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
骆宾王(638?—?) 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高宗时供职道王府。累迁侍御史,谪临海丞。郁郁不得意,弃官而去。李敬业起兵扬州,宾王参与其谋,兵败不知所终。为初唐四杰之一(参王勃小传),其诗才思富丽,工于用典与布局谋篇,每于盘曲深秀中见清刚之气。有《骆丞集》(一称《骆临海集》)。
杜审言(645?—708) 字必简,巩县(今河南巩义)人。杜甫祖父。高宗咸亨元年(670)进士及第,官洛阳丞,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武后时,授著作郎。因与幸臣张易之交往,中宗神龙时流峰州。不久,起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卒年六十余。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共称“文章四友”,又与沈佺期、宋之问齐名,同为今体诗形成的奠定者。较之沈、宋,其诗气魄宏大,创意造言,不落凡近,杜甫曾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受到他的启发影响。有《杜审言集》。
王勃(650?—676) 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王绩之侄,麟德间进士及第。官虢州参军,往交州省父,溺海而亡,与骆宾王、卢照邻、杨炯并为“初唐四杰”。各体并能,以六朝声辞抒清刚之气。兼擅骈文。有《王子安集》。
宋之问(656?—713?) 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今山西汾阳)人,一说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高宗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官至考功员外郎,世称宋考功,与沈佺期并称“沈宋”,五律精缜而有疏朗之气,对律体形成足具影响,有《宋之问集》。
沈佺期(656?—713) 字云卿,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官至太子少詹事,世称沈詹事。因谄事张易之放驩州。与宋之问并称“沈宋”。尤长律体,清丽精切。对律体定型足具影响。有《沈佺期集》。
陈子昂(659—700) 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高宗开耀二年(682)进士及第,官至右拾遗,世称陈拾遗,为武氏所排解职归乡。又遭诬入狱,忧愤而卒。标举汉魏风骨,排击绮靡文风,擅五古,高朗清峻有浩气。有《陈伯玉集》。
贺知章(约659—744?) 字季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武后证圣元年(695)进士及第,官至太子宾客,秘书监。天宝三载,请度为道士,回乡不久卒。性情放诞,自号四明狂客,好饮酒,善诗歌及草隶书。与李白一见为忘形交,称白为谪仙人,杜甫作《饮中八仙歌》,列为“八仙”之首。《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张旭 字伯高,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公元711年前后尚在世。曾官常熟县尉。狂放工书,人称“草圣”。文宗时,诏以张旭草书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为“三绝”。诗风流丽中见蕴藉,独具风神。《全唐诗》录存其诗六首。
金昌绪(生平事迹不详) 余杭(今浙江余杭)人。从计有功《唐诗纪事》将其列在苏晋、张九龄之前,推知当是开元、天宝时人,故权系于此。其诗仅存有《春怨》,录入《唐诗纪事》卷十五。
张九龄(678—740) 一名博物,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武后时中进士。玄宗时,制举得高第,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立朝正直,为开元贤相之一。开元二十四年为李林甫所排,次年贬荆州长史,卒于任所。早年以文学为张说激赏,其诗情致深婉,蕴藉自然。晚遭谗毁,身世感慨,寄托于诗,风格转趋朴质遒劲。与张说先后为初盛唐诗中介。有《张曲江集》。
唐玄宗(685—761) 即李隆基。睿宗李旦第三子。延和元年(712)受睿宗禅,在位四十七年。年号先天、开元、天宝。早期励精图治,史称“开元盛世”。后因任用奸邪,奢侈无度,导致“安史之乱”。奔西蜀,途中传位于太子李亨。后以太上皇身份回长安,郁郁而死。多才艺,五言诗整丽精工,宽博舒展。又右文重士,于盛唐诗歌大盛,有推动作用。《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王翰(生卒年不详) 字子羽,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人,睿宗景云元年(710)进士(《唐才子传》作开元十一年(723)进士。此从《唐诗纪事》),受知于张说,官至通直舍人,后外贬州别驾、司马。任侠尚气,诗风亦豪。《全唐诗》存其诗一卷。
王湾(生卒年不详) 洛阳(今属河南)人。先天间(712—713)中进士。官荥阳主簿,调洛阳尉。工五言,自然秀丽,境界开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张说手书于政事堂,每示能文,以为楷式。《全唐诗》录存十首。刘眘虚(生卒年不详) 字挺卿,又字全乙,新吴(今江西南昌西)人,一说嵩山人。开元十一年(723)进士及第,官洛阳尉及夏县令。约卒于天宝初。诗多幽峭之趣,和孟浩然交谊甚深,并为高适所推重。《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王之涣(688—742) 字季淩,晋阳(今山西太原)人。曾任文安县尉。善乐府,工边塞诗,悲歌雄浑。《全唐诗》存其诗六首。
孟浩然(689—740) 字浩然,襄州襄阳(今属湖北)人。早隐岘山,年四十游长安,举进士不第,得名相张九龄赏识,为荆州从事。旋归乡疽死。与王维并称“王孟”,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代表作家,工五言,清淡幽远中见狷介之气。有《孟浩然集》。
崔颢(?—754) 汴州(今河南开封)人。开元十一年(723)中进士。天宝中官尚书司勋员外郎。以才名著称,好饮酒赌博,行为轻薄,为时论不满。早年为诗,情致浮艳。后游览山川,从军东北边塞,风格转为雄浑豪宕。殷璠评曰:“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河岳英灵集》卷中)《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祖咏(生卒年不详) 洛阳(今属河南)人。开元十二年(724)进士及第。一生贫病交迫。与王维交谊最深,后移家汝水附近,终身未入仕。诗风清新洗净,颇见锻炼之功。《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李颀(?—约753) 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寄籍颍阳(今河南登封西)。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中进士。官新乡尉,后弃官归隐少室山东川别业,世称李东川。与王维、王昌龄、高适等相友善,诗备众体,多玄趣,奇纵豪丽中见清刚之气,幽远之致。七言歌行及七律尤为后世所推重。有《李东川集》。
裴迪(生卒年不详) 关中人,与王维、崔兴宗、丘丹等同隐终南山,天宝后曾为蜀州刺史。诗风清淡似王维,而精丽空灵逊之。《全唐诗》录存其诗二十九首。
崔国辅(生卒年不详) 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开元十四年(726)中进士。曾官山阴尉、许昌县令,集贤院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天宝中,贬晋陵司马。诗擅五言,尤工乐府小诗,殷璠评为:“婉娈清楚,深宜讽味。”(见《河岳英灵集》卷中)《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常建(生卒年不详) 里贯未详,开元十五年(727)进士及第。曾任盱眙(今属江苏)尉。仕途失意,漫游山水,后隐鄂渚,天宝中卒。五律尤工,善以幽深之笔写孤介情怀,清远有致。有《常建诗集》。
