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我尚年轻容易多愁善感,父亲给了我几句忠告,至今仍盘旋在我的脑海。
“当你想开口批评别人,”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拥有这些优势。”他没有再多说,但我们之间向来无须多言也能心意相通,我知道他的意思远不止于此。结果,我变得倾向于保留个人意见,这个习惯造成不少怪人爱对我推心置腹,让我吃了不少言语乏味之人的苦。有这样特质的正常人总是很快被心智异常的人侦测和纠缠,我在大学时期被指责为政客着实有失公允,就因为我知道某些无名狂人的秘密伤心事。这些心事吐露大多不请自来——每当一些明显迹象让我察觉到眼下就要出现私密告白,我常装睡,假装全神贯注或是不厌其烦的样子。年轻人的私密告白,或至少他们表达时所用的措辞,往往剽窃而来,而且又明显有所隐瞒。不去评断是因为还抱着无穷希望。正如父亲势利地暗示过,而我也势利地重复一次,人的出身会决定基本礼度认知,我唯恐忘记了这点会遗漏掉什么。
即便我对自己的宽容自豪,但终究不得不承认宽容还是有限度的。个人的行为准则可能奠基于坚固磐石,也可能奠基于潮湿沼泽,但超过某个限度,我已经不在乎对方奠基于什么。去年秋天我从东岸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全世界始终如一,永远专注在道德上,我再也不要有窥伺人心的特权来骚扰。唯有盖茨比——是他赋予本书书名——是个特例。盖茨比,他象征了我打从内心看不惯的一切。如果一个人的人品是一连串的成功姿态,那么他确实有某些可爱之处,他对于生命的承诺具有高度敏感,仿佛他和记录万里之外地震强度的复杂机器有亲戚关系。他这种敏感,和美其名曰“创意气质”,实则缺乏主见的软弱个性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有种对事物怀抱希望的无比天赋,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过那种奋不顾身的浪漫,未来也不太可能再发现。不,盖茨比最终还是好样的,有问题的是那些掠食他的人,在他梦碎之后飘出来的污浊灰尘,让我一时对人类未竟的悲哀和片断欢喜失去兴趣。
我出身中西部城市的富裕家族,至今已富过三代。卡洛威一家算是宗族,说是来自蒲克勒公爵的传承,但实际上我的直系祖先是我祖父的兄弟,他在一八五一年找了个替死鬼代他去打内战,自己来到此地创业从事五金批发生意,到今天由我父亲继续经营。
我从没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据说我长得像他——特别有挂在我父亲办公室里那幅有点儿冷酷无情的画像为证。一九一五年我从纽黑文毕业,恰恰比我父亲晚四分之一个世纪,毕业后没多久,我就参加了因为延迟的日耳曼民族迁徙而引发的世界大战。我太享受于反突袭战,回来以后仍静不下心。中西部不再是世界的温暖中心,反而像宇宙的破烂边缘,于是我决定到东部学习债券。我认识的人都从事债券业,多养活一个单身汉应该不是问题。所有的叔伯姑姨商量这事仿佛在帮我挑预科学校一样,最后终于说“嗯……那……好吧”,表情非常严肃又犹疑。父亲同意先资助我一年,然后又几经耽搁,我终于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搬到东部。当时我以为这一搬就不会再回来。
在城里租个房间比较实际,但正值温暖季节,我又刚离开有宽阔草坪和宜人树木的乡下,因此当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提议一起在通勤小镇上租个房子,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他找到了房子,一间饱受风霜、月租八十元的小平房,但临行前公司派他去华盛顿,于是我独自一人搬去乡下。我有一只狗,在它跑掉前至少也算是养了它几天,还有一辆老道奇和一个芬兰女佣帮我铺床备早餐,她在电炉前边做饭边嘀咕着一些芬兰格言。
头几天颇寂寞,直到某天早上,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路上叫住我。
“西卵村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告诉了他。我继续走,再也不觉得孤单。我成了向导,探险家,早期移民。他在无意间封我为这一带的荣誉市民。
于是,伴着明媚阳光与树木新绿萌动——就像在快转影片里迅速生长——一个熟悉念头涌现:生命就要随着夏季始而复新。
首先,要读的东西很多,还要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大大增进健康。我买了十几本讲银行业、贷款、投资债券的书,烫金红色的封面陈列在我的书架上,像刚从造币厂铸出来的钱币,允诺将揭晓迈达斯、摩根和盖乌斯·梅塞纳斯的秘密。我还兴致勃勃打算读许多课外书。大学时期我爱好文艺,有一年时间帮《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正经又平淡无奇的社论,现在我决心重新找回这一切,当个能力最有限的专家——通才。这可不是一句俏皮话。毕竟,若是从单一窗口来看待生命,会觉得成就大了许多。
我会在北美最奇特的小区租到房子完全是巧合,它位于纽约正东那块狭长放纵的岛上,除了有独特的自然景观,还有两块特殊地形。城市以东二十里有个小海湾隔开两个轮廓一模一样巨大的卵形地带,位于西半球最平静的咸水域,一块辽阔的潮湿空地——长岛海湾。它们不是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鸡蛋,两块地接触的那一端被压平了,但外形相似度肯定让飞在上方的海鸥困惑不已。对没有翅膀的我们而言,更有趣的现象是两者除了形状与大小之外,其余完全没有共同点。
我住在西卵。是——嗯,比较不时髦的那一块。但这是最肤浅的标签,难以表达两者奇异且相当险恶的对比。我的房子就在距离海湾区区五十码的卵形顶端,夹在两间每季租金要一千两百到一千五百元的大寓所间。右边那间无论从任何标准来看都是庞然巨物,模仿某诺曼底市政厅而建,房子一边有崭新的高塔,覆盖在薄薄的常春藤蔓下,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超过四十亩的草坪和花园。这是盖茨比的别墅。更确切地说,住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是一位姓盖茨比的先生,因为我那时还不认识他。我自己的房子是个碍眼东西,好在它不大,所以被忽略。因此,我享有海景,邻居的部分草坪,还有百万富翁当邻居,每月只要八十元租金。
小海湾对面,沿岸一座座白色宫殿在时髦的东卵闪烁,而那年夏天的事,真正算来要从我开车去对面,到汤姆·布坎南夫妇家用餐那天晚上开始。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我和汤姆则是大学旧识。大战刚结束时,我曾经在他们芝加哥的家里住了两天。
她的丈夫不只在运动方面成就斐然,更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强悍的美式足球边锋,某方面而言他是个全国知名人物,这种人在二十一岁的成就已在其限度内登峰造极,接下来的人生都有点儿走下坡的味道。他家里富裕得不得了,还在念大学时,他的挥霍就令人发指,但他离开芝加哥搬到东岸的方式更令人屏息。举例来说,他从森林湖带下来一批打马球专用的马。难以想象跟我同辈的人可以富裕到做这种事。
我不晓得他们为何搬到东部。之前他们在法国住了一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四处漂荡没有停歇,哪里有打马球又富有的人聚集,他们就去。这次搬家是定居了,黛西在电话里说,但我不信。我不明白黛西的心思,但感觉汤姆会永远漂泊下去,焦渴地寻找昔日美式足球赛事带给他的刺激。
于是在一个温暖多风的傍晚,我开车到东卵去探望两个我几乎完全陌生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中还华丽,明亮的红白二色乔治王朝时期殖民风格别墅俯瞰海湾。草坪从海滩延伸到前门,有四分之一里长,一路跨过日晷、红砖小路和耀眼的花园,最终抵达房屋时,仿佛移动的惯性使然,明亮的藤蔓从墙的一边往上爬。房屋正面以一系列落地窗破题,现在正映着闪耀金光,敞开面对温暖多风的午后。汤姆·布坎南身着骑装,叉开双腿站在前廊。
跟纽黑文那几年相比,他的样子有变。现在他是个健壮、稻草色头发的三十岁男子,嘴唇的线条刚硬,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炯炯有神而傲慢的眼睛是脸上最明显的特征,让他看起来总是咄咄逼人。就连女孩子气的骑装也藏不住那副身躯的巨大力量——雪亮的靴子被他撑满至上面绷紧的鞋带,当他的肩膀在薄外套下转动,更可见大块肌肉挪移。这是一副力大无比的身躯——一个残忍的身躯。
他的说话声音是粗哑的男高音,更增添他给人性情暴躁的印象,里头带着一丝男权的蔑视,就算面对他喜欢的人也一样。在纽黑文有些人讨厌他到了极点。
“我说啊,别把我对这些问题的意见当作绝对,”他仿佛在说,“就因为我比你强壮也更像个男人。”我们隶属同一个大四社团,虽然不是密友,但我总觉得他很看重我,以他那严苛、目空一切的方式,渴望我也喜欢他。
我们在阳光充足的前廊聊了几分钟。
“我这地方很不错。”他说,视线不停闪来闪去。
他抓着我一只手臂把我转过身,伸出一只大手,从前景开始,扫过一个凹陷的意大利花园,半公亩香味扑鼻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前端扁平,在岸边随浪潮起伏的汽艇。
“这地方原属于石油大王德曼因。”他又把我转个圈,客气但突兀,“我们到里头去。”
我们穿过挑高的门厅,进入一个明亮的玫瑰色空间,两扇落地窗在两边轻巧地把空间嵌在屋里。半掩的窗户亮着白色,映照窗外刚冒出头来,仿佛朝屋内生长的嫩草。一阵微风吹过室内,窗帘像白旗从一头掀起,另一头放下,又扭着卷上霜糖婚礼蛋糕似的天花板,再朝向酒红色的地毯荡漾,在其上形成阴影,宛如风吹拂过海面。
室内唯一完全静止的是一张巨大沙发,两个年轻女子飘浮其上,仿佛挂在下锚的热气球上。她们都穿白衣,洋装在风中飘动,好似她们方才短暂在屋里飞了一圈,才刚被吹回来。我一定是站了一会儿聆听窗帘噼啪作响和墙上一幅画的嘎吱声。然后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后面的窗,拦截在屋内的风渐渐静止,窗帘、地毯和两个女子也慢慢降落到地上。
较年轻的那位我没见过。她在长沙发一端伸直身子,一动也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在上面平衡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要是她有用眼睛余光瞅见我,可一点儿迹象也没有——我的确差点儿就为了打扰到她而喃喃抱歉。
另一个女孩儿是黛西,她作势要起身——她表情认真,身子微微往前倾,然后扑哧一笑,一个滑稽迷人的微笑,我也笑,向前走进屋里。
“我啊——开心得瘫软无力。”
她又笑,仿佛自己说的话非常风趣,接着握了我的手一下,抬头看我的脸,一副全天下她最想见的人就是我的模样。她就是这样。她低声表示那位正在平衡
物件的女孩儿姓贝克。(我听人说过,黛西低语只为了让别人往她身上靠近,这无关紧要的批评,丝毫不减这方式的魅力。)
总而言之,贝克小姐轻轻动了唇,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对我点了个头,然后很快把头仰回去——她正在平衡的物件显然摇摇欲坠,让她受惊。我嘴里又冒出几句道歉的话。任何一种自信十足的表现,总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回头看表妹,现在她开始用低沉而扣人心弦的声音问我问题,那声音让人的耳朵跟着上下起伏,每个字句都像音符,演奏出来后就成绝响。她的脸庞既忧伤又可爱,明亮的五官、明亮的眼睛、明亮而热情的嘴巴——但喜欢过她的男人最难忘的是她激动人心的嗓音,像嘹亮歌声让人无法抗拒,或是一个喃喃的“听着”,告诉你她刚才做了欢乐兴奋的事,接下来一小时也会有欢乐兴奋的事情等待发生。
我告诉她我来东岸前在芝加哥待了一天,十几个朋友托我送上他们的爱。
“他们想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大喊。
“整个镇都荒芜了。所有车子把后轮漆成黑色来服丧,北岸整晚都听得见哀号。”
“太美妙了!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补了不相关的一句,“你应该看一下宝宝。”
“我很乐意。”
“她在睡觉。今年三岁,你没见过她吗?”
“从来没有。”
“嗯,你应该看一下。她……”
到目前为止,汤姆·布坎南一直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动,现在他停下来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你现在做哪一行,尼克?”
“我做债券。”
“在哪一家公司?”
我告诉他。
“从来没听过。”他断然说。
令人恼火。
“你早晚会听到的,”我简短回答,“如果你待在东部的话。”
“哦,我肯定会在东部待下来,别担心。”他说,瞄了黛西一眼然后又看看我,仿佛提防谁多说了什么。“我是天大的白痴才会住到别的地方。”
霎时贝克小姐说了一句:“完全没错!”突如其来让我吓了一跳——这是从我进屋里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的受惊不亚于我,因为她打了个呵欠,敏捷而迅速地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站起来。
“我整个人都僵掉了,”她抱怨,“我在这张沙发上躺了不知道多久。”
“你怪我啊,”黛西反驳,“我整个下午都想要你跟我上纽约去。”
“不了,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在培训当中。”
她的东道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这样吗?!”他把酒一口气干掉,仿佛杯底只有一滴酒,“我真的搞不懂你怎么有办法成就任何事。”
我看着贝克小姐,猜想她到底“成就”了什么。我喜欢看她。她是个修长、胸脯小小的女孩儿,身躯挺直了,肩膀还微微往后,像个年轻的军校学生。她用被太阳照得眯起的灰眼眸回看我一眼,苍白、迷人而不满的脸上带着礼貌和回敬的好奇心。现在我才发现我曾经在某处看过她,或是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吻说,“我认识那边的一个人。”
“我不认识半个……”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是我邻居,用人便宣布开饭。汤姆·布坎南把绷紧的手臂卡在我的手臂下,不容分说就把我从屋里架出去,就像把一个跳棋棋子移到另一个格子上。
两名女子纤细而懒洋洋地,把手轻轻搁在腰上,领头走进一个面对夕阳的玫瑰色门廊,桌上四根蜡烛在渐弱的风中闪烁。
“点什么蜡烛啊?”黛西皱着眉提出异议,伸出手指头把蜡烛捏熄,“再过两个礼拜就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她容光焕发地看着我们所有人,“你们会不会期待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然后错过?我每次都期待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然后错过。”“我们应该计划点儿什么。”贝克小姐像准备上床睡觉似的打个呵欠,在餐桌旁坐下来。
“好啊,”黛西说,“我们应该计划什么?”她转过头来无助地看着我,“大家都计划些什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便用震惊的神情专注地盯着她的小指头。
“你看!”她抱怨道,“我受伤了!”
我们大家都去看她的手——她的指关节有点儿瘀青。
“都是你害的,汤姆,”她指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你害的。嫁给一个粗野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又笨拙又粗壮的……”
“我讨厌‘笨拙’这个字眼,”汤姆生气地抗议,“就算开玩笑也不喜欢。”
“笨拙。”黛西坚持。
有时她和贝克小姐同时开口但不唐突,说些没逻辑的玩笑话却也不完全算闲扯,就和她们的白色洋装或不带任何欲念的冷淡眼神一样酷。她们坐在这里,接受在场的我和汤姆,只是愉快而礼貌地招待着我们或是接受我们招待。她们知道再过不久晚餐就会结束,不多时傍晚也会结束,随随便便给束之高阁。这里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边,傍晚从一个阶段赶着到另一个阶段,一直到结束;过程是一连串落空的期待,要不然就是对结束那一刻的来临感到紧张害怕。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野蛮,黛西,”喝到第二杯软木塞味重但令人惊艳的红酒时我坦陈,“不能聊聊农作物收成或者别的什么吗?”
我讲这句话没有特别用意,但出乎意料被接了下去。
“文明正在崩溃,”汤姆忽然发飙,“我现在对事情特别悲观。你们有没有看过《有色帝国的崛起》,一个叫戈达德的人写的?”
“呃,没有。”我回答,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嗯,这本好书大家都应该读。书的主旨是说,我们要是再不小心,白种人就要被……就要被彻底淹没。这是有科学根据的,都经过证明。”
“汤姆变得好高深,”黛西说,脸上的表情带着轻率的悲伤,“他读一些深奥的书,里头的词都好长。上次我们讲的那个字是什么……”
“哼,这些书都有科学根据,”汤姆坚称,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这家伙把整件事都想了个明白。我们是优越民族,有责任提高警觉,否则其他人种就会掌权控制一切。”
“我们一定要打倒他们。”黛西小声说,对着强烈的太阳不断眨眼。
“你们应该住到加州。”贝克小姐起了话头,但汤姆在位置上重重挪动身子打断了她。
“这理论的要点是,我们都是北欧日耳曼人,我是,你是,你是,而——”经过些微迟疑,他微微点头把黛西也算进去,她又对我眨眼。“——我们制造了各种文明构成物——科学啊艺术啊等等。懂吗?”
他的专注含有一种可悲成分,仿佛他此刻的自满自得,虽然比之前还敏锐,却已不够他用。就在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响起来,管家离开门廊去接听,黛西趁这打岔机会向我靠过来。
“我告诉你一个家族秘密,”她聚精会神地说悄悄话,“关于管家的鼻子。你要听听关于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这是我今晚过来的原因。”
“这个嘛,他从前不是管家。从前他在纽约帮一户人家擦银器,那家有一套银器供两百个人用。他从早擦到晚,到最后他的鼻子终于受影响。”
“情况越来越糟糕。”贝克小姐提了一句。
“对,情况越来越糟糕,到最后他只好辞掉那份工作。”
有一刻,最后一抹阳光含情脉脉地落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她的声音让我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亮消失,每一道光依依不舍离开她,就像孩子于傍晚时分在街道上流连不舍。
管家走回来靠在汤姆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汤姆皱眉头,把椅子往后推,不发一语走进去。他的缺席仿佛刺激了黛西,她又靠过来,说话声热情如歌唱。
“我真喜欢你在我家做客,尼克,你让我想到一朵玫瑰花,彻头彻尾的玫瑰。不是吗?”她转向贝克小姐要她印证,“彻头彻尾的玫瑰?”
这怎么会是真的?我跟玫瑰花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她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流露出一股暖意,仿佛她的心意藏在屏息而扣人心弦的字句里,向着你而来。然后她忽然把餐巾往餐桌上一丢,告退之后进去屋里。
贝克小姐和我互换一个刻意但不具意义的眼神。我正打算开口说话,她警觉地坐直身子,用警告的声音说了声“嘘!”背后的屋里隐约可听见压低声音的激动交谈,贝克小姐往前倾,大剌剌地试着听。低语升高到快要听清楚时又降下去,然后又激动起来,最后全然静止。
“你刚提到的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
“不要说话。我想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吗?”我天真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说,一副真正感到惊讶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
“唉……”她犹豫一下,“汤姆在纽约有女人。”
“有女人?”我茫然地重复一遍。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至少应该识相点儿,不要在用餐时间打来,你不觉得吗?”
我差点儿来不及理解她说的话,就听见洋装的窸窣声和马靴的嘎吱声,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旁。
“没办法!”黛西强作欢欣地大喊。
她坐下来,用探究的眼神先看贝克小姐然后再看我,接着说:“我到外面张望了一分钟,外头真是浪漫。草坪上有只鸟,我想一定是搭库纳德或是白色之星来的夜莺。歌唱个不停——”她的声音也在唱歌,“——好浪漫是不是啊,汤姆?”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苦着脸对我说,“如果晚餐之后天色还亮,我带你到马厩看看。”
屋里又响起电话铃声,大家吃了一惊,黛西对汤姆坚决地摇摇头之际,马厩的话题,事实上是所有话题,都消失无踪。在餐桌旁最后五分钟的片段里,我记得蜡烛又点了起来,完全没什么意义,我刻意想正眼看每个人但又要避开大家的视线。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在想什么,我怀疑就连一派冷酷怀疑的贝克小姐,也无法忘掉第五个客人尖锐而迫切的金属声音。对某种个性的人而言,这场面可能很有意思——我的直觉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必说,马的话题再也没有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尺黄昏的距离,慢慢走回图书室,仿佛要去一个确实存在的尸体旁守夜。我努力做出感兴趣又有点儿耳背的模样,跟着黛西走过一连串长廊,来到前方的门廊。在昏暗中,我们一起在藤条沙发上肩并肩坐下。
黛西把脸捧在手心,仿佛在抚摸那可爱的形状,然后眼神慢慢移向丝绒般的黄昏。我看出她思绪澎湃,于是问了一个我以为最能安抚她的问题,她的女儿。
“我们两个不太熟,尼克,”她忽然说,“虽然是表兄妹。你甚至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还在打仗。”
“这倒是真的,”她犹豫一下,“唉,我有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尼克,现在我凡事都愤世嫉俗。”
显然她有理由如此。我等着,但她没再说,过了一会儿,我无力地回到她女儿的话题上。
“我想她会说话——也会吃东西?”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看着我,“听着,尼克,我来告诉你她出生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你要听吗?”
“乐意至极。”
“你就知道我现在为何对——事情——有这样的感觉了。嗯,她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天知道汤姆人在哪里。我从麻醉中醒来,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她告诉我是女孩儿,我转过头就掉眼泪。‘好,’我说,‘我很高兴是女孩儿。我希望她长大后变成一个傻瓜——在这世界上,女孩子再好也不过如此,当个美丽的傻瓜。’”
“你看,反正我觉得一切糟透了,”她语气坚定继续说,“每个人都这么想,那些最先进的人都这么想,而且我真的知道。我哪里都去过了,什么都看过,什么也都做过。”她的眼神闪着挑衅,有点儿像汤姆,笑声里有令人心惊胆战的嘲讽,“世故——老天,我真是世故!”
当她的声音中止,不再逼着我注意听,我立刻感觉到她刚刚说话的虚伪,让我觉得不舒服。仿佛这整晚只是个伎俩,就为了从我身上索取某种情感。我继续等,果不其然,没多久她便抬头看我,可爱的脸上有一抹错不了的嗤笑,仿佛她刚在一个秘密高级社团争取到会员资格,她和汤姆都属于这社团的人。
屋里,深红色的房间灯光绽放。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两头,她正大声读《周六晚间邮报》给他听——字句如细语,缺乏抑扬顿挫,凑在一起组成安定人心的曲调。台灯的灯光在他的靴子上雪亮,在她秋叶般的黄头发上暗淡,她翻页时手臂上纤细的肌肉震动,纸页反射着光。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手要我们先别出声。
“待续,”她说,把杂志丢到桌上,“请见本刊下期。”
她的膝盖一连串动作支撑起身体,然后她站起来。
“十点了,”她说,看起来像是从天花板看时间,“乖女孩儿该上床睡觉了。”
“乔登明天要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在威彻斯特。”
“哦——原来你是乔登·贝克。”
我现在知道为何她看起来面熟了——她那好看而轻蔑的表情,不知多少次从艾许维尔、温泉城或棕榈海滩的体育生活报道的印刷图片盯着我。我也听过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批判且不快的事,但早已不记得是关于什么。
“晚安,”她轻声说,“八点叫我好吗?”
“如果你起来的话。”
“我会起来。晚安,卡洛威先生。再会。”
“当然要再会,”黛西确认,“事实上呢,我来做个媒,你多来几次,尼克,我就——哦——把你们凑成一对。你知道,一不小心把你们俩锁在橱柜里,然后放上船推到海上之类……”
“晚安,”贝克小姐从楼上喊,“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儿,”过了一会儿汤姆说,“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到处乱跑。”
“谁不应该?”黛西冷冷地问。
“她家里人。”
“她家里人是一个大概一千岁的阿姨。而且尼克会照顾她。不是吗,尼克?今年夏天她会常来这里度周末。我觉得这边的家庭环境会对她有益。”
黛西和汤姆彼此沉默对看了一眼。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快问。
“路易斯维尔。我们两个白种女孩儿在那里一起度过少女时期。我们美丽的白……”
“你刚刚是不是在外面走廊对尼克掏心掏肺?”汤姆忽然质问。
“有吗?”她看着我,“我不记得了,但我们好像有聊到北欧日耳曼民族。对,我很确定。这话题不知不觉就出现,一没注意就……”
“你别听到什么都信以为真,尼克。”他规劝我。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过几分钟之后我站起来准备回家。他们送我到门口,并肩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发动车子时,黛西断然大喊:“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已经跟一个女孩子订婚了。”
“没错,”汤姆体贴地证实,“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真是造谣中伤。我这么穷。”
“但我们有听说,”黛西坚称,我惊讶的是她的脸又像花朵一样绽开,“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件事,但我离订婚还差得远。事实上,流言蜚语替我发布结婚公告,正是我来东部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因为怕谣言就不和老朋友往来,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被人谣传到成了亲。
这份关心让我有点感动,让他们看起来不至于富裕到高不可攀。虽然如此,驱车离开的时候我仍然困惑,还有一点儿嫌恶。在我看来,黛西应该抱着孩子立刻冲出那栋屋子,但她脑子里显然没这个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女人”的事实不会比一本书让他心情不佳还来得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在陈腐的观念里寻找寄托,仿佛他健壮体格的自大,再也无法滋养他唯我独尊的心。
路边小旅馆的屋顶和修车厂的门前已经是仲夏景象,一个全新的红色加油机坐落在灯光下。当我抵达位于西卵的住宅,我把车停到车棚,在后院闲置的碾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只留下响亮耀眼的夜景,振翅声来自树上,大地则鼓吹着充满生命力的青蛙,形成连续不断的管风琴声。一只猫行进的侧影在月光下摇曳,我转过头看它的时候,发现我不是一个人——五十尺外,有个人从邻居的别墅阴影中浮现,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银色繁星。从他悠闲的举止和两脚稳站在草坪上的姿势,可知这位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出来分析一下本地的天空有多少属于他。
我决定叫他一声。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过他,足以作为开场白。但我没有,因为他忽然做了个动作,显示他乐于独处——他以一种奇异方式伸出手臂对着暗沉海水,就连从我这个距离看,我也敢发誓他在颤抖。我不由自主往海面望过去——除了一盏又小又远的绿灯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位置可能在某个码头尽头。当我回头找盖茨比,他不见了,再次留我在不平静的黑暗中独处。
第二章
介于西卵和纽约半途,公路与铁路仓促会合后绵延四分之一英里,就为了避开一个荒凉地带。这是个灰烬之谷——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农场里,灰烬像小麦一样长成山脊山坡和丑陋的花园。灰烬形成房屋、烟囱和炊烟,最后鬼使神差地化为隐约走动,但在尘埃飞扬中已崩碎的人形。偶尔有一列灰色车厢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发出可怕声音戛然停止,灰扑扑的人们立刻拿着沉重铁锹成群出现,搅出一片无法穿透的灰云,掩护他们隐匿的行动。
然而在灰色大地和永远笼罩其上的一阵阵暗淡灰尘上方,过一会儿你可以看到T.J.爱克伯格医生的眼睛。爱克伯格医生的眼睛又大又蓝,虹膜在离地一码的高处。眼睛不是从一张脸上往外看,而是在一副巨大黄色镜框之后,镜框挂在不存在的鼻子上。显然是某个幽默感丰富的眼科医生把它立在那里,为自己皇后区的诊所招揽生意,后来他自己大概也永远闭上眼睛,或是搬走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这回事。他的眼睛虽然因长期日晒雨淋而黯淡了点儿,但仍继续若有所思地俯瞰庄严的垃圾场。
灰烬之谷的一边是一条污浊小河,每当吊桥升起让驳船通过,在火车上等候的乘客可以盯着这片暗淡景色长达半小时。就算在平时,火车到这里也要停顿至少一分钟,也正因为如此,我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这件事,不管到哪儿,知道他的人总要强调一次。熟人讨厌他带着情妇出现在时髦的餐厅,然后把她晾在桌边,自己信步闲逛,随便跟任何一个认识的人闲聊。我虽然好奇想看看她,但可不想认识她——结果还是认识了。某天下午我和汤姆搭火车一起上纽约,停在灰堆旁的时候,他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肘,几乎是逼着我下火车。
“我们下车!”他坚持,“我要你见见我的女人。”
我看他午餐时喝了不少,现在这样硬是要我作陪,已经快构成暴力行为。他就这么傲慢地假设周日下午我没别的事好做。
我跟着他跨越刷白的铁路矮栅栏,在爱克伯格医生的持续盯梢下,沿路往回走了一百码。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黄色砖房,坐落在荒地边缘,一条像是袖珍版的大街照管着这排房子,房子左右两边什么都没有。三间商店的其中之一正在招租,另一间是通宵营业的餐厅,有一条灰烬小路通到门口。第三间是个修车厂——汽车修理,乔治·B.威尔森,汽车买卖——我跟着汤姆走进去。
里头破败又空荡荡,唯一的车是台盖满灰尘的破福特,蹲在昏暗的墙角。我正在脑中想象这个阴暗车库只是个幌子,奢华浪漫的公寓就隐藏在头顶上的时候,老板本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在抹布上擦手。他是个无精打采的金发男子,脸色苍白,尚称英俊。看见我们的时候,一丝希望的亮光照进他淡蓝色的眼睛。
“你好,威尔森老兄,”汤姆说,在他肩膀上快活地一拍,“生意如何?”
