子。我眼面前的那张白纸——本来显得又白,又大,又空空洞洞的,现在一下子可满是一些铅笔字——写上了这几道题的答案。

“哈!”我又吃惊,又高兴,真恨不得跳起来。

原来我那宝葫芦并没有失效!仍然有魔力,仍然可以给我办事!这——呵!还有什么说的!

我赶紧写上名字,去交了卷。

我刚去交卷的时候,我们教室里就出了一件奇事:苏鸣凤(他坐在我前面一个位子)的试卷已经答好了,可是忽然一下子不见了。

谁都觉着古怪。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先生偶然一下子瞥见了我刚才交去的试卷。他吃了一惊。说也奇怪,我卷子上写的一点也不像是我的字,倒很像是苏鸣凤的字。刘先生再仔细看看——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仔细, 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

同志们!你们没瞧见过苏鸣凤的字吧?嘿,苏鸣凤这个人真是!——真猜不透他那笔字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那么怪头怪脑!你乍一看,还当这尽是些反面字呢,可实在是正面。哪,都这样:一个个字净爱把上身斜冲着西北方(按照地图的方向),而把脚跟拐到东南方去。真是成问题!

当时我要是稍微检查一下,我就决不肯把这份卷子交上去了。可是我恰巧没工夫注意到这一点。

“这就是你的卷子么?”刘先生问我。“怎么不像你的字?”

我怎么回答呢,同志们?所以我没吭声。

刘先生叫苏鸣凤把他的答题再在一张纸上写一两行,又叫我——

“王葆,你也写一行给我看看。”

刘先生不过是想要对对我们俩的笔迹,我知道。可是这么一来,实际上又是考我的数学!我可又得照着题目来思索,把铅笔头舔了又舔。

“你刚才怎么做的,你全都忘了么?”刘先生在我耳朵边轻轻地问。

我简直吓一大跳。原来刘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瞧着我写呢。

“行了,”刘先生跟苏鸣凤说,因为苏鸣凤已经写下了两行了。

这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交了卷。他们虽然已经走出了教室,可都不去玩他们的,倒爱五个一堆七个一群地嘀咕着,往窗子里面望着。

我自己知道——

“今儿的事可糟了,可糟了!唉,糟糕透了!”

果然。

大伙儿都议论纷纷,说是王葆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把别人的卷子拿去交了,当做他自己的成绩。最不可解的是,王葆究竟怎么能拿走?难道苏鸣凤睡着了么,当时?

“我的确不知道,”苏鸣凤说,“我刚写好,刚要写上名字,可忽然……”

“这可真古怪!问问王葆!”

(什么?问我?那我可怎么知道!)

“还有一点也想不通:王葆怎么那么大胆又那么傻,拿了别人的卷子冒充是自己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么?”

“王葆当时是怎么个想法?”

(什么?我当时怎么个想法?那我可怎么知道!)

连刘先生也闹不明白。他只是找到我:

“王葆,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刘先生!”我叫,“我——我……”

“怎么了,王葆?”

“这——这——我不会,刘先生。这件事太古怪了,我……”

“的确很古怪。所以更希望你能跟我说明一下。”

“可是现在不行。我有点儿头晕……”

“那么什么时候比较合适?下午?怎么样?”

刘先生就老是这么盯着我。好,下午就下午吧!

可是一下了课,同学们就一窝蜂拥到了我跟前,七嘴八舌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郑小登两只手抱住我的肩膀:

“你干么不说话?”

我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不言声。我知道他们都瞧着我,我脑袋抬也不抬。

“王葆,王葆,”姚俊摇摇我,“怎么的了,你?啊?”

我一扭身就挣开了他的手:

“别!”

我这个动作的确未免太猛烈了点儿,害得书包里都有东西抖搂了出来——“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下。

“哟呵,《科学画报》在你这儿!”萧泯生大叫了起来,“我说呢!怎么不见了!”