綦毋潜(692?—755?) 字孝通,一作季通,虔州(今江西赣州)人,开元十四年(726)进士及第,累官至著作郎,后归隐。工五言,古体尤佳,清丽峭萃有幽情远意。《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王昌龄(?—756?) 字少伯,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曾为江宁令,贬龙标尉,世称王江宁、王龙标。安史乱中弃官赴江东,为濠州刺史闾丘晓所杀。不护细行,诗备众体,七绝边塞诗、宫怨诗尤佳。句格俊爽,思理细致而浑成自然。《新唐书》称之为“绪密而思清”。时称“诗家夫子”、“七绝圣手”。有《王昌龄集》。
高适(700?—765) 字达夫,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早年落拓,天宝中举有道科及第。安史乱后屡为刺史、节镇,官终散骑常侍,世称高常侍。擅古体,五七言并擅,多边塞之作,慷慨雄劲,多胸臆语,与岑参并称“高岑”,为盛唐边塞诗代表作家。有《高常侍集》。
王维(701?—761) 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开元九年(721)中进士,累迁至给事中,安史乱中陷贼受伪职,乱平降官,又数迁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诗画音乐兼擅,又精禅学。诗风多样而以山水田园为长,五言尤佳,与孟浩然并称“王孟”,又有“一代文宗”之誉。善以声光影色写意传神,清丽幽远,有“诗画”之称;又常蕴佛理,人称诗佛。作风衣被大历一代。有《王右丞集》。
李白(701—762) 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绵州彰明(今四川江油)人。行侠好道,不屑科举,平揖王公、游隐名山,以期一鸣惊人。天宝初待诏翰林,因得罪权贵放回。安史乱中为永王李璘慕僚,因王族争权,连累入狱,流夜郎,中途赦归,后病贫卒于当涂。各体俱能,豪纵不拘,清逸奇丽,想落天外,时评“奇之又奇,骚人以还,鲜有此体”,是盛唐精神的杰出代表。世称李青莲、李翰林、谪仙人、诗仙。与杜甫交厚,并称“李杜”,为中国诗史上双峰并峙的巨匠。有《李太白集》。
崔曙(?—739?) 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南)人。《本事诗》载其为开元二十六年(738)进士,以试《明堂火珠诗》得名,次年卒。与薛据为诗友。殷璠《河岳英灵集》列其诗于下卷之首,评云:“多叹词要妙,清意悲凉,送别登楼,俱堪泪下。”《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丘为(生卒年不详) 嘉兴(今属浙江)人,天宝二年(743)中进士,累官至太子右庶子,德宗建中年间犹在世,终年九十六岁。性孝谨温厚,诗亦淡荡和平,善五古,为王孟流亚,而较素朴质野。《全唐诗》录存其诗十首。杜甫(712—770) 字子美,自称“少陵野老”。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杜审言之孙。举进士不第。献赋得微官。安史乱中,奔凤翔投肃宗,为左拾遗。长安光复,因事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去官入蜀凡六年,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乱后拟北归,贫病死于江湘舟中。家世“奉儒守官”,以济物拯民,致君尧舜为己任。诗擅各体,均有开创。多反映安史乱后时局,以家难与国忧交融一体,感情博大深沉,而善于在严谨的格律中驰骋变化,自称“沉郁顿挫”。世称“诗史”、“诗圣”。又因居地与历官称杜少陵、杜工部等。与李白交好并称“李杜”,在盛唐气象中开中唐以后各家风气,为横跨盛中唐之巨匠。有《杜工部集》。
岑参(715?—770) 字不详,江陵(今属湖北)人。天宝三载(744)进士及第,屡为边塞节镇幕僚,官至嘉州刺史,世称“岑嘉州”。与高适并称“高岑”,是边塞诗代表作家。尤擅七言歌行,急管繁弦,奇丽新警,气势磅礴。有《岑嘉州集》。
皇甫冉(717?—770) 字茂政,丹阳(今属江苏)人。天宝十五载(756)中进士,官终左补阙,世称“皇甫补阙”,又与其弟曾共称“二皇冉”。诗擅五言,以世道艰难,多漂荡之叹。风格清丽幽绝,巧于文字,构思新颖,上承王维而近于大历十才子。有《皇甫冉集》。
元结(719—772) 字次山,号漫郎、聱叟、猗玗子,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天宝十三载(754)进士。安史乱中因功任道州刺史,终容管经略使。工诗善文,刻意复古,多讽谕之作,摈排近体,朴质劲健,而略嫌枯槁。又编沈千运等七人五古为《箧中集》,共为盛、中唐间复古流派。有《元次山集》。
钱起(720?—782?) 字仲文,吴兴(今属浙江)人。天宝九载(750)进士,仕终考功郎中。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和郎士元齐名。擅五律,时有“前有沈、宋,后有钱、郎”之誉。接迹王维,清丽淡雅而炼饰过之,反趋平弱。有《钱考功集》,其中《江行无题一百首》是其孙钱珝所作。
刘方平(生卒年不详) 河南洛阳人。隐居不仕,与元德秀交善,和李颀、皇甫冉、严维等人相唱和。工诗善画。诗多悠远之思,笔意清新宛曲,以韵致胜。《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张继(生卒年不详) 字懿孙,襄州(今湖北襄阳)人,安史乱中,久游吴越,官至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世称张祠部。工近体,七绝尤胜,清丽悠远,深于比兴。《全唐诗》录有其诗一卷。
刘长卿(?—789?) 字文房,河间(今属河北)人。天宝中登进士第。入仕后两度遭贬,官至随州刺史,贞元初去任,游于江淮。世称刘随州。工律体,尤擅五律,自诩“五言长城”,善炼饰修饬而以简淡之笔出之,颇耐讽诵寻味,唯“十首以上,语意略同”。有《刘随州诗集》。
皎然(720?—贞元末) 诗僧,字清昼,本姓谢,吴兴(今属浙江)人。谢灵运十世孙,出入儒墨佛道,安史乱后,皈依空门。为大历、贞元间江南诗人代表人物。以南禅宗风气入诗,由大历之清丽而转趋清狂,对元和诗风有一定影响。有《杼山集》及诗论著作《诗式》、《诗议》。
司空曙(生卒年不详) 字文明(一作“文初”),广平(今河北永年)人。家境贫困,性情耿介,不愿干谒权贵。大历时曾任左拾遗,后贬为长林丞,官终虞部郎中。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其诗于声律藻丽之外,能以情词真切见长。有《司空文明诗集》。
韩翃(生卒年不详) 字君平,南阳(今河南沁阳)人。天宝十三载(754)进士。安史乱后,流浪江湖,曾参淄青及宣武节度使幕。德宗时,以驾部郎中知制诰。官终中书舍人。其诗兴致繁富,尤善设色,清空不及钱起而流丽过之。有《韩君平集》。
顾况(730?—820?) 字逋翁,海盐(今属浙江)人。至德二载(757)进士及第,官至著作佐郎,贬饶州司户参军,后归隐,自号华阳山人。尤擅七言歌行及七绝,发扬踔厉,以俗为奇,然时而流于率露,对元和后韩、白二派有不同影响。有《顾华阳集》。
柳中庸(?—775?) 名淡,以字行。河东(今山西永济西)人。古文家萧颖士之婿,曾诏授洪州司户曹掾,不就。与皎然、陆羽、李端等交善,擅七言,近体较胜。丰茂畅达,有盛唐之概。《全唐诗》录存其诗十三首。
戴叔伦(732—789) 字幼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累迁至抚州刺史,终容管经略使。贞元中有诗名,清词丽句,秀而不弱;乐府讽谕,哀感动人。有《戴叔伦集》,唯多伪作。
韦应物(737?—791?) 字未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少年时以三卫郎事玄宗,安史乱后历任郎官与滁、江、苏州刺史,世称“韦江州”、“韦苏州”。又因曾任左司郎中,称“韦左司”。性本豪侠,中年后转趋淡泊,诗宗“王孟”而气局舒远,秀朗闲淡,自成一家。与稍后柳宗元并称“韦柳”。有《韦苏州集》。