“没的抱怨,”威尔森回答,没什么说服力,“你什么时候才要卖我那辆车?”
“下礼拜,我的人正在修理。”
“他动作相当慢,不是吗?”
“才不会,”汤姆冷冷地说,“假如你这么想,我干脆卖给别人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威尔森连忙解释,“我只是说……”
他的音量逐渐减弱,汤姆不耐烦地环顾修车厂。这时我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丰满的女人挡住来自办公室的光线。她的年纪三十五岁上下,有一点儿矮胖,但多余的肥肉在她身上魅力诱人,有些女人就是有这种能耐。深蓝色薄绉纱圆点洋装上的那张脸不带一丝一毫美感,但立刻能感觉到丰富的生命力,仿佛她身上的神经持续在燃烧。她缓缓一笑,经过她丈夫身边仿佛他是个鬼魂,与汤姆握手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她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地跟她丈夫说话,声音低而粗:
“你也搬些椅子来,叫人家要坐哪儿?”
“哦,是是。”威尔森赶紧应声,走进小办公室里立刻和水泥墙的颜色混为一片。一层白色灰尘遮盖了他深色的西装和淡色头发,以及周遭的一切——除了他妻子以外。她往汤姆靠近。
“我要见你,”汤姆盯着她说,“去搭下一班火车。”
“好的。”
“我们在下层的书报摊见面。”
她点点头,移开汤姆身边的时候,威尔森正拿着两张椅子从办公室门口出现。
我们在路上没人看见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是七月四号,一个灰扑扑瘦小的意大利裔男孩儿正沿着铁轨放置一排鱼雷炮。
“这地方糟透了吧。”汤姆说,皱着眉和爱克伯格医生互看了一眼。
“可怕极了。”
“出去透透气对她好。”
“她丈夫不会反对吗?”
“威尔森?他以为她去纽约看她妹妹。那个人蠢到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于是,汤姆·布坎南和他的女友以及我一道上纽约——不能说是一道,因为威尔森太太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坐在另一节车厢。汤姆总算是顾到可能也在火车上的东卵居民的想法。
她换上一件有花样的棕色细棉布洋装,汤姆扶她下到月台的时候,她略显宽大的臀部绷得有点儿紧。她在书报摊买了一本《小城八卦》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火车站的药房买了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阴郁有回音的上层车道,她让四辆出租车开过去,才选了一辆灰色椅套的淡紫色新车,我们坐进去,远离车站的群众,驶进热烈的阳光。但她忽然从车窗转过头来,然后往前敲一下前面的玻璃。
“那边有狗,我想买一只,”她认真地说,“在公寓里,养一只狗很好啊。”
我们倒车到一个灰头发老人身边,他长得很像约翰·D.洛克菲勒,像得离谱。他脖子上挂了一个篮子,里头蜷缩了十几只刚出生不久还看不出品种的幼犬。
“这些是什么狗?”他走到出租车窗边时,威尔森太太急着问。
“什么都有。你要哪一种,女士?”
“我想要一只那种警犬,你不会刚好有吧?”
那人怀疑地往篮子里看看,伸手进去,从颈背抓了一只蠕动的小狗出来。
“这才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这不算是警犬,”那人语气失望,“比较算是艾尔代尔猎犬。”他用手摸过像棕色毛巾一样的狗背,“看看它的毛,很了不起吧。这种狗绝对不会没事就感冒给你添麻烦。”
“我觉得很可爱,”威尔森太太热情地说,“多少钱?”
“这只吗?”他赞赏地看看它,“这只狗要价十块钱。”
那只艾尔代尔——毫无疑问它的确有一点儿艾尔代尔血统,虽然它的脚白得吓人——换手之后在威尔森太太的膝上安顿下来,她欣喜若狂地抚摸着狗耐风雨的毛皮。
“它是男生还是女生?”她慎重地问。
“这只吗?这只狗是男生。”
“那是母狗,”汤姆果断地说,“钱给你,拿去再买十只狗。”
我们开往第五大道,夏日的礼拜天下午温暖又柔和,感觉像在乡村,就算一大群白色绵羊拐个弯从路口走出来,我也不会讶异。
“等一下,”我说,“我在这边先下了。”
“不行,”汤姆很快接话,“你不到公寓来的话,梅朵会伤心。不是吗,梅朵?”
“来嘛,”她怂恿,“我来打电话给我妹妹凯瑟琳。有眼光的人都说她漂亮。”
“嗯,我很乐意,但是……”
我们继续前进,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往西一百多号街前进。到一百五十八街的时候,出租车在一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大楼其中一块前面停下来。威尔森太太用皇室回宫的眼神扫视街道,抱起她的狗和她买的其他东西大摇大摆走进去。
“我要请麦基夫妇上来,”我们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宣布,“当然还要打电话给我妹。”
公寓在顶楼——有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厅,一间小卧房和一间浴室。客厅里一套过大的织锦布沙发已经挤到门口,在屋里走动时,会不断绊倒在仕女在凡尔赛宫花园里荡秋千的图画上。唯一的挂画是一张放得过大的照片,乍看是只母鸡坐在模糊的石头上。然而从远处看,母鸡却化为一顶女帽,一个矮胖老太太对着室内微笑。桌上有几本旧的《小城八卦》和一本《西满后称伯多禄》,还有几本报道百老汇消息的小道刊物。威尔森太太首先关心的是那只狗。一个不甘不愿的电梯男孩儿拿来铺满稻草的盒子和牛奶,还自作主张附上一罐又大又硬的狗饼干——其中一块一下午在牛奶碟里泡了个稀巴烂。这时汤姆从上锁的橱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我这辈子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朦胧薄雾里,虽然公寓一直到八点钟之后仍然充满阳光。威尔森太太坐在汤姆腿上,打电话给几个人,然后没烟了,我出去到转角的药房买烟。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见人影,于是我悄声在客厅坐下,拿起《西满后称伯多禄》读了一章——书若不是写得很糟就是被威士忌扭曲掉了,因为我完全看不出一点儿道理。
汤姆和梅朵(喝完第一杯,威尔森太太和我直呼彼此名字)再度出现的时候,客人也开始来叩门。
妹妹凯瑟琳是个世俗的女子,身材修长,年约三十,一头坚实黏糊糊的鲍伯红发,脸上的粉擦得雪白。她的眉毛拔过再重新画上,角度比较弯,但大自然的力量修复了原本准线的工程,让她的脸有种朦胧感。她走动的时候不断发出碰撞声,数不清的陶环在她手臂上下叮当作响。她进门时的脚步像主人一样迅捷,看着家具的眼光仿佛东西都是她的,令我纳闷儿她是否住在这里。然而我问她的时候,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说她和一个女性友人住在一间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个娘娘腔的苍白男人,住在楼下的公寓。他刚刮过胡子,因为颧骨上还有一抹白色泡沫。他毕恭毕敬地和屋里所有人打招呼,告诉我他是“艺术圈”的,后来我明白他是摄影师,那张像幽灵盘旋在墙上、威尔森太太母亲的放大模糊照片是出自他手。他太太讲话声刺耳,姿态懒洋洋,身材健壮,很讨人厌。她骄傲地告诉我,自从结婚以来,她先生帮她照过两百二十七次相。
前不久威尔森太太才换过衣服,现在她穿了一件精致的米色雪纺绸午后洋装,在屋里昂首阔步时不断发出沙沙声。人换上了洋装,个性也变了。车库里非凡的活力,现在转换成令人咋舌的傲慢。她的笑声、姿势与言谈随着时间过去,越发做作得夸张,随着她不断膨胀,周围的房间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她仿佛在烟雾弥漫中绕着一个嘎吱嘈杂的中心旋转。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高声和她妹妹说话,“大部分的人只想讨好你,心里想的只有钱。上礼拜有个女人来这里看我的脚,账单拿来的时候,你会以为她帮我割盲肠呢。”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麦基太太问。
“艾伯哈特太太。她到处去别人家里帮人看脚。”
“我喜欢你的洋装,”麦基太太评说,“我觉得可爱极了。”
威尔森太太否决她的说法,不屑地扬起眉毛。
“只不过是一件乱七八糟的旧衣服,”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模样的时候就穿。”
“但你穿起来真好看,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麦基太太不放弃,“要是切斯特能拍到你刚才那个姿势,应该可以做一件作品出来。”
所有人默默看着威尔森太太,她拨开遮住眼睛的一丝头发,笑盈盈地回看大家。麦基先生头歪向一边认真看着她,然后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前后移动。
“我应该会改变一下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说,“让五官的立体感更突出。然后我还会把后面的头发束起来。”
“要我就不会改变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是……”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又重新看着摄影的主题,接着汤姆大声打了个呵欠站起来。
“你们麦基夫妇自己找点儿东西喝,”他说,“再拿些冰块和矿泉水来,梅朵,省得大家睡着了。”
“我跟那小子说过要冰块了,”梅朵对于下人的懒惰,无可奈何地扬起眉毛,“这些人哪!随时都要人盯着才行。”
她看着我,莫名其妙地一笑,然后奔到狗旁边,欢天喜地亲了它一下之后匆匆走进厨房,暗示着里头有十几个厨师正等候她吩咐。
“我在长岛拍出一些不错的照片。”麦基先生宣称。
汤姆呆呆地看着他。
“有两幅我们裱了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一幅我称之为《蒙托克海角之海鸥》,另一幅我称之为《蒙托克海角之海洋》。”
妹妹凯瑟琳在我身旁的沙发坐下。
“你也住长岛吗?”她询问。
“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大概一个月前去那边参加过一个派对。在一个叫盖茨比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哟,人家说他是威廉大帝的侄子还是表弟,他的钱都是从那边来的。”
“真的吗?”
她点点头。
“他让我害怕。我可不希望他抓到我什么把柄。”
关于我邻居这则引人入胜的情报,突然被指着凯瑟琳的麦基太太打断:“切斯特,我觉得你可以拍她看看。”她突然冒出一句,但麦基先生只无聊地点点头,把注意力转回汤姆身上。
“我想多做点儿关于长岛的作品,如果能有机会入门的话。我只需要人家帮我引荐。”
“问梅朵,”汤姆说,在威尔森太太端着托盘走进来时笑了一声,“她会帮你写封介绍信,不是吗,梅朵?”
“要我做什么?”她问,吓了一跳。
“帮麦基写封介绍信给你先生,让他给他做几幅习作,”他的嘴唇无声动了几下盘算,“《加油机旁的乔治·B.威尔森》,诸如此类。”
凯瑟琳凑到我身边,小声跟我咬耳朵:“那两个人都受不了自己的配偶。”
“受不了吗?”
“受不了啊,”她看看梅朵,然后看看汤姆,“我就说啊,受不了干吗还住在一起?换作是我,赶快离婚,然后马上再婚。”
“她对威尔森也不满吗?”
这个问题的答复,来自一个意外的地方。梅朵无意中听见我们的对话,给了个强烈且不堪入耳的回答。
“看吧?”凯瑟琳得意地大喊。她又压低声音:“其实是他老婆害他们不能在一起。她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不能离婚。”
黛西不是天主教徒,精心捏造的谎言让我有点儿吃惊。
“等他们真的结了婚,”凯瑟琳继续说,“他们就要搬到西部住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下来。”
“去欧洲会更好。”
“噢,你喜欢欧洲吗?”她惊呼,“我才刚从蒙地卡罗回来。”
“真的吗?”
“去年才去的。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去。”
“待很久吗?”
“没有,只去蒙地卡罗就回来,从马赛过去。一开始我们带了超过一千两百块钱,不到两天就在贵宾房里头被骗光。回来的路上辛苦死了,我说真的。老天爷,我恨死那个城市了。”
将晚的天空在窗外绽放,像蓝色蜂蜜色泽的地中海海水——然后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室内。
“我也差点儿犯错,”她精神奕奕地宣布,“差点儿嫁给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佬。大家一直跟我说,‘露西尔,那个人远远配不上你!’我要是没认识切斯特的话,肯定会被他追到。”
“是这样没错,但听着,”梅朵·威尔森不住地点头,“至少你没嫁给他。”
“我知道啊。”
“嗯,但我嫁了,”梅朵含混模糊地说,“这就是你我情形不同的地方。”
“你干吗要嫁啊,梅朵?”凯瑟琳追问,“又没人逼着你嫁他。”
梅朵想了一会儿。
“我嫁给他,因为我以为他是个绅士,”她终于说,“我以为他有点儿修养,但他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
“有一阵子你还疯狂爱他呢。”凯瑟琳说。
“疯狂爱他?”梅朵不可置信地大喊,“谁说我疯狂爱他了?我对他疯狂的程度就跟我对那边那个人疯狂的程度不相上下。”
她忽然指着我,所有人都用控诉的眼神望向我。我试着用表情来说明我和她的过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唯一做的疯狂事就是嫁给他,我马上就知道自己做错了。结婚时他跟别人借了一套上等衣服,竟然没告诉我,某天他不在家,那人上门来要。”她环顾四周看有谁在听,“‘哦,这是你的西装?’我说,‘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但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躺下来哭了一下午。”
“她真的应该离开他,”凯瑟琳继续跟我说,“他们在那车库楼上已经住了十一年。汤姆是她第一个爱人。”
那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了——现在人人抢着喝,除了凯瑟琳以外,她“不需要仰赖任何东西也一样快活”。汤姆按铃叫管理员,让他去买什么有名的三明治,其实已经是一顿完整的晚餐。我想走出去,穿越温柔的黄昏向东往公园去,但每次试着告辞,就身陷吵闹的激辩而被拉回来,仿佛有绳子绑在我的椅子上。然而我们这一排昏黄的窗户高挂在城市里,肯定也对人生的秘密做出了一点儿贡献,让黑暗街道上无所事事的观察者看着,而我就是他,正抬头猜疑。我在屋内也在屋外,生命的千变万化让我着迷,也让我厌恶。
梅朵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嘴吐着热气,忽然开始向我倾诉她第一次和汤姆见面的经过。
“车厢里有两个面对面的位子,每次都是最后剩下的两个空位。那天我要去纽约找我妹,在她那边过夜。他穿西装礼服和漆皮皮鞋,我忍不住一直看他,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得假装在看他头上的广告。进到车站后他站到我旁边,白色衬衫前面紧贴我的手臂——于是我说要叫警察了,但他晓得我只是说说而已。跟他一起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我兴奋得不得了,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坐进地铁车厢还是出租车。我不停地想:‘人又不可能活一辈子,人又不可能活一辈子。’”
她转向麦基太太,做作的笑声传遍室内。
“亲爱的,”她大喊,“等我这件洋装穿腻了,马上送你。我明天还要再买一件。我要来列一张购物清单。要按摩,烫头发,给狗买项圈,还要一按就有弹簧弹开的可爱小烟灰缸,再买个上面有黑色丝绸蝴蝶结的花圈放在妈妈的墓前,这样就可以撑一整个夏天。我一定得列张清单,才不会忘了我要做的事。”
当时是九点——紧接着我再次看表,发现已经是十点。麦基先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握拳放在膝上,像一帧照片里一个正要行动的男人。我掏出手帕,把他脸上那抹困扰我整个下午的泡沫干渍擦掉。
小狗坐在桌上,透过烟雾盲目看着,偶尔发出微弱的抱怨声。人们消失又出现,计划要去某个地方,然后找不着对方而彼此搜寻,在几尺外的距离与对方相逢。将近午夜时分,汤姆·布坎南和威尔森太太面对面站着,激昂地讨论威尔森太太是否有权提起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森太太大喊,“我高兴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南以迅捷的动作伸手打断了她的鼻梁。
接下来是浴室地上染血的毛巾,女人责骂的声音,比一片混乱还高音的是喊痛的哀号声。麦基先生从瞌睡中醒来,茫茫然朝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他转身瞪着这副场景——他太太和凯瑟琳边骂边安抚,在拥挤的家具之间拿着救护用品碰来撞去,绝望的那位在沙发上继续流血,一边试着把一本《小城八卦》摊开来铺在凡尔赛宫的织锦画场景上。然后麦基先生掉头继续往门口走。我从水晶吊灯上拿了我的帽子,跟在他后面离开。
“改天过来吃中饭。”我们嘎吱嘎吱坐着电梯下楼时他提议。
“哪边?”
“哪边都好。”
“请不要把手放在杠杆上。”操作电梯的男孩儿打断他。
“很抱歉,”麦基先生自重地说,“我可不知道我的手放在杠杆上。”
“好的,”我表示同意,“我很乐意。”……我站在他的床边,他坐在床上,身上只穿了内衣内裤,手上拿着很大一本作品集。
“《美女与野兽》……《寂寞》……《老杂货马车的马》……《布鲁克林大桥》……”
然后我半睡半醒躺在冷冰冰的宾夕法尼亚车站下层,盯着早晨的《论坛报》,等待四点钟的火车。
第三章
整个夏天里,音乐声彻夜从邻居的屋子里传来。男人和女孩儿在他的蓝色花园里,在细语、香槟和星星之间如飞蛾般来来去去。午后涨潮时,我看着他的客人从他的浮台高处跳水,或躺在他私人海滩的热沙上享受日光浴,他的两艘汽艇则从海湾破浪而出,拖着划水板驶过激流浪花。每逢周末,他的劳斯莱斯轿车变成了公交车,从早上九点到午夜过后仍忙碌往返市区载送人群,他的旅行车则像只敏捷的黄色小虫,一蹦一跳地与每一班火车会合。礼拜一的时候,八个用人,包括额外请的一名园丁,拿着拖把、刷子、铁锤和园艺工具辛苦一整天,收拾前一天晚上的残局。
每到礼拜五,纽约一家水果商会送来五箱柳橙和柠檬。每个礼拜一,同一批柳橙和柠檬变成无果肉的两半,堆成金字塔从他的后门离开。厨房里有一台机器,如果管家用手指按一个小按钮两百下,可以在半小时内榨出两百颗柳橙的果汁。
至少每两个礼拜会有外烩业者带着好几百尺长的帆布和大量彩色灯泡来,灯泡多到足以把盖茨比的大花园变成一棵圣诞树。自助餐台上装饰着亮晶晶的开胃菜,香料烤火腿紧挨着设计成丑角脸谱的沙拉,猪肉、火鸡肉酥皮派烤成令人垂涎的金黄色。大厅里搭了有真正黄铜手把的酒吧,贮存了琴酒、烈酒和早已被遗忘的甜香酒,大部分的女客年纪太轻,根本无法分辨那些酒的名字。
七点钟,管弦乐团抵达——可不是单薄的五人乐队,而是包括双簧管、伸缩喇叭、萨克斯管、低音提琴、短号和短笛、高低音鼓的声势浩大的完整乐团。最后一批泳客现在从海滩上来,正在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车子在车道上停了五排,大厅、交谊厅和长廊上已经充满三原色的华服、奇异新潮的发型,以及卡斯提尔王国居民也梦想不到的披巾。酒吧全面开张,一轮一轮的鸡尾酒渗透到户外花园,欢声笑语和漫不经心的讽刺影射让空气活跃,人们互相引见之后转眼就忘却,素昧平生的女人热烈交谈。
大地离太阳越来越远,灯也越发明亮,管弦乐团正演奏黄色鸡尾酒音乐,于是歌剧般的人声又往上拉高一个音。每分每秒过去,笑变得更容易,多到可以大肆挥霍,从每一个欢欣的字眼溜出来。团体变动现在更迅捷,随着新加入的人而壮大,同时间解散又忽然组合起来——开始出现东游西荡的人,自信满满的女孩儿在牢固稳定的人群间穿梭,愉快而短暂地成为团体中心之后,便以胜利者之姿,在不断变换的灯光下轻快穿越剧变的面孔、声音和色彩。
在这些浑身珠光宝气的吉卜赛女孩儿之中,其中一位忽然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杯鸡尾酒,一口灌下去壮胆,然后手动得像杂耍剧演员佛列斯科,独自在帆布舞池上起舞。短暂静默后,乐团指挥配合她改变了节奏,人们一阵窃窃私语,误传她是吉尔达·葛蕾在《富丽秀》里的候补演员。派对由此正式开始。
我相信第一天晚上我到盖茨比家的时候,我是少数真正收到邀请函的客人。人们没有获邀,他们不请自来。他们坐上汽车被送到长岛,不知怎的最后到了盖茨比的门前。抵达以后,由某个认识盖茨比的人介绍进入,之后的行为准则就比照游乐场办理。有时他们从抵达到离开,连盖茨比的面都没见过,单纯来玩乐的心就是入场券。
实际上我有获邀。周六一大早,一个穿淡蓝色制服的司机穿越我的草坪,为他的雇主送来一份意外的正式便函。上面写道,若我能参加晚上的“小聚会”,盖茨比将感到不胜荣幸。他看过我好几次,早就想登门造访,但因为情况不凑巧而未能成行——杰伊·盖茨比签名,威严的笔迹。
我穿着白色法兰绒西装,在七点过后不久走到他的草坪上,局促不安地在不认识的人群间走动,但不时注意到在通勤火车上见过的面孔。四散在各处的英国年轻人多得令我惊讶,全都穿着体面,全都看起来有点儿饥饿,大家都压低声音和稳健富有的美国人热烈交谈。我敢确定他们都在做买卖:债券、保险或汽车。他们至少都心痒痒地意识到周围尽是唾手可得的金钱,而且深信只要话说对了,钱就会是他们的。
我一到就设法寻找主人,但问了两三个人,他们全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矢口否认知道主人的行踪,我只好悄悄往鸡尾酒桌的方向移动——花园里唯一可以让单身男子逗留,又不会显得漫无目的或无助的地方。
就在我快要因为难为情而醉到大声喧哗之际,乔登·贝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最上方,身体微微往后仰,以轻蔑的兴致俯瞰花园。
我怕自己就要开始和经过的人热烈攀谈,觉得自己必须赶紧依附在某人身旁,无论人家欢不欢迎我。
“哈啰!”我咆哮,往她的方向前进。我的声音在花园里听起来大声且不自然。
“我就知道你也许会来,”走到她面前时,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你就住在隔壁……”
她冷淡地挽着我的手,当作她会照顾我的保证,然后去听两个站在台阶下方穿同一式黄色洋装的女孩儿说话。
“你好!”她们俩齐声大喊,“很遗憾你这次没赢。”
她们指的是高尔夫锦标赛。上礼拜她在决赛时落败。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两个穿黄衣的女孩儿其中一位说,“我们大概一个月前在这里认识了你。”
“你们染头发了。”乔登说,我有点惊讶,但两个女孩儿已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乔登的话便留给过早露脸的月亮,那月亮就像晚餐一样,毫无疑问,也是从外烩业者的篮子里拿出来的。乔登金黄色的纤细手臂枕在我的手臂里,我们走下台阶在花园里漫步。一托盘的鸡尾酒穿越暮色向我们飘过来,我们和那两个黄衣女孩儿及三个男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每个男人的自我介绍都是“口齿不清先生”。
“常来这类派对吗?”乔登问身旁的女孩儿。
“上一次就是认识你那次。”女孩儿回答,声音机敏而自信。她转头面对同伴:“你也是吗,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
“我喜欢来,”露西尔说,“我不在乎自己做了什么,所以每次都很开心。上次我的洋装被一张椅子勾破了,他问我的名字住址——一个礼拜内我收到来自克洛伊里耶的包裹,里面有一件全新的晚礼服。”
“你有把衣服留下来吗?”乔登问。
“当然啊,本来今天晚上要穿,但胸围太大了,要修改。颜色是煤气蓝,上面有淡紫色串珠。两百六十五块钱。”
“会做这种事的人就是有些奇怪,”另一个女孩儿热切地说,“他不愿意得罪人。”
“谁不愿意?”我问。
“盖茨比。有人跟我说……”
两个女孩儿和乔登鬼头鬼脑地靠在一起。
“有人跟我说,人家觉得他曾经杀过人。”
我们所有人都不禁一阵毛骨悚然。三个口齿不清先生往前,认真听了起来。
“我倒觉得不是,”露西尔持怀疑态度辩说,“应该是说他在大战时期曾经当过德国间谍。”
其中一个男人点头确认。
“我也听一个人说过,这人跟他很熟,从小和他在德国一起长大。”他向我们保证。
“哦,不对,”第一个女孩儿说,“不可能的,因为大战时期他是美军。”现在可信度再次转移到她身上,她兴致盎然向前倾:“你趁他以为没有人在看他的时候观察他,我敢打赌他一定杀过人。”
她眯起眼睛打个寒战。露西尔也打个寒战。大家都转身四处张望,寻找盖茨比。这证明他引起人们诸多浪漫遐想,众人对他虽然所知不多,但仍止不住对其他人窃窃私语。
第一份晚餐——午夜之后还有第二份——现在上菜,乔登邀我加入她的朋友,他们已在花园另一边围着一张桌子坐定。其中有三对夫妻,以及陪同乔登来派对的一个大学生,他死缠烂打讲话又十分拐弯抹角,而且明显以为过不了多久,乔登就会落入他的手掌心。这群人不瞎扯且维持一派尊严,自动自发做乡村的稳健高贵地位代表——东卵面对西卵的优越感,并小心翼翼不沾染其灯红酒绿的欢愉。
“我们走吧,”乔登小声说,浪费了不合时宜的半小时之后,“这里对我而言太文雅了。”
我们起身,她说明我们要去找主人。我还没见过他,她说,这让我觉得不太自在。大学生点点头,一副欲讥讽又沮丧的模样。
我们先往酒吧扫视,那里挤满了人,但不见盖茨比。从台阶最上方往下看,她找不到他,长廊上也不见他人影。我们碰运气试了一扇看起来很重要的门,走进一个挑高的哥特式图书室,雕花的英国橡木镶板八成是从哪个海外废墟整个搬运过来的。
一个矮胖中年男子戴着巨大的猫头鹰镜框,醉醺醺地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勉强集中精神盯着书架上的书。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兴奋地猛然转过身,从头到脚打量着乔登。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急着盘问。
“什么怎么样?”
他的手朝着书架挥了挥。
“那个。其实你们也不必检查,我都检查过了。全部是真的。”
“书吗?”
他点点头。
“完完全全是真的——书页什么的都有。我本来以为是什么好看耐用的纸板。事实上,完全都是真的。书页什么的——等等!我拿给你们看。”
他直接把我们当怀疑论者,快步走到书架前拿了《斯塔德讲座》第一册走回来。
“看吧!”他得意扬扬地大喊,“货真价实的印刷品。我被愚弄了。这家伙是贝拉斯科。一大成就,如此彻底,多么真实!还知道什么时候见好就收——书页还没裁开。你们要什么?还期待什么?”
他从我手上把书夺走,快速放回架上,喃喃说如果移动一块砖头,整个图书室可能会崩塌。
“是谁带你们来的?”他质问,“还是你们不请自来?有人带我来。大部分的人都是被带来的。”
乔登机警爽朗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一个叫罗斯福的女人带我来的,”他继续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昨晚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认识她。我已经醉了大概一个礼拜,想坐在图书室里看能不能清醒一点儿。”
“所以有吗?”