同时可又嘎哒一声,有个什么白东西落到了椅子上。

“望远镜!”有人嚷。

郑小登这才恍然大悟:

“噢,是你自己拿回去了?你干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那些掉下的东西我可瞧也不瞧,也不去捡。我只把书包理了又理,把脑门子上的汗擦了又擦。后来才想起这该使手绢儿——我一掏,就有一张纸连带跳出了兜儿:这是五元的票子。

“咦,这哪来的?”连我自己也诧异了一下,“噢,昨晚给杨拴儿的那一张,准是。”

同学们还是拥在我跟前。

“王葆,我们希望能把这个问题闹个明白。”

“王葆,难道说你……”

我一抽身就走。

“王葆!王葆!”同学们在后面叫。

我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跑了起来。

我乱跑一阵,为的要躲开这些同学和朋友。

“可是待会儿怎么办?还回不回教室去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怵。

别说回教室,就是在教室外面,我也没有地方好待了。我无论走过哪幢屋子门口,可总有人在那里冲着我望着,还指手画脚的,好像是说:

“瞧这王葆!什么毛病了,又是?”

我一踅到球场,又偏偏有高二(1)班(我们的友谊班)上的三个同学从对面走过来。我连忙往东一拐避开,可猛不防碰到了一丛黄刺玫,落了我一头一脸的小花瓣,斜对面屋角上两只喜鹊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啥啥!怎么怎么!”

于是我又气鼓鼓地走开。到哪儿也不合适。就这么走来走去,走出了学校的门。我的两条腿仿佛没法儿叫它休息,竟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城——到了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发现宝葫芦的地方,这才停了步。

我打兜儿里一把抓住了宝葫芦,抽出来往地下一扔:

“你干的好事!”

“过奖过奖,”宝葫芦连忙回答,十分谦虚,“其实——呃咳,可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分内的事。承你好意……”

“呸!你以为我是表扬你么?”

“你说这是‘好事’……”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哼!我说的是反话,懂了吧?还高兴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宝葫芦迎风晃动了两下,“那我得劝你,你往后要是再说反话,最好预先声明一下:‘我要说反话了,注意!反话就不是正面话,别闹错了!’然后再说。你要是跟我闹着玩儿,最好也早点儿交代清楚:‘注意!这儿这一句是说的笑话,是逗乐的,是可以发笑的。’就不至于出错儿。”

“干么要那么麻烦?”

“唔,是得那么着。要不,主题就不明显,对我也就没有什么教育意义。”

“嗯,跟你说话还得费那么多手续呢!我和我同学们说话,可从来不用那么……”

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话:

“那当然,那当然。你们都是人,有人的头脑,说的是人话,当然一听就能领会——除非说的不是人话。可是我呢,你就得特别照顾我一点儿。”

“那为什么?你有什么特权不是?”

“我——我可是个空脑瓜子,得依靠着别人的头脑来过日子。所以你就得一件件都给我安排停当,告诉我哪儿该打哈哈,哪儿该绷着个脸,哪儿该被感动,而哪儿又简直是该深深地被感动,还是怎么着。”

“哼,还让你感动哩!”我又冷笑一声,“今儿个出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害得我在学校里都待不住了,你可有什么感觉没有,我问你?”

“那么你说,究竟我该怎么去感觉吧?照规矩该怎么感觉,我就怎么去感觉就是。只要你吩咐一声儿。”

“呃,我问你,”我蹲了下来,想好好儿跟我那宝葫芦算一算账,“今天你干么要让我那么丢脸?我考数学的时候你干么要那么胡闹?你干了些什么,你从实说!”

“那不是你自己吩咐的么:你要那几道的答题……”

“我可没让你去拿别人的成绩来充数啊。”

“可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来给你服务,”宝葫芦平心静气地说着,“我没学过数学,不能代你做答题,所以我就拿别人的来。我听说苏鸣凤的数学挺棒,又坐得贴近,所以我就不慌不忙、耐心耐意地等着他把卷子全都写齐备了,趁他还没有写上名字的当儿,我就……”

我嚷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那我不知道,我没研究过,”它满不在乎地回答着我,“反正这些个玩意儿——考试卷子也好,地图也好,什么也好,都得打别人那儿去拿来……”

我一跳——

“什么!这些东西——所有的东西——难道难道——呃,你怎么说,都是拿的别人的?”