李端(生卒年不详) 字正己,赵州(今河北赵县)人。大历五年(770)进士及第,任秘书省校书郎,后贬杭州司马,约兴元年(784)略后卒,世称“李校书”,为“大历十才子”之一。五律体法钱起,清丽疏隽而幽玄不逮,体现了大历至贞元诗风流变之渐。有《李端诗集》。
卢纶(748?—799?) 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济)人。安史乱起,避寇南行,客居鄱阳。大历初,屡举进士不第。因宰相元载素赏其文学。得补阌乡尉,迁监察御史。建中初,为昭应令。复为浑瑊河中同陕虢行营判官。终检校户部郎中。于“大历十才子”中,诗才较为雄放,不穷于篇幅,也不仅以秀丽见长,惟时入俗调,可见“十才子”流变。有《卢纶诗集》。
李益(748—829?) 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大历四年(769)进士。宪宗时召为都官郎中,迁中书舍人。擅近体,多边塞诗,七绝尤长,俊丽浑成,音调圆美,得李白、王昌龄神髓;而气韵衰飒,设想转新,见中唐特点。所作多为当时乐人传唱。有《李君虞诗集》。
孟郊(751—814) 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贞元十二年(796)登进士第,年已五十。沉沦下僚,病苦而卒。与韩愈交厚,并称“韩孟”,共创险怪诗派。工古体,多寒苦之音,瘦硬槎梧,奇想入僻,故又与贾岛并称为“郊寒岛瘦”。有《孟东野诗集》。
权德舆(759—818) 字载之,天水略阳(今甘肃秦安)人,迁丹徒(今江苏镇江)。由江西从事进身,历官至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为刑部尚书,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卒谥文,世称权文公。曾拔擢后进百余人,有“文宗”之称。宫廷体诗典雅清丽而精彩不足。闲情与对友之作颓放自恣而不流于轻薄,上承贞元时吴中风气而开后来白体之先声。有《权载之集》。
张籍(767?—830?) 字文昌,苏州(今属江苏)人。贞元十四年(798)进士,官至水部郎中、国子司业,世称“张水部”、“张司业”。为韩门子弟,又与白居易交厚。乐府与王建并称“张王乐府”,为新乐府运动辅翼,风格简洁浅切中见倔奇警深。近体轻清自然,近而能远,开中晚唐一派风气。有《张司业集》。
王建(767?—830?) 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由昭应尉,累官至陕州司马(一说至光州刺史)与张籍齐名,工乐府古诗以咏时事,称“张王乐府”,浅切而崛奇,发人警省。近体流利轻丽中颇见巧思。宫词号百首,为宫中写实,是唐代宫词一大转变。有《王建诗集》。
韩愈(768—824) 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贞元八年(792)中进士,三试吏部而不售,转由军幕入仕后两度以直谏远贬南荒,官终吏部侍郎,世称“韩吏部”。又以郡望昌黎,谥“文”,称“韩昌黎”、“韩文公”。为中唐古文运动领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诗与孟郊并称“韩孟”。尤擅古体,承杜甫、李白而变化之,驱驾气势,瑰奇壮美,又好以文法入诗,以议论入诗,以才学争胜,避熟就生,化俗为奇,遂于唐音中别创雄壮恢诡一格,开宋人风气。有《昌黎先生集》。
刘禹锡(772—842) 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贞元九年(793)进士及第,又中博学宏词科。参与“永贞革新”,事败南贬,后历任州刺史,入朝,官终检校礼部尚书。工近体,沉着稳练,风调自然,格律清切。《竹枝》得民歌风韵,别开生面。与白居易并称“刘白”。有《刘禹锡集》。
白居易(772—846) 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太原(今属山西)人。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又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和初,官至赞善大夫,因谏事外贬江州司马。后多历州刺史,晚年以太子宾客及太子少傅分司东都,终刑部尚书。世称“白香山”、“白少傅”、“白尚书”。与元稹齐名称“元白”,倡新乐府运动,讽谕激切;流连光景之作,则闲适轻利,称“白体”,对晚唐影响尤著,亦开宋调先声。诸体均以浅切称,与韩孟诗派共为元和新变两大表现。又与刘禹锡交厚,称“刘白”。有《白氏长庆集》。
柳宗元(773—819) 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解州镇)人。贞元九年(793)中进士,又中博学宏词科,参与“永贞革新”,事败贬永州司马,调柳州刺史,卒于任。世称“柳河东”、“柳柳州”。散文与韩愈并称“韩柳”,诗与稍前韦应物并称“韦柳”。工五言,古体尤佳。多幽愤之思,于幽峭掩抑中见深沉之致,有峻洁之誉;七言近体流丽,多以南国风物入诗,亦别开生面。有《柳河东集》。
元稹(779—831) 字微之,河南(今河南洛阳)人。贞元九年(793)明经及第,又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名列第一。累官至监察御史,得罪宦官,贬江陵士曹参军。穆宗时不断升迁,官至宰相,为时论不满,出为方镇,卒于武昌节度使任上。与白居易齐名,称“元白”,为新乐府运动中坚。近体每具峭健之作。又善咏风态物色,风格轻艳,为“元和体”之一种,时人传之,颇影响于晚唐。悼亡诗哀感动人,曲尽情事,尤传诵。有《元氏长庆集》。
贾岛(779—843) 字阆仙,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初为僧,法名无本。还俗,屡举不第,后为长江主簿,终普州司仓参军,世称“贾长江”。为韩门子弟而工五律,与姚合并称“贾姚”。苦吟入僻,幽峭寒洁,而时入晦涩,因又与孟郊共称“郊寒岛瘦”。于晚唐诗风影响最著。有《贾长江集》。
张祜(785?—852?) 字承吉,贝州清河(今属河南)人。约生于贞元中,元和、长庆间,以诗名见重当时。为令狐楚赏识,曾向朝廷推荐,但因元稹作梗,未授官。后客淮南,与杜牧相友善。其诗风格爽丽,与杜牧有相近处。牧曾赠诗云:“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晚年爱丹阳曲阿山水,筑室隐居。卒于大中年间。有《张承吉文集》。
朱庆馀(生卒年不详) 名可久,越州(今浙江绍兴)人。宝历二年(826)进士及第,官秘书省校书郎。诗学张籍,近体尤工,清丽浅切,而巧思动人。有《朱庆馀诗集》。
杜牧(803—853) 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大和二年(828)进士,历官中央及地方,终中书舍人,世称“杜紫微”(中书省别称),又因居处称“杜樊川”。慷慨有大略,诗文并擅。工近体,七言最佳,骨气豪宕,于拗峭之中见风华掩映之美,得杜诗精神而多以颓放出之。七绝咏史诗更议论开辟,流利豪宕,为一时之冠。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有《樊川文集》。
李商隐(812—858?) 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二年(837)进士。因无端被卷入“牛李党争”,一生困顿,沉沦下僚,英年而卒。工骈文与诗,均称大家。诗与杜牧齐名,称“小李杜”,工近体,七律尤长,得李贺之绪而上窥杜甫,构思缜密,精丽婉折,深情邈绵,时见晦涩,其末流衍为宋初“西昆体”。有《李义山诗集》、《樊南文集》。
杜秋娘(生卒年不详) 金陵女子,为节度使李锜妾,善唱《金缕曲》。李锜事败,没入宫中,有宠于宪宗。穆宗时为漳王傅母。文宗时漳王得罪国除,诏赐秋娘归老故乡。杜牧有《杜秋娘诗》长篇录其身世。存诗仅此一首,亦可疑。
许浑(生卒年不详) 字用晦(一作仲晦),润州丹阳(今属江苏)人。大和六年(832)进士。历官至虞部员外郎,睦、郢二州刺史,因家居丁卯村,世称“许丁卯”。与小李杜同时,擅近体,颇负盛名。其诗工稳丽密,字句格律,有独到之处,但才气不高,篇末每踬,和杜、李不可相提并论。有《丁卯集》。
温庭筠(?—866) 原名岐,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久举不第,后为国子助教,世称“温助教”;又因八叉手可成八韵,称“温八叉”。性放荡不羁,诗词并擅。诗与李商隐并称“温李”,古体得李贺之绪,秾艳近涩。律体则清丽疏宕中见狂放傲兀。词开“花间”一派,与韦庄并称“温韦”。有《温飞卿诗集》。