“我觉得有一点点,还说不上来。我才在这里待了一小时。我跟你们说过书的事吗?都是真的。书……”
“你告诉过我们了。”我们郑重地和他握握手,转身出去。
花园里的帆布上开始有人跳舞,老男人推着年轻女孩向后退,永无止境地转着难看的圆圈,上流夫妇拐手拐脚地以时髦方式拥抱着对方在角落起舞。还有许多单身女孩儿在独舞,不时帮乐团弹一会儿班卓琴,或敲敲打击乐器。到了午夜,欢乐的情绪更高涨。一位著名男高音唱起意大利歌曲,另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低音歌手在唱爵士乐,介于歌曲之间,花园各处都有人在表演“特技”,快乐而空洞的爆笑声朝着夏日的天空升起。舞台上有一对双胞胎,原来就是穿黄衣服的那两个女孩儿,穿戏服表演了一出婴儿戏,香槟倒在比洗指碗还大的杯子里送上。月亮升得更高了,三角银色鳞片在海湾上微微颤抖,随着草坪上铿锵尖细的班卓琴声飘荡。
我仍然与乔登·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这张桌子有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以及一个喧闹的年轻女孩儿,一点点煽动都能让她笑得不可遏抑。现在我相当自在了,已经喝了两个洗指碗的香槟,眼前的景象变得重大、根本而意义深远。
娱乐节目暂歇的时候,那男人对着我微笑。
“您看起来有点儿面熟,”他客气地说,“大战时在第三师服役吗?”
“咦,是啊,我在第九机枪营。”
“我在第七步兵营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我就知道以前曾经在哪儿见过您。”
我们聊了一会儿法国阴雨灰暗的小村庄。显然他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说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打算早上去试飞。
“要不要跟我一道去,老兄?就在海湾沿岸逛逛。”
“什么时候?”
“您方便的时候都可以。”
我话到了嘴边想问他尊姓大名,乔登转过来对我一笑。
“现在开心了吗?”她问。
“好多了。”我再度转过头面对新结识的朋友。“这派对对我来说不寻常。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主人。我就住那边——”我的手往远处看不见的树丛挥了挥,“这个叫盖茨比的人派司机送邀请函过来。”他看了我一会儿,仿佛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就是盖茨比。”他忽然说。
“什么!”我惊呼,“哦,真是抱歉。”
“我以为你知道了,老兄。恐怕我这个主人做得不够好。”
他善解人意地一笑——而且远远超越善解人意。那个罕见笑容里包含了无穷无尽的安慰,每个人一生中或许只能碰见四五次。它仿佛以一刹那的时间面对外在世界,然后便专注在你身上,对你偏袒到无以复加。它在你愿意被了解的程度内了解你,并且像你乐于相信自己那样相信你,还向你保证,你给人的印象,就是你期待自己传达出的最佳模样。正在那一刻,笑容消失——眼前是个优雅的年轻大老粗,三十一二岁的年纪,说话刻意彬彬有礼,再超过一点儿就显得荒谬。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就强烈感觉他说话字斟句酌。
差不多就在盖茨比先生验明正身时,管家匆忙走向他表示有通芝加哥的来电。他略微欠身向我们每个人致意,告退离开。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鼓励我,“抱歉,我待会儿就回来。”
他走了以后,我赶紧转向乔登——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我以为盖茨比先生会是个浮夸肥胖的中年男子。
“他到底是谁?”我质问,“你知道吗?”
“就是一个叫盖茨比的人嘛。”
“我的意思是他打哪里来的?他是做什么的?”
“现在换你想打开这个话题了是吧,”她惨淡一笑回答,“嗯,我想想,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的。”朦胧的背景开始在她背后成形,但在她下一句话一出现便消散。
“可是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不知道,”她坚决认为,“我就是不觉得他读过牛津。”
她的口气让我想到另一个女孩儿说“我觉得他杀过人”,两句话都刺激了我的好奇心。如果有人说盖茨比是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冒出来的,或来自纽约下东区,我会毫不怀疑接受。但年轻人——至少孤陋寡闻的我认为——就是不可能若无其事从不知名的地方浮现,然后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
“总之,他办大型派对,”乔登说,以都市人不屑具体细节的口吻改变话题,“我喜欢大型派对,这么私密。小型聚会里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大鼓声隆隆响起,乐团指挥的说话声忽然盖过花园里连绵不绝的人声。
“各位先生女士,”他大声说,“在盖茨比先生要求下,我们将为各位演出弗拉基米尔·托斯托夫最新作品,去年五月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大受欢迎。如果诸位有看报,就知道在当时造成了多大轰动。”他的口气带着快活的高傲,然后补充,“还真是轰动一时!”众人笑出声。
“曲名叫作,”他以洪亮的声音作结,“《弗拉基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世界史》。”
我不知道托斯多夫先生作品的本质是什么,因为音乐一开始,我的眼神便落到盖茨比身上,他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上方,用嘉许的眼光从一群人看到另一群人。他黝黑的脸皮紧致好看,短发看似每天修剪。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阴险之处。不知道是否因为他不喝酒,让他在宾客之中格外显眼,因为在我看来,此处如兄弟会似的寻欢作乐越多,他就变得越得体。《爵士世界史》演奏完毕,女孩儿们怯生生且心醉神迷地把头枕在男人肩膀上,或随兴往后躺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入人群中,知道会有人接着——但没有人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一个鲍伯头靠着他的肩膀,更没有唱歌的四人组来邀请盖茨比加入他们的行列。
“抱歉。”
盖茨比的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后。
“贝克小姐?”他询问,“很抱歉,盖茨比先生想和您私下谈谈。”
“跟我?”她惊讶地说。
“是的,女士。”
她慢慢站起来,对我惊奇地扬起眉毛,跟着管家走进屋里。我注意到她穿的是晚礼服,她穿起洋装都像穿运动服——她动起来有种活泼姿态,仿佛她在高尔夫球场空气清新的早晨里初次学会走路。
我落单,现在接近两点。从阳台上方有许多窗户的长形房间里不断传来一个混乱又引起人好奇的声音。乔登的大学生正在和两个歌舞女郎讨论妇产科话题,并央求我加入,我走进室内避风头。
大房间里满满是人。黄衣女孩儿之一在弹钢琴,身旁站了一位红发、高挑、来自著名歌舞团的年轻女郎正在唱歌。她已经喝了很多香槟,唱歌的时候她不合时宜地认定世事一切都悲伤哀戚——她不只在唱歌,更是在哭泣。歌曲一出现空当,她就填以破碎的喘息啜泣,然后再以颤抖的女高音继续演唱。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但不是顺流而下,一碰到她画得很浓的眼睫毛就变成墨水的颜色,像缓慢的黑色小河继续往下流。有人幽默地表示她把音符唱在脸上,这时她两手一摊,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沉沉睡去。
“她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吵了一架。”在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儿解释。
我四周环顾,还在屋里的女人大多都正和据称是她们丈夫的人在吵架。就连乔登的朋友,来自东卵的四人组,也意见不合而四分五裂。其中一个男人正热烈地和一个年轻女演员聊天儿,一开始他太太还试着维持尊严,冷漠地对此一笑置之,最终完全崩溃而采取侧面攻击——每隔一段时间,她便像只愤怒的响尾蛇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嘶吼:“你答应过的!”
拒绝回家的还不限于任性的男人。大厅里现在有两个不幸仍清醒的男子以及他们愤怒不已的妻子。太太们以略微提高的音量互表同情。
“每次他看我玩得开心就想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比这还自私的事。”
“我们每次都最早走。”
“我们也是。”
“嗯,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走的,”其中一个男人怯懦地说,“管弦乐团半个小时前已经离开了。”
尽管太太们皆认为这么恶毒的话简直教人难以置信,经过短暂挣扎,争辩还是结束,两个太太被抱起,百般不愿地踢着脚,消失在夜色里。
在大厅等我的帽子时,图书室的门打开,乔登·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出来。他还在跟她交代最后几句话,但几个客人走过来道别,他热切的态度立刻收敛起来。
乔登的朋友在门廊不耐烦地呼唤,但她逗留了一会儿和我握手。
“我刚听到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小声说,“我们在里头待了多久?”
“哦,大概一小时。”
“真的是——太不可思议,”她出神地说,“但我发誓不能讲出去,现在却又这样吊你胃口。”她优雅地对着我的脸打呵欠,“麻烦来找我……查电话簿……找一位雪歌妮·霍华太太……是我阿姨……”她边说话边匆匆离开。加入门边友人的行列时,她棕色的手轻快挥手致意。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第一次出席就待到这么晚,于是便加入围绕盖茨比的最后一批访客。我打算解释说早些时候一直在找他,并且为了在花园里没认出他和他道歉。
“没关系,”他诚恳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那熟悉的称谓,还不比他的手令人安心地扫过我的肩膀那么熟悉。“还有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钟我们要搭水上飞机。”
管家出现在他背后:“费城那边打电话找您,先生。”
“好,说我马上过去……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笑——忽然间,待到最后才走似乎有种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打从一开始就这么盘算。“晚安,老兄……晚安。”
但我走下台阶,看见夜尚未散场。距离门口五十尺处,十几辆车的大灯照亮一个奇异而喧哗的场景。一辆新的双门小轿车陷入路边沟渠,右侧朝上,但撞掉了一个轮胎,车子离开盖茨比的车道还不到两分钟。围墙上的尖锐突出是轮胎掉落的原因,现在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正聚精会神看着。但因为他们下车造成自己的车子挡路,后面车子按喇叭的刺耳噪音已经传来好一阵子,更增添现场的混乱。
一个穿长外衣的男人从撞毁的车子上下来,现在站在路中央,从车子望向轮胎,又从轮胎望向旁观者,脸上表情愉快又困惑。
“看啊!”他解释道,“车子掉进水沟里。”
发生这件事让他震惊不已,我首先注意到他独特的惊奇口吻,然后才认出这个人——之前出现在盖茨比图书室那位。
“怎么搞的?”
他耸耸肩。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他坚定地说。
“但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撞到墙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镜说,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我对开车懂得不多——几乎一窍不通。事情就是发生了,我只知道这样。”
“哎,如果你是个糟糕的驾驶员,就不应该在晚上开车。”
“但我连试也没试,”他气愤地解释,“我连试也没试啊。”
旁观者震惊地说不出话。
“你是打算自杀吗?”
“幸亏还只是一个轮子而已!不但是糟糕的驾驶,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
“你不懂,”罪犯解释,“开车的不是我,车上还有一个人。”
这则声明一出,现场传来长长的一声惊讶“噢——啊——”,这时小轿车的门慢慢开了。人群——现在已经是一大群人——不情愿地往后退,车门大开的时候有片刻阴森的停顿。然后,渐渐地,逐次地,一个苍白摇晃的人从撞坏的车子走出来,穿着舞鞋的一只大脚还先在地上试探地踩几下。
车灯照得他张不开眼睛,连续不断的喇叭声又让他昏头,这幽灵摇摇晃晃站了一会儿,才看见穿长衣的男人。
“怎么回事?”他冷静地询问,“车子没油了吗?”
“你看!”
五六只手指着被截肢的轮子。他盯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往上看,仿佛他怀疑轮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胎掉下来了。”一个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一开始我没发现车子停下来了。”
停顿。然后他深呼吸挺直肩膀,以坚定的口吻说。
“谁能告诉我附近哪边有加油站?”
至少有十几个人,有些人只稍微比他清醒一点儿,向他解释轮胎和车子老早分家了。
“退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提议,“用倒挡。”
“但轮子掉下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
“试试也无妨。”他说。
现在喇叭声像呻吟一样渐强,我转身跨越草坪,往家的方向走。我回头看了一眼。圆饼般的月亮照着盖茨比的房子,夜晚一如先前优雅,挨过依然灯火通明的花园里的笑声和喧闹。瞬间的空虚似乎从窗户和大门流泻而出,显得主人的身影分外孤独,他站在门廊,手举在半空中,做出正式的道别手势。
重读目前我所写,我发现给人一个印象,仿佛这几个礼拜内三个晚上发生的事吸走了我所有的关注。相反,这些不过是繁忙夏季里的芝麻小事,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些事还远不如关切自己的私人事务。
大部分的时间我工作。早上太阳把我的影子往西照的时候,我快速穿越纽约下城高楼间的白色缝隙,到普比提信托公司上班。我摸熟了其他行员和债券业务员的名字,和他们一起在昏暗拥挤的餐厅里吃小香肠配马铃薯泥喝咖啡。我甚至还跟一个在会计部工作、家住泽西市的女孩儿谈了一场小恋爱,但她哥哥开始朝我投以凶狠目光之后,我趁她七月去度假时让恋情悄悄告吹了。
晚上我通常在耶鲁俱乐部用餐——不知为何,这通常是我一天之中最阴郁的节目——然后我上楼到图书室,花几个小时苦读投资和证券相关书籍。俱乐部里常有几个比较吵闹的人,但他们从来不进图书室,因此那里是工作的好地方。之后,如果夜色柔和,我便沿麦迪逊大道走过旧莫瑞山旅馆,然后过三十三街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夜里那种粗俗、冒险的感觉,不断闪动的男男女女和车辆,给静不下来的眼睛一份满足。我喜欢走在第五大道上,从人群里挑出浪漫的女士,想象一下再过几分钟,我将进入她们的生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反对。有时候,我在心里跟随她们到隐蔽转角处的公寓,她们转过来对我嫣然一笑,便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中。有时在令人陶醉的大都会暮色里,我感到一股甩不开的寂寞,在别人身上也感觉到——在窗户前消磨时间的贫穷年轻职员,等待在餐厅里独自用餐的时间到来——黄昏下的年轻职员,虚度了夜晚和生命最酸楚的一刻。
然后到了八点钟,四十几街一带的昏暗车道挤满了五排悸动的出租车,等着开往剧院区,我又感觉心情低落。车里的人影在等待时贴近,说话声扬起,从我这儿听不见笑话但传来了笑声,点亮的烟头描绘出车子里七十种模糊姿势的轮廓。我想象自己也正急着去寻欢作乐,分享他们亲密的兴奋感,然后祝他们好运。
有一阵子我没见到乔登·贝克,夏天过了一半又找到她。刚开始,和她出游让人觉得沾光,因为她是高尔夫球冠军,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但不只如此。我没有真的爱上她,但感到一股温柔的好奇心。她面对世界的那张无聊高傲的脸孔有所隐藏——大部分人的做作最终都有所隐藏,即使一开始没有——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了实情。某次我们一同去华威克某户人家的聚会,她让借来的车停在雨中而车顶没有架起,并且撒谎掩饰——忽然间我想起那天我在黛西家想不起来的那则故事。她第一次参加重要的高尔夫球锦标赛,有一场风波差点儿闹上新闻——有人说她在准决赛时把球从一个不利的位置移开。整件事快要弄成丑闻——然后烟消云散。球童撤回他的声明,唯一的另一名目击者承认他可能看错。那件事和那个名字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乔登·贝克出于本能避开聪明机灵的人,现在我看出来了,因为她觉得和不会违背道德规范的人来往比较安全。她无可救药地不诚实。她无法忍受处于劣势,因为这层不情愿,我想她可能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学会找借口,以维持她面对世人的傲慢冷笑,同时又迎合她结实、矫健的身体的需求。
对我而言,这点无可厚非。你不能真正去责怪一个女人不诚实——我只稍微感到遗憾,然后就抛诸脑后。也是在那次派对,我们之间有过一段关于开车的奇特对话。起因是她开车时开得离路上的工人太近,车子的防护板擦到一个工人外衣上的纽扣。
“你开车技术也太烂了吧,”我抗议,“要不就小心一点儿,不然就别开车。”
“我很小心。”
“不,你才没有。”
“嗯,其他人会小心。”她淡淡地说。
“那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别人会避开我,”她坚称,“意外总是要两个人都不小心时才会发生。”
“万一碰到跟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
“希望永远不会,”她回答,“我讨厌粗心大意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你。”
她眯起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但她已经刻意改变了我俩的关系。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我爱着她。但我是个思考慢半拍,有各种内在规则替欲望踩刹车的人,我知道首先必须摆脱家乡那段纠葛才行。我仍然每个礼拜写信并在信尾署名“爱你的尼克”,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女孩儿在打网球时,上唇会出现胡须般的细微汗珠。虽然如此,还是有个暧昧关系必须先巧妙解除,我才能算是个自由人。
每个人都设想自己或许至少有一项根本美德,属于我的是,我是我认识的人里头少数真正诚实的人。
第四章
星期天早上,教堂钟声响彻沿岸村庄,型男型女又回到盖茨比的豪宅,在他的草坪上闪亮欢笑。
“他是个私酒贩子,”一些年轻女士说,穿梭在他的鸡尾酒和鲜花之间,“有一次他杀了一个人,因为那人发现他是兴登堡的侄子,兴登堡就是魔鬼的表兄弟。帮我拿朵玫瑰,亲爱的,然后再帮我把剩下的酒倒到那边的水晶杯里。”
有次我曾经在火车时刻表旁的空白处写下那年夏天到盖茨比家做客的宾客姓名。那张时刻表已经很旧,纸折处已经快破了,上面标明“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起生效”。但写在上面的灰色名字还能辨识,这比我的概括介绍清楚许多,让人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接受过盖茨比款待,并以对他一无所知作为巧妙的回敬。
东卵那边来的有切斯特·贝克夫妇、里奇夫妇,我在耶鲁就认识的一个叫邦森的男人,还有韦伯斯特·西维特医生,去年夏天在缅因州淹死的那位。然后是霍恩宾夫妇、威利·伏尔泰夫妇,以及一群姓布雷克巴克的人,这些人总是聚集在角落,一有人走近,他们就像山羊一样对人扬起鼻子。然后还有依斯梅夫妇、克里斯蒂夫妇(确切说是休伯特·奥博巴哈与克里斯蒂先生的老婆)和埃德加·贝佛,据说在某年冬天下午,他的头发没来由地全部变成雪白。
我印象中,克莱伦斯·恩迪夫也来自东卵。他只来过一次,穿白色灯笼裤,跟一个叫艾提的无赖在花园里打了一架。从长岛更远处来的有奇德尔夫妇,O.R.P.施雷德夫妇,佐治亚州来的是斯通瓦尔·杰克森·亚伯拉罕夫妇、费斯贾德夫妇和瑞普利·史奈尔夫妇。史奈尔在快入狱的前三天来,酩酊大醉倒在铺碎石的车道上,结果被尤利西斯·史威特太太的汽车碾过右手。丹西夫妇也来过,还有六十好几的S.B.怀特贝特,以及莫里斯·A.弗林克,汉莫赫德夫妇,烟草进口商贝鲁加,以及贝鲁加带来的女孩儿。
来自西卵的客人有波尔夫妇、莫瑞迪夫妇、塞梭·罗巴克、塞梭·萧恩,和州参议员纽顿·欧基德,他是“优越电影公司”的后台老板,艾克豪斯特、克莱德·孔恩、唐·施瓦茨二世和阿瑟·麦卡锡,以上都和电影圈多少有些关系。再来是凯特利普夫妇、班伯格夫妇、G.厄尔·穆敦,他是后来勒死老婆的那个穆敦的亲兄弟。活动承办商达·冯塔诺来过,艾德·勒格洛斯、酒鬼詹姆斯·佛瑞特、迪·杨夫妇、恩尼斯特·利里——这些人都是来赌博的,如果佛瑞特晃到花园里头去,表示他已经输了个精光,隔天“联合机械公司”的股票就得为了获利而涨跌一番。
一个叫克里普史普林尔的人经常出现又待得很久,后来人人都称他为“房客”,我怀疑他可能根本无家可归。戏剧界的人有盖斯·怀兹、霍瑞斯·欧唐纳文、莱斯特·梅尔、乔治·达克威和弗朗西斯·布尔。同样来自纽约的克洛姆夫妇、贝克海森夫妇、丹尼克夫妇、罗素·贝提、科瑞根夫妇、凯尔赫斯夫妇、杜瓦尔夫妇、史考利夫妇、S.W.贝尔雀、史迈克夫妇和年轻的昆恩斯夫妇,目前已经离婚,然后是亨利·L.帕尔梅托,后来在时代广场跳到地铁车前面自杀。
班尼·麦克纳罕总是和四个女孩子一起来。每次都不是同样的人,但外表一模一样,让人不得不以为她们从前来过。名字我已经忘记,好像是杰奎琳,还是康苏拉,还是葛洛莉亚、茱蒂或琼,每个人的姓氏都是花朵或月份等悦耳动听的字,或是美国大资本家之流比较严峻的姓氏,倘若有人追问,她们会承认自己和那些人有表亲关系。
除了上述的人,我还记得佛斯缇娜·欧布莱恩至少来过一次,然后是贝德克家的女孩子,年轻的布鲁尔在大战时鼻子被枪炮打掉。再来是艾尔布拉克斯伯格先生和他的未婚妻海格小姐,还有阿尔迪塔·费兹——彼得斯和P.朱威特先生,他曾经是退伍军人协会主席,克劳迪亚·希普小姐和男伴——据说是她的司机,以及我们称呼为公爵的某某亲王,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就算曾经知道,现在也已经忘记。
这些人都在夏天光临过盖茨比的别墅。
七月底某天早上九点钟,盖茨比的豪华轿车摇摇晃晃开上我家门口崎岖不平的车道,三个音符的喇叭大声放送出一串旋律。这是他第一次来找我,但之前我已经去过他的派对两次,也坐过他的水上飞机,在他热烈邀请下也经常使用他的沙滩。
“早安,老兄。今天你跟我一起吃午饭,我想我们就一起开车进城吧。”
他一脚踏在仪表板上平衡身体,那敏捷姿势是美国人独有的——我猜是因为不抬重物、年轻时也不正襟危坐的缘故,影响更大的还有我们优雅洒脱的激烈运动。从他拘谨的举止不断透露出的焦躁不安,可以看出这项特质。他从不曾完全静止下来,不是一只脚在地上点,就是手不耐烦地张开又握拳。
他看见我用钦羡的眼光看着他的车子。
“车子很漂亮吧,老兄?”他跳下来让我瞧个清楚,“之前没看过吗?”
我看过,大家都看过。饱和的米黄色,镀镍处闪闪发亮,加长的车身各处膨起一个帽盒或晚餐盒或工具盒的空间,如迷宫排列的挡风玻璃反射出十几个太阳。于是我们坐在有如绿色皮革温室的多层玻璃后面,开车进城。
过去一个月我和他聊过大概五六次,却失望地发现这个人没什么话讲。当初以为他是个重要人物的印象已经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对我而言,只是在隔壁开豪华旅馆的老板。
然后便有了那次惴惴不安的同车行。还没到西卵村,盖茨比华丽的句子说到一半便打住,一面犹豫不决地用手拍着他褐色西装的膝盖处。
“听着,老兄,”他忽然脱口而出,“你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我有点儿不知所措,面对这个问题,给了一个理所当然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
“好,我要告诉你一些我的身世,”他没等我说完便插嘴,“我不想你被关于我的那些传闻误导。”
所以,他毕竟还是知道众人在他的大厅里编造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指控。
“上帝做证,我以下所说全都属实,”他的右手忽然做出要求上天报应待命的手势,“我是中西部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家人都过世了。我在美国长大,但在牛津受教育,因为多年来我的祖先都在那里就学。这是家族传统。”
他没有正眼看我——我明白为何乔登·贝克相信他在撒谎。讲到“在牛津受教育”时他含糊带过,或吞吞吐吐,仿佛这句话从前带给他麻烦。我起了疑心,再难相信他的通篇宣言,不禁怀疑他是否真有些不可告人的过去。
“中西部的什么地方?”我随口问。
“旧金山。”
“原来如此。”
“我的家人全部过世了,我继承了一大笔钱。”
他的语气严肃,仿佛家族忽然陨灭的回忆仍然令他心有余悸。有那么一刹那我怀疑他在跟我开玩笑,但我看了他一眼,确定不是如此。
“之后,我像年轻的印度王公在欧洲各大首都安身立命——巴黎、威尼斯、罗马——搜集珠宝,主要是红宝石,打猎,画画,都是一些个人兴趣,试着遗忘多年前遭逢的一件悲哀往事。”
实在太令人不可置信,我强忍住才没笑出声。他的说辞陈腔滥调,我只想象得出一个缠头巾的戏剧“角色”在巴黎的布隆公园追老虎,身上的小孔不停漏出锯木屑来。
“后来战争开打了,老兄。对我而言是很大的解脱,我努力求死,但这条命像是有上天保佑一样。大战刚开始,我授衔成为中尉,在阿尔冈林山我带领两个机枪分遣队远到最前线,左右两边都出现半里空隙,步兵团无法推进。我们在那里血战两天两夜,一百三十个人带着十六把刘易斯式轻型机关枪,等步兵团终于抵达,他们在一堆死尸之中找出隶属三个不同军团的德国佩章。我被提拔为少校,每个同盟国政府都颁勋章给我——甚至是亚德里亚海的小国蒙特内哥罗!”
小国蒙特内哥罗!他提高音量说出这几个字,面带微笑点头称是。这个微笑了解蒙特内哥罗纷扰的过去,并且对蒙特内哥罗人民的英勇抗争深表同情。这微笑代表他完全领会一连串的国际情势,导致心怀感激的小国蒙特内哥罗给他这个褒奖。我的不可置信现在被惊奇淹没,那感觉像快速翻阅十几本杂志。
他伸手到口袋里,然后一块系着丝带的金属落入我的手掌心。
“这就是蒙特内哥罗给我的勋章。”
出乎我的意料,这东西看起来像真货。
“丹尼罗勋章,”上头的环形刻字写着,“蒙特内哥罗,尼克拉斯·雷克斯国王。”
“翻过来。”
“杰伊·盖茨比少校,”我念道,“英勇过人。”
“还有一样东西我也随身携带,是牛津时期的纪念品。在三一学院的四方庭前拍的——站在我左边那个人,现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照片里是五六个穿运动上衣的年轻男子,在一个拱门下悠闲站着,透过拱门可见许多尖塔。盖茨比在里头看起来年轻几岁,但没有跟现在相去太远——手上拿了一根板球球板。
所以说,全都是真的了。我看见老虎皮在他位于威尼斯大运河上的宫殿里耀眼夺目,我看见他打开放了红宝石的盒子,珠宝深红色的光芒抚慰着他破碎的心。
“今天有件大事要请你帮忙,”他心满意足地把纪念品放回口袋时说道,“所以我想该让你了解一下我的背景,不希望你以为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你也知道我常和陌生人相处,因为我四处漂泊,就为了忘记那件伤心事。”他停顿了一下,“今天下午你就会知道原委。”
“午餐时候吗?”
“不,下午。我碰巧听说你今天要和贝克小姐用下午茶。”
“你的意思是你爱上了贝克小姐?”
“不不,老兄。我没有。但贝克小姐人非常好,同意和你谈这件事。”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指什么,而且我的感觉是烦多过于好奇。我并没有邀请乔登去用茶,以便讨论杰伊·盖茨比先生。我敢肯定一定是什么荒诞不经的要求,一时之间我真后悔当初踏上他那过于拥挤的草坪。
他不肯再说一个字。越接近城里,他越发拘谨。我们经过罗斯福港,船身漆了一圈红漆的远洋渔船一闪而过,我们高速开过铺石子路的贫民窟,在两边阴暗仍有人光顾的酒馆外,十九世纪的镀金已经褪色。接着,灰烬之谷在我们面前的两旁展开,我瞥见威尔森太太喘着气,充满活力地在加油机旁奋力工作。
车子的防护板像翅膀那么宽,挥洒光线到半个长岛市——只有半个,因为当我们沿着公路梁柱左弯右拐的时候,传来熟悉的“嘟——嘟——噗!”摩托车声,一名警察慌慌张张地骑到车子旁边。
“好的,老兄。”盖茨比大声说。我们减速。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白色卡片在那人面前晃晃。
“没问题了,”警察应诺,轻轻碰一下帽檐儿,“下次会认得您,盖茨比先生。失礼了!”
“那是什么?”我探问,“牛津的照片吗?”