“不错,都是。”

这一下子我可像听到了一声爆雷似的。我简直傻了。脑子里一窝蜂拥进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飞机模型,又是电磁起重机,又是粘土工的少年胸像,这样那样的——哼,原来全都是别人做出来的!

宝葫芦答碴儿:

“是,是,都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也不是艺术家,又不是园艺家——我只是一个宝贝。我当然做不出这些个玩意儿来,我只会把别人做好了的给你搬来。”

“那么——那么——”我又想起了一件作品,“那么那一篇报告呢,我对郑小登他们朗读过的那篇报告呢?”

“也是别人写的。”

“谁写的?他叫什么名字?赶明儿我得去访问访问,请他给讲一讲‘怎样做报告’。”

“那我可忘了是谁了。反正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一中意,我就给搬来,哪有工夫去记着它是谁做出来的!”

“那么——那么你给我变出的那些糖果呢?那些金鱼呢?还有收音机,还有自行车,还有还有望远镜呢,比如说?”

 “也都是打别人那儿拿来的。”

 “钱呢?我昨儿花掉了的那些个钱呢?”

 “也是。”

 “啊,这么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这你这!……”

 我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

同志们!你们设想一下吧,我该多么惊讶呀。我只知道我自己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幸福,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反正这是宝葫芦的事:它有的是魔力,难道还变不出玩意儿来?

可是,原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这这!——嗯,可怎么说得通呢!”

我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事简直太奇怪、太不合理了。

宝葫芦说:

“怎么,你是不是嫌这些东西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挑更好的来。”

“滚你的!”我大叫一声,把宝葫芦一踢,它就滚了个七八尺远。

我越想越来火,又追上去指着它的鼻子——不是鼻子,是它的蒂头:

“你你!——”

气得实在说不出话来了。我的本意是想要说:它既然没这个本领变出东西来,那么它自己早就该承认,早就该老老实实告诉我呀。它干么要去——要要……

“唉,我的确没想到要跟你说,”宝葫芦似乎也知道它自己不对了,“世界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以为你准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些个把戏!”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它仿佛有点诧异似的。

我没理它。它又说:

“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

于是它头头是道地讲了起来。

哼,真亏它!——你道它讲些什么?——原来尽是些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它竟像托儿所里的阿姨跟娃娃们讲话似的,跟我说明世界上这些吃的用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打天上掉下来的,都得有人去做出来。它还举了一个例,例如苹果——那就是人栽种出来的,懂不懂?而收音机呀自行车什么的,那全是人制造出来的,明白了没有?一本书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总得有人去写出来,还得有人去印出来,知道吧?至于数学题目呢,可就得有别的同学花脑筋去把它算好:这一点咱们已经看出来了,不是么?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总得有人做出来,”它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生怕我不了解似的,“你不去做,就得有别人去做,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些个东西……”

我可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耍什么贫嘴!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

“唉,怎么是开玩笑呢!我只是想让你别误解我,”它身子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你说吧。你自己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又要什么有什么,那当然就得去白拿别人做好了的玩意儿,去打别人手里把它给你拿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我咬着牙嚷起来:

“这是偷!这是偷!”

这时候我陡地想起了杨拴儿——他昨天口口声声佩服我,说我又是什么什么“手”,又是什么什么“臂”的……

“刘先生准也得奇怪,为什么王葆会偷起同学的卷子来,”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件事,鼻尖儿那里就一阵发酸,“同学们又该怎么说呢?他们把我当做一个什么人了呢,这会儿?”

我眼泪冒了出来,忍也忍不住了。

“我可怎么办呢,拿了别人那么多东西?”