薛逢(生卒年不详) 字陶臣,蒲州(今山西永济附近)人。会昌元年(841)中进士。历侍御史,出任巴、蓬、绵三州刺史,官终秘书监。早负才名,词华赡富。落笔即成,唯有时出之太易,不免浅俗。《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
李频(815?—876) 字德新,睦州(今浙江建德东)人。大中四年(850)进士。官至建州刺史,世称“李建州”。诗工五律,得贾岛、姚合余绪,清丽细巧,而格局更小,显示此派由中唐向晚唐演变之趋向。有《梨岳集》。(按:本书所录李频诗实为宋之问诗)。
郑畋(825—883) 字台文,荥阳(今属河南)人。会昌二年(842)登进士第,又登书判拔萃科,官至宰辅。文学优胜,气度宽远,诗亦似之。《全唐诗》录存其诗十七首。
马戴(生卒年不详) 字虞臣,曲阳(今江苏东海)人。会昌四年(844)中进士,官终太学博士。工五律,得贾、姚沾溉,凝炼工致而蕴藉秀朗有远韵,有盛唐余响,唯多萧瑟凄落之感。有《会昌进士诗集》。
陈陶(生卒年不详) 字嵩伯,剑浦(今福建南平)人,自号“三教布衣”。大中时游学长安,后隐南昌西山,约卒于懿宗或僖宗时。古诗遒劲,瑰奇中见悲怆之致,又以七古笔法入七律,笔致纵横而稍浅率。为李贺流裔而欠深致者。有《陈嵩伯诗集》。
韦庄(836—910) 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乾宁元年(894)进士及第。以右拾遗入蜀宣谕,留蜀为王建掌书记,前蜀立,官至宰相。诗融白居易、李商隐二派,以自然流畅,清丽凄远自成名家。歌行《秦妇吟》为一代诗史,名动当时,人称“秦妇吟秀才”。又工词,与温庭筠并称“温韦”,有《浣花集》、《浣花词》。
张乔(生卒年不详) 池州人。咸通中游长安,与郑谷等共称“咸通十子”。黄巢兵兴,隐九华山。诗风幽清似贾、姚而较清浅小巧,五律较胜。《全唐诗》录存其诗二卷。
韩偓(842?—923) 字致尧,小字冬郎,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龙纪元年(889)进士及第,官至翰林承旨、兵部侍郎。为朱温所排,入闽依王审知。唐亡后只以干支纪年,不臣后梁。幼得李商隐赏识,工七律,富艳精工,缠绵往复,时见激昂慷慨之思。又有“香奁体”,多为艳体。有《韩内翰别集》。
杜荀鹤(846—904) 字彦之,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今安徽太平西)人。传为杜牧出妾之子。大顺二年(891)进士。为宣州田从事,后依朱温,表授翰林学士。工律体而不为律缚,清新流利,平易通俗。以七律写时事,是其所擅。有《唐风集》。
崔涂(生卒年不详) 字礼山,江南人。光启四年(888)进士及第。壮岁避地巴蜀。诗崇贾岛而能于苦吟返之自然。多乱离羁旅之愁,不落晚唐浮浅习气。《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秦韬玉(生卒年不详) 字中明,里贯不详。屡举不第,依宦官田令孜,为“芳林十哲”之一。黄巢破长安,随僖宗赴蜀。中和二年(882)敕赐进士及第。擅七律,多怨愤,发想新颖,常以浅语写心声,以见倔奇之态。七古稍近李贺而浅小,是唐季特征。有《秦韬玉诗集》。 张泌(生卒年不详) 一作张佖,字子澄。仕南唐,后主时官至内史舍人。入宋任职史馆。家贫以菜羹食亲故,太宗嘉之,擢郎中,人称“菜羹张家”。工七言律绝,清赡多愁思。诗见《全唐诗》(按:张泌为五代人,不应入本编)。
卷一 五言古诗·乐府
感遇① 二首 张九龄
其一
兰叶春葳蕤②,桂华秋皎洁③。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④。
谁知林栖者⑤,闻风坐相悦⑥。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⑦。
注释】
①九龄《感遇》十二首,本诗第一。当作于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因李林甫排斥,贬荆州长史期间。感遇,因所遭遇而感慨。初唐陈子昂有《感遇》三十八首,遂相沿成为五古的一种体式,实上承阮籍《咏怀》七十二首。多用比兴,抒写不平。 ②兰:兰草,又名春兰,属兰科。一说为泽兰,属菊科。按:泽兰秋花。因此当指兰草。 葳蕤(wēi ruí):花叶繁盛下垂状。 ③桂华:“华”通“花”。秋桂色黄白,故称皎洁。 ④自尔:自然而然地。尔,词尾。 ⑤林栖者:即隐士。 ⑥坐:因。 ⑦美人:喻君王或权要,屈原《离骚》:“恐美人之迟暮”,即指楚怀王。
【语译】
春兰叶叶纷披,秋桂分外皎洁。那欣欣向荣的生命力啊,自然蔚成了美好的时节。又有谁知道林下栖息的隐士,最钦佩兰桂的风节——与它们相对相悦。草木自有自然的本性,又何必希求美人来攀折?(隐士自有他们的操守,又何求他人来荐举?)
【赏析】
本诗以春兰秋桂的丰茸皎洁象喻隐居君子的亮节高风。“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是全诗关锁,那种出于内质秀美的自生自荣,不为物染的生命力,是诗中物与人的共通点,因而,诗的脉络由此二句而自物及人,并自然引出全诗的结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至此,不求攀折的“本心”是指物还是指人,已浑然不可分辨了。《楚辞》以芳草美人喻志,本诗承继了这一传统,而由博返约,变瑰丽为清丽。明胡应麟评九龄《感遇》与前此初唐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说,子昂是“古雅益以气骨”,九龄是“清淡益以风神”,很精到。不妨以子昂《感遇》之二与本诗稍作比较。诗云: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诗中的“若”也是香草,即杜衡,芊蔚是丰茸貌;蕤是花下垂貌。)
细细品味,可感到子昂亦用比兴,而诗旨至结束便已显豁。“幽独空林色”与他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登幽州台歌》同一意思,在激楚的音节中表现了横绝一世的气概。而九龄本诗,则虽有哀怨却表现得不迫不促,淡淡说来而有不尽枨触的余音。魏晋之交阮籍有《咏怀》七十二首,子昂、九龄这两组诗是其遗脉,而分别代表了胡应麟所说的唐人五古的两种走向。相比而言“古雅益以气骨”的子昂复多变少,而九龄则新变更多,表现了唐人五古的主体走向,这大概也是蘅塘退士以九龄《感遇》为《三百首》五古首章的用意所在吧。
九龄诗的这种变化,固因个人气质,但也与时代相关。从子昂到九龄,正是唐代政治史上寒士与士族抗争最烈的时代,子昂在前期,故心声发露悲壮;九龄在末期,是盛唐在宰相位的最后一位寒士,开元二十四年九龄罢相后,便是士族一统天下,因此他的心声,便不复初唐及盛唐初寒士的慷慨激昂,而变得散淡凄楚了。就此而言,九龄《感遇》可称是时代之音。
其二①
江南有丹橘②,经冬犹绿林③。
岂伊地气暖④,自有岁寒心⑤。
可以荐嘉客⑥,奈何阻重深⑦。
运命唯所遇⑧,循环不可寻⑨。
徒言树桃李⑩,此木岂无阴⑪。
【注释】
①《感遇》十二首之七。 ②江南:长江之南,唐代的江南概念比今天为广,分江南东、西两道,除江浙地区外还包括今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的大部分地区。诗作于贬荆州长史时,在今湖北。 丹橘:红橘。 ③犹:还是。 ④岂伊:难道那儿。 ⑤岁寒心:《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语本此。 ⑥可以:可以用来。与今语“可以”微有不同。 荐:进献。 嘉客:佳宾,暗指君王。据《尚书·禹贡》,江南橘本是贡品。古诗《橘柚垂华实》:“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本句由此化出。 ⑦阻重深:阻隔重重深深,暗指君王身边的权要佞幸者。 ⑧运命:即命运。 唯:只能。 ⑨循环:指命运的否泰交替。 全句指命运如圆环,无法分别扪摸得其终始,而不可探究。 ⑩徒言:徒然。 树:种植。《韩诗外传》记赵简子语:“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这里反用其意。 ⑪此木:指橘树。 阴:树荫。
【语译】
江南的红橘树啊,经历了严冬,还是绿叶满林。难道仅仅因为那儿地气偏暖?不,是红橘自有御霜抗寒的本性。这珍贵的果子,本可以献给上宾,可奈何山重水险,阻隔深深。万物都只能听凭命运;天道循环,这道理又何处去探寻?人们都喜爱那艳丽的桃李;这红橘,难道就没有浓浓的绿荫?