“我帮过警察局长一个忙,他每年寄圣诞卡片给我。”
车行过桥上,阳光穿过纵梁,不断在行进的车上闪烁,河对面是城市的白色高塔和方糖似的大楼,都是由满是铜臭味的钱盖起的。从皇后区大桥望向城里,每回都像是第一眼看见这城市,应许着全世界的秘密和美丽。
一辆堆满鲜花的灵柩车超越我们,后面跟着两辆拉下窗帘的马车,接着是几辆马车载着郁郁寡欢的友人,他们向外看着我们,从那悲伤的眼神和短上唇可知他们来自东南欧,我很高兴他们在阴郁的假日里看见了盖茨比光彩夺目的车。途经布莱克威尔岛时,一辆加长礼车开过我们身边,白人司机在开车,里头坐了三个时髦的黑人,两男一女。他们傲慢地翻白眼,想与我们一较高下,我大声笑了出来。
“过了这座桥之后什么事都会发生,”我心想,“什么事都有可能……”
就连盖茨比这种人也会出现,一点儿也不稀奇。
炎热的中午。在一间风扇大开的四十二街地下楼餐厅,我和盖茨比一起吃午餐。我眨眼驱走外面街上刺眼的光,同时模糊地看见他在前厅里跟另一个人讲话。
“卡洛威先生,这是我朋友沃夫山先生。”
一个矮小塌鼻的犹太人抬起他的大头,用两个鼻孔里茂密的鼻毛打量我。过了一会儿,我在半昏暗的空间里找到了他的小眼睛。
“于是我看了他一眼,”沃夫山先生说,热烈地和我握手,“你猜我做了什么?”
“什么?”我客气地问。
但那句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因为他放开我的手,用他充满表情的鼻子对着盖茨比。
“我把钱拿给凯茨帕,我说:‘好吧,凯茨帕,在他闭嘴之前一毛钱也别付给他。’他当场就闭上了嘴。”
盖茨比拉着我们的胳臂往餐厅前进,沃夫山咽下正要开口说的一句话,陷入梦游般的出神状态。
“要来杯威士忌加苏打吗?”领班问。
“这家餐厅很不错,”沃夫山先生望着天花板的仙女说,“但我更喜欢对面那间!”
“好,威士忌加苏打,”盖茨比同意,然后对着沃夫山先生说,“那边太热了。”
“又热又挤——没错,”沃夫山先生说,“但充满回忆。”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老大都会。”
“老大都会,”沃夫山先生陷入愁绪,“多的是已经逝去的面孔,永远离开人间的朋友。我绝不会忘记罗西·罗森塔在那里被枪杀的晚上。我们六个人坐一桌,罗西整晚吃喝了不少。快到早上的时候,服务生一脸怪相走到他身边,说外头有人想跟他说句话。‘好,’罗西说,准备起身,我把他拉回椅子上。
“‘要找你的话,叫那混账进来,罗西,你帮我个忙,不要离开这里。’
“那时是凌晨四点,我们要是拉开窗帘就会看到天亮。”
“他有去吗?”我天真地问。
“当然有。”沃夫山先生的鼻子气愤地朝我闪了一下。“他在门口回头说:‘别让服务生收走我的咖啡!’然后便走到人行道上,他们对着他吃撑的肚子开了六枪以后开车逃逸。”
“四个人被送上电椅。”我说,记起了这则新闻。
“五个,连贝克算在内,”他的鼻孔以一种有趣的方式转向我,“我听说你在找做生意的渠道。”
这两句话并列令我吃惊。盖茨比替我回答:
“哦,不是,”他连忙称,“不是这个人。”
“不是吗?”沃夫山先生好像颇失望。
“这只是一位朋友。我跟你说过我们改天再谈那件事。”
“对不起,”沃夫山先生说,“我搞错人了。”
一盘可口多汁的肉末马铃薯送上来,沃夫山先生忘掉老大都会的感伤,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同时间,他的眼睛慢慢环顾室内,检视到正后方的人时,刚好完成一整个弧形。我在猜要不是有我在场,他或许还会快速朝桌子底下扫一眼。
“听我说,老兄,”盖茨比说,往我这边靠过来,“今早在车上恐怕我有点儿惹你不高兴。”
又是那个微笑,但这次我没有被收服。
“我不喜欢秘密,”我回答,“我也不懂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为什么还要经过贝克小姐?”
“哦,不是什么不正当的事,”他向我担保,“贝克小姐是位优秀的运动员,你知道,不妥的事她绝对不会做。”
他忽然看看手表,跳起来快速离开餐厅,留下我和沃夫山先生在餐桌旁。
“他得打通电话,”沃夫山先生说,目送他离开,“优秀的人,是吧?相貌堂堂,又是完美的绅士。”
“是的。”
“牛劲毕业的。”
“哦!”
“他念英国的牛劲大学,你听过牛劲大学吧?”
“听说过。”
“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学之一。”
“你认识盖茨比很久了吗?”我探问。
“好几年了,”他心满意足地回答,“大战刚结束我有幸认识他,我跟他聊了一小时,就知道遇见了一个上等人家出身的子弟。我告诉自己:‘这个人让人想带回家介绍给母亲和姐妹认识。’”他停顿,“我看你在看我的袖扣。”我本来没在看他的袖扣,但经他一提便看了一眼。那是用一种奇特而熟悉的象牙质地做成的。
“最上等的人类臼齿样本。”他让我知道。
“嗯!”我仔细看,“非常有意思。”
“对。”他把袖子折进外套里面,“是的,盖茨比对女人很小心。连朋友的老婆都不会多看一眼。”
那位让人直觉想信赖他的对象回到桌边坐下,沃夫山猛地喝完咖啡站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得很愉快,”他说,“我要在惹人嫌之前离开你们两位年轻人。”
“急什么,迈尔?”盖茨比淡淡地说。沃夫山先生举起手像是在赐福。
“你太客气,但我是上一代的人,”他庄重地说,“你们就坐这边聊你们的体育赛事,聊年轻小妞还有你们的……”他手一挥,替代一个想象的名词,“我呢,我已经五十岁了,不再打扰你们。”
跟我们握手和转身离去时,他那悲剧性的鼻子在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冒犯他的话。
“有时候他很多愁善感,”盖茨比解释道,“今天又是他感伤的日子。他在纽约一带是个知名人物,总是在百老汇附近出没。”
“他到底做什么的,他是演员吗?”
“不是。”
“牙医?”
“迈尔·沃夫山?不,不是,他是赌徒。”盖茨比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地补充,“一九一九年世界大赛打假球事件就是他操弄的。”
“世界大赛打假球是他操弄的?”我复述一次。
我听得愣住了。我当然记得一九一九年世界大赛打假球的事,但在我的想法里,那只是一件发生过的事情,因为一连串无可避免的事件而发生。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就像个一心要炸开保险箱的强盗,可以愚弄五千万人的信念。
“他怎么会去做这种事?”过了一分钟我才问。
“刚好看准一个机会。”
“为何他没有去坐牢?”
“人家逮不到他,老兄。他是个聪明人。”
我坚持午餐由我付账。服务生找零钱过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汤姆·布坎南坐在拥挤餐厅的另一头。
“跟我过去一下,”我说,“我得跟人打个招呼。”汤姆一看见我们立刻站起来,往我们的方向跨出五六步。
“你这阵子跑哪里去了?”他急着问,“黛西气得很,你连一通电话都没打。”
“这位是盖茨比先生,布坎南先生。”
他们短暂握手,盖茨比的脸部紧绷,且出现少见的窘态。
“总之,你最近过得如何?”汤姆继续追问,“你怎么会跑这么远来吃饭?”
“我跟盖茨比先生一起来用餐。”
我转头去看盖茨比先生,但他已经不见人影。
一九一七年十月的某一天(那天下午在广场饭店的下午茶花园里,在一张直挺挺的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乔登·贝克开始叙说。)我正要去另一个地方,一只脚踏在人行道,另一只踩在草坪上。踩在草坪上让我比较开心,因为那天我穿了一双英国买的胶底鞋,走在柔软的土地上会稍微陷进去。我还穿了一件新的格子裙,风吹时会稍微掀起,每当裙子被风吹起来,每一间房屋前面的红白蓝三色旗帜就涨起,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表示不以为然。
旗帜最大,草坪也最大的是黛西·费的家。她才刚满十八岁,比我大两岁,也是全路易斯维尔最受欢迎的少女。她穿白衣服,开一辆白色敞篷小轿车,家里电话整天响个不停,都是泰勒营那些兴奋的年轻军官,打来想独占她整晚的时间。“至少一个小时也好!”
那天早上我走到她家对面的时候,她的白色敞篷小轿车停在路边,她和一位我没见过的中尉坐在车子里。他们沉浸在两人世界,我一直走到五尺内距离她才看见我。
“嗨,乔登,”她忽然叫住我,“请你过来一下。”
她想跟我说话,让我高兴了好一下子,因为在所有年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里,我最仰慕的就是她。她问我是不是要去红十字会帮忙做绷带。我是。那么,可不可以麻烦我帮她转达,她那天没办法过去?黛西说话时,那位军官看着她的方式,就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希望总有一天有人能这么看着自己,让我觉得很浪漫。因此我一直记得那天。他的名字是杰伊·盖茨比。四年多以来我不曾见过他的面——就连在长岛碰到他,我也没想到原来是同一个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来年我也有了几个追求者,而且开始打锦标赛,所以我和黛西不常见面。她跟一群年纪比我稍长的人在一起——当她和别人来往的时候。夸张的传言传得很凶,说她母亲在某个冬天晚上发现她打包了行李要去纽约,和一个即将派到海外的军官道别。她当然被阻止了,但有几个礼拜时间,她不肯跟家人说话。后来她不再和军人来往,只跟城里几个因近视和扁平足而无法参战的年轻男孩子玩在一起。
来年秋天她又活泼起来,就像以往一样活泼。大战结束后她正式进入社交界,二月时据说和一个纽奥良的人订了婚。六月,她嫁给芝加哥人汤姆·布坎南,婚礼的排场在路易斯维尔前所未见。他带了一百个人,开了四辆私家轿车下来,在塞尔巴赫饭店包下一整层楼,婚礼前一天他送给她一条价值三十五万元的珍珠项链。
我是伴娘。新娘晚宴的半小时前我走进她房间,看见她躺在床上,可爱如她印花洋装上的六月夜——而且醉得像只猴子。她一手抓着一瓶苏特恩白葡萄酒,另一只手捏着一封信。
“恭……喜我,”她含混不清地说,“我从来没喝过酒,但是今天喝得好痛快!”
“怎么回事,黛西?”
告诉你,我吓坏了。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女孩子醉成这样。
“来,亲爱的,”她伸手到她放床上的一个垃圾桶里头摸索,拿出一条珍珠项链,“拿到楼……下去,看看是谁的东西就还给谁。告诉大家黛西改变心意了。就说‘黛西改变心意了!’”
她开始哭,哭个不停。我冲出去找她母亲的女佣,我们把房门锁上,扶她去泡冷水澡。她不肯放开那封信,拿着一起进到浴缸,捏成一个湿漉漉的纸团,直到看见纸团已经碎成雪片,才肯让我把它放到皂盘里。
但她没有再说一个字。我们给她闻氨酒精,在她额头放冰块,再帮她把洋装穿上,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走出房间,珍珠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整个事件落幕。隔天下午五点钟,她若无其事地嫁给汤姆·布坎南,然后出发前往南太平洋旅行三个月。
他们回来后,我在圣塔芭芭拉见过他们,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对她的丈夫这么神魂颠倒。就算他离开屋里只有一分钟,她也担心地四处张望,说:“汤姆去哪里了?”整个人魂不守舍,直到看见他又进门来才放心。她常坐在沙滩上,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好几个小时,手指头按摩他的眼睛,欢喜得不得了地看着他。看着他们两个在一起很动人——让人觉得新奇而禁不住偷笑。那是八月。一个礼拜后我离开圣塔芭芭拉,某天晚上汤姆在温图拉路撞上一辆马车,车子掉了一个前轮。跟他一道的女孩儿也上了报,因为她断了一只手臂——她是在圣塔芭芭拉饭店工作的客房部女服务生。
来年四月黛西生了个小女儿,他们去法国待了一年。春天时我在坎城见过他们,之后在多维尔又见过一次,后来他们回到芝加哥落脚。黛西在芝加哥非常受欢迎,这你知道。他们和一群纨绔子弟一起活动,每个都年轻、有钱又放荡,但她的名声始终完美无瑕。在一群酒喝得很凶的人之间,不喝酒很占便宜。你可以克制自己的言行,若自己有什么行为不检,还能抓好时间,趁其他人醉瞎了或看不见也不在乎的时候再去做。也许黛西从来不搞暧昧——但她的声音里就是有一点儿……
嗯,大约六个礼拜以前,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听到盖茨比的名字。就是我问你——你还记得吗?——在西卵是否认识一个叫盖茨比的。你回家以后,她到我房间里把我叫醒,说:“哪个盖茨比?”当我形容他的时候——我还半睡半醒——她用很奇怪的声音说,那一定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直到当时,我才把这个盖茨比和坐在她白色敞篷车里的军官联系起来。
等乔登·贝克说完这些,我们已经离开广场饭店半个小时,坐在一辆四轮马车在中央公园里头逛。太阳已经落到西五十几街电影明星住的高楼大厦后面,小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像草丛里的蟋蟀,穿透炎热的傍晚:
我是阿拉伯酋长
你的爱属于我
夜里你睡意正浓
我潜入你的帐篷——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我说。
“但这根本不是巧合。”
“为什么不是?”
“盖茨比买下那栋房子,就因为黛西住在海湾正对面。”
所以那个六月夜里,让他向往的不只是满天星斗而已。他在我面前活了过来,瞬间从毫无意义的华丽里脱胎而出。
“他想知道,”乔登接着说,“你是否可以在哪天下午邀请黛西到家里,然后让他过去坐一坐。”
这样谦逊的请求令我震惊。他等了整整五年,买了一栋豪宅,散播星光给来往的飞蛾,就为了可以在某天下午“过去”某个陌生人的花园坐一坐。
“他非得让我知道这一切,才能提出这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吗?”
“他会怕,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他怕冒犯到你。你别看他外表那样,其实他骨子里是个大老粗。”
有件事还是让人担心。
“他为什么不让你安排见面就好?”
“他要她看见他的房子,”她解释,“你家刚好就在隔壁。”
“哦!”
“我想他半指望着哪一天她出现在他的派对上,”乔登继续说,“但她始终没有来过。于是他开始随口问人是否认识她,我是他找到的第一个。那天晚上他在舞会上派人来找我,你真应该听听他是怎么拐弯抹角才进入正题的。当然了,我立刻提议约到纽约吃中饭——我还以为他要发疯了。”
“‘我不要大费周章!’他不断说,‘我只要在隔壁见她。’”
“当我说到你跟汤姆别有交情,他已经准备放弃整个计划。他对汤姆所知不多,但他说他阅读一份芝加哥报纸多年,就为了有机会看见黛西的名字。”
天色已暗,马车来到一座小桥下,我伸手搂着乔登金色的肩膀,把她拉到我身边,邀她共进晚餐。忽然间,我想的不再是黛西和盖茨比,而是这个干净、坚强、单纯的人,她对万物保持怀疑,此刻正快活地躺在我的臂弯里。
有句话在我的耳边不断响起,话中带着一种让人眩晕的兴奋感:“世界上只有几种人,被追求的人,正在追求的人,忙碌的人,还有疲惫的人。”
“而且黛西的生活也该有些慰藉。”乔登喃喃对我说。
“她想见盖茨比吗?”
“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盖茨比不要她知道。你只能邀请她来喝茶。”
我们经过一排黑暗的树,然后是五十九街的建筑物,一片精致苍白的光照进公园。我和盖茨比或汤姆·布坎南不同,眼前没有一张虚无的女孩子面孔飘浮在黑暗墙檐和刺眼的招牌旁边,于是我把身边的女孩儿揽得更紧一些。她苍白而轻蔑的嘴嫣然一笑,我便把她拉得离我更近,这一次贴到我的面前。
第五章
那天晚上回到西卵,有一会儿工夫我还担心家里是不是失火了。凌晨两点,半岛的一角亮得不得了,照到灌木林里的光线看起来不太真实,把路边电线映照成一缕一缕长而细的亮光。转个弯之后,我发现原来只是盖茨比的房子从高塔到地窖全部灯火通明。
一开始我以为又是派对,疯狂的一群人想出“躲迷藏”或是“罐头沙丁鱼”之类的游戏,整间屋子被当作游乐场。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树林里的风吹着电线,让光线忽明忽暗,仿佛屋子正对着黑夜眨眼睛。载我回来的出租车隆隆离开之后,我看见盖茨比穿越草坪朝我走过来。
“你家看起来像在办世界博览会。”我说。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瞄一眼,“我刚才随便看了几个房间。我们去康尼岛,老兄,坐我的车去。”
“现在太晚了吧。”
“呃,还是我们去游泳池泡泡水?我一整个夏天都还没下水。”
“我得上床睡觉了。”
“好吧。”
他等着,沉不住气地直望着我。
“我和贝克小姐谈过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明天我就打电话给黛西,请她过来喝茶。”
“噢,无所谓,”他淡淡地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哪一天有空?”
“是你哪一天有空才对,”他很快纠正我,“我真的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知道。”
“不然后天怎么样?”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勉为其难说了一句,“我希望先割过草坪。”
我们俩同时往草坪看过去——我家这块蓬乱草地的尽头,到他家一大片修剪整齐的深色草坪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我猜他指的是我的草坪。
“还有一件小事。”他说得模糊,犹豫了一下。
“还是你要再延个几天?”我问。
“噢,不是那个。至少——”他摸索了好些个起头方式,“嗯,我想说——呃,听我说,老兄,你赚的钱不多吧?”
“不太多。”
这句话像是定心丸,让他更有信心继续说下去。
“我想也是,请原谅我——你知道,我也附带做些生意,就一些副业,你了解吗?我想既然你不是赚很多钱——你卖债券的是吧,老兄?”
“尝试在做。”
“那么,或许你会对这笔生意有兴趣。不会花太多时间,还可以有一笔可观收入。算是一件有点儿机密的差事。”
我现在发现,如果当时的情况不同,那次谈话可能会成为我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但因为这露骨的提议显然是雇佣性质,我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打断他。
“我手边的事情很多,”我说,“感谢你的好意,但我无法再增加工作量了。”
“你不必和沃夫山一起做事。”显然他以为我是为了回避那天午餐时提到的“渠道”,但我向他保证他误会了。他又逗留了一会儿,期待我能起个话题,但我心里太多事顾不得和他闲聊,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的事令我快乐得飘飘欲仙,我觉得我好像一进家门就沉沉入睡了。因此我不晓得盖茨比是否去了康尼岛,或是花了几个小时在他灿烂奢华的房子里“随便看看房间”。隔天早上我从办公室打电话给黛西,邀请她过来喝杯茶。
“不要带汤姆来。”我提醒她。
“什么?”
“不要带汤姆来。”
“汤姆是谁啊?”她装傻似的问我。
我们约好的那天下起滂沱大雨。十一点钟,一个穿雨衣的男人拖着一台割草机叩了我的前门,说是盖茨比先生派他来我家割草。这让我想起,我忘了叫我的芬兰女佣回来,于是我开车进西卵村,在雾蒙蒙的白色小巷之间找她,顺便买些杯子、柠檬和鲜花。
鲜花其实没必要,因为两点的时候,一整间温室的花以及无数个花器从盖茨比那边送过来。一个小时之后,前门战战兢兢地打开,身穿白色法兰绒西装、银色衬衫、金色领带的盖茨比慌张地走进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底下有严重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一切都好吗?”他立刻问我。
“草皮看起来很好,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什么草皮?”他茫然地问,“噢,你是说后院草皮。”他望向窗外的草皮,但从他脸上表情来判断,我相信他什么也没看见。
“看起来非常好,”他含糊地说,“有报纸说雨大概四点会停,我记得是《纽约新闻报》。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我是说——喝茶要用的东西?”
我带他进厨房,他用指责的眼神看了芬兰女佣一眼。我们一起检查那从熟食店买来的十二个柠檬蛋糕。
“这些可以吗?”我问。
“当然,当然!非常好!”然后心虚地加了一句,“……老兄。”
雨势在三点半左右减弱成潮湿的雾气,几滴细雨像露珠一样悠游。盖茨比眼神空洞,手上拿着克莱的《经济学》在读,每当芬兰女佣的脚步震动厨房地板就让他一惊,他不时瞥向朦胧不清的窗户,仿佛外面正发生一连串看不见的事令他操心。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跟我说他要回家了。
“为什么要走?”
“不会有人来喝茶,时间已经太晚了!”他看着手表,仿佛有急事要赶赴别地。
“别傻了,离四点还有两分钟。”
他悲惨地坐下,仿佛我推了他一把,此际外面传来汽车转进我家这条路的声音。我们俩不约而同跳了起来,而我也有些心慌意乱,快步走到院子里。
一辆白色敞篷车从光秃秃的滴着水的紫丁香树下开进车道。车子停了下来。紫色三角形的帽子下,黛西的脸蛋歪向一边,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你真的是住在这里吗,我最亲爱的?”
她的声音引起阵阵涟漪,在雨中听了令人身心舒畅。我的耳朵得先跟随那声音上下起伏,字句才能传达其意义。一缕湿透的发丝像蓝色颜料掠过她的脸颊,我接过她被发光的水珠打湿的手,扶她下车。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她低声在我耳边说,“否则我为何得一个人来?”
“这是《拉克伦特堡》的秘密。叫你的司机走远一点儿,过一个钟头再来。”
“一个钟头以后再回来,佛迪。”然后她煞有介事低声说,“他的名字叫佛迪。”
“汽油味刺激了他的鼻子吗?”
“应该没有,”她天真地说,“为什么?”
我们走进去。我万分惊讶地发现,客厅里竟空无一人。
“哼,真是奇怪。”我大声说。
“什么事情奇怪?”
前门传来轻而稳重的叩门声,她转过头,我走出客厅去开门。盖茨比脸色惨白,放在外套口袋的双手像铅锤一样沉重,他站在一摊积水里,悲惨地直视我的眼睛。
他昂头经过我身边进入走廊,手仍然放在口袋里,像走钢索一样做了个急转弯,消失在客厅里。那场面让人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脏也怦怦跳。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我伸手把门带上。
里头有半分钟鸦雀无声。然后我听见客厅传来哽咽的低语,一点点笑声,接着是黛西刻意响亮的声音:“能再见你一面,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阵寂静。时间长得可怕。我在走廊上没事做,只有走进客厅。
盖茨比手还放在口袋,身体往后靠着壁炉,勉强装出轻松自若甚至无聊的样子。他的头大幅向后仰,已经碰着壁炉上停摆的座钟钟面,从这姿势,他心慌意乱的眼神刚好能俯瞰黛西。她虽受惊了,但姿态仍然优雅,端坐在一张硬椅子的边缘上。
“我们见过。”盖茨比咕哝说。他匆匆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张,要笑不笑的。就在这时,那座钟被他的头碰得摇摇欲坠,他一转身用颤抖的手接住,放回原位。然后他僵硬地坐下,手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托着下巴。
“对不起,差点儿碰倒你的钟。”他说。
我的脸现在像是在热带晒太阳一样涨得通红。脑子里有一千句客套话,但一句也挤不出来。
“不过是一座旧时钟。”我呆呆地告诉他们。
有一刹那,我想我们都相信那座钟已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黛西说,一副就事论事的语气。
“到明年十一月就满五年。”
盖茨比不假思索地回答,替大家把时间又往回拨了至少一分钟。情急下我请两人到厨房帮忙泡茶,正当他们都站起来时,邪恶的芬兰女佣选在这时端着托盘送茶进来。
分发杯盘蛋糕的忙乱来得正是时候,混乱间某种礼度再次成立。盖茨比躲到一边,我和黛西说话的时候,他费力用紧绷又不开心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黛西。但平静不是这次约会的目的,我在第一时间找了个借口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盖茨比立刻紧张地问。
“我马上回来。”
“你走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他发疯似的跟我走进厨房,关上门,然后悲惨地低声说:
“噢,天哪!”
“怎么啦?”
“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他说,不住摇头,“错得非常非常离谱儿。”
“你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好在我又补上一句,“黛西也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他重复我的话,不敢相信。
“就跟你一样不好意思。”
“你别那么大声。”
“你现在像个小孩儿一样,”我终于失去耐心,“不只如此,而且没礼貌。现在黛西一个人坐在里头。”
他举起手要我别说下去,用令人难忘的神色瞪了我一眼,然后小心推开门,走回刚才的客厅。
我从后门出去——半小时前盖茨比也从这儿出去,紧张地绕过屋子一大圈——冲到一棵黑色多树节的大树下,大片大片的叶子交织成天篷帮我挡雨。现在雨又滂沱落下,我那不平坦的后院经过盖茨比的园丁修剪之后,现在到处是小泥洼和史前时代沼泽。站在树下没别的可看,只有盖茨比的大别墅,于是我盯着看了半小时,像康德看教堂尖塔。房屋是十年前“仿古热”时期一个酿酒商盖的,据说他同意帮邻近的小别墅付五年的税,以换得屋主们同意在屋顶铺茅草。或许是大家的拒绝打击了他创建家业的决心,没多久他就一病不起。丧事的花圈还挂在门上,他的子女就卖掉了房子。美国人就是这样,即使偶尔愿意当农奴,但打死也不肯被归为农民。
过了半小时,太阳又出来了,杂货店送货车载着仆人做晚饭用的生鲜食材转进盖茨比的车道——我非常确定他本人连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女佣着手打开楼上窗户,在各个窗前出现片刻,然后从中央的大主窗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朝花园啐了一口痰。我该回去了。雨下个不停,听起来仿佛他俩的窃窃私语,不时随着汹涌的感情高低起伏。随着雨停而来的宁静,让我感觉屋里也静了下来。
我走进去——首先在厨房里尽可能弄出各种声响,就差没把炉灶推倒——但我不信他们听到了一丁点儿声音。两人各坐在沙发两端彼此对望,仿佛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或是还没问出口,先前的尴尬已经不复存在。黛西满脸泪痕,我走进去时她跳了起来,对着一面镜子用手帕擦泪。盖茨比的改变则让人不明就里。他整个人在发光,无需任何言语行动来表示他很得意,崭新的幸福从他身上洋溢四射,填满了小客厅。
“噢,你好啊,老兄。”他说,仿佛多年没见到我,我还以为他要过来和我握手。
“雨停了。”
“是吗?”他终于意识到我说了什么,因为屋里出现了一点点阳光,他笑得像个气象播报员,像个喜悦的光线守护神,把这消息转播给黛西听,“你觉得怎么样?雨停了。”
“我很高兴,杰。”她的嗓音哀艳动人,吐露令她意外的喜悦。
“我要你和黛西到我家里来,”他说,“我想带她四处瞧瞧。”
“你确定要我一起去?”
“当然,老兄。”
黛西上楼去洗脸——我想到我那条丢人现眼的毛巾,可是已经太迟了——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看起来不错吧,是不是?”他问,“你看屋子前面的采光多好。”
我同意,房子光彩夺目。
“没错,”他的眼睛看着每一扇拱门和方塔,“我只花了三年就赚到置房产的钱。”
“我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
“是啊,老兄,”他不假思索回答,“但大部分的钱都在大恐慌时期赔掉了——战争的恐慌。”
我想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因为当我问他从事哪一行的,他回答“那是我家的事”,然后才发现这样的答复不太合宜。
“哦,我干过好几行,”他改口,“做过药品业,然后是石油业。但现在两个都不做了。”他比较专注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你考虑过我那天晚上的提议?”
我还来不及回答,黛西就从屋里走出来,洋装上面两排铜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那边那座大房子吗?”她指着大叫。
“你喜欢吗?”