最糟心的是,这里面还有公家的东西!我屋里有好些玩意儿,那明明是百货公司或是合作社的货品,没花代价就到了我手里来了。那十来盆名贵花草呢,是哪家鲜花合作社的财产吧?还有一些是打食品公司弄来的东西——可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全被我消化掉了。

“钱呢,是不是人民银行的?”

我想要一件一件都问明来路,可是问不出个头绪。宝葫芦全给忘了。它还问:

“你干么要关心这个呢?”

这可实在叫人忍不住了。我跳起来又把宝葫芦一踢,它咕噜咕噜滚着还没停下来呢,我跑上去又是一脚。它溜到了河岸边,急忙打了个盘旋,才没掉下河去。

“呃……”它刚这么叫了一声,我可已经赶到了它跟前,又是一脚踢。它一跳——不往河里,倒是往高坎上蹦。

“好!你跑?”

我像抢篮球似的,一扑上去就把它逮住——“去你的!”使劲一摔,就把这个宝葫芦摔到了河里。

水里刷的一声响,仿佛落下了一个什么重东西似的,溅起好些亮闪闪的水星儿。接着就荡起了一道道的波纹,一个圆套着一个圆——一个圆一道光圈。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水面上也没有反光了:只瞧见有一丝一丝的蒸汽冒出来,越冒越多,越冒越多,渐渐地就凝成了一抹雪青色的雾。

那个宝葫芦——那个神奇的宝贝——就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我待在那里傻看了一阵,才慢慢儿沿着河岸走起来。在一棵柳树跟前我又站住了。这就是我上次坐着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听见了“格咕噜”的叫声,才把那个宝葫芦钓了起来的。

离这儿不过两米远——哪,就是那儿:我在那儿打过两个滚,翻过一个斤斗。

“真是孩子气,那会儿!”我一想到这个,脸上就发了一阵热。

我在这里蹲了一会儿,又走了几步。又蹲一会儿,又走几步。我脑筋好像一直没休息过。想得又多又杂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些什么。太阳可已经当顶了。

这时候河里给蒸出了一股不很讨厌的腥味儿,闻着有一点儿像鱼汤。这跟小路旁边的臭蒿气味混到了一块儿,就仿佛撒了些芫荽菜似的。那一片臭蒿的附近——我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就是我上回吃点心的处所。不错,正在那儿长着几棵车前草的中间,就打地里冒出过两串冰糖葫芦来。而顺着这片土坡——哪,这不是?——曾经滚来了两个苹果。

“谁知道那些个东西是打哪来的!我可糊里糊涂就都吃了。那会儿我要是……”

忽然一下子,我的唾液腺拼命活动了起来,让我咽了又咽,没个完。我疑心这几秒钟里也许把我今天整天的分泌量全都用上了,要不起码也有半天的量——约零点五公升。

忽然一下子,有几件什么东西不知打哪儿落到了我手里,我一吃惊,就全都掉下了地——原来是几个纸包。纸包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葱油饼、核桃糖、熏鱼……

水果也不缺:哪哪,那不是滚来了?而冰糖葫芦——挺准确地仍旧插在那个老地方!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住地下这些精美细点,足足看了五六分钟。

“怎么又来了?那个宝贝不是已经给扔了么?”

唔,也许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宝贝,我自己身上也就给沾上了一点儿宝气了吧?要不然,怎么现在我自己也有这号魔力了呢?

我又想:要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这号魔力,而现在又没有一个宝葫芦来给我添麻烦了,我凡事就可以主动了——那么情形是不是可以好一些?

“可是这核桃糖是哪一家的?”我瞧瞧包皮纸,可是没有店名。

我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吃掉。老实说,这会儿我瞧着这些东西倒一点也不觉着腻味……

“格咕噜,格咕噜。”

我吃惊得跳了起来,摸了摸脑门子。我四面瞧瞧。可闹不清声音是哪儿来的。河里也没发现什么,此刻早已经收了雾,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平静的水,一丝皱纹也没有。

“许是我的错觉……”

“请用,格咕噜。请用。”

我又一跳。左面瞧瞧,右面瞧瞧。

“是谁?你么?”