【赏析】
屈原有《橘颂》,歌唱丹橘“独立不迁”的品格以自抒志向。九龄贬地正是屈子行吟的故楚之地,故法前贤,咏橘以见志,便是情理中事了。前四句正面咏橘,与上诗一样,突出其本性之美,“岁寒心”是诗旨所在。三句“岂伊地气暖”反问,四句“自有岁寒心”便成警句。五、六两句居中,宕开一步,言丹橘虽美却进献无门,是古诗“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的发挥,由正咏进入侧写,慨叹怀才不遇,佞小蔽贤。由美质与阻深的对比中自然引出结束四句,叹命途多舛,天意难问,却妙在最后两句:“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以桃李阳艳,反衬丹橘寂寞,冷然一问,正见出盛唐失职寒士的心态——悲愤之中的强项本色。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① 李白
暮从碧山下②,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③,苍苍横翠微④。
相携及田家⑤,童稚开荆扉⑥。
绿竹入幽径⑦,青萝拂行衣⑧。
欢言得所憩⑨,美酒聊共挥⑩。
长歌吟松风⑪,曲尽河星稀⑫。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⑬。
【注释】
①诗题意谓:从终南山下来,过访斛斯山人家留宿,主人备酒款待,(因有所感)。 终南山,秦岭山峰之一,在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南,又有太乙山、南山等多名。 过,访。 斛(hú)斯山人,斛斯是复姓,山人即山林隐者。杜甫有《过斛斯校书庄二首》,校书名融,亦嗜酒。山人或即未官时之斛斯融。唐人求官,多隐终南而自高其名以待征召。本诗当是开元中李白初入长安求官时作。 ②碧山:青山,指终南。 下:动词,下山。 ③却顾:回头看。 所来径:所经过的小路。 ④苍苍:青黑色,这里指山路因暮色而显得灰暗。 横:横斜,指山路延伸之势。 翠微:山色青绿依微称翠微。 ⑤相携:手拉手。 田家:指山人庄。 ⑥荆扉:柴门。 ⑦这句说幽静的小路穿过竹丛渐入深处。 ⑧萝:女萝,又名松萝,丝状攀援植物。 行衣:行人之衣。 ⑨欢言:言,语助词。 得所憩:得到了休息之处。 ⑩聊:故且,随意。 挥:据《礼记·曲礼》注,振去杯中的余酒叫做挥,这里是欢饮之意。 ⑪这句说长歌与松风相应和。又,琴曲有《风入松》,兼用此意。 ⑫河星稀:银河星稀,是夜深近明时分。 ⑬陶然:和乐之态。 忘机:忘却世俗得失。机,机心,世俗巧伪之心。《庄子·天地》:“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语译】
傍晚,从青葱的终南山来下,山间的明月,伴送我一路回归。回望下山时走过的小路,已显得黝黝苍苍,在依微碧山间逶迤。(主人来迎,)携手回到他的田庄。天真的童儿,为我们打开柴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有绿竹掩映——渐渐地通向幽深。青青藤萝更似有情,一路牵攀着来客的衣襟。多么快乐啊,终于得其所哉可憩息,又怎能不将美酒乘兴共豪饮。长歌连连啊,伴着松风同吟,曲尽之时,望银河,群星已稀,天色将明。我醉你也醉,你乐我也乐,心心相契啊,融和一体——全不记得,人间世上,还有什么诈巧的机心。
【赏析】
请先看清诗题,可了解唐人此类诗的作法。起四句切诗题“下终南山”;“相携”以下四句与题“过斛斯山人”相应;“欢言”下四句写“宿置酒”;末二句总束全诗,结出“陶然共忘机”的诗旨。素来称李白诗似天马行空,不受拘羁。其实李白诗并非无法,只是因胸次浩然、真气充沛,而泯去了诗法的针痕线迹,是庄子所谓“神超乎技”的高境界。真要是一味“无法”,就不能这样明白如话,而将变成难晓的天书了。
因其明白如话,故不烦细讲,所应细味的是字里行间那种与大自然拍合的真趣。“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山月也罢,竹罗也罢,松风也罢,还有那人,那作为主人的山人,都似乎奔来与诗人相亲,简直融成了一体,这又怎能不使人“陶然共忘机”呢?这些都好,而我最欣赏的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二句——下得山来,回首一望,便使通篇行云流水般的节律有了一个必要的顿挫,使通篇明快的色调有了一种景深。明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二论此诗:“清旷中无英气,不可效陶。”懂得那种清旷中的英气,便可见出李白之于陶潜形异神合处。
月下独酌①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②。
月既不解饮③,影徒随我身④。
暂伴月将影⑤,行乐须及春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⑦,相期邈云汉⑧。
【注释】
①《月下独酌》组诗四首,这是第一首。从其三之“三月咸阳城”句看,应作于李白开元中与天宝初二次入长安期间(长安古称咸阳)。 酌,斟酒、饮酒。 ②三人:指月、我(李白)、影。 ③既:本。 解:懂得。 ④徒:空,徒然。 ⑤将:与、和。音平声。 ⑥及:趁着。 ⑦无情:忘情,是道家所说的泯去是非、得失、物我等区分,超然于一切之上的精神状态。语出《庄子·德充符》。 ⑧期:期会,约会。 邈(miǎo):杳远。 云汉:银河。水势盛称汉,银河在天而广阔,所以称云汉。这里泛指天上仙境。
【语译】
花间独坐,一壶酒,我自斟自饮,无人来相亲。高举酒杯,我邀约明月共饮;明月相照,投映出我的身影——月、我、影,不也就凑成了三人?可月儿本不会把酒饮,影儿也只是空随我的身。没奈何,且将月、影作游伴,及时行乐啊,莫辜负三月阳春美景。我纵情歌唱,月儿似徘徊动情;我起身舞蹈,影儿竟翩翩起步。月和影,共交欢——趁我此时还“清醒”;须知酩酊大醉后,又不知何处将你们追寻。世上一切都忘情,忘了你,忘了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飞升银河里,逍遥游,永相亲……
【赏析】
李白自称“酒中仙”,酒,是他不离左右的朋友。他乐时以酒助兴,愁时以酒消忧,甚至借酒作颠,侮弄权贵,平视帝王。酒更是他诗才的催化剂,所以杜甫说“李白一斗诗百篇”。本诗就是以饮酒为线索展开的。李白抱负极大,自比姜子牙、诸葛亮,却没能遇到“周文王”和“刘皇叔”,二入长安都未得重用。“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月下独酌》之三),然而三月过后,繁花又将怎样?盛年一去,人生又会如何?虽说“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同上),但狂饮不正是为了销愁吗?骨子里是愁,却偏要说乐;明明孤独无知音,却偏要说得热闹非凡。于别人是难事,但在李白,只要有酒,便能挥笔即来。
全诗分四层:首四句点题并写在月明花好之夜饮酒。“独”饮而无人“相亲”,不免寂寞。这时,忽见月光照身,身影又投向地上,于是寂寞中忽生奇想,要邀月,对影,凑成三人。
五至八句承邀月对影而来,引出及时行乐的想法。诗人有情邀请月和影,然而月儿不见举杯,影子也只是空学着我的样子。诗人的孤独感排遣不去,于是他执拗地想,你虽无情,我偏多情,姑且与不饮不语的月和影为伴,开怀痛饮。人生为乐须及时,切不可辜负了良辰美景。从这种执拗之态中,不是仿佛可见诗人已颇有几分酒意了吗?
九至十二句承上“行乐须及春”直写下来,更见醉态:想到人生当及时行乐,诗人兴致勃然,不但自斟自酌,而且载歌载舞。这时奇景忽开,那不饮不语的月和影,竟然有情有知起来。“歌”、“舞”两字互文。“歌”兼含“舞”意,“舞”兼含“歌”意。诗人酒意朦胧中感到明月在随着自己的歌舞前后移步,身影也凑趣似地翩翩起舞。他正欣喜若狂,却忽然想到“醒”时“月”、“影”与我同欢,然而大“醉”后,二者不是又将离我而去吗?于是不觉又悲从中来。
最后两句从低沉中振起,醉中遐想,呼应开头,结出诗旨。经过了“月”、“影”和我交欢共舞的热闹,诗人再也不愿忍受“醉后各分散”的冷清。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那就是庄子所说的“无情”。“无情”即“忘情”,忘掉一切利害,忘掉自身的存在;忘掉了自身,不也就没有你我、彼此之分了吗?不也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万物同一了吗?不也就无所谓分离了吗?于是他对月和影说:不要紧,干脆让我们把自己都忘了,长相聚,不分离。离开这繁华尘嚣的“人间世”,飞升到九天中、银河里,永作那绝对自由的“逍遥游”。
全诗以月明花好之夜为背景,以独饮为线索,层层展开我与“月”与“影”的关系,来抒发心中的孤独无知音之感。“月”照“我”而有“影”,孤独的我是三者的中心,因此题为“月下独酌”。
春思① 李白
燕草如碧丝②,秦桑低绿枝③。
当君怀归日④,是妾断肠时⑤。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⑥?