“喜欢得很,但我无法想象你怎么能一个人住在里头。”
“我让屋里从早到晚塞满有意思的人,做有趣事情的人,有名的人。”
我们没有抄近路从海湾过去,而是绕到大路上,从巨大的边门进去。黛西用迷人的低语,赞叹着封建时代建筑轮廓在天空下的每个面向,赞叹着花园,黄水仙的扑鼻芬芳,山楂和梅花的柔和香气,以及三色堇的金色微香。走到大理石台阶令我觉得不习惯,因为不见衣香鬓影在门口出入,除了树上的鸟鸣也没听见声音。
进到屋里,我们漫步经过玛丽安东尼音乐厅和复辟时期风格的交谊厅,我老是觉得每一张沙发和桌子背后都藏着客人,奉命必须屏息不动,等我们经过后才可出现。当盖茨比关上“莫顿学院图书室”的门,我敢发誓,我听见猫头鹰眼人在里头窃笑。
我们走上楼,经过一间间铺着玫瑰色和淡紫色丝绸、摆满鲜花的复古卧室,经过更衣室、撞球室以及有内嵌浴缸的浴室——走到其中一个房间还撞见一位身穿睡衣头发凌乱的男人,在地板上做抬腿训练。他就是“房客”克里普史普林尔先生。早上我才看见他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在海滩上徘徊。最后我们走到盖茨比自用的套房,里头有卧室加浴室和一间亚当式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品尝盖茨比从墙上柜子里拿出来的查尔特勒酒。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黛西,我想他把屋里每一样东西都依照爱人眼睛的反应重新评估过。有时候,他也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的财物,仿佛黛西本人惊天动地出现之后,那些东西再也没有一样真实了。他还一度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的卧房是最简单的一间——除了衣橱前摆放的那套纯金打造的梳妆用具。黛西开心地拿起梳子顺过自己的头发,盖茨比坐下来用手在眼睛上方遮光,笑了起来。
“真是太有趣了,老兄,”他说话样子滑稽,“我没办法——当我想要——”
很明显他已经度过了两个阶段,现在正进入第三个。从困窘到欣喜若狂,到现在她的现身让他完全陷入惊奇。多久以来他朝思暮想,从头到尾怀抱着梦想,可说是咬紧牙关在等待,其强烈程度旁人无法想象。现在他的反应像是发条上得过紧的时钟,松掉了。
一分钟之后他回过神来,打开两个大衣柜给我们看,里头满是他的西装、晨褛和领带,他的衬衫一打一打堆起来像砖块。
“我在英国有个人专门替我打理新衣。每逢春秋两季,他就挑一些东西寄来。”
他拿出一堆衬衫,一件一件丢在我们面前,纯亚麻、厚丝、上等法兰绒衬衫,摊开以后五彩缤纷地落在桌子上。我们一边赞赏,他又拿出更多,柔软贵重的衬衫越堆越高——条纹衬衫、绣花衬衫、格子衬衫、珊瑚红与苹果绿、熏衣草紫和淡橘、印度蓝的丝线绣着他的姓名缩写。黛西忽然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压低声音开始哭泣。
“这些衬衫好美,”她啜泣,厚衣服堆让她的声音闷着,“我看着觉得难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衬衫。”
参观过屋子,我们本来要去看庭院和游泳池、水上飞机还有仲夏的花朵——但从盖茨比的窗户望出去,雨又开始下了,于是我们站成一排,远眺海湾水面上的皱褶。
“要不是有雾,我们就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的家,”盖茨比说,“你的码头尽头总是整晚点着一盏绿灯。”
黛西忽然伸手挽着他的手臂,但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中。或许他发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现在已经永远消失了。相对于他和黛西之间的遥远距离,那盏灯感觉离她很近,几乎碰着她。现在,它和她的距离就像星星和月亮那么远。现在它又只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对他而言,有魔力的物件又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屋里走动,在昏暗中检视各个模糊物品。有张照片吸引了我,照片里是个穿着游艇装束的年长男人,就挂在他书桌后面的墙上。
“那位是谁?”
“那个吗?那是丹·寇迪先生,老兄。”
名字听起来有点儿印象。
“他已经过世了。是我多年前最好的朋友。”
有一张小照片是盖茨比,也是着游艇装束,摆在五斗柜上——盖茨比的头往后仰,一副挑衅的模样——显然是他十八岁的时候拍的。
“我喜欢!”黛西赞叹,“飞机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留过飞机头,也没说过你有游艇。”
“看这边,”盖茨比很快说,“有很多关于你的剪报。”
他们并肩站着仔细看。我正想开口要看看红宝石,电话铃响,盖茨比接起来。
“对……嗯,我现在没空……我没空讲话,老兄……我说小镇……他应该知道小镇是什么意思……喏,如果底特律对他而言叫作小镇,那我们就用不着他……”
他挂上电话。
“快过来!”黛西在窗边大喊。
雨还在下,但西边已经拨云见日,海面上漂浮着瑰丽的金色泡沫般的云朵。
“你看哪,”她低声说,然后过了一会儿,“真想抓一朵那粉红色的云,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
这时我想离开,但他们不让。或许我在场让他们的独处更心安理得。
“我知道了,”盖茨比说,“我叫克里普史普林尔来弹钢琴。”
他走出去大喊:“尤恩!”几分钟之后走回来,身边多了个有点儿憔悴的难为情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一头稀疏的金发。现在他的穿着较整齐,一件敞领运动衬衫、球鞋、颜色模糊的帆布长裤。
“我们刚才打扰你运动了吗?”黛西客气地问。
“我在睡觉,”克里普史普林尔先生不好意思地脱口而出,“我是说,我本来在睡觉。然后就起床了……”
“克里普史普林尔会弹钢琴,”盖茨比打断他,“不是吗,尤恩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几乎——不会弹。我很久没练——”
“我们下楼去吧。”盖茨比又打断他。他按了一个开关,灰色窗户消失,屋里顿时灯火通明。
在音乐厅里,盖茨比点亮钢琴旁边唯一一盏立灯。他颤抖着用火柴帮黛西点烟,和她一起坐在房间远处的沙发上,那边没有光线,只有地板反射着大厅的灯光。
克里普史普林尔弹完《爱巢》,在椅子上转过头,臭着脸在昏暗中寻找盖茨比。
“我好久没练琴了,你看。就跟你说我不会弹。我都没练——”
“讲这么多话干什么,老兄,”盖茨比命令他,“弹啊!”
晨间,
夜里,
我们多尽兴——
外头风很大,海湾沿岸传来微微的雷声。西卵村的灯全开了,载满人的火车在雨中从纽约往家的方向疾驶。这是人事重大变化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兴奋之情。
千真万确,只有一件,
富人生财,穷人生——小孩儿。
在此时,
在这之间——
我走过去道别,看见盖茨比脸上又露出困惑,仿佛他开始怀疑起眼前的幸福。将近五年了!就连在今天下午,一定也有几次连黛西本人也不符合他的梦想——倒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幻觉太过生动,已经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投身在创意的热情之中,无时不往里头添加一笔,把飘到身边的每一根七彩羽毛都拿来装饰。再多的火焰和活力,也比不上一个人在内心深处贮藏的情感。
我注视着他,看他稍微调整了自己。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在他耳边低语,他转过来对着她,情感如潮水涌上。我想最让他动心的是声音,那抑扬顿挫的热情并不是臆想——那嗓音是一首不朽之歌。
他们已经忘了我,但黛西抬头伸手跟我握别,盖茨比则压根儿不认识我了。我往他们的方向再看一眼,他们也回望我,在遥远处,沉浸在强烈的生命力里。我随即走出屋子,步下大理石台阶走到雨中,留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第六章
大约在这段时间里,一个胸怀抱负的年轻记者某天早上从纽约来到盖茨比门前,请他发表谈话。
“要谈些什么?”盖茨比客气地问。
“哎哟——就看你有什么声明要发表。”
过了尴尬的五分钟,才弄清楚原来这人在办公室听到盖茨比的名字,但他不愿透露消息的渠道,或是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今天适逢他休假,便很勤快地赶来这边“看看”,行动实在值得嘉许。
虽然是乱枪打鸟,但这位记者的直觉没错。几百位接受过盖茨比款待的客人俨然成为明了他过去的权威人士,在整个夏季不断谣传盖茨比的恶名,他险些成了新闻人物。当时的各类传奇,如“连到加拿大的地下管道”都和他扯上关系,另外还有一个历久不衰的传言是他根本不住在房屋里,而是住在一艘看起来像房屋的船上,然后秘密在长岛岸边航行。来自北达科他州的詹姆斯·盖茨为何会对这些空穴来风感到满意,不是件容易说明的事。
詹姆斯·盖茨才是他真正的、或至少法律上的姓名。十七岁那年他改名换姓,目睹自己事业诞生的那一刻——看见丹·寇迪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最险恶的湖岸下锚。那天下午穿着破烂绿色运动衫和帆布裤在湖边闲晃的是詹姆斯·盖茨,但借了一艘小船划向托洛美号,警告寇迪半小时内可能起风把船吹翻的,已经是杰伊·盖茨比。
我猜他老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名字。他的父母是庸庸碌碌的小农——在他的幻想中,从未接受他们为自己的亲生父母。事实上,长岛西卵的杰伊·盖茨比出于对自己的柏拉图式想象。他是上帝之子——这个称号若有任何意义,就是字面上的意义——必须替天行道,献身于一种博大、粗俗而浮夸的美。于是他以一个十七岁男孩儿的憧憬发明了杰伊·盖茨比,自始至终都忠于这个想法。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在苏必利尔湖南岸捞蛤蜊、捕鲑鱼,只要能挣得食宿,他什么都做。他黝黑坚实的身体轻松面对半辛苦、半怠惰的工作,过着健康的日子。他很早就懂男女之事。由于女人把他宠坏,他变得看不起女人,年轻处女太无知,其他的女人为之歇斯底里的事,在自溺的他看来根本理所当然。
但他的心时时在骚动。夜里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尽冒着最稀奇古怪的幻想。当脸盆架上的闹钟嘀嗒作响,地上皱成一团的衣服被月光浸湿的时候,一个难以形容的浮华世界在他脑中交织成形。每天晚上他给幻想编织更多花样,直到睡意来袭,不经意笼罩着栩栩如生的景象。有一阵子,这些白日梦给他的想象一个出口,暗示现状并非真实,说明世界的基石还稳稳建立在仙子的翅膀上。
在那之前几个月,他凭着一股追逐光明未来的直觉前往明尼苏达州南部小镇,就读于圣欧拉夫路德教派学院。待了两个星期后,他受不了自己的天命被残酷地漠视,更鄙视自己为了维持生计而兼任工友的工作。于是他又流浪回苏必利尔湖,寇迪的船在湖岸浅滩下锚的那一天,他正在找点儿能做的事。
那时寇迪五十岁,在内华达州挖银矿有成,在加拿大的育空也有斩获,事实上一八七五年之后的每一次淘金热都有他一份。在蒙大拿州的铜矿交易让他成了百万富翁,他的身体硬朗但脑筋趋于糊涂,不计其数的女子察觉这一点,企图让他和他的财产分家。女记者埃拉·凯化身曼特侬夫人迷倒他,抓住他的弱点怂恿他出海,她那些不甚光明的手段是一九○二年小报常报道的新闻。他在宜人的海岸航行五年之后,终于以詹姆斯·盖茨比的天命之姿,出现在小姑娘海角。
年轻的盖茨比倚着船桨,抬头望着有栏杆的甲板,这艘游艇对他而言象征全世界的美丽与浮华。我猜他对寇迪笑了一笑——他可能已经发现他笑的时候很讨人喜欢。总之,寇迪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一个引出他的新名字),发现他反应快又有抱负。几天之后他把他带到德鲁斯,给他买了一件蓝色外套、六条白色帆布长裤和一顶海员帽。当托洛美号出发去西印度群岛和巴巴利海岸,盖茨比也跟着一起走了。
他受雇为职权不太明确的私人助理——在寇迪身边时,他可以是管家、大副、船长、秘书,甚至狱卒,因为清醒的寇迪知道喝醉的寇迪会怎么样挥霍,为避免这类意外发生,他对盖茨比越来越信任。这样的安排持续了五年,其间他们在美洲大陆绕行了三次。若非埃拉·凯某天晚上在波士顿登船,一个礼拜之后寇迪凄凉地过世,情况可能会持续到永远。
我还记得挂在盖茨比卧室里的寇迪画像,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脸部线条刚硬,眼神空洞——他是纵情酒色的先锋,把边疆地带妓院沙龙的野蛮暴力带回了美国东岸沿海地区。寇迪间接影响到盖茨比酒喝不多。有时候在狂欢派对上女人会把香槟抹进他的头发,他本人则养成习惯滴酒不沾。
他从寇迪那里继承了一笔钱——两万五千元的遗赠,但没有拿到。他一直不懂人家用了什么法律手段来对付他,但剩余的几百万元一毛不少全部归埃拉·凯。
留给他的是一份格外恰当的教育。轮廓模糊的杰伊·盖茨比现在填满了,成了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这些都是他很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但我写在这里,以驳斥先前关于他过去的夸张谣言,那全是捕风捉影。再者,他在一个十分混乱的时刻告诉我这些,那时的我已不知道该对他的传闻做何想法。所以我把握这个短暂的停顿,在盖茨比而言可说是喘口气的时候,先澄清先前的误解。
这段时间我和他的来往也暂时告一段落。我好几个礼拜没见过他也没和他通电话——大多数时候我在纽约,和乔登到处跑,设法讨她高龄阿姨的欢心——但终于在某个礼拜天下午,我去了他家一趟。待了还不到两分钟,就有人带汤姆·布坎南进来喝一杯。我自然是吓了一跳,但更惊讶的是汤姆以前并没有来过。
他们三人一伙骑马而来——汤姆和一个叫史隆恩的男人,还有一个穿棕色骑装的漂亮女人,她以前来造访过。
“真高兴看到各位,”盖茨比站在阳台说,“很高兴大家能顺道过来。”
仿佛他们真的领情!
“请坐,来根烟或是雪茄。”他快步在屋里走动,按铃叫人,“我马上叫人给各位送饮料来。”
汤姆在场给他极大的震撼。但他在招待客人之前,也一样会觉得不自在,他隐约发现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史隆恩先生什么都不要。柠檬水吗?不了,谢谢。来一点儿香槟?什么都不必,谢谢……真不好意思——
“骑来的一路上还愉快吗?”
“这一带的路非常好。”
“我猜汽车——”
“对。”
一股遏抑不住的冲动让盖茨比转向汤姆,汤姆原打算以陌生人自居。
“我相信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布坎南先生。”
“噢,是的,”汤姆说,客气但语气生硬,显然不记得这回事,“我们是见过。我记得很清楚。”
“大约两个礼拜前。”
“对了。你跟尼克一道。”
“我认识你老婆。”盖茨比接着说,态度近乎挑衅。
“是吗?”
汤姆转向我。
“你住附近吗,尼克?”
“就在隔壁。”
“是吗?”
史隆恩先生没有加入对话,态度傲慢地往后靠在椅子上。那女人也没说什么——直到两杯威士忌加苏打下肚之后,她出其不意热情起来。
“下次你办派对我们都来参加,盖茨比先生,”她提议,“您看怎么样?”
“当然了,很高兴诸位能赏光。”
“一定很棒,”史隆恩先生毫不领情地说,“嗯——我看该回家了。”
“请留步。”盖茨比劝留他们。现在的他已恢复自制力,想多看看汤姆,“各位何不——何不留下来用晚餐呢?待会儿要是有些人从纽约过来我也不意外。”
“你到我们家来用餐,”那位女士热烈邀约,“两位都来。”
这包括我。史隆恩先生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但只对着她。
“我说真的,”她坚持,“我很愿意两位能来,都坐得下。”
盖茨比探望我的神色。他想去,但他看不出史隆恩先生并不欢迎他。
“我恐怕没办法。”我说。
“好吧,那你来。”她力劝盖茨比。
史隆恩先生在她耳边喃喃说了几句。
“我们马上走的话才不会太晚。”她大声坚持。
“我没有马,”盖茨比说,“我在军队里骑马,但我从来没买过马。我得开车跟在你们后面,失陪一下。”
我们几个人走到阳台上,史隆恩先生和那位女士在一旁激愤地交谈起来。
“我的老天,那家伙还真的要来,”汤姆说,“难道他不知道她不希望他去吗?”
“她说过她确实希望他去。”
“她家办了盛大晚宴,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他皱眉头,“不晓得他在什么鬼地方认识黛西。老天爷,或许我的思想太古板,但这些年头女人太常在外面抛头露面,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忽然间史隆恩先生和那位女士步下台阶,骑上他们的马。
“走吧,”史隆恩先生对汤姆说,“我们要迟到了。该走了。”然后对着我,“请你跟他说我们没办法再等,可以吗?”
汤姆和我握手,我们其他人只冷淡地彼此点头示意,他们便骑马沿着车道快步离开,消失在八月的树林里,这时盖茨比正拿着薄外套和帽子从前门走出来。
黛西一个人到处乱跑显然让汤姆十分不放心,因为接下来的礼拜六晚上,他陪着她一起参加盖茨比的派对。或许他在场让那天晚上特别有压迫感——我对那次派对的记忆,比那年夏天盖茨比的其他派对还来得深。人是一样的人,或至少是同一种人,同样源源不绝的香槟,同样五彩缤纷、人声嘈杂,但我感觉到一股不愉快的气氛,以前没有过的不愉快感觉弥漫在四周。又或许我只是习惯了,接受西卵为一个完整的世界,有自己的标准和伟大人物,什么都比不上它,因为它根本不打算被比下去。现在,我透过黛西的眼光重新审视一切。你用自己的能力已经习惯的事,事后要以新的眼光再审视一次,往往会感到悲哀。
他们在黄昏抵达,我们漫步在数百名打扮光鲜的宾客间,黛西的嗓音在她的喉咙玩那套喃喃的把戏。
“这里让我好兴奋。”她低声说。
“如果你今晚什么时候想吻我,尼克,让我知道就好,我来帮你安排。你就报我的名字,或是秀出一张绿卡。我要发绿色——”
“四面看看。”盖茨比建议她。
“我正在看,我好开——”
“你应该会看到不少听说过的人物。”
汤姆傲慢的眼神扫视群众。
“我们不常出门,”他说,“其实我刚才还在想,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或许你知道那位女士。”盖茨比指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端庄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盯着看,认出那是只在屏幕上见过的电影明星,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是可爱。”黛西说。
“弯腰和她说话的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貌周到地带着他们介绍给一群又一群的客人。
“布坎南太太……以及布坎南先生——”迟疑了一会儿,他补充说,“著名的马球健将。”
“哦不,”汤姆很快反驳,“我不是。”
显然这句话让盖茨比听着高兴,当晚汤姆都被介绍为“著名的马球健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名人!”黛西惊叹,“我喜欢那个男的——他叫什么名字?——鼻子有点儿发青的那个。”
盖茨比认出他,说他是个小牌制作人。
“哦,我还是喜欢他。”
“我宁愿不要当著名的马球健将,”汤姆愉快地说,“宁愿当个无名小卒,多观察一下这些名人。”
黛西和盖茨比跳舞。我记得我为他优雅保守的狐步舞舞姿惊讶——我从来没见过他跳舞。然后他们漫步到我家,在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在她要求下,我在花园里把风。“万一失火或是淹水,”她解释道,“或是发生任何天灾。”
大家坐下来用晚餐时,汤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你介意我跟那边的人一起吃吗?”他说,“有个家伙在讲好笑的事。”
“去吧,”黛西快活地说,“如果你想抄谁的地址,我的小金笔拿去。”她看了看四周,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平凡但漂亮”,我知道除了和盖茨比独处的半小时以外,她玩得并不开心。
我们这桌的客人喝得特别醉。都怪我不好——盖茨比被叫去接电话,我两个礼拜前和同一群人处得不错,但当时感觉新鲜有意思,现在却觉得腐臭了。
“你还好吗,贝迪克小姐?”
我同她说话的这位女孩儿正想倒在我肩上,但没有成功。在我一问之下她坐直了睁开眼睛。
“什么?”
一个吨位庞大又昏昏沉沉的女人,本来一直怂恿黛西隔天和她去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现在开口为贝迪克小姐辩护。
“哦,她没事了。每次她喝个五六杯鸡尾酒总是这样大吼大叫。我就跟她说她应该不要喝酒。”
“我没喝啊。”被指控的那位心虚地申明。
“我们刚听到你在大喊,所以我就跟这边的席维特大夫说:‘这边有人需要您的协助,大夫。’”
“我相信她一定很感激,”另一个友人毫不领情地说,“但你把她的头栽进游泳池,害她洋装都湿了。”
“我最恨就是头被栽进游泳池里,”贝迪克小姐喃喃说,“在纽泽西那次差点儿被淹死。”
“那你真的不该喝酒。”席维特大夫回嘴说。
“你还说呢!”贝迪克小姐激动地大喊,“看你的手抖成那样,我才不敢让你开刀!”
那晚的情形就是这样。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着看那位电影导演和他的“大明星”。他们还在那棵白梅树下,两人的脸快要贴在一起,中间只有一丝细细的白色月光。我忽然有种感觉,仿佛他花了整晚的时间缓缓弯腰向前,终于达到这个距离,而且就在我注视的时候,他再弯下最后一点儿距离,在她的脸上种下一个吻。
“我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真是可爱。”
但其余的事都令她不舒服——因为不容分说,这不是一种姿态,而是情感。西卵令她震惊,这个百老汇在长岛渔村派生的空前所在——她震惊于这里不安于旧时委婉辞令的粗犷活力,震惊于这里的居民沿着一条快捷方式,从空无走到另一个空无的唐突命运。在她无法理解的单纯之中,她看见骇人听闻的东西。
我同他们在前面台阶坐着,等他们的车开过来。屋子前面很暗,柔和的黑暗早晨里,只有从明亮大门射过来十尺见方的光。偶尔有影子从楼上更衣室百叶窗的背后与另一个影子擦身而过,数不清的影子列队而行,在看不见的镜子前面涂脂抹粉。
“这个盖茨比究竟是什么人?”汤姆忽然质问,“大牌私酒商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问他。
“不是听来,是我想出来的。很多暴发户都是大牌私酒商,你知道吗?”
“盖茨比不是。”我不耐烦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车道上的圆石被他踩得嘎吱响。
“总之,他肯定费了很大工夫才凑齐这个动物园奇观。”
微风吹动黛西毛皮领口的灰毛。
“至少这些人比我们认识的人还有意思。”她试着说。
“你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
“我有。”
汤姆哈哈笑一下转向我。
“那女孩儿叫黛西带她去冲冷水的时候,你注意到黛西脸上的表情了吗?”
黛西开始随音乐唱歌,沙哑富有韵律的低语,把每一个字眼唱出空前绝后的意义。旋律扬起,她迷人的嗓音跟着唱,像个女低音,每一个转音都在空气中流露温暖的魔力。
“很多人不请自来,”她忽然说,“那个女孩儿没有受邀。他人太客气,不好意思拒绝不速之客。”
“我倒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做什么勾当,”汤姆坚持说,“而且我会想办法打听清楚。”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回答,“他是开药房的,很多很多间药房。都是他自己盖的。”
姗姗来迟的加长礼车开上车道。
“晚安,尼克。”黛西说。
她的目光离开我,望向点着灯的台阶上方,当年流行的哀婉动人的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从打开的门口传来。毕竟,盖茨比随兴派对上的浪漫完全不存在于她的世界。那首歌到底有什么魔力,仿佛在召唤她回到屋里?在这幽暗不可预料的时刻,会有什么事情降临?也许会有一位不可思议的客人现身,是世间少有的美女。当这位艳丽夺目的年轻女孩儿抵达,只消看盖茨比一眼,在那魔幻相遇的一刻,就能抹杀他过去五年付出的坚贞。
那天我待得很晚,因为盖茨比要我等到他能脱身,于是我在花园里流连,直到游泳的人总算又冷又累地从黑色沙滩上岸,直到楼上客房的灯光熄灭。他终于步下台阶时,脸上黝黑的皮肤特别紧绷,发亮的眼睛带着倦意。
“她不喜欢。”他马上说。
“她当然喜欢了。”
“她不喜欢,”他坚称,“她玩得不开心。”
他沉默,但我猜他有满腔说不出的沮丧。
“我觉得跟她的距离好远,”他说,“很难让她了解。”
“你是说舞会?”
“舞会?”他弹指打发掉自己办过的每一场舞会,“老兄,舞会不是重点。”
他要的不过是黛西跑到汤姆身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用这句话把过去四年一笔勾销之后,他们便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决定。其中之一是在她恢复自由身之后,两人一起回到路易斯维尔,在她的家里举行婚礼——仿佛跟五年前一样。
“但她不懂,”他说,“以前她都懂,以前我们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
他又停顿,沿着一条小道走来走去,小道上布满果皮,还有被客人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花。
“我可不会对她要求太多,”我放大胆子说,“你不能重温旧梦。”
“不能重温旧梦?”他不可置信地大喊,“当然可以!”
他发狂似的看着四周,仿佛过去就潜伏在屋子阴影处,就在他伸手不及之处。
“我会把一切安排得跟从前一样,”他说,意志坚定地点头,“她会看见。”
他开始讲很多过去的事,我猜他是想找回什么东西,或许是关于他自身的概念也说不定,那个爱上黛西的自己。他的生活自此之后就陷入混乱失序,但他若是能回到某个出发点,然后一步步慢慢再追溯一遍,或许可以发现那是什么……
五年前的一个秋夜,他们走在落叶缤纷的街上,走到一个没有树,而人行道被月亮照得银白的地方。他们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对面。那是个凉爽的夜,空气中有股神秘的兴奋,每年只有季节交替的那两天才有。屋里寂静灯光的嗡嗡声传入黑夜,繁星间有股骚动。盖茨比从眼角看见人行道上的砖块好像形成一个梯子,通往树上一个神秘之地——如果他自己一个人爬可以爬上去,到上面之后,他便能吸吮生命的琼浆玉液,大口吞下无与伦比的奇异乳汁。
当黛西苍白的脸孔凑到他脸前,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一旦吻了这女孩儿,将永远永远把他难以言喻的眼界寄托在她终将消逝的呼吸上,他的心再也不可能像上帝心灵那样游戏人间。于是他等了一会儿,听了一下音叉在一颗星星上敲响的声音。然后他吻了她。被他的唇一碰,她像朵鲜花为他绽放,他的理想化身就此完成。
他说了这么多,虽然他的多愁善感骇人听闻,但我一直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有个稍纵即逝的节奏,几句零落的歌词,很久以前我曾经听过。有一度,一句话试图从我嘴里成形,我像个呆子张开口,仿佛我除了惊动一丝空气之外还有别的挣扎要跑出来。但嘴唇没发出声音,而我几乎想起来的,终究还是永远传达不出来。
第七章
当众人对盖茨比的好奇达到最高点,也是某个周六晚上他屋里灯光不再亮起的时候——就这样,他的特里马奇欧生涯结束了,一如当初开始时一般费解。
我渐渐地察觉,好些车子满怀期待出现在他的车道上,等了几分钟之后才愠怒离开。我在想他会不会是病了,于是过去看看——一个面色凶恶的陌生管家从门里狐疑地眯起眼看我。
“盖茨比先生病了吗?”
“没,”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且不甘不愿地补了一句,“先生。”
“我好久没看到他了,有点儿担心。请告诉他卡洛威先生来过。”
“谁?”他粗鲁地盘问。
“卡洛威。”
“卡洛威。好,我会告诉他。”然后猛地关上门。
我的芬兰女佣跟我说,一个礼拜前盖茨比打发掉所有用人,另外找了五六人来替补,这些人从不去西卵村接受零售商贿赂,而是打电话订购为数不多的补给品。送货男孩儿报告说厨房看起来像猪圈,村里的人都认为新来的人根本不是用人。
隔天盖茨比打电话给我。
“要出远门吗?”我问。
“没有,老兄。”
“听说你把所有用人都辞了。”
“我需要一些不会说闲话的人。黛西常来——下午的时候。”
原来,豪华商旅在黛西否定的眼光下,像纸牌堆成的屋子坍塌了。
“这些人是沃夫山要帮点儿忙的人。他们是兄弟姐妹,以前一起经营过一间小旅馆。”
“原来如此。”
是黛西要他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愿意明天中午去她家吃饭。贝克小姐也会在。半小时之后黛西也亲自打来,当她知道我会出席,仿佛松了一口气。事有蹊跷。但我也不敢相信他们竟选了这样的场合来摊牌——而且是盖茨比在花园里概述过的那种难堪场面。
隔天是酷热的一天,几乎是夏季的尾声,肯定也是最热的一天。我搭乘的火车从隧道驶进阳光里的时候,只有全国饼干公司燥热的汽笛声打破正午时分慢炖的宁静。车厢里的草席座位快要燃烧起来,邻座女人的汗水灵巧地流到她的白衬衫上,报纸在她的手指头下逐渐被汗浸湿,她无可奈何地瘫坐在酷热中,凄凉地叹了一口气,手提包啪一声掉到地上。
“哎呀!”她惊呼。
我疲倦地弯下腰捡起来还给她,伸直了手臂,握的是手提包最边缘,显示我完全没打什么主意——但周遭的人,包括那个女人,还是不免怀疑我。
“热啊!”列车长对熟面孔说,“什么天气嘛!热……热……热!你觉得够不够热?你觉得热吗?是不是……”
我拿回我的通勤票,上面有他的黑手印。这种天气谁还在乎吻的是谁的嘴唇,谁的脑袋偎湿了自己睡衣胸前的口袋!