“是我,是我。”

“你躲在哪儿?”

“这儿,这儿,”——好像我小时候养的蛐蛐儿似的,在我兜儿里叫唤着呢。

“咦,怎么怎么!……”

“你少不得我,我知道。”

“谁说的?”

“你想我来的。”

“什么!”我叫起来,“想你?胡说!”

我把宝葫芦掏出来,又使劲往河里一扔。可它好像碰上了顶头风似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到了小路上。又一蹦,就往我身上扑过来。我拿手把它拍开,它又跳了几跳,终于跳到我的脚边。它说:

“反正你没法儿把我甩掉。随你往哪儿扔,我都不在乎。”

真是!我怎么踢它,摔它,它可总死乞白赖要滚回我这儿来。它老是跟着我。除非拿刀子来劈……

刚这么一想,我手上忽然就沉甸甸的来了一把劈柴的刀。

“好,管你是打哪儿拿来的,我先使了再说!”

一下子——“啪!”对准宝葫芦就是一家伙。

同志们知道,这时候我是在气头上,所以完全不去考虑会有什么后果。这么一个神奇的活宝贝——又会说话,又会揣摩人家的心思,又会打别人手里给我搬东西来,又扔不掉它,——你如今竟满不在乎地就那么一刀!就那么简单?……要是在平日,我准会要这么想一想的。

可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就是那么一刀。

我一刀下去,把这个宝葫芦劈成了两半,才陡然觉得有些可怕。我赶紧跳着后退了几步,提防它有什么神秘的变化。

我等着等着。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什么火焰冒出来,也没有一声霹雳,也没有地震什么的。

世界上仍旧平静得很。只有黄莺儿在什么树顶上一声两声地啭着。柳枝儿时不时懒洋洋地甩动一下。

我又等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走过去瞧瞧,好像去瞧一个点了引线放不响的“二踢脚”似的。

“哈,空的!”

这个葫芦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核儿也没瞧见:不知道究竟是掉在地下不见了呢,还是它根本就没有留下个种子。

于是我又一家伙,把两瓣劈成了四瓣。再拿刀背来了几下子,把它砸个七零八碎,才把柴刀一扔——

“看你还跟着我吧!”

我的话还没有落声呢,就瞧见这些个碎片忽然跳动起来。跳哇跳的,就乞里刮哒一阵响,又拼成了一个葫芦——跟原先一个样儿,连个裂缝都没有。色气还照旧那么新鲜:青里透黄。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它倒先开口了:

“我这号宝贝可不吃你那一套。”

听听它口气!

“哼,你就那么顽强?”

“唔,刀一劈,不但合起来仍旧天衣无缝,而且还更加坚固了。”

“那——那——”我想了一想,“那我烧!”

“好吧,也不妨试试看,”宝葫芦表示同意,“哪,这儿是火柴”(我手心里就真的冒出了那么一盒来),“这儿是燃料”(地下就真的现出了一堆劈柴,还有一些碎纸)。

它这么一来,我要烧的劲儿可就减了一大半,觉着有些没意思了。宝葫芦可还是那么热心地帮助我:

“还要不要来一点儿煤油什么的,烧起来更顺当些?”

“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手里已经接到了一小瓶什么油,“好,到底要瞧瞧你有什么本领!”

我引起了火。等它一烧上来了,我拿起这个葫芦就往那里面一扔。一会儿焰头就更高些了,还听见咝咝的声音,仿佛这个葫芦还有点儿水分似的。

我想要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可是看不见。我走近了一些,弯下身子。突然火里“啪”的一声,扑了我一脸的灰。

“嗯,这准是葫芦里的空气膨胀了,就爆破了。”

可是我瞧见有个什么东西跳到了我脚边。我就像当中卫的接到了球似的,连忙把它一脚踢出去。跟着,我一下子觉着我腹部什么地方发起烫来,仿佛施行了热敷。我一摸——那个地方忽然说起话来了,用的是一种朗诵的调子:

“唉唉,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亲爱的好王葆!我的心有如……”

“又来了,你!”