【注释】
①春思:春之相思。“思”是名词,读去声。 ②燕(yān):燕地,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为古燕之地。 ③秦:秦中,今陕西一带,古秦所在地,长安在秦中。 ④当:正当。 ⑤妾:古代妇女自己谦称妾。 断肠:指极度伤心。《搜神记》卷二十记,一母猿失子,自掷而死。剖其腹视之,肠寸寸断裂。 ⑥罗帏:丝织帘幕。
【语译】
燕地的春草,想来才初吐如丝的绿芽;而眼前,秦中的桑树,绿叶沉沉,已压低了枝子。君见草芽思归日,正是我,对桑空叹年华虚度断肠时。春风啊,(你也太过孟浪,)为何闯入了我的罗帐——我们原本啊,并不相识。
【赏析】
诗以燕、秦两地的物候起兴,从“如碧丝”、“低绿枝”的差异中,隐微点出“君”与“妾”空间的遥隔。虽如此,但“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在同一时间却是千里相应,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唯其是这种同时的心的感应,方更显出遥隔的悲剧意味与那女子执着如痴的情愫,于是更有了结束的痴语:“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连无迹无踪的春风,她也不容闯入罗帐,何况他人!须知这罗帐只是为他一人而垂的啊。评家称这两句“无理而妙”,“无理”是匪夷所思,妙处则在妙合女主人公的心理。
望岳① 杜甫
岱宗夫如何②,齐鲁青未了③。
造化钟神秀④,阴阳割昏晓⑤。
荡胸生曾云⑥,决眦入归鸟⑦。
会当凌绝顶⑧,一览众山小⑨。
【注释】
①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杜甫京兆应试落第,漫游齐、赵,经泰山远望而作。岳,高峻的大山,泰山称东岳,为五岳之一。 ②岱宗:泰山别称。岱,始;宗,长。东岳为五岳之长。 夫:语气词。 ③齐鲁:泰山之北为古齐地,之南为古鲁地。 了:尽。 ④造化:创造化育,指大自然。 钟:萃集。 神秀:秀美而有灵气。 ⑤阴阳:山北为阴,山南为阳。割,划分。 昏晓:指山南山北明晦不同如晨昏。 ⑥荡胸:使心胸动荡。 曾,通“层”。 ⑦决眦:眼眶裂开,极言睁大眼睛远望。 入:没。 ⑧会当:终究要。 凌:登临。 绝顶:最高峰。 ⑨《孟子·尽心上》言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
【语译】
五岳之首的泰山啊,它究竟如何?横跨齐鲁两境啊,青青的山色绵延无穷。化生万物的大自然,将天地的灵秀之气在此集萃;峻峰入云啊,又将山南山北分成两部——山南明朗如清晨,山北晦冥似黄昏。我为泰山的气势震荡,那缭绕山云,似乎发自我的心胸;我睁大了双目,追随着归山的飞鸟,目光可穿透那山壑的深处。总有一天啊,我会像那位至圣先师,登上那泰山最高峰;到那时,天下的山峦啊,尽收眼底,有哪个比我高?
【赏析】
这是首游览诗。全诗以“望”字贯串,前四句写望中所见,五、六句写望中所感,七、八句写望中所想,从而显示了感情与自然浩气沟通的心理过程。全诗遣词峻刻,雄奇伟岸;篇末用典,由望岳而生登临之想,表现了青年杜甫不因文战失利而气馁,高自期许,壮志凌云的大气。
“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格言固然广为人知,但青年读者中晓得它出自《孟子·尽心》篇的,只怕不多;而这恰恰是读透这首诗的关键。所谓“尽心”,意思是尽其心而与天道相通。这话不好懂,但不要忙,读完本诗,当可自明。
诗以设问唱叹起,一开始就生动地表现出岱岳在诗人心中所引起的惊羡感。这一问下绾二至四句。二句先从广袤展开来答问:泰山横跨齐鲁,青苍的山峦绵延不绝,一望而无尽;第四句则从奇峻渊深着意刻画,说峻峰高耸入云,遮蔽了日照,因而将同一山区切割成了明暗不同的南北两部分。二、四句之间,则以“造化钟神秀”连缀,神秀既兼千里青苍与万仞峻深而言,又赋予岱岳以灵秀之气;而“钟”字更起一种由广袤收聚到一点的感觉,从而又赋予泰山以拔地而起的动态及其内含的势能。唐人诗写山,从广度、高度两面着笔并不罕见,但是能同时成功地写出深度,以深见高,于满纸烟云中见其气势神韵的,当推此诗为第一首。
“山者,气之所包含”(《春秋元命苞》),岱岳的磅礴大气激动着诗人的心胸,使他感到生命似已与天地浩气合一。本来是大山“含精藏云”(同上),而此时他感到这山云似从自己心中生发蒸腾;他的双目也似乎因心中吸取了大山的精气而分外清明,竟能追送着一点飞鸟,隐没到山谷深处。这五、六句是全诗的关锁,由望中所见转入望中所感,将山岳大气拍合入我之情怀,于是,豪气勃动,不可掩抑,终于发为尾联的望中之想。这里“会当”一词深可注意,诗人此时并未登山,而是说总有一天,我要登上岱岳最高峰,到那时,天下群山就必将尽收眼底。这就不仅紧切题面“望”字,而且隐隐显示了他当时的心态:一第得失,何足计较;后来者居上,看谁能笑到最后!
于是可体味到“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联名句究竟好在哪里了。这是豪言壮语,但豪言壮语如没有志气感情作依托,便成了空洞的叫嚣。杜甫则不然,他在望岳中自然地将自己落第后的感愤,与岱岳的奇秀磅礴之气相交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在宏伟的大自然感召下,诗人将感愤升华为奋发向上的豪情,这也就是《尽心》所谓的尽其心与天道相通。杜甫是在以他奉行终身的儒道自励,而这义理,这志气,又通过精细的章法与用典不啻似口出的技巧,被含而不露地组织到诗歌中去,已可初见他的“沉郁顿挫”。
杜甫有“诗圣”之称,这既指他诗中的情志根柢于圣贤之道,又指表达情志的诗艺出神入化,即所谓“圣于诗”。在他这首早作中已可见其端倪。
赠卫八处士① 杜甫
人生不相见②,动如参与商③。
今夕复何夕④,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⑤,鬓发各已苍⑥。
访旧半为鬼⑦,惊呼热中肠⑧。
焉知二十载⑨,重上君子堂⑩。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⑪。
怡然敬父执⑫,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⑬,儿女罗酒浆⑭。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⑮。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⑯。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⑰。
明日隔山岳⑱,世事两茫茫。
【注释】
①作于肃宗乾元二年(七五九)春。上年,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琯,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冬末赴洛阳。此年春由洛阳返华州,途遇卫八处士,有感而作。 赠,赠诗。卫八姓卫,排行第八。以排行称某人,是唐人友朋之间的习惯。处士,隐居不仕之人。卫八处士名不详。 ②不相见:极言相聚之难。 ③参(shēn)与商:二星宿名,即参宿与商宿。商宿即心宿。二者均属二十八宿。二宿西东相对,此没彼隐,永不相见。古人便用为人生不相逢的熟典,见《左传·昭公元年》。 ④这一句化用《诗·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用上句,隐含下句意。 ⑤“少壮”句:古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⑥苍:灰白色。 ⑦访旧:指一路寻访旧友。 ⑧惊呼:指初见卫八时惊喜状。 热中肠:中肠热的倒置,指内心的冲动。 ⑨焉知:怎知。 二十载:指相别二十年。 ⑩君子堂:指卫八的家。 ⑪成行:形容多而长幼有序。 ⑫怡然:指神色快乐谦和善意。 父执:父亲一辈的朋友。 ⑬未及已:还没停止。 ⑭罗:张罗,准备并布置。 ⑮间黄粱:在白粱中掺和着黄粱。间,动词,读去声。黄粱,黄色小米,较白粱粒大味美,而产量小。因此间黄粱表示主人家贫而尽心招待来客。 ⑯累:累积,这里指连连。 觞(shānɡ):大杯。 ⑰故意:故人感旧之意。 ⑱山岳:当指西岳华山,杜甫由洛阳向华州,当经过华山,华州在华山西。
【语译】