布坎南家的走廊吹起一阵微风,把电话铃声送到在门口等待的盖茨比和我身边。
“主人的尸体!”管家对着电话大吼,“很抱歉,夫人,但我们无法提供——天气太热了,碰不得!”
其实他说的是:“好的……好的……我会看看。”
他放下话筒朝我们走过来,汗珠微微渗着光,接过我们硬邦邦的草帽。
“夫人在沙龙等候!”他大声说,多此一举地指出方向。在这种天气下,任何一个多余的手势都让人觉得是浪费生命资源。
室内在屋檐遮荫下阴暗又凉爽。黛西和乔登躺在一张巨大的沙发上,像银色雕像镇住身上的白色洋装,不让呼呼作响的风扇吹起。
“我们没办法动。”她们齐声说。
乔登晒黑的手擦得粉白,在我手里搁了一会儿。
“运动员托马斯·布坎南先生呢?”我问。
就在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粗哑,不甚清楚,在走廊上讲电话。
盖茨比站在深红色地毯中央,好奇地看着四周。黛西看着他一笑,甜蜜又兴奋地笑,一小簇粉末从她的胸口飘到空中。
“据说,”乔登小声说,“来电的是汤姆的情妇。”
我们没作声。走廊上的声音因不耐烦而音量大了起来:“很好,那我干脆不要把车卖你……我对你又没有什么义务……至于你在午餐时间打扰我,我可不会忍受!”
“话筒挂上了还在假装。”黛西嘲讽地说。
“不,他没有,”我向她保证,“是真有这笔交易,我恰好知道这回事。”
汤姆把门推开,粗壮的身体一时挡住门口,然后快步走进室内。
“盖茨比先生!”他伸出宽阔的大手,把内心的厌恶隐藏得很好,“很高兴看到你,先生……尼克……”
“帮我们调杯清凉的饮料。”黛西大喊。
他一离开室内,黛西就站起来走到盖茨比身边,把他的脸往下拉,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
“你知道我爱你。”她喃喃地说。
“你可别忘了,在场还有一位小姐呢。”乔登说。
黛西故作怀疑看看四周。
“那你也亲尼克。”
“好个低俗下流的女孩儿!”
“我才不管!”黛西大喊,在红砖壁炉前跳起舞来。然后她想起天气燥热,内疚地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一名衣着整洁笔挺的奶妈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走进屋里。
“心——肝——宝——贝——儿,”她柔情蜜意地说,伸出双手,“快到爱你的妈咪身边来。”
奶妈放开手,那孩子从屋里一头跑到另一头,害羞地把头埋进妈妈的洋装。
“心肝宝贝儿!妈咪不小心把粉弄到你黄黄的头发上了吗?快站起来,说声——您好。”
盖茨比和我轮流握了一下小孩儿不情愿的小手。之后,他一脸惊奇地看着那个小孩儿。我想在此之前,他不曾真的相信有这孩子存在。
“我吃午餐前就穿漂亮了。”孩子说,迫不及待转头面对黛西。
“那是因为你妈妈要拿你出来炫耀。”她把脸埋进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一条皱纹。“小心肝,你这个小心肝。”
“对,”孩子平静地承认,“乔登阿姨也穿白衣服。”
“喜不喜欢妈妈的朋友?”黛西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盖茨比,“觉得他们帅不帅?”
“爹地呢?”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她爸,”黛西解释,“她长得像我,头发和脸型都跟我一样。”
黛西又往后靠在沙发上。奶妈向前一步,伸出手。
“来吧,潘米。”
“再见,甜心!”
这个好家教的孩子握起奶妈的手,不情愿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被带到门外。这时汤姆走进来,面前端着四杯装满冰块的金利克。
盖茨比拿起一杯酒。
“看起来的确清凉。”他说,显得有点儿紧张。
我们贪婪地大口喝酒。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说太阳一年比一年热,”汤姆和颜悦色地说,“好像再没多久地球就要掉进太阳里——等一下——刚好相反——是太阳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来吧,”他向盖茨比提议,“我带你看看我这地方。”
我和他们一起走到阳台。海湾里的绿色海水在热气下静止不动,一艘小帆船慢慢漂向凉爽的海洋。盖茨比的眼睛跟着看了一会儿。他举起手,指着海湾对面。
“我家就在你家对面。”
“可不是吗?”
我们的眼睛望向玫瑰花床,望过热气蒸腾的草坪和大热天里沿岸的杂草。小船的白帆在清凉的蓝色天际下慢慢移动,再过去是扇形海洋和许许多多仙岛。
“这项运动好,”汤姆点着头说,“我也想跟他一起出海玩上一个钟头。”
我们在餐厅吃午饭,里头同样遮得阴凉,紧张的欢笑和冰凉的麦芽啤酒一起下肚。
“我们今天下午做什么好?”黛西大声说,“还有明天,还有接下来的三十年呢?”
“别说得这么可怕,”乔登说,“等秋天一到天气凉爽了以后,生活又会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好热,”黛西固执地说,眼泪快掉了下来,“一切都让人眩晕。我们进城去吧!”
她的声音在热浪里挣扎,冲击着它,把无知觉的热气塑造出形状。
“我只听说过有人把马厩改成车库,”汤姆正对盖茨比说道,“但我是第一个把车库改成马厩的。”
“有谁想进城?”黛西不死心地追问。盖茨比的眼神飘向她。“啊,”她叹,“你看起来好酷。”
他们眼神交会,看着彼此,沉浸在两人世界。她费了点儿劲低头看着桌面。
“你看起来总是酷。”她又说了一次。
她刚才告诉他说她爱他,汤姆·布坎南瞧见了。他大为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盖茨比,然后再看黛西,仿佛他刚认出她是个以前认识的人。
“你好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浑然不觉地继续说,“你知道广告里那个——”
“好,”汤姆很快打断她,“我很乐意进城。走吧——大家一起进城。”
他站起来,眼睛仍然在盖茨比和他老婆之间打转。没有人移动。
“快点儿啊!”他有一点儿火了,“到底怎么回事?要进城的话,现在就走啊。”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举杯到唇边,喝掉玻璃杯里最后一点儿麦芽啤酒。黛西的声音催促我们站起来,走到外头烈阳炽目的碎石子车道上。
“我们就这样走了吗?”她抗议,“就这样?不让大家先抽根烟吗?”
“吃饭的时候大家从头到尾都在抽烟。”
“噢,我们开心点儿,”她央求,“天气这么热,别吵架嘛。”
他没回答。
“你爱怎样就怎样,”她说,“来吧,乔登。”
她们上楼准备,我们三个男人站着,踢着脚下滚烫的小圆石。一轮银色月亮已经高挂在天空以西。盖茨比原本有意开口打破僵局,却临时改变主意,可是汤姆已经转过来等着他。
“你的马厩在这边吗?”盖茨比勉强问道。
“往下走四分之一里处。”
“哦。”
沉默。
“我不懂为何要进城,”汤姆突然气冲冲地说,“女人脑子里就会想些花样——”
“我们要带东西去喝吗?”黛西从楼上窗户大喊。
“我拿一瓶威士忌。”汤姆回答,走了进去。
盖茨比僵硬地转向我。
“我在他家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老兄。”
“她讲话的声音很轻率,”我评道,“充满了——”我迟疑。
“她的声音充满了钱。”他忽然说。
就是这个了。我以前不懂。充满了钱——那就是源源不绝魅力的来源,那清脆的叮当声、那铙钹的歌曲……高高处在白色宫殿里的国王的女儿、黄金女孩儿……
汤姆从屋里走出来,用毛巾包着一个夸脱瓶,后面跟着头戴金属光泽小帽、手臂披着薄披肩的黛西和乔登。
“大家都坐我的车去吧?”盖茨比提议,用手摸着滚烫的绿色真皮座椅,“我刚应该停在树荫下的。”
“你这车是手排挡吗?”
“对。”
“嗯,那你开我的小轿车,我开你的车进城。”
盖茨比对这项提议很反感。
“但恐怕汽油不够。”他回绝说。
“油多得很,”汤姆暴躁地说,他看看油表,“如果油不够,我可以在药房停一下。这年头药房里什么都买得到。”
这句明显没什么意义的话一说完,众人默不作声。黛西皱眉头看着汤姆。盖茨比脸上出现一抹无法定义的表情,完全陌生却又似曾相识,仿佛我只听人用言语描述过。
“来吧,黛西,”汤姆说,用手推着她走向盖茨比的车子,“我开马戏团篷车载你。”
他打开车门,但她从他的臂弯里脱身。
“你载尼克和乔登。我们开小轿车跟在后面。”
她紧靠着盖茨比走,手扶着他的外套。乔登、汤姆和我坐进盖茨比车子的前座,汤姆试探地按下不熟悉的排挡,我们冲进压迫人的热浪,抛下后面的两人。
“你们看见了没有?”汤姆盘问。
“看见什么?”
他锐利地看着我,才发现乔登和我一定早就知情。
“你们以为我很蠢是吧?”他说,“或许我是蠢,但我有一种——有时候几乎有种预知能力,让我知道该怎么做。或许你们不相信,但科学——”
他没有继续说。眼前的意外事件占据他的心思,把他从理论深渊的边缘拉回来。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这家伙,”他继续说,“本来可以调查更深入,要是我早知道——”
“你是说你去找灵媒吗?”乔登用幽默口吻问。
“什么?”他被搞糊涂了,瞪着正在笑的乔登和我,“灵媒?”
“问盖茨比的事。”
“问盖茨比的事!不,我才没有。我是说我稍微调查了他的背景。”
“然后你发现他是牛津毕业的。”乔登帮腔。
“牛津毕业的!”他不可置信,“是才有鬼!拜托,他穿粉红色西装。”
“但是他还是牛津毕业的。”
“新墨西哥州牛津市,”汤姆嗤之以鼻说,“或诸如此类之地。”
“汤姆,你听好。你要是这么看不起人,干吗邀请他来午餐?”乔登生气地质问。
“是黛西请他来的。她在我们结婚前认识这个人——天知道是在哪儿!”
现在酒精退散了,令人感到焦躁,我们清楚这点,继续沉默地开车。爱克伯格医生褪色的眼睛出现在路边时,我想起盖茨比提醒过汽油的事。
“开到城里还够。”汤姆说。
“但这边就有一间加油站,”乔登抗议,“我不想在这种烤箱一样的天气困在路边。”汤姆不耐烦地踩刹车和拉上手刹,车子扬起一片灰尘,霎时停在威尔森的招牌下。过了一会儿,老板从店里头浮现,眼神空洞地盯着车子。
“我们要加油,”汤姆粗声大喊,“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吗——欣赏风景吗?”
“我生病了,”威尔森一动也不动说,“一整天都不舒服。”
“怎么回事?”
“整个人没力气。”
“哦,那要我自己来吗?”汤姆说,“你在电话上听起来好得很。”
威尔森费了点儿劲离开遮荫和门口的支撑,呼吸沉重地扭开油箱盖。阳光下,他的脸色发青。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吃午饭,”他说,“但我急需要钱,我想知道你那辆旧车要怎么处理。”
“这辆你看如何,”汤姆问,“我上礼拜才买的。”
“黄色的挺好看。”威尔森说,一边费力加油。
“要不要买?”
“机会渺茫,”威尔森似笑非笑,“不了,但我可以靠另外那辆车赚点儿钱。”
“你干吗需要钱,这么突然?”
“我在这里待太久了,想离开。我太太和我要去西部。”
“你太太要去西部?”汤姆吓了一跳。
“她已经讲了十年。”他在加油机上靠了一下,手放在眼睛上遮阳,“现在无论她想或不想,她都得去。我要带她走。”
小轿车快速开过去,只见一片灰尘和一只挥舞的手。
“要付你多少油钱?”汤姆粗声说。
“前几天我刚发现一些怪事,”威尔森说,“所以我才要离开。所以我才为了车子的事情打扰你。”
“要付你多少钱?”
“一元两角。”
不断冲击的热气让我的脑筋糊涂起来,我费了点儿工夫才明白,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怀疑到汤姆头上。他发现梅朵背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另一种生活,这层震惊让他的身体不舒服起来。我看看他,又看看汤姆,不到一小时前,汤姆才有同样的发现——我想到人与人之间在智力或种族上的差异,远不如生病与健康的人之间差异那么大。威尔森病到看起来像在内疚,犹如犯下不可原谅的罪行——仿佛他弄大了某个可怜女孩儿的肚子。
“我会把车卖你,”汤姆说,“明天下午送过来。”
这一带总是隐约令人不安,就连在阳光刺眼的下午也是,此刻我转过头去,仿佛有人要我提防后面。爱克伯格医生的大眼睛在灰堆上维持警戒,但过了一会儿我发觉,还有另外一双眼在不到二十尺的范围内凌厉地注视我们。
修车厂上方的某扇窗户窗帘被掀开一条缝,梅朵·威尔森正盯着车子。她如此专注,没发现还有人在观察她,各种情绪不断在她脸上出现,就像照片里渐渐显影的对象。她的表情出奇眼熟——我时常在女人脸上看到这表情,但出现在梅朵·威尔森的脸上,那表情看似漫无意义又无法解释,直到我明白,她嫉妒而瞪大的眼睛注视的不是汤姆,而是乔登·贝克。她误以为她是汤姆的妻子。
一颗简单的头脑困惑起来可是非常不得了,我们开走的时候,汤姆开始感到阵阵恐慌。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他的妻子和情妇都安稳不可侵犯,现在却快速离开他的掌控。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门,既为了赶上黛西,也要抛下威尔森。我们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往亚斯多里亚区前进,一直开到如蜘蛛网格的高架路之间,才看见悠闲前进的蓝色小轿车。
“五十街附近那些大型电影院很凉快,”乔登提议,“我喜欢夏天午后的纽约,所有人都出城去了,有种很感官的感觉——熟得过头,仿佛各种奇异水果就要掉到手上。”
“感官”两字令汤姆更惴惴不安,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话来反驳,小轿车停了下来,黛西示意我们开到旁边。
“我们要去哪里?”她喊道。
“看电影怎么样?”
“太热了,”她抱怨,“你们去。我们开车兜风,之后再跟你们碰头,”她努力挤出一句俏皮话,“我们约在角落碰面。你们要是看到一个同时抽两根烟的男人,那个人就是我。”
“不能在这边争,”汤姆不耐烦地说,这时一辆卡车在后面拉下咒骂的汽笛,“你们跟着我到中央公园南边,广场饭店前面。”
好几次他回头找他们的车,要是他们被路上的车流耽搁,他就减速直到他们出现在视线里。我想他是害怕他们俩会忽然弯进路边巷子里,永远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但他们没有,而且我们的举动更令人费解——在广场饭店租了一间套房的客厅。
我不记得拖了很久的喧哗争执最终是如何把我们赶进那个房间的,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内衣像湿漉漉的蛇沿着腿往上爬,还有冷却的汗珠不时从背上流过。这个主意起源于黛西提议我们租五间浴室来泡冷水澡,之后演变为较可行的形式——“找个地方喝杯薄荷冰酒”。大家不断说这真是“疯狂的主意”——异口同声对着不知所措的柜台人员嚷嚷,而且自以为,或是假装以为,我们这样非常风趣……
房间又大又闷,虽然已经四点,打开窗户也只感受到从公园树丛灌进来的热风。黛西走到镜子前面背对我们,整理她的头发。
“果然是一流的套房。”乔登低声毕恭毕敬地说,大家都笑了。
“再开一扇窗。”黛西头也不回地下命令。
“已经没有窗户了。”
“哦,那就打电话叫他们送斧头上来。”
“你就不要再去想天气有多热,”汤姆不耐烦地说,“这样一直念反而更热十倍。”
他打开包着威士忌的毛巾,把瓶子放在桌上。
“别找她碴儿吧,老兄,”盖茨比说,“是你要进城的。”
一阵沉默。钉在墙上的电话簿忽然哗地掉到地上,乔登随即低低说了声“对不起”——但这次没有人笑。
“我去捡起来。”我说。
“我来。”盖茨比检查了一下断掉的绳子,耐人寻味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话簿往椅子上一扔。
“你觉得你那句话很了不起,是不是?”汤姆口气锋利。
“哪一句话?”
“那套‘老兄老兄’的。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你给我听好了,汤姆,”黛西说,从镜子前面回头,“你要做人身攻击的话,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打个电话叫人送冰块上来做薄荷冰酒。”
汤姆拿起话筒时,蒸腾的热气爆裂成声,我们听见楼下舞厅传来门德尔松《结婚进行曲》惊心动魄的和弦。
“想不到这种大热天还有人结婚!”乔登很痛苦地大喊一声。
“还说呢——我就是在六月中结婚的,”黛西回忆,“六月的路易斯维尔!还有人昏倒了。是谁来着的,汤姆?”
“毕拉克西。”他不耐烦地回答。
“一个叫毕拉克西的。‘方块’毕拉克西,他是做箱子的——千真万确——而且他出生于田纳西州毕拉克西镇。”
“有人把他扶到我家里,”乔登补充说明,“因为我们家和教堂只相隔两间屋子。他住了三个礼拜,直到爸爸叫他滚蛋。他一搬走隔天爸爸就过世。”仿佛怕自己刚才说得不大得体,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一句,“两件事没有什么关联。”
“我认识一个曼菲斯人叫比尔·毕拉克西。”我说道。
“那是他表兄。他走之前,我对他的家族史已经了如指掌。他送我一根铝制推杆,我到现在还在用。”
婚礼开始后音乐声减弱,现在从窗户传来长长的欢呼,间或可听见“好——啊!”的呼声,最后爵士乐响起,舞会开始了。
“我们老了,”黛西说,“要是还年轻,就会站起来跳舞。”
“你忘了毕拉克西吗,”乔登警告她,“你在哪边认识他的,汤姆?”
“毕拉克西?”他努力回想,“我不认识他。他是黛西家的朋友。”
“才不是,”她否认,“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他搭私家车下来的。”
“哼,他说他认识你,说他在路易斯维尔出生长大。亚萨·博德在最后一分钟把他带进来,问我们还有没有位置给他坐。”
乔登笑了一笑。
“他八成是想办法招摇撞骗回老家。他还跟我说,他是你耶鲁同一届的学生会会长。”
汤姆和我茫然地互看一眼。
“毕拉克西?”
“第一,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学生会会长。”
盖茨比的脚在地上连续点了好几下,汤姆忽然盯着他。
“对了,盖茨比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毕业的。”
“也不算是。”
“哦,没错,我听说你读牛津。”
“是的——我读过。”
一阵停顿。然后,汤姆的声音充满怀疑和羞辱:“你就读牛津的时期大概和毕拉克西去纽黑文同时吧。”
又是一阵停顿。一个服务生敲门送碎薄荷叶和冰块进来,但他的“谢谢您”和轻轻的关门声还是没有打破沉默。重大细节终于到了澄清的时候。
“我跟你说我读过。”盖茨比说。
“我听见了,但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
“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个月。所以我不能说自己是牛津毕业的。”
汤姆看看四周,想知道我们是否跟他一样不可置信。但我们全都看着盖茨比。
“休战之后他们提供机会给一些军官,”他继续说,“我们可以选择英国或法国任何一所大学。”
我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对他的感觉就像前几次那样,又再度充满信任。
黛西站起来,微微一笑,走到桌子旁边。
“打开威士忌啊,汤姆,”她吩咐,“我来帮你调杯薄荷冰酒,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这么蠢……看看这些薄荷!”
“等一等,”汤姆怒气冲冲地说,“我还有个问题要问盖茨比先生。”
“请说。”盖茨比客气地回答。
“你到底打算在我家制造什么纠纷?”
他们终于摊牌,正合盖茨比的意。
“他没有制造什么纠纷,”黛西惶恐地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是你在制造纠纷。拜托你自制一点儿。”
“自制!”汤姆不可置信地重复,“原来最近流行装聋作哑然后让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跟自己老婆上床。如果是这样,不用算我一份……这年头儿的人瞧不起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再来就什么都可以不要,连黑白都可以通婚。”
激昂的胡言乱语让他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孤军站在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线上。
“在场大家都是白人。”乔登低声说。
“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我不办大型派对。我猜这年头儿一个人非得把自己家搞成猪窝一样才能交朋友。”
我愤怒不已,大家都是,但他一开口就让我想笑。从纵欲到道貌岸然的转换可以如此彻底。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兄——”盖茨比开始说。但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图。
“求求你别说!”她无助地急着打断他,“拜托,我们回家吧,大家都回家好吗?”
“好主意,”我站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想喝酒。”
“我想知道盖茨比先生要告诉我什么。”
“你太太不爱你,”盖茨比说,“她没有爱过你。她爱的是我。”
“你肯定是疯了!”汤姆激动地脱口而出。
盖茨比倏地站起来,因兴奋而浑身是劲。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见了吗?”他大声说,“她嫁给你只是因为我没钱,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那是个天大的错误,但她内心深处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现在我和乔登想走,但汤姆和盖茨比双双坚持我们留下来——仿佛两人都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感受他们的情绪会是我们的荣幸。
“坐下来,黛西,”汤姆试着装出父亲的口吻,但没有成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盘说来给我听听。”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盖茨比说,“五年来都是这一回事,而且你毫不知情。”
汤姆霍地转头面对黛西。
“你偷偷跟这家伙来往五年了?”
“不是来往,”盖茨比说,“我们没办法见面。但我俩一直相爱,老兄,而你浑然不知。有时候我笑,”——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想到你被蒙在鼓里。”
“哦——就这样啊。”汤姆像个牧师把十根粗手指合拢起来轻叩,靠到椅背上。
“你疯了!”他忽然爆发,“五年前的事我没什么好说,因为那时候我不认识黛西——你除非是送货到她家后门,否则能走近她一里内才有鬼。其他的统统都是胡说八道。黛西嫁给我的时候爱着我,她现在也还是爱我。”
“不。”盖茨比摇摇头。
“她的确爱我,问题是有时候她脑子里跑出一些蠢念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像个智者点点头,“更重要的是,我也爱黛西。偶尔我玩过了头,搞得自己像个蠢蛋,但我总是回心转意,在我心里我一直爱着她。”
“你让我恶心。”黛西说。她转过来面对我,声音低了八度,锥心的谴责填满室内:“你知道我们为何离开芝加哥?竟然没人跟你说过那个玩过头的小故事。”
盖茨比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黛西,那些都结束了,”他诚恳地说,“现在都不重要了。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就好——说你从来没有爱过他——然后一切就此一笔勾销。”
她茫然看着他:“是啊——我怎么可能——爱他?”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犹豫,眼神落在我和乔登身上,像在恳求,仿佛她终于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仿佛她一直以来从没打算做任何举动。但木已成舟,已经太迟了。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她说,明显看得出很勉强。
“连在卡皮欧拉尼也没有?”汤姆忽然质问。
“没有。”
楼下舞厅隐约传来令人窒息的和弦,飘浮在空气热浪之上。
“连我把你从酒碗火山口抱下来,以免你鞋子湿掉那天也没有?”他沙哑的声调有一丝温柔,“黛西?”
“请别这样。”她的声音冷淡,但已经听不出憎恶。她看着盖茨比。“好了,杰。”她说——但是想点烟的手不住颤抖。忽然间她把香烟和燃烧的火柴一并丢到地毯上。
“噢,你要得太多了!”她对着盖茨比哭喊,“我现在爱你——这样还不够吗?过去的事我没办法改变。”她无助地哭了起来,“我的确爱过他——但我也爱着你。”
盖茨比的眼睛张开又合上。
“你也爱着我?”他重复。
“就连这句也是假话,”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根本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哎哟——我和黛西之间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知道,是我们俩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事。”
这些话似乎深深刺痛了盖茨比。
“我想和黛西单独谈谈,”他坚持,“她现在太激动——”
“就算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没爱过汤姆,”她可怜兮兮地承认,“那就是撒谎。”
“当然是这样没错。”汤姆表示赞同。
她转过来面对她丈夫。
“你真的在乎?”她说。
“我当然在乎。从现在开始,我会更细心照顾你。”
“你不懂,”盖茨比说,语气有些慌张,“你不必再照顾她了。”
“我不必?”汤姆瞪大了眼睛笑。他现在可以克制自己了:“你倒是说说看理由。”
“黛西要离开你。”
“胡说八道。”
“是真的。”她说,看得出来说这话很费劲。
“她不会离开我!”汤姆忽然对着盖茨比大吼,“而且更不可能是为了一个骗子,连结婚戒指也得去偷来的骗子。”
“我受不了了!”黛西哭着说,“求求你们,我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爆发开来,“你跟迈尔·沃夫山那帮人一起混——这点我倒还晓得。我对你那些勾当做了点儿调查——明天还有更详细的。”
“你喜欢调查就请便,老兄。”盖茨比从容地说。
“我知道你那‘药房’是怎么回事。”他转过来面对我们滔滔不绝。“他跟这个沃夫山,在本地和芝加哥买下一大堆巷内小药房,透过柜台在卖酒。这是他的众多小把戏之一。我一眼就看穿他是卖私酒的,果然没看走眼。”
“那又怎样?”盖茨比客气地说,“你的朋友华特·切斯来跟我们合伙并不觉得丢脸。”
“然后他被你摆了一道,不是吗?你让他在新泽西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老天!你真该听听华特是怎么说你。”
“他找上我们的时候穷到破产,他很高兴可以赚几个钱,老兄。”
“不准你叫我老兄!”汤姆大吼。盖茨比没说话。“华特大可告你们非法赌博,但沃夫山把他吓得闭上嘴。”
那陌生但似曾相识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脸上。
“药房的事不过是小意思,”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你们现在搞的花样,华特连讲都不敢讲。”
我瞄了黛西一眼,她吓得来回看着盖茨比和她丈夫,又看着乔登,现在乔登又开始专心用下巴平衡一个看不见但引人入胜的物品。然后我转过去看盖茨比——他的表情让我吓了一跳。我先声明,我是从来不把花园里的谣言当一回事的,但他看起来就像——仿佛刚“杀了人”。有一刹那,那个神奇的说法恰恰可以拿来形容他的表情。
那表情一闪而过,他开始激动地对着黛西说话,否认一切,否认还没对他做出来的指控。但一字一句只让她更加退缩到内心世界,于是他放弃,下午的时间继续流逝,只有死去的梦仍然在挣扎,试着抓住已经掌握不住的东西,惨淡但不绝望地继续挣扎,面对房间另一头已经无声的声音。
那声音又开始央求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惶恐的眼神在说,无论她曾经有过何种企图与勇气,现在笃定已经消失。
“你们俩先回家,黛西,”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走。”
她看着汤姆,内心惊惶,但他刻意宽宏大量以示轻侮,坚持他们走。
“去啊。他不会骚扰你。我想他明白他的痴心妄想已经结束了。”
他们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一转眼就不见,无足轻重得像鬼魂一样疏离,甚至来不及接受我们的同情。
过了一会儿汤姆站起来,用毛巾包起未开瓶的威士忌。
“要来点儿吗?乔登?……尼克?”