嘿,你瞧!真的烧它不了。它还说:

“一烧,倒把我的热情烧得更旺些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你了。”

同志们!你们说要怎么着才好呢?我可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坐在地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两手上。我瞧着那堆火慢慢儿熄灭下去,瞧着那一缕一缕的轻烟往上升。我一动也不动。后来连烟都淡得没有了。

“我可怎么回学校里去呢?”我自问自,心里难受得像绞着似的。

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很激动的声音:

“干么要回学校去?在学校里那么不方便,你又何必回去受那个罪?”

我气冲冲地说:

“什么话!我不用学习了么?”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学习,我问你?”宝葫芦理直气壮地问我,“不是为了学好一行本领,将来可以挣钱么?钱——你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有我!”

“呸!光只为钱哪?”

“还为什么?”

我不理它。我知道跟它说不清。你们瞧!人家正想着将来要有很大的成就,要对祖国有很大的贡献——它可只惦记着“钱”、“钱”!

“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誉,就可以让报纸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

“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上我的照片了么?”

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

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看都看不及。

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

“谁问你!”

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

“二百米蛙式冠军。”

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地就瞧见了我自己的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发的。我更不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

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

“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还不妨再添办一些。”

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镜子。

宝葫芦告诉我:

“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作报告……”

我可打了个寒噤:

“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

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

“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做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

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

“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

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

宝葫芦仍旧不停嘴地说着。它拼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

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

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

“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

停了一下,它又说:

“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

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我竟听不懂了。

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

“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给我办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

“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

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可以说几句真话。

“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

“哼,方便!——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谈起来,我怎么办?”

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丁零当啷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块块都给摘了下来。

“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

“偏不挂!”

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

“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

“偏不吃!”

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待我那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鸣凤、姚俊、萧泯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

“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

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学游泳的。

“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

“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

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往哪儿呢,可是?

“先回家再说吧。”

眼泪可又淌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看出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

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

“妈妈还没有回家来呢。”

接着我又想:

“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

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

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态度不太好,我知道!”

我走着想着。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

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地爱我(这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

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

“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

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

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就跑。

“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

“呵,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

杨拴儿压着嗓子叫:

“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

“怎么?”

“来来,跟我走!”

“什么?”

“你可不能回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胡说!有这号事!”

“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

“那你怎么知道的?”

“那——这你甭问了吧。”

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

“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

“什么?”

“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

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现那个赃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

“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

“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在家不在,这会儿?”

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螫了一下似的一跳。

“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我正在这里发愣,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

“呸!”我啐了一口,拔腿就走。

“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

我不理。

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

“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打打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

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

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法儿解释。

“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

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找。

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古董的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他那里的?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

“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

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

“来了来了!”

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斤斗似的冲进了房里:

“王葆来了!”

不错,王葆来了。

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

“哪,都是它!”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

“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吧,慢慢说。”

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

“那天是星期日……”

这样那样的。原原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

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好松快!

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在我家里了。

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

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备照原价偿还原主。

“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

“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

这怕也不行。

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

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

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盯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

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想看看它究竟有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西来了。

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们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决不吭一声儿。

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似的!

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

“哪儿呢,哪儿呢?”

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咦,怎么回事?”

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

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

“瞧瞧你!睡了那么久!”

“杨拴儿呢?”我问。

奶奶莫明其妙:

“杨拴儿怎么了?”

“他在哪儿呢?”

“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

“怎么,他没溜出来?”

奶奶笑了:

“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

“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

“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就完全清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

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也笑过我们:

“到底是小男孩儿!”

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

“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对不起,正是这么着。

那你们也许会要说:

“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认真真听着呢。嘿,只是一个梦!真荒唐!”

说的是呢!

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

“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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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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