人生多离别,常常地,南北东西难相见。就像那参商二星,此现彼隐遥相间。今夜里,不知逢到什么好日子,竟能够,与老友共对一支灯烛光。人生苦短呵,少年青壮能有多少年?不知不觉间,你我已鬓发灰白两苍苍。一路上打听旧日的亲友啊,多半已归阴成新鬼;今日里得逢您啊,悲喜交集,惊呼不已肠中起热潮。不存想,故友阔别二十年,还能够,重新登堂入室来到您的家。(还记得)当初分别您还未成婚,(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儿女竟然排成了行。他们坦然恭敬,向着父辈好友来致敬,问我啊:伯父今日来何方?你问我答还没个完,儿女们张罗已毕摆酒浆。剪一把春韭,夜雨滋润得它分外地鲜;煮一锅干饭,搀着黄米粒儿分外地香。主人说,人生会面真是难上难;他连连劝酒,一干十杯连端上;十杯村酒也不醉,只为老友情暖最深长。转想起,明日分别,又将山河阻;不由我惆怅复起,更觉世事渺茫茫。
【赏析】
说者每谓此诗平易真切,似诉衷肠,随手拈来,而层次井然,其实并不仅如此。问题的关键是对于“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二句的理解。
通常解此二句谓:子美遇卫八,问及故交,半已物故,遂惊呼而中肠为之摧伤。此说可商。先以情理度之,时诗人已四十八岁,又饱经沧桑,闻故友零落,应是黯然神伤,何能惊呼而似小儿女之态?且“半为鬼”,非仅一人而已,岂非要连连惊呼,状若痴狂?因此以“摧伤”解“热中肠”,已属牵强。更以章法揆之:“访旧”、“惊呼”二句下接“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意谓分别二十载,而不意今日得会故人。如“访旧”二句如前说为闻卫八谈及故人零落而惊呼,则无法接续,且颠倒错乱。
由“焉知”二句度以上各句,可知“人生”至“鬓发”六句乃总写此会感触,以唱叹领起,有惚若隔世之感。“访旧”二句折入与卫八初会情景。谓自洛向华,沿途访旧,已半为鬼物;却不意而遇卫八,悲喜交集惊呼而中肠为之一热。“惊呼”云云与后来李益诗“问姓惊初见”相近。因此会不期,故接云“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以下方叙会面后,主客双方叙契阔之感、变化之巨及主人家儿女辈怡然相敬、剪韭炊粱等情事。如此深情厚爱,又当如此颠沛流离之时,故诗人陶陶然相谢:“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然翻思今宵过后“明日隔山岳”,又将重新“世事两茫茫”,不胜感慨系之,从而结束全诗,与起首之喟叹遥相呼应,正所谓“篇终接混茫”,将乱世心态表现得余意无穷。
子美乱离诗,有时看似平易,其实积郁极深。临楮迸发,每以浩叹起总领全篇,然后折入叙事,其过接处,最见顿束开合之功,棱角勾折之态,遂免平衍散漫之病,而有沉郁顿挫之感。《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巨制,结构虽繁,却均可由此法窥入。在当时,可谓别开生面;其实上接晋宋间谢灵运诗法脉。中唐韩愈等方起而效之,遂成大国。韩愈李杜并重而更推老杜,当非意外。
佳人① 杜甫
绝代有佳人②,幽居在空谷③。
自云良家子④,零落依草木⑤。
关中昔丧乱⑥,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⑦,不得收骨肉⑧。
世情恶衰歇⑨,万事随转烛⑩。
夫婿轻薄儿⑪,新人美如玉⑫。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⑬。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⑭。
侍婢卖珠回⑮,牵萝补茅屋⑯。
摘花不插发⑰,采柏动盈掬⑱。
天寒翠袖薄⑲,日暮倚修竹⑳。
【注释】
①乾元二年(七五九)秋,杜甫弃官取道秦州入蜀途中作。 ②此句本于汉李延年《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唐人避太宗李世民名讳改“世”为“代”。绝代,一代中绝无仅有者。 ③幽居:此指避居深山中。 ④良家子:有社会地位人家的子女。良家区别于低贱人家而言。汉时规定,医、商、贾、百工,不得称为良家。 ⑤零落:指身世飘零,家道沦落。 依草木,指山居为生。 ⑥关中:函谷关以西地区,指长安一带。 丧乱:指天宝十五载京城沦陷。丧读去声。 ⑦官高:补出此“良家子”出于官宦人家。 ⑧收骨肉:当指收拾被杀兄弟的尸身。一说不得收骨肉,指不能骨肉(亲人)相聚合。亦通。 ⑨恶(wū)衰歇:厌恶、看不起败落的人家。 ⑩转烛:烛光在风中摇曳转动,比喻世事不测。 ⑪夫婿:古时妻子对人也称丈夫为夫婿。 轻薄儿:犹言浪荡子、薄情郎。 ⑫这句说丈夫厌旧喜新,另有所欢。“美如玉”,未必新人真的比旧人美,而是由丈夫眼中看出。 ⑬“合昏”四句:上二句兴起下二句。合昏花知时,鸳鸯鸟双栖,对新人来说,正和新婚欢娱相同,故“笑”;对旧人而言,则睹物伤情,更见出自己的孤独,故“哭”。合昏,即马缨花,又名合欢、夜合,豆科乔木,羽状复叶,早晨展开,入夜更复合在一起,故称“知时”。鸳鸯,水鸟,雌雄相随。二物在古诗词中常比喻夫妻或情人。 ⑭“在山”二句:意谓幽居空谷可以保持贞洁,以山泉兴起以下六句。 ⑮卖珠回:见贫困以典当为生。 ⑯牵萝:用《楚辞·湘夫人》“网薜苈兮为帷”句意。萝亦香草,取其芳洁之意。 补茅屋:亦见贫困。 ⑰这句意谓仪态幽静而不事妆饰,见佳人之贞洁。 ⑱“采柏”句:用《楚辞·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句意。柏为贞实之木,亦以见贞洁。 盈掬(jú),满把。柏子可食,柏叶可酿酒,故采之。 ⑲翠袖:指妇女的衣衫。 ⑳倚修竹:晋江逌《竹赋》:“有嘉生之美竹,挺纯姿于自然”,此以修竹映衬佳人。修,长。 以上六句均切“在山清”之意。
【语译】
有位盖世无双的美人,在空旷的山谷间幽居孤独。自称本是大户人家女,世乱只能依傍山间的草木。她说道:“前些年,关中连连逢战乱,兄弟辈,可怜一一遭杀戮。官位再高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无人收葬尸身暴露。世态炎凉,失势人总是被弃唾;世事翻覆,就像那走马灯儿变化荣枯。夫君本是轻薄郎,(见到我家衰落,)又娶了个花容玉貌的新妇。合昏花儿,清晨展叶夜复合;鸳鸯鸟儿,雌雄相随不独宿。可是夫君啊,他只是痴痴相看新妇笑,哪听我,结发的旧人暗暗地哭。泉水在山本来清,流出山中就变浊。(清者自清浊者浊,我既为弃妇,甘愿独自山中宿。)”说话间,贴身的侍女市上典卖珠串回,主婢俩,又拖牵着藤萝将茅草棚儿来修补。摘下了头上的花朵,她再也不精心妆梳;采取那柏子充食,一会儿已经满握。天气转寒了,可怜她身上衣衫仍单薄;夕阳西坠了,她还是独倚修长的翠竹。
【赏析】
弃妇诗是古诗的传统类别,多陈陈相因。本诗却别开生面。它将事件置于“安史之乱”的广阔社会背景中展开,从一个特殊的侧面反映了社会关系的变化,用意至深,而古乐府朴质生动的描写和《楚辞》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相结合,更使全诗含思婉转,情韵深长。
诗分三层,前八句写佳人遭逢国难家恨,“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是警句,是那个时代的集中写照;自“世情”句起八句,写佳人婚变,“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承上启下点出了婚变的社会原因。以上除首二句外,均是佳人自述。“在山”以下八句,应首二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伸足其意,先以山泉清浊起兴,点出佳人甘居空山,守贞不渝的志节,再集中笔力于“幽独”一点上,突出佳人的神韵,虽然得《楚辞》余韵,却创造了诗史上前所未有的妇女形象:“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寒天日暮,那衣衫正单的弃妇,能否捱得过长长的自然与人生的冬天呢?诗人没有再写,但从那株象喻节操的修竹,人们可以悟到,她至死也不会做那出山浊泉。画家如以此二句为题材作一幅国画,相信能意韵深长。
杜甫是复古通变的高手,化用《楚辞》前已论及,又如汉无名氏《古诗·上山采蘼芜》通篇以“新人”、“故人”对比而下,本诗则提炼为“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顿成警句,精彩流溢。而全诗的寄意与韵味也由“上山采蘼芜”的浅切有谐趣转化为拙中见秀,近而能远,似有茫茫无尽的深远背景。这在相当程度上与当时杜甫弃官西行的心情有关。安史乱中,杜甫逃离沦陷的长安,“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吃尽辛苦,好不容易做到左拾遗,却因一片忠义疏救房琯得罪,始而险遭杀身之祸,后来总算免死改华州司功参军,终于悲愤绝望,挂冠向蜀。白居易《琵琶行》有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甫之于“佳人”,不正有几分相似吗?