我没回答。
“尼克?”他又问一次。
“干吗?”
“要来一点儿吗?”
“不要……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生日。”
我三十岁了。新的十年在我面前展开,一条令人畏惧的险路。
我们跟他坐上小轿车动身回长岛时是七点。汤姆喋喋不休,有说有笑,但对我和乔登而言,他的声音就像人行道上不相干的喧闹声,或头顶上高架道路车声那么遥远。人的同情心有其限度,我们乐于让他们悲剧的争执连同城市灯光一起在背后消逝。三十岁了——确定等在我眼前的是十年的寂寞,越来越少的单身朋友,越来越贫瘠的热情,越来越稀疏的头发。但我身边还有乔登,她和黛西不同,她够聪明,且不会年复一年紧抓着陈年旧梦不放。我们开过昏暗的大桥,她苍白的脸懒洋洋地靠在我的外套肩膀上,她紧握住我的手安抚我,让前来叩关的三十岁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于是我们在渐渐凉下来的黄昏里,继续向死亡驶去。
在灰堆旁边开咖啡店的年轻希腊人米开力斯是命案的主要目击者。那个大热天里他一直睡到下午五点,然后闲晃到修车厂,发现乔治·威尔森病恹恹地待在办公室里——病得严重,脸色跟他的头发一样苍白,整个人在发抖。米开力斯劝他上床休息,但威尔森拒绝,说这样会错失不少生意。这位邻居正在劝服他的时候,楼上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我把我老婆锁在上面,”威尔森冷静地解释,“我让她在楼上待到后天,然后我们就要搬走。”
米开力斯目瞪口呆。做了四年邻居,威尔森看起来压根儿不像说得出这种话的人。平日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不工作的时候就坐在门口椅子上,看着过往的人和车。任何人跟他说话,他总是和气而无精打采地笑笑。他没有自我,一切任他老婆摆布。
于是米开力斯自然而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威尔森一个字也不肯讲——而且开始用奇异而怀疑的眼神看他的访客,问他某个日子的某个时间在做什么。邻居开始感到不自在,正巧这时有一些工人经过门口往他的餐厅走去,于是米开力斯借机离开,打算晚一点儿再回来。但他后来没有回来,他想自己大概就是忘了,没什么特别原因。他下一次走到外头是七点刚过,听见修车厂传来威尔森太太的咒骂声,而想起之前的对话。
“你打我啊!”他听见她大喊,“把我推倒打我啊,你这肮脏的懦夫!”
过了一会儿她冲到黑暗的室外,挥手大喊——他还来不及离开家门口,整件事已经结束。
那辆“凶车”——根据报纸的说法——没有停下来。它从黑暗中出现,在悲剧现场犹疑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下一个弯道。米开力斯甚至无法确定车子的颜色——他跟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另一辆往纽约方向的车在前方一百码停下来,驾驶员急忙赶回梅朵·威尔森气绝的现场,她跪在路中央,深色浓稠的血和尘土糊成一片。
米开力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边,然而当他们撕开她身上仍然汗湿的衬衫,看见她的左边乳房松垮垮地耷拉着,已经知道没必要再去听她的心跳。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嘴角撕裂,那模样像是她吐出贮藏一辈子的旺盛活力时被噎住。
我们远远就看见三四辆汽车和围观的人群。
“车祸!”汤姆说,“很好。威尔森总算有生意上门。”
他减速,但没打算停车,一直到靠近修车厂的门口,人们沉默紧绷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踩了刹车。
“我们看一下,”他犹豫地说,“看一眼就好。”
我开始意识到从修车厂不断传来的空洞哀号声,我们下车走向门口,那声音变成字句,一阵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哦,我的天哪!”
“出了什么大乱子了?”汤姆兴奋地说。
他踮脚从围观的人头上往修车厂看过去,里头只有一盏悬吊式铁网工作灯的黄光。然后他喉头哼了一声,用强壮的手臂粗暴地推开人群往里头走。
围观的人发出阵阵抗议之后再度合拢起来,时间不过一分钟,我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后到的人打散了圆圈,我和乔登忽然被推到里头。
两床毛毯盖住梅朵·威尔森的尸体,仿佛在这炎热的夜里她还着了凉,尸体放在一个工作台上。汤姆背对我们,弯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他旁边有个摩托车刑警,正在把相关人名抄在小本子上,一边流汗一边涂改。一开始我不晓得空荡荡的修车厂里高昂的哀号是从哪里来——然后我看见威尔森站在办公室高起来的门槛上,双手抱着门柱前后摇晃。有个人和他低声说话,不时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威尔森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的眼神慢慢从摇晃的灯落到墙边停放尸体的桌子,然后又猛地望向灯的方向,不断发出高昂可怕的哀号。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汤姆现在忽然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环顾一下修车厂,对着警察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M-a-v-”那个警察正在说,“o——”
“不,是r-”那个人纠正他,“M-a-v-r-o-”
“听我说!”汤姆激动而喃喃地说。
“r,”警察说,“o——”
“g——”
“g——”汤姆的大手猛地落在他肩膀上,他抬起头,“你要什么,伙计?”
“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
“她被车子撞到。当场死亡。”
“当场死亡。”汤姆复述,两眼发直。
“她冲到路上。那混账甚至没停车。”
“总共有两辆车,”米开力斯说,“一辆开来一辆开去,清楚吗?”
“去哪里?”警察认真地问。
“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嗯,她,”他把手举起来往毯子的方向,但举到一半又垂到身边,“她跑到路上,被纽约方向来的那辆迎面撞上,车速大概三十或四十里。”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盘问。
“没有名字。”
一个衣着体面的淡肤色黑人走近。
“肇事的是一辆黄色车子,”他说,“黄色的大车,很新。”
“你目睹了意外发生?”警察问。
“没有,但车子从我身边开过去,车速不止四十,有五十或六十里。”
“过来这边报一下名字。让一让,我要记他的名字。”
对话里的几个字句一定是传到了威尔森耳朵里。仍然在办公室门口摇晃的他,哀号声里忽然出现新的主题。
“不用告诉我是哪一款的车子!我知道是哪一款车子!”
我看着汤姆,看见他外套底下肩膀的大块肌肉绷紧。他快步走向威尔森,站在他面前,紧抓住他的上臂。
“你先振作一下。”粗声粗气之中有安慰。
威尔森的眼神落到汤姆身上,他踮起脚,要不是汤姆扶着他,他准会膝盖一软跪下去。
“听好,”汤姆说,轻轻摇着他,“我一分钟前才刚从纽约到这里,正要把之前跟你提过的那辆车开来给你。下午我开的那辆黄色车子不是我的——你听见了吗?我从下午之后就没见过那辆车。”
只有我和那个黑人站得够近,听清楚他说的话,但警察从语气里听出一丝异样,气势汹汹地往这边看。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质问。
“我是他的朋友,”汤姆转过头,但手还牢牢握着威尔森,“他说他知道肇事的车子……是一辆黄色的车。”
模糊的直觉让警察怀疑地看了汤姆一眼。
“那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蓝色的,是小轿车。”
“我们刚从纽约过来。”我说。
一路上开在我们后面不远的人确认了这一点,然后警察转过头。
“好,先让我把正确名字记下来。”汤姆把威尔森像娃娃一样拎起来,带他进办公室,让他坐好在一张椅子上以后走出来。
“谁来陪他坐一下?”他厉声发号施令,一边盯着站得最近的两个人,他们互看了一眼,不太甘愿地走进去。然后汤姆关上门,步下台阶,眼神回避那张桌子,经过我身边时低声说:“我们走。”
他不自在地用权威的大手开路,我们穿越人群,经过一个匆匆赶到的医生,他手上拎着皮箱,半小时前人们抱着一线希望把他请来。
汤姆慢慢开走,过了转弯处许久,他才猛踩油门,小轿车在黑夜里高速前进。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低沉而沙哑的啜泣,看见眼泪从他脸颊簌簌流下。
“该死的懦夫!”他边哭边说,“甚至不肯停车。”
布坎南的家从一片沙沙作响的黑暗树林中浮现在我们眼前。汤姆把车停在门口旁,抬头看二楼,藤蔓之间有两扇窗户亮着光。
“黛西回来了。”他说。我们下车的时候,他微微皱眉头看着我。
“我应该在西卵放你下来的,尼克。今晚没什么事可做了。”
他变了个人,语气沉着而坚定。月光下我们走过碎石子路到门口,他用简短几句话打点好当下情况。
“我打电话叫出租车送你回去,你和乔登趁等车的时候到厨房来,我让人弄点儿晚餐——如果你们肚子饿的话,”他打开门,“请进。”
“不了,谢谢,但麻烦你帮我叫出租车。我在外面等就好。”
乔登把手放在我手臂上。
“你不进来吗,尼克?”
“不了,谢谢。”
我觉得不太舒服,只想回家。但乔登又逗留了一会儿。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我死也不会进去。今天一天我已经受够了他们所有人,忽然间连乔登也包括在内。她一定是从我的表情看出一点儿苗头,因为她瞬间转过身,跑向门口的台阶进入屋里。我坐了几分钟,双手抱着头,一直到我听见屋里的电话筒被拿起,听见管家在叫车的声音。然后我沿着车道慢慢远离屋子走开,打算在大门口等车。
还没走出二十码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盖茨比从树丛之间走到车道上。我那时一定是有点儿神志不清,因为我满脑子只注意他那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粉红色西装。
“你在做什么?”我问。
“就站在这里,老兄。”
不知为何,感觉是个鄙夷的消遣。搞不好他等下就要进去抢劫。就算看见沃夫山那帮人的邪恶嘴脸从他背后的黑暗灌木丛出现,我也不会惊讶。
“你看到路上出车祸了吗?”过了一分钟他问。
“有。”
他迟疑了一下。
“她死了吗?”
“对。”
“我想也是,我告诉黛西我觉得她死了。惊吓还是一次来比较好。她表现得还算坚强。”
他说得仿佛只有黛西的反应最重要似的。
“我开小路到西卵,”他继续说,“把车子停在我的车库里。应该没有人看见我们,但我当然不能确定。”
我对他的厌恶在这一刻到了极点,根本懒得告诉他他错了。
“那个女人是谁?”他问。
“她姓威尔森。她先生是修车厂老板。怎么会弄出这种事?”
“呃,我试着去扳方向盘——”他忽然打住,忽然间我猜到事实真相。
“开车的是黛西吗?”
“对。”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我当然会说是我。你知道,我们离开纽约的时候她非常紧张,她觉得开车可以让她镇定下来——那个女人朝我们冲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和对面方向的车子会车。前后不到一分钟,但我感觉她好像要跟我们说话,以为我们是她认识的人。一开始黛西避开那女人往对面的车冲过去,然后她一时紧张又转回来。我的手一碰到方向盘就感觉到冲击——她一定是当场被撞死的。”
“她开肠破肚——”
“别告诉我这些,老兄。”他抽搐了一下,“总之,黛西猛踩油门,我试着让她停车,但她办不到,于是我拉了手刹。她跌到我怀里,换我继续开。”
“她明天就会没事了,”不一会儿他说,“我先在这里等一下,看他是否会为了下午的争执去为难她。现在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要是他想动粗,她会把灯关上再打开。”
“他不会去动她,”我说,“他现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那个人,老兄。”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有必要的话一整晚。总之,等到他们都上床睡觉。”
我忽然有个新的看法。假使汤姆发现开车的人其实是黛西,他可能会认为自己从中看出端倪——他可能会起疑心。我看着屋子,楼下两三扇窗户亮着灯,二楼黛西的房间映出粉红色灯光。
“你在这里等,”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吵闹迹象。”
我沿着草坪边缘走回去,放轻脚步走过碎石子车道,蹑手蹑脚走上阳台的台阶。客厅的窗帘开着,里面没人。我穿越三个月前那个六月晚上我们用餐的阳台,来到一个亮着灯的小方窗下,我猜那是厨房窗户。百叶窗合着,但窗台上有个缝隙。
黛西和汤姆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中间有一盘冷掉的炸鸡和两瓶麦芽啤酒。他隔着餐桌专注地对着她说话,激动之余还把手放下来,覆盖住她的手。她不时抬头看他,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的样子并不快乐,没有人去碰面前的炸鸡或啤酒——然而也不是不快乐。眼前的景象有种错不了的亲密气氛,任谁看了,都会说这两人正在密谋。
从阳台蹑手蹑脚出来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出租车在黑暗中摸索方向开往屋子。盖茨比在车道旁刚才的位置等我。
“一切平安无事吗?”他焦急地问。
“对,一切平安无事,”我犹豫,“你还是回家睡一下吧。”
他摇摇头。
“我要等到黛西上床睡觉为止。晚安了,老兄。”
他把手放进外套口袋,急着转身回去继续监视屋子,仿佛我在场会玷污他的神圣守夜。于是我走开,留下他徒然守在月光下。
第八章
我整夜不成眠。海湾不住传来雾角的呻吟,我像病了似的在丑恶现实和残酷骇人的梦境之间辗转难眠。快天亮时,我听到出租车开上盖茨比家车道的声音,立刻跳下床开始着装——我觉得有话要告诉他,要警告他,若是等到早上就太迟了。
穿越他家的草坪时,我看见前门还开着,他靠在走廊上的一张桌子旁,沮丧或睡眠不足让他颓靡不振。
“没发生什么事,”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一直等,大概四点钟的时候她走到窗口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关上灯。”
我们搜遍每一个偌大的房间找烟,那天晚上他家感觉前所未有地庞大。我们推开帐篷似的窗帘,摸索过数不清的黑漆漆墙面寻找电灯开关——我还一度绊倒,摔在一具幽灵似的钢琴键盘上,发出好大声响。到处都是灰尘,房间满是霉味,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通风。我在一张未曾注意过的桌上找到烟草罐,里头有两根干瘪的香烟。我们推开客厅的落地窗,坐在黑暗里抽烟。
“你应该去避风头,”我说,“他们肯定会追踪到你的车。”
“你叫我现在离开,老兄?”
“到大西洋城待一个礼拜,或是北上到蒙特利尔。”
他不肯考虑。在他知道黛西的打算之前,无论如何不会离开她。他紧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我不忍心要他放手。
就是在这天晚上,他把年轻时和丹·寇迪的奇异故事告诉了我——因为“杰伊·盖茨比”已经像玻璃一样被汤姆的恶意击碎,漫长的秘密狂想曲也终于落幕。我想现在的他会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但他只想谈谈黛西。
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大家闺秀”。他曾经以各种不知名身份接触过这样的人,但中间总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铁丝网。他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他去她的家,刚开始和泰勒营的军官一起去,之后独自去。她的家令他惊奇——他从来没去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但更让他喘不过气的是黛西就住在里头——这对她而言如此稀松平常,就像泰勒营帐篷之于他。房屋里充满了神秘气氛,隐藏在楼上的卧房好像比其他卧房更美丽凉爽,走廊上处处有人在寻欢作乐,还有浪漫情事发生——不是陈旧褪色那种,而是新鲜充满生气,像是本年度最闪耀的新车,或是鲜花还没凋谢的舞会。爱慕黛西的男人众多,也让他兴奋——在他眼里更增添她的身价。他感觉屋里到处有那些人的身影,空气中仍弥漫着他们激烈情感的影子和回音。
但他知道自己出现在黛西的家纯属因缘际会。无论身为杰伊·盖茨比的他有多么光辉的未来,目前的他是个没有过去的穷光蛋,他那有如隐形斗篷的军服随时可能滑落。于是他充分利用时间,有什么拿什么,肆无忌惮而且大把大把地拿取——最终在一个宁静的十月夜里,他也占有了她的身体,就因为他其实连摸摸她手的资格也没有。
他也许应该看不起自己,因为他毕竟用了欺骗的手段才占有她。我不是指他谎称自己是百万富翁,但他刻意给黛西安全感,让她误以为他的出身跟她不相上下,因此有能力照顾她。事实上,他根本没这个能力——他的背后没有富裕的家庭撑腰,而且不近人情的政府只要一声令下,他随时会被分派到天涯海角。
但他并没有看不起自己,事情的发展也不若他想象。原本,他八成是打算玩玩就走——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投身于追求圣杯。他知道黛西不寻常,但他不晓得一个“大家闺秀”可以不寻常到什么地步。她消失在她的豪宅里,消失在她富裕美满的生活里,留给盖茨比的是零。觉得和她定下终身的是他,如此而已。
两天之后他们再次相见,喘不过气的是盖茨比,被出卖的反而是他。她家阳台阔气得如星光闪耀,她转过来让他吻她奇妙而可爱的嘴唇时,藤椅时髦地嘎吱作响。她感冒了,声音比平时更沙哑迷人,盖茨比深切感受到财富禁锢和保存的青春与神秘,领略到众多华服能让人清新脱俗,让黛西像白银一样闪耀,安然无视于底下穷苦人的挣扎。
“我真的没办法形容,当我发现我爱她的时候我有多惊讶,老兄。有一阵子我还希望她会甩了我,但她没有,因为她也爱我。她觉得我懂很多,因为我懂的事跟她知道的不一样……就这样,远超出我的盘算,每分每秒我越陷越深,忽然间我不在乎了。假如光是告诉她我未来的打算已经那么开心,何必还去做什么大事?”
动身赴海外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他搂着黛西默默坐了良久。那是个冷冽的秋天,她房里生了火,把她的脸颊映得红通通。她不时挪动身体,他的手臂也跟着稍微换姿势,一度他亲吻了她闪烁的黑发。那天下午让他们俩平静了一点儿,仿佛为了明天即将来临的久别,先贮存一些深刻的回忆。她无声用嘴唇扫过他的外套肩膀,他触摸她的指尖,非常轻柔,仿佛怕吵醒她睡觉,在相爱的那个月里,这是彼此最亲密,也最心意相通的一刻。
他在战场上表现异常优异。到前线之前他已经是上尉,阿尔贡战役之后,他被提拔为少校兼地区机枪师的指挥官。休战之后他疯狂急着回国,但复杂的情况抑或是误会,导致他被送到牛津去。现在他担心了——从黛西信里读得到紧张绝望的情绪。她不明白为何他不能回来。她开始感受外界的压力,她必须见他,感觉他在身边,以确定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
毕竟黛西还年轻,她的人造世界里充满兰花和愉快欢心的势利派头,乐队排定了一年份的节奏,用新曲子把生活的悲哀和可能性做了总结。萨克斯管凄凄地彻夜倾诉《毕尔街蓝调》里绝望的评注,一百双金银便鞋扬起闪耀的灰尘起舞。到了傍晚午茶时刻,总会有个房间不住传来这种低沉甜蜜的热度,新鲜面孔飘来荡去,像玫瑰花瓣被悲伤的喇叭乐声吹落地板上。
在这暮色的世界里,黛西又开始随季节交替而活跃。转瞬间她又每天忙着和五六个男孩子赴五六次约会,破晓时分才睡眼惺忪上床,镶了珠子的雪纺洋装和凋谢的兰花皱成一团丢在床边地上。她现在就要一种明确具体的生活,刻不容缓——而这个决定需要一点儿近在眼前的力量——爱情,或金钱,或确凿的现实性。
这个力量在仲春时,随着汤姆·布坎南的抵达而成形。他的人和地位都有十足分量,让黛西受宠若惊。毫无疑问她一定感到一点儿挣扎,还有一点儿解脱。信寄到盖茨比手上的时候,他还在牛津。
现在长岛已经是清晨,我们动手把楼下其余的窗户全打开,屋里充满似灰还金的光线。一棵树的影子忽然从朝露间出现,看不见踪影的小鸟在蓝色树叶间歌唱。空气中有股缓慢舒服的流动,几乎不成风,承诺着今天会是凉爽美丽的一天。
“我不觉得她爱过他,”盖茨比从一扇窗前转过来挑衅地看着我,“你可别忘了,老兄,今天下午她非常激动。他跟她讲那些话的方式吓着了她——把我形容得好像是下三烂的骗子,结果害得她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他幽幽坐下。
“当然她有可能爱过他一分钟,在他们新婚的时候——但就连当下她也更爱我,你懂吗?”
忽然间他讲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总而言之,”他说,“这只是私事。”
这样一句话,让人不禁想到他已花费多少心力去揣想那件无法度量的情事啊!
他从法国回来时,汤姆和黛西还在度蜜月,他忍不住花掉最后一点儿军饷,伤心难过地去了一趟路易斯维尔。他在那里待了一个礼拜,踏遍他们在十一月夜里一起踏过的街道,再次造访他们开着她的白色小轿车去过的偏僻地方。就像黛西家的房子,一直让他觉得比别的房子还神秘欢乐,他对这座城市也有一样的感觉,这里到处弥漫着忧郁的美,即便黛西已经不在了。
离开的时候他有种感受,他如果更努力寻找,就可能找到她——仿佛是他把她抛下了。硬座车厢里——他现在身无分文了——很热。他走出去到车厢后端的通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车站从眼前溜过,一栋栋陌生建筑物背面也从眼前移动过去。然后火车开往春天的田野,一辆黄色电车与他们并排飞驰了一阵子,车上的人或许在街道上也曾经看过她苍白神奇的脸庞。
铁轨现在拐了个弯,背着太阳行驶,日头越向西沉,阳光像赐福一样照在消失的城市上方,一个曾经有她呼吸的城市。他绝望地伸出手,仿佛就为了抓住一丝空气,保存这里的一点儿碎片,是因为有她,这个地方才迷人。但在他朦胧泪眼里一切都去得太快,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最新鲜最美好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我们用完早餐走到阳台时是早上九点。天气一夜之间起了巨变,空气中有秋天的味道。那位园丁是盖茨比前一批用人里的最后一位,走到台阶下方。
“今天要把泳池的水放掉了,盖茨比先生。很快就要落叶,到时常常塞住水管就很麻烦。”
“今天先别放,”盖茨比回答,他带着歉意转向我,“你知道吗,老兄,我整个夏天都没用过游泳池。”
我看看表站起来。
“我那班车再有十二分钟就到。”
我不想进城。我没精神做什么像样的工作,但不只如此——我不想留盖茨比一个人独处。我错过那班车,然后又错过下一班,最后才勉强离开。
“我再打电话给你。”最后我说。
“一定,老兄。”
“大概中午的时候。”
我们慢慢走下台阶。
“我想黛西也会打来吧。”他盼望地看着我,仿佛希望我确认。
“我想会吧。”
“那么,再见了。”
我们握手,然后我走开。快走到篱笆之前,我想起一件事情转过身。
“他们是一群混账,”我隔着草坪大喊,“你比他们一帮人加起来还要强。”
我一直很庆幸自己说了这句话。那是我唯一给过他的赞美,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不认同他。一开始,他礼貌地点点头,然后那灿烂又会心的微笑在他脸上绽放,仿佛我们俩一直对这事实有种乐此不疲的默契。他华丽的粉红色西装在白色台阶上色彩耀眼,我想到三个月前我第一次来到他这座古典大宅。草坪和车道上挤满了猜疑他做过不法勾当的面孔——他也站在同样的台阶上,心中藏着他永不腐朽的梦,挥手向那些人道别。
我谢谢他的款待。大家总是在谢谢他的款待——无论我或是其他人。
“再见,”我大喊,“谢谢你招待的早餐,盖茨比。”
到了城里,我试着抄了一下没完没了的股票行情,然后在办公椅上睡着了。快中午前被电话吵醒,我吓了一跳额头猛冒汗。打来的是乔登·贝克,她常在这个时间打给我,因为她总是说不准会出现在哪一间饭店、俱乐部或私人住宅,除了这个方式外很难找到她。通常她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来总是清新凉爽,仿佛高尔夫球场的一块绿色草皮正从办公室窗户飞进来,但今早她的声音听起来生硬而冷漠。
“我已经离开黛西家,”她说,“现在在汉普斯特德,下午要去南汉普顿。”
离开黛西家或许明智,但这行为令我不太高兴,接下来的那句话更让我僵住。
“你昨天晚上对我不太好。”
“在那种情况下哪能面面俱到呢?”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
“但是——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还是我下午不去南汉普顿,到城里去?”
“不——我觉得今天下午不好。”
“好吧。”
“今天下午没办法。很多……”
我们就这样继续聊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不再讲话。我不知道是谁先挂上电话,但我知道我不在乎。就算从此再也不能跟她说话,那天我也不想和她面对面坐在茶桌旁聊天儿。
几分钟后我打给盖茨比,但电话在忙线中。我试了四次,终于有个恼火的接线生告诉我,线路被底特律长途电话占去。我拿出火车时刻表,在三点五十五分那班车旁边画了个小圈圈。然后我往后靠在椅子上凝神思考。现在才中午。
那天早上火车经过灰堆的时候,我刻意坐到车厢另一边去。我想那里一整天应该都聚集了一堆好奇的人,小男孩儿在灰尘里寻找深色血迹,某个饶舌的男人一次次描述事发经过,一直到他自己也越来越觉得不真实,再也讲不下去,然后梅朵·威尔森的悲剧成就也被遗忘。现在我想回溯一下,说一说昨晚我们离开修车厂之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找不到她妹妹凯瑟琳的下落。那天晚上她肯定是打破了自己不喝酒的规矩,因为抵达的时候,她醉得一塌糊涂,无法理解救护车已经去了法拉盛。当她终于确信这点,她立刻晕了过去,仿佛这是整件事里最无法忍受之处。某个人不知是出于好心或是好奇,一路开车送她尾随她姐姐的遗体。
一直到午夜过了很久,还有川流不息的人挤在修车厂前面,乔治·威尔森在里头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阵子,每个进到修车厂的人都忍不住往里头看。最后有个人说看不下去了,然后关上门。米开力斯和几个人在陪他,一开始有四五个,之后剩两三个。更晚的时候,米开力斯请最后一个陌生人再等个十五分钟,他回店里泡了一壶咖啡。然后他自己陪着威尔森直到天亮。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威尔森没头没脑的喃喃自语变了——他变得越来越安静,开始谈到那辆黄色轿车。他宣称自己有办法知道那辆车的车主是谁,且不经意地说到几个月前,他老婆鼻青脸肿地从城里回来。
然而听见自己说到这点的时候,他畏缩起来,又开始哭天抢地喊着:“哦,我的天哪!”米开力斯不甚高明地想让他转移注意力。
“你们结婚多久了啊,乔治?好了好了,想办法坐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二年。”
“有没有生过小孩儿?好了,乔治,坐直一点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有过小孩儿吗?”
硬壳的棕色甲虫继续冲撞昏暗的灯,米开力斯每回听见外面路上的车子扬长而去,听起来都好像几个小时前没有停下来的那辆车。他不想走进修车厂,因为工作台上放尸体的地方沾了血迹,因此他在办公室里不自在地走动——还没到早上,他已经熟悉里头每一件物品——他不时坐在威尔森身边,设法让他安静下来。
“你有没有上教堂的习惯,乔治?还是很久没去了?我可以打电话到教堂,请一个牧师来跟你说说话,好吗?”
“我没参加任何教会。”
“你应该找个教会,乔治,尤其这种时候。你至少要上一次教堂。你不是在教堂里结的婚吗?听好,乔治。你听我说。你不是在教堂里结的婚吗?”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提起劲回答打乱了他摇摆的节奏——有一阵子他没出声音。然后那半清醒半迷糊的表情又出现在他无神的眼睛里。
“你看那边那个抽屉里面。”他说,指着办公桌。
“哪个抽屉?”
“那个抽屉——那边那个。”
米开力斯打开离他手边最近的抽屉。里头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条昂贵的小狗项圈,皮制的,有银饰镶缀。看起来明显是新买的。
“这个?”他问,把东西拿出来。
威尔森盯着点头。
“我昨天下午找到的。她解释过,但我知道一定有鬼。”
“你是说你老婆买这个?”
“她用卫生纸包起来放在梳妆台里。”
米开力斯看不出哪里奇怪,给了威尔森十几个理由解释他老婆为何会买狗项圈。但可以想象,威尔森从梅朵那边已经听过类似解释,因为他又开始悄悄哼着“哦,我的天哪!”——安慰他的人还有几个理由没说出口便罢休。
“然后他杀了她。”威尔森说,忽然张开嘴。
“谁杀了她?”