梦李白① 二首 杜甫
其一
死别已吞声②,生别常恻恻③。
江南瘴疠地④,逐客无消息⑤。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⑥。
恐非平生魂⑦,路远不可测⑧。
魂来枫林青⑨,魂返关塞黑⑩。
君今在罗网⑪,何以有羽翼⑫?
落月满屋梁⑬,犹疑照颜色⑭。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⑮。
【注释】
①作于肃宗乾元二年(七五九)秋。先此李白入永王李璘幕府拟讨伐安史叛军,谁知李璘与肃宗争权,兵败以叛逆论处,李白也因而以从逆罪入浔阳狱,乾元元年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贵州正安西北),次年行至白帝城赦回。杜甫当时流寓秦州,不知李白遇赦消息,日夜思念,连夜梦见故友,写下这二诗。 ②已吞声:已,止于;吞声,咽泣。 ③常恻恻:内心悲凄,长时期无可摆脱。 ④江南:由浔阳向夜郎,一路属江南西道地。 瘴疠:因瘴气而生的流行病。瘴,南方水泽地区炎热潮湿,动植物腐烂其中,气雾蒸腾可致人疾病,叫做瘴气。 ⑤逐客:被流放之人,指李白。 ⑥明:表明。 ⑦平生魂:指生人的三魂七魄。古人认为,生人梦遇,是魂魄来见,所以梦魂连用。恐非平生魂,是怀疑人已死,鬼魂来见。 ⑧这句补出上句怀疑的原因。李白远贬,可能遭受不测。 ⑨枫林:点明李白魂来自江南楚地。《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⑩关塞:点明李白魂来而复去之地,也就是杜甫所寓的秦州。秦陇多关塞。 ⑪罗网:比喻罪犯身不由己。 ⑫“君今”二句:这两句一本在“明我长相忆”句之下。何以,为什么。羽翼,羽翅。 ⑬落月:斜落的月亮。 梁:旧式房屋大梁都显露在外,所以能为月光所照。 ⑭颜色:指李白面容。 ⑮蛟龙:江南多江湖,水中多蛟龙。这里明是叮咛李白魂归途要小心,也暗示社会险恶,要小心为小人所乘。
【语译】
干脆死别也不过是吞声咽泣;与君生离,常使我凄凄切切。江南地,从来就多瘴气瘟疫;更何堪,放逐的人啊,久久没消息。老朋友啊,你终于来到了我的梦中,应知我,将你日日夜夜长相忆。怕只怕,相见已非生人魂;要不然,迢迢长路又怎能预期。魂魄飞来啊,楚地枫林青;魂魄归去啊,秦塞关山黑。我想您现在获罪拘系在浔阳狱,又怎能插上双翅来到我身边。西斜的晓月照满了屋梁,(梦醒了,)却觉得月色似曾照耀您容光依稀。远谪的前途啊,江湖水深波浪阔;千万小心啊,别让窥人的蛟龙将您吞食。
【赏析】
诗分三层:起六句写死别生离,积想成梦。“恐非”以下六句写梦境,“落月”四句写梦觉后枨触。
全诗最精彩的是中间部分,由写梦疑而见出日间对李白生死未卜的忧虑忐忑。梦境是如此真切,以致诗人作了一番颇为复杂的梦中推勘:路程这么遥远,你是如何到来的呢?莫非是死后的精魂?你来时楚江枫青,去时秦塞云黑,千里迢迢飞度,如果不是鬼魂又如何能脱却罗网,来去倏忽呢?按梦中的思维一般是非理性的,很少会有复杂精细的思虑过程,杜甫此时却梦而似醒,足见思虑之专注。由“梦而似醒”而终于梦觉;却又醒而似梦,“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那满屋的清光中,李白的形容恍惚犹在,以至诗人不禁谆谆叮咛:前程水深,千万千万要小心啊。他是在对亡魂说话,还是在对远去的生人遥祝,恐怕连自己也说不清了。而这种梦中醒、醒中梦的根因,早已潜埋在第一节中:死别生离,本已使诗人吞声咽泣;远涉瘴疠,又使他心愫总为故人牵引。如此精神状态下,他又怎能不日夜似梦似醒呢!庄子说“不知蝴蝶之为(庄)周,(庄)周之为蝴蝶也”,说的是精神专注、物我两忘的梦境。杜甫之日夜思念,颇有不知生人之为梦魂,梦魂之为生人之况味;不过已远非庄周的潇洒,而浸透了乱世中人的酸辛——乱世,对人类而言,不正是一场大梦么?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①,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②,苦道来不易③。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④。
出门搔白首⑤,若负平生志⑥。
冠盖满京华⑦,斯人独憔悴⑧。
孰云网恢恢⑨,将老身反累⑩。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⑪。
【注释】
①这两句用《古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句意。自天宝四载(七四五)秋,李、杜在兖州石门分别起,至此已十四年未见面,故称“久不至”。 ②告归:指白魂告辞归去。局促,这里指匆促。 ③苦道:再三诉说。 ④舟楫:楫,船桨,舟楫指舟船。 ⑤搔白首:苦恼无奈状。白首,李白这年五十九岁,又遭磨难,杜甫想来他应已白发满首。 ⑥若负:好像辜负了。 ⑦冠盖:冠为冠冕,盖为车盖,均是高官贵人所用。 京华,京城。 ⑧斯人:此人,指李白。 憔悴,形容枯槁,指困顿不遇。 ⑨孰云:谁说。 网:天网,《老子》七十三章:“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是说天道如广大无边、孔眼疏稀的网,宽容而公正。这一句对此说表示怀疑,其实是为李白抱不平。 ⑩累:受连累。 ⑪参语译。
【语译】
浮云飘飘,终日里,飘个不停;游子远去啊,久久地,不曾还归。三夜里,我梦中频频见到你,友情亲亲啊,足见你诚挚的心意。梦中你告辞归去,常常匆匆又促促,更深痛极哀频倾诉,说是回来一次真不易。江湖之上多风波,小舟漂荡,我总担心有闪失。出门离去,你更叹恨连连搔白头,那意态啊,似诉平生不得意。高冠华盖的官员啊,车马满京华;独有你,茕茕独立更憔悴。有道是天网恢恢,将世人公平来覆罩;却为何,高才如你,年岁将老反获罪。你必将,千万年后留盛名,只可叹,寂寞冷清,死后哀荣何足论。
【赏析】
前四句写积想而三夜连梦;中六句写梦中情境;末八句即梦生感,抒情发论。结构大体同其一,而含义则是其一之深化,体现了组诗的艺术特点。
不同于前诗之刻意状写梦中醒,醒中梦,本诗已从直感式的悲念转入了对人生问题的思考。梦中李白的形象,在恍惚迷离中有一种焦灼促迫感,从而结为“出门搔白者,若负平生志”,这是盛唐不得志寒士的典型写照。“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是警句,承“出门”二句,形象地将李白个人遭遇升华为社会现象。安史之乱平定后,京城内“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杜甫《洗兵马》),而百世不一的天才却茕茕独立,憔悴向老。阮籍有诗云“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此后,这类揭示远贤近佞社会现象的警句层出不穷,而杜甫这两句最为形象而发人警省。读诗要把握诗脉,把握诗脉要找出诗的关锁处,上析四句便是本诗关锁。试执此再读,看能否“一着占胜,满盘皆活”。