“我有办法找出来。”
“你别想些可怕的事,乔治,”他的朋友说,“你受到太大的压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先安静坐好,等到天亮再说。”
“他谋杀了她。”
“那是意外,乔治。”
威尔森摇摇头。他眯起眼睛,嘴巴张得更大了一点儿,很轻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信任别人,从来不会去想伤害别人,但我若是知道一件事就心里有底。是开车那个男人。她冲过去跟他说话,他不愿意停车。”
米开力斯也看到这点,但没想过其中有什么含义。他以为威尔森太太只是要逃离她丈夫,而不是特别要拦下这部车。
“她怎么会搞成这样?”
“她让人猜不透,”威尔森说,仿佛这样就算回答,“啊!”
他又开始摇晃,米开力斯站着,把项圈捏在手里。
“还是我可以帮你打电话给朋友,乔治?”
他提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大指望——他几乎可以确定威尔森没有朋友,他连老婆都应付不过来了。过了一会儿,米开力斯注意到室内出现一点儿变化,他很高兴看见窗户显现一点儿蓝色,原来已经快天亮了。五点钟左右,天空已经亮到可以关上室内的灯。
威尔森无神的眼睛往外看着灰堆,小片灰云形成神奇的形状,在清晨微风里快速地四处流窜。
“我跟她谈过,”沉默很久之后他喃喃说,“我说她或许能骗过我,但骗不了上帝。我带她到窗口,”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后窗边把脸贴在上面:“我说‘上帝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做过的一切。你也许骗得过我,但骗不了上帝!’”
米开力斯站在他后面,震惊地发现他看的是爱克伯格医生的眼睛,那对眼睛苍白而巨大,此刻正从夜晚的尾声浮现。
“上帝看见了一切。”威尔森重复一次。
“那只是一个广告牌。”米开力斯向他担保。不知为何他别过头,回头看室内。但威尔森在那里站了很久,脸紧贴着窗框,对着黎明点头。
米开力斯到六点钟已经精疲力竭,很庆幸听到外头传来停车的声音。来的人是昨天晚上答应要回来的一位旁观者,于是他煮了三人份的早餐,和那个人一起吃了。威尔森现在安静许多,米开力斯回家睡觉,四个小时之后他醒来赶回修车厂,威尔森已经不见人影。
他的行踪——从头到尾都是步行——根据事后追查得知,他先去了罗斯福港,然后到盖德丘,在那里买了一个后来没吃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他应该是疲惫而走得很慢,因为他到中午才抵达盖德丘。到这里为止要交代他的时间不难——几个男孩子看见一个“举止有点儿疯狂”的男人,还有几个摩托车骑士看到他在路边古里古怪地盯着他们看。接下来三小时他不见人影。根据他对米开力斯所说,他“有办法找出来”,警方猜测他可能用这段时间搜遍附近的车库,寻找一辆黄色轿车。但另一方面,没有一个守车库的人看见他接近,或许他有更简单可靠的方法找到他要的答案。两点半之后他到了西卵,向人问到盖茨比家的路。所以到这时,他已经知道盖茨比的名字。
两点钟的时候盖茨比换上泳衣,留话给管家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找他,务必把话带到游泳池边。他到车库去拿了客人在夏天享用过的充气垫,司机帮他一起充饱垫子的气。然后他吩咐,不论出何种情况都不要把敞篷车开出去——这就奇了,因为右前方的防护板明显需要修理。
盖茨比肩扛着垫子往游泳池去。他停下来一次调整了一下垫子,司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他摇摇头,没多久就消失在转黄的树林里。
没有人打电话来,但管家没睡觉,一直等到四点钟——就算有留言,也早就没有人能接收了。我想盖茨比自己也不认为会有电话打来,或许他已经不在乎。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觉得自己失去了那个温暖的旧世界,为了怀抱一个梦太久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一定曾抬头透过张牙舞爪的树叶看着陌生天空,颤抖地发现一朵玫瑰多么丑恶,照在稀疏草地上的阳光多么残酷。这是一个新世界,有形但不真实,把梦当成空气来呼吸的可怜魂魄在四处飘浮……就像那个从杂乱树丛悄悄朝他前进,苍白而不真实的人影。
那位司机——沃夫山的人手——听见枪声——事后只能说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我从车站直接开车到盖茨比的家,焦急地跑上前门台阶,这才有人警觉是否出了事。但我深信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四个人,司机、管家、园丁和我,一语不发赶到游泳池畔。
池里的水微微波动,几乎感觉不出来,新注入的水从一端被推往排水口另一端,负重的垫子歪斜地沉到池底,引起了微微的涟漪。轻轻吹皱池面的一阵微风已足以扰乱水上附载重量的恣意航向。几片树叶慢慢在上面绕着转,像指南针的指针,在水上画出一个细细的红圈。
我们将盖茨比搬往屋里的途中,园丁才在不远处的草丛看见威尔森的尸体,大屠杀到此告一段落。
第九章
时隔两年,关于那天下午、晚上以及隔天的情况,我只记得无数的警察、摄影师和记者在盖茨比的前门进进出出。大门口围了一条绳索,有个警察站在旁边看守,不让好奇的小男孩儿进入,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可以从我家后院过去,于是泳池畔无时无刻不聚集着几个目瞪口呆的男孩儿。某个自信满满的人,可能是警探,在那天下午弯腰检视威尔森的尸体时说了一句“疯汉”,冷不防的权威口吻为隔天的早报定下了基调。
大部分的报道都是噩梦——丑恶、捕风捉影、急着定罪而且不真实。米开力斯在审讯时的证词讲明了威尔森对妻子怀有疑心,我以为整件事没多久就会登上腥膻小报——但最可能开口的凯瑟琳却一句话也没说,而且还表现出惊人的骨气——她看着验尸官,校正过的眉毛之下眼神坚定,发誓她姐姐从来没见过盖茨比,她姐姐跟她丈夫在一起非常快乐,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说服了自己,并捂着手帕哭,仿佛光是提起这件事就令她难受。威尔森被贬为“悲伤过度而精神错乱”,整个案子维持在最简单的形式,然后就终结了。
但这些感觉起来既遥远又无关紧要。我发现自己站在盖茨比那边,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自从我打电话到西卵通报惨剧之后,任何对于他的臆测以及任何一个实际问题全都导向我。一开始我感到诧异又不明就里,然后,随着每一个小时过去,看着他躺在家里不动,没有呼吸,也不能说话,我渐渐明白责任在我身上,因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兴趣——我所谓的兴趣,是每个人身后都应当有人来关心。
发现他尸体的半小时后我打电话给黛西,凭直觉打,没有犹豫。但她和汤姆下午稍早已经离开,而且带着行李。
“没有留地址吗?”
“没有。”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怎么跟他们联络?”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要帮他找人来。我想走进他安躺的房间,向他保证:“我会帮你找个人来,盖茨比。别担心。相信我,我一定帮你找个人来——”
迈尔·沃夫山的电话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管家给我他在百老汇的办公室地址,我打到查号台去问,但等我拿到号码时早就过了五点,电话无人接听。
“可以再拨一次吗?”
“我已经打了三次。”
“这件事非常重要。”
“抱歉,恐怕没有人在。”
我回到客厅,一时以为这些突然涌入的公务人员全都是因缘际会的访客。当他们掀开床单用无动于衷的眼神打量着盖茨比,他的抗议继续在我的脑海里打转。
“听着,老兄,你一定得帮我找个人来,你一定要加把劲儿。我一个人没办法撑过去。”
有人开始对我提问,但我离开现场上楼去,匆忙翻遍书桌没有上锁的抽屉——他从来没肯定跟我说过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但我什么都找不到——只有丹·寇迪那张照片,那早已被遗忘的豪迈奔放标记,从墙上向下凝视着。
隔天早上我请管家送信到纽约给沃夫山,信里除了跟他打听一些消息,还力劝他搭下一班火车过来。写的时候感觉这个请求多此一举,因为我敢肯定他看到报纸一定会立刻动身,就像我很确定中午之前一定会收到黛西拍来的电报——但是电报没有来,沃夫山也没到,除了更多警察、摄影师和记者之外,没有人来。管家送来沃夫山的答复时,我开始感到一股抗拒,我和盖茨比站在同一阵线,藐视所有的人。
亲爱的卡洛威先生:
我遭逢这辈子最沉重的打击,我完全无法置信。那人的疯狂举动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我现在无法前去,有至关紧要的业务缠身,不能涉入这种事。之后若有我能效劳之处,请写信让埃德加转交。听到这个消息让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天昏地暗。
您忠实的迈尔·沃夫山
下面还匆忙追加几句:
请知会我葬礼等相关事宜。又:我完全不认识他的家人。
那天下午电话铃响,长途台说是芝加哥的来电,我心想黛西总算打来了。接通以后却是个男人的声音,非常薄弱遥远。
“我是史莱戈……”
“是的?”这名字很陌生。
“那封信很不得了吧?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没有收到任何电报。”
“小帕克出事了,”他很快说,“在柜台交债券的时候被逮。五分钟前他们才从纽约收到通告,上面列了债券号码。有谁能料到?在那种乡下地方很难说——”
“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岔,“听着——我不是盖茨比先生。盖茨比先生去世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接着是一声惊呼……然后是通话断掉的咔嗒声。
我想是第三天吧,一封署名亨利·C.盖茨的电报从明尼苏达州某个小镇寄来。上面只写了发件人即刻出发,务必将葬礼延到他抵达为止。
那是盖茨比的父亲,一个严肃的老人,非常惊慌无助,在温暖的九月天还穿着蹩脚的旧大衣御寒。他因为激动而不住落泪,我从他手上接过袋子和雨伞时,他一直扯着自己稀疏的灰胡子,我好不容易才帮他脱掉外套。他已经快支撑不住而倒下来,于是我带他到音乐厅请他坐下,让人送来吃的。但他不吃,牛奶从他颤抖的手溅出来。
“我在芝加哥报纸上看到消息,”他说,“芝加哥报纸都有写。我马上就出发了。”
“我不知道怎么联络您。”
他的眼睛视而不见,快速浏览室内。
“那人是疯子,”他说,“他一定疯了。”
“您要来点儿咖啡吗?”我劝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现在没事,您是——”
“卡洛威。”
“嗯,我现在没事。他们把吉米放在哪里?”我带他去客厅停放他儿子的地方,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几个小男孩儿爬上阶梯往大厅里偷看,我告诉他们是谁来了,他们不甘愿地离开。
过了一会儿,盖茨先生打开门走出来,嘴巴微开,脸色有点儿泛红,眼角流下疏离而慢半拍的眼泪。到了他这把年纪,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意外。他头一次环顾四周,看见富丽雄伟的大厅通往许多大房间,然后又延伸到更多房间,他的悲痛混合了敬畏与骄傲。我扶他到楼上卧房,脱外套和背心时,我告诉他一切安排都暂缓,就等着他抵达。
“我不知道您希望怎么做,盖茨比先生——”
“我姓盖茨。”
“——盖茨先生。您或许想把遗体带回西部。”
他摇摇头。
“吉米向来比较喜欢东部。他在东部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您是我儿子的朋友吗,先生?”
“我们是好朋友。”
“他本来有大好前途,您知道的。他从年轻的时候头脑就很好。”
他煞有介事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点头。
“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是伟大的人。像詹姆斯·J.希尔那样,他会帮忙建设国家。”
“是这样没错。”我不太自在地附和。
他摸索刺绣的床罩,把它从床上掀起来,然后直挺挺躺下——他立刻睡着了。
那天晚上,一个受惊的人打电话来,先质问我是谁,然后才肯报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卡洛威先生。”我说。
“噢!”他听起来松了一口气,“我是克里普史普林尔。”我也松了一口气,看来盖茨比坟前又多了一个朋友。我不想登报吸引一堆看热闹的人,目前为止仍然自己打电话找人。人很难找。
“葬礼是明天,”我说,“三点钟,就在家里。希望你可以通知其他有意前来的人。”
“哦,我会的,”他很快说,“当然我不太可能会碰见什么人,但有的话我会通知。”
他的语气令我起疑。
“你本人当然会出席吧。”
“嗯,我一定会尽量。我打电话来是因为——”
“等等,”我打岔,“何不就说你会来?”
“嗯,事实上——事实是我现在跟一些朋友在格林威治,他们要我明天一道同行。明天好像有个野餐会,能走得开的话我当然会尽量赶到。”
我不禁冒出一声“哼!”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紧张地继续说:“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有一双鞋子我没带走,不晓得可否麻烦管家把鞋子寄过来。你知道,那是双网球鞋,少了那双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请寄到以下的地址,由B.F转交——”
我没有听他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之后我为盖茨比感到羞愧——我打电话去找的一位先生暗指他罪有应得。然而这是我的错,因为之前这人在盖茨比款待的酒精催化下,将盖茨比嘲讽得最为刻薄,我应该要有先见之明别打电话给他。
葬礼那天早上我动身到纽约见迈尔·沃夫山,似乎只剩下这个方法能找到他。在操作电梯的年轻人指点下,我走到一扇标示了“吉祥控股公司”的门前,推门而入时里头似乎没有人在。我大声说了好几次“你好”没人答应,但某个隔间背后冒出争吵声,一位可爱的犹太女孩儿出现在办公室里的一扇门前,用黑色而不友善的眼神打量着我。
“没有人在,”她说,“沃夫山先生去芝加哥了。”
第一句显然是谎话,因为里头有人开始哼着不成调的《念珠曲》。
“请通报卡洛威先生求见。”
“我总不可能把他从芝加哥请回来吧?”
这时,一个肯定是沃夫山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喊道:“史黛拉!”
“在柜台留下名字,”她赶快说,“他回来的时候我再通知他。”
“但我知道他就在里面。”
她向前跨出一步,两手愤愤不平地扶在腰际上下移动。
“你们这些年轻人,自以为随时可以闯进来,”她斥责,“我们已经烦死了。我说他在芝加哥,他就是在芝加哥。”
我提到盖茨比。
“哦——啊!”她又看了我一次,“你稍等——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见了。过一会儿,沃夫山庄重地站在门口,伸出双手。他把我拉进办公室,以恭敬的口吻提到现在大家都很难过,并拿出一支雪茄招待我。
“我还记得第一次认识他的情形,”他说,“刚退伍的年轻少校,身上挂满战场上得到的勋章。他穷得军服不离身,因为没钱买便服。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走进四十三街的怀恩布雷纳撞球间找工作,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跟我一起去吃中饭吧’,我说。他在半小时内吃了超过四块钱的食物。”
“是你帮助他事业起头的吗?”我问。
“起头!他是我一手造就出来的。”
“哦。”
“我从零栽培他,把他从穷困里拉拔出来。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外表出众、温文儒雅的年轻人。当他跟我说他在牛劲读过书,我就知道可以好好借重他。我让他加入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后来他在里头的地位挺高。没多久他就帮我一个在阿尔巴尼的客户办了件事。我们做什么事都这么亲,”他伸出两只肥肥的指头,“老是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俩的合伙关系是否包括一九一九年的世界大赛。
“现在他死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从前你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想来参加他的葬礼。”
“我很乐意。”
“嗯,那就来吧。”
他眼眶含泪摇头,鼻毛微微颤动。
“我没办法——我不能牵扯进去。”他说。
“没什么好牵扯的,一切都结束了。”
“每次有人被杀,我从来都不想有瓜葛。我保持距离。年轻的时候不一样——假如朋友过世,无论如何我会守在他们身边。你可能觉得这样太感情用事,但我是说真的——一直待到最后。”
我看得出他有些理由让他坚决不来,于是我站起来。
“你读过大学吗?”他忽然问。
一刹那间我以为他要推荐什么“渠道”,但他只点头握我的手。
“我们都应该学着在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善待他,而不是等到他死了以后,”他表示,“死了之后,我的原则是放下一切。”
离开办公室时,天色已转黑,我在细雨中回到西卵。我换了衣服走到隔壁,看见盖茨先生兴奋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对自己儿子以及儿子坐拥的财产感到的骄傲有增无减,现在他有东西想给我看。
“吉米寄了这张照片给我,”他用颤抖的手指从皮夹里拿出来,“你看。”
那是房子的照片,照片的四角破碎,被无数只手摸脏了。他急着向我指出各个细节。“你看这边!”他期盼我流露出钦羡的眼神。他多次拿出这张照片给别人看,我想对他而言,照片可能比房子本身还来得真实。
“吉米寄给我的。我觉得这张照片真是漂亮。拍得很好。”
“是很好。您近来见过他吗?”
“两年前他来看我,帮我买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他离家的时候我们难过得很,但现在我知道理由了。他知道自己有大好未来。自从他发迹以后,对我一直很大方。”他似乎百般不愿把照片收起来,依依不舍地在我眼前又握了一分钟。然后他把皮夹收好,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书名叫《侯帕隆·卡西迪》。
“你看这个,这是他小时候读的书。你看了就明白了。”
他翻到封底,转过来让我瞧。最后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时间表以及日期一九○六年九月十二日。底下写了:
起床…………………… 6 : 00
练习哑铃和翻墙……… 6 : 15 ~ 6 : 30
研读电学等…………… 7 : 15 ~ 8 : 30
工作…………………… 8 : 30 ~ 16 : 30
棒球和运动…………… 16 : 30 ~ 17 : 00
练习演说及姿态……… 17 : 00 ~ 18 : 00
研读必要的新发明…… 19 : 05 ~ 21 : 00
其他决心:
不再浪费时间去夏夫特或(名字看不清楚)
戒掉吸烟和嚼烟
每两天洗一次澡
每周读一本有益的书或杂志
每周存五元(划掉)三元
对父母好一点儿
“我无意中发现这本书,”老人说,“你一看就明白了,对不对?”
“一看就明白。”
“吉米注定会出人头地,他老是有这样的决心。你看到他做多少事来增进自己?这点他一直很优秀。有一次他跟我说我吃东西像猪,我还把他打了一顿。”
他不愿意把书收起来,大声读出每一条细目,然后又渴切地看我。我觉得他希望我把清单抄下来给自己用。
快到三点的时候,路德教派的牧师从法拉盛抵达,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看还有没有别的车子来。盖茨比的父亲也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用人都走进大厅里等待,盖茨比的父亲焦急地眨眼,担忧地谈论这场雨。牧师看了好几次手表,我把他带到一旁请他再等半小时。但没有用。没有人来。
大约五点钟,我们一行三辆车抵达墓园,在绵绵细雨中停在大门口——第一辆是灵车,漆黑又湿漉漉,然后是盖茨先生、牧师和我搭乘的加长礼车,后面是四五个用人和西卵邮差坐的盖茨比的旅行车,所有人都淋得湿透。我们穿越大门走向墓园的时候,我听见一辆车停下,然后有人踩着潮湿的土地溅起水花跟在后面。我回头看,两三个月前在盖茨比图书室里见过他,那位戴猫头鹰眼镜对书本赞叹不已的先生。
从那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葬礼的事,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雨打在他的厚镜片上,他摘下眼镜擦拭,看着挡雨帆布从盖茨比坟前摊开来。
这时我试着回忆盖茨比,但他已经太遥远,我只记得黛西没有捎来任何讯息也没有送花,可是我心里没有愤怒。我模糊听见有人喃喃念道:“愿在雨中的死者安息。”然后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用洪亮的声音说了声:“阿门!”
大家在雨中三三两两快速回到车上。猫头鹰眼镜在大门旁边跟我说话。
“我没办法赶到别墅去。”他表示。
“其他人也没办法。”
“真的假的?”他吃惊,“我的天!从前不是一去就好几百个吗?”他又摘下眼镜从里擦到外。
“可怜的王八蛋。”他说。
我这辈子印象最深的回忆是每逢圣诞时节返回西部的情景,最先是从预科学校返家,后来上了大学也是。要继续前往芝加哥以外地区的人会在十二月某天傍晚六点钟聚集在昏暗的老联合车站,跟几个已经沉浸在佳节气氛中的芝加哥友人在一起,匆匆与他们话别。我记得从私立女校回来的女孩儿们穿着毛皮大衣,呵气成霜地叽喳谈天,看见老朋友就举手挥舞,互相比较各自收到的邀请:“你会去奥德威家吗?或是赫西家?还是舒尔兹家?”绿色长条车票紧握在戴手套的手中。最后还记得有芝加哥—密尔瓦基—圣保罗路线的暗黄色车厢停在月台边,看起来就有圣诞节喜气洋洋的气氛。
当列车驶进冬夜,地道的雪、我们的雪,在两边延展开来,映着车窗亮晶晶,威斯康星州的小火车站发出微光一掠而过,空气中忽然出现一股新鲜清爽的寒气。从餐车经过车厢间的连廊时我们深呼吸,在这陌生的一小时内,难以言喻地清楚感觉到自己与这片土地相连,然后不留痕迹地融入其中。
这才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草原或荒废的瑞典小镇,而是年轻时代搭火车返乡的兴奋,严寒黑夜中的路灯和雪橇铃声,以及圣诞花环从亮灯的窗户投到雪地上的影子。我属于那里。漫长冬天使我的个性有一点严肃,在卡洛威大宅长大让我有点儿自满,在我们的城市里,寓所仍以家族姓氏来称呼。现在我看出来了,这个故事终究还是一个属于西部的故事——汤姆和盖茨比,黛西、乔登和我,大家都是西部人,或许我们有共同的缺陷,使得我们无形之中无法适应东部的生活。
就连东部最令我兴奋的时刻,就连我深切感觉到它的优越——比较起来俄亥俄州以西都是些枯燥乏味、地广人稀的小镇,镇民之间无休止的闲言闲语对象只有小孩儿老人能幸免——就连在这种时刻,我也一直觉得东部哪里不对劲。特别是西卵,如今仍会出现在一些奇异的梦里。对我而言它像艾尔·葛蕾柯画里的夜景:一百间屋子,传统又怪异,簇拥在阴沉天空和苍白月亮下。前景是四个穿西装的严肃男人,抬着担架走在人行道上,上头躺了一个穿白色晚宴服的女人。她的一只手垂到担架外,珠宝闪耀着冷光。男人们脸色凝重走进一间屋子——但走错了地方。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乎。
盖茨比死后,东部对我而言变得鬼影幢幢,在我眼中面目全非。因此当天空出现燃烧枯叶的蓝烟,晾在绳子上的湿衣服被风吹得僵硬,我决定回家。
离开之前还得做一件事,不是件愉快的事,或许最好让它不了了之。但我想把事情收拾干净,不想指望无情的大海替我把垃圾冲走。我和乔登见了面,谈了一下我们的事,以及之后我的遭遇。她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听我说话。
她身穿高尔夫球装束,我记得当时我心想,她看起来像一张完美的插图,下巴神奇地微微抬起,头发的颜色像秋叶,她的脸和放在膝盖上的露指手套是一样的浅棕色。我话说完之后,她没有任何评论,只说她和一个男的订了婚。我怀疑她说的是真话,但的确有好几个男人是只要她一点头就愿意和她结婚的。我佯装吃惊的模样。有那么一分钟,我还在思索自己是否错了,然后又很快地把事情通盘考虑过一遍,接着站起来说再见。
“不过是你甩掉我的,”乔登忽然说,“那天你在电话上把我甩了。现在我不在乎你了,这经验对我而言倒是很新鲜,有一阵子我还为此晕头转向。”
我们握了握手。
“哦,你记得吗?”她又说,“我们曾经聊过开车的事?”
“嗯——不太记得。”
“你说一个烂驾驶员只有在没碰到另一个烂驾驶员才安全?呃,我碰上另一个烂驾驶员,不是吗?我真不小心,看错了人。我以为你还算诚实坦率。我以为你暗暗自豪得很。”
“我三十岁了,”我说,“要是我年轻五岁,还可以欺骗自己并且引以为傲。”
她没有回答。我心头气愤,可是心底还爱着她,万分遗憾地转身离去。
十月底一天下午,我看见汤姆·布坎南。他在第五大道上走在我前头,警觉和挑衅的姿势一如以往,双手距离身体有一点儿距离,仿佛要赶走干扰阻碍。
他的头快速转来转去,配合他静不下来的眼睛。我放慢脚步避免赶上他,他正好停下脚步,对着一间珠宝店的橱窗皱眉头。他忽然看见我而往回走,向我伸出手。
“怎么回事,尼克?你不愿意跟我握手吗?”
“对。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看法。”
“你疯了,尼克,”他匆忙说,“疯得要命。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
“汤姆,”我质问,“那天下午你跟威尔森说了什么?”他无言看着我,我便知道我猜中威尔森不见人影的那几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我掉头就走,但他紧跟上一步,抓住我的手臂。
“我告诉他事实,”他说,“他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来到门口,我吩咐下去说我们不在家,他硬闯进楼上来。他已经疯了,要是不跟他说那辆车的车主是谁,他准会杀了我。在屋里的时候,他的手从头到尾都握着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他忽然强硬起来,“就算我真的告诉他又怎样?那家伙自找的。他骗过你,就像他骗过黛西,但那家伙真是冷血心肠,开车撞死梅朵像撞死一条狗一样,连停都不停一下。”
我无话可说,除了一个无法说出口的事实:他说的根本不是真的。
“而且你要是以为我一点儿也不痛苦——你听好,我去公寓退租的时候,看见餐具柜上那盒狗饼干,我坐下来哭得像个小孩儿。老天,真是痛苦——”
我无法原谅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我发现,他的行为在他自己看来完全合理。整件事都那么草率马虎、杂乱无章。他们是粗心的人,汤姆和黛西——他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祸及他人,然后退避到他们的财富与漠不关心中,或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是让他们在一起的东西,让其他人去收拾残局……
我和他握手。不握手似乎很傻,因为我忽然觉得我是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然后他走进珠宝店买珍珠项链——或是只买一对袖扣——永远摆脱我这乡巴佬的非难。
我离开的时候盖茨比的房子仍然是空的——他草坪上的草已经跟我草坪的草长得一样高。村里有个出租车司机只要经过他家大门,每次都要停下来对里头指指点点。或许意外发生的那天晚上,是他载黛西和盖茨比到东卵去,也或许他自己捏造出一个故事。我没兴趣听,出火车站时也刻意避开他。
周六晚上我都在纽约度过,因为盖茨比那些华丽耀眼的派对于我而言仍然如此鲜明,我仍听见音乐和笑语从他的花园传来,遥远而不停歇,还有车子在他的车道开进开出。有天晚上我真的听见一辆车开来,看见车灯照在他的前门台阶。但我没有一探究竟。也许是最后从天涯海角归来的客人,不知道派对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天晚上,我的行李箱已打包,车子也卖给了杂货店老板,我走到隔壁最后再看一眼这象征巨大混乱失败的房子。白色台阶上被写了个不雅字眼,不知哪个男孩儿用砖块画的,在月光下特别清晰,我用脚涂掉它,鞋子在石阶上磨得沙沙作响。然后我信步走到海边,在沙滩上伸展四肢躺下。
海岸别墅大半都已人去楼空,除了海峡上一艘渡轮幽暗的微光掠过,几乎没有其他光线。月亮越升越高,微不足道的小房子渐渐消逝,直到我感觉这古老的岛再次在荷兰水手的视线里绽放——新世界里一块清新翠绿之地。那些已消失的树木,为了建造盖茨比的房屋而砍伐的树木,曾低声逢迎着人类最后也最伟大的梦想。在目眩神迷的一刹那,人们看到这块大陆出现,一定曾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被这里的美吸引,虽然这美感他不懂得也非他所冀求,但也是他最后一次面对历史上能与他感受惊奇的能力相匹配的美景。
我坐在这里缅怀着旧时未知的世界,一边想到盖茨比第一次在黛西的码头看见那盏绿灯时的惊奇。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这片蓝色草坪,他一定觉得梦想近在眼前,几乎不可能落空。他却有所不知,那梦实则已在身后,远在广大城市后方的朦胧处,合众国的黑色田野在暗夜里不断向前延伸。
盖茨比信仰着那盏绿灯,那令人兴奋的未来,年复一年在我们面前退却。它待在我们遥不可及之处,但无所谓——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长……直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行,小船逆流而上,不断被浪潮推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